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过 年
泾河川里的人把春节叫过年。“年好过,月难过”;“你年过得好吗?”“好。你也过得好吧?”人老几辈,都是这么说。究竟怎样过呢?有人开玩笑说:“睡上一觉,不就过来了么!”其实 ,关于过年的文章,恐怕一本书也写不完呢。
“懒婆娘望想坐月子呢,娃娃望想过年呢。”生孩子,坐月子,可以改善生活,好好休息几个月,懒婆娘自然向往。娃娃望想过年,一是吃得好,二是有新衣服穿,三是能玩好。但在“革命化”叫得最响的年代,正是饿肚子的年代,“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年饭又动手。”记得1958年的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大人们还要起早干活,往山上送粪。1960年前后,任白盼望过年,盼到大年三十,早上吃一顿搅团,正月初一早上吃一顿面条,就算把年过了。这还算好的,有的人家过年也揭不开锅,月难过,年也难过。
在小任白的记忆里,年过得最好的,要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再就是1962年到1965年这几年。总之,政策宽了活了,人们有吃有喝了,过年才真正有意思。
虽然过年要到腊月三十,但进了腊月门,特别是到了腊月二十,就能闻到年味了。家家户户,有的杀年猪,有的做豆腐,有的泡豆芽菜,有的办年货,有的大扫除,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天比一天忙,时而也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到了腊月二十三,信神的人家要请灶火爷,任白则跟着一帮子大一点的娃娃,到山神庙里去守夜。说是守夜,实际上是用扑克牌推“十点半”,或每次押一、二分钱玩,或赢核桃和糖。玩到三更半夜,任白实在瞌睡得不行了,就独自一个人回家睡觉。
过年,也叫春节,是离不开贴春联、挂红灯笼的。那时集市上没有卖春联(又叫对子)的。村庄里识字的人不多,能写毛笔字的人更少。一些人家便早早地拿着红纸找老先生去写。朱家大爷是任家庄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又读的书多,有文墨,找他写对联的人不断线。一些喜欢读书、家里有藏书的人,就经常聚在先生家里说天地谈古今。年前写对联,任白经常去帮老先生磨墨压纸,也听他们品书法论学问。对任白影响最深得是,老先生能针对每家每户的具体情况写对联。虎娃开商店、做生意,不缺零花钱,两口子却经常吵架,家气不和。朱家大爷给写得对联是:生意恰似春前草;财源有如雨后泉。横额是:和气生财。有人对虎娃说:“老先生给你写了对子,也开了药方,你要和老婆好好看。”开药房的王医生拿了一张红纸和一定墨,请老先生写对联。朱大爷问写啥?王医生说:反正是个卖药的,您看!朱大爷用手捋了几下胡子,提笔写道:一阵乳香知母到;半窗故纸防风来。横额是:春满人间。王医生又请给家里大门上写一副。围观的人们都屏声静气地看着,待到朱大爷挥笔写出,原来是:冬去寒梅早报信;春来唯有柳先知。任白赶紧递上横额。老先生一挥而就,却是:一元复始。人们知道,王医生家门前有一棵大柳树,都说写得好。外号花子的,一年经常在外靠拉人力车搞运输,老婆常害病,家里日子穷,过年了,也想贴个对联,冲冲晦气。他拿了一小条宽有二寸、长约一尺的红纸,要老先生写几个字。任白笑着说:太小气了!老先生则说:不在大小,有这个心情就好。他接过纸,写了“出门见喜”四个字。有人嚷着要看老先生给自家大门上写得对联。朱大爷手指了一下,说:你们自己看。有人将已捲好的对子打开,只见厚实的大红纸上,写得是:松梅竹共经寒岁;天地人同乐好春。横额是:国泰民安。墨色光亮,笔法苍劲古朴,几个看的人都肃穆静立,严如参拜佛祖。后来任白才听人说,老先生在1957年反右时,也挨过整。
