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李芳桂全集之火焰驹 - 秦腔剧本大全 - 戏曲剧本

第一回北征

(李绶带院子上)

李绶：(引)天赋刚直正，才为股肱臣。(坐)

(诗)忠君莫贵保黎民，尽职必须尽其心。

建功立业人称羡，不虚天爵与君恩。

老夫姓李名绶，字天章，官居兵部尚书。奉君二十余载，上尽忠君，下而爱民，夙兴夜寐，惟有平治之意。近因北狄复反，扰乱人民不安，圣上心寒。杨、胡征南未回，合朝文武失策。吾儿彦荣由武力成名，官居兵部侍郎。早朝圣上有意北征，不知可命他去否?

(李彦荣带四卒上)

李彦荣：(诗)少年志气万夫雄，欲铭燕山第一名。

虽少班马［2］才学富，常思郭李［3］汗马功。

俺，李彦荣，早朝回府。校尉们，府门伺候。

卒：是。(与李彦荣下又上)

李彦荣：(引)北境烽烟何时靖，一生事业须早成。

李绶：彦荣，圣上旨意如何?

李彦荣：圣上命孩儿挂帅破虏，即日选练士卒，就要起马。

李绶：既奉上命，勿缓须臾。边民受累日久，早平叛逆，便是忠臣第一，是我们为臣之份也!

李彦荣：儿遵父命。

李绶：院子，吩咐安排酒宴，书房请你二少爷饯行。

院子：是，有请二少爷。

(李彦贵上)。

李彦贵：(诗)欲攀天上三秋桂，须读人间五车书。

男儿但奋青云志，哪不高乘驷马车?

李绶：彦贵，你兄奉命北征，大家一饯。

李彦贵：孩儿遵命。

李绶：听我叮咛。

(唱)到北番出奇兵逆贼早破，保封疆安万民永息干戈。

既于那臣子份问心得过，也显儿是英雄素习韬略。

李彦荣：(唱)儿须要辖士卒少贪坐卧，为将的夜披甲头枕金戈。

李绶：这才是理。吾儿果能如此，为父才能放心。

(唱)自愧我台阁上安享天爵，全赖儿弟兄们尽忠补拙。

靖烽烟安黎民功非小可，断不敢畏敌人临阵蹉跎。

彦贵酌酒。

李彦贵：是。

李彦荣：(唱)奉君命儿要把玉关直过，管教他一个个臂断头落。

愿爹爹放宽心安然高卧，看孩儿展旌旗归唱凯歌。

(田氏、周氏上)

田氏：(唱)合家人同享的厚禄高爵，虽妇人与女子共沾恩波。

周氏：(唱)闻丈夫征北番双眼泪落，未知晓此一去胜败如何?

李彦荣：儿欲内庭告别，母亲已到堂前，就此拜别了罢。

田氏：儿呀!此去北番，实系国家之安危，非但我家之荣辱，务要小心谨慎。

李彦荣：儿遵指教。

田氏：（唱）你北征胜败事非同小可，此一去实赖你安定山河。

白发的老爹娘是福或祸，要明白都在你一人掌握。

年未冠中状元人人称贺，成名后第一次舞动干戈。

掌兵权是重任非同小可，行一步须记着王家下落。

李彦荣：母亲不必叮咛，儿有主张。

李绶：用兵莫先于粮饷，自古道：粮有余而兵力足。运粮可是何人?

李彦荣：荐儿征番是王枢密，奉旨运粮就是他。

李绶：怎么是那王强?

李彦荣：是。

李绶：可畏呀。那厮奸诈小人，与父平日不和，我常辱他于文武之前。倘若那厮假公济私，暗中加害，如何是好？

李彦荣：爹爹放心。儿想此是三军关系，倘有失误，他身家性命俱不能保，料他不敢。

李绶：你说的虽是，但小人情性不测，须要时时提防。

李彦荣：孩儿记下了。

院子：启老爷，府门外有一人，言说是老爷的同乡，要见老爷。

李绶：既是同乡，请他进来，夫人回避。

田氏：是。(田氏周氏下，艾谦上)

艾谦：小人艾谦与老爷叩头。(叩头)

李绶：请起。

艾谦：老爷恩宽。(起)

李绶：你是何人，因甚到此？

艾谦：小人苏州人氏。因在北国贩马，亏折资本，不能还家，因此登门奉扰，敢乞李老爷念其同乡，略施解囊之恩。

李绶：哎，好呀!看他相貌魁伟，不比寻常。彦贵取银五百两与那乡亲。

李彦贵：是。

艾谦：深感老爷。

李绶：好，老夫适有军务，不能与乡亲久叙，请到厢下用筵。

艾谦：多谢老爷。今蒙大恩，如同再造，誓以结草衔环报答。

(下)

院子：禀老爷，吏部黄老爷奉旨归里，来到府门候见。

李绶：这黄吏部是势利之徒，但为同乡，平日未曾深交。奉旨归里，必须要见。传出有请。(黄璋上)不知兄台驾到，有失迎接。

黄璋：岂敢。我们同乡契友，岂在迎迓仪文［5］。

李绶：妙论妙论。恭喜皇上恩敕，准归故里。自此以往，享林下太平之福，再不为名利所牵，真高人也。

黄璋：(笑)若言至此，真令人愧煞。根蒂已枯，枝叶全无，贪那名利何益?因将不尽之年，且享人间逍遥之乐。

李绶：是理，可敬。

黄璋：十分抱愧，无可敬处。这是二舍人［6］么?

李绶：是。

黄璋：好呀!可曾聘了哪家名门?

李绶：尚未行聘。

黄璋：如不嫌弃，弟有一女，闺中读书，有心攀门第之荣，但不知肯容弟沾光否?

李绶：吾兄嫁女，必择胜吾家万万者，何必俯就。小弟惟恐有玷名门。

黄璋：哈哈哈!过谦了。

李绶：我先谢过金诺，容日行聘。

黄璋：我们岂效村老之为。

李绶：如此教小儿拜过大人。

黄璋：这就不敢推辞了。

李绶：彦贵过来，拜见你岳父。

李彦贵：孩儿遵命。

(唱)儿童辈这规矩何曾经过，虽然拜满面上犹如火着。

（拜）

黄璋：请起。

(唱)得如此风流婿十分荣我，喜同乡又同僚又结丝萝。

李绶：(唱)愧小儿做不得东床一坐［7］，今日事喜吹箫惭愧亦多。

黄璋：过谦了。

李绶：(唱)我父子沾光荣愧感交作，但只是这其间缺少媒妁。

黄璋：哈哈哈!君子一言九鼎，何须赤绳系足［8］。

李绶：深感。

院子：禀老爷，众将领士卒教场候点。

李绶：小儿要到教场点兵，暂送大人。

黄璋：如此弟在都城候饯哺。

李绶：那何敢当?

黄璋：奏凯歌定封万户候，

李绶：但愿享受太平秋。

李彦荣：幸喜一鼓烽烟靖，

李彦贵：笑看关睢在河洲。(同下)

第二回回籍

(黄桂英、芸香上)

黄桂英：(诗)闺中停绣积恨多，愧非男儿奈如何?

愁为严父无稂蒂，懒看花开与花落。

奴乃黄氏、小字桂英。母亲早逝，父名黄璋，官居吏部尚书。因为无子，灰心仕途，常乞皇恩，要归故里，享林下安闲之福。今天早出，不知去别那家同僚去了，不久就要起程。芸香哪里?

芸香：伺候姑娘。

黄桂英：快快打点闺中之物，伺候登车。

芸香：待我去收拾。(下)

黄桂英：(唱)窗儿外花开得十分可爱，恨东风吹残花乱点苍苔。

显然是已逝的光阴不在，最惨凄我爹爹形枯貌衰。

恨苍天赐桂英无益有害，因何故不令他桂树早栽［10］。

(芸香上)

芸香：姑娘，诸物收拾齐备。

黄桂英：等候老爷起程。

(黄璋上)

黄璋：(唱)最可喜无意中得了佳婿，他门户苏州城堪称第一。

女孩儿在绣阁颇通文艺，到将来去他家作妇相宜。

亦不虚闺阁里才貌二字，有半子又何愁结我晚局。

黄桂英：爹爹回来了。

黄璋：哈哈哈!回来了。

黄桂英：爹爹有甚喜事，笑容满面?

黄璋：我儿不知，今天我别同乡李兵部，他的长子是状元，奉旨北征，合家正行堂饯之礼，为父又喜又愧。忽见次公子，年少风流，真是昂昂庙堂之器。问其尚未娶妻，父将我儿面许与他。可喜他父子三人，喜从其言，公子就此拜我。不费半点作难，得了可意佳婿，岂有不喜之理。

黄桂英：李兵部是个刚方正直之人，朝野歌功颂德，实是苏州第一名门。爹爹将孩儿终身面许，可谓识人。但孩儿怎忍弃白发老父，作妇与他人也。

黄璋：我儿言虽是理，但女孩儿生来是客，即我将来，少不得要你夫妇，结我晚局，今日惨凄何益?

