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腿丑无赖（老丑扮贾捏揣上［1］）

贾捏揣：小子生得烈［2］，打牛后斗截［3］。

没钱咒人死，姓贾名捏揣。

我乃捏揣的便是，今日要到地里锄谷，玄玄子走来！

（小丑扮玄玄上）

玄玄：鸡娃是好旦［4］，看了却［5］想看。

贾捏揣：掮锄去，锄地走。

玄玄：锄去呀锄么，看你声儿震［6］的吓谁呀。（下）

贾捏揣：屋里家，与我把饭送着来，我就［7］锄地去呀。

老旦：（内白）在哪嗒［8］呢？

贾捏揣：陵上［9］哩。

老旦：回来吃上点。

贾捏揣：如今你先看地里庄稼成了啥火色［10］，还有功夫回来吃饭。

老旦：我说你父子两个做星星儿［11］庄稼，就张狂［12］成啥了。

（玄玄掮锄上，打盹介，贾打介）

贾捏揣：你给我走呀吗？一个劲儿丢盹呢。

玄玄：哎，娃呀！走咱就走，你打啥哩？

贾捏揣：哎，娃呀！

（唱）去年曾把年馑遭，乡里麦子薄收了，

今年忙罢雨水涝，满地里糜谷捉住苗［15］。

猫儿眼［16］往上冒；修修儿卧丹加香茅。

燕儿单，花儿黄；油菜子，长得长。

抓地龙，能铺毡；灰条条，戳破天。

刺薊戴的红缨帽，苦支蔓缠住米米蒿。

刺藜狗儿把地罩，刺蓬外加箭杆蒿。

全然不怕旁人笑，旁人笑。

（白）玄玄子，你看你圪楞子［17］叔和你弓弓子［18］伯，人都整齐［19］，做下庄稼，一沟一行儿的。你咆哮子［20］伯，是个铺其人，种下苜蓿，贵贱看不着锄沟子［21］。

