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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独家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历史小说   会员:xiaopinjuben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7/4/18 10:28:23     最新修改:2017/4/18 10:28:23     来源:中国国际剧本网www.juben108.com 
小说名:《投稿剧本小说《路》》
【原创剧本网】作者:袁朗
    简介

    这是一条战乱之秋的人生路,它承载着我的生命,死亡,理想,夙愿还有悲伤。

    我叫陆国业,来自曾经的江南锦绣之地。家父是实业企业家,经营一个传了两三辈人的棉花厂,家境殷实,受过教育。日军攻陷家乡后,家父为保住家业接受日军招安,成了我眼中的卖国贼。我愤慨万千,逃出故乡,开始覆盖大半个破碎国土的逃亡。

    我在破碎的国土上逃亡和流浪,最后我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直到出现一个人救了我,他说会带着我活。我跟了他,我一路见证了这个强人一手拉出来一个军队,由溃兵,难民,逃难的学生等等人组成的军队,他声称要活命就要跟自己害怕的东西抗争,生存要从死亡中争取。后来他带着我们游击,带着我们跑,带着我们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直到后来我们被打得没剩下几条人命了,他破碎成软弱的样子,直到后来我们知道他以前的身份。

    他以前是杀人魔头,反革命政变开始后的刽子手,他刺杀暗示了很多名流、富商、赤色分子。他说带着我们活带着我们打仗只是为了他的自我救赎,他想做个好人。

    然而基本什么事情都无法重新开始,特别是这样的乱世之秋。

    而我终究也要面对自己的问题。

    我们遇上了八路军,情报处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一场所谓的公平决斗之后,我们自愿回到上海参与锄奸行动,锄奸的对象就是我的家父。

    我们在改变,从丢弃书本开始逃亡流浪,到一心赴死,没有勇气活命,然后为了活命抗争,当我们看着自己的同袍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路上,我们心里燃烧起抗战救国的火花,我们慢慢坚信了信仰。

    然而,现实是永远残酷的。

    理想之路,究竟在哪里。

    初衷

    提到抗战,太多时候只是看到屏幕上那些抗日神剧的传奇和夸张,我们要更多的应该看到日军铁蹄带来的灾难和痛苦,难民、溃兵如潮,逃亡、流浪不止,有些人只是为了流浪而流浪,他们逃亡到自己都不知道生死的地方。然而有些人心里还在燃烧着理想火花,为自己,为破碎国土而点燃的火花。

    鄙人不才,只想通过笔下的苦涩现实与现理想,选择与逃避,再现一个平凡人面对沉痛现实的抉择和勇气。

    我们都只是平凡人,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平凡的事。

    目录

    第一章    又活下来了

    我叫陆国业,来自曾经的江南锦绣之地。家父是实业企业家,经营一个传了两三辈人的棉花厂,家境殷实,受过教育。日军攻陷家乡后,家父为保住家业接受日军招安,成了我眼中的卖国贼。我愤慨万千,逃出故乡,开始覆盖大半个破碎国土的逃亡。

    第二章   战争中的婴孩和和尚

    “流年战乱,他不幸,我们也不幸,不过我们好歹比他多尝了二十多年的世间沧桑。我不想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就闭上眼睛,尽管这是个满是磨难痛苦的世界。我们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救他。我走过很多的地方,总想着能救很多的人。后来我知道,自己都不救自己的人,别人也救不了他。我也在救我自己,所以我祈望他能活,活着看这世界,不是躲着,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我们这些活人。”

    第三章  炮灰残渣和难民

    “你们这么害怕日本人?你们真的是打过仗的军人?你们的枪就是拿来逃跑的?几个日军斥候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怂样子?你们连狗都不如,狗都知道要去咬打它的人,你们只知道跑,亮出屁股给人家打?往里面逃只会被日军追着打,往里面逃吃什么?几个斥候怕他干嘛?跟他们干啊,抢他们吃的啊?是军人的是爷们的都给老子打回去,老子不会窝囊的活,想想日军造的孽,想想战死的兄弟,你们他妈的就该害臊。废物,连狗都不如,窝囊废。”

    第四章  残渣们走向战场

    “你们不想这么活,也不想这么死,像条丧家之狗,跑来跑去的干嘛啊?就为了找点吃的?等着天上掉下来吃的?最后死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你们活着干嘛?没错,现在是乱世之秋,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家,杀我们的亲人,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只知道抱着头逃命?逃你们自己都没谱的命。想活命吗?跟狗日的鬼子干啊,吃他娘,穿他娘,为自己的同胞报仇雪恨啊。”

    我们看着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以前我们不相信,现在我们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一手带出一个小规模的军队。我们都说要散了,没几个人愿意跟我们同命,吃完饭他们就会跑,打仗前他们也会逃,可是现在他们再也不会逃,再也不会跑,我们同命了。以前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活自己的,战乱之秋,我们想着顾自己都来不及何况还要顾及其他人,现在我终于知道,要把自己顾及的好好的话就要去顾及其他人,哪怕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因为我们命运一样。

    第五章  空袭

    刘文涛,死了。

    他被炸弹爆炸震开了内脏,他一直吐着血。日军空袭来时他还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远山和残云,仿佛世界再也与他没有关系。他站在那里,没有理会身边溃兵难民的逃亡,他任由他们从他身边穿过,他只是呆呆的,逃亡的溃兵难民再也推搡不动他。也许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第六章  日子

    “打仗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去杀敌,为自己杀敌,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生做些什么,所以如果我在战场上死了,我也不后悔。”我自认为跟了神汉上战场,跟着我们同袍冲锋呐喊,是我抛弃一切顾虑努力到达的人生顶峰,我以为我已经抛下所有,直到我看见欣欣向荣的小水村,看见那对青年男女的相拥相泣,我就想薄冰一样融化了。杨刀一直铁着脸过日子,他几乎不笑;神汉一直琢磨着打仗杀敌,他几乎不疲倦;谢保一直在笑脸相迎,他几乎不哭。而我,没有一直在做的事,倒是有一直在思的念,用张生不文雅的话说就是心思重,用神汉打击人的话来说就是矫情。神汉说,如果你能活着过完这场战争,你以后坐在路边看着野花都会哭。

    第七章  对垒(上)

    头被挂在了阵地旁边一颗高大的树上,好些同袍没敢去看,几个同袍看一眼就吐了,还有一个看一眼就晕过去了。刘贵这个带着大眼镜的老头子站在树下盯着张生的头盯了半天,然后他从肩上拿下一直扛着的老式火药枪,他对着头“呯”的比划了一下,然后他又扛枪上肩往林子里面走去。

    “记否孤忠陆秀夫,冲冠三桂又何驱。汉奸脸谱谁来画,僵化思维究未枯。”教书先生孔言站在树下吟着事,同僚们奇怪的看着他。

    小毛扔了一个石头去砸那颗头颅,没砸到,他不再扔第二个。

    郝富贵,大虫远远的看着,见过和尚的大虫比了一个和尚的手势,“阿弥托佛。”他低下头。郝富贵照着大虫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这是汉奸。”郝富贵纠正他,“你给他超度?”

    “哦。”大虫摸摸后脑勺。

    我远远的看着这生于胡闹的景象,如果上面挂的是家父的头颅,我又该怎么样呢?

    第八章  对垒(下)

    七五山炮,九二步炮,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漫山遍野的出现在我们的阵地前和八路军的阵地前。原本无法运送山炮、野炮、步炮的丛林地带已经被他们征服了,以前听人说过日军吃苦耐劳,不知疲倦,战斗力,运送能力彪悍,现在我们彻底见识了。我们彻底被他外围的工事哄骗了,以为他们修筑工事,每天轰炸防区,炮击野山就是为了让我们冲出去,然后借着优势炮火消灭我们。他们哄得我们以为战争僵持了,以为暂时太平,我们在太平的时候他们已经秘密在林子里挖山开道,运送武器装备,不断的向我们挺进。

    第九章  离开

    我终于慢慢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疯狂跳踉,一直贱兮兮的厚着脸皮嘻嘻哈哈,一直对打仗杀敌那么狂热,他害怕的是安静,安静了容易伤心,容易回忆起以前的花非花,雾非雾。他不想平静,不想留给自己空白的时间,他渴望一直吵闹着,笑着,不知疲倦的奔跑着,冲杀着,厚着脸皮乐着,因为曾经的不堪和伤心,因为他真是一个强人。他在自己救赎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一个跟过去无关的人,他已经走得很远。而我,似乎还要面对着过去,似乎三步一回头,我想改变,我想像神汉一样不回头一直朝前走。我想杀死何家富,跟过去,跟陆家彻底决裂。

    第十章  夙愿与信仰

    “他放下了他的一生的仇恨,为的是自己信仰,为的是我们破碎的国土。你看着那些难民,小毛,谢保他们的家人,还有大虫,张生,那些学生,我一直看着,一直痛着,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看见我的痛,看见我的伤心,我要带着你们活命带着你们打仗,活命和打仗就要丢掉伤心和痛苦,可是我们越活越痛苦,我们越打越伤心。我总想为你们做点什么,带着你们多活一个,可是后来我们一千多人到现在活了几个?我们就剩眼前的这一百条烂命了,我实在无法带着你们走更远了,你们跟着我只会死的越来越多,我们都看不见希望。于是我开枪打伤自己,像张文一样,我以为自己生命垂危了就会像他一样有理想,就会有信仰,可我还是没有。我只想做一件能承载着水生火热之中的人们的理想的一件事,那样我才会真正丢掉伤心和痛苦。你也是一样,只有有一天你面对了你的痛苦,解决了它,你才不会有伤心,因为你释然了,你自由了。”

    我看着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在外逃窜的那些难民。他们抢劫自己人,他们在日军的空袭下互相推搡着挤上前,他们饿着肚皮无力的走向自己都不知道生死的地方。我想着他们被日军抓去做劳力,他们还真把给日军做劳力当成了事业,他们卖力的拉着背着日军的物资,他们围坐在日军的校场外看着日军砍杀中国人,然后起哄和欢笑。我想起那个头埋在土里的老头,方绪问他害怕对着他的枪还是害怕日本人,他说害怕日本人。

    方静,我就在你的阁楼之下,你看风景的时候,可不可以对着风景微笑一下,我想看你微笑的样子,尽管那微笑不是对我。

    第十一章   审判

    我回忆着他的话,当我喝得和他一样醉的时候,我才明白他的伤心。那时候我错误的以为是他回到这个暗黑环境让他再次坍塌了,让他很脆弱,让他怀疑自己,怀疑身边的人。现在我发现并不是,是他的孤独,孤独让他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让他冷静,也让他不冷静。

    我用我年迈的气力把他埋在青山绿水之间,我给他刻了一块木碑,上面刻着“平凡人”三个字。

    前言: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的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

    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

    给人民当牛做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都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的人,

    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1949年11月1日北京臧克家

    第一章   又活下来了

    天空很阴沉,厚重的阴云死寂一样吞噬着大地。满是战争创伤遗留的废墟世里到处弥漫着硝烟,干燥狂烈的热风难以吹动的硝烟。

    我看着这个满是疮痍的世界,尽管满脑子都是试着不要相信的逃避,可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的确就摆在我的面前。从它开始遭遇航空炸弹撕裂,然后震动,坍塌,毁灭,很短的时间里,我的惶恐和惊吓已经把我拖到仿佛要等着轮回几世的空间。

    我看着,绝望着。我感觉自己已经很接近死亡了,我感觉身体被炮弹震裂后然后倒在地上等待着它的碎裂。我曾经无数次的接近死亡,我不再惧怕了,我逃累了,逃绝望了,有时候真真切切的想着等来一次直接的死亡,我没有勇气自杀。我不知道硝烟外面是什么,我也无法看见路的方向,我的祖国又多了一块疮疤,我的同袍们现在躺在瓦砾废墟之中,我现在已是一片空白除了一颗不想活的破碎的懦弱的心。

    我想继续走,继续逃,因为我不敢自杀,我不想活,但是我的确是怕死。我找不到方向,也无法看清哪里有路。我把头埋在砂砾里抽泣,我不敢抬起头,我祈求天空上再掉下一颗航空炸弹直接撕裂我的躯体,让我没有痛苦的余地和时间。

    路在哪里?活的路,还有死的路。

    我很纠结,来自于内心触目惊心的恐慌和绝望。我想找一个能在心里信着的东西,回家?我已经没有家了,我逃出那个浮华而可怕的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家了。我不想像那些尸体一样,糜烂在这硝烟里,我宁愿痛快的死亡,不让我的躯体在别人或者是日军的眼皮下腐烂。我多想像玻璃,一下子破碎成很多块。我不敢让身体动弹,我埋着头,僵硬着,抽泣着,僵硬着,纠结着。慢慢的我飘忽着,感觉浮在厚重的硝烟和阴云上面。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刺了我的手指头,感觉上是针尖。刺痛的痛觉让我立即抬头,满是灰尘和干泪的模糊眼睛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一个一脸满是尘土和血渍的衣着褴褛血迹斑斑的家伙,手上捏着那颗刺我的穿着线的绣花针。与灰头土脸不相符的是他的眼睛很有光芒,虽然布着些许血丝,也阻挡不住那眼睛里不一样的闪光。我懵着······

    “嗳,还没死呢?”他开口,那眼神简直是在向自己的亲戚朋友问候,甚至还带着一丝乐观。

    “你认错人咯。”我只好当他是大难不死后想找到熟人的幸存者。

    “我不是来认识你,而是来拯救你。你说话力气很足嘛,看来没被吓傻,也没清醒着伤心过度。”他说话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在分析眼前的问题。

    “你又不是佛祖,你也不是来拯救我的,倒是来针灸我的,你无缘无故的拿颗绣花针戳我们这些尸体干嘛?尝试把死人救活?还是研究该把这死人归置到哪层地狱?”在半个国土上生活了十多年了,我虽然没打过仗,可也见过无边无际的死人和各种亡命天涯的半死人或者是半活人。

    “不狠狠的戳你一下,你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有些人没死呢,可是面对这情形眼睛一闭想着眯一会结果就真的死了。我不是无常鬼,你也知道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死过十七八次了,所以下不下地狱都一个鸟样,对于他们这世界就是地狱。”他咧开嘴角边笑边琢磨着那颗戳醒我的针。

    在满是废墟的,横七竖八躺着些死人的世界里被一个似乎熟悉但是绝对陌生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家伙刺痛而醒,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憎恶他,因为前一刻我还真想就想他说的那样,在自己绝望失望至极过后把自己所有的气力用来睡最后一觉,然后永远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可是这家伙把我刺痛而醒,又仿佛在后来真的针灸了我,让我有点气力跟他贫嘴几句。待我贫嘴完毕,我发现自己却又想活着,活着的火苗在我心里微微点燃。

    我开始沉默了,我看着他。

    “再去戳戳其他人吧,我跟你一块去。”我挣扎着站起来,那家伙却不来扶我一把。

    我有点恼怒,“你他妈不能扶我一把?”

    那家伙起身,背对着我拍打着身上的土。“自己站起来,你他妈才能走的更远。没人能随时扶着你。”

    我愕然。

    他继续,但提高了声音,像是要高歌。“爬起来,从你的趴着窝着的等死的散兵坑里爬起来。”

    我想立即爬起来先给他一拳。

    日军的炮灰几个小时前燎过这个小镇,到处是炸塌的的土墙,瓦房,燃烧着的木头,尸体,炮弹炸出来的热气还在沸腾。

    那家伙真的不知疲倦的刺着那些尸首还算完整的的手指,只要是他觉得还有一丝气息的他都不放过。

    我坐在炸踏了的土墙堆上透过层层硝烟,炮弹热气看着西下的模糊的残阳。

    “你就是拿戳死人的针来戳的我?你大爷的,把人家尸体里的毒带给我怎么办?你大大爷的。”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我没那心思去研究死人。

    他依然背对着我。“你不是说来帮我针灸他们的嘛?”

    “饶了他们吧,没人活着了。你自个觉得他们活着而已,就算他们还有一口气,你看看他们被炸残了的身体,他们宁可就这么顺势躺着直到真正的死了。别打扰他们安静的去死,好吗?”

    “你是读书人?”他转头对着我,“你肚子里的墨水就是用来坐视别人在你面前慢慢死去的?然后用读书人的感叹感叹一下乱世之残忍?”

    “两码事!”我真想对他吐口水,“他们想死,他们不想被救起来断胳膊断腿的活着,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又被日本人再炸一次。再说了你是如来下凡吗?你能救他们吗,你他妈就只有一颗绣花针,你有吃的?你有药?你有枪炮可以杀日本人?你掉渣的连口水都给不了他们。你把他们从鬼门关揪回来让他们真正伤心一回,让他们带着恐惧再走一遭然后再把他们踹去阎罗殿。是吧?你心比天高,你命比纸薄,你到底是干啥的?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你有这份心不去打日本人真他妈的浪费。”

    “我只是叫醒他们,就像叫醒你一样。你确定你愿意昏睡至死?我只是叫醒他们,他们接下来怎么站起来,怎么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至于我,我怎么度过这场战争你用不着评价。我也不会评价这些死的中国人,我也没心思去评价日本人。”

    我不在说什么,我沉默,沉默来自于无边无际的废墟,硝烟,还有死人堆,来自几年覆盖大半个支离破碎的国家版图的逃亡。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像个什么都懂,饱读诗书又经历过各种五味杂成的不断走在路上的人。

    在确定这里除了我们已经没有其他活人的情况下我们决定出发,去下一个地方,我也不确定下一个地方是哪里。我们搜集了一些可以吃的,用的一些零碎的东西,那家伙还打劫了偶尔一两尸体上的手表,还算完整的纸张,他还搜刮到一只铅笔。他厚着脸皮站直了,对着那些尸体说:“对不起咯,受苦受难的同袍兄弟,借用你们点东西,等我死了到了下面遇到你们咯就还给你们咯。”然后他鞠躬。我觉得他应该是个从过戎的人,但我不想继续琢磨这个家伙。他没问我叫啥哪里的干嘛的,所以我也不问他叫啥哪里的干嘛的。去琢磨最后他转过头,“搭把手,来,把他们埋了吧。”

    “草埋了吧,我可没力气给他们添坟树碑,我也不想知道他们。”

    夜幕降临,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

    我们两个人在一间还没彻底倒塌的房角里铺上谷草,靠着墙角看着外面的大雨滂沱。

    “再下下去这房子估计要踏,这些雨水估计得顺着墙上这些裂缝流进来,然后水淹了我们这两活鬼。”我更想说的是我们埋的那些个人估计又要淋雨泡水了,我不在想,也不再期待他吭声回我一句话,因为他已经沉默好久了。于是我也沉默。

    天已经亮了,我被那家伙踢醒了。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在我闭眼的昨夜,脑海都是那些无边无际的死人堆,硝烟。老话说梦见过死人的人,准是时运已到,马上要发财了。我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湿漉漉的露水和刚准备升起山头的红色太阳。“要发财咯。”我说。然后我问:“今天干嘛?去哪?还去给死人收尸?去搜刮死人,发国难财?”我漫不经心的问。

    他看着初升的太阳,背对着我,“你想一辈子这么活着?随遇而安?发死人财?等着老天把不要的都扔给你?还是做一场力不从心的春梦?”接着他转过头,目光迥异的问:“我们去打仗怎么样?”

    我苦笑着,“你是有一支枪呢还是有一把只能砍死蚂蚁的刀?你是有几百小喽啰的山大王呢还是拜师学了艺的孙猴子?”嘲笑完他,我开始说点实际的。“我知道你一腔的怒气和热血,可咱们就两脑袋,只够想着怎么活下去的两脑袋。你想打仗?投军去啊,找军队去啊?我们在的这地方能找到?再找个活人都困难,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说不定走到小鬼子枪头上去了。拜托你,想想怎么活,想点实际的东西。好吗?”

    “杂碎,混吃等死啊?混了半辈子了,还想混?搁你挖的散兵坑等死算了,你活下来干嘛?”他骂我,一脸轻蔑的表情。

    “我说的是实际,实际的。咱们活都活不了了,还打个屁仗?”

    “走咯,活着的杂碎,我带你去找一条活路。”他走向外面。

    “死路。”我跟着他。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炮击声。

    他带着路朝着厚重的森林走去。

    “干嘛去?当野人去啊?进山干嘛?”我嚷嚷。

    “没听见炮击吗?日本人马上来扫荡了,你走光秃秃的舒舒服服的大路?真想撞小鬼子枪头上?”他没回头,继续朝着厚重的树林里走去。

    “进去里面能活吗?”我问。

    他没有回应。

    炮击声越来越近,在山林的外面像幽灵一样的到处游荡,偶尔游荡进森林。刚下过春雨的森林里各种鸟叫声交织着,林间的露气还未散去。我疲惫的走着,那家伙却好像永远不知疲惫,我感觉他走的很轻盈,虽然手里捏着无聊时顺手扯来的野花,但他的眼睛和耳朵却好像永远在周围搜寻着什么东西。他常常把头歪在粘满是露水的树枝下,然后轻轻摇曳着,摇自己一脸一嘴的露水,然后用手搓着脸,像是在洗脸。

    “别人都怎么叫你的啊?”他在前边边走边问。

    “说‘怎么称呼你?’或着‘你贵姓?’会死啊?别人叫我的不一定是我名字。”

    “咱们都是自己人了,用不着那么客气。都自己人,太客气,虚伪。”

    “谁跟你是自己人了?”我问道。

    “救了你命的人,你的命我给的。一条贱命还跟这讨价还价。”

    “大名郭叶。”

    “别人怎么叫你?”他强调。

    “小爷我打小家教好着呢,家风优良,打小身边都是文化人,不给别人起绰号,别人也不给小爷起绰号。”

    “取个将军的名字,却天生一副熊样。你老爹可真会损你。家里干嘛的啊?”

    “做棺材滴。”我漫不经心有口无心的回答。

    “流年战乱,你自己想死,还诅咒家里人死,你就这么做儿子的?你就这么做读书人啊?”

    “家父,该死。”我终于有点疼了。

    我叫陆国业,来自曾经的江南锦绣之地。家父是实业企业家,经营一个传了两三辈人的棉花厂,家境殷实,受过教育。日军攻陷家乡后,家父为保住家业接受日军招安,成了我眼中的卖国贼。我愤慨万千,逃出故乡,开始覆盖大半个破碎国土的逃亡。我也想从戎,可惜时运不佳,我碰到的都是些鸦片团,他们也把我当壮丁绑了,修工事做劳力,可是日本人还没干过来,他们就已经做鸟兽散了,抛下做苦力的我们还有修给上峰看的简易的工事。于是我们也只能做鸟兽散了。几度从戎,没枪打,没饷拿,没日本鬼可以杀。后来的逃亡路上靠着发死人财,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活着。

    我没告诉这家伙这些我的过往,因为我不愿提及。

    他让我叫他神汉因为他说他没有名字,我倒很乐意,从那以后我就叫他神汉,有时也会叫他巫师,无常鬼,他也倒是乐意。我们走着,在密林里走着。我觉得这几天就做了两件事,一是从我的散兵坑里活着站起来,二是一直在向前走着。

    我们沿林子走了好几天,躺在林子里过夜。那场暴雨之后便是晴朗得大好的天气,温暖的阳光仿佛把林间的一切味道都给烤释出来,树叶的,树干的,野花野草的,泥土的,支离破碎的石头的,虫子的,叽叽喳喳的小鸟的,各种清新自然的味道交融着。夜里我躺在松林间,透过松针看着天空中明亮的月亮,我不再去想过往和以后,我安逸的躺着。

    我们身上所带的干粮不多了,我们没走出林子,而且我们似乎也没有方向。神汉在他搜刮死人的纸上不断靠手表和太阳绘制方向和。我不想看他画的东西,我跟着他,只是跟着他。

    神汉在地上捡起一截被掰断的松枝,他看着松枝,看着地面,依然背对着我。“有人,应该就在附近.”

    我躲到一颗灌木丛后面,小心翼翼的看着四周。

    他回头:“不是日本人,一个日军单独跑进来干嘛?附近也没有大规模行军的痕迹,脚印这么浅,感觉像是个没力气的逃难的。”

    “搞不好来抓壮丁的。”

    “哪个部队会跑进深山来抓人?脑袋进水了你。往前走,赶上他。多个人,多颗脑袋,不是像你这样的草包脑袋。”他不忘打击我,而我也早就习惯了。

    在前面不远的野草从里,我们真的发现个壮汉倒在地上,他身上穿着破烂的已经没有了袖子的军装,一支快要解体的汉阳造还在手里捏着。他看起来也走了很远,胳膊衣服脸都被林间的刺稞树枝撕开一些口子。

    神汉就像看见自己祖坟冒青烟一样激动,他立即趴到地上想要拿针戳醒那个壮汉。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壮汉突然睁开眼睛,双手立即把神汉的手扭在神汉的背上,把他按趴在地上,并迅速的起身然后用膝盖压在神汉的头上,让神汉啃了一嘴的野草和泥土。制服了神汉后,虎背熊腰的壮汉扭头盯着我。我看着那双铮铮有力的眼睛,感觉瞬间被一头饥饿好多天猛兽盯上了,感觉他能立刻一口吞了我。

    “误会误会,壮士壮士,他是想救你。”我忙说。

    壮汉低头看了看脸贴着地的猎物,眼神上看起来不太想被说服。但膝盖似乎减轻了压着神汉的力度。

    神汉吐着小草和泥土,“噗,噗,呸,呸。”然后他呵呵的笑了两下,“练过啊?当兵的啊?跑这干嘛来了?”他试图扭着头斜瞟他身上的壮汉。

    “误会,误会,自己人,都中国人,中国人。”我重复。

    壮汉再次扭头看我,这时候神汉突然起身,像一股上古洪荒猛地冲向九重天,足足把大壮汉顶飞起来,大壮汉飞起来又砸到地上。我惊呆。

    神汉抖擞了一下自己的筋骨,走向躺在地上摔的够惨的翻来覆去的大壮汉。低头看着他,“怎么样?空有一声蛮力,力用不在方向上,也就没那股力啦。只喊着打鬼子,鬼子来了就直接扑上去盖上去送死?坦克大炮扑上来用刀砍,用肉垫?”

    “你也是当兵的?”壮汉趴在地上问。

    “不是,我是神汉,是无常鬼,是那个什么什么巫……”

    “巫师。”我补充。

    壮汉叫马大虎,他爹妈生他的时候应该是去寺庙里烧了香拜了佛,他的确像马一样敏捷,像虎一样威猛。可是比起神汉那股细腻而又异常的洪荒之力,我觉得他像一只傻老虎。于是我叫他大虫,被武松一锤一锤打死的大虫,而他们叫我精细鬼。大虫,自称东北军某个中尉连长,老家热河滦平。一九三三年元旦,在榆关全营尽墨后,自己侥幸存活,醒来已经找不到以前的部队,自己随意流落。然后跟过好些部队,一直流落向关内,惨败无数。最近又遭遇日军包围,部队各自突围逃命,自己逃出来一路狂奔,日军几个斥候追击了他好久,直到他逃进这座野人山,然后累晕在地上。

    我们三个一起上路,朝前面走着,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我们从山林的一端钻到了另一端,它已经接近边缘,因为大量人们活动过遗留的气味已经在林间蔓延,越来越浓,炊烟,鸡鸣狗吠,老黄牛“嗷嗷”低吼等等很多气息都在林间弥漫。我们发现生长着庄稼幼苗的贫瘠的土地。我们偷偷的摸到能看见炊烟的山林边缘,却闻见硝烟的味道,那味道愈发的浓烈。

    几声枪响在山下被焚烧的破旧村庄里像幽灵一样回荡着。

    神汉往下跑,我在后面低声吼:“有日军。”

    他没回头,继续往下梭滑下陡坡,“抓紧时间,能救一个算一个,晚了都成尸体了。”

    大虫马上跟上。

    “找死。”说完我也跟上。

    我们迅速隐蔽在石头堆起来的石墙后的密密麻麻的树藤里。透过石头之间的空隙,我看着两个日军朝着我们这边走过来。他们很警惕,哪怕这是个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抵抗能力的中国穷苦百姓聚集地,他们还是很警惕,随时搜索着周围,身体好像随时能拉开射击的姿势和打架的架子。我看着他们的搜索,很怀疑他们能从很远的位置发现石头堆空隙之间我们的眼睛。我回头想问问神汉对策,那家伙早已经不见了,大虫盯着我,然后指了指神汉摸出去的方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紧张没注意到他离开,还是那家伙真的这么能悄无声息的移动。

    神汉在两个日军走到墙角的时候摸到墙头对面的乱草丛里,并制造出点动静。两个日军敏捷的抬起枪对着对面的草丛,同事把身体隐藏到墙头后面。草丛里的动静一直在回荡,但也并不是什么大的动静,虽然日军战斗素养极高,也有毅力一直草木皆,可他们判定出眼前的情况用不着开枪和请求支援。过了一会,神汉还在草丛里制造动静,两个日军相互示意,一个抬着枪保持着射击动作向对面移动过去,另一个蹲在原地为他做掩护,并观察着周围。

    大虫开始动了,我猜他一定是被神汉耳语过,不过我竟然都没听到。我看着大虫向蹲在墙角的日军慢慢绕过去。墙角的日军只顾看着自己同伴的方向。大虫摸到后面搂着他的脖子就是“咔嚓”一声,他力道很大,直接扭断了日军的脖子并迅速拖着尸体往墙里面退。这边的日军听到动静立即转过身,他想射击可是没发现目标,他迅速移动到一个石头掩体后面,抬枪盯着墙角,顺便扫了一眼刚才有动静的草丛里,发现没有异常。他已经完全落入神汉的圈套了,神汉拿着大虫的汉阳造猫在他的后面。日军有点惊慌,他刚想放一枪求援的时候,神汉抡起汉阳造往他脑门上就是一下。

    他们把日军尸体托在草丛里,我负责观察周围的情况,掩护他们。我们搜集到两个罐头,两支步枪,以及步枪上面的刺刀,一些弹药,然后继续像村子里面快速移动搜索,寻找幸存者。

    “动作快,日军人数不多,他们大概过会就会在村外集结,发现少了两个人就会重新进来搜索啦。”神汉弯着腰贴着土墙边小跑边低声像是发命令。

    大部分院子都在燃烧,每个院子里都是遭到灭门屠杀,日军对付这样手无寸铁的甚至不清是非对他们笑脸相迎的村名都用刺刀刺死,或者军刀砍死。我们搜索着,看着这些尸体,一个几个钟前还在活生生过日子的家庭就这么瞬间没了。

    逃出家的前一夜,家父还在工厂宣城日本人针对的只是中国的政府,日军不杀害平民,而且会带来更先进的机器,让工人们继续上班。

    我看着那些无辜受害的同胞们的死亡的眼睛。

    在一个院子我们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大虫门口戒备,我和神汉进到里屋去找那个婴孩。声音来自里屋的一个满是玉米枯杆的墙角。我们拨开玉米枝,一个八十多岁样子的男孩抱着一个婴儿害怕的看着我们。

    神汉满脸像是哀求,他对着男孩做出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轻声的对他说:“别让他哭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把日本人引来咋办啊?”

    男孩看着他,又看看怀里嚎嚎大哭的婴儿,然后对神汉摇摇头。然后神汉转过头看着我,于是我也冲神汉摇摇头。

    草埋了男孩的父母,我们决定带着男孩跟婴儿撤离。

    我们往回走,我们进这个村子的方位。

    “别走回头路啊。”我跟着后面低声说。

    “日本人刚刚是分拨巡逻,大概两人一组朝着村子每个方向搜索,分组也该是老兵带着新兵,刚那两家伙为啥这么紧张啊?说明他们是有搜索目标的或者是才出发不久的,如果他们有目标,搜索时间就会长,他们的头也就会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如果他们没目标,时间一长老兵早就懈怠于这种搜索了。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有时间从刚才的缺口出去。”

    大虫扭头看着我:“啥意思?听不懂。”

    我对大虫摇摇头:“听他在那里瞎掰吧,瞎猫碰见死耗子而已。”

    “哦。”大虫回头继续前进。

    一切顺利,我们从原来进来的地方退回到山里。我们多了两个人,十岁男孩,一个婴孩,多了两个罐头,一些顺手带来的干粮,多了两支枪,一些弹药,两把枪头的刺刀。

    男孩像根木头一样僵硬的直杵在林间,从日本人血洗村庄到父母被杀,他已经木呆到现在,除了对神汉的摇头像是活过来一下,大虫抱着他撤离时候直到现在,他的目光都是呆滞的,直看着一个方向,嘴角微微干咧着。

    神汉看着他,像是看到自己的过往一样的安静着,沉默着。

    大虫过去试图安慰男孩,问他叫什么名字,翘罐头给他吃,但是无济于事。

    “救不活的,这么小的婴孩,没个女人喂奶,怎么活?”我看着怀中似乎已经哭干眼泪瞪着我的婴孩。“天杀的日本鬼,没逗他,也没惹他,硬是要给人家来个灭门屠户,图啥呀?”

