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山治水

全书主人公任白的反思

 

 

第六章   抚摸地球  回报大地

 

1997年春节，任白和肖霁带着小山，到县城去看望一位同学。任白问这位同学的工作情况，同学炫耀地说：“退到二线了，正县级检查员。”

任白听了没说什么。同学见任白没什么表示，又说：“正县级检查员，这就行了，你还想要啥！”

任白哼哈了一下，脸上仍然没有反应。他早已经是离开官场的人了，一个什么长都干得没有了，拿什么去和人家比？本来是长期没见老同学，想来看一下，结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任白又到一位当县长的史姓同学家转了一下，因县长家来人接连不断，不便多呆，很快就告退了。

这次县城之行，对任白触动最深的是家家户户的门前对联，全是清一色的招财进宝、添金纳银。过来过去都是“朝进金银晚进宝，日添福禄月添财”，“门纳东西南北财，户接四面八方宝”，“财源滚滚”，“黄金万两”，如此等等。总之，金钱已覆盖了一切、淹没了一切、统治了一切。春联本来是一种很高雅的传统文化，想不到今天却堕落到如此粗俗、如此浅陋低劣的地步，没有雅趣，没有诗意，没有美感。也看不到传统文化所具有的那种恬淡敦厚

忠孝友悌和仁义礼智信了。《诗经》有风雅颂，古代帝王常常通过采风聆听民间呼声，了解社情民意。透过春联，难道真的人的意识变化了么！也许孙中山说得对，近百年来中国人实在太落后太穷苦了，连做梦也想着发财致富，人见了人也要说恭喜发财。或者，过去几十年中国人太关心政治，太关心国家大事了，结果却发现自己被欺骗、被愚弄，转而更关心自己的生活，唯有金钱最实际最可靠。或是中国的社会保障还未健全，摆在人们面前最紧迫的是生计问题，这只能靠自己挣扎苦斗，而这春联，正是反映了这种心境和祈求、愿望、梦幻

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安慰？同样，曾给任白的童年留下深刻影响的春节文化活动，也随着一些老人的去世，变为一种远去的记忆和传说了。人似乎越来越自私，关心大众公益事情的人越来越少。

随着山上收入的增加，任白解决了温饱，偿还了债务，将林果管理和对外销售交给肖霁负责。又让肖霁去驾校学开车技术。山洞打通后，买了一辆带厢小货车，由肖霁开着跑生产和销售。自己一天除了接送小山上幼儿园，开始专心研究一些问题。

任白家乡北去五、六十华里就是镇原县，汉王符故地。利用农闲时间，任白游了潜夫山。王符，东汉安定临泾人。少好学，有志操，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瑷等友好。时世人以当官为荣，官场盛行阿谀捧场、投机钻营。而王符却耿直磊落，不同于俗。乃发愤著书三十余篇，揭露官场黑暗，抨击时政得失，反对谶纬迷信，控诉世事不公。因其终生不仕，故题书名为《潜夫论》。任白在王符读书台前静思默想了一会。他想起了老同学余香的话，山沟里照样能写出马列主义。他决心要写出一部"新潜夫论"来，为这已寂寞了千百年的西北添一景。

任白还抽空去了一趟泾川县的回中山。凭借巍巍山势，王母宫修建在高山之巅。从山下举目远望，回山有些像古埃及的金字塔。不同之处是山势突兀，宫殿巍峨，云霞萦绕，俨然天宫世界。回中山在县城西一华里处，泾水环其左，汭水环其右，因山上建有王母宫，又称宫山。从宫山脚下行进，沿刻峭陡险的山势盘旋而上，经五道灵宫殿达一天门，再经二天门、三天门，便登上宫山之巅。回山王母宫建筑正殿乃西王母大殿，殿上是三清楼，殿前有降真树，树前是香亭，亭下是玉皇大帝殿。王母大殿之左依次是文昌殿、无量殿、三皇殿、周穆王庙、北望河楼、五阎君殿；之右依次是子孙宫、五帝殿、汉武帝庙、南望河楼、五阎君殿。建筑规制整严，弘敞高大；流光含英，轮奂丽美。登上山巅，有如移步仙境，天风吹人，毛骨清爽，俯瞰远眺，观风揽胜，尘世烦恼顿消，人间名利冷尽。脚下山尽水漩，街市楼房错落崔嵬，三面开阔，一脉相连，近接崆峒，远望昆仑，地脉曲折逶迤而来。极目东方，泾渭横秦野，迤逦近长安；一线穿东西，万里生机涌。宫山之阳有瑶池，依王母所居景观建有亭榭楼阁上百座，含溪怀谷，泉水叮咚，花木茂盛。入丹林翠水之乡，仙树瑶池之路，澄心清魂，又是另一番景象。春天花木从风发荣，红萼竟妍，粉茸新开，含芬吐芳，惠风宜人；河水澌澌，水势安祥迂缓。夏季炎热，清晨鸡鸣，踏着宫山钟声登上山巅，沐浴东方第一抹朝霞；日暮登临，远望泾水东去，纵横奔流，近听松风飒飒，归鸟鸣啾，草色泉声向晚多；待到月挂孤峰，瑶池夜静，山风习习不胜凉。秋来红叶吟风，黄花捧露，谷禾垂颖，新桃染红，

