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难忘的一九五八年
童年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
1956年合作化,土地、牲畜、大型农具都入了社,成了集体的。1957年反那些对农业合作化有意见和落后保守的右派分子。这期间,小任白经历了肃反,镇压反革命,统购统销,反右等一系列运动。小小任家庄,不断有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坏分子等,被押走。一切都发生的很突然。人们正在劳动,突然宣布开会,就有人被带走。一位姓马的先生只因说了三句话,就被带走。他说:统购统销后,生活紧张,农村萧条衰败,鸡不叫鸣了,狗不咬人了,亲戚不上门了。被送到庆阳的干湫子农场劳教。那年月,劳改比劳教强。劳改都是判了刑的人,刑期满了就可以回家,而劳教却没有期限。
1958年大跃进,建立人民公社,办公共食堂,农民成了公社社员,农业上纲要,粮食亩产超千斤,上万斤,农村实现了共产主义。一切还都是战争年代那一套,随处都可以看到“战斗”“战役”、“人民战争”等标语口号。农民被编成班、排、连、营,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又全民大炼钢铁,要在工业上赶超英国和美国。一时共产风刮遍城乡,刮得人们昏头转向。要赶超英美,首先钢铁指标要上去。于是一场大炼钢铁的“人民战争”开始了。丁壮劳力被组织到几百里外的工地上炼铁去了,农村干活的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小脚女人。按军事化的要求,县上命令全县统一在一定时间内要完成秋收任务。留在村里负责的排长也知道任务光荣而艰巨,就早安排早动手。山地川地、阴山阳山,气温不同,土质差异,一些地里的庄稼还没成熟,就组织社员收割。除了收割拉运打碾,还要运肥秋播。于是便经常组织夜战,“两头见星星,黑夜搭马灯”,“上工麻乎乎,收工黑乎乎”。劳动的人又是定额任务。跑得快、表现积极的,在宣传画上坐得是火车,行动慢,表现不积极的,坐得是蜗牛,要受批评。晚上夜战,有的奸滑人,运粪推上车子来回空跑,跑得趟数多,得的票多,当了先进;那些一五一十的,倒成了落后。晚上耕地,有的人老老实实耕,牲口走得慢,有的人扶上犁溜犁沟,牲口轻松走得快。就这样日夜奋战,苦干加巧干,地里的庄稼还是收不回去。
粮食收不回来,打碾不了,就动员在家的所有人员下地劳动,包括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员,也被从家里赶出来。为了“打好秋收这一仗”,学校也关了门,从一二年级七、八岁的娃娃到十几岁的学生,也都上地劳动去了。小任白刚上小学,也被拉出去,他们经常整天整天地搬玉米、深翻地。不管到哪一个排劳动,任白都看见有一块地是“丰产田”,地头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木牌子,上面写着亩产一万斤、二万斤。遇到这样的地块,他们就要把在其它地里搬的玉米全背到这里来,堆在一起。一次到泾水边的六排劳动,排长却不让他们这样做,说是一亩打500斤都困难,不要自己哄自己。这句话被营长知道了,特自赶来召开会议,批判六排长的右倾保守思想,还要给六排拔红旗、插白旗。六排长最后还是慌了,急忙表态说,我们一亩地要打三万斤。营长问措施,六排长随口答道:“土地深翻一米五,每亩上粪一百五十大车。”营长一听,又转怒为喜,说,每亩能否收三万斤是次要的,关键是看你敢不敢想,敢不敢说,敢不敢干。后来,六排为了完成增产任务,将社员的全部口粮都上交了,还没凑够;又把留得籽种也全交了。