那些典雅、高远、幽默、含蓄,如诗如画的对联,使任白沉浸在一种节日的喜庆氛围中。他一个人在村庄里转来转去,如痴如醉地欣赏着。一家门上贴着这样一副对联,纸裁得不大,显得有点寒酸小气,,却仍然透出一种韵味,写得是:锣鼓声声辞旧岁;春风习习入小院。横额是“春满人间”。有一家姓左的人家,门前的对联显然是自拟的,字写的很一般,内容却别具一格,深深吸引了任白: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横额是:大度人生。写对联的左先生祖籍湖南,做生意来到陇东,据说是左宗棠的几代孙,长相同左宗棠出奇的相似。
一年一度的写春联,是一次书法展示,是一次传统文化的熏陶;有的启迪教化,寓教于乐;有的期盼祝愿,寄托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春联把整个村庄都装扮得喜气洋洋。只是随着“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的开展,“破四旧立四新”,一切都“革命化”了,春联也变为“战斗”的武器,变成:东风吹战鼓擂;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难得有以前的喜庆和浪漫气氛了。
大年三十早上,任白还在熟睡中,就被此伏彼起的鞭炮声吵醒了。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跑到院里去响炮。吃过饭,家家户户又开始打扫卫生,迎门神,贴对联,准备晚上挂的灯笼。这时戏楼场里的锣鼓敲响了,锣鼓声敲得任白的心早跑了,但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要担水,要担土,要经管牲口,要打扫卫生等等。
到了下午,任氏家族的弟兄们一起到山上老坟烧纸,然后从住在山上的大爹家开始拜年,拜过几个叔父,等到来任白家,天已经很黑了。拜年的弟兄们把各家端来的菜和酒放在任白家炕上,又让父母亲坐在炕上,便齐刷刷排成队,哗一下,全都爬在地上,又忽地一下,都站起来,向着父母亲磕头。在家族中,任白排行老九,他象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混。磕完头,弟兄们向父母亲敬过酒,母亲就去收拾饭菜,其他人和父亲一起喝酒吃菜。
拜过年吃过饭,任白又要跑到庙上去,和其他孩子们在一起玩扑克牌。
按家乡习俗,正月初一家族内来往走动拜年,或请吃年饭,初二、初三便开始走亲戚。所以从初二开始,在大小路道上就可看到来去探亲访友的人群。任家村的戏楼场里,总是围着大人小孩,抢着拍锣打鼓。
正月初三,任白还在家里吃饭,听见三哥进来说,又栽秋迁了,去年把小曼一口牙拌掉了,今年不知又要拌谁。任白放下饭碗,赶紧跑出去看。几个小伙子正往戏楼场里抬梁柱,队长组织人挖栽柱子的坑。没有人刨坑里的土,有人喊道:“谁想生儿子娃,快来刨土来!”果然就来了几个刚结过婚的年轻人,跪在坑边往出刨土。听人说,刨秋窝里土,能生儿子娃。其实也可能是个玩笑,哄人逗乐子。但可以看得出,在这种场合,不少人都争着干活,谁能多出一点力,为大众做一点贡献,就是一种愉快。
