相对于内地大IP、大投资和流量加持的“热播剧”,还有各种被捧上神坛的“台剧文艺复兴”和大势日韩剧,既土又洋的TVB剧一直是我等小众粤语文化爱好者的秘密花园。
《使徒行者》之后,TVB剧在内地主流媒体上熄火已久;和“港乐”这个概念一样,很多人从未真正了解过,仅凭一些人云亦云的“唱衰”,和短视频平台一些夸张片段集锦,就主观觉得——港乐已死,港剧没人看,TVB已经没有好演员了。
呵呵哒,作为一个常年fo港圈作品、看港剧原声不开字幕的湖南人(好奇怪的人设),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市面上关于港剧和港乐的评论文章摸鱼者居多,尤其一样东西火出圈之后的一些跟风评论,更是完全无视港剧港乐的文化基因和独特话语体系,自说自话,荒谬可笑。
这次《新闻女王》意外破圈,热搜榜上也很快就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论点,最奇怪的是说张家妍的原型是曾志伟……
拜托,我真的会笑出声,平日里我们聊到死都没发现TVB有这么多人关注,现在一部剧集热搜多,就个个摇身变成港剧大明白,也不看看你们说的那些东西。
1 TVB剧blow都是这个节奏,并未专门研制热搜特供版“爽剧”
前段时间我写过TVB骂人好绝,“找个男人嫁了吧”堪称对职场女性的终极惩罚。
结果有人说,这是港剧为了在内地火硬凹出来的金句……大可不必,“找个男人嫁了吧”在TVB起码已经讲了二十多年。如果抓一个能马上回忆起来的准确剧情,应该是在《美味天王》里。(这部剧同样出于《新闻女王》的监制钟澍佳之手)
钟澍佳在采访中提过,编剧写剧本,都是先把每个人的性格建构好,然后再考虑人物命运的走向,最后才把该说的台词给到TA。
我敢肯定,编剧们想破头也不会想到这句话会爆(真是全赖同行衬托)。
和“找个男人嫁了吧”一起出圈的还有佐治的“香水文学”,他说唐芷瑶和上司用同一款香水,是“女人的直觉你没有,女人的人缘你也没有”。
且不说和上司撞款是不是职场大忌(起码在《穿prada的女王》里面是),但对于唐芷瑶来说,她最大的问题还是野心和能力不匹配,无论留在哪个阵营来说都是个“定时炸弹”,被清退是迟早的事。
佐治的“香水文学”在这里,和方太的麻将、棋子、包包论一样,都是职场黑话,隐喻来的,我不相信批评这个细节的人不懂。
编剧想表达的,不是“呐,做人呢,是唔可以和女上司用同一款香水的”,而是唐芷瑶对周边环境的敏感度太低,这样的小白花在周遭都是老狐狸的职场里是玩不下去的。
还有一个被诟病的细节就是晓薇和唐芷瑶的“下跪”,有人从里面抽离出“三观”;但评论也得讲基本法,细节的存在,先得放在前后文与人物设定里看看“合理不合理”,如果这些细节是跟人物塑造强相关的剧情,那么就不必抽出来大谈三观——
因为一部剧的“三观”得看整体,看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三观”迎来的结局。如果剧也不看完,就把每个细节、每句话抽离出语境大谈“三观”,那么不如成立一个电视剧宗教审判庭好了,把所有三观不正的台词的细节都丢到火刑架上。
我们再来看看徐晓薇,如果批评者看完第16集就知道(显然是没有看的),她从入职开始,学历、出身等诸多重要秘密都被Man姐狠狠拿捏,但Man对她又不仅仅是利用,也会给钱养她的家人,还不止一次表示自己的位置一定是给晓薇的;晓薇一面对Man姐又敬又怕,一面野心勃勃想上位,又对佐治付出了真心,所以她在SNK一直谨小慎微,三面夹击,都不敢得罪。
结果佐治为平息风波公开了“恋情”,晓薇同时成了两边团队的“负资产”,作为一个所有把柄都握在Man姐手里的“质子”,加上对文家军的愧疚和感情,下跪求原谅发生在她身上就非常合理,符合人物处境和成长路径。
但是在有原则有骨气的家妍身上,“下跪”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
以上只是举出来的两个最简单的例子,我觉得认真看了剧而不是只看cut和截图的人,应该都很好理解吧?