(刘得上)

刘得：有事禀老爷。

黄璋：何事?

刘得：昨夜王良，将一骥马偷出，卖了二十两银子。

黄璋：这可是实?

刘得：现有银子为证，老爷请看。

黄璋：(怒)好大胆的奴才，唤他上来。

刘得：是。老爷唤王良。

(王良上)

王良：有。小人伺候。

黄璋：我且问你，为何将马偷卖?

王良：老爷容禀，昨夜有贼将马盗去。

黄璋：(怒)满口胡道。你就是贼，哪里寻贼?

王良：小人不敢。

黄璋：你既无有，这银子是哪里来的?扯下去，重责二十。

刘得：是。

黄桂英：刘得住手。爹爹，马已卖了，打他无益。也不是什么龙驹，路途之上，有马足用。况且起程在即，饶他去吧!只要他从今后，再不可如此就是。

黄璋：芸香，将这银子收存，你姑娘那里使用。

芸香：是。

黄璋：王良，本该将你打死，只因起程在即，暂且饶你，今后再若如此，决不轻恕。急去整备轿马，即日出京。

王良：是。(下)

黄璋：(唱)自今日只落得山林野趣，再不管朝廷的荣辱得失。

无根蒂何用愁虚浮名利，有余年只落得衡宇栖迟［11 ］。

黄桂英：(唱)这一节可恨那薄情天地，安忍得教大臣断宗绝嗣。

看不尽长途中远山云树，回头看汴京城雾阻烟迷。

(同下)

(王良上)

王良：好气也!

(唱)恨刘得我卖马与你何事，不该在老爷前说些是非。

我这里暗中箭你难防备，管教儿狭路中躲闪不及。

(下)

第三回降番

(王强带四卒上)

王强：(引)乌纱一顶权管头，常思假公报私仇。

俺，枢密院王强是也!自作官以来，最喜逢君之恶［12 ］，深得圣上欢心。满朝文武，我却不惧。只有李绶那老儿，与我不和。近日北狄复反，骚扰边庭，圣上寒心。是我举荐李彦荣领兵北征，我做了运粮官。我想，处治李绶有何难哉?若将军中之粮断绝，军无粮而自散，马无草而自死。我将粮草发停云州地方，李彦荣纵有翻天的武艺，那怕你不败。那时我暗上一本，说他畏死惧敌，按兵不动，虚糜粮饷，以致败亡，失却边庭地方。圣上必然重处李绶，方报在文武面前辱我之仇。李绶老贼呀，我教你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下)

(达喇可汗带番卒上)

达喇：(诗)猛将如虎马似龙，旌旗绕绕闪边庭。

兴兵构怨非本意，只为中原锦绣城。

北番旱海王达喇可汗是也!自中国世宗与我结仇未解，俺同合属部落，精锐酋长，领兵一万二有余，攻过长城，至幽州扎了大营。

(月花上)

月花：(诗)朔方风景苦不佳，平地无风走石沙。

终日相对腥膻地，因此有心取中华。

奴乃达喇可汗之女，月花公主便是。虽生胡地，爱读汉书。父王请来中国人，教奴中国语言，习学中国礼仪。已知中国之礼，最恶胡儿鬼怪形状。倘若与其同偕百年，真真羞煞人也。可喜父王入寇中原，奴亦随来军中，到那里定要寻个风流可意男子，相偕终身，方遂奴愿。(下)

番卒：禀主公，中国状元李彦荣，飞骑杀入大营来了。

达喇：速令上将迎敌。(李彦荣带卒对上，杀达喇败下)

李彦荣：可喜番兵大败。传下饱食，以待再战。

卒：启元帅，各营无粮。

李彦荣：怎么说各营无粮?

卒：我们都饿得撑不住了，只是不见粮来。

李彦荣：哎，是是是了，这是王强害我，累众将性命。当初出兵，恐惧他公报私仇，今日果然如此。王强贼呀。

(唱)因何故与我家仇如吴越，藉公务报私仇敢把粮绝。

似这等误国贼罪在不赦，但此时帝廷远怎叩天阙。

卒：哎哟，饿得了不得了。只因元帅平日恩义宽怀，勉强挣扎，杀上前去。(同下)

(达刺可汗带番卒上)

达喇：好杀也!

(唱)这一阵杀得我人人丧胆，那酋长与士卒俱皆胆寒。

(月花公主上)

月花：(唱)正交锋门旗下将他细看，李彦荣真个是英雄少年。

奴这里要寻个终身侣伴，似这人方许他倒凤颠鸾。

倘罢兵奴不免白头瞒怨。一阵阵锁不住意马心猿。

(番卒上)

番卒：启禀主子，状元军中无粮。

达喇：这可实么?

番卒：当真无粮。

达喇：哈哈哈，天助吾成功也!

月花：父王传令，兵分四路杀去，把状元围在中心。务要生擒活捉，不许轻放狂弓冷箭。若收得一员上将，何难平定中华。

达喇：我儿言之有理。(同下、又上。李彦荣带卒对上，又杀。李彦荣被围)

卒：元帅自保贵体，我们实不能与番兵争战了。

李彦荣：哎，天呀!

(唱)见他们一个个通身是汗，要挣扎也只是头晕目眩。

手无力怎舞那长枪短剑，看光景多半是气息喘然。

说什么大英雄威风八面，那曾料无粮饷死得可怜。

(达喇可汗、月花公主带番卒上)

达喇：(唱)忠良将遭困难实实伤惨，有一日入中华讨贼伸冤。

月花：(唱)奴不愿出奇兵斩首百万，只要那武状元随我入番。

达喇：李将军，你好失主意。今为你一人，累及千万人之性命。不如暂且归番，待兵力强壮，再回中原，孤家助你讨贼吐气。即大宋天子怪你，你也得细陈其冤，是为无粮，不得已而入番，非背宋而降番也。孤意如此，请将军思之。

卒：元帅，眼前事不得已，暂且入番。倘若得了活命，再定还朝之计。委屈元帅，救我等性命，均感再造之恩。

李彦荣：我李彦荣，今作了败降之人了。

达喇：非是将军败降，实系奸谗陷害。

李彦荣：也罢，权且为生之计，他日再作良图。小将情愿入番，只要依我两件。

达喇：哪两件?请讲。

李彦荣：第一件，自今以后，不得入寇中原。第二件，将我所领士卒，不得难为。

月花：这两件无不依从。

达喇：如此孤先罢兵。传下，大兵回番。

(念)收得名将真喜煞。(下)

李彦荣：(念)何时才得返中华?(下)

月花：(念)回番再议婚姻事，

卒：(念)得生闲事休管他。(同下)

第四回抄家

(四内侍引宋哲宗上)

宋哲宗：(诗)金阙晓钟万户开，玉階仙仗天宫来。

琼浆玉露洒芭蕉，尧天舜日紫云消。

朕，大宋哲宗祥符在位。只因南蛮造反，朕命胡、杨二将领兵去征，虽有捷报，乃南蛮不通王化，恐复有变，所以不能还朝。不意北狄又乱，骚扰边庭，王强举荐李彦荣挂帅去征，未见消息，令朕昼夜悬心。

内侍：启万岁，王枢密还朝，午门候旨。

宋哲宗：命他上殿。

内侍：王枢密上殿。

(王强上)

王强：接旨。臣枢密使王强见驾，愿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奉旨运粮边庭，李彦荣畏死惧敌，虚糜粮饷，致今胡儿横行抢劫，边民受害，又以全军降番。臣恐李绶在朝，倘彼父子内外通谋，如何是好?伏祈陛下圣裁。

宋哲宗：寡人未曾负他，何得如此?卿即带御林军，立拿李绶全家斩首。

(周信卿上)

周信卿：且住。臣礼部尚书周信卿见驾，为李绶全家辨冤乞恩事。

宋哲宗：臣子叛逆，焉得无罪，何冤之有?