    神汉转头看着我,大虫转头对着我做“嘘”的动作,然后指指男孩。

    “我再回去看看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吧。”神汉起身。

    “小鬼子发现少了两个人,一定会重新搜索村子的,搞不好要进来这林子搜索着,或许会调来一个大队呢。咱们还是走吧,这娃娃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咱们救不了他的。再说了咱们刚刚不是去看过了吗?没活人啦,没活人了。咱们往别的地方走吧,也许有活路,能救他。”我建议。

    大虫又扭过头对着我“嘘”。

    “他听不懂的,都成木头了。”我对着大虫吼。

    大虫很无奈,扭头看着那孩子。

    “我要去,天黑之前回来,要是回不来你带他们先走。”然后神汉把自己画的图纸塞给我,然后是手表。

    “你读过那么多书,就不要那么轻易相信现实。”他瞪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大虫:“我去探探日军的动向,顺便看看能不能找个救这个娃娃的人。”

    他拿了一只步枪,带着刺刀,走之前看看男孩,他走过去把枪递给直杵着的男孩。“我去杀日本鬼啦,想杀日本鬼吗?”男孩突然眼睛动了一下,抬头看着神汉。“教他用枪,不要打子弹。”他对着大虫像是命令。

    我们愕然。

    大虫递给他另一支枪,“以防万一。”

    神汉瞪着他:“万一个屁,老子打枪把他们引过来?”说罢提着刺刀回去了。

    我们愕然。

    第二章    战争中婴孩和和尚

    下午六点多了,太阳已经开始坠下山头,映红着远处的山峦和它们头顶上的积云。

    男孩不在那么木呆了,大虫陪着他舞刀弄枪,然后时不常抬着比他还长的步枪瞄着某个地方。我掰碎干粮,再捏得很碎,放在指头上给婴孩吮吸,看着周围,也等着那家伙满载归来。

    繁星在我的眼里已经散乱,我听着林子里各种昆虫的吵闹,寒号子的啼鸣,太平盛世的大自然里,活跃着各种生机勃勃的精灵。我不在去想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不在去想我的逃亡之路,不再想明天会看见什么,不再期许以后的太平人间。虽然神汉让我们天黑就先走,可我们没人走,我们宁愿一直等他,直到等不到的时候再回去找他。

    “怎么还死在这里?”神汉的声音打破我看着繁星时的随想。

    他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还带着一个瘦高的男孩,看起来比那边抬着枪的男孩大几岁,而且他居然背着一支日军使用的步枪,和一个日军的破旧军用背包,再往下看,他穿着日军的黄皮高帮鞋。

    “我叫谢保。”他乐呵呵的对着我们笑,完全没有痛苦和失望。

    那边抬枪的男孩转过头终于第一次开口,“大宝。”

    谢保跑过去拍打着他的头,“村头小毛,你还没死呢?”说完又呵呵的乐着,完全不顾小毛又再次陷入木讷。

    谢保说他一大早上山砍柴火去了,爬到半山腰远远的看见日军临时过夜的营地。日军大概是朝着某个大地方集结,暂时在此歇脚,在几个斥候侦查发现了不远处的小山村后,他们派出一个二十人小队朝着村子进发,他们要搜刮粮食,他们要烹羊宰牛,好好补给一下自己。看着小队朝着村子方向出发,谢保立即返回村子报信。可是大部分村名都不愿意离开,他们常年几乎与世隔绝,在这几乎不通人烟的地方几乎不知道这个国家的遭遇,更不愿意被一个青皮娃儿使唤着抛家舍业。屠杀开始了,面对日军,一些不知什么情况的老者竟还笑脸相迎,然后被捅死了。谢保猫在自己屋子里,一个毫无防备的日本冒失鬼被他当劈柴砍翻了。

    “你亲人呢?”我问。

    “我爷爷几个月前就死了,我爹娘更早之前就外出离开这里了。”他一脸平淡的说着。“我到过大山的外面,那边还有一个很热闹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有。叫什么县城的地方,离这里有十天的路程,我背着干粮一边走一边吃,夜里就睡在林子里,没耽搁多久,刚好十天走到那里。”他又乐呵呵的炫耀,而且不打算住嘴。“我在那里玩了好几天,那里好多人,什么都有,吃的喝的。后来我听人说过日本人,说日本人快打过来了,还说他们的狗屁膏药的旗子。”

    “一个人跑出大山干嘛去?”我问。

    “找我爹娘。他们走了,某天夜里。我和爷爷起来就没看见他们,然后好多天了,一直没回来。”他在黑夜里边走边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爹妈跑出去干嘛?搁着这世外桃源的所在平平稳稳过日子多好。”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觉得他已经把一切苦难都习以为常了,他不会伤悲。

    “爷爷说我爹是从外乡逃难来的,逃到这里看见我娘就留下来跟我娘一块过。二十多年过去了,村子周围可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下大暴雨把后山都冲垮了,泥浆、石头把挖出来的地埋了。有一年还把老孙家的小黄牛给埋了,老孙想把土抛开挖它出来,边哭边挖,挖了一个下午就累死了。这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村子里的人就跑的跑,逃荒去了。我爹说他来的地方可以过的好好的,我娘就跟他走了,爷爷说。其实我娘也是爷爷从很远地方带到这里来的,爷爷说我娘是他逃荒路上遇到的,然后认作孩子带到这里安居下来的。”

    “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很想他们,有一天爷爷跟我说想他们就自己走出大山找他们去吧,所以我就走了。一个月后我回来了,爷爷就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时我们这经常有一个和尚来给村子里人看病。他跟我说,从我去找爹娘的时候,我爷爷就就已经死了,他说爷爷是伤心死的。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懂吗?”他突然问我。

    “啊?我不懂。”我回过神来。

    “听说我爷爷以前是秀才呢,他跟那个和尚以前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们沉默着。

    婴孩的啼哭打破了沉静。

    “你回去除了带回来这个小妖孽,其他的呢?这‘哇哇’的哭了上顿哭下顿的长不大的小耗子怎么办?我觉得快没救了。”我问神汉。

    “小妖孽比你强,比你的草包脑袋强多了,他知道怎么办。”

    小妖孽又乐呵呵的转过头,“我们去找那个和尚师傅,他有办法。”

    “有个屁办法。那和尚养女人啊?能给他喂奶?”我悻悻的问。

    “方圆只有这一个村子,还被日本人屠杀干净了,哪里找女人?找到了又怎么样,自己家的都养不活还给自己添堵,这穷山恶水的。日军没追上来,估计战事紧急,把这些分散扫荡的部队又集结起来打大阵仗去了。找到那个和尚,我带着你们去杀鬼子。”神汉似乎一下子回答了好几个我还没问的问题。

    听到杀鬼子,小毛跟小妖孽很兴奋的异口同声的喊:“好,杀鬼子。”

    “好个屁。”我说,“咱们踏踏实实在这林子里过日子得了,我们这小搓人,还不够给日军填牙缝呢。”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白天我干掉一个,大虫干掉一个,连这个小妖孽都干死一个鬼子。你呢?二十郎当岁,连枪都不愿意摸。只想逃得远远的,不见任何人,混吃等死,颐养天年?”他太擅长打击人,我哑口无语了。“大虫抱一会孩子,让这瘪犊子拿着枪。”他又命令。

    大虫乖乖的从我怀里抱走那个婴孩,然后把枪递给我。

    “你倒是对他惟命是从。”我说。

    “嗯呐,他不错。”大虫说。

    我拿着枪,想起以前被抓去做修工事的壮丁的日子,那些官老爷兵老爷拿枪指着我们让我们埋头苦干,我曾经那么地想拥有一支枪,端着它冲到阵地上跟一个日本鬼同归于尽。现在我拿着枪,但我想活着。我的家父啊,如果我当时有一支枪,我会不会用它顶着你的脑门心让你不要做卖国贼呢?

    我们跋山涉水,小妖孽带着路。从原来没有路的密林走到一条修过的零碎铺着一些碎石在低洼泥滩的路,路的两边零星的长着一些不同的野花,蚂蚱,蝴蝶,野蜂嬉戏着。

    “我和爷爷铺过这条路。”小妖孽又乐呵呵的跟我们说,“好几年前,爷爷带着我来过这里,我差点忘记这条路啦。爷爷来找那个和尚,那时候还没有路。爷爷在院子外听到敲木鱼的声音,然后就带着我找些碎石头草草的填了下这条路,然后我们就回去啦。我不知道他搞什么鬼,说是来找和尚求医,修完路我们就走啦,连和尚的院子都没进去。你懂吗?我爷爷。”他又问我。

    “我什么都不懂。”我说。

    “估计是个法师吧?”大虫听得起劲。“一定是个佛道高深的法师吧,你爷爷不是秀才吗?他听得懂佛学吧?”他问小妖孽。

    “我爷爷很怪咧。常常自言自语咧,有时候站在院子头看远处的山头,一看就好久咧。我爹那么彪悍也怕着他呢。”谢保回忆着。

    “老妖怪带出个小妖孽。”我开玩笑。

    谢保哈哈的大笑着:“村里头也有人说他是老妖怪呢。”

    路越来窄,林子越来越密,感觉能洒进来的阳光越来越薄,过了一条小溪,沿着溪边逆着水流走,接着转上一段山坡,摆脱了那片密密麻麻覆盖着小溪的林子,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几块菜园子地在一个位于坡脚的院子面前,郁郁葱葱的蔬菜,葱蒜,辣椒生机勃勃的生长着。院子用石头堆起来的矮墙围着,上面已经长着些杂草,几条木头串起来的门扉上已经萌发着一些像木耳一样的菌子还有一些青苔。

    老和尚推开门,走出院子,拉开木门,站在门口单手作揖。“施主里面请。”

    我们看着,然后穿过菜园子走向院子。

    “法师咋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还没敲门呢。”大虫嘀咕着。

    “人家没窗户吗?”我也跟着嘀咕。

    神汉走在最前面,到和尚面前也单手作揖还了一个礼。“打扰了,大师。”

    “施主远道而来,多有辛苦,里面请。”和尚开始引路进屋。

    “不了,神汉说,我们今天来找大师是有事相求。”他倒是够直接。“求大师能够救治抚养这个小娃娃。”他边说边边从大虫手里接过孩子,那孩子看着他,似乎像是在琢磨着他。“流年战乱,他不幸,我们也不幸,不过我们好歹比他多尝了二十多年的世间沧桑。我不想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就闭上眼睛,尽管这是个满是磨难痛苦的世界。我们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救他。我走过很多的地方,总想着能救很多的人。后来我知道,自己都不救自己的人,别人也救不了他。我也在救我自己,所以我祈望他能活,活着看这世界,不是躲着,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我们这些活人。”

    我们低着头。

    老和尚接过孩子抱在怀中。“善哉善哉,世间万物,都该是他原来的样子。我们都不该去干涉他。命抵不了命,施主莫要自责。施主走四方,救众生,大慈大悲,功德无量。然而一切都是一个缘字。”

    神汉盯着他,仿佛听懂了和尚的话。我们茫然的站在旁边。

    “大师能救他的话就请救他一命,让他长大成人。若是也无能为力……”神汉停顿了,我看着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的失魂和落魄。把所有的苦难,不信,丢魂堆在一个人脸上才会这样。

    “如救他不得,我把他放入篮中,随溪水而去,我为他超度。阿弥陀佛。”

    我默然,神汉看着老和尚的眼睛。“嗯,随缘。”唔了好久,他说。

    谢保这个妖孽听得明白,大虫半明白,小毛杵着枪看着和尚一脸迷糊。

    “和尚我无回天之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随着事情原来的样子。救国救民的大事我做不了,只能做力所能及。几位施主义薄云天,救苦救难,终成正果啊。”然后他看着我们,一个接一个的看着。

    老和尚看到我,冲我点一下头。我感觉羞愧,我感觉茫然,我低下头。

    然后他看着那个小妖孽,小妖孽谢保说:“我那次离开爷爷走出家门去找爹娘,爷爷就已经死了,我知道了,他是伤心死的。我回来以后他就一直躺着,一直看着外面,他真是伤心死的。直到他那天看我砍人,他终于安息过去了。”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世佑与我同窗十年,后来遭遇变故,飘落至此。我们世佑曾经相约归隐读书,不再过问世事。来到那个村子的那天,世佑却说他愿在尘世间中终老,他要抚养那女孩成家立世。我当时看着这茫茫山头,回头看那村庄人间,浮生苦海,决定归隐修佛,我与世佑就此别离。后来村中泛疾,世佑进山请我出山救治村名,我以华歆管宁割席断交为由拒他于门外。他不肯离去,在溪边呆了一宿,天亮后又来求我,我又以下山无路为由拒绝他。他终于气愤离去,他走后我羞愧万分,我想修佛却难以修心,此后我便多次下山问诊。不想世佑如今真的去了,阿弥陀佛,回首浮沉旧事,真如梦一场,善哉善哉。”

    我们听着,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在沉默着。

    这山间是如此的幽静,仿佛一些都安静了下了,仿佛一切都在安静的听着这些故事。风禁止了,溪水不流了,野花野草蔬菜突然暂停了生长和萌芽,一切都安静着。

    “走吧走吧。”神汉的吆喝打破了这样的安静,于是我们又感觉被拽回到现实世界,溪水流淌,小鸟叽叽喳喳,春风刷刷掠过树叶。“走啦走啦,做我们该做的事去了。”他说着,向和尚鞠着躬,他头埋得很低,足足躬了两分钟。然后他转身出了门扉径直走出去,接着是大虫,他对和尚也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去赶神汉。

    “我们走啦。”谢保跟老和尚告别。

    和尚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谢保肩膀。“你已长大成人,世间苦难再多,自己一直走也能走出苦海。”

    我没对和尚说什么,转身直接走了,但其实我很想跟他坐在这青山绿水边,跟他说说我的过往,但说了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直接走了,只是示意般的点了一下头。

    小毛跟他弟弟道了别,他突然跪了下来,给和尚磕着头,然后起身向我们走来。

    我们看着,和尚抱着婴孩也看着。

    下坡,顺着小溪走,过了小溪,沿着那条草草修饰的路,我们走着。

    “小妖怪,前面带路,我们去你说的那个热热闹闹的县城。”他走在最前面,对着天上叫着。

    “好咧。”小妖怪背着枪兴奋的冲到前面。

    我开始捋捋现实,“十天的路程,我们吃的干粮不多啦。你刚才跟那位大师矫情的时候怎么不带着我们搁那里吃点粗茶淡菜填填我们干瘪的肚子呢?”我继续开着玩笑:“没看人家那菜园子里啊,青菜啊辣椒啊大蒜啊,长的多么光溜水滑的,肥嘟嘟的,比我们这些活人都有精神。再说了咱们换个地方去行吗?不是说那个县城被日军占领了吗?就算咱们要去杀鬼子,我们五个人四支枪,三把刺刀去跟日本坦克鏖战呀?说到底,你他妈就不能做个详细的计划,告诉我们该去哪,该怎么做啊?我们无头苍蝇样的飞,喊着去品尝日军的尸体?”

    我说着,大虫,小毛,小妖怪他们乐着。

    神汉抬起手指着前面。“朝前走,带你们活,带你们做事。”然后他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我。“精细鬼,人人都像你那样把日子过得那么精细,什么都考虑眼前现实,那才叫混日子呢。”说完把他的步枪扔过来,我接住。“给老子扛着枪,书呆子,读了那么读书,只知道走两步,吃两口,能混就混,还让老子给你做计划?你心里明白得很,你不想那么活,可你也迈不开那两步朝前走。书呆子,精细鬼,混吃等死吧你,什么都不敢做。”他打击着我。

    我们斗着嘴,路很长,我们摆着理想和道理走着,尽管对我来说,那些嘴上的道理似乎只是永远停留在嘴上,我们走着,一步一步的走着。神汉说他要去打仗,做力所能及的救国事情;大虫说他要去找自己的部队,然后跟小鬼子轰轰烈烈打一场大阵仗;谢保这个小妖孽他说他要去杀第二个鬼子,第一个他是砍的,第二个他要用枪打死;小毛说他要为全家人报仇。我只是走着,我能为这场战争,为我的人生做些什么呢?我只是走着。

    第三章   炮灰残渣还有难民

    好几天过去了,我们还在丛林里,我已经快把这连绵不绝的丛林当做家了。曾几何时,我多想像那个老和尚一样在这深山里颐养天年,可我后来明白,他不是在颐养天年,而我也放不下一些关于过往的心思。我们将要离开这生机盎然的与世无争的山林,就像要离开自己的家,去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神汉说我们去杀鬼子,我们要走向战场,我多想告诉他,我想活着回去,去见与我一起读书的那个女孩,方静。

    一个穿着破烂军装的枯瘦汉子坐在树下,一把栓着一块破布红缨的大刀刺在泥土里,他倚靠着树干,抬头仰望着天上的云层。我觉得他已经看到我们了,只不过装作没看到,他看他的云,不理睬我们。我们停下来,神汉也抬头看了下云。然后他走过去那汉子旁边,汉子继续无视他。

    “去哪儿呀?荒山野岭的,被日军追到这了?掉队了?逃兵?还是追鬼子追到这了?”神汉各种猜疑加挑逗的问他。

    枯瘦汉子撇了他一眼,继续回头看他的云层。神汉顺着他的目光也瞧上去。

    “呃,这个,兄弟哪个部队的?”大虫问。

    汉子扭头看了看他,突然他起身,推开神汉,拔了刀,朝我们走过来。我们给他让开道,他朝着我们来的地方走去,边走边叹口气,“川军。”

    “川军哪有你这样的?”神汉在这边大喊,“别打肿脸充胖子啦,川军个个是英雄豪杰,破草鞋,土制步枪,麻花手榴弹,就敢上前线打击倭寇。你呢?逃命逃得枪都扔了?还敢说是川军,别侮辱革命英雄。”

    枯瘦汉子没停下脚步,继续往深山走去。

    “妈个巴子的。”神汉激完了就开始说脏话,“老子瞧不上你这种人,快滚快滚,跑进林子里面缩着躲着。”

    没回应。

    “喂喂,你差不多得了。”我对神汉说,“我们跟他有什么关系?你犯得着每个人的事都想管?你知道人家怎么想的?怎么过来的?别见一个活人就像苍蝇见了屎似的,就想着把人家拉进来,听你指挥,然后带着他们往日本人火坑里跳。”

    神汉白眼向我,看得我很不舒服。

    “他一个人怎么活?吃的都没有,路要一起闯,命要一起活。”他对我吼到。

    我们继续朝前走。

    又一个溃兵在前面歇着,接着零零星星的溃兵朝着朝我们相反的方向走来。他们很疲惫,像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阵仗,伤口,饥饿,寒冷,疲惫重重的压在他们身上。我突然觉得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身上的某样东西,我看了看,是我们所剩无几的口破粮袋,我们立即拽紧了袋子。

    神汉忙着一一询问,问人家哪里的,从哪来,在哪里打仗,可灰头土脸的溃兵们只顾看着我们的口粮袋,神汉也转过头看着我们身上的口粮袋。我感觉我们瞬间被三十多个溃兵和一个倒戈的自己人包围了。

    “粮食分给他们。”不其然,神汉没向着我们。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动那个部位。

    “这是命令。”神汉吼到。

    我看到几个蠢蠢欲动的溃兵开始向我们迈开步子。

    “住手,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一个洪亮的吼叫从溃兵后面传来,一个军装完整而且干净的军官推开溃兵向我们走过来,他的军衔还扛在肩头,是个中尉,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和魄力,这精神力把疲惫和饥寒压在心底。

    “住手住手。”他重复。然后走到神汉面前,给了神汉一个敬礼。

    神汉像是阿谀奉承一样的对那个军官贱兮兮的笑着,他的笑像是强扭出来的。

    “多谢盛情好意,乱世之秋,戎马虽不易,百姓也是水生火热之中,军难横行,然国难亦当头,国为大,民为上,治军亦如治国,军令严明,不欺压百姓,不吃民脂民膏。”那个干净的军官愤慨激昂的滔滔不绝的说着。

    接着他转过头看着那些溃兵,那些溃兵眼巴巴的看着他,像是在乞求他。

    军官大声的吓着:“国难当头,你们却在这里抢劫中国老百姓,实在有辱军人二字。走,朝前走,整理好队形,朝前走。”

    可是似乎没人听他的。

    于是他觉得瞬间丢了面子和军威,他更大声的吼着:“开步走,朝前走!这是命令!”提到命令两个字,他开始拔出别在腰上的配枪。

    “走个锤子哦,去哪儿哦?”溃兵中有人起哄。“走不动咯,自己走是。”接着很多的四川话从溃兵队伍间迸溅出来。

    那个长官气的满脸通红,又慢慢的把拔出来的配枪别在腰上。他这次彻底丢了面子和军威,他瞟了一眼我们,对神汉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又很快的掏出配枪,“呯呯”对着天空开了两枪。

    这下彻底安静了。

    “老子是你们的连长,都他妈懒散成什么德行了?老子是你们连长,再说一遍,老子是你们连长。”他吼着,对着他的溃兵。我看见那些溃兵脸上大多是不屑,不服,轻视,甚至是看热闹,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我不知道这个连长是怎么丢掉他在他的连队里的军威的,还是他在他的连队里从来没有树起来过军威,他喊着救国,喊着壮怀激烈,归他管的兵只想活着。

    “连长,连长。”终于有人叫他连长了,不是叫,而是发急的吼。声音来自溃兵后面,而且越来越近。推开溃兵慌忙挤进来的个头矮小看起来很憨实的溃兵气喘吁吁的叫着:“连长,连长。”

    那个中尉连长立即立定挺直身体,“什么事。不……有何军情?”他对着矮溃兵吼到,他好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军威。

    “日军……日军,日军咬上来了。”

    “什么,什么。”中尉连长慌了,军威立即又丢了,“……怎么办?怎么办?出个主意,想想办法,啊?”

    溃兵们开始向着林子深处跑。

    我们看着,神汉也看着。

    “走,走,撤退,马上。”中尉连长对着早已行动后撤的溃兵补上命令。

    神汉突然冲到溃兵前面,他扬起步枪大吼着:“你们这么害怕日本人?你们真的是打过仗的军人?你们的枪就是拿来逃跑的?几个日军斥候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怂样子?你们连狗都不如,狗都知道要去咬打它的人,你们只知道跑,亮出屁股给人家打?往里面逃只会被日军追着打,往里面逃吃什么?几个斥候怕他干嘛?跟他们干啊,抢他们吃的啊?是军人的是爷们的都给老子打回去,老子不会窝囊的活,想想日军造的孽,想想战死的兄弟,你们他妈的就该害臊。废物,连狗都不如,窝囊废。”他骂着。

    大部分溃兵都杵在那里,他们面面相觑。有几个没有理会神汉,径直往林子里钻去,于是溃兵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呯呯。”两声枪响,我们惊讶的看着,看着那个光杆连长颤抖着握着他的手枪,那两个带头往林子逃的溃兵倒在地上。

    溃兵们看着他们的连长,那个以前对他们发号施令不起狗屁作用的连长。

    “临阵脱逃,格杀勿论。”神汉似乎没感到惊讶,他吼着:“拿起枪,我教你们怎么砍下那些日军斥候的脑袋,拿起枪。”

    神汉的计划是十个要积极打仗打过阵仗的溃兵,大虫,谢保,我拿着破旧的武器埋伏在丛林里,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几枪,然后按照线路撤退把日军引入那个中尉连长和其他溃兵还有小毛的口袋埋伏,然后把这个队伍剩下的唯一的一挺九二重机拿去封口。然后重整弹药,包括缴获的日军斥候的武器去轰日军的前队。

    可我们只有三十多个人,我们认为他很疯狂,并且想一致劝他放弃最后一部分:轰击日军前队。

    夜幕中,我们猫在灌木林里。三十多个日军斥候出现了,他们身上插满树枝树叶,他们警惕性很高,随时把枪口对着稍微风吹草动的灌木林,这并不耽搁他们的移动速度,队首,侧翼,队尾的几个日军随时轮流掩护。

    我们瞄着各自的目标,这是我的第一次战斗。我还没瞄准,神汉他们已经开枪,每人打了一发子弹。我颤抖着还想瞄着干一发子弹,早就被神汉一把拽回。“撤,撤。”他吼着,我看到几个日军倒地。我们往后撤,沿着早已看好的线路。日军看着寥寥数人,破旧的武器对他们的攻击,马上开始追击,而他们的追击也是交叉掩护中进行的。

    我发疯似的跑着,我看见子弹从旁边一道道划过,一个倒霉的溃兵被击中了。我们的溃逃让日军的追击越来越发狠,他们热衷于猎杀我们这些似乎只能被射杀的绵羊。

    很快我们消失于他们有限的视野中,我们猫进缓坡的树丛里,然后调转枪口瞄着夜里慢慢呈现的日军搜索队。他们放慢了速度,拉开空隙,三角队形搜索前进。大虫和大胡子兵郝富贵带着五个同僚摸到后面去收口,我哆哆嗦嗦的瞄准了一个身影。神汉拿一个斥候脑袋开了瓢,瞄着各自的目标我们都开枪。我终于找准了忙着往后退的一个日军,我瞄着他,但他一直在动。很快他被射杀了,我又得搜寻着其他目标,我又发现一个退缩在泥坑里的日军,我瞄着他,但我好像看见他也趴在树后瞄着我。神汉一把把我拽了躺下,我感觉子弹“嗖”的划过脑袋,接着一颗手雷在我们后面滚下土坡爆炸。

    日军在往后退,接着那挺九二重机开始发疯似的射击,忙着回退的日军很快一个接一个倒地抽搐,一个日军妄图从土坑里冲出来拿着手雷去与那挺九二重机同归于尽,但是很快他被子弹撕烂。在中央阵地爆炸了几颗手雷和麻花手榴弹后,我们目睹了这三十多个日军冒失鬼的全部阵亡。

    神汉吆喝着捡枪,补充子弹,小毛,中尉连长带着两个溃兵搜集食物,简单的日军单兵物资,其他人反方向往回冲击日军越来越近的前队。我们打了胜仗,我们渴望着冲回去,我们渴望再一次的胜利,我们渴望着像个军人那样去砍日军的头颅,尽管我一个日军没杀,尽管这是我的第一次正规的战争。我想着我活过的二十多年,想着我二十年的落魄流浪,想着我投敌的父亲,想着我日夜思念的女孩,我想着那些躺在日军炮火中的尸体,我冲着。

    我们往回冲着,怒吼着,咆哮着,我们几十个溃兵带着愤怒,带着欲望,带着理想,带着各自的不堪和失魂落魄冲击着,我们吼出的声音仿佛震动了整个阴森森的森林,我们是被砍头的刑天,没了头,挥舞着双斧,对天叫战不休。

    日军前队听着林间自己的斥候在惨叫中覆灭,随之而来的山呼海啸的咆哮声,像一股洪荒从山头一泻千里,在他们犹豫和茫然不知所措时已经把手榴弹扔到他们面前。我们端着枪对着烟雾里的日军前队集结地开着枪,然后趁着烟雾直接冲到日军阵中。我们用枪托砸,用刀砍,我发疯似的用力甩着枪托,我怒吼着,像一头沉睡了几百年的狮子,想要奔驰过整个荒原,想要用吼声震开厚重的苍穹。

    混乱中日军仓促的后撤,他们想退回去,因为大部队就在不远的后面。

    神汉突然吼着后撤,“撤,撤,进林子,回去,别追啦,回去,撤撤。”

    他的命令立刻神奇的止住了这股洪荒,几个溃兵放弃追击,抬着枪对着后撤的日军射击。

    “撤,快,快,开狗屁的枪,撤。”他吼着那几个溃兵。

    我们又发疯似的往回跑。

    一个身影逆着我们冲来,很快的穿过我们,那个枯瘦的自称川军的汉子提着他的大刀往日军撤退的方向冲过去。

    “回来,回来,回来。”神汉抬着枪对着他的背影。

    汉子依旧没理会谁,一个劲的冲过去。

    几个溃兵刚要冲过去阻止他,却被神汉制止住了。他枪口转向那几个溃兵,“撤,撤,撤。”他吼着。

    于是我们不理那个汉子,我们继续发疯似的往回跑。

    日军不再冒失,他们不再莽撞的冲进丛林然后被隐藏的杀手射杀,他们前队会合了大部队后,开始用炮阵轰击森林。我们对日军两百多人的前队并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们很快清醒的意识到这股冲到他们面前,刺他们两下就逃跑的溃兵流只是想把他们引到伏击圈,让他们和斥候一样重蹈覆辙。于是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逃离日军炮火的射程,然后摆脱日军的追击。

    我们逃了一夜,天微微亮,我们散乱在林间各自喘着气休息着,现在我们剩下二十三个人,几个人战死了,几个人不见了。谢保乐呵呵的对着大虫说:“昨晚我真的干死一个呢。”

    大虫无力去对他笑,小毛挪到谢保身边请教步枪的问题;光杆子连长刘文涛拿着他杀溃兵的手枪琢磨着,偶尔抬头看着他的溃兵,似乎他心里涌起的是别样的东西;郝富贵和他的同乡赵小五打理着那挺九二重机。我回想着昨夜疯狂的冲击,奔跑,那是我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壮怀激烈,从来没有过的勇气,从来没有过的渴望改变。尽管我没有射杀到一个日军,尽管我冲击到日军阵中只是趁着他们惊恐的后撤疯狗一样的甩着枪托。

    神汉带着几个溃兵探路回来了,他好像从来不知道疲倦,他站在我们中间扫视着我们。

    “刘连长,我们出发?”他嬉笑着对刘文涛询问,似民对兵,似兵对官长。

    “哦,那我们出发。”他不再看神汉,起身。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炮声,在晨霭里隐约的游荡。

    我们起身。

    刘文涛赶上走在队首的神汉,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好像又不得不说出口一些事,这让神汉很尴尬。

    他们就那么走着,一个对着另一个偶尔来个不好意思的强扭出来的微笑。

    我们觉得很好玩。

    刘文涛终于发话了。

    “那个······那个······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打仗?”刘文涛满脸通红哆哆嗦嗦的说,“不,不是,是教我怎们指挥打仗。”

    我们跟在后面的人噗嗤的乐了。

    “我那个,你不是他们连长吗?你的兵你指挥啊!”神汉好像以为刘文涛的意思是他抢了人家的指挥权力。

    可他终究是心思缜密想得太多了。

    “我,我不会指挥,我,害死大半个连队的人。”刘文涛低下头开始有点忧伤。

    “你教我,我再指挥他们,我想做个有用的连长。”刘文涛抬起头恳求着神汉。

    刘文涛盯着神汉,神汉先盯着他然后转头盯着我们,我们忍住笑先看着神汉然后再扭头看着别人,然后队伍停了,后面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前面停了后面也就跟着停了。

    刘文涛很无奈但是又兴奋的对神汉说:“你看,你一停他们也就停了。这就是领军的才能,你教教我吧,教教我怎么领军。”

    神汉一脸茫懵。

    我们强忍住不笑,后来忍不住了。

    队伍停着的时候那个枯瘦的汉子提着他的大刀从后面赶上来了,他浑身沾满血渍,他走两步就抬头看看那片天空,然后依然旁若无人的穿过我们,走在队首。

    “够厉害的啊,像鬼魂一样,飘这里来,飘那里去,怎么也死不了。”我小声的嘀咕着。

    “这世上妖怪多着呢。”大虫一句似乎文不对题的嘀咕回应。

    汉子在前面走着,神汉对着他大叫:“提把破刀就想做领头羊?你这是要回羊圈吗?这边走。”

    汉子按神汉的命令改了方向继续走着。

    汉子叫杨刀,溃兵们说本来他以前是团长,后来违背命令犯了事被裁撤了,本来要被枪毙的,官长仁慈饶他一命。后来他又被提拔到连长,他几乎哑巴了,再后来这位上峰派遣下来的文人当了连长,杨刀又莫名其妙的成了连副。溃兵们说杨刀做过对不起刘文涛的事情,他很内疚,但是刘文涛却不记仇恨,他一心一意要当好他的连长。他热爱领军,但是不会打仗,几乎害死全连,后来失去威望。我不知道违背了什么样的命令把杨刀逼成现在的样子,我觉得他的失魂落魄并不来自于他被裁撤职位,我觉得他是这样一个汉子:什么东西都无法击倒他,但他的心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这以后的好多天过去了,我们摆脱了日军的追击,神汉说我们是来杀鬼子的,但我们摆脱了他们,逃离了他们。我们一小搓炮灰残渣,沿着林子边缘走到另一个地方。我们看见了远处炊烟袅袅的山村,还没被战争洗礼穷苦人间。

    我们远远的看着。

    确定日军已经放弃追击我们这些毫无价值的炮灰残渣之后,刘文涛示意他的部下去山村里找点吃的东西。

    我推了推神汉,“让他们纵兵抢劫?抢这些中国农民?都不容易啊,那你就不管管?”我轻声对他耳语。

    “你不饿吗?”他盯着我,让我很惊讶,然后他装作委屈的样子跟我耳语,“他们不是我的兵。”

    “你叫他们冲锋打仗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听你的吗?”

