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包山治水
第一章 新的选择
虽然山里人的生活如今也在变化,有关山里人的传说还是不少。什么留的洋头是齐坎,
吃饭筷子用草杆,出门走路拉鞭杆,叫人隔沟一声喊,一碗水洗几个脸等等。
如果说,近百年来中国人在衣食住行物质精神生活方面总是模仿学习外国人的话,山里人便只有向城里人学习了。他们看见城里人留洋头,自己也想留,却苦于没有理发馆也没钱买推子学那技术,就只好用刀子剃了,尽管这一理一剃差别很大,有幸能剃个齐坎洋头的娃娃,举着那头还是自豪的。吃饭用草杆顶筷子也不奇怪。山里交通不便,赶集进城困难,满山又长着能做筷子用的野草,又何必花钱去买呢!出门走路拉鞭杆,原是为防狗用的。山里人广种薄收,居住分散,便养狗看门做伴,又少生人来往,狗难得一咬,因而不但见生人拼命咬,见汽车也拼命追。所以有顺口溜说:出门不要风摆柳,拿个棍棍挡野狗。到山里去,
你明明白白地看见前面不远就有人家,要走近却不容易,说不定还要转一个大弯翻一道沟爬一面坡呢!所以叫人最好的办法是远远地大声喊。一个人干活走路,孤独时唱一支山歌,大声吆喝几下,回声便是他的伴。倘若在人口密集的城市,有人高喉咙大嗓说话或喊叫,会被视为神经病的。
大自然的各种形状,无不与水有关系。远的不说,单这陇东的山川沟梁峁原,哪一个不是水流的侵蚀造成的呢!水,现在仍然还在给大自然雕刻、造型。以任白小时走过的山间小路为例,一般都是盘旋缠绕在沟边崖畔。从小时到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年时间,一些沟沟岔岔的路,已改了两三次道。每年雨季,山洪瀑发,水土流失,崖塌沟陷,道路冲断,沟越来越深,路越来越窄,地越来越陡。洪水猛兽,真是不假呀!但山里人最缺的,却还是水。陇东黄土高原,山大沟深,干旱少雨,水极缺,有一碗水洗几个脸的,也有几天不洗脸的。遇上大旱之年,沟底的泉水也一个个枯干了,人们不得不从三五里路或十多里路上去挑水,挑一趟就得多半天,整天为水而忙碌。因而也有传说,到山里去,要一碗油有,要一碗水难。于是山里人便以家中有水的多少来衡量生活的贫富。有水再有粮,才能在山里安家落户。为解决吃水难,山里人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到几个水窖。水窖挖在较平坦的地方,上小下大,形若长颈陶罐,内部深浅方圆数丈,窖壁经反复捶打后,用胶泥封糊,坚固耐用。有了水窖,冬雪夏雨,收蓄窖中,供四季人畜饮用。
陇上诗人孙清祖有一首诗,很形象地反映了缺水的情景:
拉水的牛车 圈里急躁不安的毛驴 鞭子也说不听 叫声啊,好让人心碎 几只麻雀,跟在后头 就象铁屑跟着磁石 打也打不飞 拉水的牛车 就要进村了 大大小小的木桶,铁桶 发出嘈杂而饥渴的声音 就象一支缺乏节律的乐队 那珍贵如油的水啊 又如一股股玉液 终于涌出了桶口 于是,麻雀飞走了 毛驴也不叫了 村子就象刚吃完奶的孩子 安然入睡 ——见孙清祖诗集《春风敲门》
陇东的土地,川地不多,山地不少,站在川里朝山上望,一层一层的,像梯子一样直搭到云天,庄稼也从地上种到天了。这样的土地是陇东农民祖祖辈辈一代一代挖出来的。请看那一座座纵横交错着的山岭峁梁,硬是被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从地上一直挖到天上,光秃秃的
像八百罗汉的头。
这样的特征,又相应地生出了两个特点:一是干旱,一是洪水成灾。干旱使陇东的人广种薄收,洪水使陇东的黄土高原面目破碎,沟壑纵横。一场暴雨之后站在沟边看从沟里流出的洪水,你会惊叹:这那里是水,简直是泥浆!