周信卿：陛下，李彦荣降番，事在疑信之间。依臣看来，李绶曾侍先帝与陛下二十余年，上报君恩，下安黎庶，一毫不染。侍君有道，教子岂无义乎?即真降番，罪属李彦荣。古人云，罪不及妻孥，况全家乎?臣愿陛下宽限五年，细看消息。如彦荣五年不返，便是真降，臣愿陛下，将臣全家与李绶一家，同斩于市曹，以为不忠之戒。彦荣是臣之婿，臣以至亲相保，愿陛下听臣本奏。

宋哲宗：吁。朕非不听卿奏，但朕设法甚严。既然卿以全家相保，且候彦荣消息。李绶权免其死，暂禁刑部狱中。京中所有家财，及苏州田产，一概入官。奴仆变卖，妻子即日出京，宗族亲党，不许交接顾盼。地方官员不得怜惜。卿且下殿。

周信卿：万岁洪恩。(同王强下)

宋哲宗：(唱)真可恨背君恩乱臣贼子，犯的罪论法律可该立除。

念礼部舍全家姑从宽恕，五年内看彦荣真假消息。

(同下)

第五回投亲

(田氏、周氏、李彦贵上)

田氏：老身李兵部之妻田氏。因为彦荣兵败降番，累及一家，都是叛逆罪过。若非周亲翁保奏，我一家同斩于市曹了。圣上暂恕不死，老爷囚禁狱中，奴仆变卖，家产一概入官。只丢下我婆媳幼子，乞讨回家。彦荣彦荣，我把你无人心的畜生。

(唱)临行时怎么样叮咛于你，出了门就丢在九霄云里。

你今日在北番朔方胡地，全不知一家人尽成叛逆。

这是你素为人端方直正，老爹娘小兄弟沾光得益。

周氏：婆婆，事已至此，埋怨何益?想你儿难道情愿累及一家，或者是出于无奈了。

田氏：你说的虽是，只是我受苦不惯。

周氏：待媳妇扶了婆婆，缓缓儿走吧!

田氏：有累你了。

(唱)我只说把富贵安享一世，但行动要坐轿马不能骑。

那料想最难保荣辱二字，临老来受辛苦徒步长堤。

周氏：哎，婆婆呀!

(唱)那沧海与桑田屡屡变易，数年间便有个荣辱不齐。

况春夏和秋冬往来更替，时与运常转移无有停息。

有媳妇问寝食将娘奉侍，权与他做一个补过之妻。

李彦贵：(唱)想哥哥那一腔英雄豪气，他岂肯一旦间降虏为非。

必定是有缘故情不得已，莫奈何与犬马暂把头低。

数年内他必然别作异举，方显得大丈夫能伸能屈。

母亲，前边就是我家宅院楼阁，想是圣旨封锁，不用向那里去。这是屈大夫之庙，权且宿在庙内。还有布被一床，想是有人安顿我们，料无是非。

田氏：是。

李彦贵：母亲与嫂嫂寝榻，儿在一旁合衣而眠。

田氏：儿呀!今天已晚，你明天到黄吏部家中。他在京时，将女许你，咱家今非昔比，看黄老儿待你如何?他若恶你，着他将女儿无论许配那家，只要我家平安无事，何愁我儿无妻。

李彦贵：孩儿遵命。

田氏：(哭)哎，屈老爷，屈老爷呀，你昔为三闾大夫，为国尽忠，溺死汨罗江中。我家也是大宋忠臣，一旦遭害至此。今日骚扰清殿，祈尊神休得见罪。

(唱)须可怜我一家行乞故里，望尊神莫怪我母子婆媳。

周氏：(唱)为国事我竟无安身之地，莫奈何望尊神暗中护庇。

李彦贵：(唱)我一家何一日雪冤吐气，这其间祈老爷一点神力。

第六回悔亲

(黄桂英上)

黄桂英：(唱)最哀伤莫过于镜破花稀，好事儿多魔障此言不虚。

初离京奴狂喜得了佳婿，到苏州得一信魄散魂飞。

奴乃黄桂英。爹爹在京，将奴许与李门。今因李家犯罪，我爹爹不惟无怜悯之意，动作之间，恐怕有悔亲的消息。奴虽是女流，常怀大义。

(唱)我爹爹并无有怜悯之意，动作间只怕有悔亲消息。

奴虽然是女子常怀大义，读诗书岂肯把骂名远遗。

(芸香上)

芸香：(引)世上多少无辜事，岂都只为造化低。

小姐眼角落泪，想是为李府之事，何不教老爷周济一二，哭之无益。

黄桂英：芸香，你还看不见光景么!

芸香：小姐，老爷他再有谁，只有你一个嫡生女儿，你若苦苦哀告，哪有不依之理?

黄桂英：（哭）芸香芸香，不明白的芸香呀！

（唱）他从前说李府十分欢喜，今日里但提起短叹长唏。

他还说幸喜得无有凭据，且喜得不曾受李府东西。

从这看苦哀告不惟无济，他心中还恐怕带水沾泥。

反增气恼毫无济。

(黄璋上)

黄璋：(唱)我自悔在京地大失主意，寸心上有许多畏惧枢密。

须早早与女儿另择佳婿，与李绶断瓜葛免生是非。

如不然难免是非起。

黄桂英：爹爹万福。（拜）

黄璋：少礼。唔吁。

黄桂英：爹爹为何生气?

黄璋：我儿哪知，只因为父在京，一念之错，将你许与李家。近日李家乃叛逆钦犯，不惟我儿将来身无所倚，恐连你父也成了罪人，所以十分气恼。今依为父之见，另择名门佳婿，免生祸端。

黄桂英：噢爹爹，这样如何改得?

黄璋：怎么改不得?

黄桂英：爹爹，“信者，人之本也”。当日李家荣贵，将孩儿面许，今因犯罪，又要悔亲。依孩儿愚见，暗中周济，方不失亲戚之谊。

黄璋：我儿言之有差。我若周济，一时泄漏，为祸不浅，况且为父怎忍我儿作罪人之妻，这是为你。

黄桂英：谁教你为我来?

(唱)贫与贱是孩儿命该如此，儿怎敢瞒怨着爹爹过失。

纵然间那奸谗弄出祸事，抱真心那怕他万剐凌迟。

黄璋：好蠢才。

(唱)女孩儿全无有半点羞耻，婚姻事你就敢自己主持。

只恐怕这些事由不得你，岂不知违父命便是忤逆。

(王良上)

王良：禀老爷，我李姑爷来拜。

黄璋：做什么的李姑爷?你去，我随后即到。

王良：是。(下)

黄璋：你来得好。

黄桂英：爹爹你休……

黄璋：休什么?好蠢才，哼!(下)

芸香：姑娘，这该怎处?

黄桂英：你去看老爷怎待那生。

芸香：晓得。(下)

黄桂英：哎，李公子，谁教你到这里来?

(唱)我爹爹他为人多贪势利，因成败便要把婚姻改移。

今日里李郎到必无好意，料必然在当面斩断萝丝。

且久等芸香报详细。

(芸香暗上)

芸香：(唱)恨老爷枉把官做了半世，做的事还不如村老乡愚。

只图着眼前的荣华势利，也不管到后来怎样结局。

满腔抱着不平气。

黄桂英：芸香，你老爷对那生说些什么?

芸香：我老爷在大门外与那生断绝婚姻，言语还有相欺之意。可喜那生毫不在意，如无事而去。那生真乃风流可爱，有容人之量，人所不及。

黄桂英：哎，糊涂的爹爹呀!

芸香：小姐，你今主意如何?

黄桂英：我还有什么主意。

芸香：我倒有个主意。想老爷将小姐另许与人，必择大富大贵之家。至于夫婿相得，好也罢，歹也罢，总不免落万世笑骂了。

黄桂英：走，蠢丫头，这是你日伴我读书，明白道理，岂不知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不然只有一死，断不肯失节求生了。

芸香：你骂我，我是爱听的。小姐果能如此存心，才为正理。

黄桂英：且看老爷如何。

(唱)我也曾读诗书略知大义，生与死岂肯教人说是非。

我爹爹他已经做此不是，难道说我随他父女俱失。

(同下)

第七回卖水

(李彦贵上)

李彦贵：(唱)自幼儿何曾经如此重担，生世来并未受这等艰难。

老天爷故意把人才锻炼，却不该太多事如此摧残。

我李彦贵，并无生财道路。幸有一人，送我桶担一付，教我担水去卖，我只得依他之说。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膏，空乏其身。”想我受如此苦楚，将来或者有意外的功名。呀!五年之内，不知吉凶如何，还来痴心妄想。罢么，只卖肩头水，暂度眼前饥。

(唱)说什么到后来鹏飞鲤变，看今日且只怕救危不赡。

哪一个富豪家将我怜念，一担水多与我几文铜钱。

(下)

(黄桂英、芸香上)

黄桂英：(唱)坐卧间不住地长吁短叹，有几番不由人恨地怨天。

想前生我或者罪孽无限，今世里故教奴补报前愆。

莫不是五百年盟誓太短，故令我今世里虚结良缘。

芸香：小姐再休烦闷。静坐闺中，更觉愁人，不如去到花园，登楼玩花，以观山水之景，可以消愁解闷。

黄桂英：你看我这光景，有甚心情去到花园。

芸香：说是走，或者遇着消愁的事儿。

黄桂英：如此领路。

(唱)甚鸟儿叫喳喳犹如诉冤，细看他是孤鸟独将枝恋。

是哪个将你的鸳鸯拆散，今日里倒与我同病相怜。

可羡你有志气再不寻伴，我岂肯抱琵琶别上他船。

哎!那鸟儿听我志气之言，飞鸣而去，看来人不如鸟乎?

