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牛 之 传
畜牲也是通人情的,某些方面还比人有“德性” 。小时任白听年龄长的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要让年小的儿马和母亲交配,必须要先把儿马的头用布包严,让其看不见。据说以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儿马被人拉着交配完后,发现是自己的母亲,就从高崖上跳下去自尽了。这毕竟是听人说。有一件事却是任白亲眼看到的。1980年代,亲戚家有一头牛,喂了一年多时间,因等的用钱,卖给了一个专门加工牛肉的屠宰户 ;当屠夫来拉牛时,牛任凭你怎样赶打,也不往外走;后来实在拗不过,跟着陌生人走时,牛凄凉地叫了一声,两眼流出了两行长长的泪水。
有人把中国古老的经济称作牛郎织女经济,男耕女织,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在这样的经济条件下,牛是庄稼人的宝,死了牛和死了人一样会使农民伤心 。
牛和人的联系还表现在另一方面。男人干活时,走在牛的后面,手里拿着鞭子,而鞭子总是打在牛的后半身,所以任白家乡的人又把当农民叫“打牛后半截”的。
1956年合作化时,任白家乡的牛特别多。全村的牲口拉在一起,归公入社,牛吼驴叫,骡马嘶鸣,任白在人潮畜浪中跑来跑去,感觉象过节一样热闹。当时任白还不知道什么是阶级斗争,只朦胧地感觉到会议很多,领导经常找那些中农谈话,解决这些人不愿入社的思想问题。至于地主富农,1950年前后土改时已分化过一次,即把多余的一些土地、牲畜、农具,分给一些穷人。这个时候已是无条件要把下剩的牲口农具入社,交集体喂养。至此,中农中的老上中农成为入社的重点对象。一位姓马的老上中农不愿入社,全村召开群众大会,许多积极分子发言批判,还喊口号,声势很大。一次邻家有人被捆了一绳,回到家里呻吟了半夜。就这样,牲口全部合作化了。
任白家入社的是一头黄乳牛。听老人说,这是1950年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一家人都很精心,没事时总是围着黄牛转,或添草,或饮水或用梳子搔痒痒。黄牛被喂得滚瓜溜圆,身上苍蝇也趴不住。任白最喜欢得是放牛。连续几天下雨,家里没了牛吃的草,雨停了,任白便把黄牛拉到外面放。任白把牛的缰绳续得长长的,拴在树上或木桩上,牛有约束地吃草,他就可以尽情去玩。虽然这头牛是分来的,入社时,任白家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但只要看看那些富有的人家也把土地、牲畜、农具入社归公,他们又有什么呢!
集体喂养,自然没有各个家庭喂养时那样精心。还要有场地。记得有年夏天,许多牲畜在戏楼场里过夜;第二天早晨,饲养员才发现,一头驴晚上被狼把屁股吃了半截,驴还站着。后来出现大跃进,建立人民公社,听说要进入共产主义,实行机械化,人们对牛越来越不重视。当时流传的口号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1958年冬季大炼钢铁,公路上老牛车、人推车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人们背着铺盖,扛着铁锨镢头,脸上毫无表情,却敲着锣,打着鼓,扛着红旗。到了晚上,去几百里路外炼钢铁的人群又象潮水一样,分成许多细流,流进泾河川的每一个沟沟岔岔,住进村庄农舍。拉车的牛却被成群地拴在露天大场里,任凭冻饿。经过几千年的家庭饲养,这些耕地的黄牛已经和野猪野牛完全不一样了,冬天最怕冻馁。
为了抢拾牲口粪,早晨鸡叫头遍,任白和老三就被母亲叫起来,踏着清冷的月光去拾牲口粪,这种牲口粪可作肥料上地,现在各家没有了土地,则用于晒干后煨炕取暖。任白和老三天麻麻亮赶到场里,炼钢铁的人已经出发了;因为是大跃进,不能睡到天亮,起得越早越革命。当时的口号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大干快上,一日千里”。“队伍”开走后,留下的,经常是几具经不起冻饿的牲口尸体。成千上万的人集中起来,开到几十里、几百里外的工地上炼铁,没有汽车,运输成了大问题。牛天生是耕地种田、在土路上走的,不像马骡蹄上要钉铁掌。现在变为运输工具,拉着车在铺着石子的公路上行走,连续几天几夜,时间一长,蹄裂栽倒。打不起,抬不动,只好抛在路边。牛疼痛、饥饿,两眼睁得鼓圆;一时死不了的,还得挣扎着吃草,没草吃,就吃土,最后活活饿死。勉强走到工地上的牛,已疲惫不堪,吃不好,晚上又在野外喂养,经不起冻饿 ,死得也没有几头了。
