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 站
一九八二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天,苍茫高远,乌云遮挡着太阳的半边脸,雪像米糁子一样悄悄的落着,打得行人睁不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完全不见了,风骤然猛烈地刮起来。米糁子雪变成了破棉絮一样的雪片,雪片随着呼啸的寒风狂舞,漫无目的地落到山上、树上、路上,还有小镇车站的站台上。
客车还没有进站,街上的行人很少,即使偶尔看见几个也便倏地钻进商店里,饭馆里,或是临街人家的房子里。站台上根本没有来往的行人,只有几棵光秃秃的老柳树,摇晃着守卫着小小的站台。
小站东边黑亮的铁轨上出现一点红,这红点被风雪拥着向小站奔来,红点逐渐扩大,原来这是一位头戴红围巾,身穿红大衣的姑娘。姑娘在雪地里疾走,趟起一股股雪浪。不多时,她来到小站的站台上,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下停下来。
寒风抓住雪片暴怒地怒吼着、摔打着,抽在红衣姑娘的身上、头上、脸上。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仍一动不动地极目向东边的铁轨远处遥望。
一会儿的工夫,雪停了,太阳又露出了半边脸。
呜,呜......
一列客车喷着浓浓的白烟,懒洋洋地停在小镇车站的站台车上。红衣姑娘闪身迎了上去,闪动着双眸寻找着。
第五节车门打开了,下车的人中走出一位细高个,刀条脸,头戴狗皮帽子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红衣姑娘赶紧迎上去。
“少文,把行李递给我。”
“英子,你来了,冻坏了吧?”
年轻人惊喜的跳下车,看着英子冻得血红的脸心疼地问。英子对少文笑笑,脸上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
一对年轻人亲热地笑着离开了小站。穿过铁路,走过一块空地,来到了宽阔的东辽河面前,河面被厚厚的银白的雪覆盖着,只有那边通往河对岸人家的路口,踩出一条弯曲的小路。忽然间,走在前面的英子停下来,她若有所思地侧回身用手指着河面对少文说:
“你看那河冻死了,河里的小鱼也冻死了!”
少文先是放眼看着这条雪白的东辽河,然后,把肩上的行李放下,细细的看英子,他忽然意思到英子的话中有话,言语中暗含着她无法言表的心事,于是,他沉思了一下说:
“很快就要融化了,春天马上就到了,它们谁也没有死,都在睡觉呢!”
英子看看少文,在心中说:但愿如此!她提起兜继续往前走去,少文扛起行李跟在她的后面。
乌云又聚集起来,而且越聚越密,雪又悄悄地下起来。风更猛烈地怒吼着,撕扯着还未落地的雪片,雪片在狂风中摇晃着,伸出手极力去抓一个依靠。
“又下雪了,咱们得快走了。”
少文看一眼心事重重的英子郑重的说。英子垂下头小声问:
“少文,明年放寒假还用我来接你吗?”
“明年,英子,你糊涂了,明年我就高中毕业了。”
“那你不考学了?”
“啊,英子,你是说这个呀,我考啊,咋不考呢?我要是考上了,你还得来接我呀,你要不来接我,我就站在这一动不动的冻死。”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的。”
英子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情放松了许多。可是这时天却阴沉的越加厉害起来,寒风呼啸着更残暴地随意摔打着雪片,雪片被它从这棵树抛到那棵树,从这片地甩到那片地,又从这个山头摔到那个山头。疯狂的寒风裹着这对年轻人,伸出大手想把他们举起摔碎。可是它试了又试,终于没能举动。
“英子,来靠我这边走。”
少文和英子上了大路,少文见英子冻得嘴唇发紫,便用一只手扶着肩上的行李,一只手揽过英子。英子忽然感到了一股暖流,她感激的看一眼少文说:
“少文,你真好。”
“现在才感觉到?傻丫头,别胡思乱想行吗?”
少文顺势到英子脸上亲了一口,英子甜甜的笑了。
沉默,两个人沉浸在爱神的怀抱中,互相拥着抗击着严寒,忘却了阴沉的天,狂暴的风,还有冰冷的雪。可是,当英子看见少文扶行李的手在晃动时,她知道少文很冷,忽然灵机一动说:
“少文,咱俩比谁走得快呀?”
“来吧,先让你走。”
少文爽快地答应着,英子又补充一句说:
“不许耍赖呀,谁赖谁是小狗。”
“行,行,行。”
说话间,两个人分开,各自做好准备,迈动双腿飞快地朝前走去。这场面简直像奥运会上的竞走比赛,刚开始他们不分上下。可少文毕竟是读书人,不多时,他就让英子落下了两三步,他尽力去追,可是,越追落下的越远。于是,少文提心吊胆的看着英子,见她仍大步往前走着,就蹑手蹑脚地跑起来。英子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少文在跑,轻轻一笑没作声,她在心里骂道:这个小狗又耍赖。少文还以为人家英子没发现呢,又快跑几步追到英子的前边,这下可把英子惹恼了,她大嚷起来:
“癞皮狗,癞皮狗,说好了不许跑,你还跑,跑谁和你比呀?不干了,不干了。那么大的大豆腐说话不算话,真叫人家笑话。”
“那你也跑哇?”