营长外号“李大胆”,原来是一排的排长,夏收时,对上面汇报他们排里一亩地产了两万斤小麦,被提为营长。接任的排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收秋时,也想虚报浮夸高升,便汇报他们一亩地里收了二十万斤洋芋。上面听到这个消息,认为大跃进新事物不断出现,又放了个卫星,发了个火箭。便迅速组织全营排长前来参观。只因数字冒得太大,从分散的地里要集中二十万斤洋芋实在不容易。接到全营排长明天就要来参观,百思无计,只好想出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连夜跑了。参观的人来找不见排长,百姓又不敢说话,只好收兵回营。但这件事已被县上知道,随后县委书记也来了,营长领上胡乱看了一下,书记也不便泼凉水,只好“打道回府”。后来一排长回来,上面追查,他说没见过大领导,在那么多人面前没讲过话,就躲开了,产量是没问题的。
那时的口号是:“苦战三年,实现共产主义”。所以,晚上你别想睡个安稳觉,每天一放学,排长就要任白晚上给大人搭灯笼。
有三件事,对任白印象最深。一次是晚上送粪。任白搭灯笼,在路上走来走去的,看着大人们又担又推。往地里送粪,送一趟,有人就发一张票。张福良推一辆独轮车,装上一点粪就往地里跑,到地里一倒,领上一张票。推了几回后,他灵机一动,向任白诡谲地一笑:“他妈的,日的哄日的,迷糊捉麻糊!”说着,将推到半路上的空车子,又掉转头,往地里推去了。这样,他跑得趟数最多,领得票也最多。第二天的黑板报上,张福良在最前面排着,坐在火箭上,后面跟着的有火车、汽车、乌龟等。老老实实推了一夜粪的王大嘴,画在乌龟上。
第二件事是耕地。一天晚上,五张犁耕地,任白一个人搭灯笼,只能站在地上照一照。耕了好大一会,排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地头上站了一会,说花头耕得最快。但收工时其他人都走了,花头却磨拖着不走。任白去催,他说铧找不见了。任白问他:“没铧你咋耕地的?”他说:“要想跑得快,就要跟上别人的犁沟溜,你们娃娃懂个屁!”
第三件事是收玉米。一天下午,排长作动员,说收割庄稼也是军事化化、战斗化,今天晚上突击一夜,将川里的玉米全部割倒,谁影响了这次战斗的全面胜利,谁就小心。晚上,任白搭着灯笼和大人们一块到地里。看着没有成熟好的玉米,社员都在地边上转圈圈,不肯动手。排长手叉在腰里,大声喊着。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么六(绿),收下喂牲口还是人吃?”只见排长向前走了几步,指着那人骂道:“你这个狗日的,收下就是喂你这个驴的!”人们只好开始砍了,默默地,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响声。
就这样,还是不行,一些出力的活,老汉老奶奶娃娃根本干不了,还有一些技术活,不是任何人都能干的。
由于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国人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农民吃饭再也不用家家户户做了,以生产队(排)为单位,办起了公共食堂,也称大灶。到吃饭时间,一家人各拿各的碗,到公共食堂去打饭吃。有的小脚老奶奶,一辈子很少出家门,连本村的人一年四季也难见一面,突然要让拿上碗到公共食堂去打饭吃,任凭你说什么她也不去,宁肯不吃这个饭。开始家里其他人吃了饭,还能给捎一点,遇上领导检查或食堂饭吃完了,就只能饿肚子。有的老汉,一辈子在家吃饭,都是女人端到他面前,他才伸手。现在突然要他拿上碗到食堂去打饭吃,一时也难以适应。有时候,到开饭时间,做饭的人把饭端到院里,吃饭的人等不齐,排长不下达开饭的命令,饭菜凉了,还吃不到嘴里。因为一个村庄的农民,住得太分散,有的人家还住在山后,又没钟表看时间,吃饭有时来的早了,有时又来得迟了。后来,人们知道吃饭去得晚了,不是饭菜凉了,就是被吃光了,便提前收工,早早去站在食堂院子里等。刚开始,许多人还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抢着打饭,后来看见后面的人吃不上,就顾不了脸面,拼着命拥挤抢打。