很快,四根柱子一道梁架起来了,匠人已把脚踏板做好。等到秋迁绳拴上去,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开始争着去玩。踢过秋迁,再去敲打一会锣鼓,才算把瘾过了。
过年了,家家户户吃得好,肚子里油水大,需要有个消油的地方。而这样的活动场所太少,篮球场只有学校里才有,打秋迁就最吸引人。早晨天刚一亮,秋迁下面就已围了一群娃娃,叽叽喳喳地你争我夺。饭罢时分,年轻的小伙子就来了,一直闹火到半夜。
秋迁也牵动了一些年轻媳妇子和姑娘们的心,她们一年难得有空,抓紧安顿好家务,也相约为伴,跑来远远站着看。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恨不得翻过大梁,蹬得高的怕人。任白守在秋迁跟前,等上半天时间,也逮不住一个机会。他只好早晨起来早一点,或晚上睡晚一点,乘这时候秋迁下面没人了,打上几次。但心里总是痒痒的,觉得不过瘾。虽然蹬高下落时,心里悠得难受。
多少有点手艺的人,逢年过节是最忙的。一些人家也想乘此农闲时节,做一点木活或什么,这个时候匠人来了也好招待。正月初五晚上,干了一天活的铁匠田富贵,也来到秋迁底下。他心里想着:“一年就娱乐这几天,今好好玩一下吧!”秋迁上的人还没有落下来,田富贵就上去用手逮秋绳,逮得上面的人在空中转磨子。逮住绳,他一跃而上,腾空飞起。“加油!加油!”围观得人们喊着。田富贵在上面越蹬越来劲,但在降落时,头一晕,摔了下来,人们急忙上前去看,右胳膊折了,肌肉眼看着哗哗哗地肿起来,疼得那样刚强的小伙子头上直冒汗。几个人赶紧帮着拉回家里,叫来医生接骨。
但秋迁下面还是围着那么多人,还是嘻嘻哈哈,你争我夺着。元宵节前后各村庄的社火队来了,不管是本庄的或外庄的,都要到秋迁跟前转一下,说得诗也不少:
秋迁搭在大场边,
正月新春闹喧喧。
老汉过来打一遍,
福寿双全一百年。
老奶奶过来打一遍,
还能绣个鱼闹莲。
小伙子过来打一遍,
生产劳动走在前。
媳妇子过来打一遍,
孝敬父母人称赞。
学生过来打一遍,
好好学习把书念。
牧童过来打一遍,
放羊不进庄稼田。
有一首诗,任白多年后才悟出其中的乐趣:
秋迁架在大庄中,
男女老少争相蹬。
脚踏板,手豁绳,
好象神仙驾了云。
真的,站在秋迁上,什么都顾不上去想,把一切烦恼都抛开,一跃腾空,悠哉游哉,求得瞬间的超脱,对生活确实是一种调节,也的确是一种乐趣。难怪有些小脚老奶奶,在正月十六晚上游百病时,也要跪在秋迁踏板上,让人送得悠一悠了。
对一年四季土里刨的陇东农民来说,看土生土长的地摊子戏,是他们春节期间的又一种娱乐形式。任白听父亲说,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年一进十月门,就给父亲教唱社火了。这种社火是在场院里演唱的一种民间小调。陇东人把这种文艺演出称为“地摊子。”那时冬天天一黑,爷爷坐在炕上教,父亲站在地上学,唱不会一段,不让他上炕。爷爷不识字,父亲也没上过一天学,学这种眉胡小调,完全靠死记硬背。早晨,父亲赶着驴往山上送粪。驴前面走,他在后面唱,唱着唱着,一心想了词调儿,猛然抬起头看,驴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这样,父亲从爷爷那里学了七十几传社火,这几十万字的唱词和曲调,全部装在父亲心里。
从正月初九开始,这种“地摊子”社火晚上就要挨着到村里各庄去演出。任家村被东西两座蜿蜒而来的山梁包围着,中间是村口(沟口)全村人住在沟内,由此出入。东山名虎山,西山名龙山,两座山头上有两座庙。社火每晚演出前,锣鼓队都要先去上庙敬神。这种没有任何报酬的活动,总是离不开爱热闹的娃娃,也有不少热心的大人积极主动参加。按过去留下的习俗,只有上了庙,敬了神,地堆子才能演出。