我一心践初盟偕老如愿，但有变又何妨死守黄泉。

那鸟儿独来往令人钦羡，难道我无人心改辙易弦。

芸香：小姐上楼去看。

黄桂英：(唱)小金莲怎当得层楼势险，一霎时气吁吁斜倚栏杆。

(上楼)

芸香：小姐临窗观景。

黄桂英：(唱)甚心情倚小窗去把景玩，强开眼只见那碧水青山。

(李彦贵担水上)

李彦贵：(唱)重担儿压得我通身是汗，水津津不觉得湿透衣衫。

哎吓吓!暂将水担放下歇息歇息。(放担)

(唱)是谁家这一座好大宅院?

嗐，我明白了!

(唱)猛抬头倒教我胆颤心寒。

原是黄吏部的花园。我若在此卖水。他必笑我无耻。不免将水担上走了吧!哎，也罢，少歇片时，须要早去。

芸香：(看)小姐临窗来看，这边有个好景致。

黄桂英：什么景致，在哪里?

芸香：那不是。

黄桂英：有什么在那里?

芸香：就是堤上卖水的那个人儿，担着一担好清水。你将他的水买下，你两个就是水火既济了。

黄桂英：该死的丫头，胡说什么?

芸香：小姐，你可认得那个人儿么?

黄桂英：我认他是谁。

芸香：那就是李家二相公。看他可怜的，也就卖起水来了。

黄桂英：天呀!何害人乃至于此。

芸香：小姐教他将水担进花园浇花。

黄桂英：你就唤他进来，我在花亭上等候。

芸香：他若来时，你将终身之事，须要与他说明。

黄桂英：生死一之，那有什么说处。

芸香：到底说明是理。我便下楼去了。(下)

黄桂英：哎，杀人的天呀!

(唱)一见他低着头身坐水担，倒教奴泪滚滚心似刀剜。

他本是读书人受苦不惯，怎当得长堤上这样艰难。

今日里且喜得见郎一面，这才是巧姻缘千里线牵。

只要他不推托肯进花园，亭子上我与他盟定百年。

(下)

内：担水的那人，向这里来。

李彦贵：(唱)猛听得谯楼上莺声娇转，好一似嫦娥女笑语广寒。

寸心上暗自恨福薄命浅，不得与俏佳人偕老百年。

我将水担上走了吧!若吏部到来，必受他的羞辱。走了好。

(唱)负罪人必须要步步检点，患难中怎当得再生祸端。

临行时忍不住回头再看，这光景好一似藕断丝连。

(芸香上)

芸香：担水的人儿，且莫要走。

李彦贵：(唱)一声不住一声唤。

芸香：你将水担进花园，我家要水浇花。

李彦贵：我这水是不卖的，你到别处去买。

芸香：我家那树花，专等你的水浇哩。非你的水，再浇不活了。院内就是我和那一树花儿，再无别人。来来来，我与你领路。

李彦贵：呵，是，来了。

(唱)他那里哑谜言暗露破绽，不觉得仗起我色胆如天。

且喜得今日里与她相见，这花园莫非是阳台巫山［13］。

(下又上)

芸香：(唱)我小姐当真是西施出现，看李郎好一似后世潘安。

我芸香在中间穿针引线，只恐怕我无福将他光沾。

不住空把唾津咽。(同下)

(黄桂英上)

黄桂英：(唱)坐花亭止不住娇羞满面，奴今日也作了月下花前。

只为着终身事抛头露面，是本夫也不比濮上桑间［14］。

(芸香引李彦贵上)

芸香：相公随上些。

李彦贵：是。

(唱)上花亭犹登上了广寒月殿，

芸香：将水担放下。

李彦贵：(唱)放水担只觉得胆颤心寒。(放担。黄桂英背立，李彦贵看)

那一点樱桃口朱唇红绽，湘裙下露出来三寸金莲。

芸香：相公作揖，小姐拜哩么。

李彦贵：(唱)她好似傧相官忙把礼赞，真好似拜天地少铺花毡。

十人九羞愧满面。

(王良上)

王良：(引)陌上一犁雨，园中一片新。

王良，今天无事，去到花园闲步闲步。哎!怎见姑娘与芸香在花亭上说话，那边还有付桶担，怎么又有男子声音，待我听来。(听)

芸香：小姐，李家二相公到了，有什么话快说。

王良：呵呀，原是李公子在内。待我上前说他几句，教他快些出去。呵!不可，辱他事小，诚恐得罪小姐。我悄悄站在一旁，听他说些什么，再禀老爷得知。便是这个主意。

(引)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窃听下)

芸香：小姐有什么话，与他说明，不要作难。自己终身相倚之人，有什么羞处。倘有人来，相公去了，悔之晚矣。

黄桂英：我的心事，你尽明白，你向他说。

芸香：你的正事，你害羞我不害羞么?我就替你说吧。相公你听，我老爷虽有绝婚之举，我姑娘断然不从，终身要倚相公。只是呀，我不说了。

黄桂英：你怎么不说?

芸香：我怕小姐怪我多言。

黄桂英：你说，我不怪你。

芸香：既不怪我，我就说咖。相公，只是太夫人眼前艰难，我小姐十分可怜。你今晚黄昏时候，来到花园门首，柳阴之下，等我与你送些东西，以救燃眉之急。

黄桂英：你低言些。

芸香：你且放心，这里再没外人。相公，你必须要来。

李彦贵：我晓得。深感小姐。

芸香：为太夫人，哪个为你?

黄桂英：叫他快去，不用多说。

芸香：话又多了。相公将水泼在池中，你快去吧!

李彦贵：是。

(唱)感不尽黄小姐这样高见，与古来断发人［15］媲美并肩。

芸香：且莫要走。

李彦贵：还说什么?

芸香：(唱)说你这一担水分文未见，回家去一家人该怎周旋……

李彦贵：是。

芸香：你将我这戒指拿去，约有一钱多重，与你三人备了午膳。

李彦贵：深感。

芸香：此时休言。

(唱)到后来你常把此事思念，莫把我当就了寻常丫环。

李彦贵：我明白了。(下)

黄桂英：叫他快去，胡说什么?

芸香：青天白日，也没有什么沾光处。

(唱)我不过沾你些残汤剩饭，也不能扰你的正经席面。

此时候不过是磕牙闲谈，你休要太多心吃醋弄酸。

黄桂英：偏你也不羞。

芸香：我偏不羞。小姐，前日王良卖马的银子，我交与你，今还在否?

黄桂英：尚在。

芸香：这就凑巧了。

(唱)事凑巧还是那苍天怜念，还要你再添些首饰钗环。

到小房快快把东西检点，等黄昏我便去花园门前。

黄桂英：这是为我，过劳你了。

芸香：呵，姑娘呀!

(唱)那李郎也有我芸香一半，也不是单为你前后周旋。

黄桂英：胡说什么。

(唱)女孩儿出言语就该检点，再休要羞答答信口胡言。

诚恐背地人听见。(同下)

第八回杀仆

(黄璋上)

黄璋：(引)女子无知独拘礼，鸾凤岂肯配山鸡。

(王良上)

王良：(引)可恼罪人李公子，悄进花园讨便宜。

启老爷，小人有事欲禀，惟恐老爷怪我多言。

黄璋：什么事?你说。

王良：我李老爷一家俱是钦犯，我姑娘生死要倚彦贵。

黄璋：如何由得她?

王良：小人今天，在花园见彦贵与我姑娘在花亭上叙话。

黄璋：有这等事情，何不早说?这还了得!

王良：小人欲待上前说几句，惟恐得罪我家姑娘。小人不敢张声，细听是芸香前后周旋，约下今晚黄昏时候，在花园门外柳阴之下送些东西。小人不敢隐瞒，特禀老爷。

黄璋：有这机会。刘得哪里?

(刘得上)

刘得：伺候老爷。

黄璋：你二人今晚暗藏短刀一把，候芸香出门，暗暗随在身后。等李公子到来，将芸香杀坏，拉住公子，大声喊叫，有贼杀人。我随后就来，将他锁绑，送往苏州，立处彦贵一死，与你姑娘另择佳婿。速去。

刘得：遵命。(同王良下)

黄璋：(念)安排下毒手，嫁祸杀丫头。(下)

(王良，刘得上)

刘得：(念)领了老爷命。

王良：(念)黑夜杀丫头。

且慢，王良你好无才。芸香与我何仇?我前日盗马之事，俱是刘得这厮坏事，若留此人，终久是患。莫若今晚将刘得杀坏，老爷若问只说黑夜误杀。我想老爷只要移祸于彦贵，必不深究。真好机会也。哎，儿呀!