先是做饭的把饭菜打在盆里,端到院里,然后由吃饭的人自己打。后来供不上了,吃饭的人就拥到厨房门口,你争我夺。以前一个村庄几十户人家,家家安锅灶,现在集中起来,只有几口锅灶,别说做饭了,连水都烧不开。一顿饭吃上几个小时,还有人饿着肚子。热天还好办,十冬腊月,到食堂吃一顿饭,折腾上几个小时,活受罪。但人不吃饭又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发心慌。再不习惯,再牛的人,叫公共食堂也制服了!不论多羞怯的姑娘、怕见人的新媳妇、缠着小脚的老奶奶,也都不能顾脸面,开始疯抢疯吃了;人们渐渐也欣赏羡慕那些野蛮泼辣的男女。
公共食堂也在训练和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和个性。
任白的父亲到一百里外的地方炼铁去了。母亲带着五个孩子,还一天三趟工不躲。晚上回来,她抱着两只洋芋大小的脚,疼得嘴里直啧啧。第二天早上鸡一叫,她就早早起来,把家务安顿好,天麻麻亮,又出去劳动去了。上工前,她将老六喂好堵在炕里面。离家近了,抽空回来看一下;离家远了,整天价不得回来。开始老六还能安稳睡一会,时间长了就拼命挣扎,嚎叫,直到嚎不动了,不是睡在炕上,就是掉在地上。下午放了学,到公共食堂吃过饭,任白就赶紧抱上老六,去找母亲。川里满是庄稼,高梁玉米长得比人高。山上七沟八梁,长着荞麦、谷子。山风吹来,庄稼的头摇摆着,晃荡着,叶子沙沙地响着。天蓝得高得怕人,地黄得静的怕人。碰不见一个问路的,任白抱着老六满山满川跑,往往是找到母亲,太阳已经压山了。一次,任白打听到母亲在泾河边收高梁,就一直找了去。母亲看见大吃一惊,骂着说:“死娃娃,粮食高的,满川没有一个人,你不怕狼把你吃了!”嘴里骂着,手却赶紧接过老七,蹲在地上喂起奶来:“噢……噢……我娃可怜的,把我娃饿了……”说这话时,她的嘴噘着,手不断抚摸着老六的眼睛,擦着眼睛上粘着的脏东西。
任白抱上老六满山满川跑,找不见的次数一多,就再也不去找了。放了学,在家里看着老六饿得嚎,嚎得他不耐烦的时候,就照屁股上狠狠地打一顿。结果老六还是嚎 ,嚎得更厉害了,两个小手和小脚拼命地乱蹬着,天长日久,铺在下面的芋席也被蹬出了洞。有几天老六一直嚎,喂奶也嚎,母亲仔细检查,原来脚上被席签戳破,已化了浓。
一天早上,母亲没有去上工。到开饭时间,她带着几个孩子到食堂去。西庄队的公共食堂办在没收来的一家上中农的四合院里。食堂大门两面,刚粉刷过的白墙上写着鲜红的标语,一面是:“公共食堂是巩固人民公社的阵地 ”;一面是:“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进了门,院子里一家围成一摊,已经坐满了人。排长见任白的母亲来了,就宣布开会,他先讲了全民大炼钢铁的意义,又讲了强壮劳力走了,给家里人留下的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最后点了母亲的名,宣布扣母亲一天饭。几个孩子吓做一团,任白的母亲头垂得低低的,一声没吭。
那时候,白天是不允许私人家里冒烟的。有了公共食堂,你家里冒烟做什么?如果见谁家烟筒里冒烟,营长、排长就要来搜查。一旦发现谁家有做饭的锅灶或粮食,东西没收事小,还要批斗人;逮捕法办也是常事。任白的母亲一天没吃饭,还跟着干活。晚上收工回来,她才在茶炉上架了个脸盆,熬了点菜汤。晚上,又去参加了排里召开的批斗会。这样的会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主要是整那些白天没出工或不好好干活、和领导叮了嘴的人。小任白对这种会倒很感兴趣,常跟母亲去看热闹。会的花样也多,有的是被整的对象站在中间,其他人坐着发言批判;有的是被整对象站在中间,周围的人站起来掀得碰,那边掀过来,这面掀过去,中间的人被掀得东倒西歪,外面人又喊着要站端立稳,人们把这种方式叫“轰斗”。