    “那是因为他们想活命,什么命令让他们能活命他们就听谁的。我让他们打仗,他们觉乎着能救他们的命他们才去干的,现在他们要饿死啦,不搞点东西来他们就会饿死的,你去挡着他们就是不想让他们活命。”

    “老子才不是这么想的,老子九死一生的时候想的可不是活命。”我反驳。

    “那是因为你无能,一个鬼子都没有干死过,等你杀的人多了,你就会知道活着命多好。”

    “留心点吧,这又不是你的部队,抢人家文人的权力,人家读过那么多书,一不留神就能弄死你,还能给你留个身败名裂的由头。”我继续讽刺他。

    “你也读过那么读书,你也想着这样弄死你身边比你强一点的人?”他反问我。

    “住手。”

    声音来自于杨刀。“抢劫自己人,问问老子手里刀答应吗?”他依然靠着一棵树,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层。

    溃兵们好像很畏惧他,那种本来应该在刘文涛身上的军威和无谓全部在杨刀的身上。

    就这样安静了好久。

    惨叫声从那个山村突然传过来。

    一股难民洪荒冲击着这个不堪一击的山村,快一千多人的难民队伍冲进山村,瞬间掩盖了整个山村。他们抢劫着村名,妇孺哭喊着,鸡飞着,狗跳着。饥寒交迫的难民像一条饿了几百年的大蛇,张口就要吞噬掉整个山村。

    我们再也坐立不安,我们再次像冲击日军时一样汇成一股洪荒一泻千里去冲击那股难民洪荒。

    两股洪荒交汇之际我们却傻了眼。

    我们已经无法分清哪些人是村名,哪些人是难民。只能猜测被打的,哭天喊地的,抱着东西不放手的可能是村名,他们的外表基本一样,枯瘦,皮肤发黑发黄,他们都蓬头垢面。我们无暇顾及村名打劫村名,难民打劫难民,甚至村名打劫难民这些情况,我们踢开打人的,面对两个人抱着东西抢的,一男一女,打男的;一老一少,打少的;一少一幼,还是打少的……后来我们彻底凌乱的,不知所措了,遇到老的揪着女的打的,幼的揪着老的打的,女的抱在一起抢东西的,幼的一起抢的,老的一起抢的……几个溃兵倒是实在,他们见到抢东西的就两边都打,自己去抢。

    我们彻底放弃了,看着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老百姓自己抢自己,。

    “呯呯”神汉站在破墙上朝天开了两枪,可是依旧无济于事。

    刘文涛再次表现出他的愤怒,他带着几个溃兵拖着一个土匪样子的难民挤到混乱的人群中,那个土匪样子的难民一直在乞求,“官长老爷饶命,我是本地村名。”刘文涛没有理会他,朝着他的头就是一枪。

    现在方圆的人群都安静了。

    我们看着这一幕,比起杀他的部下,他这次显得很果断。他怒气冲天的看着周围,几个随从抬着枪对着村民和难民。

    我们很快意识到这一枪以后的后果,不怕死的难民和村民几乎能把我们这二十三个人瞬间掩埋,尽管我们带着枪,手榴弹,刺刀。

    “哒哒哒”那挺九二重机在墙头对着人群上空扫了一周,神汉指挥着郝富贵架好机枪,然后指挥着大虫,谢保,小毛,杨刀他们都抬起枪对着混为一团的村民和难民。

    “都放下东西,村名留在原地,逃荒的退出村子,快。”神汉吼着,然后又示意郝富贵在他们头上扫了一周。

    “哒哒哒。”

    “看见谁拿着东西,格杀勿论。”神汉大声吼着。

    “是,是,是……”我们零星的答复着他的命令,哆嗦着端着枪指着那些难民,暴民,村民。

    混乱的人群开始混乱的散开,一会儿便清空了这块残破的场地,现在它只剩下我们,还有散乱一地的蔬菜,野菜,被褥,和其他破旧物件。

    村子其他角落的难民抢劫还在继续,几个溃兵挥着枪杆子冲过去。我们只有二十三个人,两个小孩在内,我们无暇顾及全部的难民打劫,溃兵冲过去无非也就是为了多抢劫一点东西。现在杨刀没有制止他们,在这样的国破家亡的现实中,中国人打劫同胞只是为了活命,似乎没有什么比活着命更为珍贵。

    我们看着这残酷的景象。

    第四章  残渣们走向战场

    难民像一堆蚂蚁聚集在村子外面,他们卷缩着,依然惦记着已经一无所有的村子,他们要等当兵的打劫完了再去捡些可以活命的物件。

    黄昏了。

    他们以为我们在打劫,我们也只是捡了些散落在地上可以吃的东西,其他的物件都没有动。小毛捡起一条破烂的被褥披在一个受了伤缩在破墙脚下的老头,谢保把捡到的食物递给老头。“我不饿,不饿。”他乐呵呵的对着老头笑。

    一个溃兵把自己捡到的一枚烧饼掰开一半递给杨刀,杨刀倚靠着墙角看着天空。“不需要。”他说。

    神汉带着大虫,郝富贵,几个溃兵用那挺缴获的九二重机架在村口的土堆上布防,防止难民再次的涌入。

    这场难民打劫村名的事件,我们却潜移默化的成了受益者,我们打算在村子里安营过夜。

    “你读书多,说点抗日救国的豪言壮语我听听?”神汉疑狐的问我。

    “什么意思?”我很纳闷加好奇。

    “这里这么多人,我们去招点人啊。”他信心满满的说,瞪着眼睛看着我。

    “招人打仗?疯了吧你?”

    “对啊,打仗啊。要活命就要打仗啊。你看他们那些怂样子,不敢打仗只敢逃命,逃成什么德行了都。我们要变废为宝,把难民变成敢跟日本人打仗的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就算变不成,也该去抢日本人啊,抢中国人?”

    “我们这二十三个人都吃不饱,跑不动,你想带着几百号老弱病残吃日本子弹?”我反对,因为狼多了,肉就少了,何况我们没有肉,他们也不是狼。“再说了,人家只关心怎么活一天算一天,你拿什么夫子大义、豪言壮语去招人抢你口粮?你还不如扔块肉给他们,他们自然天天跟着你屁股后面,等你肉抛完了他们就开始把你的肉一口一口咬掉。”

    “得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正规部队出处啊,我们得有豪言壮语啊,让他们觉得我们就是能打的,能活的。啊?”他问我。

    “啊?”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了。

    “人多力量大啊,还愁找不到吃的?人多好唬人啊,喊出的杀声都可以震天啊。啊?”他再次像问不是问的。

    “能唬死日本人?”我无聊的敷衍回答。

    “说不定能啊。”他确信的说。

    “抗日救国,至高无上。”我说。

    “老掉牙的,换一个。”

    “男儿立志出榆关,不灭倭寇誓不还。尸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滚犊子,还没打他们就能吓尿。算逑,还是扔肉算逑。”他起身,准备去做他想的事。

    “再算逑你也没肉。”我跟着起身。

    “闭嘴,跟着我,我要能做事的,不是只能耍嘴皮子的,耍嘴皮子能耍死日本人?”

    “豪言壮语跟被哄着去打仗的也不能整死日本人。”我在他后面轻声嘀咕。

    “你也没有整死日本人。”他耳力倒是像妖怪。

    我们站在那些横七竖八的难民蚂蚁堆前,九二重机和几只步枪在身后掩护。

    “想活命的,跟老子走。”他开门见山。“抢劫自己的同胞,跟日寇有什么分别?有本事去抢日本人啊,日本人有罐头,饼干,好吃的东西大堆大堆的背着,汽车拉着,皮衣,皮靴。”说道皮靴,他把谢保叫过来。“看见没有,十二岁干死日本人,穿着高帮黄皮靴,天寒地冻,踩哪哪踏,踢谁谁伤,谁上来试试?给这小妖孽踢一脚试试?试试?”他像在卖日本罐头,日本饼干,日本皮衣,日本皮靴。谢保乐呵着。

    “我们被打散的时候被鬼子追着跑,我们快被追死了,饿死了,这时候我们咬着牙对着日本人反咬一口,妈了个巴子的,我们往回冲的时候日军全他妈的被我们撞倒了。不堪一击,日本人有啥好怕的?老子提着大刀连砍他们十几颗脑袋。日本人都吓成灰孙子啦。”这孙子浮夸的表演让我们这帮正真的被日军打成灰孙子的炮灰们很是羞愧,我悻悻的苦笑着。

    “我们的机枪,瞧见没有?看看,都来看看,我们的机枪,日本人手里抢过来的,这是他们最好的机枪,现在是我们的,我们的。九二重机,日本人最好的机枪,打出的子弹几百颗子弹一下子全射出去啦,能把日本人都给撕碎了。要不要试试,要不要试试,试试他的威力。”神汉不要脸的吓唬着那些蚂蚁。

    “大富大贵,扫一圈给他们看看。”这个疯狂跳踉的神汉对着郝富贵大吼。“就干那堵墙,干那堵墙。”他指着那堵破败的土墙。

    “哒哒哒。”郝富贵对着那堵墙疯狂的射击着,丝毫不顾及我们寒蝉的弹药储备。

    子弹撕扯着那堵本来就瑶瑶欲倒的破墙,很快它坍塌了。

    “你们不想这么活,也不想这么死,像条丧家之狗,跑来跑去的干嘛啊?就为了找点吃的?等着天上掉下来吃的?最后死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你们活着干嘛?没错,现在是乱世之秋,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家,杀我们的亲人,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只知道抱着头逃命?逃你们自己都没谱的命。想活命吗?跟狗日的鬼子干啊,吃他娘,穿他娘,为自己的同胞报仇雪恨啊。”

    神汉每次说这些,我都会跟着沸腾。

    我看见谢保,大虫,小毛,郝富贵,刘文涛,还有一些溃兵,一些年轻的村名难民都在沸腾。除了杨刀在没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依旧靠在墙角盯着天上的残星,除了几个溃兵依旧在搜寻着什么东西。

    “愿意的跟着老子,老子教你们怎么活,老子带着你们活,老子带你们打回去,要死也死在自己的家土上。”

    难民堆,村民堆中开始陆续有人站起来走向我们,很多人依旧躺在原地呆着,不屑着,悲伤着,些许嘲笑着。

    我们有人了,尽管一千多人中只有八十多个愿意与我们为伍,我们还是有人了。我不知道他们愿意与我们为伍的由头,或是饿的,或是不想再流浪,或是真的想杀鬼子,或是其他什么他妈的由头。总之他们不想那么孤独的活,也不想那么孤独的死。

    我们现在有人了,加起来一共一百多人,但我们只有四十多只枪,已经没有口粮。但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关心的是我们这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由谁指挥。神汉?他组织起来的队伍,他带着我们杀鬼子,带着我们摆脱日军追击;刘文涛?中尉连长,这帮溃兵现在的官长;杨刀?这群溃兵原来的官长。

    我看着神汉,看着他拉来一起同命的人,沦落,漂流的人,我们终将沦落至前线,流浪上战场。我没有正真从过戎,但我终将要走上战场,我终究要同我随心所欲的命运做一次彻底的抗争。国之殇,命运之坎坷,再见,我活过的二十年;再见,我以前流浪过的破碎的国土;再见,我沉沦流浪的人生。我将走上战场,过别样的人生。

    难民潮已经退去,现在这个村子里的百姓不再当我们是抢劫物件的土匪,我们排起队站在村口,每行十个人,我们可以排五行零几个人。神汉,刘文涛站在前面,站在他们后面的是村民,现在他们举着他们仅存的粮食储备。刘文涛站的笔直,神汉转头看了看那些村民,然后他再次猥琐的对着刘文涛的脸。

    “刘连长,咱们出发?”

    “出发。”刘文涛对着我们发令。

    我们出发了。

    村民们一拥而上,把他们的能吃的东西一个劲的往我们身上塞。谢保乐呵呵的推回去那些菜叶,玉米棒,甚至还有野花。“我不饿,不饿。”他乐呵呵的对着村民们笑着。

    我们出发,神汉的战略是向县城方向集结,打击散兵出击扫荡的日军和伪军,而刘文涛则要求退到国军的防线找自己的部队,重组编制,他拒绝迎着敌人的扫荡的方向前进。最后他脆弱的军事战略和雄心被遥遥无期的流浪庇护打败,因为我们在已经被日军踩踏的土地上要绵延几千公里找正规部队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在后方活下来,寻找生存和斗争的机会,从死亡中争取生存。

    日军已经完全占领了这个地区,除了这片广阔绵延的险峻的丛林地段,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他们可以疯狂的实施着三光政策,驻扎在每个县城地区的日军散兵出击,巡逻扫荡。日军前线战况紧急,重型武器辎重调往前线,驻守的日军在伪军的配合下管理扫荡平定辖区。据说日军扫荡的时候,八个日军,五支步枪,一挺机枪,赶得一个县城数万军民弃城而逃,现在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在自己的地方逃来逃去,日军还没开枪,他们已经像扬沙子一样散了。

    我们逆着难民逃亡的方向前进,神汉不忘记继续鼓动难民加入我们,但是之前加入的几个已经混进难民潮溃流,但好在入多出少。几天后,我们已经有两百多人了,但是我们依然只有四十多条枪。又过了几天,跟着我们前进的人还剩下一百七十人,神汉夸这些人才是能打的,吃了东西不会跑的,真正想杀敌的,有勇气的,可是第二天又跑了几个,因为我们在大平原上遭遇了伪军。

    只有三十人的伪军气焰嚣张的抬枪对着我们,除了刘文涛还算完整的军装,其他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霉烂成像黏在一起的破布片,拿枪的猫在队伍后面。一路威风驱赶难民的伪军只当我们只当我们是想暴动的苦难百姓,因为我们挡着他们的去路,看起来还气势汹汹。他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带头的拿枪指着神汉脑袋想杀一儆百,神汉没带着枪,他站在最前面。

    突然神汉像鬼叫一样吼了一声,那是我们在我们密林里冲击日军前队时的吼声。他迅速下了伪军头目的枪,掰断了那个伪军的手指头。其他人散开,郝富贵架着九二重机“哒哒哒”干死几个,几个溃兵开了几枪又干死几个。伪军吓尿了,他们疯狂往后逃跑,神汉不让开枪,“跟老子冲上去,干死他们,咬死他们,吃了他们。喔嗷哦嗄喔嗷。”他鬼叫着,头一个追了上去。

    我们轮着破枪树棍跟着鬼叫着冲上去。

    “为么子不用枪呢?老子几下就干死他们了。”大虫边冲边埋怨。

    “教这帮孙子杀人咧。”我边跑边回答他。

    “开枪不也能杀死人?我们还能少死两个呢。”大虫纳闷。

    “远远的开枪干死一个,跟活生生的把眼前的劈死,两码事。这帮孙子敢开枪,杀人就不一定咯。”

    神汉带着他的新丁们追上只顾逃命没空闲停下来开枪的伪军,然后把他们活脱脱砸死,刺死,勒死,掐死,打死。他们没留一个活口,即使有人求饶,几个新丁甚至对着死尸还挥着拳头。这场一百多人围殴十多人的群架虽然一边倒,我们还是有了伤亡,一个新丁挨了一枪,很快死了,五六新丁围殴时受了伤。

    我们又多了三十多支枪,这一小仗又让三十多个难民加入了我们。两天后我们伏击了一个伪军小队,又一天后我们伏击了一个替日军城外据点押送粮食的伪军队,当晚我们端掉了这个据点。我们再不怕饿着肚子奔袭,我们自己给自己挣到了吃的,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人手一支枪了,端只有五十来日军加伪军人驻守的据点时,我们又搞到一挺九二重机,两支轻机枪。

    吃饱了我们就开始跑,没天没夜的跑,神汉说这是战术。懒散怕死的伪军大队追不上我们,日军围追堵截再也围不住我们,因为我们实在跑得很快。我们声东击西,已经闹得这片地区不得安宁。闻风而来的被打散的游击队,民兵带着大砍刀,破枪,土制手雷不断加入我们,跟着我们跑。几天后,我们已经有快五百人了,把日军城外的辖区闹得一片大乱后,神汉带着我们跋涉几天回到一望无际的森林边缘,我们在缓坡上修筑防御工事,杨刀带着人侦查地形线路,一部分人进山挖野菜,找吃的,一部分人下山找吃的,顺便打听军情。

    现在他有人了,经历长途跋涉,打仗不会退缩的,对他惟命是从的五百人,小到十多岁的大到五十岁的老头都有,土郎中,逃亡的学生,工人,算命的,干庄稼活的农民,教书的等等不同职业的人,在国破家亡背井离乡的苦难现实中大家都在有难同当。他们挖着土壕,散兵坑,赶制着各种土制武器。

    我们看着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以前我们不相信,现在我们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一手带出一个小规模的军队。我们都说要散了,没几个人愿意跟我们同命,吃完饭他们就会跑,打仗前他们也会逃,可是现在他们再也不会逃,再也不会跑,我们同命了。以前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活自己的,战乱之秋,我们想着顾自己都来不及何况还要顾及其他人,现在我终于知道,要把自己顾及的好好的话就要去顾及其他人,哪怕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因为我们命运一样。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修工事?我们人多了要打阵地仗了?追击我们的日军越来越近了,我们干嘛停下脚啊?我们钻进入野人山,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我们啊?我们这搓人,这武器够打阵地战吗?游击啊,带着我们游击啊,这是我们强项。”我躺在土坡上跟同样躺着的神汉说。

    “哎哟哟,学聪明啦。”他猥琐的伸着大拇指来恶心我。

    “你又有什么计划了对吧?”我问他。

    “我们唱空城计。”

    “得了,我们跟着你就行了,你让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老子不问了。但是我得提醒你,刘文涛估计不服你,你把人家队伍划到自己手里面,他估计盘算着弄死你呢,这文人动起心思来保不齐你脑袋掉哪的都不知道。”我认真的跟他说。

    “他带着几个溃兵就能活命?”

    “等他活舒服了,他就该摆官架子咯。你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干嘛杀自己的人,干嘛杀那个难民,他想建立威信和权力啊,现在可倒好,威信和权力全部你占了。人家的兵现在也死皮赖脸的跟着你,图啥?能活能打鬼子呗。”我说着似乎他已经看在眼里的道理。

    他瞅着我,“跟你说啦,别盘算着这种小日子,咱们要干大事,咱们要杀鬼子。”他似乎文不对题的说。

    “得了,我管不着,你是神汉,你早就看在眼里,不用我们提醒,你百毒不侵,你有解决什么的办法。我知道,算老子杞人忧天。”我有点恼怒。

    “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

    “估计明天傍晚日军的斥候就会追上我们了,大队估计晚上八点左右到,他们不会停息,会立即发动夜袭。”神汉分析着问题。

    “所以呢?你真打算拿我们这些孙子填在这里跟日军打阵仗?我们这帮渣子看见真章的日军大队还会像打伪军那么猛?估计全都要吓尿了。”

    “日军大队我们惹不起,人家重机枪,掷弹筒,毒气弹,山炮,野炮,烧夷弹,爆破弹,杀伤榴弹多得是,这五百人这简易的阵地还扛不起一轮炮火呢。明天中午我们就得撤,撤进野人山,然后反方向继续游击日军的后方,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那你怎么不现在就进野人山,还要等到明天中午?那你修这些工事干嘛,浪费劳力啊你?”我很纳闷。

    “军机不可泄露也。”他提着嗓子拖那个也字。

    杨刀他们回来了,现在神汉忙着看地图,然后听着他的小罗罗们汇报各处的情报。打过仗的,年轻的,读书多的小罗罗们全部被他调教成斥候,先锋队,侦查兵,亲随。找食物的只挖到一些野菜树根,很多人已经又想打仗抢劫伪军、日军物资了。

    我看着刘文涛坐在土堆上远眺着远处的夕阳西下,手里玩弄着他的配枪,尽管已经没有子弹了。

    第二天一早,神汉让大虫带着些人去砍活树枝,枝繁叶茂的全都砍,他又让谢保这个从小砍柴的小妖怪带着年纪小的去找尽量多的干柴火,干的野草,松针等等燃烧物,又拨了一拨人去砍竹子。

    快到中午了,神汉让大虫带人把干柴铺在战壕里,竹子铺在干柴上面,最后把活树枝铺在头上,他们在头上撒上黄磷,火药,几百人挖了一天的战壕被填满了。他让杨刀带人在外围布置着土制地雷,陷阱。

    他让杨刀,大虫他们带着人去阻击日军斥候,直到日军前队到来,然后按照昨晚安排的线路后撤,与撤进野人山的我们会和。

    我们点燃了野草枯树,然后退进野人山。

    被掩埋在底层的枯树野草燃烧起来,引爆了那些竹节,但那些枝繁叶茂的树枝难以引燃,它们捂住火焰,让他们慢慢变成了浓郁的烟雾,伴随着火药和硫磺的燃烧,烟雾又重又浓,直冲天空,又弥漫四方。

    受到阻击的日军斥候退回到日军前队,日军前队朝着我们的阵地前进,他们达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们无法从满是烟雾的我军阵地看出什么,于是他们没有进攻。夜色越来越沉,日军大队到来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阵地上的烟雾还在浓郁,两发照明弹升空,他们也看不清什么,猫上来的斥候有的掉进陷阱,有的触发地雷,活着的也没看清什么就慌忙回撤。于是日军炮阵开始表演了,如神汉所说,烧夷弹,杀伤榴弹,爆破弹轮番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然后是烟雾弹,毒气弹。连续几个小时的轰炸后,他们带着防毒面具准备夜袭,他们不停息,他们擅长夜袭,同时他们拨出两个中队的兵力在侧翼挺进三公里的范围尽可能堵截我们的逃窜。

    我们远远的看着这胡闹的景象,折腾了大半夜的日军从来不知疲倦,他们调动附近的据点近八百多人追了我们四五天然后现在对我们的阵地攻坚,而他们侧翼的挺进也注定白费功夫,因为我们早几个小时就离开了那里。按照神汉的部署,我们现在回去偷袭那些几乎调空兵力的交通据点,去吃饱肚子,于是我们又跑起来。

    日军发现阵地是空的,他们修整了半夜以后决定挺进丛林追击十公里,他们从不放弃,于是这又耽搁了一天,我们在他们的背后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又挺进了一天的路程。

    两天后我们端掉了五个日军交通据点,伏击了来增援的伪军和一部分日军,然后我们抢劫了一个乡镇上负责筹集粮食的日军代理保长的地主老财的大院仓库。

    一路的奔波,我们也损失了一百多人,但是路上又网了五六十。

    这个地方闹够了,神汉说换个地方继续搞,我们乐呵呵的笑着,然后我们开拔,这回我们真钻野人山,但已经没有日军追击。

    第五章    空袭

    现在,我们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土上流窜,穿越过林海后,我们已经饥肠辘辘一两天了。神汉现在已经允许纵兵抢劫了,他贱兮兮的说这是借,不是抢,我们借点同胞的东西,然后我们在战场上用命来抵。杨刀不再说什么,他也疯狂的饿过,他也疯狂的砍杀日军头颅,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于是他必须选择疯狂的砍杀日军头颅,前提是他也要吃我们抢劫来的东西。

    名为抢劫,实则跟偷差不多,我们没有光明正大。路过村庄,庄稼地里的蔬菜瓜果自然被我们席卷一空,连同路边的野菜,流浪的猫狗鸡鸭鹅,我们不进屋抢劫,非得进屋抢劫,除非是遇到地主老财家了。神汉说我们不需要百姓爱戴我们,我们只需要砍杀日军做力所能及,他真是个贱人。但他说的都对,我们没功可建,也没业可立,我们就是一群被日军和残酷现实打劫完的,却不想邋遢着听天由命的杂碎,我们只想做力所能及:多杀一个日军。我们不喊铁血为国,我们不喊保家卫国,我们真真实实是只为了自己走上属于我们的战场。

    我们遇到了麻烦,一小队人在偷村子外的蔬菜的时候被八路军抓个正着。

    神汉挠着头。“读过书的,教过书的,以前认识八路军的游击队的,那几个过来,跟老子去救人,不准带武器。那个刘连长,您也跟我们一块去?其他的以前国军的不准去啊。”

    刘文涛整理好军装,然后拿出配枪显得有些犹豫。“这个?要不要?带?”

    显然他这身行头要配一把军官手枪才有点军人礼仪。

    “带着,带着。”神汉嬉皮笑脸的回答他。

    刘文涛高兴的别好枪,合上枪套扣子,然后再次整理军装。

    我们进入村子里面谈判。

    村口的哨兵看到我们没有拿枪指着我们,而是给了个立定,他们军装虽然破旧,但不影响他们的精神饱满。刘文涛还以军礼,神汉贱兮兮的对他们笑着,“辛苦,辛苦。”

    村口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八路军,跟随着两个警卫。

    他小跑着过来,然后立定敬礼,刘文涛继续还以军礼,我们伸出手学着他敬礼。我们大部分人没敬过礼,以前我被抓去做代马输卒的苦力时候也不用敬礼,只用挑东西修工事。

    八路军老张带着他眼镜打量着我们这些杂七杂八的人。

    “那几个壮士跟我说啦,说你们是一路打将过来的。”老张领着路,我们沿着村边的菜地走着,很多穿军装的在帮村民下地干活。

    “不敢当,不敢当。”神汉笑着应付,然后他挠着头。“我们是一路逃过来的,人是我网的,我跟他们说要活命就要打仗,所以他们跟了我,我们也打了些小仗。算不得打过来,只算得是逃过来的。”

    “你太过谦逊了,你们的事,我们八路军早也听说过。我们早听说山的那边有支游击队,能打能跑,日本人就是开着车都撵不上,这支游击队的领头人叫做啥子神汉?”

    “正是鄙人。”

    老张忙伸手握着神汉,“幸会,幸会。”

    神汉显得难以适从,“幸会幸会。”他勉强着笑着脸。

    “戎马不易,现在的军人啊,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打日本鬼子,不容易啊。”老张惆怅着。

    “对对对,不容易不容易。”

    “可是老百姓也不容易啊,你看看他们,被地主老财压迫了几十年,也是吃不跑穿不暖,自己还不能给自己做主。”老张拍着神汉的手背。

    神汉扭头看了我们一眼,现在他挑来这些货只当是做错事要被打屁股的小孩,所以没人帮他说话,他有点气结。老张摆点现实神汉就枯萎了,但是他从来不会一直枯萎下去。

    “我们没法跟你们比啊?”神汉突然装作委屈的对着老张说。“你们是正规的部队,百姓爱戴着,捧着,你们帮他们种地,他们也乐意给你们吃的,我们不同啊。”

    我们在心里想制止他说这样的话,想劝他真心实意跟人家道个歉,东西还给村民,然后趁早离开这地方。但神汉满口的直言直语让我们都低着头了,你这是作死,我在心里说。

    “你说啥子?你说我们帮他们种地来换取他们的食物?你是真不了解我们呐。”老张语重心长的对天叹气。“我们是帮助他们,但是我们不会拿他们的东西的,这是革命方针,我们帮他们是因为我们和这些老百姓是一家人,军民同心。他们偶尔给我们点东西,也不是我们向他们索取的,是他们自愿给我们的。你说嘛,自己人给自己人东西就不算拿别人东西对不对?你保护他们,帮他们,他们也愿意帮你对不对?你想要领军打仗,就不能强取豪夺,这样百姓就不支持你了。对吧?”

    “我没想过领军打仗,我带着他们只想活命。”他越说越直,我们抬起头看着他。“我看见无边无际的死人,难民,难民们一直在逃,成千上万的难民有时候被四五个日军抬着枪赶着逃。他们逃惯了,他们只想听天由命的逃,然后随便的去死。我想带着他们活,要活就要敢跟他们害怕的东西抗争,他们有时候连死都不怕,就只怕日军。所以我带着他们打他们害怕的东西,跟着我跑来跑去,打生打死,留下来的人已经很无畏了,他们都渴望着活着再跟日军打一场。为了这个由头,我们才去做那些事,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对的,可总要有办法让我们去做我们认为对的事啊。我会把命还给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可现在我只想做事,只想多杀一个日军,只想我们能多活一个人。我真的没想过做他们的将军,我们是同命的,他们给我面子才愿意听我的,我感谢他们。如果有一天他们没得吃的了,我愿意把自己切开,告诉他们吃了我的肉,然后去打仗。我没想领兵,我真的只想做事。”

    我们看着他,呆呆的看着他,刘文涛显得迷茫和惆怅,老张盯着他,仿佛看到一种别样而简单的信仰。

    “了解,了解。都不容易啊,我们的命是和信仰绑在一起,你们的命是和自己想做的事绑在一起。么你们为啥子不找个信仰信着呢?”老张问。

    “你还是不了解我说的话,不了解我们。你以为我们的涣散,简单的有难同当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不是的,我们流窜,我们抢劫,因为我们要活着啊,要做事啊。活着,就是我们信仰啊,我们没有想建功立业,就是想着活着,然后打仗。”

    “活着就是你的信仰?”老张问。

    “是,跟你们崇高的信仰没法比。”神汉回到。

    “不是没得比的问题,咋子说嘛?”老张开始挠头,“你看这样要得不?你们加入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一起吃好,一起打日本,一起你说的那个同命。怎么样?这样子你们的信仰也有了保证,而且我们的信仰也能得到传播,你看咋样子嘛?”说着掏出烟盒,递支烟给神汉,“来一支?”

    “要得。”神汉说。

    老张划火柴给神汉点上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刘文涛脸色已经很铁青。“嗳,那个,我隶属于川军三十六集团军,中尉连长。”然后他挺直身板敬了一个礼。

    老张把烟换到左手还了一个八路军军礼。

    我们明白刘文涛的意思,我们中间能打的,打过很多仗的都是国军溃兵,如果我们要加入八路军,似乎是件很复杂很为难的事,我们都明白。

    神汉看起来也很难堪,我不知道他是装作难堪,还是真的难堪。我也不知道他来自哪,不过可以肯定他以前也是从过戎的,从见他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

    “你们要去找自己的部队?”老张问。

    “是,我们要找到自己的部队,然后与弟兄们共御外辱。”刘文涛在愤慨激昂。

    “国军防线退得很快啊,你们想要找到他们已经很困难了。壮士出川,铁血为国,损失惨重,很多部队都已经全军尽墨了。”老张吸口烟。

    “我们边打边找,边打边找。”神汉也吸一口。

    “放下你们的包袱,其实没那么复杂,都是为国为民,我们真心实意欢迎你们的加入,一起共御外辱。”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到时候红还是白,都是要解决的问题,您看呢?”神汉说。

    “你倒是看得很长远嘛。既然如此,我就不该再强求啦。”

    “此行特来请罪,我下的命令,与他们无关,偷来的东西如数奉还,如果还不够,我跪在村口谢罪一小时任凭村民们泄愤,您看如何?”

    老张大笑着,“莫要这么说啦,都是君子人,没得啥子谢不谢罪一说,都是为国为民嘛。这样吧,你们在此留宿一宿,我们尽地主之谊招待各位壮士,晚饭我们请了,我与你畅谈一夜,喝点小酒,如何?”

    我们惊愕。

    “甚好,甚好。”神汉回答着,然后转过头对着我们,一脸嫌弃我们没用的表情。“你们几个,出去让弟兄们都进来,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与友军欢唱一晚。”

    我们惊愕。

    我们边走便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来认错,却落得个这么友好的“下场”?

    “他们会不会晚上缴了我们的枪啊,然后把我们抓起来?”刘文涛紧张的问我。

    “怎么可能嘞,他们可友好了,八路军对百姓对抗日队伍都好着嘞。”游击队员李小松说。

    “我不知道,以前没接触他们啊,书里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们。”从大城市溃退下来的学生张生说。

    “他们的书都是禁书,我也没看过啊,不过今日一见,不见得他们是匪是寇啊?老百姓都喜欢着他们呢。”从城市逃难然后加入我们的教书先生孔言说。

    “与友军欢唱一晚?这是不是神汉提醒我们什么啊?要我们小心被人家包饺子?还是要我们跟人家干啊?”刘文涛在纳闷。

    “那神汉还让我们往里去?自己跳进陷阱?听那个八路军军官说了那么多你还不明白人家?人家真的是盛情好意,我们不该猜疑人家。”张生说。

    “对。”李小松应和着。

    “是着呢。”孔言叹气。

    “学生新丁,不知江湖险恶,世道有诈。”刘文涛有点气结。

    我们就此与那些八路军一起吃饭,开饭的时候我们都懵了。尽管我们一路流窜,有时候只能煮野菜树根,但是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吃的都比他们强。我们吃过日军的罐头,地主家的酒肉粮食,还有一路的蔬菜瓜果,还有林子里的野兔,蛇,天上飞的鸟,林子里的蘑菇,鸟蛋,野果子。他们现在端着破碗破瓷缸,里面一点稀粥,人手一个烧的洋芋,几个人围在一起捡一个盘子里的清水菜叶。我们显得很愧疚,我们基本上咽不下那么清单的水煮菜叶,因为前天附近一个村子的鸡鸭鹅狗还被我们打劫,我们还带着油荤。从此以后,我们不再那么过分的打劫了。

    夜深了,我们还是自己人聚在一起,烤着篝火,村里的村姑们在篝火旁边跳着舞。

    我想着与我同窗十年的方静,我失魂落魄,你还好吗?

