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不遗一老 人已足千秋
十月里还有个小阳春。这年的古历十月,天一直暖和到二十左右。一天,已经九十岁的任白父亲,拄着拐杖上山来了。任白劝他回去,他说,时间长了没上来,今天来山上转一转。他看着即将挖通的隧道说:“心不要急,干活心不能太狠,再最多有半年时间就通了。”然后他绕场院转了一圈,坐在窑洞里休息。任白赶紧洗了几个梨和苹果,放在盘里,端在父亲面前。肖霁领着二岁多的小山来到窑里,让叫爷爷。小山见了这个已经老的象枯树一样的爷爷,似乎有些惊奇。爷爷拉着小山的手摇着,嘴笑得半合张着,露出早已没有牙的红色牙床。 父亲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看一眼放在眼前的梨和苹果。就起来又拄着拐杖,蹒跚着走了。任白不放心,一直挽扶到沟底,才在父亲的一再拦阻下,看着他从沟渠里出去。任白心里清楚,父亲的脸上已有了泪相,这个冬天恐怕是过不去了。父亲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对任白说:“和小山妈以后再不要吵了,凑和地过去。人一辈子就象灯一样,哗一闪就完了!”
这天下午,天就变了。到第二天早晨,灰暗和阴郁笼罩了整个天空。中午过后,开始起风。挂在树枝上的零星树叶,经不起风的吹打,先自飘零飞落了。突然,天空飘起了雪花,
雪花落在地上,刚聚起薄薄的一层,又被风一扫而光,躲到沟壑和山窝里去了。
晚上任白只睡了一觉,就再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起来,到外面一看,昨天还笼罩在天空的暗云,却一丝不见了,天已放睛。只是雪虽然没下多的,气温却下降了,天变得特别冷。远远地,有一个人影从山下走上来。渐渐近了。任白看得出,是一位侄子。侄子开始叫他:“叔父!叔父!我爷昨天晚上没了,叫你快下来!”
这虽然是任白早已想到的事,听了还是有些突然。一阵伤心,他流了几行泪。回到屋内
赶紧收拾了一下,给肖霁说了一声,就往山下跑。
任白跑到老四家里,父亲已停放好。象平时睡在炕上那样,和蔼、安祥,没有遗憾,没有痛苦,手和脸还是那样黑红粗糙,只是已经冰凉了。合族男人都集中在停放父亲的房间,
商量事咋过。按这里的习惯,人死了有放三天的,也有五天、七天的。经商议,决定放五天
正事在第四天,举行三献礼。因棺板老衣早已准备好,其它所有花消由几个儿子均摊。老六经济困难,老人长期吃住在他家,可适当少出。大的事情定后,就分头准备,或请总管、或请阴阳先生、或给亲戚送孝、或请邻家帮事,一时搭棚的、起灶的、借桌椅板橙、碗碟餐具的,里里外外,忙乱起来。但任白他们兄弟,却那里也不能去,守候在父亲的灵柩旁。
因任白的父亲是全村活得年龄最大的一位老人,一生又老好的出了名,前来祭奠的亲戚邻居络绎不绝,差不多全村所有的家庭都来了人,有的女人也前来焚香化纸,顶礼跪拜。到了过正事的一天,院子里搭着一座布棚,中间设着父亲的灵牌,这就是行礼的灵堂。灵牌两边有对联是:
佳宾撰文行礼大奠
某公驾鹤含笑升天
先是六七个先生头带大圆礼帽,身穿蓝色和黑色长袍,出去祭坟。按这里古来习俗,
老人去世过事,凡家中有先生的都要祭坟。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只见在先生们的指点组织下,凡本家高小以上毕业的后代们,都肩上搭着红布,走在前面,吹鼓手和先生跟在后面,
再后面便是亲戚来人和看热闹的人们,吹吹打打,向祖坟上走去。
到了坟上,先是响炮行礼,之后由宾主马先生宣读祭文,大意是:
物本乎天,天生不息。
人本乎祖,祖远流长。
祖宗之德,可表可扬。
默佑子孙,毕业学堂。
身入鸿门,名列金榜。
后世荣耀,祖宗之光。
请宾行礼,追祭坟堂。
显宗耀祖,理所应当......