就这样,地里的粮食还是收不完,有的还长在地里。为了按时完成任务,上面领导检查时看不到地里还长着的庄稼,有的连排就割倒压在地里。洋芋是地下生块茎植物,没有劳力,来不及挖刨,不收就耕地,全都压在地里。有的庄稼收回来了,柴草却堆在地里;有的拉到场里打碾不了,一进十月门,几场大雪,全都压了。
外面工地上大炼钢铁的丁壮劳力们的任务照样“伟大而光荣”,因任务完不成也是日夜奋战。每天都要给连队下达几千吨几万吨的死任务,完不成就要批判、斗争,插“白旗”。很明显,别说炼钢铁,就是拉得堆石头也来不及。后来一些聪明的人发现,完多少只是一句话,与其说被批斗、挨骂,不如按上面要求报,上面下达多少任务就汇报完成了多少,甚至还超一些。这一招果然很灵,有的人就因虚报浮夸坐着“飞机”高升了!但偶尔也有上面领导下来检查的事。一些基层干部又动员群众,把家里所有铁制用具,全部上交炼铁,包括铁锅,铁炉子,铁铲子,铁钉子等,有的家里刚买回来的铁器,新锃锃的,又被收去回炉炼铁去了。名为动员,实际上组织人挨门齐户强行收交。甚至连供销社还没出售的铁器,也收起来重新冶炼。人民战争,遍地开花,工地上垒起了无数小土炉,又从社员家里搬来成千上万的土风箱,烧着木材炼钢铁。结果是温度上不去,不但把石头烧不化,还把收交的好铁也炼成废铁疙瘩了。
土炉子好垒,风箱也好办,可以到社员群众家里去收,每天要烧的大量木材却供不应求。只好又调动大量人员向森林进攻,限令他们在短时间内要完成砍伐多少木材的任务。于是千军万马开入关山和子午岭,展开了一场毁灭性的砍伐。林沿砍倒的木材还勉强可以拉出去,在深山砍倒的,因无路无力拉运,只好堆在山里任其腐烂。
一天,地委书记、县委书记,陪着省上一位姓张的书记来了。吉普车小卧车停下后,从车上下来的领导爬上一处小山岗观战。有位领导指手画脚地说:“这就是人民战争!我们是靠人民战争打败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的。当年我们靠得什么?”围着听的人一个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等着领导指示。在他们心目中,高一级的领导水平肯定也高一级。只听这个领导又说:“靠得是小米加步枪!同志们不要相信洋枪洋炮洋技术,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用土办法照样可以炼出钢铁来!”
有的人时间长了想家,晚上偷的跑回来,工地上马上捎回话来,家里的领导找上门,又赶着走了。一天上午食堂开饭,连长从食堂大门往进走,藏在门里面的占娃却突然出现,照连长头上一铁锨砸下去。同行的排长手急眼快,用手挡了过去。院里已来了不少吃饭的人。排长招呼会计等人拿了一根绳,三两下就把占娃捆绑了。小任白和母亲提着装碗的笼笼走进食堂大院,见占娃被捆绑着站在食堂大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任白印象最深的是,占娃虽然被五花大绑着,头却扬得很高,脸向一边歪着,似乎有一种理直气壮、倔强和不服气的感觉。后来任白才从别人嘴里漏言漏语地听到一点情况。说是连长昨晚和占娃媳妇在一起,被占娃发现了;占娃媳妇没去工地上,是经连长批准、排长有意留下的。这一切,任白开始听得模模糊糊的,后来才渐渐清楚明白。
原来这占娃媳妇才二十六七岁,结婚虽然也有好几年了,却还没有生养,是个姑娘身子。人漂亮,爱打扮,出门头上顶着一块小手帕;一双三寸金莲,走路小脚碎步,柳腰生姿;见人几分羞涩,两目暗藏风流。早已使一些男人失魂落魄。占娃去工地上后,先被排长霸占。一日晚上,正与排长颠狂,忽听有人敲门,女人问,才知是连长从工地上回来了。排长只好藏在窑里面。连长进来,如饿狼猛虎,上炕就和女人搅在一起。排长原说连长发泄完就走了,不料竟接二连三,没完没了。只好蹲下往出爬,不小心弄出响声。连长问女人:“什么声音?”女人说:“老鼠!”女人怕连长发现,拼命用手抱连长头,谁知这连长肥劲太大,头不断要扬起来。排长黑摸到门口,也顾不了许多,站起来开门就跑。连长惊问是谁?女人说是狗。连长明白,这年月哪来狗!便逼着女人交代。女人只好说是排长。
第二天,连长找排长谈话。问:“你昨天晚上干啥去来?”