    夜更深了,我躺在地上,旁边横七竖八的躺着我的同僚。在多少苦难岁月的逃往里,今夜显得那么欣欣向荣,这么安静的舒适的夜晚。

    我想留在这里,可是我又很想回去找那个轻盈脱俗的梦中女孩。“等打完仗,我就回来找你,静。”我亲亲的自言自语,但是已经在流泪,屋子很黑,同僚们看不见我,我可以尽情流泪。

    “谁啊?”谢保在我耳边轻轻的问。

    “小王八蛋还没睡呢?”我止住眼泪群轻轻的还击他。

    “我们都听到了,嘻嘻。”小毛也来轻轻的凑热闹。“打完仗,我就回去找我弟弟,他一定长大了呢,嘻嘻。谢保,我们一块回去吧?”

    “嗯,打完仗,我也回去,替爷爷把那条路修好。”谢保说。“其实我还真的想留在这里。小毛你呢?”

    “我的命是神汉大哥救的,我弟弟的也是,他教我打仗,杀鬼子,我已经打死三个鬼子了,我愿意跟着他。”

    “我也要跟着他。”谢保说。

    屋子里开始轻声热闹起来。

    然后我们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我们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集合,走啦。”神汉推开门大吼着,“睡得跟猪一样,看看人家都起来训练一早上啦。”我猜想要是别人家的门,他得是踹开,而不是推开。

    我们陆续从地上爬起来,外面跑步声,踏步声很厚重。

    我们看着他们训练,看着他们跑步,干活,挖地,军民其乐融融的在一起,我流亡过那么多的地方,在覆盖着苦难和战争的支离破碎的国土上,这里欣欣向荣的景象让我痴迷和陶醉。与老和尚深山生机勃勃的安静相比,我多想在此跟她组建一个家庭,携手终老。但如果注定我是一个人,我想回到那座深山里禅修。

    老张带着一些村民来给我们送别,甚至还带来了一马车粮食。我们不敢相信他居然连粮带马都要送给我们,我们惊呆了。我们在心底多想立即编织很多的感激涕零的话,然后一口气全部吐出来,给他们磕几个头,鞠躬一小时。但一切都多余,我们只是那样想着,客套话想必神汉昨晚已经说了一夜了,所以我们干望着,不说话。

    我们拉着马车离开村子,他们三里相送。

    “自己都吃水煮菜叶,还给我们送粮食。为啥啊?”大虫纳闷着。

    “说也奇怪,我们一个人没给他们留,他们还送我们粮食,这是啥子道理嘛?我都不相信能遇到这种好事。”郝富贵嚼着舌根。

    “留下五个呢,有个十多岁的留下啦,还有四个年纪大的,五十来岁的,说是跟着我们跑不动了。”谢保乐呵呵的说。

    “五个人换一车粮食诺?”大虫掰着手指头。

    “小人之心----”我刚要说后半句。

    张生:“----度君子之腹。”

    “对。”我说。“神汉那厚脸皮好意思把人家连车带马都拉走啊,要是换了我,枪指着我我也不好意思---”

    “你那脸皮是被书读薄的啊?精细鬼。”他耳力还是那么出奇,他在队首边走边说。

    我们决定走山路,马车难以通过,神汉吼着要把马杀了。后来被我们阻止了,我们下了马鞍架,解了马的缰绳,把车上的粮食分袋装好,然后分给每个人。八个人一组组成伙食小组,每个小组有锅,还有一些简单的吃饭的家伙什。

    神汉原本打算杀了那匹马,肉煮出来的油用口缸盛着,以后煮野菜树根也能飘点油花。我们说骂他是狼心的,我们解开马缰绳后,它跑到路边吃草。

    “老马识途哦,才走了一天,你应该知道回去路哦。回去吧,回去吧。”孔言拍着马背说,可是它依旧在吃草。

    “回去干嘛?去林子里面自由快活多好。”张生远远的看着笑着说。

    “进了林子没有母马陪着它呢。”郝富贵开着玩笑,我们都笑了。

    “为什么不带它一起走呢?”谢保问。

    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哪一天我们没有吃的了,我们也许也就想像神汉这么做,与其如此,不如早早断了这念想。我看见我们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

    “因为它嫌弃我们太臭了。”我玩笑着说。

    我们拆解了那辆马车,所有有点用途的东西都被我们拆下来,拆断的架干我们都留着当柴火分配给每个小组。

    回头看着那匹白马,想着这两天以来的欣欣向荣的日子,我们回头上山,马依旧吃着草。直到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我们远远的听见了它的嘶鸣。

    这以后的好多天过去了。

    走到哪里都是如潮水般的难民危机,他们成群不结伴,从一个地方逃向另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死活的地方。我们在山头眺望着这黑压压的蚂蚁搬家,它又像一条濒死的蛇,挪动着自己奄奄一息的躯体。

    神汉不忘去拉拢人以壮大我们的队伍,刘文涛则是看见难民中的大批溃兵,我们跟着他们冲下去。

    对着一张张苦涩的脸,神汉叨叨絮絮的喊着自己的口号,“我带你们活命,你们逃向哪里?是去死吗?日本人有什么好怕的,跟着老子,老子带着你们去干死他们。”我们看着他不知疲倦的吼着,我们看着他在这个破碎国土上的奔波和徒劳,人们只顾活自己的,走自己的,没人理会他。但他从不放弃,他从来不会感到绝望。难民们不会相信他,他们连自己都相信不了,跟他们一起逃亡的还有大批的国军溃兵,这让神汉的呐喊更加徒劳。

    “兄弟哪个部队的?嗳,战友,哪个部队的?我是川军三十六集团军的。长官,长官,我是川军的,长官?”刘文涛的热情碰壁了,他渴望着找到自己的部队,自己的组织,他渴望打轰轰烈烈的大阵仗,而不是跟我们这些地老鼠同命小偷小摸的打仗。溃兵么不理会他,哪怕他肩头还扛着中尉的军衔,哪怕他军装整洁。

    我们看着他们两个的徒劳奔波,现在刘文涛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呆呆的看着远山和残云,任由溃兵从他身边走过。“别挡老子道。”一个溃兵把他搡到半边。

    神汉还在两眼放光的继续他的徒劳,我们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已经被我们看在眼里的失望。“想活命吗?想不再这么窝囊的活着吗?你这么逃难为了什么?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去死?生存要从死亡里面来争取。”他对着一张苦涩的学生的脸。

    学生看着他,呆呆的看着他,他背着成捆的书。“我跟你走。”他说,他苦涩的眼睛慢慢有点光芒。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抗日救国,至高无上。”学生挥起拳头对天吼着。

    “老天爷,老子不要再这么活着啦,老子受够了,要么让老子死,要么让老子灭亡,老子一定要劈开你。”学生突然改了口调,对天呐喊着,我觉得他喊得很悲伤也很徒劳,但是我仿佛觉得他真的立即能把天给劈开。

    我们呆看着,我突然耳边响起我们第一次冲击日军前队的那种震天的无畏的呐喊。在我多少流亡和缩头做人的岁月里,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撑起来的呐喊。

    我和他一样,我们读着书的时候日军进犯了,我的书籍,教室,宿舍楼都被摧毁,于是我们没有了书,没有了可以看世界的书。

    我和他不一样,因为他还在背着他的书,满满的摞起来很高的书,而我逃亡出来的时候就只顾着活着和逃着,所以我没有了书。

    没有了书的人都会比较现实了,所以我的所有理想和期许也就是一场春梦罢了,活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已经是现实人的人生的全部。

    他的呐喊像是对理想和命运的不堪的回应,现在他背着书,也许是承载着他理想的书。但是他注定无法劈开苍穹,显然我们也不能,但是我觉得他至少比我们有勇气和力量。多少次我都想死了算了,至少他背着他的书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这里。

    看着他徒劳悲伤而又疯狂和豪迈的呐喊,我觉得自己的悲伤和仅存的勇气也在汇聚,然后它们要撞开我的身体。

    “啊------”最后我也开始呐喊,呐喊来自多年的流浪和龟缩,来自一个破碎国土上的逃亡活命的夙愿。我张开嘴对着天大呐喊着,我一直那么喊着,想着我的流亡岁月,想着我的理想与现实,眼泪滚下我们脸庞。老天爷,如果我有力量,我也要劈开你,我也要对你宣战,我不堪的命运,我要把你灭亡。

    “轰---”爆炸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我的呐喊。

    轰炸机的轰鸣声像幽灵一样游荡而来。

    难民们尖叫着,嚎叫着,他们挤在一起往前推推搡搡的跑。

    “散开,散开,散开,不要挤在一起,不要只顾往前跑,散开到边上趴下,趴在沟壑里。”神汉对着人群大叫着,他拖住那个学生往边上跑。很少有难民听他的,他们总想着多往前跑几步就能躲过日军的轰炸,往边上散开的人寥寥无几。

    “散开啊,白痴啊,散开,往边上躲。”我们大喊着,边喊边逃向两侧。

    我看着他们踩踏着自己的同胞,推倒自己的同袍,只顾一个劲的想往前跑,我多想挖掉自己的双眼。

    五架日军轰炸机沿着队尾向前轰鸣着,投放着航空炸弹,爆炸在人群密集的中心开花,把难民以及尸体腾空炸起碎裂,尖叫声哭喊声回荡在天际。轰炸机群像是弥漫在天空上的巨大魔鬼,不断把触手伸向地面然后撕碎那些疯狂逃窜的难民。

    一颗炸弹能震碎震飞一堆人。

    它们投完一轮炸弹就走了,几分钟后它们又掉头回来了,子弹疯狂的扫射着密集的人群和尸体。密集的子弹对着光秃秃的挤满了难民的射界上流窜着,一颗子弹能穿透好几个人。

    难民不断的倒下和被撕裂,哀嚎声尖叫声在炮弹炸出来的热气中弥漫着。

    我感觉地动山摇,我感到世界坍塌,我感觉死人在往天上飘,我晕厥了,因为我痛苦的双眼和现实命运的回荡。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尸横遍野,还有残躯断肢,谢保和小毛他们扶着我。

    “没事了?”谢保盯着我说,“你咋一下子就晕厥过去了?也没被炸到啊?”

    “他们呢?”我问。

    神汉带着我的同僚们在寻找着幸存者和伤者,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用管我,走,帮帮他们去。”我起身,我害怕看到那些成堆的死人后再次晕厥,那又怎么样呢?我迟早都会见到。

    我看着那些尸体,妇孺,老幼,横七竖八的倒在血泊里,睁眼的,闭眼的。哀嚎声在继续弥漫,只是能哀嚎的人已经不多人,一些人开始往前继续走,一些还守在尸体旁。

    神汉杵在一具尸体前发着呆,他的脸上堆满了失望和苦难,自从上次在深山把那个婴孩交给老和尚后,这是我再一次看见的苦难和沧桑。

    我走过去。

    躺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学生,那个喊着要劈开天的学生,他被子弹打穿心脏,他的血染红了还在他背上的书。

    我离开。

    我漫不经心的走过那些尸体。

    一个重伤的年轻人呻吟着“救我”。我瞬间石化了,那声音熟悉之极,但仿佛又来自遥远的过去,像极了我的声音。

    我立即趴在地上,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渍。

    “国丰----”我瞬间崩溃了,感觉心要彻底碎裂。

    胞弟陆国丰,在这场惨绝人寰的空袭中失去右腿,在长达两三年的覆盖大半个破碎国土上的流亡中,我与他在这样的场景中重逢。

    他惊奇的看着我,似乎忘记了疼痛。“哥。”

    “救他,救他。”我对着我的同僚们疯狂的喊着。

    土郎中刘贵还活着,他没有药,只能帮国丰止血,然后包扎起那条断腿,国丰疼的晕了过去。

    刘文涛,死了。

    他被炸弹爆炸震开了内脏,他一直吐着血。日军空袭来时他还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远山和残云,仿佛世界再也与他没有关系。他站在那里,没有理会身边溃兵难民的逃亡,他任由他们从他身边穿过,他只是呆呆的,逃亡的溃兵难民再也推搡不动他。也许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杨刀跪在他的尸首面前,旁边插着他的刀,夕阳已经快要西下,残阳映红了他们。

    一对年轻的衣着破旧的学生男女坐在路边,他们的背上还背着书,他们靠在一起,脸庞贴在一起,一边流泪一边看着远山的夕阳。残阳映红了他们的脸庞还有眼泪。

    郝富贵站在一堆尸体旁,他愁苦着脸庞,他的同乡赵小五倒在血泊之中,还有两个是他调教的两个二十来岁的机枪手新丁。他叫新丁们要保养好机枪器械,于是他的两个新丁至死还抱着机枪的脚架械件。

    我们损失了四五十人,他们还保留着善良,空袭来时他们没有往两侧散开,而是拖着那些难民往边上跑,教那些散开的难民卧倒趴下。

    我们离开了,我们无暇再顾及那些幸存者,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做了简易担架抬着国丰和一些受伤的同僚。神汉再也没有对着那些幸存者叨叨絮絮的要他们加入我们,有些幸存者自愿的跟着我们,大部分还坐在原地守在自己已故的亲人友人身边。

    那对青年男女跟了我们。

    杨刀把刘文涛埋在原地,他挖了很深的坑,他一个人使劲疯狂的挖着,他拒绝了我们的帮助。

    郝富贵埋了自己的徒弟,我们草草掩埋了自己的同僚。我们再也顾及不了其他的尸首,我们也没捡他们遗弃的物件,除了那支溃兵部队遗留下的武器和简易的装备、辎重。

    我们离开了。

    我们钻进树林,沿着林子往回走,避免再次遭到空袭。

    日军炮兵的声音越来越近,现在我们要撤逃,神汉仿佛丢了他的好战的心,再这么撤逃下去,我们也就变成难民。

    我们在树林里短暂休息。神汉猛地从失魂落魄中醒来,“地图给我,杨刀。”他猛吼着,“有本地人吗?给老子过来,别都哭丧着婆娘脸,能哭死日本人?能哭活自己?杂碎。呸。”他朝地上吐口水。

    “日军现在是大举进攻啊,国军节节败退后撤,我们在他们的前沿是跑不远的,我们要退到敌后去。他们战线拉的这么长,物资匮乏,只有挺进敌后,游击他们,破坏他们的扫荡,拖垮他们空虚的后防才有生存的机会。我们回去,找老张,把伤员安顿好,配合他们敌后作战。”

    我们慢慢从空袭的痛楚中缓和过来。

    “在日军前面逃是没有出路的,你们能逃过人家的飞机坦克?你敢调转枪口轰击他们坦克?走啦,蠢货们。老张,我们回来啦,准备好酒好菜啊,老子们可是饿了好几天了。”这疯子大叫着,我感觉自己慢慢得到了治愈。

    “还好意思屁股脸回去呢?”我嘀咕了一句,旁边的同僚们有气无力的乐了一下。

    “我的屁股你的脸。”他老远还是能听见,同僚们又乐了。

    国丰还没醒过来。

    “杨刀,带几个新人前面探路。”

    第六章    日子

    夜已经深沉,我们在林子里面歇息,杨刀带着谢保,小毛他们分为几个组组建哨岗警戒,他仿佛又回到那个不知疲倦的生猛的样子,他的脸上退却了悲伤,但我知道,他的悲伤在他的心底,他把它深深压在心底。

    我守在国丰身边,我脱光衣服,把全部的衣物都盖在他身上。

    神汉拿一件还算完整的外套砸向我,“别跟这里喂蚊子了,你的血蚊子喝了都中毒。”我气结的看着他。

    他好像捏到一个蚊子,他贱兮兮的把蚊子放在眼前研究着,“美味啊。”他说,然后当着我的面塞到自己嘴里。

    见惯了死尸的我不会想吐,但张生看着他立即犯了恶心。

    神汉对着张生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了,张生更加恶心了,他想吐。

    张生靠近我。“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他低声说。

    “我是神汉呐,怎么会是人?”已经走得很远的神汉说。

    我们噗嗤的笑了。

    “这是你亲弟弟?”张生明知故问。

    “是。”

    “你们家哪里的啊?”

    “逃的太远我都忘记了。”我不想提及。

    “你啊,就是心思太重了。战乱之秋,谁的命运都一样。我从南京逃出来的,一路上日本人砍砍杀杀,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学,亲人死在日军刀下。多少次我都想一死了之了,可我总觉得自己该活着,有机会给我活我就该活着。这世上没有天堂地狱,没有鬼魂,人死了也就死了。是吧?”他开始摆他的人生观。“我们都是读书人,不迷信,我们都知道适者生存,太软弱的人根本活不下来。这世界上没什么好人有好报这种现实情况,就像昨天,一颗炸弹下来,甭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得死是不是?”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啊?怎么区分?”我问他。

    “这个以后慢慢给你说,先听我说完。所以啊,我们读书人不迷信,不信佛,不信基督,不信天主,不信上帝,不信道教,我们只能信一件事,活着才能走路,才能吃饭,才能做事。对吧?所以我跟着神汉干,为啥,虽然他让我们打仗,可是他打仗讲究方法啊。我们不会稀里糊涂的送死,他教我们怎么在炮火中活命,但不是玩命。”

    “可我们还是有人死了啊。”我说。

    “客观的说,这是运气跟平时不多动脑子的结果。他们要是学聪明点,每天都想着怎么打,怎么在战场上活命,他们就不会死。懒惰,不动脑子,只想着吃饭睡觉,他们----”

    “得了吧你。”我很愤怒他这样说那些已故的同僚,“你是聪明,很聪敏,可你别忘了,你的命也是他们拿命填出来的。你得谢谢他们帮你挡子弹挡爆炸,你以为人家是傻吗?没有他们的死,你也早就死七八十回了。”我很愤怒,我声音越来越大。“是,你有办法在炮火中活,你很厉害,你该做的是把这些办法告诉你的同袍,而不是每次都庆幸自己还活着。你是什么都不信,厉害到只相信太阳才是中心,而不是挂在天上围着我们转的东西。你不信人间情感,可你给我记住了,你要相信有人是为了你而死的,本该是你死的。”

    “你骂我干嘛?我怎么该死了?”他开始吼我。

    我愤怒。国丰被吵醒了,张生离开,我愤恨的看着他。我突然看见神汉靠着远处的树盯着我。

    国丰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很疼,他看着自己的下肢,然后呵呵的笑了两声。“我以为我死了,我真的以为我死了,我看着很多人漂浮在天上,伴随着阵阵的疼痛,我看着那些飞机露出可怕的猛兽的獠牙,我在它的獠牙间断裂。”

    “别说了,国丰。你怎么会到这里。”我忍着泪水问他。

    “哥,你走后的三个月我也就出来了。你走后家父震怒,恨不得把我跟弟弟妹妹都锁起来,他说你败坏了陆家的家风,给陆家丢了人。王叔看到兄妹的遭遇,他很心疼。有一天趁着有人来暗杀父亲,王叔带着我逃了出来,妹妹不肯走。”

    “暗杀父亲?”

    “父亲给日本人招了安,他的棉花厂生产出来的被褥棉絮都是提供给日本人的,他在上海已经成了汉奸。后来他笼络人的本事越来越大,他现在是上海汪伪反共救国军第三路军司令,是日本人亲自任命的,他依附宪兵队,建立了自己的伪军军队。他还经常跟日本的一些军事政客往来。他现在已经是很大的汉奸了。”

    “我早知道会这样,他的本事太大。”我说。

    “我不想做汉奸的儿子,王叔也不想做汉奸家的仆人,可是妹妹还小,她不知道,我竟然这么狠心把她抛下。”国丰开始抽泣。

    “她不知道这世界,这不怪你。王叔呢?你们不是一起逃出来的吗?”我问,顺便帮他擦干眼泪。

    “王叔死了。逃出来后,家父向外界透露了我跟王叔的身份,很多人想杀死我们。王叔为了保护我,被人砍了二十几刀,我却只能远远的看着。此后我就一个人逃亡,日本人打的越来越猛,难民越来越多,我就混进难民队里一起逃亡。我们逃了半个月,有一家三口也是逃难的,他们很照顾我,分给我吃的,几天前他们粮食被溃兵抢光了,一家三口去抢被溃兵打死了,我只能远远的看着。我已经快想死了,想着走到哪能死就死在哪里吧。没想到,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哥,哥,对谁都不要说自己是陆家的人,那些去陆家刺杀父亲的人全部都被抓到砍了头挂在陆家大宅外。他们恨死陆家的人了,你没有说吧?哥。”

    “我没说。”我看了看周围。

    “以前读那么多书,出来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连一天都快活不过。我好像什么事都是别人替我做,就像在家一样,什么都不用做,让别人替我活着。哥,我们怎么办?陆家成了卖国贼,那是我们的家啊。”他很悲伤和无奈。

    “忘了陆家吧,重新做人,跟过去彻底决裂吧。”

    “你能做到?那是我们亲爹亲娘啊,还有妹妹----”

    “别说了。”我打断他,“他是汉奸,是卖国贼。如果我那时候能找到枪,我一定拿枪顶着他的脑门心!”

    “你会开枪吗?”

    我不想再说下去。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八路军老张所部的防区,我们安置了伤员,国丰住进他们简易的医院,好在那里还有纱布,消炎药和一些破旧的医疗设备。那对青年男女很快投笔从戎,参加了八路军,看着他们在菜园子里面灌沃,真让我动容和向往。我们停下来修整了好几天。不过我知道神汉一定是闲不住的,他想打仗,可是现在没仗可打。他和老张商议,在村子外面三公里的山地建立阵地,我们驻守在那里,与小水村成掎角之势,互相接应救援,传送情报。于是我们真的得到了休养,我们过日子。我们在山坡里开荒,挖掘战壕,构建防御工事,在山林里搭建简易帐篷房屋做营地。我们过日子了,站在我们营地的山头看着没有硝烟的小水村,是那么的和谐安逸。神汉没让我们改编进八路军,我们还维持着自己没有编制的编制,我不知道是他要保持着对刘文涛的什么东西,还是他也不想把自己变红。

    我们搭建好营地,修好防御工事,挖好战壕后就想着躲进林子里面睡个万年不醒。神汉正正经经的踢醒我们,用长着刺尖的藤条抽着我们,用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破哨子吹醒我们。“训练,不想在战场上死就给我训练。”张生很积极。杨刀,大虫,郝富贵分别带着我们进行不同的近现代军事训练,甚至还训练捉蛇捉老鼠,然后吃它们。孔言教那些大老粗么识字看地图画地图,虽然有时候他画的地图让我又气又好笑,他每次都要来先请教我,然后再教给他们大字不识的造粪机,他说让我教,我可不是教书先生,我可没把一群大老粗教到会吟诗作乐的田地,我说。土郎中刘贵带着人挖药材,挖野菜树根,他扛着一支破旧的老式火药枪,像是自己造的,这跟他卡着一副圆框眼镜的留着大把胡须的老枯柴脸比起来,简直是格格不入,更别说他抬着枪对着天上树上的鸟的时候的样子了。

    我们过日子,但也是苦日子,累日子。不过我们喜欢这种日子,尽管我们知道它不会长久。在多少次的流浪和炮火的洗礼中,我们是终将要面对炮火的战士,而不是睡了一天又一天的吸食鸦片和混吃等死。我们渴望清新,渴望改变,我不想抬枪对着敌人的时候一直在哆嗦,我不想一进战场就头脑短路,乱冲乱撞,所以我也拼命的训练着。小水村的村民,八路军不定期的会送来些许粮食,神汉每次都能厚着脸皮接受下来,他贱兮兮的说一后一定还一定还。我庆幸的看到这支打了无数次仗,覆盖了几千公里的逃亡,经历了惨绝人寰的空袭后的队伍还保持着凝聚力,我们只是身体上的营养不良。

    这以后的好些天又过去了,我向神汉告假,我要回小水村看国丰。

    “天黑以前给老子回来,明天老子有任务。”他边画着图纸边吼着。

    “屁任务。”我说。

    “明天跟老张的兵合练一下,看看是我的兵猛,还是他的兵猛。整天瞄瞄枪,甩甩刀以后就能干死日本人了?得给你们这帮灰孙子受点挫折,看看人家是怎么打仗的。”他看似对明天很有兴趣。

    “你真把自己当军官啦?”我想嘲弄他。

    “对啊,这就是老子的军队,老子一手拉出来的。”他竖着大拇指对着自己。

    “刘文涛要是在这,你估计一辈子也说不出来这种话吧。”我回想起刘文涛杵在逃亡的溃兵难民流中呆呆看着远山和残云的样子。

    神汉哑口了,他显得有点失落,然后他立马又回过神来了。“他在这啊,他一直在这看着我们啊。”然后他神兮兮的对着简易的屋顶,装作很委屈的说:“刘连长,我知道你想回到自己梦想的正规军队里面去,那里才有军人之仪,那里才能打很大的阵仗,足以举国瞩目的大仗,那里才有功可立有业可建。可六十万川军都打没了,我们还是没打到胜利,我们只能做力所能及。你放心,有一天我们就打回去啦,真真的就打回去了,于几百万同胞一起,一起建立中国人打败日寇的万事功勋!。”

    刘文涛的惆怅和迷茫,真的仅仅来自于他的建功立业的梦想破灭吗?虽然神汉对着我看不见的东西喊万事功勋,我知道他看到的不仅是刘文涛的功业梦想破灭,还有刘文涛的全部的人生失意和骨子里支柱的坍塌。

    春风徐来,树枝在抽着新芽,干裂的土路上冒出草尖,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当空,炙烤着大地。

    我看着风和日丽中的小水村,真希望这里能够永远没有硝烟。

    “口令?”村口的哨兵问我,为了防止敌人渗透,防区设立了由两架“老黄牛”三十节式重机枪组成的哨兵阵地。我真的比较敬仰这些精神饱满不知疲倦的八路军哨兵,他们站的挺直,严格查岗,在我代马输卒的时候看见的的国军哨卡,都是兵大哥官老爷的懒散形象。

    “大刀,回令!”我也很想精神饱满。

    “地鼠!请。”他挺直腰杆示意我可以进入。口令一天更换一次,不知疲倦的他们负责前一天把第二天的口令都通知到小水村的每一个人,以便防止来历不明的人渗透。

    国丰已经转移到农家休养,他彻底没了右腿,只能拄着拐杖行动,那家人对他很是照顾,这导致他很愧疚,他总想着帮人家做点事情,可是他无能为力。

    “哥,你说我以后还能干什么呢?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想自己活,可是如果我离开这里,我就无法活了。到头来,还是别人替我活的,我什么都无法为自己做。”他很失望和悲伤。

    “他们没有替你活,你活的还是自己,别人也没法替你活。”我安慰他,但总有些找不着话。

    “可是我断了一条腿,我不想一辈子只是躺着,只是坐着,我也想冲锋打仗,我也想在夕阳下跑跑跳跳,那是多幸福的事。”他看着窗外的青树,他显得孤单。

    “你就是被宠坏了,战乱年代,多少比你年轻的都丢了命。你是看到的,从你逃出家门那天你就是看着死人一路逃跑的,你比他们要幸运很多你知道吗。至少你活着,你活下来的命不是给你用来怨天尤人的。很多时候我也想死,可是我真的不敢死,现在死,你真的会后悔,后悔什么都没做过。”我也觉得惆怅。

    “打仗不就是不经意的死吗?你为什么也敢,你不后悔吗?”

    “打仗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去杀敌,为自己杀敌,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生做些什么,所以如果我在战场上死了,我也不后悔。”我自认为跟了神汉上战场,跟着我们同袍冲锋呐喊,是我抛弃一切顾虑努力到达的人生顶峰,我以为我已经抛下所有,直到我看见欣欣向荣的小水村,看见那对青年男女的相拥相泣,我就想薄冰一样融化了。杨刀一直铁着脸过日子,他几乎不笑;神汉一直琢磨着打仗杀敌,他几乎不疲倦;谢保一直在笑脸相迎,他几乎不哭。而我,没有一直在做的事,倒是有一直在思的念,用张生不文雅的话说就是心思重,用神汉打击人的话来说就是矫情。神汉说,如果你能活着过完这场战争,你以后坐在路边看着野花都会哭。

    “我总觉得那个张政委看我的眼神不对。”

    “什么意思。”我问。

    “我觉得他似乎是看出我是谁来了。”

    我看了看门外、窗外,“你确定?”

    “感觉上,你说他会不会认出我们来?”

    “难说,现在情报传递快,打仗都要搜集各种各样的情报,陆家成了大汉奸这种事也是天下通晓的,我们的身份难免泄露。可能我们的照片就都堆在他们的屋子里。”

    “那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当我们是汉奸?”

    “哪有汉奸自己跑出来送死的,先别声张,要是被认出来我相信他们也会理解我们的。我现在担心的是陆家也一定会派人来杀我们的。”我轻声的说。

    “父亲会杀我们?他们会找到这里吗?”

    “我们是陆家的人,知道陆家太多的事,别人要想进陆家行刺,至少要了解陆家的情况,甚至房屋结构,院子布局他们都想要知道。陆家就像监狱碉堡一样,不打探这些消息,他们很难行刺得手,家父一定不想我们把这些说出去的,尽管我们除了看见的其他事情也一概不知,家父的残暴你是知道的。要是八路军中搞情报的有了叛徒,估计我们很快就会被曝光。”我分析。

    “那怎么办?我们直接去找张政委解释清楚可以吗?”

    “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不放心你在这里,神汉过段时间可能就要离开这里,我们一起走,我相信他的本事,他不会保我们周全,不会让暗杀我们的人得手的,我们死也死在战场上。”

    “我怕我拖累你们。”

    “我们阵中现在也有断手断腿的,他们靠弟兄们托着背着打仗,你是男子汉,断条腿算什么,不能断了你的志气。你走不动我背着你,你杀不了的敌我帮你杀。”我现在比较愤慨。

    “好。哥,我们上战场。”

    “我有些事想问你,国丰。”我有点犹豫,我一直在惦念的人,我很想知道她怎么样,但我又不想知道。

    “方静姐姐?”他已经猜到。

    “嗯。”

    “她,她······”他很结巴。

    “她怎么样?”现在我很迫切的想知道。

    “她结婚了。”国丰说完扭过头不再看我。

    我很坚强,在无数次炮火的洗礼,无数次冲锋呐喊中,我已经变得坚强,我自信我变得坚强。

    “没事。”我微笑着。国丰转过头歉意的看着我,我把他揽在我的胸膛上。我不想让他看见这个喊着战场杀敌的哥哥现在留下眼泪。

    “她嫁给了警察局署长的儿子,帮助日本人在上海维持治安的警察局,就再你走后的一个月。”国丰也哭了。“她是逼不得已。”

    “没事,没事。”我拍着他的背。

    小水村背靠山地,面前是一片田园,田园边上有一条小溪,过了小溪翻越几个山头最高的山头就是我们的阵地,现在它看起来那么遥远。我四肢已经无力,我瘫坐在路边,如神汉所说,我看着路边的野花在流泪。路边的菜园里,依旧有八路军士兵在忙忙碌碌,那对青年男女在溪水边洗着衣服。我顺势躺在路边,让刺眼的光芒刺进我沾满泪水的双眼,我希望这些光芒能够驱散我的黯然失魂。

    “你没事吧?”一个温柔的声音闯进我的白茫茫的世界,我醒了。

    我揉着刺痛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披着短发的女孩,我看得清晰了,是那对青年男女。我起身。

    女孩递给我手绢让我擦眼睛,我接过了,男青年没有显得尴尬,他大方的递给我竹水筒。

    “谢谢。”我喝了一口还给他,不去看他们。

    女孩伸出手来握手,“我叫吴月,这是我对象,李滔。”男的也伸出手。

    我擦了擦手上的泥巴跟他们分别握了手,这英伦式的礼仪在现在这么邋遢的人身上表现出来,我自觉羞愧。

    “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的。我们一路逃亡,到这里才看到了希望。你真是我们的恩人。”女孩开心的说。

    男的很大开的拍着我的肩膀,“恩公,有机会一定报答你,有什么需要的,恩公说一声,我李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分内事,我该做的。我回阵地去了,有机会再见,好好的。”我无力的说着自己都不清楚的话。

    “我们送你吧?”

    “不用。”我落魄的走着,忘了还给她手绢,他们也没好意思问我要。

    近在咫尺的路,我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神汉瞅了一眼我的失魂落魄,然后不再理我。

    我躺在战壕外面的林子里,我就想这样睡去,繁星散乱在我的眼里。

    安静的夜里传来一丝异响。

    我朝着异响的方向看过去,张生依旧握着枪趴在战壕里瞄着远处,他似乎瞄着夜空里远山上空的一颗星。今晚不到他们组警戒放哨,这家伙竟然大半夜还在做他自认为有用的训练,跟我们之前他没有打过仗,所有的他的战争都是跟了我们之后发生的,如他所说,他是聪明人,他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他也是刻苦的人。他打了一下盹,然后立即回过神再次找到准心瞄着那颗星。我不知道他瞄了多久,我确定刚才的异响来自于他打盹然后头磕到枪上。

    我不去管他,我自个趴在林子里睡觉。

    阴阴其雷,朦朦其雨。

    我被几滴雨水打落在脸上醒来,天已经快亮了,春雷阵阵,不知什么时候神汉的破烂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我环顾四周,张生抱着他的枪就那么趴在战壕里闷腾睡了,他身上没有外套。据说大家都说他比较高傲,在他眼里我们大部分人都比较傻,所以他衣着单薄的睡了,似乎别人也不太爱搭理他。我走过去把那件外套给他盖上,尽管要下雨,我也不太想叫醒他,因为我不想看着他纠结的想着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话来面对我简易的关心。

    刘贵老头又扛着他的老式火药枪,别着一把铁楸进林子去了。

    然后是大虫鬼叫着:“起床!集合!训练!”