这一切,任白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1985年春节,任白利用春节农闲时间,手里拿了一根挡狗的棍,步行到山区去考察。进了山,在谈到山里人的困难时,有人曾对任白说:你还没到过豁口集呢,那里苦得很,别说长粮食了,山上连草都不长,五几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栽的树,现在长得没有二尺高
叶叶子一顶点大。说着,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等了一个圆,约墨水瓶盖大小,惹得任白也笑了:“真的吗?”
“你还不信。别的地方栽得树往上长,怪得很,那山上不知咋搞的,栽得树往地下长。”
在任白的特别注意下,也看到了一些零星的小树木和小树林
但象样的大树和树林却很少看到。他发出疑问,有人指着山上的树对他说:“你看,这里的山上树长不大,那是林场的树,五八年栽的,还是这个样子。”
任白看,在远处的山梁上,果然稀稀落落地站着几棵树,个头虽然不大,看得出已是小老头了。他一时觉得这些树面目有些可憎,他们站在这里似乎是用自己几十年的历史说明着
,这里的山上不能长树的铁证。
不过,任白还是看到了希望。在走访当地农民的生活时,他发现在沟底,在滩窝地带,
在那避风的去处,常有私人栽种的大树三三两两地生长着,虽然还不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已能看出一棵棵树的蓬勃生机。特别是在一家劳动致富的典型户门前,看到了不少树,有苹果树、梨树、杏树、花椒树等等。这使任白很兴奋,当场就向群众指出了在种草种树中应注意的一些问题。几十年来,我们在植树造林方面确实花了功夫,但也有不少反常现象。一些地方往往是把树栽在山梁上,而高山梁上风大,容易冻,又干旱,即使活了,长大也不容易。实际上树要从山下往山上栽的,水是要从山上往山下治的。
任白想,种树要讲求经济效益,务实不务虚,就要选择有生长条件的地方,集中种植
育成群落,逐步向山上扩大,这样也不影响发展畜牧。过去我们不少地方种树往往是遍地开花,到处都栽,以显其声势之大。更为奇怪的是,有的地方竟为了种草种树,不让农民养羊
致使一个时期草木吃了羊,羊卖不出去成了农民的负担,一个时期羊价又飞涨,羊毛紧缺昂贵。此外,在未开垦的地里种树,还要注意挖好坑,每年做好锄草、松土、收水以及防治病虫害的工作。
有了上述想法后,任白心里还是在叽咕。在返回的路上,他特意找了一位七十岁的老农交换了意见。这位老农告诉任白,在他十几岁时,在这山上放羊,站在山上看不见山下
那时沟里的树长得满满的,秋天树叶落下来,脚踏上去软囊囊的,冬天用木材烧木炭,用木炭烧火熬茶炖酒。后来,沟里的树便被慢慢弄完了。砍伐最厉害的有三次,一是合作化时
,人们听说树木入社,大砍了一次;二是五八年,用木材大练钢铁;三是1980年土地承包到户,一些人怕政策有变,抓现成,把分给自家的树全砍了。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老汉叹着气说:一年要富拾粪土,十年要富栽树木,山里人就要靠山吃山!树多了,山绿了,水清了,
地上阴凉潮湿,天上也有雨了。
沿途所见千沟万壑之中,并没有多少人家。一座座纵横交错着的山岭峁梁,却被从地上一直挖到天上。地又很陡,人进去能被风吹倒,牲口进去能滚到沟底。谁看到这样的情景
谁就不能不发出这样的感叹:那么多的土地,那样少的人,不知是怎样耕种的。到梁峁一了解,果然,人均最少五、六亩,多的七、八亩。有一家六口人,种了七十多亩地,打的粮食还不够吃。有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农民缺粮,百分之三十的农户吃穿全要靠国家。一九八四年人均口粮一百四十八斤,百分之八十多的农民生活有困难。人均收入一百一十三元四角五分。牲口牛羊也不多。没柴烧,煤又拉不进去,有人便烧牲口粪了。地里没肥料,正常年景下的亩产也就是一百斤左右。为什么要种这么多呢?一位在乡下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干部告诉任白