“没有干啥?”
“没干啥?为什么找不见你?”
排长不说话。
“那你看见我在哪里干啥来?”连长又问。
“没看见!”
“没看见?”
“真的没看见!”
“没看见就好.”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这次占娃连夜偷跑回来,想在家里待两天,然后人不知鬼不晓的走掉。好不容易赶到家门口,没想到妻子行动这么慢,迟迟点了灯,才开门。占娃一步踏进去,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连长竟然盘腿坐在炕上。
占娃半天没有说话。只见连长慢吞吞地说:“你前面抬脚走,后面我就知道了。我想,这件事也就不声张了。你明天早晨早早起来,赶紧到工地上去!”说完,下炕走了。
占娃本想回来和妻子亲热,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装了一肚子气。妻子也好象不高兴,忧心忡忡。家里没有吃的。占娃衣服也没脱,就倒在炕上睡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既然坐等,为什么门关着,还开得那么慢?灯黑着也可以理解,那时不少家庭晚上不点灯,没油没火柴。这占娃毕竟年轻气盛,就发生了第二天上午吃饭时的那一幕。
1958年腊月十几,任白的父亲从一百里外的工地上回来了。任白的家里一下子温暖起来,几个孩子也都很高兴。晚上听父亲讲,四面八方,几个县的人都开到太统山、土谷堆等地炼铁,没地方睡觉,大小便也成了困难。
早晨三、四点钟军号一响,就得起床。干到七、八点钟吃早饭。一次,一个做饭的担了两桶稀饭,天黑乎乎的,滑了一跤,饭全倒了。误了饭是要批斗的。送饭的人一慌,就将地上的饭用手又捧到桶里送去了。工地上的人干了几个小时,连冻带饿,细心的人只觉得味儿不对,粗心的人端起饭就倒进肚里,那里还顾及饭里有什么东西。
许多夫妻,不论是有孩子的还是没孩子的,结婚早的还是刚结婚的,都被派到工地上去了。整天在一起干活,天天都见面,晚上却睡不到一起;时间长了,有丈夫跑到妻子住处的,有妻子跑到丈夫住处的,也不管周围还睡着其他男女,一个一个地都钻进自己人的被窝里。黑乎乎摸来,钻错了的也有。
成千上万的人开到几十里、几百里外的地方修水库、炼钢铁,不圆满的家庭更不圆满了,圆满的家庭没有一个不被拆散。在这场汹涌泛滥的“共产主义”洪水中,依靠手中权力摸鱼的则是军事化组织中的一些基层干部。
一天,排长来找任白的父亲,问他因什么回来的?父亲说有病,请了假。排长说:“回来可以,但工地上带话,必须补一个名额,队上没人,看你们谁去?”
父亲和母亲商量了半天,定不下来。老大是姑娘,出嫁了;老二去修洮河;老三念高小,被老师带上修水库去了。看来看去,就剩下念三年级的任白年龄最大,十岁了。 任白去也是可以的,当时大人有了病,让十几岁的孩子去顶的事也有。不过,母亲最后决定还是她去。
这天晚上,母亲准备了半夜。她先是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又薄又小的被子,后来又安顿家里的一些活路。第二天早早起来,就到场里去赶坐牛车。老五晚上知道母亲要去做工,眼睛睁得蓝汪汪的,不肯睡觉。天亮了,他一觉醒来,在炕上一看,“啊——”地一声,就往外跑。任白一把拉住,哄着说 :“妈劳动去了!一会就回来。不要哭!”但任白怎样地哄,还是哄不下。只好给穿好衣服,领到外面去找。
母亲还没有走。她背着一丁点大的被子,站在场里,两只小脚不断地挪动着。人们正往车上装粮食。老五跑到母亲跟前,抱着她的腿,没命地嚎着。一阵寒风吹过,冻得地面咯吧响。
排长眼睛斜着看了几眼母亲,脖子拧了几拧,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算了!算了!背回去算了!”