    今天我第一个站在大虫面前,他有点惊讶的看着我。然后他继续调过头大喊着;“集合!训练!”

    张生醒了,他掀了外衣提着枪就往集合地冲,冲了一半想着有什么不对,然后又冲回去捡起外套再冲回来,他第二个到。

    显然他不喜欢他是第二个到的,他看我的眼神充满着我说不出的味道,我猜测他一定在心里说:“明早老子提前半小时站在这里。”我不去理会他,明早我不跟他抢,因为今晚我要睡帐篷里。

    人渣们陆陆续续集合完了,杨刀,大虫,郝富贵三个教官站在队前指指点点,“站直了!枪拿好了!手放好了!”

    雨开始下大,我们在雨里杵着,他们三个也在雨里杵着。

    神汉从阵地下回来了,他已经去了一趟小水村跟老张协调演习的一些事宜。

    “太冷了,又下雨了,不搞了哦?”队列中有人开玩笑的说,我们跟着乐,大虫郝富贵也跟着乐。

    张生显示了他的吃苦耐劳和孤芳自赏,“这点雨算什么,是男人,是汉子就该不惧风雨,刻苦努力!”

    “哦哦----”队伍中起哄。

    神汉噗嗤乐了一下,走到张生面前,张生立即脱下外套勉强微笑着递给他,已经湿漉漉的外套,神汉扭头看了我一眼。他接过外套直接穿在身上,“出发!”

    在这个寒冷的春雨天气里,神汉的人渣们被彻底的狠狠的打击了,无论比什么,冲刺,射击,翻越障碍,打架,我们都是被收拾的一落千丈,除了鲜有的几个人,诸如杨刀,大虫这样的硬角色能跟八路军的高手们过几个真章。大虫拉起架子放倒了三个,最后上来的一个把他撂倒了;杨刀跑起来像一头敏捷的猿猴,任何障碍在他脚下都如履平地,他很快就一个人冲到山头。自以为很能射击的人渣们终于显了原形,弹药不多,我们选出一百人,每人一次机会,我们只有二十个人命中目标,八路军那边是八十个。最刻苦训练的张生竟然也脱了靶,这样微不足道的失败对于他简直是如同刀绞一样疼痛,我们再次看着他的失落。

    下午雨已经停了,晚上我们搞了联欢,军、民、人渣们聚在一起围着篝火跳跳唱唱,张生失落的一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我坐在国丰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多少炮火的艰难岁月里,这儿却是那么的热闹幸福祥和,虽然我们都知道,也许硝烟明天就会飘来。

    两天后我把国丰接到营地上,我实在忧虑我们特殊身份带来的后果,至少在这里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同袍。

    那以后的好些天过去。

    意外出现了。

    神汉挑了三十多人远赴五十公里外的地方去摸情况拔据点,有新人有老兵,有能打的,有不能打的,包括张生在内。刚好碰到一个标准建制一千一百人的日军大队扫荡,神汉带着同僚们绕圈溃逃,总算没把日军引到这里。一个周后他回来了,但是跟他回来的同僚只剩下七个人,张生不在内,他说张生被活捉了,其他人死了,我们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会不会出卖我们?”我对着躺在木板上呆呆看着屋顶的神汉说。“当初为什么要带着他去?你发什么神经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打什么日本人?”

    “你就想一直冒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安安逸逸过日子?”

    “现在怎么办?他说过他会活下来的,他是学生,聪明的学生,会说日语的学生!”我有点着急和愤怒。

    “不用你废话这些,说点有用的。”

    “转移吧。”

    “你怕了?”

    “我们总不能待在这里被动挨打吧?”

    “谁说老子被动挨打?老子还有四百号弟兄呢,老张一个防区几千人!用得着怕?嘿。”我鄙视着我。“我去找老张,懂事的跟老子一起。”他起身,然后对着我又故作委屈的说:“他不错,他很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就想带他出去见见真章,改改他孤芳自赏封闭的毛病,可没想会发生这种事啊。”接着他的表情由委屈立即变到疑狐,“问你个问题,如果他真的投敌了,把日本人带到这里了,你敢不敢给他一枪?”

    我的家父就是汉奸卖国贼,我试想过很多次拿枪杵着他脑袋的场景,但我真的会开枪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显得犹豫和迷茫。

    我跟着他去了小水村,然后他又把我拒之门外,我只能沿着村边的小路走着,看着,想着。

    小水村的祥和今天也被打破了,八路军抓到一个往外面送情报的村民,我越发的觉得事情将越演愈烈,这里马上会不得安宁。

    这么美的地方被炮火轰击,那该是多可怜的疼痛。

    第七章    对垒 (上)

    几番打听,我了解到吴月在八路军医院处帮忙,我去找她,想把手绢还给她。

    进入院子的时候她在洗着绷带,简易的医院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绷带。

    我走到她面前,她看见影子抬起头看着我。

    “你好。”我说:“这个还给你,那天我走的匆忙,竟然忘记了,实在抱歉。”

    她很开朗和活泼,她微笑着接过手绢。“不客气,没关系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你那天到底怎么了,就那么昏睡在路边?”

    “读书人,体质差,太阳一烤就昏过去了。”我骗她。

    “你也是读书人?你哪人啊?”她很兴奋,然后她忙着去拿身后的板凳给我坐。

    “北平。”我继续骗她,“那个,我不坐了,我可以,可以找一下你对,可以找一下李滔吗?”

    “他在刘老汉家帮忙劈柴呢,我带你过去吧。”

    “不用,你给指个道就行。”

    “好咧。”

    我进入另一家破败的院子,推门的时候李滔就看到我,他停下手中的活往衣服上擦着手然后过来跟我握手。

    “进屋坐进屋坐。”刘老汉很热情。

    “不了,在这里就行,您忙您的,我来找一下我的朋友。”

    我是想向他打听点消息,可我觉得找错了人,可是我只跟他还算熟,而且他一直尊称我这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为恩公。

    “哪人啊?”我问。

    “上海。你呢?恩公。”

    提到上海两字,我有点发怔。“我,那个,北平,那个别恩公恩公的叫我,叫我名字就行,我叫,郭叶,叶子的叶。”

    “我叫李滔。我以后叫你郭哥吧。”他很客套。

    “我知道,上次你介绍过自己。”

    “对对对,我给忘记了。”他挠着头笑着。

    “读书人?”

    “对,上海大夏的。我跟吴月都是大夏的。”

    我更发怔,因为我和国丰都曾在大夏就读,而且作为家庭背景雄厚的陆家,我们应该会被很多人留意,没想到,在这,竟然碰见校友,而且我们年纪相仿。

    “上海,锦绣之地。”我说。

    “日本人入侵以后就不再是锦绣之地了,他们攻入校园,焚烧书籍,推倒教学楼,宿舍楼,后来学校组织西迁,我和吴月跟其他同学走失了,当时兵荒马乱,我们就只能跟着难民逃。好在遇到你们,你们把我们带到这里,真的要好好谢谢你们。”

    日军攻入大夏的时候我也在场,他们推倒楼层,焚烧书籍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目睹着,我不知道的是现在的吴月和李滔当时也在现场,我越发觉得世界太小,我跟国丰会被人认出来。我本想着来到这里打听点八路军关于陆家情报和今天被抓的那个汉奸的事,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是有紧密联系的,没想到我却撞到了最有可能知道我们身份,而且就在身边的人,我决定刺探一下。

    “听说上海黑帮很多?有钱人也特别多?”我试探着说

    “我们平时很少关注这些事,只知道距离大夏最近的有钱有势的一个大老板叫陆国英,不过日军攻进上海后他好像做了汉奸了,他有子女在大夏就读过,我听院里老师说的,不过他没说是谁也没说是哪一届的。其他的上海滩大佬我也就是听说了一下,只知道有个洪门,还个什么青帮,杜月笙。”

    “我没去过,不知道。”我说着,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陆国业,你是聪明人,你一定能平息这场风波,我拼命的告诉自己。

    “怎么了?”

    “没事,那个,今天抓到一个人,据说是向外面通风报信的汉奸,我们这地不会要打仗了吧?”

    “嘘,小点声,你怎么知道是汉奸的,班长让别到处说以免引起恐慌。就知道是个汉奸,不是八路军,是最近混进村子里面的人,大家都以为是谁家亲戚,所以没有上报,今天送情报被抓了个正着。他把情报写在纸上然后放在后山的一棵树下,我们的巡逻员看见他鬼鬼祟祟的就跟着他,抓了个正着,我们班抓的。你可别说出去,恩公,郭哥。”他轻声的说。

    “我看见把人绑着回来了,我猜的,我就是怕日本人会打过来,别介意,随便问问。”

    “日本人打过来我们也不怕,我们有那么多战士,还有你们,正好我们跟他们好好打一仗。”他坚定的说。

    “对,我们不怕小日本。”我说,“那个,我今天来就是,我们上司,就那个神汉,他来找你们政委,我就到处转溜,然后想起那手绢,我就给吴月送过去了,然后她告诉我你在这,我就过来看看。也要谢谢你们那天叫醒我,谢谢。”我说着准备离开。“有空再来找你聊天,走了。”

    “恩公忙走,常来找我们啊,我劈了这堆柴就回团部去了,晚上还有训练呢。”

    “嗯,你忙,有空也来我们阵地上看看。”

    “好。”他微笑着。

    我走出这片院子来到主干道上,神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死哪去了?”他背对着我,看都不看就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真好奇他这种神奇的能力,无论是听力,眼里,还是感觉力。

    “废话,身上的臭味老远就闻到了,走啦。”他一直背对着我,边走边看下菜园子,小溪,远处的山头。

    “干嘛去啦?”他又重复。

    我忽然觉得亏欠他一些东西,从他救了我的命,一路逃跑和打仗,把我带到这里,我遇到国丰,这一切都跟他都是他给予我的。我看着他一路奔波,救着每个人,一手带出一个战斗队伍,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而我却没有跟他说实话。对不起,神汉,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想什么呢?”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

    “我能想什么,那天我晕在这里了,有一小姑娘把我救起来,拿手绢帮我擦眼睛,当时我忘了还她了,刚刚我就去找她了。我不知道她在哪,我就瞎溜达,想着在那里能碰见她。所以去了这么会功夫。”

    “哎哟哟,找到人家啦?是不是做了点其他事情啊,这么久?哎哟哟。”他贱兮兮的问我。

    “瞎说什么呢你,人家有妇之夫,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小姑娘?有夫你也可以上啊?”他贱兮兮的越笑越大,笑到蹲在路上捂着肚子继续笑。

    “懒得理你。”我向前走去。

    “我发现你最近变化了不少啊。”他赶上我。

    “什么变化?”

    “不知道,变得正正经经的,你已经看透了?不像以前那样就只想着活命啦,不做那个整天怨天尤人的活死鬼了?”

    “谁到头不都是死嘛?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们死,看着这里的人死。”

    “这么说你真是看透啦?”

    我不再想说这些,“今天抓到一个奸细你知道吗?这地马上不得安宁了。”

    “哪有什么能一直安宁的地啊,不受点折腾谈什么永久安宁啊?他们太过舒服啦就不是好事啦,日本人打过来连跑都跑不远。”他看着小水村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这地啊,要是不打仗还真好,可要是突然打起来了,猝不及防的炮弹在这里开花,这些山水一下子就全部轰塌了,万年不复啊。”

    “别学着别人矫情,学得鬼不鬼,人不人的。”

    “哈哈,我本来就不是鬼啊,也不是人啊,你才是鬼啊!”

    “到底怎么着?你们商量出什么对策没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不是这么说的?你读书多。”他故作狐疑。

    “不打算撤?”

    “撤往哪里去啊?这么多人,这么好的地方地形,干嘛撤啊?足够对付成千上万的日军了。嗳,你又想逃跑?能逃到哪里去啊?你不是说日军扫荡的时候八个人,五支步枪,一挺机枪就把一个县城成千上万的军民吓跑了吗?中国人现在是哄着自己去怕,有什么好怕的啊?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怎么打?”

    “跟着老子就行了,老子让你干嘛你就干嘛,让你不干嘛就不干嘛。”

    “你这是独裁啊?”我实在想知道点他打这一仗的想法和战略。

    “军机不可泄露。”

    “狗屁军机,狗头军师。”

    “回去啦,别留恋了,等打赢了这仗,我把你塑成石头放在这里,让你天天看着田园山水矫情。走啦!”

    我们在做战前准备,我们都知道日军将要进犯,如果之前对张生的猜疑还只是猜疑,小水村奸细的出现则是已经开始点燃导火线。

    神汉让杨刀带着我,谢保做斥候出去打探外围的情况。与此同时,八路军也派出三个侦查小队负责不同方向的敌情侦查。

    我们沿着密林前进,偶尔进入村落打听情况,有时候伏在主要大道旁的山坡密林里一整天,爬最高的山峰只为了看的更远一些。杨刀绘制着地图,根据时间,我们收获的情报,还有地形地势,防区范围做日军进犯的揣测,他很专业,像个一直打仗的指挥官,这种才能,起码得是一个少校级别的团长才有的。

    我们趴窝在山头正在除旧换新的野草从里。

    “你真是个连长?”我边拿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山峦村庄边问他。

    “问这些做什么。”他边画图边说。

    “这么卓越的才能,你得是个校官啊,怎么着也能当个团长啊。”

    “都一样,在哪不是打仗,在位置都是打仗,只要是打仗就行。”他有口无心的说。

    “这么说你真当过团长?”我挺好奇。

    “别提了,过去了。”他没有任何表情,依旧铁着脸。今天算他说口水话比较多的了,往常他发出的声音都是些交代和命令我们做事的,其他的话他基本不说,他铁着脸。

    我觉得他唯一的软肋就是刘文涛,所以我决定不要脸的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你跟刘文涛,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看着他。

    他停顿一下,然后转过头看着我,我看见他铁脸中似乎也透露着些许伤感。然后他伸手拿走我面前的望远镜。

    我不再问。

    “有情况。”杨刀说了声,声音很镇定,几米远躺着的谢保还在呼呼大睡,我们轮流休息。

    我扔了个小石子打醒了谢保,他醒了,然后依旧乐呵呵的对着我们。

    “过来。”我说,他揉揉眼睛,拖着枪猫过来。

    日军的斥候还有一支伪军中队正沿着大道走向一个村落,显然他们的目的跟我们一样,不过他们明目张胆,因为他们的骄横跋扈下是永远担惊受怕的中国老百姓。日军一路前进,他们已经打了无数的胜仗,也遭遇了最多次的伏击,他们饥渴着战争,他们不畏惧战争。

    “怎么办?”谢保说。

    “再看一下。”杨刀说。

    日军斥候、伪军中队已经走到山下的小村庄中,杨刀拿望远镜盯着。他突然把望眼镜塞给我,示意让我看。

    我看到了张生,他穿着整洁的伪军军装走在队伍前面带路,他身后是一名日军斥候和伪军队长,他时常点头哈腰的向他的两个头目交谈着什么。

    我看着杨刀,“怎么啦?”谢保问。

    “是张生。”我说。

    谢保惊讶。

    “张生也不太熟悉外面进入小水村的沿路,他这是来打探消息的,他很聪明,以前他也画过图,他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小水村的方向。我们走最近的路回去也要一天,我们撤吧,时间紧迫,日军八成会从这个方向进攻的。”我跟杨刀说。

    “你跟小保回去,把这些图纸都带回去。”他把图纸塞给我。“你们路上小心,不要耽搁,务必明天天亮前赶回阵地。”

    “那你呢?”我问。

    “我去杀了张生,他一死,日军找不到方向就会拖延几天,我们就多出时间制定作战计划。”

    我惊讶的看着他。“他们五六十人呢!”

    他别好刘文涛遗留下的手枪,托起自己的步枪,背起大刀,“五六十人我只要杀一个人。快去!你们一刻都不能耽误,务必把图纸送回去!”说罢,他梭滑下身后的土坡,猫进林子迅速下山去了。

    “我们走。”

    我和谢保撤退。

    进了林子我们沿着那条侦测好的线路疯狂的跑着,几个小时候我们已经汗流浃背,我们停下来喘着大气,我们咬了几口干粮,把最后的水灌进嘴里。

    “他······他······他能,能杀死那个那个······吗?”谢保喘着大气问。

    “你······又是,又不是······没见过,见过他的本事----”

    “----我是说,说······他下得去手,嘛?”

    “汉奸······可耻,杀······”我累晕的脑袋又跌跌撞撞得想起陆家,想起我的汉奸父亲。

    我们在林子里面走了整夜,在白天的长途奔袭过后,我们现在最大的力气也只能是拖着自己疲倦的躯体努力加快步伐,况且夜里虽然有春季的月光,但是要看清方向和路也有点困难。

    天亮了,我们跌跌撞撞总算走到了能看见我们阵地的山地里,几个外围警戒的家伙看见我们然后把我们驮回去了。

    神汉研究着我们带回来的地图,我跟谢保累瘫了躺在神汉的木板床上,谢保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得在这埋下埋伏啊。”他自个乐着,“然后把他们引到这里,在埋伏一仗。”他像唱大戏一样自娱自乐的拿着笔戳着地图,可惜他没观众,我要闭眼睡觉了,好累。

    “你先别睡,先陪我去趟小水村。”他真是鬼怪变的,哪只眼睛看见我要闭眼睡觉了,我很气结,我累了个半死,我不理他,我马上闭眼假装睡着。

    “别---装---啦。”他的嘴对着我的耳朵轻轻的吼着。

    我捂着耳朵蹬着脚,然后气结的看着他,谢保身边熟睡,真让我羡慕嫉妒恨。

    门开了,杨刀这个幽灵回来了,我惊讶的看着。

    他身上沾满血渍和汗水,铁青的脸现在像烧红的木头,刀、步枪依旧在背上,手枪腰上别着,他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还多了一件东西:他手里提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血淋淋的的圆球状的东西。

    谢保醒了,他揉揉眼睛看着我,“我闻到血腥味了。”然后他惊魂的看着杨刀,他只比我们晚回来了两个小时而已。

    杨刀把布袋交给神汉,自己坐在角落里喘着气,几个同袍把水端到他面前。

    神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即嬉皮笑脸的对着杨刀,“喝完水就在这里睡,那个---”他转向我:“别睡啦,有事!小妖孽快睡你的。”他又转向门口的同袍,把布袋递过去,“把它挂在阵地上去,挂最高的地方,看看这汉奸的嘴脸。”几个没近身杀过人的同袍很为难,他们不敢伸手去接。“这是命令!”神汉吼了一声。几个同袍颤抖着接过去,“把布扯开,脑袋挂上去就可以啦,一群没用的东西。”同袍们更为难和无奈了,他们惊恐的提着头出去了。

    头被挂在了阵地旁边一颗高大的树上,好些同袍没敢去看,几个同袍看一眼就吐了,还有一个看一眼就晕过去了。刘贵这个带着大眼镜的老头子站在树下盯着张生的头盯了半天,然后他从肩上拿下一直扛着的老式火药枪,他对着头“呯”的比划了一下,然后他又扛枪上肩往林子里面走去。

    “记否孤忠陆秀夫,冲冠三桂又何驱。汉奸脸谱谁来画,僵化思维究未枯。”教书先生孔言站在树下吟着事,同僚们奇怪的看着他。

    小毛扔了一个石头去砸那颗头颅,没砸到,他不再扔第二个。

    郝富贵,大虫远远的看着,见过和尚的大虫比了一个和尚的手势,“阿弥托佛。”他低下头。郝富贵照着大虫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这是汉奸。”郝富贵纠正他,“你给他超度?”

    “哦。”大虫摸摸后脑勺。

    我远远的看着这生于胡闹的景象,如果上面挂的是家父的头颅,我又该怎么样呢?

    战争将至,我们积极的备战着。在和老张商议分析了各种情报后,神汉说我们要打一场伏击战,这一仗的主力是我们全部的四百人。他还从老张手里借来几挺老黄牛重机枪,和一些手榴弹,土制炸弹,打伏击需要的是密集的火力爆发,现在我们基本具备了。而八路军则抽调了大半部分兵力会同其他两个防区的兵力去打一场大战,他们要去攻打平原县城---日军扫荡这个地区的兵力的集结地。然后我们配合留守的八路军继续游击、伏击回撤救援的日军大队,然后再汇合攻打县城的兵力先消灭这个日军大队再变佯攻为正式进攻拿下平原县城。双方都投入了上万的兵力,我们显得微不足道,我们只有四百人,我们负责伏击的是伪军中队和日军前队。

    日军大队不再大胆冒进,他们先让两百多人的前队加上五百多人的伪军中队做试探性进攻,他们的炮兵随时支援前队作战,方便因地制宜随时做出战略调整和部署,他们终于到来。

    我们伏击的地点虽然道路两侧都有矮山,但是山上光秃秃的,只有些碎石和矮草,神汉让同袍在半山坡上挖坑道,安置重机枪和爆破点。

    “这地方光秃秃的,藏的不好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七百多人呢,万一顺着山爬上来怎么办?”我有点忧虑,但真是想提醒下他,但我总是想多了,因为什么都在他计划之内。

    “等他们走过来?”神汉反问我。

    “什么意思?”

    “我要让他们跑过来。”神汉贱兮兮的说。

    “你大爷的,前队受挫,立即就给后面的炮兵提供坐标,马上炮弹就砸到我们头上了。”我说。

    “做你该做的,别瞎操心。”

    “好嘞,挖老鼠洞去了。”

    神汉又故技重施,他带着杨刀,大虫二十来个能打能跑的对着越来越近的日军前队和伪军中队轰击了几下就逃之夭夭,日军前队并没有追来,他们让三百伪军追击过来,自己和剩下的伪军跟在后面观察出击。神汉他们在我们眼皮下穿过,追着他们的伪军很是无奈,他们不想追但又不得不追,他们的头目和日军正拿着枪逼着他们追上去。追着神汉他们的伪军顺利通过了我们埋伏,于是后面的日军和伪军也开始要从我们面前通过,他们快速通过,并用机枪盲射着我们的山头。

    终于他们中的观察者发现了似乎山头的土色不对,但是已经进退两难了,他们忙着架起机枪掷弹筒。我们出击,我们疯狂的射击着站满人无险可躲的日军、伪军,手榴弹、土制炸弹瞬间都扔出去了,郝富贵几个机枪手架着机枪疯狂的扫射着,光秃秃的大道上日军伪军成批的倒下,密集的火力扑向他们,他们基本没有还手之力。我可以逐个瞄着自己的目标射杀他们,这让我们中的很多人很过瘾。追着神汉他们跑的伪军听到后面的枪炮上早已逃之夭夭。仅仅十分钟,我们成功干掉了四百多人的伪军和日军,我们快速清理战场,很快日军的炮火便打到了这里,他们丝毫不顾及这里还有他们同僚的尸体,我们迅速撤退。

    日军大队暂时停止了进攻。

    攻打平原县城的消息传来,日军大队犹豫了一天后决定回撤救援平原县城,他们撤退的很匆忙,辎重物资全落在后面,我们和八路军八百多人的兵力在一个险要山谷伏击了这批辎重物资,大获全胜。

    很快这个联队被八路军大部队彻底消灭,但是攻打平原县城却遭遇了瓶颈,战争引发跟更大的战争。日军很快调拨了一个丙种师团大约一万五千人的兵力前来增援和围剿八路军,在飞机,坦克的联合作战下,这次攻打平原县城的进攻以失败告终。很快日军集结重兵对抗日根据地八路军防区进行了反扑扫荡,老张所部退回到小水村一带,这次大规模战斗最显著的成果是把几个防区间的阻碍打通了,现在几个八路军防区连成一片相互支援作战。日军稳扎稳打,他们开始在防区外修筑工事,妄图包围分割八路军防区,八路军跟我们则使用擅长的游击战术不断攻打他们的交通据点,切断他们的联系。最后他们只能集结好兵力在我们防区正面外修建永备工事,鉴于老张防区复杂的地形地势,他们不再轻兵冒进,利用防御工事搭建炮兵阵地,坦克阵地,不断轰击老张以小水村为中心的防区。

    附近的几个村落都在日军炮火射程之内,他们不得不抛家舍业,携家带口往防区里面逃,原本在炮火射程以外的小水村不得安宁了,三五架次的日军轰炸机飞跃上空伴随着航空炸弹的投放。几乎两天一次的轰炸,很快撕裂了小水村美丽的外表。房屋被炸踏,路面被炸塌,田园里被炸开窟窿冒着炮弹热气。第一次空袭死了十二个村民伤了六个,第二次死了八个伤了五个······后来小水村修建了防空洞,村子每个方向设置了防空警铃,日军轰炸机一来马上敲墙警铃,这里不再安详,不再安静。

    我们和日军对垒上了。

    第八章  对垒(下)

    这场对垒终究会有结果,要么是我们打败日军,突出封锁,要么日军进攻进来。双方都实力耗损,现在我们等着日军攻进来,然后借助地理优势损耗他们,日军想必也想我们打出去,然后暴露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在他们密集的炮火射程下。

    在此期间,老张多次提及让我们改编进八路军的事,神汉都厚着脸皮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他的拒绝真的只来自于所谓的信仰不同还是他害怕的某些东西?但他似乎从来不害怕什么东西。我总是问不出他是谁,他名字叫什么,这么一个大本事的人隐姓埋名到底为了什么?他知道显然我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并不在乎被改编,甚至有人想被改编,但是这些一起生活在一个战壕里的渣子们显然不想不给神汉面子,他的拒绝也引来了我们中大部分人对他的猜疑,似乎他遭遇到了信任危机。

    张生的头不再挂在树上,神汉让人把他草草的埋了。

    上次的伏击,配合追击,游击,我们又失去了一百多个同袍。

    神汉似乎变得很无所作为,以前一天到晚对着地图愁死苦想、到处奔波不知疲倦的他似乎突然变得很累,大白天依旧躺在床上睡觉。这引发我们中间越来越多人的猜疑,他们看着眼前的神汉,好像看到刘文涛无力的对着他的溃兵的样子。

    今天没有空袭,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低沉的回荡在山谷之间。神汉还在躺在他的木板床上,同僚们横七竖八的躺在林子里,战壕里,今天没有训练。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刘贵今天没有再去挖野菜打鸟,他靠着树抱着他的老式火药枪玩弄着自己的眼镜;郝富贵趴伏在机枪上;孔言嘴里叼着旱烟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山;谢保试着对每个人强颜欢笑,可后来他也不在笑,他看出阵地上的死气沉沉,他带着小毛往山上去了;大虫躺在矮木从里睡着了;杨刀坐在坑道里像刘文涛那样玩弄着刘文涛遗留下的手枪,他依旧铁着脸······

    国丰不太了解这种死气沉沉,他没有跟着神汉打九死一生的仗,他不明白这个战争狂对于我们这些大老粗们的意义。现在神汉这头领头羊仿佛是倒下了,无数次的奔袭和冲杀换来更多的更大的战争,炮声依旧。遥遥无期的胜利,漫无边际的战争,随时都在死去的同袍,还有我们的已经坍塌了的神。我突然明白神汉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他给了我们在这个乱世之中最多的希望,起码我们也走出了一度只想逃命只想漫不经心烂活着的人生,他点燃了我们的人生,不仅仅是生命。但是现在他终于倒下了,他的突然倒下源自我们不知道也不敢相信的他以前的秘密。

    老张还是会派人送来粮食,以前用车拉,现在遭到攻击和耗损之后只能背几袋过来。接受粮食的人换成了杨刀,他有气无力的做着以前神汉在做的那些琐事,维持着日子。

    我坐在神汉的床边守候着他,他像劳累了一千年然后突然睡过去一样,他睡的很安静,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我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他今天又睡了很久,直到夕阳从木门的破洞里投射进来一柱红色的光芒,正好抵在他的眼睛上面。他像一个魔头一样,露着杀红了的双眼,我仿佛看到不是夕阳残光映射着他的眼睛,而是他双眼透射出的红色的可怕的光芒。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怎么了?我在心里问自己。

    他突然醒来,立即坐直了身体。他已经蓬头垢面,他的眼睛已经通红,但是他盯着我,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想后退,我想慢慢退了远离他,但他一直那么盯着我。我惊慌失措,立即退开一米开外。我呆呆的看着他。

    他流泪了,通红的眼睛在流泪。

    我慢慢走近他,他现在像一头上古的吃人神兽,随时想吃人,也随时想把自己吃了,这让我真的很害怕。

    “我们走吧。”他终于说了一句人话,我悬很高的心现在放下一截。

    “去哪?”我顺着他的意思问。

    “离开这里,我们走吧。”他似乎不是说疯话,他看起来很认真。

    “离开这里去哪?”我也很认真。

    “逃,找个没人的没打仗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我开始试着安抚他,“没有这样的地方,到处都在打仗。你今天怎么了?你不是说生要从死里面来争取的吗?你忘记我们冲锋陷阵的时候了吗?”我想提过去的事情,因为他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一些东西。

    但他并没有失去那些东西,他重复着,慢慢的重复着,他看着我。“跑吧----我知道你是谁。”

    我彻底空洞了。

    沉默了一会,我说:“我是谁?你当然知道我是谁了,我是精细鬼啊,还有谢保小妖怪,小毛,小毛的弟弟,马大虎,刘文涛,杨刀,刘贵这一帮子人,我们都认识啊,怎么滴你是失忆啦?”我掩饰着一切。

    “你不是精细鬼,你也不是郭叶。”他很深沉,很认真。

    我有点怕了,我哆嗦着问:“那,那我是谁?”

    他看了一眼门外,然后转过头看着我。“你是陆家的人,陆国业。”

    时间安静了。

    沉默了半饷,我打量着他,他慢慢变得正常。“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无意中听到了,我的耳朵太好,不是好事。那个情报兵把老张叫出去嘀咕着,我在老张屋子,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有你的照片,有你们的资料。你的、你弟弟的,你们家的事,他们都掌握了资料。情报兵手里的资料袋里面有你们全家每个人的照片,都是偷拍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用不着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吧?因为我?我跟陆家没有关系了。”

    “如果他们让你回去刺杀你的家人,你愿意吗?”他认真的看着我。

    我已经空白。

    “所以,你说,逃跑,就是为了我吗?”

    “我不为了你,我为了我自己。”他抬头望着屋顶,望着他说是刘文涛在看着他的方向。

    “你是不是也有特殊背景?你的资料是不是也在他们手里?你到底是谁?”我开始怀疑他。

    “我想他们有你的资料,也许就会有我的。”

    “你到底是谁?”我已经很惊恐了。

    他深邃的看着我,他的眼睛自动的止住了眼泪,红色的可怕的魔头的眼睛再次显现出来,他再次变成了那头想吃人的上古神兽。

    “方----绪。”他说。

    方绪,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最厉害和凶残的白色刽子手之一,他刺杀,暗杀,屠杀过成百上千的富商,黑帮大佬还有赤色分子。

    现在他就在我的眼前。

    如果不是他嘴里那么认真的说出那两个字,我致死不敢相信他跟那个杀人魔头之间有一丁点的联系,但是他说他是方绪,他这个时候说的话不会是假话。他是方绪,我拼命想着他救每个人,想带着每个人活的样子,我实在无法跟他屠杀别人时的样子联系起来。

    以前屠杀人命,现在拯救人命。

    “你们不想这么活,也不想这么死,像条丧家之狗,跑来跑去的干嘛啊?就为了找点吃的?等着天上掉下来吃的?最后死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你们活着干嘛?没错,现在是乱世之秋,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家,杀我们的亲人,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只知道抱着头逃命?逃你们自己都没谱的命。想活命吗?跟狗日的鬼子干啊,吃他娘,穿他娘,为自己的同胞报仇雪恨啊。”

    “想活命吗?想不再这么窝囊的活着吗?你这么逃难为了什么?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去死?生存要从死亡里面来争取。”

    “我没想过领军打仗,我带着他们只想活命。我看见无边无际的死人,难民,难民们一直在逃,成千上万的难民有时候被四五个日军抬着枪赶着逃。他们逃惯了,他们只想听天由命的逃,然后随便的去死。我想带着他们活,要活就要敢跟他们害怕的东西抗争,他们有时候连死都不怕,就只怕日军。所以我带着他们打他们害怕的东西,跟着我跑来跑去,打生打死,留下来的人已经很无畏了,他们都渴望着活着再跟日军打一场。为了这个由头,我们才去做那些事,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对的,可总要有办法让我们去做我们认为对的事啊。我会把命还给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可现在我只想做事,只想多杀一个日军,只想我们能多活一个人。我真的没想过做他们的将军,我们是同命的,他们给我面子才愿意听我的,我感谢他们。如果有一天他们没得吃的了,我愿意把自己切开,告诉他们吃了我的肉,然后去打仗。我没想领兵,我真的只想做事。”

    我回想着这些他说过的话。

    我不敢相信他就是方绪,杀人魔头,刽子手方绪。

    “我在自我救赎。”他说。“我以为换种日子过我就会改变,我以为救人一命抵过杀人一命,我以前杀人如麻,直到仇家报复杀尽我的家人,我藏在天边的孩子,妻子,我以为别人找不到他们。他们被分了尸送还给我,我疯了一年,大难不死,就想着救赎自己,一个和尚跟我说我只能救赎自己,我只能就去拯救别人,不然即使我死了我家人的灵魂也不会安息的,他们的怒气漂浮着。我看到的,我看着他们的灵魂漂浮着的,他们夜夜缠绕着我。”

    我像被几度轮回的修士在听着他的自我救赎。

    “突然,突然昨夜,我的孩子告诉我,她说你以为这样做我们就会安息了吗?她愤怒的看着我,想要把我掐死。她说你一样害死很多人,你看看那些为你死在战场上的人,看看张生,看看刘文涛······”他突然昏厥过去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坍塌了。

    “刘贵!郎中!”我开门对着外面狂喊。

    轰炸机轰鸣而来,两个航空炸弹在我们阵地上爆炸。小水村已经敲响警铃,轰炸机朝着小水村上空划过去。

    今天只有一架轰炸机,投弹也不多,我们这投了两发,小水村投了两发。

    接近傍晚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泥泞了。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在低落。

    我跟国丰顶着油布卷缩在林子里的一颗树下。

    我看着他没了的右腿。

    “怎么了哥?带我来这里干嘛?”