极目长空，水阔泾源鸣旷野，天低陇畔挂深秋。冬日降雪落霜，宫山冰清玉洁，茂林歇翠，

陇野茫茫；河冻不流，泾水生白烟。至于红日高照，万里晴开，白云在天，山陵自出，碧天无际野云垂，紫气高盘王母宫。若是细雨霏霏，大雨滂沱，则见雾暗回中池，云深王母宫。

1998年8月初的一天，任白早上起来，就听见喜鹊落在外面嘎嘎嘎地叫了几声，又飞走了。他心里想，今天可能有什么人要来。任白帮着肖霁将采收的桃子分级包装好，按订货数量装好车，看着她开车给县城宾馆和电厂送去。又安排两名雇工拾净园里的病虫枝条、落叶和烂果，挖坑深埋。

午饭后，任白看了一会书，休息了一会，出来看山下有无人来。头顶的太阳象火炉一样烤着，脚下的黄土地被灼的烫人。空气已没有了早晨的清爽，风也被太阳晒得躲起来了。地里高果和低果的叶子，由清晨的蓬勃嫩绿变得耷拉着头，失去光泽。听不见鸟儿的叫声，它们和人一样也怕热，躲到山脚下的林荫处乘凉去了。只有远处的虫子叫声此起彼伏，太阳晒得越热，它们叫得越欢。狗也不再走来走去，或者眯着眼睡觉，而是躲在树荫下，睁大眼睛

，伸出舌头张嘴喘气。任白看上山的路，时而被树木掩蔽着，时而又被山梁遮挡着，只有爬到水泉边的篱笆墙，才暴露在眼皮底下。任白见没有什么人，转身刚走进窑洞，却听见外面有人喊：“有人吗？”

任白返身急忙出外，只见北京的文同学站在水泉边喘气，看见任白笑着说：“穷在当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任白往下跑着，嘴里说：“早上就听见喜鹊叫，想不到是你要来！”

文同学上到山上，也不休息，先环视了一下山林，顺手摘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眼睛盯着白色果肉，细细品味，肉质细脆，汁液中多，说不出一种复杂的香味，似乎是李子的芬芳，又象杏子的淡香，嚼来嚼去，又是一股桃味。同学一边吃一边品味，连着说：“嗯—好！嗯—好！”

任白看着说：“怎么样？味道不单调吧？和写诗一样，这就是朦胧美。味厚了，才有品头。”

同学笑着说：“想不到你把桃能培养这么好,想不到这山上能长出这么好的桃！”

任白说：“甘肃本来就是普通桃的原产地，什么蟠桃、油桃、寿星桃，都是变种，只是以前管理粗放，没有精心务作。”任白又摘了一个红蟠桃，让同学尝，并说：“此去50里就是泾川县城，那里有王母宫山，宫山旁有瑶池，传说远古西王母曾在那里举行过蟠桃会，大晏天下神仙。你老兄从北京来，也算一路神仙，就用桃招待你吧！”

同学咬了一口蟠桃，又觉是另一种香甜味，肉质柔软，汁液甚多，近核处微红。

他俩边走边聊，同学指着一棵树说：“这是啥桃？”任白说：“这是中华寿桃，现在还不能吃，要到10月下旬。这种桃充分成熟后，你咬开看，里面的红色汁象霞光一样向外放射。”

同学听得高兴，笑着说：“哎呀！你这山上光桃就能吃一年！”