玄玄：瞅尻子［22］看不着，立到粪堆上看里么。

贾捏揣：大夫家这好花，地畔子还点［23］的薄荷。

玄玄：一年吃破户［24］，两年吃破户，寻的挨半截干砖［25］哩。

贾捏揣：古董家的好糜子，今年怕要上石［26］哩。

玄玄：上旦哩八分是鸡娃子［27］。

贾捏揣：哎呀，这种儿［28］怕说糊话呢，（打玄介）到地头里咧，你给我好好锄吗，一个劲儿说糊话咖？

玄玄：你老没说糊话，把芝麻认成薄荷啦？再说糊话，把糜子还能认为成稻子。看你的锄［29］！我咋晚把窝子都熬粘了［30］。

贾捏揣：娃子［31］，我看你一路说糊话哩，像是昨晚到哪里看戏去来？

玄玄：东堡子。

贾捏揣：东堡子谁家，唱的戏是啥事？

玄玄：豁口子家［32］，收拾六周年哩。

贾捏揣：咋的个六周年呢？

玄玄：他大［33三年，他妈三年，两事沓［34一事，岂不是六周年。

贾捏揣：你不敢给我说，是做两起摊过［35哩，可给我说了个六周年。都写［36的谁家戏？

玄玄：起首［37他哥写的张娃子家的戏，因为他兄弟分了两半个［38，他兄弟没言传，却把鸡娃子的戏写咧。

贾捏揣：都唱的啥？

玄玄：鸡娃子唱的《锦绣图》，我没到张娃子台子底下去。

贾捏揣：我说你一般看戏是瞎熬眼［39哩，放的张娃子那乱弹不听，看的鸡娃子  有啥好么？

玄玄：你说张娃子有啥得能处哩？

贾捏揣：娃子，好好锄，待我给你道来：

（唱）张娃子关西是好旦，他一人承携［40］了这一班。

身子窈窕头好看，唱几折戏儿没驳弹［41］。

《檀香翠》、《雷公电》，《芦里捡柴》姜秋莲。

《小桃儿研墨》看不厌，《风仪亭》上支貂婵。

得手还是青衣旦，苦戏唱了个一簪簪［42］。

《五家坡》红沟岸，席棚里击掌王宝训。

《三娘教子》把杼断，二次三休《珍珠衫》。

《杀狗劝妻》把脸变，磕膝盖上把手担［43］。

玄玄：哎呀呀，你把张娃子说的确实好，可要对我的眼［44］哩。

贾捏揣：你说鸡娃子他有啥得手处［45］哩？

玄玄：这是锄，你老人家可给咱锄两下［46］，待我给你说。

贾捏揣：再莫傍徨［47］，慢些，看把谷子踏倒了。

玄玄：你听，

（唱）你说张娃子是好旦，我笑他班里不全环［48］。

生旦净丑样样会，要数鸡娃子这一班。

《起解》公道把脸变［49］，霸王举鼎《九里山》［50］。

屠岸贾《打朝》［51］人称赞，大净再没这老汉［52］。

苍喜曾把寒窑探，刘瑾法门去抽签。

武松大闹《蜈蚣岭》，石秀杀嫂《翠屏山》。

田模儿进了这个班，他能唱三须好红脸［53］。

《双救驾》，支马武。《杨河摘印》赛祥官。

贾捏揣：哪一个祥官？

玄玄：你不知道，人家把口外都叫“山西红”哩。

贾捏揣：照这样说不球锄了，坐到这儿说。你说口外还都能唱啥？

玄玄：你听。

（唱）《祝家庄》带《打店》，把连枷拐子抡得欢。

头一得手是《卖武》，第二得手是《盘店》。

说起他班里头牌戏，

 《明月珠》、《宁武关》、《锦绣图》、《烧战船》，

还有那《白槐刮板》、《破镜重圆》，

黄老儿父子反出五关。再说他箱里的好箱单，

好胡胡儿，好鼓板；好人手，好三弦。

会拨灯的油不溅［54］；会吆车［55］的车不翻。

一赞赞［56］，没弹闲。五条腿骡子曳的欢，曳的欢。

贾捏揣：看把网子绳曳断了着。戏好了罢么，骡子都成五条腿咧。

玄玄：那是一个吊货［57］。

贾捏揣：你不敢说上个全货，可说是个吊货。

（老丑扮板凳腿［58］上）

板凳腿：（引）心中想吃米，地里来看谷。

我乃板凳腿的便是。今日闲暇无事，地里看谷一回。哎呀！捏揣父子两个咋在我地里锄哩？玄玄子还在外嗒手指舞指的，好像还是不顺气，骂我呢？待我前去问他一下。慢着，教他娃子锄上丁丁儿［59］，我便能少锄一星星儿。