,由于这里的粮食一直紧张,饿肚子把人饿怕了,农民思想上就恐慌,一直想种多一些,多收一些,结果种得越多收得越少,收得越少越挖山不止。广种薄收的传统把农民紧紧拴在土地上。杏子是这里山区的特产和优势。每年夏天,当着满山遍野的杏子成熟的时候,满山遍野的麦子也黄了。人们龙口夺食,忙于夏收,杏子便一层一层地落在树下,腐烂了。加上交通不便和水电不通等问题,使山区的脱贫致富仍有很大困难。
任白有了包山治水的想法后,征求父亲意见。父亲巴达巴达抽着老旱烟,半天没哼声。最后才说:“自古民不跟官斗,是官比民强。反正我当了一辈子农民,穷了一辈子。”
又去征求几个兄弟的意见,老大骂道:“你就没出息完了!从农村挣出去,又能回来在土里创?”老五说:“反正咱们现在是各开门另当家,你要上天是你的事。”老六只说了个
“神经病”,就转身走了。
经过考察,任白把目标定在家乡的堡子山上。他回到家里,乘村上拍卖荒山荒地之机
,将堡子山承包下来。
促使任白下此决心的,还有两件事。一次是吃桃和瓜的事。在街道买桃吃,咬了一口,
象嚼木渣一样,竟无一点桃子的香味,再看桃核,还是软的,里面的仁也没成形。朋友从省城带了几个瓜,任白拿回家让父亲品尝。父亲只吃了一牙,就嚷着说:“这瓜名气大得很,怎么味道变了?”任白一尝,果然是苦涩味。后来任白问一位农业专家,说是因为盲目生产与无序竞争,将香甜的瓜变成了苦瓜。这种瓜自然生长期本来需要120天,但为了抢市场卖好价,许多瓜农将传统的肥料麻渣改换成硝铵和尿素,甚至用一种叫乙烯的催熟剂擦洗,硬是将其生长期缩短到75天左右。可早产的瓜非但不甜,反添涩味。
第二件事是任白同几位老农闲聊,都慨叹现在的农村青年人不愿学农业生产技术,想往外跑,学得好考上学的飞了走了;在家的也一个个出外打工,明天谁还来种田?
听了几位老人的议论,更坚定了任白当农民的决心。此外,任白还有自己的认识。他认为现在人类与生存环境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许多进步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的。保护环境和生态平衡,将会成为全人类面对的共同话题。
别看任白才三十五、六岁,对治水却很有研究。他知道,千百年来洪水作难,根子在上面,必须先从山顶上治起。水是宝贵的。对雨天从山顶流下的每一路水,都要节节设防,层层节制,按人的需要流淌,按地的需要利用,堵截蓄放,把山水的恶性,在山里驯服。但对下面也不能忽视。要营造这样一种环境,即使山上的水流下来,在山下也没有它兴恶作浪的条件。他决定从山上往山下治水,从山下往山上种树。山下一棵树修一个蓄水池,几千棵树就是几千个蓄水池。
山上有许多没有住人的窑洞,任白拣好的收拾了一处,白天干在山上,晚上睡在山上。
一天,任白又谈了自己的计划和打算,还要请一位大学林果专业教授当顾问。父亲听后笑了,说:“还请啥大学教授!这些活我干了一辈子。”父亲当时有些感冒,躺在炕上。听了任白的计划,还是爬起来了。来到山上,父亲用手指着对面山上的老坟说:“我是个水命,栽树肯活。老坟前后几亩地里的树,都是我栽的。以前树长得满满的,这几十年砍完了。在山上要把树栽活就要蓄水。现在人栽树不蓄水。生产队年年栽树年年不见树。我栽一棵树就修一个涝池。”父亲用手又指着另一边的豁口崾岘说:“崾岘里几面来风,是山上风最大的地方,也是一年最干最冷的地方。你看,那里以前我栽了几棵树,都长大了,现在砍得剩下这几棵了。我在豁口筑了一个大涝池,把两面山上的来水都收在里面,又把树栽在涝池边上,
树不活还怪呢!
