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 亲
任白只知道自己生于1948年,却不知生日在哪一天。最初参加工作时,他写的是1948年7月4日,不料有一次父亲却说:“我耕二茬麦地回来,你生下了,大概怕是八月,八月才耕二茬地……”
听了父亲的话,以后填各种表册,便又改成1948年农历8月14日,公历9月16日了。
原因很简单,一是穷,二是弟兄们多。母亲一共生了他们兄弟姊妹八个,一年到头,吃饭穿衣的心都操不完,对他们的生日,自然就没惜儿欠女的人家那样记得清。
在任白后面,又有了两个弟弟,转眼任白成了家里的娃娃头。冬天穿不上棉裤,几个娃娃就一溜摆爬在炕上,哼呀哼呀唱。有时竟把被子挂在炕上做幕布,把炕作午台,唱起戏来。或把被子顶在头上耍狮子。父亲和两个哥哥到外面干活去了,母亲在家里忙着做家务。她必须按外面干活的人回来,做好一家人的饭。任白几个玩得正欢,母亲一再警告,忍无可忍,才拿着火棍跑到炕跟前,照头上屁股上狠狠地打几下。挨上的,拼命地哭叫着,不是用手抱头,就是摸屁股;没挨上的,哗一下跑到炕里面,眼睛盯着母亲的脸,生怕火棍打到自己身上。母亲站在炕跟前,嘴里骂着:“把这死不下的,老天爷怎么不睁眼,怎么不死上几个!”又急忙去做饭去了。
人多家穷,这原也不奇怪,但家越穷了人越多,就不大好理解了。家乡有一句俗话:“穷汉家养儿,数多不顶用”;后来看到外国也有人说,那些人口众多而又贫穷落后的民族,有如自然界的一些弱小生命,越是缺乏生存竞争能力,越是繁殖得快,死亡率也越高。这些,似乎都把多与穷,穷与多联系在一起。不过,任白他们弟兄虽多,死亡率却并不高,富人家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风也怕吹了,生病倒容易;他们弟兄,经常光着身子,泥土里爬滚,风雨里来去,却连个小病都不生。虽然母亲有时被气恼了,大声咒着:“哎,老天爷怎么不睁眼哪,怎么不把这死上几个哪!”老天爷还是不睁眼,一个也没死去。
母亲常说:“热了热大家,冷了冷自己。”任白他们弟兄长到五、六岁,还是不穿裤子。热天,光着屁股好混,一到冷天,就难熬了。别说他们几个娃娃,就连母亲冬天也很少穿棉裤,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冬腊月,她也只穿一件齐屁股的棉袄袄,套两条单裤。
小时常听母亲讲,有个小伙子找对象,说他家有“转盘灯”、“杈杈被”,女的听得出奇,就和他结婚了。晚上睡觉,不见点灯,也没有被子。
女的问:“你说你家有什么‘转盘灯’,在哪呢?”
男的指着外面的月亮说:“你看,那不是‘转盘灯’吗!”
“杈杈被呢?”
“这不是!”
女的一看,男的指着腿上穿的裤子。
听到这里,他们几个孩子快活地笑了,为那个穷小伙子能哄个媳妇而高兴。
晚上,他们四、五个孩子和父母挤在一起。因为只有一条被,就睡成一个圆圈,腿伸进被窝里,上身盖上各人的衣服。到冬天,火炕烧得下面烫人,上面却是冬九寒天。更糟糕的是,经常你一泡,他一泡,把炕尿成河滩。只要四路八穴的尿汇到一起,分不出是谁尿的,任白他们谁也就不肯承认。母亲想打也不好下手,只能乱骂一通;一旦母亲把谁抓住,顺手拾起的就是笤帚疙瘩。比较起来,任白还算好一点,睡上一觉醒来,喊一声:“妈,我尿价”。“擦”一声响,母亲用火柴把灯点着。为了节省一根火柴,一个一个都被叫起来尿。老三是最可笑的,他好容易被叫起来,又蹲在炕头上不下去,母亲一喊,头往回一转,眼睛翻得白瞪瞪的,母亲照着屁股一笤帚疙瘩,他才下到地上,但还是站着不动。
“哎!瘟神爷怎么不瘟哪,你早把这瘟上几个啥!”