    “老张有我们的情报资料。”我叹口气说。

    “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杀我们?”

    “不会,我们又不是汉奸。”

    “你怎么会知道他有我们的情报?”

    “神汉偷看到的。”

    “他醒了?他刚刚跟你说的?他怎么啦?”国丰问着。

    “他醒了一会儿跟我说的,他劳累过度,没事。”我不打算告诉我的兄弟那个救我们命的人就是以前的杀人魔头方绪,他怕他也怀疑他付出过的情感。“我们身份在这里曝光了,一来会有陆家派来的人杀我们灭口,如果这里还有奸细的话;二来老张可能会让我们提供陆家的情况,他们的上峰不会放弃刺杀家父。甚至他们会让我们去刺杀家父,但我相信他们不会强人所难。”

    “我们怎么办?真的要回去杀家父?我不想面对这些了,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再提及陆家什么事。我们走吧,哥,我们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生活,我们离开这里!”国丰很脆弱。

    “我决定去找老张坦白。”我想面对既成的事实,我也想探探他们对神汉的事知晓多少,方便为神汉做出下一步的计划。

    “为什么我们不走?”

    “我们能去哪?到处都是日军的封锁,这片都是八路军的防区,就算我们逃出封锁,我们两个人也很难活下去。为自己做点什么吧,该来的总会来。”

    “做点什么?你真的要去告诉别人陆家的底细?你真要帮别人灭了陆家,杀尽我们的亲人?我们离开这件事好不好?哥。”

    “我自有分寸,他们也不会强人所难的,我相信。但我们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这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身为陆家人的命运。我会去找老张做一个彻底的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安然,我不希望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夹杂着我们是汉奸之子的烙印。国丰,我们总要站出来面对的,逃避不了的。”我要去,要去做我能做的事。

    我太累了,我的脑袋一下子砸进这么多的交织的理不清的事情。我却又是冷静的,我想冷静的尝试解决这些似乎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

    雨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

    方绪仿佛回神了很多,他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盯着床头的煤油灯。什么都击他不倒,却让一个梦把他击倒了,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梦,是他的救赎和他的神的坍塌。刘贵杨刀他们被他打发走了,现在我来到他的面前,我浑身已经湿透。

    他转头看我一眼,“过来坐啊,来烤烤衣服。”他声音很脆弱很低沉。

    “就这小火芯子,搞不好我过来它就灭了,我还指望它帮我烤干衣服?”我慢慢走过去,拖了一个凳子坐在桌子边,然后拨了拨煤油灯。外面的大雨倾盆而泻,冲刷着这简陋的木架屋子,屋子中央滴答滴答在露着雨水。

    “这小火星子虽然小,但是也亮的长久啊,满屋子的黑暗都让它驱散了。”他低声说着。

    “你的救赎就像这小火星子吧,它的确把你照亮堂了,可是它最后还是熄灭了。你把它再点起来不就行了吗?”

    “它还会熄灭的。”他无力的反驳。

    “熄了就再点上啊,它能一直燃烧到天明。”

    “天亮了还会天黑啊。”神汉继续无力的反驳。

    “我是真没有看过你死气到这种样子了,有些人的命,就像这灯芯子,微不足道,随时熄灭,可他们就能做到一直亮堂着下去。有些人呐,就是永远害怕把自己的灯芯点上,害怕点上后把别人引进来挤占自己的光亮空间啊。他们宁愿一直黑着,不让人看见他们的失魂落魄,不让人看清他们的逃避和懦弱。”我挑着灯芯,我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不害怕我吗?你干嘛要挤占进来?”他开始看着我。

    “灯你是点上了,你就不怕我挤占进来。你要是想逃避,想不让我们看见你的失魂落魄,干嘛不一直黑着呢?灯你是点上了,你慢慢活过来了。”

    “哼······呵······”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简单的一丝微笑。

    “我去找老张吧,我想说服他,我跟国丰不想管陆家的事啦。顺便帮你打探下消息,看看他们知不知道你的事。”

    “你以为我是害怕他们?”他看着我,表情变得僵硬。“我是怕我自己,我怕我自己变回从前的样子。你不怕?”

    “老子也是生里来死里去啊。我看着那些弱不禁风的命,我和他们没区别啊,只不过时运好点,保不齐哪天也是上眼皮一碰下眼皮就嘎嘣了。死都不怕啦,我还怕你变成鬼要杀我?”

    “你拒绝不了老张的,你会被他说服的,他会让你回去陆家想办法除掉你父亲的。”他似乎柔软中带着坚定。

    “那你每次为啥都能把他拒绝了?再说了,腿和手都长在我身上,我干嘛听他指示。让我拿枪对着自己亲生父亲来一枪?想想都······”我有点疼了。

    “你的手,你的腿都是听你的想法和感情做事的,你去啦就是把自己真正的绑在战车上啦,让你横竖都痛苦的战车。”

    “他不会强人所难吧?”

    “人家书读的比你多十倍,思想比你先进,信仰比你崇高十倍。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抗日救国,驱除鞑虏,光复华夏,这些跟你的大义灭亲相比,你的大义灭亲根本算不上什么。以你家父汉奸之命换取中华光复之希望,大丈夫所为,他会击节赞叹,他不会不强人所难,他眼里都是理想和太阳,容不得你这样的浑浑噩噩和坐视国难。”他说的的确比我知道的还远,我像个只看得到眼前的落第秀才。

    “那,那我怎么办?”到头来,我跟国丰说我要去做自己能做的事,还来不及做,就已经摇摆不定。

    “不知道,我不是你,不能帮你做决定,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没有看到的事实,其他的,你自己衡量吧。”

    “哦。”我还得自己做决定。

    “你说,要是他们搞情报的也有你的资料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来杀你?”我问。

    “我不怕他们来,不过我现在不想死,他们也杀不了我,我还有三百多条人命呢,我得带着他们活,等他们都能活了我才能去死。”他似乎慢慢回神到以前那个神汉了。“这是我的救赎,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要完成的救赎。那天我无意中看见你隐藏的身世,我心里是触痛的,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我的过去,我们都想换种日子过,我们拼命活现在的日子,所以我们不怕死,不怕日军进攻。但是我们的这帮杂碎,他们的命是纯洁的,我想带着他们活,带着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愿意跟着我,我就得带着他们活,带着他们做事。”

    “这世界不仅纷乱,而且渺小啊,我没想到我们这帮子人的命运竟然走得这么接近。我在生里去死中遇到你,我以为你是神人,是来解救终生的,没想到你以前······我在九死一生中遇到国丰,他断了条腿,注定我跟他走不了多远;在大阵仗中遇到老张,以为他可以带着我们走进更宽广的战场,本想到他掌握着我不堪的命运;遇到的一对同校校友,却不能相识同叙;遇到的书生张生,本以为可以同命运,没想到他成了汉奸;遇到了铁青兽杨刀,什么都无法击倒他,他砍了张生的脑袋·····”我不想再说下去,在这么不堪的命运交织面前,我们被现实磨得很痛很苦。

    “别矫情啦。”他回神回得很快,“去做你决定好的事情吧,我也要去做琐事啦。日子还得过啊,这一觉沉睡的太深啦,保不齐我也能把自己睡死,我死了,你们这帮王八蛋估计要散了吧?”他掀开裹着的被子,开始穿靴子。“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些都是会来的东西,逃不掉的。”他走向门口。

    “这么大雨你去哪?浑身发痒滚泥潭去啊?”

    “找吃的,饿死老子了。”他扯开门,钻进大雨里然后鬼叫着。

    他活过来了。

    我坐下来,我看着火苗,听着狂风暴雨。

    夜已经深沉,雨小了很多。我踏着泥泞和黑暗走向小水村。

    老张点着煤油灯在看书,他的屋子在院子里最偏左的位置,靠着一条通往后山的幽径。他屋里烧着火盆,堆着很多书在床上,床头靠着纸窗户。

    “小李,去烫两壶酒来。”我被警卫领进屋后他吩咐着那个警卫。

    我没有拒绝,尽管我不会喝酒。

    两个碗,两壶酒,一盒烟摆在桌子上,我们坐在椅子上靠着墙。

    “要不要换一身衣服?”他看着湿漉漉的衣服问。

    我低头看了一眼,“换成你们的衣服?这衣服,凉快,要是穿着整洁的暖和的衣服,我估计不会走这一趟泥泞路。”

    “来一根?”他递烟给我,我不拒绝,他划着火柴给我点上。“你是有心人,你不愿穿着暖和的衣服在陆家大院享受荣华富贵,反而出来吃苦受罪,生来死去。”

    “那样的荣华富贵不是人享受的,我也受不起。”我给他倒了口酒,然后倒给自己,我一手捏着烟一手端起酒敬他,“我不是想换种日子重新做人,我只是害怕,我没有重新做人的勇气。”我一饮而尽。

    他也一饮而尽。“今天空袭炸死两个人,是夫妻二人。敲响警报他们无动于衷,以为炮弹没得那么巧砸在自家屋子上,也不一定能炸塌自己的屋子。然后炮弹真的就砸在他们的屋子,他们就被活埋了。”

    “我也见过无穷无尽的死人,你是想说我无动于衷吗?想说我什么都不想做?”

    “那你为自己做了些什么?”他问。

    “我以前拼命的活,现在我拼命的想上战场。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以后只想个跟着神汉打仗,他去哪我去哪。我不愿意也没心力去顾什么家仇国恨,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我不喊壮怀激烈,我也没有壮怀激烈。”我给自己倒着酒,又灌了两口。

    他也给自己倒着酒。“我们死了很多人,很多优秀的人,他们去陆家行刺,每次都是失败,他们被你父亲砍去了头颅,至今身首异处!他们为了什么?为了壮怀激烈?为了名垂青史吗?我只想,想他们少死几个,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和你一样的青年。他们不为了自己,你只是为你自己上战场所以你不喊铁血为国,所以不怕漫无边际的失望和胜利的遥遥无期。但是他们想胜利,几百万同胞,都想着胜利。”他也给自己灌着酒,他也迷茫和失落。

    “我不是陆家的人啦,我只想活我自己的。你们,你们可是真有本事,要我这么个儿子拿枪,拿枪指着自己的亲爹说:‘卖国贼,汉奸,走狗!我今天要为名除害!我要杀了你。’然后我开枪,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你们真能想得出来,打的是仗,可我活的是人,我不是武器,不是。”我已经开始迷迷糊糊,我拿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着。

    一壶烈酒灌下,我冲着门外大喊:“酒,酒!酒!”

    “不说啦,不提了,喝酒喝酒。”他用自己的酒壶给我倒酒。“吴月,李滔,上海人,他们这次被安排去协助地下组织暗杀陆国英。”

    “什么?”我迷糊的想起那个递给我手绢的上海姑娘,“你这是让他们去送死!”我吼着,引得门外的警卫闯进来,老张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我继续吼着:“他们的命是我救的,凭什么他们要听你的使唤,你还要让他们去死?”

    “因为他们是八路军,是革命战士。”他抽着烟。

    “我不是八路军,我不是什么狗屁革命战士,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他们活的不容易。我看着他们在这里生活,我多想他们能在这里携手到老,生儿育女,那是多么好的事,多么幸福的事。你却要把他们推进火堆里送死吗?”我很迷糊,很愤怒。

    “那是他们为了革命事业的舍弃和付出!他们多想像你想的那样,找个安静的地方白头到老,可是他们放弃了,他们才从戎几个月而已!他们想的不是你说的活命,不是你说的为自己,不是你说的要跟谁同命。他们为的是千千万万受苦的同胞,他们为的是那些被残杀的中国百姓和革命斗士。你呢?你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去打仗!为了自己纠结的家庭关系而无所作为!你只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你只看到活着对于别人多么重要,你没看到他们为了别人甘愿去死的勇气!”他很大声,很用力的对我吼着。

    我不再说什么,我已经迷迷糊糊,在最后灌下一碗酒后,我彻底失去了直觉,耳边仿佛还在轰鸣着轰炸机,眼里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死人。我彻底倒下了。

    醒来时我躺在神汉的床上,他在一旁对着地图。

    “不会喝酒还往死里喝,你说你是去做事呢还是去喝酒啊?”他对着地图,并没有看着我。

    “喝的痛快啊,事情呢也模棱两可的解决了。你说干嘛他要让我喝酒啊,这喝着喝着啊,事情就喝黄了,到头来,轻松自在。”

    “黄了?”他转头瞪着我。

    “黄了啊,我没答应他什么啊。”

    “你在你的心口狠狠划了一刀,你总有一天会被这一刀疼的生不如死。”

    “狗屁。”我掀开被子,准备起身。

    “干嘛去啊?”他鬼叫着。

    “找点东西吃啊,老子饿了大早上了,这酒越他妈的饿。”我回到了我鼓噪的繁琐的没有伤心事的人间。

    刚要扯开门杨刀火急火燎推开门直接把我撞倒在屋子中间。

    “啊哈哈哈哈哈-----”神汉笑到胃抽筋,捂着肚子大笑着。

    杨刀扶起我,脸上并没有表示歉意的意思,他对着神汉说:“日军进攻了!”

    日军进攻了,这场对垒终究要有正面对决。我们没想到他们来的那么快,日军不再守株待兔,不再想着等我们打出去暴露在他密集的火炮下了,他们也不再畏惧原本他们畏惧的山林野地,他们真的要进攻了。

    七五山炮,九二步炮,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漫山遍野的出现在我们的阵地前和八路军的阵地前。原本无法运送山炮、野炮、步炮的丛林地带已经被他们征服了,以前听人说过日军吃苦耐劳,不知疲倦,战斗力,运送能力彪悍,现在我们彻底见识了。我们彻底被他外围的工事哄骗了,以为他们修筑工事,每天轰炸防区,炮击野山就是为了让我们冲出去,然后借着优势炮火消灭我们。他们哄得我们以为战争僵持了,以为暂时太平,我们在太平的时候他们已经秘密在林子里挖山开道,运送武器装备,不断的向我们挺进。

    猝不及防的我们坚守着我们的只有三百人的阵地,炮弹不断在阵地上爆炸,爆破弹,烧夷弹,杀伤榴弹。我们躲在战壕里挖好的洞里,密集的炮火下,我们不断有同僚炸伤炸死,烧伤烧死。

    “上来啦。”杨刀吼着。

    我们只能不顾一切扑上战壕,对着慢慢爬上的日军射击。

    炮火不断在我们身边爆炸,伴随着阵地下的子弹密集的射向我们。两个机枪手被日军枪手射杀了,日军疯狂的在炮弹的掩护下进攻。

    “不要乱,位置补上去,扔手榴弹。”神汉大叫着。

    日军也在不断的倒下,我们有六挺机枪,越来越近的日军只能任由子弹扫射,连扔出手雷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苦撑了半小时,隔壁山坡已经打退日军几次进攻的八路军过来增援,日军对我们第一轮的攻坚进攻失败了。但我们知道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穷无尽的次数。

    第一轮进攻我们已经损失了五六十人,八路军补充了两百人的兵力协助我们。

    在步兵攻击的停歇间断,炮火依旧在每个阵地上覆盖着,伴随着空中三五架次的轰炸机不断投下航空炸弹。

    炮弹不断地啃噬着我们的阵地,白磷燎着,尸体上都在燃烧着。一发炮弹落在前沿的阵地上,它没有爆炸,它冒着白烟,旁边的机枪手大虫捡起来想扔出去,他立即烟雾包围了,投掷毒气弹从他手里滑落,他拼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咳嗽着。旁边的几个同僚想去拉他,烟雾在他们中间弥漫,他们接二连三的倒在毒气中挣扎着。

    “毒气弹!毒气毒!撤!撤往后面的林子!”神汉叫着。

    我一边挣扎着向后撤一边看着在毒气里挣扎着的大虫,糜烂性毒气侵蚀了他的身体,他疯狂的撕抓着自己的脸,他口吐白沫,倒在那挺重机枪旁。

    谢保要去拉他,神汉使劲拽着他往后撤,旁边又落下一颗炸弹,几个同僚被震开很远,然后倒在血泊中。

    “撤撤撤!”神汉喊着,拽着。

    整个第一条防线已经失守,我们丢掉了阵地,丢弃们林子里的营地,丢弃了那些在毒气里挣扎的同僚。我们撤往第二条防线,这里距离小水村只有一个山头。日军注定会使用糜烂性毒气弹一直进攻,而我们连一个防毒面具都没有。小水村的村民正在紧张的撤退转移,他们的上空时常轰鸣着对密集人群扫射的战斗机,现在,小水村在慢慢死亡,我们看得到它的快速枯萎。

    马大虎,老家热河滦平,东北军某支被打光的部队的一个中尉连长,我们叫他大虫。他不爱说话,性格上的腼腆和憨厚。他乐于帮助别人,别人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没有太多的心思,抗击日寇就像是他的本职工作,所以他不忧怨生死。大虫,我和神汉在林子里遇到他,他累晕在路上,现在他倒在糜烂性毒气里,在日军第二次进攻的开始。

    我们抛弃了他。

    撤到第二防线时我们只剩两百多人了,我们已经失去独挡一面的能力,我们和八路军一起,配合他们坚守着第二防线的一部分阵地。

    “刘贵,孔言,郭丰,小毛带着伤员去小水村,协助村民转移!”神汉大叫着。

    “我不去,我要打仗!”这个战场上年纪最小的战士小毛大叫着。

    “去!”神汉拿枪指着他,“活着回去!去看你弟弟,了却我们的心愿!”

    刘贵、孔言上前拖着小毛走。

    我看着国丰,我微笑着,“活下去!”我对他嘶吼着,算是最后的告别。

    “跟着八路军走!”神汉对着他们嘱咐着。“活下去!”

    日军占领我们第一防线后马不停蹄的奔向第二防线,他们的步兵带着防毒面具向我们冲击着。他们的炮兵再次装上去中型糜烂性毒气弹准备投放到我们第二防线的阵地上。

    “冲!冲!冲!把他们干回去!在这除了吃毒气啥也干不了,冲出去,跟他们拼命,跟他们杀在一起!抢防毒面具!以后驻防还要用,他们的炮兵飞机不会轰炸,冲啊冲!”他像一头上古野兽冲出战壕,提着枪迎着日军冲过去。

    “杀!冲!”我们跟着那头发疯的野兽冲出战壕,我们吼叫着,我们拼尽全力汇成一股铁流反冲击着日军。整条防线的八路军也都冲了出来,然后毒气弹蔓延在我们的第二条防线。我们提着枪,长矛,大刀,砍刀发了狂地冲击着,我们已经是铁流,我们要把日军撞个粉碎。我的老父亲啊,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会对你开枪。“杀----”我嘶喊着,我的支离破碎的国土,我的支离破碎的人生,我为了你们要去砍杀更多的日军的头颅!

    两军交接,空袭炮火失效,打在阵地上的毒气烟雾没有飘向洼地,那些带着防毒面具远距离奔袭的日军已经兵困马伐,我们发疯用手里的东西砸向他们。杨刀挥着他的大刀砍杀着日军,没人是他的对手。我拼命挥着手中的枪身乱抡,神汉那头神兽用枪托砸,刺刀刺,枪带勒,时而抬起枪射击。

    “跟着我!瞎干啥玩意啊?”他吼着我,“跟着我,补枪!捡漏!拿防毒面具!”

    我跟着他,补枪,捡漏,捡防毒面具。

    二十分钟后,我们干掉了这个进攻的日军梯队,仓皇后撤的溃逃日军被机枪扫射着。

    “带上防毒面具,把一防夺回来,冲啊冲!”他带着我们追击着疯狂逃窜的日军,我们发疯似的夺回了一防,把进攻的日军梯队赶下山底。

    “驻防!驻防!”神汉又在鬼叫着。我们乐于听着他鬼叫一样的指令,每次他鬼叫着,我们都会觉得充满了希望和力量,都会忘记害怕,甚至忘记自己的身体,只剩下一具喊着冲杀的灵魂。我们马不停蹄的驻防,架好重机枪,续好弹药。我们知道,日军还会打上来的。

    日军只剩下几门步炮野炮对着我们轰击,他们也在重整和休整,为下一轮攻击续足准备。

    现在我只剩一百五十多人,加起来整个防线上还剩一千人,我们回到我们生活过的阵地。神汉跪在大虫糜烂的身体旁,我看见的是仿佛泰山堆在他身上的痛苦,他被压的站不起来。我看着他,他好像在挣扎着让自己从跪立中站起来,但他好像已经站不起来。我看不懂这种彻底的痛苦和无助,我只能看到他的伤心和破碎。

    杨刀在白刃战中被一个日军削掉了左手,他依旧铁青着脸,面不露色的坐在战壕里看着天空的碎云,毒气已经散去,天空迷迷糊糊显现出硝烟中透明。八路军的战地医生用很长的绷带帮他包扎伤口,他的绷带一直缠绕到右手下腋,他的右手紧紧的握着沾满日军血渍的大刀。所有人看着他,呆呆的看着他,他浑身都是血渍。

    “下去吧。”医生对他说。

    杨刀依旧看着天空,没有回应他。

    “把他抬下去啊!”医生哭了,对着身后的人大声叫唤着。

    “不要在我面前哭。”杨刀冷冷的说了一句。

    有人要把尸体搬运到后面的林子里掩埋。

    “不要搬,不要浪费体力,让他们留在身边,跟我们一起打,一起守。”神汉跪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看着大虫。

    于是他们放弃,他们靠在自己同僚的尸体旁边,守候着自己的防线。

    杨刀似乎是没有疼痛的,他起身,单手抱起一箱手榴弹走到阵地前沿,接着他回去抱第二箱。神汉从容的站起来了,他抬头看了看杨刀之前一直在看的苍穹。然后他躺在大虫的身边,一直看着弥漫着硝烟的苍穹。

    日军炮火依旧零星的在阵地上爆炸,身后的小水村已经面目全非,它冒着滚滚浓烟,伴随着熙熙攘攘向山后撤离转移的军民。我真希望国丰能够活下去,能够靠一条腿走得更远。

    郝富贵一直调教的谢保,现在正式成了副射手,谢保显得很激动。其他副射手都死了,现在他成了副射手。

    日军开始密集炮击,我们知道毒气弹又来了,我们擦干净防毒面具上的血渍污泥,把它带在脸上。我们拉好枪栓,杨刀单手打开装着手榴弹的木箱,我不知道毒气侵入他左手的伤口会怎么样。

    “下去!”神汉带着防毒面具对他杨刀吼着,他直接贴到杨刀的面前,面具对着面具,“下去!后面洼地那里等着!看着我死了你再上!你带着他们打带着他们活!你就是下一我!我们不能一块死!下去!下去!”他奋力的吼着,毒气越来越近。

    杨刀下去了,只有神汉的话似乎他才听得进去,好像一开始就是这样,从我们遇到了他。

    毒气弹又弥漫开了,我们在雾气里通过防毒面具看着越来越近的日军进攻梯队,我们感觉世界小了,能观察到射界不大,我们感到呼吸困难,我们感到热火烧身。进攻的子弹,投掷手雷,六十毫米迫击炮,步炮,野炮,山炮,疯狂的撕咬着我们阵地和同僚。

    整个防线只有八路军的几个掷弹筒,我们没有重炮。重机枪吐着火舌压制着向上进攻的日军,他们一个个倒下。重机枪巢也引来了更多的冷枪和炮弹,好几个机枪手被隐藏在阵地下的日军枪手掀翻,好几个被炸弹连人带枪吞噬。我看见郝富贵拼命的扫射着,谢保不停的给他续着子弹。小妖怪谢保身上没有害怕和失望,他乐呵呵的面对一切无法彻底根除的苦难,他爷爷死的时候他都没流过泪,可那不代表他没有伤心过。

    小水村的八路军指挥部已经转移出去了,村民也都撤离完了,八路军收到了放弃防线后撤阻击进攻日军,掩护指挥部继续转移的命令。我们跟着他们撤退,整条防线上只剩下六百多人了。撤退是一场灾难,我们没有炮火掩护的撤退让我们暴露在日军的射界中,好在他们只还在爬坡。我们拼命的往后跑,杨刀提着刀逆着我们上去,神汉拽着他往后面跑。

    “散开跑,别跑这么密!逃命!上二防阻击暴露的日军!”神汉一边跑一边鬼叫着,不断有人中弹和被炸飞。

    我们拼命跑到二防,立即驻防对着暴露在射界的日军射击,他们密集的出现在一防的射界上,很快全部倒在一防的阵地上,后续的进攻梯队放慢的节奏,他们不再冒失的暴露在我们的射界之中。炮弹又密密麻麻的砸向二防。

    “撤!撤!撤!趁着他们没攻上来,撤!”

    我们奔向小水村,在炮弹不断轰击中的村里穿过,这里已经遍地狼藉,已经残垣断壁,到处在烧着,塌着,冒着浓烟,田园已经不复存在,炮弹炸开的窟窿撕破了它的脸皮,到处冒着炮弹热气。

    我们向后山逃命。

    日军进村后就放慢了步伐,他们搜集着遗留的粮食,零星的好奇的物件。神汉建议一百人冲回去打他们一下,但是八路军的长官拒绝了,撤退和掩护转移是首要任务。神汉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队伍,现在我们只剩一百来人了,要是再多点,他估计真的要带着我们冲回到村子轰那些零星行动的日军几下,现在,他也放弃了。

    我们钻进了山林,日军还在后面追击着。

    夜深了,对着越来越近的日军,我们组织了几场伏击战,他们不再轻易冒进。日军的步炮,野炮,战防炮再也无法在山林里快速运转,我们终于慢慢地摆脱开他们。这是惨烈卓绝的撤退,八路军已经在小水村的防线上扔下了六七百具尸体,而我们也只剩下九十多人。神汉以前说带着大伙活命,现在我们已经快全部凋零死亡,我们只剩下九十多人。

    我们走的线路又遇到了日军的封锁,好在其他防区的八路军赶来支援了,我们顺利的转移到另一块抗日根据地。

    我们扔下了小水村,很多村民在撤退的路上失散了,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国丰的身影,但始终没有找到。

    我找到了刘贵,孔言他们,他们已经累瘫在地上。

    “我弟弟呢?”我心急火燎的问。

    他们扫视了一下四周,孔言喘着大气没力的说:“人太多人了,我们进村子就散了,好像这几天都没见着他。”

    “我们在疏散村民,我看他腿脚不便,就让小毛带着他先走了,我们殿后。”刘贵看着周围说,“他们应该在我们前面啊,我跟你再去找找看。”他准备起身。

    “找过啦,找过啦!没有,没有,没有!”我接近崩溃,我们在炮火连天中相认,现在又在炮火连天中走失。

    我带着失落和疲倦继续在人堆中寻找着国丰和小毛。

    这场和日军的对垒,我们彻底惨败了,我们扔下的不仅仅是同僚的尸体、阵地、曾经欣欣向荣的小水村、失散的兄弟亲人,还有我们的魂魄和对渴望胜利的失望。

    第九章   离开

    是时候离开了,我们在这块老百姓的地盘呆得太久了,我们做不到八路军跟地方百姓的军民一心,我也知道神汉不想卷进未来的红白分明,他以前是刽子手,经历如此的惨败以后,他再带着红色的革命区,他真的会碎掉。

    我们已经等待和寻找了国丰和小毛十多天了,但他们依旧踪迹全无,我们只能祈望着他们能够自己活,我们已经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

    二十多个我们的同僚愿意留下来接受改编进入八路军,孔言是其中之一。土郎中刘老头没有留下来,他知道自己年老的放荡不羁和对自由随意的追求不适合待在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他爱吃鸟肉,蛇肉等等野味。

    我自然不想留下来,尽管老张那晚真的在我的心里狠狠的切了一刀,尽管我冲杀着的时候真想拿枪杵着父亲的脑袋。若果有一天注定我要拿枪对着自己的父亲,我也希望那是命运的交织而不是受命于人。我不再去管吴月和李滔的未来,尽管他们是要回到上海刺杀我的父亲,但那再也跟我没关系。

    杨刀依旧铁着脸生活着,即使他失去了一只手臂。

    谢保说他要一直跟着神汉,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半个机枪手,他和大虫一样的永远笑脸相迎,现在大虫走了,好像把魂丢给了他。“跟着你们走,我才有魂呢。”他乐呵呵的说。

    我们要离开了。

    就像我们当初三个人在林子里朝前走着一样,后来我们拥有了几百人,几百条枪。我们可以打仗,可以逃跑,可以救苦救难。后来我们一路损耗,一路丢弃着自己的同袍,刘文涛大概死于失望和理想破灭,大虫在呛死人的毒气里挣扎,张生为了活着背叛了我们然后杨刀砍下他的头,现在杨刀失去了一条手臂,国丰跟小毛走失了,孔言留在一个有崇高信仰的地方。

    我们离开了,我们七十多人。

    再也没有大车的粮食送给我们,经历惨败之后,现在每个人,每个部队都很难活。自然也不会有拉车的马匹给我们去抒情,那匹马去了哪里在我们那次离开之后就再没被提及。我们又能去那里呢?我们还有勇气执行神汉一贯的攻击生存策略吗----小规模偷袭日军伪军交通据点,散兵游击比我们还散的日军伪军小队?我们还要去偷农民的蔬菜瓜果还有流浪的猫猫狗狗吗?

    我们失落的离开,带着被战争和救赎卷走的一切,我们不仅变得很穷,还变得很懦弱和迷茫。路,在哪里?

    很快,我们饿的不行了。

    一个逃荒的中年汉子赶着一辆驴车从我们面前担惊受怕的走过,我们盯着那头驴子,我们眼巴巴看着。

    刘老头没有抬起他的老式火药枪,神汉看着他,但是老头还是无动于衷。神汉立马夺过老头的火药枪对着那头驴就轰了一下,我们呆了,时间有定格了。

    老式火药枪的枪管冒着烟,驴子倒在路上,驴车翻在路上,汉子盯着他的驴车。

    “啊!”他大叫一声开始逃命。

    “想吃肉就留下!”神汉乐呵呵的对着汉子吼,汉子犹豫了一下继续逃他认为捏在我们手里的命。

    神汉扬起手对着我们:“开工啦,吃肉啦,啊妈妈呀!”然后把枪砸给一脸迷糊的带着大眼镜的长满络腮胡子的枯柴脸的土郎中刘贵老头。

    我们开工,割肉,烧火,烤肉。

    我们狼吞虎咽啃噬着半熟的不熟的驴肉,神汉则是慢慢的烤着他的大块驴肉。那家伙实在太有耐心了,好像不会饥饿一样,他要烤熟慢慢的吃,比起他吃蚊子,我真以为他是在装谦谦君子,可是开枪打劫的是他。

    驴子的主人趴在林子里的石头后面偷看着我们,他也很饥饿,但他就是不杀他的驴子。神汉把他烤好的肉用力扔过去,刚好仍在石头面前,汉子饿狗一样捡起来就啃着。我们咬着嘴里的肉看着神汉,看着驴子的主人。

    神汉又去割了一块肉,这次他割下来就往嘴里送。

    我们几个同僚恶心得把吃进嘴里的肉都给吐了出来。

    “想活命跟我们走!”神汉边咬着生肉边满嘴驴血的对着汉子说,我的又一个同僚吐了。

    汉子跟了我们,他一直蹑手蹑脚,担惊受怕,这让我们很是反感。我们把吃剩下的一小块肉留给他,然后帮他拿着车上的东西,我们再次把车给拆了。

    老鼠胆子的大汉叫高福,从老家逃荒出来,遇到日军炮火轰炸驴子发狂乱跑,他追着驴车跑到这深山野林。本来一家四口同行,结果三个饿死了,他们有一头驴,但还是饿死了。如果不遇到神汉,我想他会抱着他的活驴自己饿死。

    我问神汉带着这蹑手蹑脚畏畏缩缩的人干嘛,他说吃人的嘴短。

    我们走着,隐隐约约的机器的轰鸣声传来,我们以为是坦克。神汉像一条狗似的竖起耳朵朝着轰鸣声的地方蹿过去,我们跟着他。

    我们从未见过的机器在远处的空地上运作着,它推开泥土填在低矮的地方,一些中国老百姓在日军伪军的枪口下用锄头和铁镐把泥土抓匀,填平。

    “坦克?”谢保问。

    我们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他乐呵呵抓抓头,“我没见过。”

    “我们跑吧?待会让日本人抓到当劳力去啦!”高福提议。

    “二十来个日本兵伪军,这么分散,好久没打仗啦,都顾着逃命了,你们这帮孙子都逃成要饭的啦。准备好家伙,是时候干一仗啊!”