母亲还没有听清,站在那里没有动。老五仍在嚎着。
“我叫你背回去,你耳朵聋了?”排长又大声说了一遍。
母亲这才领着老五,慢慢地回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算了。几天后,排长又说离家几十里路的水库上缺一个工,让任白去干一个月就行了。
水库上,吃饭有食堂,干活也不愁,人多好混,最难熬的是睡觉。工地上人太多,没地方睡觉,就沿山洼挖了许多小土窑,一个窑里睡七八个人,男女分别住着。新挖的窑潮湿,地上铺一层麦草,窑门用高梁杆堵严,就很不错了。任白只拿了一个小被子,没有铺的,两边的人把他们带的羊毛毡往一块一参合,任白就睡在上面。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冻得任白天天晚上当“团长”。白天顿顿又吃得玉米面,喝得清菜汤,任白的尿特别多,晚上不知不觉就尿“床”。好在早上起床早,黑乎乎的,任白悄悄用被子压住,别人就看不见。但瞒过一次两次可以,次数一多,就难了。一天,任白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旁边的人不知是闻到了臊气味,还是从任白的不正常举动中,发现了他尿“床”的事。尽管这个人只说了一句:“这娃娃,这么大了还尿床!”但就这一句话,满窑的人都知道了。任白顿觉脸面无光,不知道藏到哪里好。
大概只干了10天左右时间,再剩下一两天就要过老历年了。一天晚上睡觉,家门上的一个哥悄悄对任白说:“明天早上鸡一叫,你就起来!”
“做什么?”
“你别问。”
第二天凌晨鸡一叫,任白发现他们几个都起来慌慌张张地扎铺盖。任白急忙起来,将被子胡乱扎好,跟着就跑。离开工地,他们才喘了一口气,慢慢往回走。四十里路走了多半天,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家里却冷冰冰的,没有个过年的样子。
当时叫得最响的口号是破旧立新,即破除一切旧的风俗习惯,立新的社会风尚。夏天割麦时,排长要刚结婚的新媳妇同劳动的人一个个握手,到公公跟前,公公伸出手里的镰把,让儿媳妇握了一下。春节,不但外面工地上没有放假,县城的机关干部和留在家里的社员群众,也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从三十晚上到正月初三,往地里送了三天三夜粪。
外面工地上的人大炼钢铁,留在家里的人除了正常的农业生产,还要深翻土地。当时讲,深翻土地,粮食可以高产。实际上把下面的死土翻到上面,庄稼反倒不长了。为了解决黄土高原的干旱缺水,又组织农民在高原上打梅花串井。向上汇报又放了卫星,出现奇迹,高原变为水浇田。没想到水利部长要来看,下面的头头又慌了,动员群众连夜挑水,把装上水的脸盆放入井下面。来人检查,站在上面看不见,拿上镜子照,果然有水的反光。
除了亩产上千斤上万斤,过黄河跨长江,把钢铁指标搞上去,还要大办其它工业。要建千厂县万厂县。省上任务压到地区,地区又压到县上,谁按一定时间完不成就罢谁的官。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针穿。不管什么任务下来,都要基层落实。连排没办法,一个窑洞里拴一两头牛,就挂一个某某养牛厂的牌子,一间房里放一两只鸡,就挂一个某某养鸡厂的牌子,拿几根木材放在一家场院里,就挂一个木器加工厂的牌子,如此等等。一时工业农业都坐上了飞机火箭,一日千里,变魔术一样发展。谁不相信,谁就是右倾机会主义,是给群众运动泼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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