老旦：（内白）走着。

板凳腿：哎呀，他老婆送饭来了，待我躲避一旁。（下）

（老旦上）

老旦：（引）走的紧紧地，来到地头起。

玄玄子，提饭来。玄娃子，提饭来。这头唤他不着，那头去唤。（下）

（板凳腿上）

板凳腿：哟，哟，教我先看这是啥饭，（看饭介）哎呀，原来提的鸡蛋面花子，还有几个油饼子。说不了，拿到柏树坟里给他吃了去再说。

贾捏揣：玄玄子，你还没见过，潘驿戏上有个五里昏。

玄玄：咋的个五里昏？

贾捏揣：骑到驴身上拉了一腔，先听了五里。

（老旦暗上打贾捏揣介）

老旦：这一点路都听不着，还能听五里。

贾捏揣：哎佛佛……，教我看这是谁？（看介）啊，才是你。头吗［60］在你娘家是姑娘，口外声大，如今你在我这里做了媳妇，你口外声就小，所以就听不见。

老旦：再不要胡说，娃在口外嗒［61］哩。

贾捏揣：提的饭哩？

老旦：那头哩。

贾捏揣：你看这婆娘家狰地［62］，人在这头锄地哩，你把饭搁在口外头做啥哩？

老旦：紧忙歪的［63］提不到。

贾捏揣：啊，你还穿的口外桥底鞋，你不敢把口外木底穿上，既然如此，咱坐在这里，教我提去。

老旦：再不要胡说，娃在口外哩。

贾捏揣：咦，我把口外种忘咧，玄玄子，提饭去。

玄玄：日的［64］，你都是当家［65］哩。

贾捏揣：（打玄玄介）狗日的，啥兵器［66］？

玄玄：我说你［67］是一种子人，口外我可说你个啥？哎，把这肮脏日子过到几时才是够时呀。算走着教我把声先演习一下，若是美了，我跟鸡娃子学戏呀。

（唱）我两家对面扎大营，小唐儿兵扎在葭萌关。

登州城困住桃核枣，有杮饼岂肯吃软枣。

眼看着八月种麦到，没有个亲朋把耧摇。

（白）呸，唱的满冰凉的不缠弦［68］，（见板凳腿介）你在这儿弄啥呢？

板凳腿：吃饭呢。

玄玄：你吃的口外是你的饭？

板凳腿：你锄的口外是你的地？

玄玄：不是我的地，还是你的地？

板凳腿：你娃眼窝不要瞪，看你爷口外坟在哪嗒［69］呢。（下）

玄玄：待我先看，（看介）哎呀，老怪物成了精了，搬地住在口外头去了。（走向老丑老旦介）这个好么，你都拿的给我的食馕，候的给我憋撑［70］。

贾捏揣：外口外做啥呢？

玄玄：你看口外是我爷的坟，口外是财东家拉了一堆猪粪。

贾捏揣：哎，这咋弄下这活！

老旦：好气呀！

（唱）只说你父子把活干，整整与人锄了半天。

贴赔老娘来送饭，尽被旁人一顿餐。

挨刀子没见我的面，棒棰是你的家伙山［73］。

不信回来你再看！

摇吊弥陀佛［74］。

（下）

（板凳腿上）

板凳腿：老哥你锄哩。

贾捍揣：这个这个，锄哩。

板凳腿：你既爱为弟这块地，就该央人来买，咋不言喘［75］，在我地里锄哩？我这地当年三石六斗六升六合银子卖下的，念起邻家本社的，你与我三石银子就是了。玄玄子，叫你妈今黑了咧候我着。

玄玄：你个老怪物说的口外怪话，谁惹你哩？

板凳腿：你妈管家务着哩，黑咧与你妈送文书来，你说咋哩？

玄玄：唉！

板凳腿：袜子倒好，可是个鞋［76］。你口外眼睛不要瞪，把你这锄拿上，就是脏证。不得毕，我告你去呀。（下）

贾捏揣：出尔吠［77］，我有三石银子，给张娃子做截板［78］去。

玄玄：我有三石银子哩，管［79］鸡娃子（口外）戏去咖。

贾捏揣：管戏子还不能一准儿由你。

玄玄：咋不能由我，一子一份，二子均分，子大不由父。

贾捏揣：我还没死哩，就不由我。

玄玄：你口外是咋呀，挽的你口外袖子洗锅呀！

贾捏揣：打你咖！

玄玄：看把铁绳碰断了着［80］。

贾捏揣：看我还不敢打你。

玄玄：（打贾捏揣，将贾捏揣打倒下，踢了一脚。）扑哩么，三两个圈圈打的可摆下了，看我学下这打狗拳在哪里使呢。你（口外）是河岸上响枪哩，唬鳖呢，小娃跳涝池，唬大人哩。你说你是我老子哩，不过是灵里口外几个熟鬼鬼子在口外嗒透膛［81］哩，得知道［82］我还是我爷脱生下不是。哎呀！老儿家装死哩，待我狂［83］他一下，明年今日是老人家的头周年，我把张娃子口外乱弹，与老人家写下一日两晚上。