“咱不跑,咱是人不是狗。”
英子气得直喘粗气,少文脸一红,见英子生气了,便不知所措的傻乎乎地嘿嘿的笑起来,并一边笑一边问英子说:
“英子,还冷吗?”
“我可是汗流浃背了,你这招可真管用。”
“管什么用啊?你竟耍赖。”
少文放下行李后索性一屁股坐在行李上,想用话语使英子消气,英子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用手指着他。忽然间,身后传出几声清脆的鞭响,随即,一个浑浊的声音喊道
“是少文回来了,快上车吧。”
一辆马车停在两人中间,车上跳下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短短的,大头大脸的一个老头儿,他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拉住马的纲绳。
“吁,吁----”
“你干啥来了?大叔。”
“啊,我去站里买点东西,你来接少文啊,英子。”
英子抢先和老头儿说话,老头儿乐呵呵地回答。老头儿姓唐,因为个子矮小,身体又胖的圆圆的,村里人都叫他糖球子。他车上有许多大包小包的,还坐着一位头戴棉帽,身穿蓝色棉大衣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少文笑着招呼她。
“玉兰也来了?”
“嗯,我爹让我来帮着看车,你放假了少文哥?”
玉兰回答少问的话时,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她心中好像对父亲有老大的怨气,可她还是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
“英子姐,少文哥,你们快上车吧,坐上车能快点,少挨点冻。”
“对,快上车,能快点到家,少挨点冻。”
糖球子听女儿这么一说,也赶紧招呼他们。少文和英子上了车,马儿又飞快地跑起来,少文看着糖球子的背影问:
“大叔,今年你家收成怎样?”
“嗯,还行,凑乎着过。”
糖球子眯起眼睛吆喝一声“驾”,慢条斯理地回答着。他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霜,美滋滋地在空中甩了个响鞭。
“呀,那你家一年能剩好几千吧?”
少文看着糖球子的神态惊喜地问。糖球子大大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
“剩不了多少,去了地垫钱,再去了一年的花销,能剩个千八百的就挺好啦!”
“一千也剩不上,能剩一元,哈爹?”
“这小丫头,说啥呢?竟叫你哥哥姐姐笑话,真傻!”
坐在车上一直听两个人唠嗑的玉兰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插嘴说,糖球子扭回身嗔怪地看着女儿说她一句。玉兰却气得一股脑吐出心中的怨气。
“剩一千,苞米你卖一万五,我妈卖两口三百多斤的大猪,你还把咱家的小白脸牛卖了,那都不是钱啊?买双皮鞋都不给买,还说布的软乎,哼,就是抠。”
少文和英子瞪大眼睛听着玉兰把话说完,都担心糖球子会发火,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发火,还把手中的鞭举得更高,依旧乐呵呵,悠哉悠哉地摇晃着,连头也没回。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几年可比以前好过多了,是不?叔。”
少文屏住笑打破沉寂,糖球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兴奋地说:
“那赶是的了,可比前些年强多了,你说这前些年,这大锅饭给你吃的,家家是吃没吃,烧没烧,累得人困马乏,可把人坑稀了!现在你再看看,家家是柴禾满垛,粮食满仓,鸡蛋鸭蛋随便造。还是现在好哇!”
糖球子说着笑着,心里甭提多美了,他的大鞭子不住的摇动着,好像有说不尽的高兴事。
忽然,一股寒风夹杂着雪片扑到少文的脸上,他垂下头不再做声了。
马车转过一道山弯,眼前来到了一条长长的大山岗下,少文兴奋不已,他在心中暗想:翻过这道山岗就可以到家了。这时,糖球子跳下车,紧紧地吆喝着马。
“驾,驾,驾。”
“咱们也下去吧,上坡,马拉不动。”
“没事,你们坐着吧,能上去。”
英子见马走得很吃力拉一下少文说,玉兰却赶紧阻拦,少文对糖球子说:
“大叔,你停一下,俺们下去走一会儿。”
“那也行,走走暖和暖和。”
糖球子心疼地看看自己的两匹大红马,点头应和着。岗上的雪被来往的车辆压成了冰,英子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少文和玉兰同时扶住了她。
“小心点,看脚下。”
少文轻声提醒英子,英子吓得脸通红。
“这道,才败家呢!溜滑。快了,咱们上去岗就到家了。”
糖球子摇着鞭大骂着,好像谁都不知道似的告诉着。少文附和着,心早已经飞到了家中,飞到了母亲身边。
马,艰难地拉着车,一步一滑地终于爬到了岗顶上,岗顶上的风刺人骨髓,抽得人睁不开眼睛,脸上的肉像刀割的一样痛。可是,少文仍然伸长脖子竭尽所能的向山下的家望去。
他先是看到一排排雪白的屋顶,然后,他看到了一座座房子。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家,那三间土瓦房,两间土仓房,还有那石头墙、篱笆门。忽然,他看见自家门前好像有人站着,他眯起略近视的眼睛细看,啊,原来是母亲,她一手悟着前胸,一手遮着额头,伸直那弯曲的身子正往这边望。寒风扯着她的衣服,吹乱了她的头发,雪花落到她瘦弱的头上满是洁白。
“妈,快回去,天冷----”
少文的心猛地抽搐起来,他一下子喊出声来,泪水随着喊声涌到眼圈。糖球子抽一下马大声说:
“顶风,听不见。唉,儿行千里母担忧,当老人的都这样,那天我和你妈唠嗑,她还念叨你呢,说你懂事,节省,怕你吃不饱。唉,他自己的病,她可一点也没想着呢!”