气得母亲从炕上爬起来,照头上狠狠地砸上一顿,他才能清醒过来。他们尿一次,就这样折腾多半夜。
尽管每天晚上父母要叫他们尿,尿炕的事还是免不了的,炕上铺的一页芋席,尿成了黑的,过上一两个月,就得拿到水里洗。到了夏天,一进窑门,就闻到一股臊味。惹得苍蝇成群结队地盘旋着,一会儿扒在席上拼命地吸吮,一会儿又高声飞叫着,嗡嗡嗡的声音和成一。
亲戚邻人来了,地上没凳子坐,就让到炕上;一看炕,母亲的脸就红了,顺便骂上几句。奇怪的是,来人这时不但不笑话,还要称赞说:“小时尿床的娃娃,大了有出息……”
因为太穷,任白家经常要到邻居家借东西,有时借劳动工具,有时借米、借面、借油,借盐。借米面用碗量,借油指得是点灯用得煤油,不是人吃得食用油;那年月,用油炒菜是奢望,用干油布能擦一下锅,就不错了;情况好时,用筷子蘸一点油,已经算富有了。还有借火。做饭时没有火柴生火,父亲在时,用吃烟用的火石,两块石头片夹一点棉花,石头敲击时冒出火花,点燃棉球,再放到麦草里面用嘴吹。父亲不在,就到邻居家借:拿上一把麦草,把火星夹在里面,捲好拿回家,用力甩几下就着了。这些活,别的弟兄支使不动,多由任白帮母亲跑腿。
虽说穷人家孩子不害病,也有拉肚或偶感风寒的时候。只是有了病很少吃药。有时任白上吐下泻,母亲就给他熬得喝一种野草(地艽)水;有时头疼,母亲说可能是鬼怪了,到晚上送鬼出门:端一碗水,拿十根筷子,在筷子的两头蘸上水,放在碗里的水中间,嘴里喊:“站住!”等十根筷子站立后,再打倒,把水泼到外面。就表明把鬼送走了。
有人说:“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任白却不这样认为,以他家而论,虽然人多,母亲的做造还是不错的,饭不好,经常喝糊汤主要还是没粮食,经济困难。情况好的时候,早上经常是黄米饭。看见母亲端上来,任白的嘴噘得有二尺长,觉得母亲也是可恨的。晌午,多数是搅团。情况若不好,一天两顿饭,早晚都是稀糊糊。小任白他们晚上肯尿床,这才是真正原因。
这样的饭,连他们几个孩子也会做,母亲有病或身懒时,就坐在炕上,指导着他们做。任白倒上半锅水,烧开,和上一碗糊汤,倒进锅里,煮上一会,就成了糊糊;若再撒一些干面,用擀面杖搅上几十下,就成了搅团。“搅团要好,七十二搅”,是家乡有名的俗言。家乡还有一句话:“吃搅团凭菜,打官司凭赖”。但任白他们却很少有菜,往往是用手抓一点咸韭菜,掺和一点醋,再有辣子,就很不错了;吃起来,光滑的搅团蘸上咸辣酸的菜水子,在嘴里不用嚼,咕地一下,便滑下去了。
那年月牲口死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都要靠人推石磨磨面。早上鸡一叫,母亲就 喊任白他们弟兄起来推磨子。有时任白磕睡,起不来;有时磨磨蹭蹭起来,来到磨窑,母亲一个人掀着石磨转。有时任白磨棍搭在肚子上,人却走着睡觉。那时因生活困难,粮食要磨光磨尽,每次磨得剩一点点皮了,母亲还要磨,任白生了气,恨母亲,有意把石磨掀得忽快忽慢,使母亲的一双小脚在地上跌撞。母亲装做不知道,也不理睬,还是要一直往完磨。
从1962年开始,农村政策放活,后来又实行“三自一包”,农民的日子逐渐开始好过。在任白的记忆里,大概是在1963年,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那是母亲一个人躲在窑里生下,放在窑后的牛槽里,又回到房里,上到炕上坐下。那天没人做饭,他们几个兄弟胡乱凑和。任白几次去窑里取柴草,都听见孩子呱呱地叫。这样叫了两三天,最后听不见声音了。母亲晚上催着父亲,把孩子背出去撇了。
过了一年,母亲又生了个小妹妹,这次是生在后院里的,生下后母亲就用一个盆子扣着盖了。晚上任白到后院去,听见有叫声,问老三:“刚才我听见后院里啥叫唤?”老三说:“悄悄,不要吆喝!妈妈生了个娃,嫌咱们娃娃多不要了!”任白听了,再没言喘。可能因为任白家男孩多女孩少的原因吧,晚上父亲又将这个女孩子抱回房里,经管下了。