2、是派系斗争,不是“宫斗”
我觉得这里有一个话术trick,什么是宫斗?现代职场里的派系斗争、山头文化也能叫做“宫斗”吗?
根据我的理解,“宫斗”至少得有个皇帝(男性),有所有人的生杀大权,皇权绞杀人性,让女人们在皇宫里困兽斗。
请问SNK的最高权力者方太是哪门子皇帝?看到文慧心要被竞争对手挖走,方太也只能想尽办法去请回她;一身反骨的张家妍在方太面前都是不卑不亢;佐治也并不是方太的男宠兼小白脸……
正常的职场斗争而已,非得说成宫斗,按照这样的话术和逻辑,所有有职场对抗、竞争元素的情节是不是都可以被说成“宫斗”?
比喻是容易被人接受的,但比喻也是很危险的,容易偷换概念。
至于职场派系斗争、不平等到底应不应该在剧中表现,为什么不表现呢?现实生活中就是有这么多斗争和不平等啊!
就拿我自己来说,我从不觉得自媒体跟正儿八经的媒体是“平等”的。
我还在体制内媒体的时候,也不觉得我跟我的上司是“平等”的,如果我得罪编委,卷铺盖也是分分钟的事,只不过我不会下跪罢了。
拜托,“人人平等”指的是天赋人权和法律意义上的平等,不是职场里话语权、工时和酬劳的平等。就拿新闻媒体来说,前几年爆出的x骚扰、霸凌实习生事件不够多吗?
至于派系斗争和山头文化,这真的不要太写实好吗?先不说香港职场长期存在派系斗争,TVB自己常年存在“山头文化”(所以阿姐才会在台庆上喊出请“上头多加点人工,少搞点山头文化”),你要说内地职场没有派系斗争和山头文化,南极大厂、四字大厂和某fashion集团第一个笑出声。
(我好基友湿哥曾经写过两篇雄文,名字叫《宿敌》,如果还没被苏芒投诉干净大家可以找来看看)
表现山头文化,不代表认同山头文化。《新闻女王》里方太想拉家妍入局,形成第三方势力,互相制衡,问她有没有看过《黑猩猩的政治》。
方太说,“这本书是想说,政治不是为了斗争,而是为了和平” 。
当然这句话出自方太之口多少有点冠冕堂皇,但这本书确实发现了,黑猩猩围绕权力展开的竞争和联盟,并不完全是出于本能,而是智慧。
对于方太来说,去刻意形成一些对抗势力,是维护自身权力和地位稳定的手段,谈不上有多高明,却是职场常态。
《新闻女王》想要讨论的其实不是山头文化本身,而是在这种个人力量改变不了的境况之下,你会用何种形式破局?(尤其女性)
是像佐治那样,被权力欲望裹挟到忘记了自己的新闻理想?是像Man那样,杀气腾腾的同时,仍然怀有慈悲和良知?也可以是家妍这样的,始终坚守自己的立场不动摇,不站队也不顺从。
我自己就知道几个男女高层权斗的故事,男高层类似佐治,非常懂得“向上管理”,陪客户和男领导打官尔夫、玩哈雷,方方面面社交应酬一把手,还顺势借这个机会排挤女性对手。
女高层类似文慧心,业务全行业拔尖,创造力战斗力魄力满级,还很懂得发掘业务拔尖但“不合群”的女下属。
两者激斗,多数时候结局走向“东亚”:男高层赢了面子,上层力保,加官进爵;女高层赢了里子,出走以后创业得到更大的舞台,做成行业尖兵,在更大的江湖里开山立派。
一句“宫斗”,就强行将整个职场语境拉入封建男权中心制批判体系,这对《新闻女王》太不公平了。
《新闻女王》的斗争会走向哪种结局不好说,但是让Man姐和张家妍出来做自媒体肯定不现实(成立另一个新闻台有可能)。
为什么不跳槽,剧里已经给出理由,因为有竞业协议,跳槽有半年冷藏期。
况且人家就是要做新闻女王啊,不是网红女王啊!