任白说：“从五、六月份一直吃到年底。”

两个人正转游说话，肖霁开着小货车回来了。任白让去准备饭菜。不一会，肖霁就喊着吃饭。两个人又回到房间。任白给同学花卷，同学咬了一口，细细品味，觉着这白面馍与北京吃过的不一样，虽然不太白，却感觉嚼着有劲，能吃来一种麦香味。任白又指着盘说：“这是白菜，你吃。”同学吃了一口，品味着说：“嗯！白菜，这就是小时吃过的白菜的味道！”任白说：“有的菜，油和调料不能太多。我现在大棚里的菜基本不吃。虫不吃的菜我也不吃。你看我这树上的果子，鸟鸟吃过的，最香！”同学说：“现在什么温棚，农药，已经吃不到一种菜本来的味道了！”

吃过晚饭，任白和文同学坐在场院里聊天。太阳被西边的山梁挡住了，温热的风渐渐变得凉快。使人能闻到已经有八九成熟得桃子味。他们背靠簸箕掌，延伸而去的两边山梁，都要转过身来拱揖朝拜。

任白说：“你来的有点晚，今年的香瓜吃完了。”

文同学看着天空说：“哎呀，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兰的天这么白的云了！”

远处山上干活的人，有的已开始往回走，有的看得出正抓紧赶着，要按天黑把剩下的活路干完。放羊的人喝喊着，赶着羊群往山下走去，不时发出几声羊叫声。任白和同学只留心说话，夜幕很快就降临了，周围山隐隐约约，已看不清输廓。白日山野的喧嚣不见了，换成了山脚下水泉边的蛤蟆和蟋蟀的长鸣。两个人天南地北地扯了一会，任白劝文同学休息，同学却沉醉在夜色之中，舍不得离开外面的爽快，要多感受一会这山风习习，静夜生香，渗人心脾的滋味。顺口说了一句“清风明月无价，远山近水有情。”

任白回到窑里睡了一觉，出来看，文同学坐在躺椅上竟睡觉了。他拿了件衣服盖在肚子上，又去睡了。

文同学第二天就走了，说是还有许多事要办，走时再来告别。任白摘了一篮果子，让同学带上，省得再去买。吃过早饭，坐着肖霁送货的车，一起进了城。

转眼到了第二年6月。一天，当县长的史同学来访。言谈间，这位同学却问任白：“如今到底贪好，还是不贪好？”

任白听不明白。同学又解释说：“有人为升官送钱，有人为揽工程送钱，收下嘛，恐怕出事，不收嘛，又觉得冤枉。你看谭书记，人家有钱有权，官升得快，儿子出国留学，家里建了两层洋楼。同样当官，有的人一夜之间就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和咱们的差别太大了！”

任白听了，觉得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好回答。不料同学又说：“干脆我也学你，回家种地算了！”

肖霁摘了一小篮子熟到八九不离十的香瓜提过来，洗了两个放在石桌上。任白拿起一个让这位史同学尝。史同学用手轻轻一捏，只听嘭一声响，瓜裂成几块，咬了一口，满嘴酥脆清香。任白看着史同学吃瓜，才接着说：“回家种地？你的地在哪里？如果是过去的社会，你不想当官了，可以回家种地、当医生、教书，现在哪里有地让你种？过去你既使想一直干下去，人家还不让你干，任期满了，就要待缺。现在有这政策吗？所以，如今你已经走上官道，出路只有一条，吃官饭，往上爬，别无选择！”

史同学正在一心吃瓜，听到这里，才问：“真的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任白接着又说：“世界上的许多事都是逼出来的。我二婚生孩子，是为了稳定婚姻家庭关系，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违犯了计划生育政策，给了两年处分，只好走自食其力的路子。你呢？”

史同学陷入沉思。

任白又说：“一些政策法规没有人性，这就是我们的特色！”

任白抽空又去了一趟曾经待过多年的老厂。虽然他人早已离开了，过去的许多人事，

还经常在梦境中出现。车行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下车一看，眼前的情景使任白震惊：就像爆发了一场战争，昔日的厂房，办公区、住宅区全被夷为平地，个别留下的也是残垣颓壁，