每天下午吃过饭,紧慢叫人准备,到上庙时天就黑了。走在前面的是几面龙凤旗,紧跟着的是敲锣打鼓的人,之后是头带礼帽,身穿长袍的“春官”(说诗人)、抱香表匣子的,最后面跟着一群乘热闹的娃娃。说诗的春官往往是见景生情,即兴赋诗。天黑了,许多小娃娃跟着上庙,随时要注意安全。走到沟边崖畔,说诗的春官扇子一摆,锣鼓声嗄然而止,大人小孩就伸长耳朵注意听,原来是七言绝句一首:
锣鼓喧天震耳聋,
社火上山去敬神。
人多路窄莫拥挤,
沟边崖畔要小心。
春官每说一句诗,锣鼓都要敲打一节作为伴奏。等春官说完,锣鼓声又连续敲打起来。
当庄东山关帝庙下面还有一座山神庙,里面是“五方神尊位”。上庙的队伍来到这里,春官又说道:
五方神位在当村,
五方百姓得安宁。
远逐狼虎三千里,
近保民间一方人。
在千百年封建专制下,人民难得安居乐业;在与自然界斗争中,当科技和生产力未发展到一定水平时,人们便只好向神灵祈求保佑了。
每天天黑前的上庙,任白总是最积极的,他不是走在前面挑旗,就是抬鼓或拿其它什么,争不上了,就跟在后面看热闹。
说是地堆子,名不虚传。选一个稍大一点的场院,几面龙凤旗和两个大红灯笼下面,观看的人们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演唱的人员在旁边把衣服换好,就在中间的空地上演出。一年就这一次,一些长年不出门的老汉老奶奶,也在儿女或孙子的陪同下前来一乐。演出的第一场戏是“上天官”,其意是天上的神灵有感于合舍子弟起了善念,向当庄百姓赐福赐禄赐寿送子撒钱降吉祥。伴随着激越的锣鼓声,收场时,天官留诗后又献上八保,以表百姓的期求和神灵的祝愿:
当庄一座楼,
风光射斗牛。
积福生贵子,
官荫有封候。
八保的内容是:
一保风调雨顺,
二保国泰民安,
三保皇王有道,
四保大发财源,
五保五谷丰登,
六保牛羊满圈,
七保瘟皇远离,
八保虎狼归山。
在演出的节目中,小任白最感兴趣的是《小姑贤》和《张连卖布》。《小姑贤》演的是婆婆折磨儿媳妇的事。戏一开场,妖婆头上扎着一个羊犄角,一步三摇地走出来,单凭这几走几摇,已惹得人们笑声不断。嘴里又念道:
青布衫子蓝布裙,
打打扮扮赛观音。
昨日我从大街过,
人人叫我柳树精。
坐下又白:世上三件毒物——疯狗、蝎子、妖婆。别人家的恨不得掐死拧死,自己家的顶在头上怕给吓了,含在嘴里怕牙挂了!
妖婆有了气,就往儿媳妇身上出。媳妇子上前请安,问婆婆万福,妖婆却骂道:“前一福后一福,鞍子磨了你爸的屁淌骨,老鸦叨了你妈的眼眶骨,什么福?!”
媳妇子辩解了几句,妖婆就大发雷霆,扬起鞭子抽打。嘴里唱道:
鞭子下来风摆柳呀,
鞭子上来虎翻身呀,
打在身上没有半斤重(依呀嗨),
三打不如老娘一墩(个燕麦花)。
妖婆用屁股墩,媳妇子一躲,跌了一下,更气,又用手掐,用针挖,用嘴啃……还强逼儿子离妻。儿子不愿,又骂儿子不孝,合家气她一个人,唱道:
滚沟价,
跳崖价,
蒜窝子里投井价,
买些白糖闹死价,
棉花包子上碰死价
……
妖婆耍起疯来,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她的姑娘后来用一个浅显的道理,给说服了:
母亲不必泪涟涟,
听孩儿把话说心间。
你的儿我今年十七、八,
不久可要到人家,
世上个婆婆都象你,
叫你儿我怎样活人价?
今天的老人们多已独居了,这出戏自然成了人们的笑料,但若由此想到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就很启发人了。“十年媳妇磨成婆。”旧社会婆媳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有着多少流不完的血和泪啊!