祭文读毕,鼓乐声起,任白跟着其他孝子们行跪拜礼。
到了下午,献饭作文便开始了。这作文原来是对死者的一种悼念,虽不无迷信之处,
但主要还是通过对死者的歌功颂德,教育活着的人。只是繁文褥节太多,而且先生行一次文还要吃一次饭。
先是由杨先生为儿女们给死去的父亲作了一道文。行文时,四个先生面对面地站成两排,
一个统,一个领,一个念文。先是统者喊道:
行祭奠父亲礼
执事者各执其事
发鼓
起乐
孝男就位
盥洗
鼓乐声中
领者又喊:衣冠洗漱——执事者着水——除杖——巾净
每喊一次,任白的大哥都要依着做一个动作。统者喊参神,大哥就弯腰打躬。领者喊
跪,大哥就跪下。统者又喊,进爵上香,大哥就点燃一炷香插上。诸如此类的还有:执事者捧杯爵入灵位前——伏——献杯爵——上香——划裁——奠爵——读祭文——入读文位——读文生跪——乐止——开读。
儿女们的祭父文,是由有名的杨先生作的,读时不但行文的儿女们落了泪,跪在院子里的亲戚家人们和远远地看热闹的人们也伤心起来。这除了文作得好,还有读时的感情节奏也很重要。其文大意是:
我父灵魂归天堂,不由儿女心悲伤。
你的功德可表可扬,理应厚厚祭奠一场。
只因设备不全,各样只得简单。
儿的母亲去世早,里里外外父操劳。
俭省节约常叮咛,吃苦爱劳挂嘴边。
又供儿女上学,又管儿女吃穿。
教儿务农庄稼好,帮儿建成花果山。
儿女长大后,又为婚嫁长夜难眠。
如今儿女成家立业,你却撒手离开人间。
谁叮咛儿做人?谁操心儿长短?
日落西山还相见,水流东海不回还。
话说到此间,再表儿心愿。
父亲言行是楷模,父亲教诲记心间。
人生百岁总有这一场,还望父亲瞑目安息心放宽。
祭父文宣读后,几位儿女又觉得母亲去世早,又死在那样一个年代,就提议请杨先生做了一篇悼母文。其大意是:
母抓儿恩得大恩重如山,养育恩应该是恩报恩还。
恩似山德似海永说不完,跪灵前表母恩就是还愿。
母拉儿一岁多苦处受完,又抓屎又抓尿湿处挪干。
儿幼小藉热炕浑身温暖,我母亲睡湿炕如在冰山。
母拉儿两岁多有时哭喊,母爱儿怕儿病常把心担。
儿有病母煎药提心吊胆,未灌药不放心先尝苦甜。
母拉儿三岁多很少安眠,每晚间少休息常搂身边。
上锅时一手抱一手做饭,把母亲劳累的腰疼腿酸。
母拉儿四岁多操碎心肝,又烧炕又铺床怕儿饥寒。
夏穿单冬穿棉常洗常换,我母亲笑嘻嘻不嫌颇烦。
母拉儿八岁多去把书念,经济缺多艰苦母不埋怨。
我母亲不爱那黄金贵贱,只盼望抓养个孝顺儿男。
母拉儿几十年日子艰难,缺吃穿靠得是精打细算。
起得早睡得晚从不疲倦,半辈子没活过一天清闲。
母亲一生性情良善,对亲友们无党无偏。
有什么风波和闲言,总是包涵在自己身边。
在人前从不说长道短,尊老爱幼亲邻称赞。
1960年生活困难,你为全家吃穿受尽可怜。
你得病儿女们愁锁眉尖,求医问药跑遍医院。
母亲早已不在世,儿女永远记心间。
二十四孝代代传,母恩未报儿心不甘。
王祥冬九卧寒冰。
董永典身葬父亲。
孔融让梨天资灵。
木兰替父去从军。
丁郎刻母奉双亲。
孟宗为母哭竹笋。
汉文帝奉母身不倦。
朱孝昌寻母抛了官。
高才女找娘受磨难。
曹庄行孝把柴担。
郭祖为母感动天。
自古孝子是大贤。
儿女不孝悔万千,
借宾行礼表此愿。
行文闹到半夜才结束。其中自然还夹杂着一阵阵哭声和鼓乐。
人死入土为安。第二天上午,任白的父亲被安葬入土。孝子们才自由。在给先生们敬酒时,任白听马先生说:“文是不好做的,许多大学生都作不了。”他还说,杨先生的文虽押韵
却不是严格的骈体。杨先生是后起之秀,在作文方面有所破格。听了马先生的话,他笑着说:“严格的骈体平直呆板,气韵不强,又太文,不易打动听众感情。”后来又谈到报酬。马先生说:“按孔夫子留的,先生行礼是不收礼当的,最多是一碇墨,一支笔。”杨先生又说:“古人留得就是这样,不收礼当,忙闲还都得去。就是在五黄六月,孝子头上顶着孝帽,手里拄着丧棒,往先生门前一跪,看你去不去!你割麦再要紧,也没死了人要紧。”听到这里
任白不觉想道:生与死原是人生两件大事,这些先生们也是在干着一件很严肃的事!