一片狼籍。任白被惊呆了，心开始震颤。过去的许多领导、师傅、同事，还有那许许多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们（她们）的音容笑貌，全涌现在任白的眼前；一系列在自己心灵深处留下深刻印象的场景、画面，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现。有个上海姑娘，从大城市一下来到荒凉的西北，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沟，一时适应不了，急出满头白发，急得精神错乱。有个杭州姑娘，留一头短发，长着一双有黑有亮的杏眼，操一口吴侬软语，和任白两个在一间房子里并肩坐着整理档案，突然停电，两个人在黑暗中竟定定坐着等电，真是两小无猜啊！

任白沿着一片废墟走了一会，在一处向阳的山湾里，突然发现一座完好的住宅楼。一阵惊喜，他急急走去，在楼下看见一个认识的师傅，亲热地握手问好。才知厂子搬到新地方后

许多工人还是没活干，一月领几百元生活费。个别没搬走的人留在这里，一栋楼只住着他们三五个人，在荒芜的厂区种一些粮食和蔬菜，同时照看没有搬走的门户。任白听了欷嘘不已，

原来过去的一切都是魔自心生，什么三线建设，不过是人为的惊恐，有如一场恶梦。他上楼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2000年，任白到欧洲考察。回国后，又考察了南方经济发达地区的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这次旅行和考察，可以说是对他一生的反思和总结。

第一次走出国门，从北京飞往欧洲，也是他的心灵由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由坐飞机任白突然醒悟和认识到：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乘客，长着不同的面孔，有着不同的肤色，操着不同的语言，却同乘一机，济济一堂；互相尊重，礼让。多么和睦，和谐！外面世界的对立，冲突和战争，在这里全消失了，看不见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呢？只源于有着共同的目标，相同的风险，只能风雨同舟，同舟共济了。

初到欧洲，就像长期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鸟，用一种闭塞的心理面对一个陌生世界，既多心，又小心，不无惶恐之感。第一天晚上在布鲁塞尔吃过晚饭，走在街道上，突然看见天上一轮明月，任白惊奇地发现，在这语言不通，人地生疏的地方，还有熟悉的东西，在这遥远的世界，还能看见月亮，真有如他乡遇故知，格外感觉亲切。由此任白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不管相互有多么遥远，互相有多么陌生，都是生活在一个月亮和一个太阳之下，同属于一个蓝天和一个地球。

当他们走了几个国家，狭隘闭塞的心理消失后，任白的认识进一步深化：这世界上的人

尽管住在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国度，长着不同面孔肤色，操着不同的语言，其共同点都是人：头上有7个孔，长着胳膊和双手，用两条腿和脚走路；有高级思维能力。面对地球上的其它生物，面对宇宙，不但是同类，还有如一个乡，一个村。他想，当全世界人们认识到这一点，特别是各国政要们认识到这一点时，人们考虑问题就会有不同的眼光、见识和胸怀。

站在欧盟界牌前，任白又发出这样的感叹：欧洲不少国家，在历史上也曾有过程度不同的矛盾、冲突和怨恨，甚至发生过数十年上百年的战争，如今却能联合起来，成为一个共同体，这反映出的是欧洲人的文明和进步。由此他想到：今天的活着的人，不应为历史、为死去的人牺牲，围着过去转；相反，一切都应为现在服务，为活着的人着想，人类才会进步

才有希望。

欧洲之行结束，在布鲁塞尔乘飞机离开时，正是当地时间白天的中午。当飞机渐渐升高

在云层上面飞行时，再去看地球，已经是被层层大气包围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中，成为一颗和其它星球一样旋转着的球体。任白忽然又想到，原来地球只是一个更大的飞机罢了，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同样有着共同的命运，共同的风险。然而在地球上，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却有着那么多的对立和冲突！人，不论有多么伟大，都不能忘记自己是地球的产物，是大地的儿子。但自从人类出现后，他们却只考虑自身的眼前的利益，很少抚摸地球，回报大地。什么时候人类认识到这一点，把目光转向地球、投向大地，才算他们真正从蒙昧时代进入文明时代。

回到中国大陆，在对南方发达地区考察后，任白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分析研究问题不应从原则和概念出发，而应从生活和实际出发。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时代到了今天，现代化的交通和信息工具，几乎使全世界的国家被压缩和重叠生活在一起；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没有象现在这样，各个国家和民族处于密不可分的交流、交往、借鉴和影响之中。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想用过去那种僵化封闭的观念，把人类不同国家和民族在政治上、思想上、文化上置于互相排斥和对立状态，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