刘得：你把谁叫儿?

王良：我把彦贵叫儿。

(唱)今犯到我的手无处躲闪，管教儿无意中命丧黄泉。

(同下)

(李彦贵上)

李彦贵：(唱)老母亲与嫂嫂无不欢喜，喜的是黄小姐暗中扶持。

不但她有心把母子周济，她甘心总要做罪人之妻。

(下)

(芸香上)

芸香：(唱)我芸香喜小姐真烈志气，不枉她自幼儿闺阁读书。

在房中她把我催逼几次，仰面看果然是红日坠西。

人影寂落晚露月光隐蔽，半空中还有那归林鸟飞。

哎呀、怎么今晚害怕得要紧，不去方好，不不不可。

(唱)待不去恐误了小姐好事，欲去时不由我愁眉颤慄。

哎，不妨。

(唱)行步儿我来在柳阴深处，却不知李相公动作踪迹。

(李彦贵上)

李彦贵：小娘子在哪里?

芸香：在这里。

王良：看刀。(杀死刘得，芸香急下。王良拉李彦贵)有贼杀人，老爷快来。

(黄璋上)

黄璋：贼在哪里?

王良：贼是李彦贵，将丫环杀坏。

黄璋：掌灯。

李彦贵：灯烛未到，怎知我是李彦贵?杀了丫环，如何又是男子?这是黄璋老贼，设法害我，我也明白了。只要上天肯容你。

黄璋：王良，这是名帖一张，送往苏州堂上，凭官处治。

王良：是，走罢。

李彦贵：好贼呀。(下)

黄璋：王良转来。

王良：老爷说什么?

黄璋：我命你去杀芸香，为何将刘得杀坏?

王良：黑夜之间，见一人影，一刀下去，不知杀的是他。

黄璋：怎么不见芸香。

王良：想是知觉逃走了。

黄璋：王良，你多带银两，衙门打点。只要彦贵一死，误杀刘得，老爷不怪于你。速去。

王良：是。(下)

黄璋：我想留这丫头，终是祸害。明日必要除死。

(引)势已骑虎难下，只得将差就差。(下)

(芸香上)

芸香：不不不好。

(唱)钢刀响吓得我魂不附体，也不知是何人走漏消息。

明明是要杀我安排巧计，杀刘得也算是神差鬼迷。

李公子，李郎呀，这是我害了你了，你也害了我了。今晚回去，终是一死，我不逃走，更待何时了。哎，公子呀!

(唱)这还是我将你害到死地，只恐怕此一去多凶少吉。

今夜晚若回家终是一死，难道说我芸香不把命惜。

小姐小姐呀!我今日实实管不得你了。

(唱)自幼儿我和你寸步不离，谁料想今夜晚各分东西。

这包裹只算你赠我盘费，又恐怕到外边无枝可栖。

战兢兢行一步藏身敛气，不由人哭出口又把声低。

为避罗网早飞去。(下)

第九回收女

(艾谦、甲、乙、丙、丁上)

艾谦：(引)自幼北国把马贩，回来路过府城边。

俺艾谦，自幼北国贩马，那年亏折资本，多亏兵部李老爷念起同乡，赠银五百两，复做旧业。今日回来，路过府城，伙伴们，将马放在草坡，好好喂养，我要进城访友一回。

(唱)自幼儿贩良马江湖游走，入北国道番语地理皆熟。

伙伴们。

众：有。

艾谦：(唱)将良马放草坡好好看守，进城去望一望知已朋友。

(同下，艾急上)

听说是李公子杀伤人命，吓的我手足乱魂魄不宁。

背大恩天地间人心何用?(下又上)

急忙忙拨回马且到家中。(下马、叩门)

开门来，开门来。

(艾妻上)

艾妻：(唱)听敲门全不象寻常举动，倒叫我梦儿里大吃一惊。

这般时候，何人慌慌张张叩门，所为何事?

艾谦：开门来。

艾妻：原是我丈夫回来了，待我开门。(开门)你回来了。为何这样慌张?

艾谦：我妻哪知，适才城中人说，黄吏部将李公子解送知府衙中，说他盗财杀仆。

艾妻：可是恩人李兵部之子李彦贵么?

艾谦：正是。

艾妻：这该怎处?

艾谦：我想公子亦非盗财杀人之人，其中必有冤枉。我若不救，再等何人?

艾妻：是，知恩不报非君子。但不知你是怎样的救法?

艾谦：我自有救他之策，不必细问。我今入番，家中之事，你自料理，吾即去也。

(上马)

(唱)此一去要搭救恩人性命，全凭着这骥马似云如风。

先与太太把信送。(下)

艾妻：(唱)只听得马嘶鸣鞭敲金镫，霎时间望不见人马行踪。

立门首冷凄凄更深夜静，但见那明月低参落斗横。

(下)

(芸香上)

芸香：(唱)离花园也不知何处去径，足又忙心又慌死里逃生。

且喜得四下里无有动静，只听得鸡拍翅连报五更。

天呀!

自幼儿在深闺描鸾刺风，哪曾惯路途上披月戴星。

弓鞋小到此地实难扎挣，两眼儿昏沉沉不辨西东。

呀!

是谁家这时候夜深人静，门半掩露出来一盏残灯。

叫声妈妈快救命。

妈妈见礼了。

艾妻：还礼了，你是谁家女娘儿，这般时候，因何到此?

芸香：我是城内人，姓张，原遭晚娘所害，逃走到此，望妈妈救命吧。

艾妻：怎么今晚都是救人的事。你且随我来到门内。

芸香：是。敢问妈妈，这般时候，门还未闭，所为何事?

艾妻：哎，我丈夫原为李公子杀伤人命。

芸香：噢，莫不是公子李彦贵么!

艾妻：正是。你如何得知?

芸香：我也听得人说。李公子杀人，与你丈夫何干?

艾妻：李兵部是我家恩人，我丈夫说李公子岂有杀人之事，必有冤枉，连夜飞马而去，要寻搭救之策。我才送去，所以灯烛未熄。

芸香：(暗)原来如此。我今得了安身之地了，妈妈，我有一言，万勿见弃。

艾妻：你说什么?

芸香：你欲拜妈妈为母亲，需要收留。

艾妻：你是谁家女儿，再作商议。

芸香：咳、母亲呀!

(唱)忙跪倒叫母亲不必惆怅，我本是无根草却也无妨。

母亲再将宽心放。(跪)

艾妻：哎，也罢，起来就是。我且问你，你家晚娘怎样害你?

芸香：其实不是晚娘所害，待孩儿休息休息，与母亲细说。

艾妻：如此，且到房内。

芸香：嗐，小姐呀!

(唱)却不知你今晚情景怎样，少不得哭几声叫着芸香。

艾妻：儿呀，你哭什么?

芸香：等孩儿休息休息，自然要与母亲说个明白。

艾妻：随着娘来。(同下)

第十回传信

(艾谦上)

艾谦：(唱)恨天地与鬼神全无鉴谅，为什么助奸党反害忠良。

那财物通神路言语非妄，黄吏部用金银买转公堂。

满怀不平高万丈。(下)

(田氏周氏上)

田氏：(唱)这其间莫不是吉人天相，却喜得黄小姐贤孝非常。

周氏：夜已深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田氏：你且放心。

(唱)莫不是诉衷情胸怀暂畅，不觉得夜深沉明月照墙。

莫不是黄小姐难把他放，在绣阁再三四叮咛芸香。

莫不是路高低逶迤阻障，他那里举步儿不敢慌忙。

周氏：天已明了，还不见回来。噢!我明白了。

(唱)一定是花园内巫山会上，小男女倒鸾凤语多情长。

那园内有什么绣帏锦帐，快意处也须防更深夜凉。

田氏：媳妇话讲哪里去了。日高三竿，还不见回来，我今方信王孙贾母［16］之言了。

(唱)儿不归倚门闾将儿盼望，一阵阵心撩乱不定肝肠。

呀!那里有一骑马，如飞而来，想是黄小姐送他一匹马。

周氏：待我看过。婆婆，那马来得近了，不像是他。

(唱)那马儿来得急好似风响，飞尘滚四蹄下一片火光。

(艾谦上)

艾谦：(唱)俺本是英雄辈豪光万丈，怎忘却李老爷恩义非常。

最可怜老夫人家中盼望，他怎知祸重重雪上加霜。

飞马到此报其详。

这是兵部李老太太么?

田氏：老身正是，你问的何事?

艾谦：太太认不得小人，我名艾谦，咱苏州人氏。昔年卖马汴梁，亏折资本，李老爷念起同乡，赠银五百两，至今未还。近日在北番买马，昨夜回来，在苏州城内，闻听人说黄吏部把二公子锁拿送官。

田氏：是哪个二公子?