任白说:“得买几十袋水泥。”
父亲问买水泥做啥?
任白说:“修涝池要用水泥。”
父亲装了一锅老旱烟,点着边抽边说:“我觉得,再好的水泥,也可能裂缝。你看现在用水泥打得地坪,没有不裂缝的。我们过去修涝池,那来水泥?都是先用锤子反复锤打好后
再用红胶泥土一糊,用上几十年都是好的,不漏不渗。还用啥水泥呢,又花钱又费劲。”
任白听得高兴,咧着嘴笑了。
父亲又望着对面山上的一层层台地说:“这些台地都是你爷领上我一天一天修成的。咱们任家是清朝末年从陕西逃荒要饭上来的。你一个太爷只背了个背枷子,领着三个爷爷,来到陇东。好地叫人占完了,就住在这条沟里。每天早晨鸡一叫,就到山上开荒,开了几十亩地,一台一台又挖平。”说到这里,父亲往前走去,用手指着脚下的滩洼说:“我小时这滩洼里有个石缝,往出渗水。我们干活渴了,用手捧上喝呢。后来上面山坡蹋陷,叫土压了。”
任白听到这里,心里乐开了花。
父亲见任白高兴,转过身瞅着山掌说:“把西面山梁打个洞,出去就是公路。”
父亲的指点使任白眼前一亮。他激动地晚上连觉都睡不着。在心里盘算着第一步应先找水,第二步治水,第三步栽树。找水是为了解决吃喝,治水为栽树做准备。这样想好后,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拉了一辆架子车,拿了一把镢头和铁锨,就上山去了。他干了不到一个小时,父亲也来了。任白远远看见就喊着说:“你这回去,感冒了,快看病去!”
父亲没有理睬,走到跟前才说:“我感冒了就没吃过药,劳动得出一身汗就好了!”
任白说:“昨天听你一指点,我晚上连磕睡都没有了!”
不料父亲却说:“过去地主过日子心劲才大呢!现在地主资本家打倒了,人有钱不治田产,胡花呢!”
父亲拿起镢头创了几下又说:“干活心不能太狠,太狠了干不了大活。不怕慢,只怕站。一天少干点,天天坚持,一座山都能推平,人还不觉累。”
山地治水,必须消灭一种田鼠,俗名瞎瞎。这种田鼠没有眼睛,天性钻在地皮下面,靠其嘴打洞,拉吃庄稼和菜蔬。一块地里只要有一只瞎瞎,在地下蹿来蹿去,整块地就没有收获。瞎瞎不但拉食低果的根茎,窜到崖边地畔,还容易形成水眼,破坏水土保持。这种田鼠臭觉又特别灵敏,只要人手动过的土,就能闻来气味,立即会掉转方向。消灭这种田鼠有一种古老的技术,就是用弓箭射。但这种技术一般人掌握不了。任白试着用毒老鼠的药去毒,
狡猾的瞎瞎根本不上当。正好,任白的父亲是打瞎瞎的能手,他用木头做了几张弓,用竹子削了几十支尖利的箭。瞎瞎在那里为害,他把弓箭就安在那里。办法是在瞎瞎活动的地方,
挖出一个开口,安放一张弓,用土压稳,再把弓弦拉满,用设置的机关顶起,把箭安在弦上
专等瞎瞎来一触即发,箭从地面射入地下,正好插进瞎瞎的背部。几十张弓安在山上,这里不发那里发,发了的重新安;逃走的又在别处堵击。这样打了不到半年时间,地里的瞎瞎就绝了迹。为了切断来路,任白的父亲又在承包山地的周围挖壕修堑,断绝瞎瞎的来路。
活怕人做。一年、二年、三年,到1996年,也不过十年时间,山下的树栽上山了,山上的水治下山了。任白还在山上栽种了各种果树,今年又种了几亩香瓜,旱地的瓜特别香甜
惹得任白的两个小孙子也跑上山去,连家都不回了。邻山干活的人远远一望,口里直咽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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