《张连卖布》是婆娘劝丈夫不要再耍赌的事。张连因耍赌把骡马田产输光卖完了,最后连妻子织得一点布也拿去挡钱,耍赌输了。妻子锅里水烧开没米下,穿的衣服破烂不敢见人,忍无可忍,和丈夫辨理。张连则油嘴滑舌,百般狡赖,还幻想那一天运气来了,就可借赌发家,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任白小时,虽然精穷饿肚子,社会秩序却很安定,赌博基本被禁绝。看这处戏,觉得有些过时。万没想到,几十年后,城乡赌博四处蔓延,原本过时的《张连卖布》,又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晚上演地摊子,灯光总是很暗,后来通了电,灯光还是不太亮,对此任白总是理解不了。一次问父亲,父亲说:“灯光暗一点,可以遮丑。”后来任白才明白,地摊子就地演出,又没什么服装道具,演唱的人也不化妆,只是简单地包扎一下,灯光模糊一点,确实倒可以遮丑。
任村的这种地摊子社火,从正月初八初九开始,一直要演到正月二十三。本村的各个小村庄演完后,有时还到邻村演出。又因简单,居住分散的三、五户人家也接待得起,便于走村窜户。对任白留下记忆最深的是,演出时弦索上经常是老古师的一把板胡,他家娃娃多,生活困难,光脚穿着一双烂头鞋,野场子演出,冻得鼻尖上经常吊着一滴清鼻。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俗称大年不如小年。正月十五虽是小年,却是年过得最热闹的时候。蜇居了一冬的人们,随着气候的渐暖,也走出家门,到外面走动。说不清是那一年了,在任白的心中,那年的正月十五是他过得最快活的。从正月十二开始,任白就到社火会子里看大人糊纸灯:把二尺高的竹子在一头劈成三岔,再用各种彩色纸从周围糊上,里面放一个小清油灯。那时还没电。到正月十三下午,任白跟上大人,拿上这些纸灯,沿着村庄两座山头往上插。等到天快黑时,又去把这些小灯一盏一盏点着。然后跑到村庄外站着看,整个村庄和两面的山头上,大灯笼小灯笼连成一片。第二天,人们又去给小灯添上油,晚上又去点着,这样一直到正月十六。一些家庭还要用粘面做成各种灯,摆放在各个室内,连拴牲口的地方也要点上灯。小任白生肖属鼠,每年母亲都要为他做一个老鼠模样的小灯。过罢元宵节,这种已蒸熟的粘面又可以切得吃。
除了做灯挂灯,一些人还要忙着计划和装扮靠走动表演的社火,有马社火、车社火、高跷、秧歌队、花棍队、腰鼓队,还有旱船、耍狮子和舞龙等等。这些装扮成的形象,或是一段历史故事,或表现一出戏剧场景,或象征一个神话传说。任白听老人们说,过去装这种社火,各村庄都暗暗在较劲,不但要比服装道具,比装扮艺术,还要比形象寓意,看谁能压过谁。比如说,如果邻村装扮得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任庄就装扮如来佛把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如果邻村装扮关公出五关斩六将,任庄就会装夜走麦城,关公被擒。就这样一项活动,没有人才也不行。
这里的习俗是,和前面锣鼓队一起行走的,还有一位头带大圆礼帽、身穿长袍、手拿扇子的春官。走到一处,春官要看人说话,即兴赋诗,使这种不说话的社火表演变而为生动活泼。春官又叫说诗,配以锣鼓,社火是离不了的。没有春官说诗,花花绿绿的社火也会变得呆板平淡。
正月十五各村庄社火要到花所镇上去比赛。任庄的社火刚要出发,一位放寒假回家过年的老教师忙着走过来。春官见景生情,扇了一豁说道:
这位先生笑呵呵;
你的思想真不错。
东奔西跑为的啥?