艾谦：太太休得害怕，从来福不重至，祸不单行。黄吏部押见知府的就是公子李彦贵。

田氏：噢!

周氏：母亲莫要害怕。

田氏：为何锁拿见官?

艾谦：他说公子盗财杀仆，拿见知府。还亏公子明白，自知争辩无益，枉受刑具，以假为真，承认杀仆盗财之罪，囚在狱中。(田氏昏过去，周氏救)

周氏；婆婆苏醒，婆婆苏醒。

艾谦：太太苏醒。

周氏：此人你做事好莽撞也!

艾谦：噢，可不有些莽撞。

周氏：婆婆醒来。(田氏醒)

田氏：(唱)听罢言吓得我三魂飘荡，怎不教为娘的痛裂肝肠。

悔不该命你去花园门上，到今日只落得悔煞老娘。

李彦荣，我把你不忠不孝的奴才。

若非你降北番得罪皇上，你兄弟焉有得这事一场。

是咱家太老成上了人当，骂了声狠心的吏部黄璋。

艾谦：太太休怪状元降番，小人自北番贩马回来，知是状元军中无粮，士卒饿死大半，难以交锋。又被番兵四面围定，也是不得已而降番，非真降也。

田氏：艾大哥，你可知彦贵问的何罪?

艾谦：黄璋钱广势大，买通知府，大略是个死罪。

田氏：(哭)咳，我那儿呀：

艾谦：太太放心，若救不出二公子，我艾谦称不得什么人物。我昨夜买通牢头，去到狱中见了二相公，与他留银二十两，以作监中费用。再将这十两与太太丢下，以作衣食之费。我这一骥马，名曰火焰驹，一日一夜，能行千里。不分星夜，飞马入番，与状元传信，教他寻个搭救之策，难道他坐视不成?

田氏：但不知何日决囚?

艾谦：必在八月中秋，小人定能保救。

田氏：如此大哥受我婆媳一拜了。(同跪)

艾谦：太太请起，吓煞小人了。

田氏：(唱)这件事又是那祸从天降，速入番我婆媳感恩不忘。

(同起)

艾谦：(唱)跨龙驹只用把金勒一放，又见那满道中尘沙飞场。

(下)

田氏：(看)李彦贵，娘的儿呀!

(唱)他父女同商议撒下罗网，咱还当是好意不作提防。

周氏：(唱)忍不住泪珠儿痛流两行，何一日那强盗才回故乡。

焉奈不住悲声放。

(同下，艾谦策马上)

艾谦：(唱)羡骏马如箭飞长堤早过，只听得叮当响风林叶落。

荒草中管教他兽不安卧，又见那枝头鸟梦里起窝。

霎时早把边墙过。(下)

第十一回谋救

(月花公主带巴斗儿上)

月花：(唱)昼夜间和状元并肩游坐，效绸缪真个是鱼水谐和。

古今来男与女唯我两个，只是他少笑容无其奈何。

奴乃月花公主。自招状元为驸马，方遂奴意。只是状元常思故乡，终日不乐，奴用婉言解劝。我想状元必不能久留北国，终有还乡之举，奴亦怪他不得。只要带我回去，但不知前房姐姐肯容我否?言还未罢，状元来也!且站一旁，听他说些什么?

(李彦荣上)

李彦荣：(唱)昼夜间我如在针毡坐卧，想母亲和兄弟心似刀割。

这是我自己错埋怨哪个?军无粮难交战不死为何?

降北番定与我一家留祸，且不忠又不孝在世怎么?

忙抽青锋把头割。

月花：状元这是何意?

李彦荣：哎噫。

月花：状元不必过伤，总有还朝之日。巴斗儿。

番卒：有。

月花：捆两匹大马，我与你状元爷草坡消遣一回。

番卒：是么可。

月花：状元请来上马。我与你并马去游草坡，玩耍一回。

李彦荣：请。(同下又上)

(唱)虽然是练骏马来往草坡，不由人双目中点点泪落。

本待要放马把秦堤飞过，自己知关山阻万难逃脱。

月花：(唱)用金银买他心无非为我，只恐怕在草地日子不多。

倒教我寸心中十分难过，难道说他为我骨肉抛却。

哎呀!那边来了一骥好快马也。

(艾谦上)

艾谦：(唱)又恐怕耽误迟累他遭祸，不敢忘他婆媳屈膝嘱托。

见那边有二人并马跑过，须问他武状元在哪部落?

番卒：状元爷，前边来的那骥马，我们认得，他是中国人，名叫艾谦，常在此处贩马。

月花：状元可该向他问知家中之事。

李彦荣：正是。那边来的可是艾乡亲么?

艾谦：你是何人?

李彦荣：我是南朝状元李彦荣。

艾谦：你就是状元李老爷。

李彦荣：正是。

艾谦：如此小人下马来了。(同下马)小人艾谦与状元爷叩头。

(叩)

李彦荣：请起。

艾谦：状元恩宽。(起)

李彦荣：你可知我家中之事么?

艾谦：我若不知，到此为何?状元爷，那是何人?

李彦荣：那是公主，但说无妨。

艾谦：有妨也要说，无妨也要讲。嗐。

(唱)只因你降了番叛逆罪过，王枢密上一本全家绑缚。

李彦荣：王强贼，此仇不共戴天。

月花：先听家中之事，异日还朝，杀贼不难。

艾谦：(唱)多亏了周老爷力保帝座，限五年再看你真假如何。

老太爷刑部狱受苦闷坐，太夫人并一家行乞度活。

李彦荣：(哭)哎，受苦的爹娘。

月花：状元苏醒。

艾谦：状元爷苏醒。

李彦荣：(唱)听一言吓得我神魂不定，不由人顿着足恶气满胸。

哎，爹娘呀!

(唱)累爹娘身受苦几乎丧命，枉在世今落下不孝不忠。

艾谦：哎，状元爷。

(唱)且还有凄惨处更为难过。

李彦荣：又有何事?

艾谦：(唱)黄吏部绝婚姻心毒计恶。

李彦荣：他的女儿不与我家，还有什么恶处?

艾谦：哎，状元爷。

(唱)杀家人与令弟种下大祸，锁拿到苏州府仰官定夺。

黄吏部行贿赂将罪定妥，犯死罪八月内性命难活。

李彦荣：哎呀，公主。(跪)

(唱)你看我一家人遭此大祸，难道我无人心只享安乐。

祈公主开宏恩千万为我，生与死成和败感你恩多。

艾谦：我想这女子掌握胡地兵权，免不得我也向他祈恩。(跪)

娘娘开恩。

月花：你们站起。我岂肯坐视不成。(同起)就令来人见过我父，一同起兵。将你领来之兵，先往苏州救叔叔，再去汴京擒拿王强，与咱一家报仇。

李彦荣：深感公主。哎，爹娘呀!

月花：再不必哭了，随我进帐。

(唱)听说罢珠泪儿粉妆解破，背地里哭了声受苦公婆。

向苏州先搭救叔叔大祸，到汴京拿王强片片刀割。

我是何人安忍坐?(同下)

(芸香上)

芸香：(唱)卸钗环扮就了书生模样，但是我腰肢软不像李郎。

只为他在狱中怎登虎榜，我只得替了他去战文场。

奴乃芸香。只为公子在狱，难以应试。我与母亲商议，要顶替公子应试。奴在黄吏部家中，伴姑娘读书，胸藏经史。李郎呀，此去管叫你足踏青云也!

(唱)我自幼也曾把诗书习讲，学诗文还亏了桂英姑娘。

此一去不久的禹门级浪［17］，一定要折桂枝身染天香。

叫人难将宽心放。(下)

(李彦荣、月花公主、艾谦带卒同上)

李彦荣：(唱)我许久并未曾舞动干戈，

月花：(唱)今日里又要把兵权掌握。

艾谦：(唱)是何日才把那秦堤飞过，状元爷一家人才能安乐。

(同下)

第十二回打路

(田氏、周氏同上)

田氏：李彦贵、李彦贵、受苦的儿呀!

(唱)都只为李彦荣降番一事，黄老儿起狠心害了我儿。

哎，艾大哥。

(唱)临行时我也曾叮咛几次，你还说凭你那火焰龙驹。

只说你不误期必然早至，却怎么一去后永无消息。

难道说你也与黄璋用计，怕我家寻门路搭救我儿。

媳妇搀我快些去。

周氏：婆婆缓行，天色尚早。

田氏：你手提何物?

周氏：饭篮儿，与叔叔送的饭，到那里叫他吃些。

田氏：怕他不能吃。那布衣内裹的什么?

周氏：是梳栊，到那里与叔叔梳洗梳洗。

田氏：媳妇儿呀!