任白的父亲活了九十岁。父亲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在任白心灵深处,他仍旧还活着。父亲的形象父亲的话语,还时时出现在任白的心头,浮现在任白的眼前。自己说话做事偶尔也会想起,父亲会怎样看,怎样想,冥冥之中,好象父亲仍在注视他的一言一行。虽然任白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这种感觉却还是那样强烈。母亲对任白的印象也很深,但那仅仅是吃饭穿衣的事。而对任白心灵震动最大的,却是父亲对他的叮咛和教导。就连一些小事,他也要经常叮咛。比如,不让孩子们站在路中间说话;从门里往出走,要孩子们用手在头上摸几下,说是头发上有火,鬼怪见了会躲避。
打开收音机,任白最爱听的是一首《黄土高原》之歌。深沉、浑厚、粗犷的歌声,总要勾起任白的许多想象。任白想起父亲的那把旱烟锅,它伴着父亲度过一个个田间地头,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在浓烈的旱烟味中,在巴达巴达的深思中,是父亲黑油油的皮肤和粗硬的大手。父亲务了一辈子农,对庄稼活是再精心不过的了。耕种收割打碾,他们稍有懈怠,父亲就用“谨慎的庄稼,消停的买卖”这句话教育他们。经常挂在父亲嘴上的一句话是:“庄稼汉不抓粪土,再干啥!”所以父亲每走一步路,手里都不离粪笼。年轻时,他做过生意。曾经担上筐担,从家乡往一、二百里外的平凉、宝鸡等地贩鸡蛋。一个鸡蛋只能赚几厘钱到一二分钱。好容易挣了几个钱,在集市上转来转去,想买一页羊毛毡,拿回家当被盖,但在他蹲下挑好毡站起来掏钱时,却“哟”一声惊叫,钱不见了。
用别人的话说,父亲是“空手干了一辈子”,给任白他们弟兄五、六个却都娶上了媳妇,
这是连一般富家也不敢想的奇迹。父亲不抢也不偷,靠什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他经常说的几句话:“宁治个亏心货,不吃个便宜嘴”,“一分钱狠不得当二分钱用”,“积小钱办大事”,“总不能把钱顶在额轮上去办事”。
父亲不识字,用他的话说是个“睁眼瞎子”,他对读书人却很尊重,也一心想把任白他们弟兄供成先生。所以尽管父亲手里紧张了一辈子,事情逼得他常喘不过气,对任白他们弟兄的念书却很重视。父亲连一根火柴也不浪费,晚上点灯也是照一下,任白灯下看书到深更半夜,父亲从没说他浪费了油。那时家乡的学校有位付先生,逢年过节,父亲总要让任白去请先生到家里吃饭。春天菜园里菜下来了,也要任白先给老师送去尝新。1965年,随着阶级斗争的升级,付先生因家中是富农成分,被发落到老家农村劳动改造。有时到集市采买东西,怕他的许多学生和熟人看见,常带一顶大旧草帽,将脸遮住。一次任白跟着父亲去集市,
付先生见任白和父亲就远远躲开了,被任白父亲发现,喊着追上去,问了一会家常。这件事对任白留下了终生的印象。原本肥胖白净的他的付老师,已经变得黑瘦黑瘦。
对任白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件事,是父亲放在炕上的那个箱子。小时每逢过年,父亲总要将箱子打开,取出梨、枣、核桃等东西分给他们吃。
父亲四十几岁就把满口牙掉完了,吃东西靠牙床压。记得小时看见父亲牙疼,睡在炕上呻吟,疼痛难忍时,就去找邻居家一位老奶奶,这位老奶奶用一根细麻线拴住疼的牙,猛力一逮,就拔掉了;有时拔一次,有时一颗牙得拔几次,还有拔错牙,又再拔的。满嘴牙就是这样一颗一颗拔掉的。任白后悔那天父亲上山,没有用擦子把苹果和梨磨细,这样的话,父亲还可以吃一点。任白曾经给小山这样擦得吃过,但对老人他却没有这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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