懂得圣教同民乐。
教师听后脸红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笑声。
锣鼓又响起来,震得耳朵呜呜鸣响。临进大明镇,首先看到的是乡卫生院,男女大夫都跑了出来。春官又高声朗颂道:
白衣大褂穿在身,
卫生人员真卫生;
妙手回春人人敬,
救死扶伤是精神。
到了花所镇,四路八斜的社火都来了。有骑马的马社火,有踩在五尺高的柳木腿上的高跷,有装在拖拉机、汽车上的车社火,还有狮子滚绣球、二龙戏珠,旱船、秧歌队、腰鼓队、花棍队等。一时锣鼓喧天,人潮涌动。
对面来了一队马社火,前面的横幅标出是张寨村的。锣鼓一停,春官先说道:
社火进了花所镇,
花所镇上人潮涌;
春花朵朵竟开放,
八仙归来各显能。
任庄的春官听了,扇子一点,两队锣鼓全停了:
社火相遇在街口,
咱们都是好朋友;
人拥车挤不能停,
双施一礼就分手。
任庄的春官一说,压过来看热闹的人,在笑声中分散开,车马也缓缓走动了。这也是一种斗智。社火相遇,一家春官对不上,春官丢人事小,说到社火的名声、村庄的水平事就大了。
听老人们讲,旧时社火相遇,春官都想压住对方,有时还引起纠纷,出现不和。任白跟着任庄的社火队,来到百货商店。商店的大门开着,迎接社火的一群男女售货员正鸣放鞭炮。春官见此情景,顺口说道:
百货商店百货全,
样样百货任你选。
买个梳子梳毛辫,
买盒香脂茶脸蛋,
买个镜子面对面,
买只手表带手碗,
买双皮鞋明闪闪,
买个碌碡把场碾。
商店里怎么会卖碾场用的石辊子?惹得女售货员们拍手大笑,嚷着说:“商店里不卖碌碡!”
过了百货商店,对面就是花所中学。校门上,横搭着一幅红绫子,一示喜意,二表迎接。锣鼓停处,只听前面社火的春官说道:
念书都是少年人,
家长时刻挂心中;
上学等候放学送,
老师恩情比海深。
话音未落,任庄社火又到了,学生们都往教师前面挤,春官对着学生又说道:
读书全要自用功,
先生不过引路人;
引上路来要你走,
未必先生替你行。
学校隔壁是砖瓦厂。门口安着一张桌子,几个工人站在桌前等候。春官诗就脱口而出:
平地高楼起万丈,
瓦工本是头一行;
能做砖瓦建大厦,
能做泥马渡康王。
传说宋时康王被番俘虏,丞相化装入番,约康王夜逃,至一河,不能过。康王急之,到河边的庙里去看,发现有两匹马,慌张中骑了上去,马也飞跑起来。过了河,康王下了马,用手摸着马身上的汗珠,突然惊叫道:“马怎么是泥的!”话音未落,两匹马真的全僵直了。听了这“能做泥马渡康王”一句,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一个卖罐罐蒸馍的老汉,知道这一句讲的是什么,不觉有些惊叹,就提着一篮子雪白的罐罐蒸馍,挤到春官前面,想瞻仰一下这说诗人的丰彩。不料春官却冲着他说了一句:
罐罐蒸馍象罐罐,
它的产地在泾川;
康熙访问留大名,
老汉提上人人看。
围观的人们全笑了,老汉更笑得合不上嘴。
乡政府接待站设在露天剧场舞台上。宽大的广场上,你家社火出,他家社火进,人如潮涌,车如船行,几十套锣鼓家什合在一起,只觉震得人耳鸣头晕。划旱船、舞狮子、跑长龙,还有秧歌腰鼓队、花棍队,全摆开。每一家都想把鼓敲得更响,吸引更多的观众。但这个时候的观众,倒有些象吃丰盛的宴席,菜多了,每一样只品尝一下,又转移了,那些上来早的,不得不退走。麦克风前,春官也是接连不断:
有的说:
来到人民戏剧场,
各位领导站台上;
秉公办事是包公,
刚正不阿海瑞样。
有的道:
舞台虽小容量大,
可家可国可天下;
能演清官为百姓,
能演贪官乡里霸。
有的云:
日行千里不出房,
恩爱夫妻不同床;
未娶妻妾生贵子,
不读四书状元郎。
轮到任庄社火上前,春官决定要以新取胜,心想在这人稠广众之处,不如宣传计划生育的好,于是将扇子一抬,说道:
计划生育要计划,
不能胡乱生娃娃。
背上背得碎娃娃,
怀里抱得奶娃娃,
手里拖得大娃娃,
炕上娃娃又咯哇。
鼻一把、泪一把,
生的多了拖累大。
缺吃少穿不用说,
夫妻还要常吵架。
丈夫生气怨他妈,
妻子生气怨他爸,
怨天怨地无处怨,
只好出气打娃娃。
有人还说功劳大,