贾捏揣：（猛起介）写下两天三晚上。

玄玄：我专专要写鸡娃子口外戏哩。

贾捏揣：娃子，我知道你给我写口外，我实在没强手［84］给你活来，走，回。

玄玄：央人与人家说话走。

贾捏揣：（唱）因为论戏错锄地，

玄玄：贴赔饭食又受气。

贾捏揣：娃子，回去还要受你妈的气。

玄玄：全当［85］看鸡娃的戏。

贾捏揣：啥戏？

玄玄：三娘打娃［86］。

贾捏揣：着［87］扫老子的兴。

（同下）

注释：

［1］捏揣：就是干活性子慢，手底不出活。

［2］生得烈：性情倔强、刚烈。

［3］打牛后半截：对在家务农的一种卑称。

［4］鸡娃是好旦：鸡娃是一个男旦角的名字。

［5］却：还，总是。

［6］声儿震：誉话声太大，是对人不尊重的表现。

［7］我的：方言，相当于复数，我们。

［8］哪嗒：关中方言，相当于哪儿那里。

［9］陵上：相当于坟上。祖坟所在的那一块地。

［10］啥火色：啥样儿，意思是形势很紧。

［11］星星儿：一星点儿，一点儿。

［12］张狂：虚张声势，扎势吓人。

［13］哎佛佛：痛苦的惨叫声，叫板声。

［14］溜溜光：仿打锣声音。

［15］促住苗：苗子出得齐整。

［16］猫儿眼：一种野菜，后面的卧单、香茅、刺荆、苦支蔓、米蒿蒿、刺  狗儿、刺蓬、箭子蒿都是地里的野草闲花。意思是地荒了。

［17］圪楞子：不随和，性格倔强，做活舍得力气。

［18］弓弓子：驼背。

［19］齐整：办事有条理，有板有眼。

［20］咆哮子：声音大，爱吼叫。

［21］看不着锄沟子：原意是看不清庄稼的行子。其它苜蓿是随便撒种的，就没有行子。

［22］瞅尻子：尻子：方言，屁股。用锄沟子的叶声开玩笑。

［23］点：星星点点地种一些。

［24］破户：用薄荷的谐音开玩笑。吃破户，与吃大户意思相反。

［25］挨半截干砖：挨打。

［26］上石：超过一石。一石十斗，意思是打得多。这里他故意把“石（dan）”念成“十”。

［27］上旦哩八分是鸡娃子：由“上石”音演变为“上旦角”，再扯到鸡娃子的旦角。

［29］这种儿：这家伙。

［30］把锅子都熬粘了：俚语，把眼晴叫锅子。因看戏把眼晴看粘了，像熬胶的胶锅一样，叫熬粘了。

［31］娃子：比较轻蔑的一种叫法。

［32］豁口子家：上口唇有豁口，亦叫“豁豁”。农村人爱给人起外号，前边的圪楞子叔、弓弓子伯，古董家，大夫家，有的是职业，有的是生理有缺陷的人。

［33］大：方言，父亲。

［34］搭：以小附大。

［35］两起摊过：两件事放在一块摊平过。

［36］写：请。大概要写定文约。

［37］起首：开始。

［38］兄弟分子两半个：兄弟分开过事。

［39］瞎熬眼：看了跟没看一样。不懂戏。

［40］承携：提携。因他一人使整个戏班有名声。

［41］没驳弹：没有可挑的毛病。

［42］一簪簪：一满盘子。

［43］磕膝盖上把手担：把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向上，表示与人打赌的意思。

［44］可要对我的眼呢：要叫我看得上呢。

［45］得手处：拿手地方。

［46］你可锄两下：这是给他爸下命令。

［47］傍徨：得意忘形。

［48］不全环：角色配备不齐。

［49］《起解》海瑞把脸变：下面都是玄玄胡说的话。《苏三起解》《苍娃起解》里就根本没有海瑞。

［50］霸王举鼎《九里山》：霸王力能扛鼎是年轻时在江苏下相的事情，九里山，则是项羽最后战败之地。非也，项羽最后战败于垓下之战，自刎乌江。

［51］屠岸贾《打朝》：屠岸贾是春秋时期《赵氏孤儿》中的奸臣。《打朝》是写宋朝赵匡胤时的《斩黄袍》的一折。根本也不是一回事。

［52］大净再没这老汉：大净是戏曲角色之一，演性格粗豪之人。屠岸贾不是大净，而是丑角。

［53］三须好红脸：三须是胡子生。三绺胡子，很清雅的人。红脸是很仗义刚倔的人。这两个也不扯不到一块。

［54］会拨灯的油不溅：玄玄一路胡说下来，还要赞扬拨油灯的，赶马车的。

［55］吆车：赶车。

［56］一赞赞：许多。

［57］吊贷：公骡子。

［58］板凳腿：俗称过来过去绊人的人。

［59］丁丁儿：一点点。后面的星星儿也是此意。

［60］头吗：先前吗。

［61］嗒：那儿。

［62］狰地：厉害地。

［63］歪的：小脚女人走不了长路，歪歪扭扭。

［64］日的：生气地骂他父母。

［65］当家：管事的。

［66］啥兵器：啥脾气。

［67］你：念和三声表复数。指父母二人。

［68］凉的不缠弦：不着调，走调。

［69］哪嗒：哪儿。

［70］候的给我别撑：专门等着不让我吃饱。

［71］零干：结束。

［72］充地：理直气壮地。歪。

［73］棒棰是你的家伙山：棒棰是打你的家俱。

［74］摇吊弥陀佛：骂人的话

［74］言喘：说话，出一口气。

［74］鞋：陕西方言“鞋”与“唉（hai）”谐音。

［75］出尔吠：骂人语。去你的吧！滚蛋。

［76］截板：搭台子用的锯板。

［79］管：做戏班子的后勤工作，如管戏箱等。

［80］看把铁绳碰断了着：形容狗非常厉害。

［81］透膛：过去磨面用磨，粮食要磨下来又上去，叫透膛。

［82］得知道：谁知道是不是。

［83］狂：耍弄。

［84］没强手：没有意思，没有必要，没有对手。

［85］全当：就当是。

［86］三娘打娃：戏曲《三娘教子》。

［87］着：总是。

 

 

新校说明

 

此校注本据渭南师院文学教授王相民校注本重新校注而来。王本出版以来，读者意见颇多。尤以错别字每页都有，个别页数每页竟达十多个之多。还有字句颠倒，所谓校正以错就错的现象。因王教授不是关中地方人，也不是搞剧本的专职，所以关中地方俗语不尽全懂。对剧中的一些唱词排列等方面，尤其《玄玄锄谷》出现谬误甚多。尽管是校对方面的问题，但校等于没校。所以本校注本听取了广大读者意见，觉得此本实难面对读者。此新校本系校者一人所校，本校者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对戏剧文学的喜爱，在条件相当困难的情况下，自己出资，对王相民校注本做了重新校注。由于本人身体不佳，时间仓卒，未免还存在这样那样不足不妥之处，但望各届文学、戏剧同仁提出修改、帮助意见，本校者真诚感谢。

 

 

新校人：郭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