牛的主要青草是苜蓿。1960年前后,人没吃的,就靠吃苜蓿充饥。春天山川苜蓿芽刚从地里透出来,人们就三五成群,提上篮子,到地里用刀子往出剜。队里派人轮番看守,苜蓿还是长不高,被人一茬一茬偷去吃了。女人娃娃是偷苜蓿的主力军,白天偷,晚上偷,半夜三更也偷。一次,天已经黑了,任白和几个孩子还在山上地里剜苜蓿,直到站起来走时,才发现身后跟着一只狼。
人吃了苜蓿,牲口只好受罪,眼看快割麦了,牛还接不上青草。牛没有青草吃,春天不但长不了膘,连冬天的厚毛也脱不掉,加上天热,农活重,乏死得不少。冬天牛吃干草,要有精饲料配合。可这个时候人一天才几两粮,牛的饲料就更少了。仅有的一点点饲料,还不能全喂到牛嘴里,饲养员还要生吃偷拿。任白曾看过一次“轰斗”饲养员的会议。因有个饲养员偷吃了牛饲料,被群众“轰斗”,在东山嘴上的庙院里被人推来掀去。这人早已饿昏,走路摇摆,站立不稳,不等人“轰斗”,已跌倒在地。
人都没吃的,哪里还有草料喂牛?三天两头就有死牛的事,有时一天三次叫社员分牛肉。“分牛肉了!”队长一喊,任白就提上笼筐跑到饲养站。任白把牛肉提回家,母亲看着说:“血红血红的,连一点油都没有,咋煮烂价!”放到锅里煮,半天煮不烂。在任白的记忆里,那时的牛肉没有一丝香味,吃到嘴里象嚼麻丝一样。
正在这个时候,队上派任白家老大去喂牛。这一下任白可倒霉了,每天早晨,老大总要叫上他去帮着抬牲口。白天,老大特别注意不让牲口倒下,看见哪头牛驴要卧,喊上几声,抽打一下,牲口将困乏的腿倒换倒换,也就不躺卧了。晚上夜长啦啦的,牲口站了一天,无论怎样也不能支撑了,便一个个都倒在圈里。本来,牲口站站卧卧,这是正常情况。但在那个非常年月,牲口太瘦,饿乏了,站立不稳,一直要卧,而卧得时间长了,无力翻身,不能挪动身子,四条腿被压得麻木,半个身子一瘫痪,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饲养员要操心,不要让牲口卧,一旦卧下,很快就要打起来。勤苦的饲养员晚上还操心把牲口打起来,而有的饲养员一觉睡到天大亮,卧在圈里的牲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任白早上帮大哥抬牲口,有时一个抬着牛头,一个抬着牛尾巴,两个喝喊着,还能抬起来;有时从牛前后抬不起来,就把绳子挽在牛腰里,用棍棒抬。这样抬起后,牛的腿由于麻木,一时不能站立,还得抬上等一会;有时抬上等一会,牛还是不能站立,就只好看着它又倒下去。这种不能站立的牛,一直就卧在圈里,卧上几天,眼睁睁地就断了气。
牛死得差不多了,牲口干的活便只好由人干了。于是,人掀着石磨子磨面,人拉犁耕地,人拉车送粪,都出现了。一次,上面给任家村西庄队调拨了一些粮食,却没办法运回来。那时汽车是稀罕物,三轮车架子车还没出现,搞运输靠老牛车,牛却死得不多了,剩下的,也架不了车。没办法,只好由人拉着牛车去运粮。按说,几十里路当天就能返回来的,家里人却眼巴巴等了三天。
为了解决耕畜缺乏,上面从青海调拨了一批草原牦牛,分到各生产队。这种牛天性是野外放牧,不习惯家庭喂养,更不会拉犁种地,适应不了,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也死光了。
就象公共食堂倒闭了人又分灶吃饭一样,这个时候,不知什么人的主意,又把剩下的牲口分给社员拉回家饲养。但这时已经是一家一户不能分到一头牲口了。也有人家怕拉回去喂不好,不愿意要。经生产队商量,决定要任白家饲养一头犍牛,外号叫“懒牛”。懒牛的特点是槽内喂得草不好好吃,专爱偷吃外面的东西。缰绳拴不牢,它就用嘴解开,跑到院里寻得吃。拉到地里干活,它的两只眼睛总是瞪得圆鼓鼓的,打也打不动。等到活干完了,架在脖子上的耕头还没卸下来,它已挣扎开,自己跑回家。懒牛干活还看人行事,见娃娃或弱一点的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有喝声大厉害的人,才肯向前走几步。所以,赶着懒牛干活的人,一般手里不拿鞭子,而是拿一根木棍,懒牛的尾巴骨尖子上,也经常被打得出血。然而不管你怎么打,它都不出声,只是把眼睛鼓得圆圆的,将懒腰伸展一下。
1980年前,牲口虽然分槽喂养,其所有权还是集体的。到了1980年实行包产到户,土地分开了,牲口也分开了。这次任白他们四家才分得一头牛。尽管牛的负担很重,还是默默地听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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