你看傻瓜不傻公。
这样闹腾了一天,日头也偏西了,各家社火陆续又往回撤。任庄社火临走前,说了这样一句诗:
太阳偏西不早了,
任庄的社火要走了,
若要我们再相会,
等到明年闹元宵。
往回走的路上,春官舌干口燥,锣鼓手胳膊酸困,大家都觉着累了,乏了,一路上偃旗息鼓,只有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和耳朵里的呜鸣声。到了村口,才打起精神,重整旗鼓。住在村口的人,听见锣鼓声,全跑了出来。春官见此情景,老远就喊着:
不用接来不用迎,
咱们都是自己人;
花所镇上去比赛,
日落西山回了村。
进了村,任白想回家去,心又不甘,就跟着到卸装的地方,不料这一跟,稍头却得了个大瓜。春官卸装前,还说了一句结束语:
我当春官整一天,
扇子一攉由口编;
社火卸装我卸装,
临毕还是个庄稼汉。
俗话说,月到十五分外明,在任白的记忆中,却体会到月到乡下分外明。正月十五日晚上,任白和一群孩子们,踏着明亮的月光,去看打花。
天还没黑的时候,两个小炉匠就已将火炉子搬到戏楼场里。接着,来了几个头戴草帽、手拿木板子的小伙子,将一些生铁打成小渣子,装进几个小沙罐内,塞进炭火里烧。
成群结队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走来,站在离炉子很远的地方等待着。风箱不停地搧着。等到炉子上再不添生炭,炉火烧得由红变黄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快要打了。两个小炉匠用钳子夹出罐子,将罐子里的铁水给每个小伙子的板子上倒一点,铁水还将流,小伙子们你一下我一下,向空中猛打出去,一点铁水哗地就散发出无数个小花,碰在周围的树枝上,又散发出更多的小花,飞向天空,铺天盖地落下来,又碰在周围的树枝上,又散发出更多更多的小小花来,撒在地上,溅出遍地的花瓣。
任白观看这真正的火的树和银的花,心里美极了!
任白家乡的年,过到正月二十三,就算完了。正月二十三以后,人们又开始常年累月地在泥土里刨。但这正月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却过得有些发狂:要燎疳,要送瘟神,要烧社火。
这天晚上的地摊子,演得特别早,天还没黑,就在戏楼场里开始了。同时,家家户户都在到处收拾柴火,有的孩子还特意到山上去,刮一些干柴,堆在大门外面。夜幕刚拉下来,家家户户门前的柴堆,就都点着了。讲究的人家,还要用布做一个小疳娃娃,放在火中一起烧掉。每一家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幼,全出动,对着冲天的火光争相往过跳。有的说:“跳一下,就不害病了”;有的说:“燎一下臊气,新的一年就顺当了。”那些行动不便或容易得病的人,是最需要跳的。孩子们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只是觉得好玩。有的大人本不想跳,看到孩子们跳得那样天真无邪,就也跟上跳了。果然,跳了几下,似乎人年轻了,精神也来了。火还是有些大,小弟跳不过去,嚷着要任白抱上跳。任白又将老六抱上,跳了几个来回。
柴火着完了。有人拿来一把扫帚,一边照灰上打,一边看迸出的火花是什么庄稼的花,只听有人说:“今年麦子又成了,荞麦也成了!”“唉,莞豆不行……”
燎完疳,家家户户又扎上火把,点着在各个住处,在牲口房、猪圈内一转,向外飞跑着、呼喊着,拿到戏楼场去。家家的火把都拿到这里,堆在一起,燃起冲天的火焰。到此,就算把社火烧了,瘟神送了,年过完了。
任白从家里跑出来,跑到戏楼场,跑到村庄外,欣赏着这一疯狂的壮举。只见泾水两岸,南北两原的半山上,无数堆冲天的火光升起了,无数的火把点燃了,有如千万条火龙,在漆黑的夜色里蜿蜒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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