(唱)只恐他一缚绑魂魄飞去，未必能吃一口冤孽死食。

周氏：(唱)风声响也带些凄惨之气，满天地昏沉沉雾阻云迷。

日月都有惨凄意。(同下)

(黄桂英急上)

黄桂英：杀人的天呀。

(唱)瞒爹爹天未明花园逃去，且喜得一家人老幼不知。

将短刀暗藏在衣下防备，恐匪类轻薄辈路途相欺。

(滚)黄桂英黄桂英，你是一个未出闺的女子，今到市井之地，羞也羞耻死了。哎噫!

(唱)这时候我还顾什么羞耻，与李郎做一个生死别离。

说什么生死别离，他若一死，奴还活的怎的，倒不如携手黄泉，岂不快乐。生不能同床共枕，死后呵。

(唱)黄泉路一定要幽魂相依，也不枉奴与你名为夫妻。

生不能锦帷帐比目比翼，只落得冢墓上连理生枝。

羊肠小道急忙去。(下)

(田氏、周氏上)

田氏：(唱)可恨我年老人无有气力，怎当得阳关道高高低低。

周氏：(唱)只看见馆娃宫当年基址，最可怜吴王城亦是空虚。

(黄桂英上)

黄桂英：(唱)但不知苏州城何处才是，闺中女那晓得南北东西。

这半响正行走心呆失记，女孩儿向何人问路指迷。

可喜恰将女人遇。

前边妈妈尊嫂，行人问路。

田氏：姑娘你问向哪里去的路？看你不是小家之女，怎么无有同伴之人，如何单身行走?又问向哪里去的路?

黄桂英：我问向苏州去的路径?

田氏：我们也是向苏州去的，倒是缓急不同。我们走得急，恐怕小姐受不了这等苦楚。你在后边望影而来。

黄桂英：我也恨不得插一翅飞到苏州。

田氏：你有何事，如此之急?

黄桂英：我是哭祭李公子去的。

田氏：可是哪个李公子?

黄桂英：就是兵部李公子彦贵。

田氏：(惊)呵，你是何人?哭他怎的?

黄桂英：我是吏部之女，名唤桂英。

田氏：(怒)噢，你就是黄桂英么?

黄桂英：是。

田氏：小丫头，我也见了你了。(打咬黄桂英)

周氏：婆婆息怒。

田氏：小丫头。

(唱)既相逢在狭路万难容恕，速报神［18］也教你遇在今时。

你父女同设下牢笼巧计，杀家人种人命害了我儿。

今日里你还做虚情假意，我一家岂尽是草木无知。

全然不信你哭祭。

黄桂英：婆婆，你屈打了媳妇了。

田氏：哼，还屈打了她了。(打)

黄桂英：(滚)婆婆那知，花园赠金，乃是媳妇的好意，多亏丫环中间周旋。不知何时泄漏消息，管家王良，谋杀家人刘得，种祸与你儿。媳妇有心与你儿当堂伸冤，怎奈我爹爹钱广势大，买通知府。况且咱家叛逆钦犯，漫说媳妇不能见官，纵然见官，其官不究，又有何益。所以吞声忍气，直到今日。听得你儿决囚之信，是我瞒过全家，出了花园，不顾羞耻，要到杀场哭祭与他。我若见他一死，衣下暗藏短刀一把，我也刎喉而死。今见婆婆年迈，还要侍奉婆婆，替他以代子职。婆婆婆婆呀!

(唱)即今日把媳妇一时打死，断不肯与婆婆半路分离。

同婆婆到那里将他哭祭，他做鬼也知儿贤孝之妻。

田氏：(哭)贤媳妇，这是婆婆屈打了你了。快起来，

(唱)我婆媳一同进城去，你夫妻做一个生死别离。

恨他无福消受你。

(同下)

第十三回救生

(刀斧手押李彦贵，甲上)

刀斧手：唔呀呔，听着，太老爷吩咐，今秋决囚，不比往年，有至亲厚友，早来相见。大炮一响，永不能相见。

(田氏、周氏、黄桂英同上)

田氏：哎呀，儿呀!

刀斧手：你把谁叫儿哩?胡扑啥哩?

周氏：婆婆，这不是他。(田氏看清)

田氏：受苦的儿呀!(跪)

黄桂英：(哭)哎呀李……(住口)

田氏：(唱)见冤家绑杀场肝肠裂断，倒教我抱怀中泪如涌泉。

我婆媳今日里见你一面，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彦贵儿呀!你还认得娘么?

周氏：叔叔，你还认得我么?哎，叔叔呀!

黄桂英：哎李……(住口)

周氏：你夫妻快见一面，还顾什么羞耻。

黄桂英：哎噫、李郎夫呀!

(滚)我叫叫一声李郎李郎，我是你妻黄桂英到了。你我花园见过一面，你还认得我么。怎么不言，哎，奴的夫呀!

(唱)叫了你千万声不应一句，想是你说不出满腹冤屈。

实指望你和我白头相依，哪料想把鸳鸯半路分离。

花园里暗赠金是我好意，谁知晓杀身祸与你留遗。

却是我老爹爹忍心害你，你怎知为妻我万死不移。

今日里你到了这步田地，还怪我花园里做事不密。

芸香，芸香，姐姐呀!

只说你今日里走向何地?我腹中这冤屈唯有你知。

本待要我与你携手同去，却还要奉婆婆代尽子职。

十年黄泉将你遇。(梳洗、祭奠、化纸、共哭)

田氏：儿呀!

周氏：待我与叔叔梳洗。

黄桂英：我会梳洗，不敢劳动嫂嫂。(梳洗、化纸哭)

刀斧手：时辰到了，你们闪开。

田氏：儿呀!(同下)

内：北番大兵进了城了。

(艾谦、李彦荣、月花公主同上，背李彦贵，杀刀斧手。田氏、周氏、黄桂英同上)

田氏：哎呀、儿呀!

李彦荣：母亲受惊了，孩儿彦荣回来了。

田氏：你是彦荣?

李彦荣：是孩儿。

艾谦：太太受惊了。

田氏：你是艾大哥?

艾谦：是小人。

田氏：你才回来了?

艾谦：小人回来不迟，将二公子救下了。

田氏：这是彦贵，你没有死?

李彦贵：儿被我哥哥救下了。

田氏：媳妇，为娘莫不是做梦么?

周氏：婆婆，当真他们都回来了。

田氏：这便好了。

月花：婆婆受惊。

田氏：这是哪里来的鞑婆［9］。

艾谦：是状元老爷招下的公主。

周氏：哎噫。

田氏：原来还是媳妇。你们都站起来。

月花：婆婆恩宽。

李彦荣：兄弟与母亲暂住城中。我去汴京要拿王强，再与爹爹报冤。

李彦贵：是。

田氏：嗐

(唱)今日里老天爷才遂人愿，白昼间还当成梦里团圆。

只说是一家人冰消瓦散，那料想到今日吐气伸冤。

(同下)

第十四回除奸

(李彦荣带卒上)

卒：禀元帅，礼部周老爷要见。

李彦荣：吩咐三军稍停。有请周老爷。

卒：是。有请周老爷。

(周信卿上)

李彦荣：小婿有愧。

周信卿：近日圣上已知，皆是王强之过，非你之罪。圣上将王强全家下狱，你父官复原职。你当入朝谢罪。

李彦荣：小生带来番家降表，和北番地图山川，正要进呈皇上。况我私劫杀场，理宜入朝请罪。

周信卿：如此正好。我去复命。

(唱)谁料想翁婿们还能相见，险些儿陪令尊同赴黄泉。

李彦荣：小婿感恩不浅。

周信卿：如此请了。

李彦荣：请。

(唱)若不是祈北主雄兵数万，焉能得还故乡骨肉团圆。

这才是拨云雾才见青天。(同下)

(李绶上)

李绶：(唱)只说是含冤死无人搭救，谁料想在金阙重拜冕旒。

哈哈、嗐。

依旧是宰相的玉璋紫绶，到今日方显得泾渭分流。

(李彦荣上)

李彦荣：(唱)见驾时天颜喜恩赐甚厚，遇严父只觉得满面含羞。

只因为入北番人世遗臭，险些儿一家人性命俱休。

孩儿罪该万死。(跪)

李绶：能伸能屈，才为丈夫，何罪之有?站起来。

李彦荣：遵命。(起)

(艾谦上)

艾谦：(引)人有大恩必须报，报恩反做有恩人。

艾谦与太老爷叩头。(叩)

李绶：恩人请起。

艾谦：太老爷恩宽。

卒：禀太老爷，奉旨押来王强，府门伺候。

李绶：绑上来。

(王强上)

王强：老太爷饶命罢!