    “我不会打仗。”高福哆哆嗦嗦的说。

    “一边待着去!看着老子们怎么打,一副大身板,一口娘娘腔,连你那头驴都不如,一边待着去,别来这恶心我!”

    高福蹑手蹑脚卷缩在半边。

    “杨刀,带三十个人往左边摸过去,郝富贵带三十个人往右边包抄,郝富贵谢保机枪直线推进三十米,剩下的跟着我摸过去,各自瞄着自己的目标,打完带着老百姓就撤,撤往林子里。我开枪就是信号,十分钟干掉他们!”

    这是我们自小水村溃逃后的第一仗,我们在慢慢回到以前东逃西打的日子。

    一切顺利,十分钟我们干掉了工事上的日军和伪军,但是百姓马上四散而逃了。

    “别逃啊,往林子里面撤,日军增援马上了!”神汉大叫着,但是没有用。

    一个老头还抱着头蹲在土里,神汉对着他大吼:“走啦!逃命啦!”

    “我不走,被日本人抓到我逃跑就活不了啦······”老头哆哆嗦嗦的说。

    我们气结了,神汉提起枪指着他,“怕日本人还是怕老子的枪?走!”

    “怕日本人。”老头说。

    我们更加气结,我们不再管他了,我们捡完枪,搜集完吃的就往林子撤。

    不远处三八步枪的枪声在嘶鸣着,那些无头苍蝇乱跑的老百姓一个一个被射杀,有的看见日军过来立即举手蹲下,他们还是被射杀了。

    撤回林子后高福已经不见了,我们顾及不了,我们拼命往林子深处撤。

    我们往林子里面走了很久,一架日军运输机慢慢略过林子上空,它飞的比较低,像是要在为降落做准备。我们沿着飞机的方向摸过去,此时已是傍晚,夜色在慢慢降临。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铁棘网包围着这边修整的很平荡的土地,日军的哨岗安插在铁棘网的四个角落上,四个方向沿着铁棘网不断有日军交替巡逻。铁棘网正门外搭建着很多的帐篷和简易木房,看起来像是储存物资的仓库。驻守的日军看起来有两个中队一千人左右,然而这只是个小型机场,整个机场停放着两架轰炸机,三架运输机,包括刚刚着陆的那架运输机。

    三十多个穿着马甲的汉子推着木板车,独轮车,拿着绳子从正门慢跑进机场,没有日本兵用枪指着他们,但是他们很积极。那是中国的苦力,他们涌向刚降落的日本运输机那里,准备卸载货物。

    他们卸下的是成叠摞起来的日军大衣和棉被,没车的扛着一摞就往外面仓库跑,有车的装满一车捆好就往外面快速推着跑,他们实在很积极,尽管没有日军拿枪指着他们。

    飞机上下来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不知怎么的,看到他的一瞬间我觉得很空白,就像是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但又激动的想不起来的空白。

    我盯着他,他距离我们太远,机场的灯光又比较暗淡,所以我看不清他是谁。他开始走向机场外的仓库,他走路很跛,跛得很严重,像是走直线时会立即摔倒在地。

    何家富,陆家棉花厂的一个管事,家父的生意上的随从,他几乎负责打理陆家陆家一半的生意往来。我不知道他跟家父的关系,只知道他很受家父的器重,他的腿是为家父才跛的。

    那些棉被衣物产自陆家,运往前线阵地,送到日军的军队里。

    我不知道是何滋味,跟我们一起打着九死一生的仗的同僚们吃不饱穿不暖,而我们家生产的衣物棉被源源不断的送到我们敌人手中。

    我很愤怒,愤怒到喘着大气。

    “怎么啦?”郝富贵拍着我的背轻声说。

    “没事。”

    神汉转头看了我一眼。

    何家富跛着他的腿走到一间木屋外,然后一个日军军官走出屋子搂着他进了屋子。

    中国苦力正在不知疲倦的积极的来回跑动运载着那些棉被衣物,他们像忙碌的蚂蚁,勤奋的在工作。

    “怎么办?”杨刀问神汉。

    “撤,我们进去还不够别人塞牙缝呢。”他往后退。

    大家都在往后退。

    我呆呆的趴在那里,我久久不能平静我的愤怒,我看着中国苦力勤奋的搬运着中国富商提供给入侵中国的日军的物资,我仿佛看见一个民族的衰落和走向败亡,我们所有的不喊救国救民的只为自己的冲锋陷阵,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只是活着,但我们的民族正在死去。

    郝富贵拖着我的脚把我往后拖。

    “我们死了很多人,很多优秀的人,他们去陆家行刺,每次都是失败,他们被你父亲砍去了头颅,至今身首异处!他们为了什么?为了壮怀激烈?为了名垂青史吗?我只想,想他们少死几个,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和你一样的青年。他们不为了自己,你只是为你自己上战场所以你不喊铁血为国,所以不怕漫无边际的失望和胜利的遥遥无期。但是他们想胜利,几百万同胞,都想着胜利。”

    “那是他们为了革命事业的舍弃和付出!他们多想像你想的那样,找个安静的地方白头到老,可是他们放弃了,他们才从戎几个月而已!他们想的不是你说的活命,不是你说的为自己,不是你说的要跟谁同命。他们为的是千千万万受苦的同胞,他们为的是那些被残杀的中国百姓和革命斗士。你呢?你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去打仗!为了自己纠结的家庭关系而无所作为!你只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你只看到活着对于别人多么重要,你没看到他们为了别人甘愿去死的勇气!”

    我的脑海里回荡着老张雨夜中杯酒里的话。

    我们真的只能为自己打仗?方绪似乎只是为了他的救赎,谢保为了他笑呵呵中理所应当,张生为了活着,杨刀,我不清楚他为了什么······我们真的只为自己打仗,像神汉说的只做力所能及吗?可我们的力到底能及多远,能到底是多高的水平?

    我们在山沟里过夜。

    “想怎么办啊?”神汉发问。

    我躺在他的身边看着夜空中散乱的繁星。“能怎么办?看看那些中国人,怕日本人怕到什么地步了都,逃命都不敢逃,给日本人干活比自己要活命还拼命,守着一头驴饿死自己的一家人。能怎么办咯?”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别人来啦?你不是只关心你自己的吗?连打仗都是只为了自己。”

    “我不想替他们操心,我只是看在眼里,引以为痛啊。”

    “那个跛瘸子是你们家的人?”

    “算是大半个陆家人,家父待他比待我们可好多了,财神爷啊。”

    “你父亲生产的棉被布料全提供给日本人啦,想想也挺寒酸的。你说等哪一天亡国了,你父亲就是皇帝啦,日本人把他扶持起来,那你就是太子啦。你们安逸的富贵权势生活你都不要?”他贱兮兮的嘲弄着我。

    “那正好你认他做爹去啊!你不是喜欢大权在握,指挥着一帮耗子满山跑吗?”

    “你们是耗子?日本人是猫?你当自家的国土是老鼠洞啊?这话没品味。”他假惺惺的摇着脑袋,“没品味,真的没品味。”

    “烧块驴肉,都撒不上点盐,还谈什么品味,自己嘴里都没味。”

    “我的意思是,把那个跛子叫出来,咱们干死他怎么样?这也算为你的品味提升点高度,不用整天想着能怎么做呢这些空洞洞的问题。”他两眼神气的盯着我。

    我有点空洞。“怎······怎么叫出来?”

    “他不是认识你啊,你是陆家的大少爷啊,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你的,他也会好奇你这几年干嘛去了啊。把他约出来,干死他。”

    我继续我的迷茫和空洞。“怎么约?”

    “去机场对着日本人说要见他啊。”他发贼一样盯着我。

    “啊?”

    “啊!”什么复杂严重的问题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就像过家家。“你学过日语没有?”

    “没有。”

    “没有你就在门口朝着里面喊啊,喊他名字,发音都差不多。你也可以学学跛子走路,这样日本兵就明白啦。我教你?来,我教你,起来。”他起身。

    我也迷迷糊糊的起身,“人家早走了怎么办?”

    “不可能,油都还没运到呢,他至少要休息好,加满油,日本人的面子要照顾够他才能走啊。”

    “日本人会不会对我开枪?我去的时候。”

    “你手无寸铁,人家不会浪费子弹。”

    “他不肯出来怎么办?他起疑心带着人出来怎么办?”

    “他巴不得把你捆回陆家,交给你那汉奸的老爹发落!”

    “那我还去?”

    “你说你弟弟在这,受了伤,没了腿,说他想回家。”

    “万一----”

    “没有那么多万一,他不出来我们就不干了呗,他要是捆了你,我们就冲进去救你呗。”

    “人家一千多人呢?你呢,七十只耗子。”

    “你就说你弟弟在这,不要告诉在哪,就算他不出来他也会派人出来啊,你总得带路啊,他会交代那些人找到你弟弟后,把你们兄弟都捆了送回陆家发落啊。你不是说你爹怕你们走漏陆家的风声,要派人来除掉你们吗?跛子一下子抓到你们两个,那是天大的功劳啊,说不定以后陆家的生意都是他一张嘴说了算啊。他不会不想到这些的,生意人,筹码很重要啊,他总要衡量利益得失啊。”

    他说的有道理,他的话从来都是不可思议中夹杂着现实和道理。

    杀了何家富,陆家的货物的供应也许就会出现暂时的瘫痪,抗战的胜算也许就会增加一成。更何况,杀了何家富,我彻底和陆家断绝了关系,我不用再去面对陆家的忠和奸,孝和逆。我总能为自己,为这场抗战做点神汉口中的力所能及。所以我要去,尽管我也害怕我也迷茫。

    天没亮,我们摸回到机场附近,那架运输机还停留在机场。

    我哆哆嗦嗦的举着双手出现在日军机场外巡逻哨兵的枪口下。

    “何家富,何家富。”我一直大声念叨着。

    很快我被他们押着送到机场的日军驻守机场的军官那里,他擦着军刀瞟着我。“何---家----富?”他说中文很困难,勉强还是说对了。

    我猥琐的点着头,我也真怕他拿那把军刀刺进我的身体。

    旁边的穿着马甲的中国劳力蹲着坐着仿佛要等着看好戏,然后我学了学跛子走路,那军官乐了,那些劳力也乐了一下。

    一个日军带着睡眼惺忪的何家富走了过来,他跛着双脚,走得很慢。

    “何叔,我是国业啊。”我冲他招招手,他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他想小跑着过来,然后他摔了一跤,日本兵扶起他。他装作丑态尽出的样子,让人以为他真是遇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侄子以至于激动地出洋相。

    日本军官示意哨兵退下。

    何家富激动的握着我的手,“侄啊,家里人都想着你呢,跟叔回去吧。看看啊,这些年你都成什么样子啦,你看看这脸,都瘦成啥样子啦。”他摸着我的脸,“这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啊。”他捋着我的头发。

    我有点无所适从。“我······何叔,流浪了这么些年,我也是九死一生啊,要不是上天眷顾,我恐怕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我看着漫山遍野的死人,我真的真的也想自己死了算了······我,我想,想回家。”我努力让自己很伤悲,我头趴在他的肩膀上。

    “回家,回家,家里都是亲人,你的父母,妹妹,弟弟,都是亲人。”他拍着我的背,“家里不用遭受这罪孽啊,家里好啊,家才是你温暖的地方,想想你父母啊,你是他们的心头肉啊。”

    “弟弟也跑出来啦,我遇到他了,他跟着难民逃,然后被飞机炸断了腿,我带着他过来的,他就在那边的山里。带我们回去吧,何叔。”

    他先是愣住了,然后接着又拍着我的背。“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我昨天看见一架飞机,很大,所以我跟着跑,我很好奇,所以就慢慢跑到这里来了,后来我就看见你了。”

    “那你昨晚怎么不直接进来找我呢?”他很狡诘。

    “我当时只顾着追着飞机跑,把弟弟扔在那里了,后来我就回去背他,可是我太累了,背不动我就打算先睡一晚然后----”

    “明白了。”他打断我的话。然后他扶正我的脑袋两眼盯着我,我感觉他老练狡猾的双眼里透着我所看不见的东西。“自己兄弟不能丢,那是亲人啊,你出生在陆家,什么世面没见过,居然为了看飞机抛下自己的亲弟弟。不该啊,着实不该啊!”他摇着头。

    “我----”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他再次打断我说的话。

    “在那边山里。”我指着外面。

    “山的哪里?”他贴近我的眼睛。

    “我说不清楚----”

    “我们一块去,一块把他接回来。”他打断我说的话。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或许是他的狡猾和老练试探着我,但是他至少愿意走出去了,我觉得算是成功了一部分。

    他用日语在跟那个日军军官轻声交代着些什么,我看见那个军官在得意的笑着,这让我很不安。

    “我呢腿脚也不便,你呢,也是饿的没力气了。”说着他拿来一个日军罐头,“我叫井上先生派几个人拿着担架我们一块去,去把你的亲弟弟带回来,你呢,带着我们去。然后呢我们回上海去,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

    “好啊好啊,何叔。”我说。

    他笑着点着头,他指着我手里面的罐头,“吃着吃着,别饿着。”

    我们就此出发,我扶着何家富走在前面,后面是四个日军,其中两个抬着担架,另外两个手里拿着食物和水。

    我一边走着一边回应着他的假惺惺的客套话,我总得这次成功来的比较意外和简单,但我不知道简单在哪里,也说不清楚意外在哪里。我有点忐忑不安的走着,应付着。

    “就在前面的山沟里,我指着前面的山沟。”

    他点着头看着那片山沟,他突然拍起手来,一直拍着。“好地方啊,好地方,这么密的林子----”

    “那里有水,而且隐蔽,他在那里----”

    “是林子里面藏着人吧,很多人吧,拿着枪,拿着刀,就等着我过去呢吧。啊?”他突然厉声喝道。

    日本兵放下担架把我按倒在地。

    我看见后面陆陆续续的日军上来,他们迅速铺展开,要去包围那片密林,掷弹筒,重机枪架好,对着那片密林。

    我的头被按在地上。

    何家富蹲在我的脑袋旁边,他露出了一声声奸笑。“你弟弟,现在在飞机上坐着呢,就是那架运输机。前几天呢,我们运转货物的时候看见他倒在路边,我一看是他,赶紧让医生就醒了他。他说他要回家,正真的回家。他说在家里,才会有最好的医生,才能给他接一个假肢,他才能想正常人那样靠走路活着,而不是靠别人怜悯活着。”

    我已经很迷茫和无奈了,我现在只求神汉他们能发现问题,然后早点离开。何家富的话一遍接着一遍的在割痛我的心。

    “大少爷啊,老爷对我说了,不管在哪里如果遇到你们,让不别念情分,把你们都杀了,带着你们的头回去就行。现在我不杀你们,因为他更愿意活生生的折磨背叛他的人,他又建了两间监狱咯,里面呢什么刑具都有,他喜欢这样,喜欢看背叛他的人受折磨痛苦着的样子。”他点着头,瞪着眼睛看着我。

    “押他回去。”(日语)

    我又被扯起来,我瞪着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头,“我弟弟不是那种人,有一天,总有一天,老子会砍下你的头颅!”

    他对我鼓着掌,“勇气可嘉,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把你都变成有本事的人啦。好啊,我今天就让你亲眼看看你的本事。”他点着头,一脸欣赏的样子。

    三百人的日军,往左往右去了二百四十多人左右,剩下的在前面的空地上架着机枪,掷弹筒,枪口炮口对着那片密林。

    枪声却突然从我们背后传来,我身边的日军很快被击中,我忙着趴在地上。

    我的同僚们却从后面杀了上来,猝不及防的六十人日军阵地还没来得及调转枪口就被我们的子弹扫射着,一个接一个倒下,很快他们全部死了,我站起来对着紧张万分的何家富就是一拳。

    “驻防!驻防!用他们的阵地驻防!”神汉鬼叫着。

    马上同僚们涌进满是日军尸体的简易阵地,就着日军的机枪,掷弹筒对阵地下回防的日军扫射轰击着。日军实在太会挑选指挥阵地了,它现在落入我们手中,然后用来压制住他们。日军很快钻进密林,我们对着密林一遍扫着和轰炸后发现打不到他们了。

    “抬起枪,掷弹筒!撤!撤!”神汉鬼叫着,“精细鬼,大虫抬着那个王八蛋撤,我们折磨死他。”他呆住了一下。

    我也呆住了一下,我们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很大的大虫了。

    神汉过来帮我,我们架起已经晕过去的何家富拖着他跑。

    我们就此撤退,我已经分不清这趟迷局了,我到底是被谁耍了。我也不关心这问题了,神汉说要折磨死何家富的时候我已经从一脸迷糊中过度到超级兴奋,看我折磨死你这老奸巨猾的老妖怪,我自言自语。

    我们已经逃得够远,一路狂奔,我说的不错,神汉就是喜欢指挥着他的七十多只耗子满山的跑,就算是逃命,他也很兴奋,我们从早上逃到了黄昏。

    我们用绳子把何家富吊在树上,从我们要打这场仗开始,我的同僚们就慢慢看清我,看出我的过去。我不在乎了,杀了这只老妖怪,我就算是对陆家彻底宣战了,我不在乎了。可同僚们还是在看着我,他们是我的同袍,一起生生死死,我不怀疑他们。

    何家富还没有醒。

    我们用石头砸着悬在半空中的他的身体,他还是没醒。郝富贵含着一口凉水对他的脸喷过去,还是没醒。

    神汉乐呵呵的看着我们的胡弄。

    “不是说要折磨他呢?怎么没气了都?折磨死人不好吧?”刘老头又抬着他的火药枪比划着。

    杨刀坐到我的身边,他似乎看明白了我身份,他用右手拍拍我,我第一次见他不那么严肃铁青着的脸。

    我对他苦笑了一下。

    神汉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我弟弟就在那架飞机上。”我说。

    “哈哈哈----”神汉又笑到肚子疼,他边笑边来回翻滚着。

    我终于慢慢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疯狂跳踉,一直贱兮兮的厚着脸皮嘻嘻哈哈,一直对打仗杀敌那么狂热,他害怕的是安静,安静了容易伤心,容易回忆起以前的花非花,雾非雾。他不想平静,不想留给自己空白的时间,他渴望一直吵闹着,笑着,不知疲倦的奔跑着,冲杀着,厚着脸皮乐着,因为曾经的不堪和伤心,因为他真是一个强人。他在自己救赎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一个跟过去无关的人,他已经走得很远。而我,似乎还要面对着过去,似乎三步一回头,我想改变,我想像神汉一样不回头一直朝前走。我想杀死了何家富,跟过去,跟陆家彻底决裂。

    “这么巧的事都让给撞上啦,哈哈,这老东西当时一定乐疯了,你他妈是自己送上门来啊!哈哈哈”他又捂着肚子笑。

    杨刀也笑了,大家都在笑。

    心机很深的老东西现在被我们挂在树上,他扬言把我送到陆家牢房里大刑伺候,折磨致死。现在,他落到我们手里。

    “你们他妈的不是在林子里面猫着吗?”这点我很好奇。

    “啊哈哈哈哈”他又在狂笑。

    我把他的头按在地上,用手捂着他的嘴,他用脚把我蹬开。

    他笑完了喘着气说:“是人都能看出来那里有埋伏啊,这老东西一直防着你呢,你想耍他,他想耍你,最后都被老子耍啦----哈哈哈哈。”他又开始发狂的笑。

    “我弟弟怎么办?”我问。

    面对严肃的问题,他依旧嘻嘻哈哈,“力所不能及,我们救他不了。”他一直在用标准的力所能及来衡量我们能做什么事,能做多少事。的确,日军驻守的兵力是我们十倍有余,就算和我们一样多,我们也不可能偷袭或者攻坚机场,飞机或许早已起飞,国丰或许已经在天上。但我不相信何家富说的国丰为了自己能走上路,不惜要回到陆家的事。国丰不会为了一条腿出卖自己,而且回到陆家他必死无疑,他没这么傻。是何家富抓了他,他没得选择。

    “我有一个主意。”我说。

    “扯淡,不可能,我们现在在哪?距离上海几千公里,你想带着他交换你弟弟,不可能!就你们这帮孙子能跟他们斗,吃你们人家还嫌弃脏呢?带他去机场交换?自投罗网!日本人不在乎两个中国人之间的交换,他们在乎的是要把我们消灭干净!瞧你那出息,杀一个何家富,就能诛到你那个汉奸爹的心。你不是想为嘴上的名族大义做点什么吗?就必须有人牺牲,这是注定的,我们都无能为力!”他吼着我,他早就知道我会说什么,他也早就想到了我的这些疑虑和犹豫。他说的事实,我们无能为力。

    我不再说什么,我想起日军攻击我们的防线时,我对国丰喊着你要活下去。

    何家富醒了,他痛苦的扭了一下身体,他很快认清了现实。

    “侄啊,我这条命在你眼里那是一文不值的,贱啊,便宜着呢。你亲弟弟啊,他是我抓的,他不是自己想回去呢,是我逼他回去呢,他回去就是必死无疑啊。不不不,不是必死无疑,而是被折磨致死啊。”他到哪里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做到这么淡定的老奸巨猾,他开门见山的提着我关心的筹码,他不愧是个狡猾的生意人。

    “所以呢,你听我说,侄啊,你弟弟还在机场里面呢。我呢,去跟井上先生,不,日本鬼子谈,谈什么呢。就谈他放出你弟弟,你们放了我,我保证回去以后绝不再跟日本人谈生意,绝对的绝不。我回去以后一定禀明你的父亲,就说你们兄弟二人已经死了,他呢就不会一直寻找和迫害你们了。我跟你弟弟相比,你弟弟是你亲弟弟啊,我不是陆家的人啊。如果你们不放心,如果各位壮士不放心,我让井上,不,那个小鬼子把人带出来,地点你们挑,怎么样啊?这样呢,你救回你的亲弟弟,我回到陆家再也不帮日本人送货啦,我替你好好照顾你的父亲,母亲,妹妹-----”

    神汉一石头砸在他肚子上。

    “啊,壮士,别----”

    几个同僚又朝着他扔石头。

    “鬼话连篇,汉奸可耻,今天我们要拿你的狗头换取正义!”神汉鼓动着我的同僚,我的同僚们开始起哄鬼叫。

    “侄啊侄啊,你就好好想想啊,是你弟弟重要还是-----”

    “你他妈闭嘴!”我厉声吼着他,我的同僚也安静了,他们好像没见过这样的我,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

    我拔起杨刀插在土里的大刀,他看着我,他的脸不再铁青。所有人都安静的看着我。

    我提着大刀走向吊着的何家富。

    “侄啊,亲侄啊,你这是要干嘛,你弟弟啊,他是你亲弟弟啊!这事情还有得转啊,你别犯糊涂,你杀了我就是杀了你弟弟啊,我一死你的父亲就会更加严厉的折磨他啊!你和你弟弟从小长大----”

    我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慢慢的迈着步子,提着大刀走向那个吊着的汉奸,他的嘴脸一直在动着害怕着,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走向他,他像是一条恶狗一样瞪着我,嘴里狂吠着。它挡住我朝前走的路,而我必须朝前走,我的身后都是腐烂和不堪,我不能退后,我不能让自己也腐烂。

    我什么都无法听见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我的手上汇聚,这股力量让我扬起大刀,然后雷霆万钧的劈下去。我像是劈开一片发霉的云雾,我听见地动山摇和山呼海啸,我看见大虫和郝富贵端着机枪疯狂的扫射,我看见小毛跪向那个和尚,我看见杨刀双手握着大刀砍杀日军头颅,我看见刘文涛远眺着远方,我看见吴月和李滔靠着一起看着残阳,我看见神汉举着枪喊着冲杀,我看见孔言拿着煽火的扇子吟着诗,我看见刘贵抬着老式火药枪对着一头驴,我看见谢保的笑脸相对,我看见国丰杵着木棍高兴的跳着,还有酒气冲天的老张,一条防线的八路军,哭着的军医······我好像看到了一切。

    那股力量渐渐从我的身体上退却,我感觉自己慢慢变累,直到那股力量全部消退了,我感到累极了,甚至连刀都扶不住了,我仍由大刀倒在半天。我慢慢听见自己大口的呼吸,林子里的虫鸣和风声,我慢慢看见树,眼前一截沾满血渍的弯曲的绳子在我眼前晃悠,我朝下看,何家富已经被血迹包围,他瞪着眼睛咧着嘴······

    我感觉犯晕,我想慢慢的试图自己找回那股力量,我忍住不让自己晕,我咬着牙齿,咬到自己都能听见切齿之恨。我感到那股力量从脚下顺着我的身体一飞冲天,我狂啸着,我呐喊着,我仿佛喊到地动山摇,苍穹破碎。

    我终于有了那股力量,它凝聚在我心里,它再也不会流失。

    有力的无力感,破碎而苍老的我的国土。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守候着初升的太阳。我仿佛看见漫无边际的失望之中的希望,如果我战死了,太阳每天依旧升起,它会照耀着我的躯体,让我的灵魂得到升华。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就会被时间的流沙掩埋,慢慢的腐烂发臭,太阳对于我也就没有了意义。

    一个人什么都不想相信,他就会腐臭。张生很强,他只相信努力活着才是道理,他只相信扔上天的东西会掉下来这些客观事实,他不相信理想、感情、勇气、道理、意义,所以他真的腐臭了。

    “接下来干什么?”我问同样看着初升太阳的神汉。

    “找找附近有没有规模庞大的军队,超过两千人的游击队,八路军,国军,或者像我们这样的山老鼠,土匪也行,然后来干了这个机场。顺便要找吃的啦,不吃肉难活啊!”

    杨刀走到我面前,把他的大刀递给我,“送给你了。”他说。

    我接过大刀,“谢了,那你呢?”

    “左手没了以后,我就再没砍过人,力量不够了,以后我用这个,重新开始。”说着他从背后地上拿起一根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把布抖开,那是一把没有刀鞘的日本军刀。“我重新开始砍杀日军头颅,断了手以后的重新开始,我以前不喜欢用日本人的东西,直到他们用这把刀把我的手砍下来。”

    我看见日光下的那把军刀,锋锐到闪着光芒,我多想成为杨刀这样的人。

    我们出发了,再次踏上征程。

    我跟杨刀并排走着,他今天好像很愿意说他自己。

    杨刀说他以前是团长,副团长就是刘文涛的哥哥,临阵脱逃被杨刀砍了。后来上峰彻查,撤职到连长,后来刘文涛从军官特训班出来,上峰苦于刘文涛实在是个纸上谈兵之人。后来刘文涛从营长撤职到副营长,又从副营长撤职到副连长,刚好是杨刀的手下。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杨刀杀死了自己的哥哥,杨刀觉得有愧于他,主动要求撤职让刘文涛做连长。再后来,刘文涛指挥侦查不听劝告冒失开枪,引来全连战死六七十人。团部主力又遭到日军突袭,全团尽墨,就只剩下杨刀他们这一小搓溃兵,刘文涛说要带着溃兵们找到大部队,现在他三四十人的部队不再听他的了,他也只能跟着溃兵们溃逃,直到遇到了我们。

    我终于慢慢明白刘文涛的死了,他真是伤心死的,他带着理想放弃仇恨只为了想领军打仗,哪怕全团尽墨后他都坚持他心中仅存的理想火花,他想找到自己的部队,他想着能重新带兵打仗,他渴望站起来,他渴望成为军中的旗帜和标杆。直到他面对着逃成流沙一样的溃兵时,他的梦想彻底破灭了,没有人会再给他一次机会,没有人会看到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他的才能。他真的伤心死了。

    我们走着,前面路上躺着一个人。

    躺着的人是高福,他已经死了,看样子是饿死的。我们翻过他的躯体,那块已经发臭的驴肉他还抱在怀里,我们看着他的尸体,看着那块驴肉。

    我们埋了他。

    我们在附近的地方躲躲藏藏,暗中侦查,最后发现这里除了一些一二十人的民兵组织和小规模游击队,实在没有大规模的武装力量。汇聚起这些人后,我们也只有一百五十多人。我们只好散布日军机场的消息等待攻袭机场的主力部队到来。

    十多天后,我们终于发现有人潜入这块地方,打听和侦查机场的事。

    三天后的夜晚,八百人的八路军长途奔袭到机场附近,然后他们突袭了机场,炸毁了所有的飞机,缴获了所有的机场仓库里面的物资。我们跟他们一起打了这场仗。很快又来了两架轰炸机,它们在我们头上划过,投下航空炸弹,然后又调回头低空扫着我们。我们躲在林子里迅速撤退,天亮时我们已经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休息着,八路军军官走过来。“你们队长呢?”

    我们从来没把谁当做队长,要是非得按上这顶帽子,我们都看了看神汉。

    神汉又贱兮兮的对他猥琐的笑脸相迎,那个军官立即呆住了。

    军官利索的拔出枪对着神汉,我们全部都站起来了,八路军也拿枪指着我们,我们也抬枪对着他们。

    “方绪?”军官瞪着眼睛看着还在半躺在地上的神汉,神汉依旧贱兮兮的猥琐的笑着。

    “认错人了吧你?”神汉说。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我老师就是被你害死的,他们全家!你这个杀人魔头,你这个禽兽!”他很愤怒,我感觉他想把神汉大卸八块然后咬着吃掉,但是他也犹豫。

    我的同僚们有些吃惊,虽然他们不知道方绪,但是他们听见那个军官说神汉是杀人一家的魔头,他们有些空白。

    “你,你看错了吧?人家说仇恨能让人迷失双眼,这是我哥,郭绪,不是方绪。”我说。

    同僚们又空白了一片。

    “你他妈又是谁?他的狗腿子?”军官调转枪口指着我,“你哥是吧?我数三声就开枪,看你这个杀人狂魔的哥哥会不会来救你。一---”

    一声枪响,军官的枪掉了,他的手掌被击中,神汉拿枪对着他。我们都被神汉出枪的速度吓到了,那枪像是一下子变出来的,他快得离谱,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军官捂着手蹲在地上,现在他的部下七百多人拿枪指着我们,我们一百多人抬枪对着他们,现在谁都下不来台。

    远远的,战斗机的轰鸣声又接近了,子弹扫着丛林直扑我们而来。

    “逃命!”神汉带着我们逃进丛林,我们与那支八路军从不同的方向逃窜。

    显然日军战斗机追着人多的地方去了,他们扫着完一轮滑到前空掉头过来又扫射第二轮。

    一个接一个的八路军倒在林子里,我们远远的看着。

    “救他们救他们。”神汉喊着。

    “怎么救啊?”

    “机枪给老子架起来,把它引过来。”神汉吼着。

    “疯了吧你?”

    “快,这是命令,朝着它开枪。”

    谢保双手举着机枪架子,郝富贵在后面对着天空一遍扫射,我们打不到它,它似乎对我们也不感兴趣,它拼命对着丛林里的四散而逃的八路军扫着。他们跑的越来越来越散,终于飞机呼啸着离去。

    “还会回来的!”地面部队也很快会追上来的!附近一定还有机场。没有他们联合阻击,我们逃不远的?”神汉说着。

    “联合?人家可是要灭了我们。”

    “不会的,跟我来。”他小跑着向八路军那边冲过去。

    我们跟着他。

    他刚跑过去,两个八路军就抬枪指着他。

    “日本人在天上!指着老子干嘛!”他对着那两张嫩脸一顿暴喝。

    那两个傻了眼,不知所措。

    八路军军官张文被子弹击中腹部,看见神汉跑过来,他还挣扎着提起枪对着神汉。但是他没力气了,放了一枪空枪后枪就掉地上了。

    张文的部下抬着枪对着我们,他们身边是一百多具自己战友的尸体。

    “在这等死啊,飞机还会回来的!逃命!顺着前面河谷跑!逃命!”神汉大叫着,似乎没人愿意听他的。

    “老子们的命不用你管!”张文睁着愤怒的双眼挣扎着疼痛说。

    “想全部死在这?想让他们陪你一块死?你算老几啊?你有什么资格带着他们一起死?”神汉咒骂着他,冲上去对着拿枪指着他的八路军吼:“抬着他走啊!”他们总算听话了。

    有些八路军还守在自己同僚尸体旁边。

    “别管死的啦!留着命给他们报仇!逃命,日军追上来啦!逃命!”