那时上层的指导思想是鼓励生育的,认为人多是好事,人多议论多,热情高,干劲大,所以没有任何节育措施。过了两年,母亲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又生了个小弟弟。这次还是母亲一个人去生在磨窑里,生下就用柴盖了。母亲回到房里,上到炕上坐着。隔壁的婶婶发现,她来将孩子从磨窑里抱回来,放在房里炕上。这次母亲就得了病,气血虚,淌虚汗,后来又转成了心脏病,花钱象扬麦草一样。几次发紧,连夜拉到城里住院,还是看不好,就这样,母亲在炕上害了几年病,就去世了。当时母亲有病,老大给队里放羊,每天晚上挤下羊奶,任白上山去取回来,用缸子烧开后给小弟喂。有时忙,天已经黑了,任白还要上山去取羊奶。后来在别人介绍下,父亲把这个小弟弟给了别人。
1966年秋季的一天,凌晨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任白的父亲站在半山上突然叫喊三哥的名字。这个声音全庄人都听见了,人们都明白是任白妈不行了。先是大哥三哥起来走了。等到任白上去,看见大哥三哥和家门上的几个兄弟紧张地给母亲穿衣服。那是一个“革命化”的年代,人死了不许穿白戴孝,更不得烧纸过事。在一家人偷着烧断路纸时,老六也上来了。他胎里就营养不足,生下后又是生活困难时期,人长得本来就瘦小,又没洗脸,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烧纸的人们瞥见,不觉一阵心酸。一个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那是1966年9月前后的事。任白家乡的“四清”运动接近尾声,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正以燎原之势燃烧着。到处都在“破四旧,立四新”。在“四清”运动工作组的安排下,任白母亲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带白,不穿孝,连一件纸活也没有,甚而连哭 声也听不见,一切都是“革命化”的。任白的父亲一直没有哭,只是在要把母亲从院子里往出发落时,他才大声嚎了几下。
尽管任白的母亲一共生了八个儿女,自己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任白记得很清楚,小时人口普查或登记选民,来人问母亲名字,母亲说不上;又问父亲,父亲吱唔上半天,说出一个名字来,却和母亲的一位姐姐的名字重复。登记的人只好胡乱叫一个名字了事。这也不奇怪,打从记事的时候起,任白没有见母亲去过一次集市,采买过一次东西。她唯一的责任就是把家里的事情经管好,名字对她没有任何作用。村里人见了,或说起她,也只是白人家如何,白人妈如何而己。
多少有点怜悯心的人都发了愁,不知道任白家这一群娃娃怎么过。吃喝胡乱搅和都行,一家人的针脚成了大事,那位十几年前一心要把任白领走的姑姑,给父亲分解了这个忧愁。
其实,这也是一个转折,只是任白的母亲没有能熬过来。在任白母亲去世后还没过百日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机会,任白离开了家乡,进了一家工厂。不久,大哥三哥也结了婚,任白家才算缓过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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