李绶：(怒)好奸贼。

(唱)你老爷因何事亏负与你，何忍得绝粮饷陷害军旅。

是这等作凶恶狼心狗肺，天地间暗作恶鬼神难欺。

李彦荣：且将王强绑在一旁。

卒：是。启老爷，同乡黄吏部，押来一人府门伺候。

李绶：无耻之徒，押的管家来了。

李彦荣：爹爹，孩儿正要惊吓与他。

李绶：好，任你去办。

李彦荣：左右，将黄老儿扯上来。

卒：是。走罢。(带黄璋上)

黄璋：李亲翁久违了。

李绶：那个和你有亲。

李彦荣：左右，将黄老儿绑在一旁，杀了王强，再摆布与他。

(唱)骂奸贼恶贯满天难容你，不由人发冲冠怒气怎息。

即家尊性刚直纵有不是，也应念一殿臣同扶社稷。

你不该报私仇假公用计，到今日网恢恢插翅怎飞。

心窝里刺一剑剜出心肺，手一挥血淋淋斩贼首级。

左右，将这尸首扯下去。

卒：是。

李彦荣：将黄老儿扯上来。

卒：黄吏部上来。

黄璋：李老爷救命吧!

李彦荣：暂绑一旁。

(田氏、周氏、月花公主、黄桂英、李彦贵上)

李彦贵：(唱)只说是含冤死黄泉冥路，那料想见天日又雪冤仇。

黄璋：桂英儿呀，快救父来!

黄桂英：(唱)想从前逼得我出乖弄丑，只说是到今日由你不由?

田氏：(唱)真罕见这样人终是禽兽，今日里我问你羞也不羞?

(卒上)

卒：禀太老爷，二公子得中状元。

李绶：这就奇了，我儿未曾入场，哪里来的状元?

艾谦：哈哈哈。太老爷那知，有人替二公子入场。

李绶：我家俱是钦犯，谁敢替他入场?

艾谦：内有周老爷方便，何愁不得入场。

李绶：既然如此，着来人下边领赏。

卒：是，下边领赏。(下)

李绶：到底是何人入场?

艾谦：就是小女改换男妆，替二公子入场。

李绶：怎么才是令爱去替，这才奇了，恩人就该说明?

艾谦：我身带一物，取出就有说明之人，这包裹就是你家的聘礼。

黄桂英：哎，小姐姐呀!原来是芸香去替。婆婆，这包裹就是咱家起祸的根由。试问芸香，必在恩人家中。

艾谦：芸香就是小女，小女即是新科状元。

李绶：哈哈哈!原是这样。艾恩人，你我如今就是亲翁了。

艾谦：哎!愧煞我了。

卒：禀老爷，圣旨下。

李绶：何人捧旨。

卒：周老爷。

李绶：如此一同去迎。(同下又上)

周信卿：皇帝诏曰：朕因中奸，误听谗言。今幸天佑忠良，贼臣伏诛，是朕之福，亦卿等精忠所致也。李绶官复原职，特加参执政事。李彦荣和虏，取得番邦降文，山川地图，功莫大焉，暂授兵部侍郎，候升。艾谦义高仁厚，兼有军功，封为管队郎。艾芸香替夫应试，殊为罔上，然有才如此，亦不愧为状元之妻，朕心甚喜，即将状元移授李彦贵。芸香与黄璋之女，不分大小，朕当作合。黄璋是先王老臣，姑从宽恕，罚金三千两，以作桂英、芸香妆奁之费。苏州知府贪赃定罪，宜流放三千里。王良藉故杀人，应当偿命。钦哉，谢恩。

众：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信卿：大人恭喜。

李绶：若非亲翁，焉有今日?真可喜也!哈哈哈!

黄桂英：哎、天呀!

李绶：快将你黄老爷解下来。

卒：是。(解)

李绶：得罪亲翁受惊。圣上为媒，如今大约不能悔亲了。

众：既往不咎。

李绶：人来，看轿二顶，去搬你艾老爷夫人和姑娘来京。

卒：是。(下)

李彦荣：左右将王良开刀。

卒：是。(押王良下，杀)

李绶：你弟兄将苏州眷属咱家之人，一一报答。重修屈大夫庙院。

李彦荣、李彦贵：孩儿遵命。

'(卒上)

卒：艾老爷家眷到。

李绶：夫人去迎。先到二堂冠戴，然后成礼。

田氏：自然。(下)

黄璋：亲翁，弟就告辞。

李绶：酒筵齐备，少叙片时。

周信卿：弟要上殿交旨。

李绶：如此不敢屈留，奉送。(周信卿下)

卒：禀太老爷，筵齐。

李绶：艾亲翁，请到筵上。

众：请!(同下)

注释：

［1］欲铭燕山第一名：在北国打胜仗，在燕然山刻石纪功。

［2］班马：指的是汉代的两位著名历史学家班固和司马迁。

［3］郭李：唐代的名将郭子仪和李责力。

［4］结草衔环：见155页《十王庙》注62。

［5］迎迓仪文：送往迎来的礼仪文饰。

［6］舍人：宋以后称贵家子为“舍人”。

［7］东床一坐：相传晋朝时，太傅郗鉴的爱女郗璇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妙龄待嫁。郗太傅听说丞相王导的几个儿子个个长得都很英俊，便有意与王府结儿女姻亲。王丞相对这门亲事也很同意。一天，郗太傅派一个门客拿着自己给王丞相的亲笔书信到王府去选婿。王丞相见过信后对这个门客说：“我的几个儿子都在东厢房呢，转告郗太傅，请任意选吧!”门客到东厢房看过之后，谢过丞相王导，赶回郗府，回复太傅说：“百闻不如一见，到了王府一看才知道，王丞相的几个儿子长得都不错，个个都很英俊。听说我为您选女婿，都饰容待客，有的还有些拘谨，只有一个年轻人，袒腹卧于东床，好像没听说有这回事似的。”谁知郗太傅闻听此言后高兴地说：“就选那袒腹东床的为婿。我就得意这样的，他将来肯定是一个好女婿。”太傅郗鉴后来又经过进一步了解，原来这个青年是王羲之，便将女儿郗璇嫁给了他。当年这个袒腹东床的王羲之，后来以书法闻名于天下。由此，“令袒”或“东床”就成了对女婿的尊称。但这种称谓一般都用于称对方的女婿、别人的女婿。

［8］赤绳系足：见155页《十王庙》注56。

［9］都城候饯：将军出征时，皇帝亲自到都城外送行，仪式很隆重。这里说他也来为之送行。

［10］桂树早栽：古人婚嫁时常以桂树比喻吉祥，这里是早选佳婿。

［11］衡宇栖迟：《诗经?陈风?衡门》中，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意思是说，在陈国的衡门之下，可以游玩休息；在泌水之滨，可以高兴地忘掉饥饿。

［12］逢君之恶：君做恶事，不是违逆加以劝阻，而是逢迎加以鼓励。

［13］日台巫山：该句出自先秦时楚国宋玉的《高唐赋》，内容大致如下：

当年，楚襄王曾与我(宋玉)到云梦台游玩，遥望三峡高唐的景象，看到上面飘浮着一团独特的云气，像山一样突起，并一直往上升，突然又改变了形状，瞬息之间变幻不定。

楚襄王问我：这是什么气啊?

我回答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朝云”。

楚襄王又问：什么是“朝云”呢?

我说：当初，您的父亲楚怀王曾经游历高唐，因为困倦，虽是白天，还是小睡了一会。他梦中见到一个女子，这女子对楚怀王说：“我住在巫山，是从别的地方来到此处的。听说您驾临高唐游玩，愿意为您侍寝”。先王于是与之同枕共眠。女子在离去时向楚怀王告别说：“我在巫山南面，险峻的高坡上，早晨我是一团云，傍晚我是飘忽不定的雨。早晨和傍晚，我都在巫山那高台的下面。”次日清晨楚怀王一看，果然有一团云朵在梦中女子所说的高台旁徘徊。于是在那台上建了一座庙，命名为“朝云”。

［14］濮上桑间：《礼记?乐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桑间在濮水之上，是古代卫国的地方，这里的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恋爱。后来用“桑间濮上”指淫靡风气盛行的地方。即男女幽会。

［15］断发人：即截发留客。晋代陶侃，年少时家里贫穷。一日大雪，同郡孝廉范逵前来访谈，陶母湛氏没有东西招待，剪去头发卖钱以备饮食款待客人，并且亲自锉碎草以供其马。《幼学琼林》载：“侃母截发以延宾，此女之贤者”。

［16］王孙贾母之言：相当于俗语所说。王孙、贾母是虚指。

［17］禹门三级浪：北宋神童汪洙的《神童诗》有：“年小初登第，皇都得意回。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意思是科举登第如同鲤鱼跳龙门。禹门就是龙门，为大禹所开凿。在今陕西韩城市东北。

［18］速报神：有风火二童，能速报吉凶，天底之事，预先知之，急急如风火雷传信于人。

［19］鞑婆：把北方少数民族称鞑子。新校李芳桂剧作全集清素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