糖球子万般感慨,少文的泪水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的流出来。风吹动着他头上的狗皮帽子,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仍朝母亲的方向望着,在心里不住的大喊:
“妈,我回来了,天冷,你快进屋吧!”
忽然间,少文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扯下母亲给他缝的狗皮帽子,高高的举过头顶,拼命地朝母亲摇着,摇着......,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下坡,马自然走的快了许多,云香看见了马车上的儿子,快步走过来迎接。马车进了村子,少文的狗皮帽子依然举着,当他看见疾步走过来接他的瘦弱的母亲时,他便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向母亲奔去。
“妈,天冷,快回去,咱们快回家。”
“少文,你可回来了,妈都想你了。”
“妈,我知道了,咱快回家!”
少文拉着母亲,用身子为她挡着寒风。恐怕母亲着凉,急忙把母亲扶到屋里。赶紧为母亲脱鞋,把母亲推到炕头,用小被给母亲盖上脚。
“妈,快上炕,地下冷。”
糖球子把车停在少文家门口的大柳树下,他接过英子扛起的行李,大声小气的说:
“你说这云香啊,想儿子想得这样,这大冷的天你出来接啥,这体格还不好。”
他穿过外地走进屋里咕咚一下把行李扔到炕上,少文赶紧缩回了去接的手,云香看着糖球子十分感激地说:
“唐大哥,谢谢你把孩子们拉回来。”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乡里乡亲的捎个脚这算啥呀!”
扔下这一句他扭头就走了,英子和玉兰把两个兜放到缝纫机上,云香赶紧招呼玉兰:
“玉兰呀,快上炕暖和暖和,冻坏了吧?”
“不用了,婶,我还得赶紧回去跟我爹卸车呢。”
“噢,对了,少文,英子,你们也快去帮往下拿拿东西。”
“不用了,婶,你快让他们暖和暖和吧,这点东西一会儿就卸完,他们都冻坏了!”
玉兰说着走出张家,少文和英子跟着来到唐家。唐家也是三间坯瓦房,他家的院墙是石头砌的,墙帽是用泥插得,墙帽上插着苕条编的拦。唐家的大门是铁的,两扇。大门的墙垛子是砖砌的,红红的,很显眼。
“咋这么晚才回来呢?饭坐在锅里都凉了。”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跟着一位中等身材,黑黑胖胖的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走出来,她是玉兰的妈徐桂芬。当她看见少文时惊讶的说:
“呀,这不是少文吗?咋遇上你们了呢?快进屋,英子,快进屋吧。”
徐桂芬一边亲热地招呼,一边往屋里拎东西,少文和英子提着东西走进唐家。唐家的里屋门敞着,只见箱子盖上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正演着《西游记》,炕梢带被褥套的柜子里,整整齐齐装满了被褥,炕上铺着红绿花的炕革,崭新的,少文看一眼英子,英子明白少文眼神中传达给他的意思是在说唐家比我们富裕,她轻轻地拉了少文一下大声对徐桂芬说:
“婶,这鱼放哪儿呀?”
“就放锅台上吧,一会儿我再收拾,你们快进屋暖和暖和吧。”
“不了,我婶还在家等着呢,你忙吧,婶。”
英子放下鱼,拉起少文往回走,玉兰赶紧挽留,糖球子也一边往西边的马棚里牵马一边说:
“待会儿呗,都到家了,忙啥?”
“快进屋坐会儿,不忙。”
“不了,你们忙吧,等有空我们再来玩。”
“不呆了,有空串门去叔。”
少文和英子回应着,牵着手走出唐家。他们刚出唐家的大门,只见少文的小妹、二弟、三弟不知从谁家玩耍,这时都跑了过来,大声喊着:“大哥......大哥.....”,迎上来。
“哥,你回来了。”
“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呀?”
“哥,你看见妈了吗?”
扎着两条辫子八岁的小妹娟子先扑到少问的腿上,少文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又拉住十二岁的三弟继文的手,又笑着看着二弟学文回答:
“看见妈了,学文,我先到的家,是妈让我们帮唐大叔家卸卸车。”
“哥,你咋才放假呢?我们早都放假了,妈都想你了,你冷了吧,我给你捂捂脸,暖和暖和。”
娟子抢着提出一大串的问题,同时伸出小手去给少文捂脸,继文有些生气地对娟子说:
“娟子,别闹,下来自己走,哥累了。”
“没事,继文,哥不累。”
兄妹几个谈笑着往家里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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