一个新闻报道的背后,除了台前的主播,还需要采、拍、剪、技术等多个工种的支持,甚至很多时候还需要法务部出面干涉。
要是像我这样做点娱乐自媒体倒是可以,但社会新闻、民生、政闻,都是需要正规媒体和新闻牌照背书的。
否则节目播出以后(在内地还不能播),影响力和公信力都没有,不仅成了无效播报,还分分钟害了自己。
单打独斗,可以做KOL,可以做网红,就是做不了新闻。
第三,剧评得尊重TVB宇宙的文化脉络
作为多年港剧迷,我得说明,TVB宇宙是分不同的体系。
他有现实题材生活流的作品,比如前两年没那么破圈,但在豆瓣评分很高的《下流上车族》和《香港爱情故事》,就是非常贴地的题材,连公屋生活日常和师奶买菜的小伎俩都被呈现出来。
《星空下的仁医》,则是现实流+技术流,每个手术场面都有不同的专科医生及护士全程协助,一些特写手术镜头,比如止血、缝合等动作,还会直接让专业医生来操作。
至于《新闻女王》,更多是从热门时效性题材入手,围绕职场环境来展开叙事,像之前的家暴案、虐老案和现在的Metoo案,都糅合了香港社会目前高度关注的事件。
TVB剧集blow(一直)有它的毛病,两集解决一个矛盾是它固有的节奏,不常追港剧的观众朋友,可能会因为剧情没有做过多的铺垫、展开和收尾,常常会让人发问“啊?这就完了吗?”
这种“毛病”,其实还是和港剧观众的收看习惯有一些关系。
当年《琅琊榜》因为制作精良、道具考究、画面精致,在台湾韩国都热播,但在TVB却遇冷。
开播第一周就被香港观众吐槽“好无聊”,第二周吐槽“剧情慢到无法忍受”,有些观众扛到第三周,只因为错过了一、两集,就再也跟不上剧情发展……弃剧了。
港剧主打紧凑和高效,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观众无论什么时候加入追剧,都可以无障碍往下追。
还有,应该细腻表现的地方,剧情并没有含糊,像万华球队的教练性侵女队员事件,剧集就花了很多的篇幅去还原事件真相。
女孩子从最初因害怕而噤声,到小心翼翼发声,从内疚自责到决定站出来互助,她们的处境和心态变化,都可以找到清晰的脉胳。
我觉得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每一个角色的表现,都是细腻和立体的。
诗晴明知晓薇妹妹晓欣参与援交,仍然穷追不舍,最初只是想让晓薇闹出丑闻,做不了主播,但她也没有想到晓欣会因为车祸意外死亡。
被追责时她镇定说谎,转身之后,却满脸愧疚、恐慌和悔意,眼泪随之落下。
这种做法确实有违新闻道德,包括SNK在内的所有人都表达了不满,所以Man姐故意羞辱,众人冷眼相对,而诗晴极力克制自己,不让一丝狼狈与慌乱外泄。
直到来到养老院,在失智的父亲面前,她才开始泪如泉涌——野心与不择手段的底色是柔软与温情。
香港职场的女性力量传统和港女在内卷社会中从小习得的“自我赋能”,是许诗晴这个角色的DNA。
至于Man姐,几次做法都踩过界,但她是“恶人”,不是圣人。
我认同Man应该去坐监,但她的做法不代表剧的价值观,否则不需要安排家妍一次次地播着她的衣领对她破口大骂,更不需要安排白月光前男友劝她反思。
结 语:
在“新闻女王”这个名字里,重点是“女王”——聚焦于职场中人与环境、人与人、人与命运的抗争。
这是剧集的核心,也是它的“爽点”,作为一部现代职场剧,捕捉到人性与斗争也是合格的。如果从“新闻应该如何”的高度出发去挑《新闻女王》的缺点,一定能挑出很多很多,就像这几年火过的《黑暗荣耀》,如果以“司法应该如何”的尺度去审判它,那岂不是应该万人血书弃剧?
当然,并没有人这样做,因为这样去苛责一部剧是不人道的。当我们审视那些过去被认为优秀的作品时,如果带上某种价值标尺,比如婚姻道德,比如“职业真实”去看,都可以找到不少价值缺陷。
但最终,一部作品是否能够成立,主要还是看它的“创作逻辑”是否自洽;如果是扁形人物+封闭式结局,那么人物到终局表现出的价值观是否足够善意或深刻;如果是圆形人物或开放式结局,那么人物命运是否能引发你的思考,给予警醒或者积极指引。
最后,我想说,评剧至少要看剧,要看完整的剧集而不是cut。
拿我自己来说,就算我再想开播首日就跟大家分享对剧集的观感,我也一定会先熬夜把第一天播出的集数全部看完。截图式剧评,单拎几个情节谈三观,这种做法跟把深圳的“圳”字挑出来横竖看不顺眼,说不如改成“深渊”一样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