    隐隐约约的轰炸机的轰鸣声又从远处传来。

    “散开跑,散开跑!别挤在一起!”他鬼叫着,中弹的张文在担架上看着他,带着愤怒和无奈。

    我们逃着命,我们沿着河谷疯狂的逃着,日军战斗机的射界被缩小了,他们的子弹大多扫射在两边的山坡上,而且河谷有很多巨石和凹角可以防弹,轰炸机的投弹大多因为空投场地狭隘而无功而返。但我们还是会被一部分子弹射击到,还是会被一部分炮弹砸到,我们疯狂的跑着,躲着。一路上我们又扔下四五十具尸体。

    待到八路军的主力部队赶来支援阻击追击日军的时候,八路军只剩下五百多人了,我们也又扔下了五十多具尸体,我们把他们丢弃在了路上。

    我们被带到八路军的据点休整,在这个村庄里,我们有一种步入小水村的错觉。

    张文没有脱离危险,他腹部被日军战斗机扫射击中了,他现在躺在八路军的简易医院里,我们有很多伤员,我们也在处理着他们的伤口。

    张文醒了之后就叫嚣着要杀了神汉,他的上司,一个戴眼镜的军官在安慰着他,另一个冷黄着脸的严肃的军官站在病床前不知所措。他看见我们在门外的院子里,直接就冲着我们来了。

    “你就是方绪?”他冷着脸问神汉。

    “你看我像吗?”神汉说。

    “没人会说自己像自己,他们都活的自己不是自己了。金盆洗手?改头换面?皮张人脸就想换种日子过?就想重新做人?”冷面军官质问着。

    “金盆洗手?改头换面?皮张人脸?重新做人?那是他哄他自己的吧?哄得自己开开心心的,舒舒服服的。”神汉说。

    “你现在不就过得舒舒服服的嘛?”冷脸军官瞪着他。

    “没有,真的没有。”神汉说。

    我看见神汉的脸上有忧伤像要迸裂出来,那忧伤仿佛慢慢撕破他的脸,然后汇聚在一起,像沙子一样堆积在他脸上,风一吹就会散了。我看着他好像慢慢回到小水村的那个雨天。

    “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现在抗日救国是正道,全民族都在抗战,你们也算是抗日的队伍。你们走吧!以前的是非分明,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走吧,快走!”冷脸军官大声喝着。

    我们安静了。

    神汉的忧伤没有从他脸上迸裂出来,他没有垮掉。

    “不能走。”屋子里挣扎着咆哮着张文的怒吼。

    他挣扎着甩开医生,他扯开门站在门口。张文现在裸着上身,他的腹部,右手现在都缠裹着绷带。他死死的扣住门缝不让医生拉他回去,他狠狠的瞪着神汉。

    冷黄脸军官冲上去扶着他,“回去,休养好,这样才对得起你那些死去的战友。你要活着,抗日救国是你的事业,是你的信仰。回去!这是命令!你听不懂命令吗?你要活着,砍杀日军头颅,别让仇恨迷失了自己,你是共产党,你是八路军!你是革命战士!”

    “我对不起自己的老师,我对不起他的家人,当年他们为了救我,被这个刽子手给杀了。他杀人不眨眼,他还要割下他们的头······”张文挣扎着哭了,他吐了血,他马上一脸血泪了。他慢慢沿着门框蹲下,他看起来已经没力气挣扎了。

    医生和冷黄脸军官都急着但是不知所措。

    “好好好,我扣住他们,不让他们走。你呢,你先养好身体,然后再来解决你的仇恨,我不让他们走。”眼镜军官趴在张文面前和蔼的说。

    我看了神汉一眼,他的悲伤终究撞裂了他的脸庞,悲伤堆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堆风一吹就能散了的沙子。他再次回到那个雨天,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苛求不要起风,我看着他,仿佛一丝的微风就会把他吹裂吹散。他像是一棵不断掉着枯叶,躯干在慢慢腐烂和开裂的枯树,它杵在日光下,等待着风来宣读它的坍塌和死亡。

    满脸血泪的张文挣扎着对眼镜上司说:“如果要做的事都知道结果,那么做人也就没有了意义。我知道自己活不久远了,在我死之前只想做一件事情。”他转头看着神汉。

    神汉正在慢慢的枯竭死亡。

    “你杀了我老师,杀了他的家人,昨天你又救了我的弟兄,也救了我的性命。毁灭我的人是你,救我的人也是你。你想换种日子过,你也在做着事,于国于民都有用的事,你想做个好人,但我不会忘记我的仇恨。我们,我们······这现在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关乎其他人了,我想,我们来一场决斗吧,生死,各由天命,就算各自了却心中夙愿。”

    我们安静了,所人都安静了。

    “这不是你跟他之间的事----”冷面军官打破了安静,但是很快眼镜军官止住了他,于是空气又安静了。

    张文咧开满是血渍的嘴角笑着,满脸血泪的笑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笑容。

    神汉也笑了,他笑的很随心。他不在枯萎,他的笑让他重新抽出新芽,我也从来没见过他的这种笑容,他脸上的悲伤霎那间变成孕育着新芽的沃土。

    安静的空气中,他们的笑声附和着,然后开始交织和弥漫,弥漫在我们的上空。

    两声尖锐的枪响刺破了笑声之外的安静。

    神汉右手,腹部都流着血,他左手还握着枪,但他依旧随心的笑着。

    他是那么迅疾的开枪,迅疾到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大家都在呆望着他,张文依旧放声笑着,附和着神汉的笑声。

    我反应过来想过去扶着神汉,他推开我,然后把枪扔给我。

    张文挣扎着走向他,现在他们两个相同部位都受伤的人站在一起。

    “我们决斗,公平决斗,给我们自己机会,了却自己的夙愿。”神汉笑着说。

    “村外有一片稻田,前几天我在那里插满秧苗,我们,我们就在那里决斗,如果我死了,希望我的血可以让那些秧苗成长,成熟。我们公平决斗,我希望你,你尊重我,我不会留情,也没情可留。这是解决我们之间恩怨的最好的办法。我是将死之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我只求你奋力一战,不要留情。”张文满脸血泪的盯着神汉。

    神汉说:“我不会手软。”然后他笑着。

    张生也笑着。

    他们的大笑交织着,弥漫在苍穹。

    乌云低沉,压得人喘不够气,霎时间大雨倾盆而泻。

    张文裸着上身站在稻田里,他的右手和腹部都缠着绷带,他浑身都是血渍、泥泞,他提着一把军刀,看着对面的神汉。他的血不断的滴落在稻田的泥水之中。

    神汉湿漉漉的衣服上也全是血渍和泥泞,暴雨永远无法洗刷完的泥泞和血渍。他提着我的大刀,他已经很久没修剪的湿漉漉的头发被雨水全部黏披在他脸上,我们在雨雾里看不清他的脸。

    现在,他们在暴雨中对峙着,雨越下越大,稻田里的泥水已经快要漫过他们的膝盖。

    我们在倾盆大雨里看着,呆呆的看着。

    张文扬起军刀,他汇聚了他所有的最后的能量迈开步子冲向神汉,迈开三步之后,他轰然栽倒,他倒在泥水和秧苗之中。

    神汉站着,他手里的大刀也突然坠落,他也轰然栽倒在泥水和秧苗之中。

    他们的轰然栽倒,像是巨大的上古勇士战死倒在地上,大地震撼,苍穹破裂。

    我们冲过去。

    第十章  夙愿与信仰

    神汉躺在八路军医院的病床上,他看起来很虚弱,我从没有见过他的若此虚弱,或许是他快要死了。

    医生说腹中那一枪不致命,子弹偏离了重要部位。但他依旧奄奄一息,我们甚至听不见的呼吸。

    我们被赶出门外等着,我们等待着。

    张文死了。在他栽倒的时候,他就死了,倒在自己插的秧苗里,他的血流淌着。

    眼镜军官走过来向医生询问神汉的状况,然后他叹口气对我们说:“吃饭去吧,我们为你们准备了饭菜。对了,我就周洪光,你们就叫我老周吧。吃饭去吧,在这里也没有用。吃饭去,有情况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于是我们去吃本来不是我们的份饭。

    这份饭一吃就是五六天,神汉终于熬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老瓦房,炊烟,还有残阳。

    “活过来了?”我说。

    他没应我。

    “这子弹打在人身上什么感觉?”我问他。

    他瞅了我一眼。

    “你说我这命啊,从鸡都没杀过,到后来抬着枪杀日军,抬着刀砍。嘿,就是死不了,子弹遇到我都是闪去半边的。有时候我就觉得吧,这老天爷啊就是要留着我的命让我做点其他什么事情,这事一天不做我这命啊就一天不会丢----”

    我突然看见他用忧伤的眼睛在盯着我,我想竭力避开那种忧伤,我忙着想胡乱说点其他什么,我忙着转头,像是在找东西。但我又忍不住去看那双忧伤的眼睛,我觉得避不开它。

    “张文之所以要我跟他决斗,是因为他想用自己的死求我一件事。”他淡淡的说。

    现在我不回应他,因为我在逃开他的眼睛。

    “你迟早都要面对,你的命或许真的要留着做你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他说的很忧伤。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低着头淡淡的问。

    “他的夙愿不是为自己的老师报仇,而是要铲除你的家父。”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继续低着头淡淡的说。

    “他知道我可以做到,陆家是抗日救国的阻碍,他不是为了仇恨,他是为了自己的信仰。”

    “他跟你说的?”

    “他跟老周说的,他留了一封信,老周今早来交代给我。”

    “这事跟我没关系,你去吧,你去做吧!”我起身准备离开。

    “你得帮我!”

    “我和张文没有关系,他死在你面前是他在求你,像他所说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陆家的事,也与我无关。”

    “你不是说你对陆家宣战了吗?你砍何家富的勇气哪里去了?”他挣扎着大声吼着我,然后开始咳嗽。

    “你真的要我拿枪对着自己的生生父亲吗?啊?”我绷得像弓弦,忍不住要断裂。

    “你不用指着他,这些我来做。”他说。

    我苦笑着。

    我看见老周就站在窗外。

    “他放下了他的一生的仇恨,为的是自己信仰,为的是我们破碎的国土。你看着那些难民,小毛,谢保他们的家人,还有大虫,张生,那些学生,我一直看着,一直痛着,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看见我的痛,看见我的伤心,我要带着活命带着你们打仗,活命和打仗就要丢掉伤心和痛苦,可是我们越活越痛苦,我们越打越伤心。我总想为你们做点什么,带着你们多活一个,可是后来我们一千多人到现在活了几个?我们就剩眼前的这一百条烂命了,我实在无法带着你们走更远了,你们跟着我只会死的越来越多,我们都看不见希望。于是我开枪打伤自己,像张文一样,我以为自己生命垂危了就会像他一样有理想,就会有信仰,可我还是没有。我只想做一件能承载着水生火热之中的人们的理想的一件事,那样我才会真正丢掉伤心和痛苦。你也是一样,只有有一天你面对了你的痛苦,解决了它,你才不会有伤心,因为你释然了,你自由了。”

    “你真的要去?”我也痛苦,我也有泪水。

    “去,但是我不强求你帮我,我只是希望你能不再生活在这种痛苦之中,不是一直想着去逃避。你砍何家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的,而不是逃避。至于面对这个问题你想怎么解决,那是你自己的事,可是你总得站起来先面对它。就像高福一样,他眼里只想着逃避,他看不见那头驴跟他的生存之间的问题。也许他看见了,他也是逃避的,他不敢面对杀了他相依为伴的驴就能救活他一家人的事实,所以他饿死了自己的一家人,最后把自己也饿死了。我不会拿枪指着他让他自己动手杀了自己的驴子,就像我不会强求你一样。但是我会直接开枪替他杀了那头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夕阳很红,被一个山尖尖顶着,它映红了这个村子的一切。我沿着长满三叶草的路上走着,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张文和神汉决斗的地方。现在那块稻田的尽头新添了一座坟。

    夕阳映红着稻田里的秧苗和田水,我仿佛真的看见张文的血在流淌,在生长,它们长出翠绿的颜色,在夕阳下摇摆。

    张文的坟也被印染的通红,我站在他的木碑前,上面简单的写着三个字:平凡人。

    我给他跪下了,我头顶着地,不愿再抬起头来。

    老周从我身后走过来,我仓促的站起来,看着坟。

    “碑上这字,也是他的夙愿吧?”我低着头问。

    老周往坟前倒了点酒,“谈不上夙愿,算是心事吧!”

    “你也知道我?”我问他。

    “知道,团以上情报处都有你们的资料,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看得出,你们那些人都知道的,是吧?”

    “最近知道的。”我说。

    “跟方绪一样,我不强求你。”他走到木碑前,凝望着那三个字,“我们都是平凡人啊,你逃出你的家,为的也是做一个平凡人,所以我不强求。有的人拼命想要变成强人,想要得到一切,掌控一切,到头来却成了天下人的梦魇,人们都恨他,惧他。正真的平凡人也许不会生恨生惧,但是他也不会坐视众生疾苦,民众水生火热。如果他们真的坐视一切苦难,任由事情顺其自然,这个世界也不再会给他们滋养平凡的阳光,因为这世界彻底黑暗了。到头来,每个人都会成了奴隶,成为囚犯,想要平凡的人终究不会得到平凡。我们行军打仗,为的就是驱除黑暗,还天下一片阳光,还人间一片乐土。”

    “有胜利的希望吗?我一直看着我们的惨败和溃逃,我一路看过来的。”

    “总比没心没肺的,等着亡国灭种的,浑浑噩噩的人强吧,希望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不是等着老天给你开个天窗扔下来给你的。没有能指引你走那一条路,你也不用等着别人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应该自己决定,自己衡量自己,这样你才能看见希望。”

    夕阳已经落下,黑暗慢慢降临。村子里零星的点缀着微微的灯火,哪家的土狗时不常叫唤两声,田里的昆虫,青蛙吵闹个不听,我看着这安静而鼓噪的人间,我看着这平凡又深远的生活。

    我在张文的坟前沉睡了一夜。

    方绪恢复的很快,之前我以为他是刀枪不入的怪物,直到看见他的两次坍塌,我才知道也是平凡人。

    这一天终究要到来,我要回去了,回到上海,回到家。不,这不是回家的路,这是走向战场的路,我将要对着这黑暗势力宣战,我将要自己争取希望,我将要努力给人们创造平凡的生活。

    我,方绪,杨刀,郝富贵,三个八路军情报人员:徐亮,贺超,李中,两个八路军特战队员:牛力,陆大川。

    我们出发了,一路上都会有国共双方的联络点负责情报更新和行程打点,我们到上海,然后跟上海的组织接头,策划行动。

    谢保他们留在了老周他们那里。虽然他很想去,但是无疑,这趟九死一生的征程中,我们不想看见又一个孩子的沮丧。我们已经失去了小毛,他依旧下落不明。几十次的行动都失败了,他们断言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因为他们有王牌的杀手---方绪,他们有最了解对方情况的人---身为陆家长子的我。但是最锐利的武器往往容易伤到自己。

    半个月的辗转和长途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个沦陷多时的大城市,虽然它已经完全在日军的管辖之下,但它依旧灯红酒绿。上等人依旧是上等人,要饭的依旧要饭,打架的还是打架,该闹的事还是在闹。日军会随意拿街上的人的脑袋当靶子练一下枪,但大多数人依旧都在街上闲逛。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会成为那个被当做靶子的倒霉蛋,因为他们不当会事,因为他们认定打仗只关乎军人之事。

    我看着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在外逃窜的那些难民。他们抢劫自己人,他们在日军的空袭下互相推搡着挤上前,他们饿着肚皮无力的走向自己都不知道生死的地方。我想着他们被日军抓去做劳力,他们还真把给日军做劳力当成了事业,他们卖力的拉着背着日军的物资,他们围坐在日军的校场外看着日军砍杀中国人,然后起哄和欢笑。我想起那个头埋在土里的老头,方绪问他害怕对着他的枪还是害怕日本人,他说害怕日本人。

    现在这个城市已经散乱在我的眼睛里,热闹和繁华中到处隐藏着杀机和民族仇恨。可是大部分人的眼睛里只有金钱和女人。

    一切顺利,我们安全进入了地下联络站,期间的一切对我们的搜查和盘问让我们已经很厌倦。方绪大有名头,自然会有很多他的资料散落在各种组织手里。因为身份的特殊,也被很多情报站的人盯上。我们是两把尖锐的刀,但是往往却会先伤害到自己人。

    十几个据点,几乎每两天晚上我们就要转移一次,第三次转移我就遇到了吴月。

    她给我们倒水。

    “李滔呢?”我问。

    “他······”她停止了倒水,背对着我们,我感觉她是在哭泣。

    她拿出手绢背着我们擦拭着眼角,然后继续倒水。

    我们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

    “对不起,不该问,我就一张臭嘴。”我说。

    “不光臭,还臭得熏人,跟你那脚一样。”方绪不忘记损我。

    “没事,真没事。”吴月说着没事把水端过来给我们。“你们还住的习惯吗?”

    “我打小就是这长大的,早习惯了。”我说。

    “大少爷,你打小过得都是那种油光水滑的生活,现在跟这里吃着粗茶淡饭,还敢说早习惯了?”方绪继续损我。

    “总比跟着你强啊,你带着我们那会吃的什么啊?成天挨着饿还跑来跑去的,啃完树皮吃野菜,搞得成天头疼脑热的。”我想损他。

    “你们跟着我吃过那么多野味好意思还好意思在这里叫苦叫饿?蛇,猫,狗,鸟,野兔,鸡鸭鹅---”

    “---还有蚊子。”他想把所有动物都数落一遍,于是我打断他的数落。

    吴月笑了。“你们太有趣了。”她说。

    然后我就跟她说了方绪开枪打人家驴子的事,我试图捅开我们滑稽的伤疤,用我并不存在的幽默感让她开心一下,至少让她不一直沉浸在痛苦和压郁之中,我们聊得很开心。方绪仿佛也很开心,我没见过他这种正正规规的开心。

    我和方绪白天很少出门,因为我们实在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其他人各司其职,收集情报,现场侦查,跟线人接头。

    我们现在在黑洞洞的屋子里躺着,命令上不允许我们。可我实在想去见一个人,如果国丰回来了的话,我也着实想去找他,但恐怕他已经凶多吉少了。

    “我想出去。”我躺在黑暗里说。

    “不允。”方绪说。

    “如果我马上要死了,这件事都没做的话,我会遗憾终生。”

    “你没有终生可以等着你来遗憾。”方绪说,“想去见你弟弟?还是另有其人?”

    “见国丰。”我说。

    “别扯淡了,见你弟弟用的着说的这么娘娘腔?这么感伤?说吧,要去见哪个梦中情人啊?”

    “没有。”

    “那就不要去了,你过两天就可以见到你弟弟了。”他说。

    “那就?见我弟弟?什么意思。”

    “你必须得回去,我们里应外合。”方绪淡定的说。

    “好啊,我回去就不用再出来了,因为我进去陆家大院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你非得要整死我的话,不如现在发放我出去,我也好去了却一下自己的心事。然后横死大街,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她的面前······”我凝噎了,我真的有勇气死在她的面前吗?

    “你来到上海就为了你的破心事?想想你就该害臊。老子来是为了剿灭国贼的,你呢,你不是带着信仰来的吗?”

    我不再说话,我在失声痛哭。

    “去吧去吧,别在这里嚎打扰老子睡觉,嚎老子一身鸡皮疙瘩。四小时以后回来,四小时啊。对了,你要去哪?”

    我见到了阳光,我一个人慢慢的走着,看着,我想找到几年前的那个地方。

    我去了曾经和她一起呆过的地方,但是大多都已经是遍地狼藉,学校已经成为废墟。

    街上到处是巡逻队,有警察,有日军,有宪兵队。

    我到处的游荡已经花掉了我快两个小时的时间。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警察局署长家的大院,可是我又必须要去那个地方。

    开满紫色花朵的蔷薇爬满了高高的围墙,让人有一种这是被蔷薇包围着的高高的豪华的阁楼,这是大院的背后,我在的地方长满一片松柏,松柏的外面是一个野湖。我靠着一颗松柏坐下,林子很密,林子外的人不容易看见我。

    我呆呆的仰望着蔷薇之上很高的阁楼,那有一道做工很美的窗子。我呆呆的仰望着,仰望着我的期许,仰望着渺小的希望,仰望着我多少年流浪和九死一生之中思念的累积,仰望着已经逝去的关于她的美好记忆。我只是仰望着,我仿佛真的看见了她站在窗前对我微微一笑。我看得痴迷,也看得落魄,我看见渺茫的希望,也看见自己狼狈的垂死挣扎。我已经不是那个留着整齐头发,打扮的温文尔雅的少年书生。我只是个流浪者,落魄的流浪者,逃难者,跟着和我一样的落魄同袍打着九死一生的仗侥幸活下来的流浪者。我流着眼泪看着蔷薇花,看着我们已故的同袍,我双手已经沾满正义的血渍。我已经与她,文静优雅的她,不在一个世界。她是那么的纯洁,感觉像是漂浮着的仙女,人们只能抬起头仰望着她。我曾经是多么的幸运,我曾经是多么的幸福,跟她一起的时光,是我在冷枪和炮焰之中多么令人怀念的人间天堂。曾经多少次我在炮火之中勾勒着与她的幸福时光,然后我等待这死亡的降临,我幸福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我相信她已经不会再认识我,不是因为我的沧桑的脸庞,是因为她会逼着自己忘记,重新开始她的生活。无论她嫁与何人,她终究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自己的婚后,有了自己的下半辈子。人总要接受现实,并从现实之中挖掘幸福和快乐。她是聪明人,冰雪聪明,她知道怎么从现实之中挖掘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所以,她就应该忘记我。

    方静,我就在你的阁楼之下,你看风景的时候,可不可以对着风景微笑一下,我想看你微笑的样子,尽管那微笑不是对我。

    逃出陆家的雨夜我多想去你家找你,我多想跟你一起逃,一起浪迹天涯。可我不能把苦难带给你,我不想你没有吃的,我不想你面黄肌瘦,我不想你受到任何的委屈和磨难。如果注定你要受到委屈和磨难,请让我为你承受,你所有的难受都给我,你所有的不舒服,头疼脑热都给我。

    阳光很快被乌云遮住了,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方绪给的四个小时早已经过去,我呆在这里仰望就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现在,天空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我依靠着树,倚靠着这场瓢泼大雨。

    我突然想起我和她雨天共同的习惯,下雨了,我们会打开窗子,任由雨水打湿我们的脸庞,打湿屋子的角落,打湿窗帘。

    窗子没有打开,我渺茫的希望已经快要走到绝望。我呆呆的仰望着,雨水不断打进我的眼睛,让我变得很模糊,让我眼睛里的世界泪水成灾。她已经忘记这个习惯了吧,她是聪明人,冰雪聪敏,她知道必须舍弃一些过去的东西才能往前走,才能在不幸中看见未来的希望。保留着对过去的幸福的回忆,就是给现在的不幸的伤口上撒盐。又何必劳神回忆过去,又何必在自己伤口上撒盐。

    但是窗子依旧打开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霎那间闯入我模糊的世界。我看着她,我匆忙的站起身看着她,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的看着我,仅仅是因为好奇。不,雨水打湿着她的脸庞,跟过去一样的情形。

    她身着点缀着碎花的泛着绿意的浅色旗袍,她画了眉,她擦拭过胭脂红粉,但是现在,雨水飘淋着她的画眉和胭脂红粉。她好美,好美,她看着我,我仰望着她,在雨水里,在电闪雷鸣之中。

    我感到幸福,我对她笑着,她只是看着我,忧伤在她的脸上慢慢显现出来随着胭脂红粉的褪去。我不愿看见她的忧伤显现,那对于她,是多么残忍的伤害。我开始发痛和心急,我渴望着暴雨立即停下,不要把她的忧伤冲刷出来,我渴望她立即不要看着我,立即退到房子里避开无情的雨滴。我发着急,我却无能为力,我很痛苦,我不想看见她的忧伤,我想不要去看她,但是我又怎能忍心不去看见她。

    方静,如果看见我等同于看见忧伤,如果揭开过去的幸福换来的是此刻的忧伤,请你不要再看着我,我不许你忧伤。你要好好的,面对未来生活之中的幸福。

    我发急和心痛,她似乎看懂我的发急和心痛,她对我笑着,很美的笑着,让我忘记一切的笑容,在雨里绽放着。

    这不是强颜欢笑,这是幸福的笑,我也笑着仰望着她。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里仰望她一生一世,对她微笑完我的余生。

    我们之间的笑容是永远真诚和纯洁的,哪怕是流着眼泪的笑容,那不是为了让彼此心安理得,那是真正的幸福守候。

    方静,我愿意在这里守候一辈子,只是仰望着你的,对你微笑着的,永远的守候。

    她关上了窗,是的,她是聪明的女孩,冰雪聪明。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雨里,永远仰望着,微笑着。

    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听说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我想我大概喝了很多。我不记得了怎么来到这里,我不记得了和她怎么相识,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一直仰望着她,大概因为她比较眼熟。

    我大概真是喝的烂醉,雨下到了半夜,我在雨里游荡跌撞着,我随心所欲的跌撞着。

    我终于醒来,我躺着一间微亮的狭小的屋子里。煤油灯微弱的点亮着屋子里的黑暗,墙壁上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惆怅,影子的主人方绪端着酒碗大口大口的灌给自己。我看着他,哪怕他喝的多么汹涌,他喝得都是如此安静。我甚至只听见自己加快的心跳和围着我的蚊子嗡嗡的声音,却听不见他咽酒的声音。

    我从没见过他酒时的惆怅,他倒了一碗然后颤抖着手递给我,他笑着,他越来越爱笑了。

    我浑身还在滴淌着雨水,我缓缓起身,我已经不记得了睡之前发生过些什么。

    “可否狂歌图一醉,会否因之解千愁。喝,我敬你。”他现在像极了一个喝了半辈子酒的老者,我从没有看见过他的如此苍老。

    “杀一个人,很容易。”他苦笑着摇着头说,“我以前杀了那么多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外面的人都说我是刽子手,说我是魔鬼,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相信我们。他们什么都不让我们知道,我们来这里也只是听命于他们。连你,你自己家的事他们都不会告诉你,哼,哈哈哈。”他狂笑着。

    我喝着,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变的苍老。

    “我们不是为自己死的,我们马上会为他们而死。真的,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他们说我们是两把锋锐的刀,可这刀怎么插,怎么刺,我们说了,不算,不算,我们只能仍由他们挥,任由他们砍。我是罪人,无论过了多久在他们眼睛里我都是罪人,是刽子手,是杀人魔头,他们中唯一相信我的只有张文,张文。可是他死了,为我而死,为了让我成为这柄锋锐的刀而死。我们快死了,不是自己选择的死。”他依旧灌着酒。

    我也开始苦笑,也开始承受不住他说的被压抑住的痛苦。

    “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做了那么的事,看见那么的死亡,可是我们依旧是我们。没人愿意相信做过所谓错事的人,没人相信改变,人们心中的完美人,就是一生没被别人发现糗事的人。我们不被用来决策,我们只被用来在制定的时间里卡在制定的位置,然后交出生命,任由决策者挥霍。”他一边苦笑一边说着。

    “我们不被知道计划的内容,所以我们一直只能听命行事。现实中的大部分人也就是如此,一辈子都在听命行事,我们被锁着。”他苦笑着,冷漠着。

    方绪上次私自放走我,已经触犯大怒,现在他们更加严厉的看管着我们,我们却成了两个他眼睛里的局里的局外人。

    “杀一个人,其实很难。”他点着头说。

    我慢慢看清他真实的样子,以前他就是别人手中的杀人工具,他没得选择,他只听命于是。但是至少让他成为杀人工具的人是基本信任他的,所以他能选择怎么做才能活着完成一次杀人。可是现在他觉得得不到那种信任了,他觉得别人让他杀完人之后,他生与死就不再重要了,或者说,他也就必须要死了。他必须要死了,因为以前的血债累累,因为他现在又看到了仇恨。

    我觉得他已经迷失了。

    是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日子,所以他迷失了。我害怕他的迷失,他曾经多么努力想要摆脱以前的梦魇,可是现在,回到这里以后他好像慢慢回到以前的路上。他开始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人,他坚不可摧的神一下子变成了恶魔。

    坚强的人往往更容易自己破碎。

    我觉得自己快救不了他,他越走越迷失,他再慢慢变成魔鬼。他嘴里的信任和利用慢慢把他扯到他从前的日子,他看作噩梦的日子。

    “你不是说总得有人牺牲吗?”我说。

    “你愿意被别人随意的挥霍掉自己的性命?”他盯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

    “那大虫呢?小毛呢?他的父母和全村人的性命呢?他们的生命不也是被日军随意的挥霍掉的吗?今天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没怎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我死了,别想像我带着你们那样活。真的,别像,你找个地方,深山老林里,盖一间茅屋,挖两块地,然后一个人度过你的余生。真的,别像我带着你们那样······那样活。”

    他睡过去了。

    我看着这空白而又好像什么都发生过的一天,我倒酒,努力灌醉自己。

    他睡过去很久。

    我祈望着他不会就此坍塌,我希望他醒来已经完全自愈,回到那个带着我们活,带着我们冲锋陷阵的神汉,而不是方绪。

    “家父没有任何软肋,他不会因为某个人心慈手软。如果说真的有那么点软肋,那应该就是棉花厂,那是祖上传承下来的基业,陆家的根基。他当初大概因为要保住棉花厂而向日军求和接受招安的。”我对王丰说,他是这次行动的最高决策者,我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戴着眼镜,他眉头紧锁的抱着手,左手托着下巴思索着。

    “ 陆家现在是严防死守,整个大院简直是铜墙铁壁,而且外围防线都向外扩展了接近三十米的距离,而且都有重武器把守。外人,哪怕是送货的,都无法进入第一道防线,都是由大院里面的人出来取。想进到大院里面基本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外面下手,可是他行踪不定,我们的侦查小组几乎看不见他出门,即使他出门,我们也无法辨别真假,我们已经被好几个你父亲的替身耍过很多回了。”他扶了扶眼镜,然后看着我,“他很厉害,很谨慎,是个很值得认真应付的对手。”

    “你们家是不是有地下通道或者密室什么的?”他继续问。

    “以前没有,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那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下大雨,半夜,那天家父被日本人叫去商议什么事情了,他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一早就知道他要投降和巴结日本人,所以我很愤慨。趁着那天晚上他没回来,又是大雨,我翻墙逃出来的。墙上全是铁棘和锈钉子,一道内墙,一道外墙,翻出去我还是被夜巡的家奴看见了,他们追了我很久,但我还是逃出来了。现在他有了宪兵队,应该加固了院子,而且听说他还修建了几间地下监狱,专门用来折磨背叛和要刺杀他的人。”

    “情况属实,你听谁说的?”

    “何家富。”

    “何家富,陆家棉花厂生意的管事,跟你父亲关系甚好,独挡一面。他把生产的棉料直接供给给日军后勤,支援日军前线作战,你父亲因此很得日本人器重。情报显示,何家富死于给日军提供物资货物的途中,当地游击队引他出机场,然后设计杀死了他。”

    “对,杀他的人就是我。”我说。

    王丰看着我,然后他再次扶了扶眼镜。

    “如果你回到陆家你父亲会怎么对待你?”

    “折磨致死。”我很清楚他的暴敛和无情。

    “进去就折磨?”

    “什么意思?你们想让我主动进去,自投罗网,然后伺机杀了他,活着给你们提供线索?我还当你是聪明人呢,想多了,我进去以后就不可能出来了,更别说提供什么线索给你们。”

    王丰:“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只是一种假设。看来我们的突破口就是棉花厂,但是他已经扩展了很多家棉花厂。假设棉花厂都出了事,他最关心的是哪一家?或者说他会去哪一家检查情况?”

    我:“去不去不一定,陆家棉花厂传承下来的就那么一家,如果出了事,他应该较大可能去那里。”

    王丰:“他为了这个棉花厂接受日军招安,他一定会去。”

    “怎么着?你们想炸了这个棉花厂?”我有点好奇。

    “这个嘛,以后再述,聊得很开心,谢谢你。我由衷的为你的大义之举感到倾佩和感动。”他做出请我出去的手势。

    这真是个人精。

    “还有,麻烦,你可以请方先生单独来一趟吗?”他像是真诚的恳请又像是命令。

    以方绪现在的状态,他们是难以撼动的,他居然连这个都计划得到,真是个人精。我心里这样想着,然后离开。

    我回到我们的狭小屋子,方绪还在床上躺着,这屋子没有窗户,他只得盯着屋顶。

    “好了没?”我说。

    “我觉得永远都好不了了,我做不回神汉了,现在想想带着你们冲杀的时候,觉得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有气无力的说。

    的确,我一路看着他的疯狂,他的好战,他的坚强不催,他的永远不会疲倦,他的精明和无所畏惧。然后看见他的失落,他的坍塌,他的破碎,再看到他变成普通人,现在看到他成了一个疑神疑鬼,软弱无能的病夫。

    “以前当你是神,现在你连一只臭虫都比不上。以前我们是把一只修炼成人型的臭虫当做神咯。”我开着玩笑,也有点想嘲讽他现在的无所作为,以前对他不管用,不过现在他很软弱。

    “你也想利用我?”他又开始犯疑狐。

    我一直好奇他的过去,现在我觉得可以问他。

    “你过去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命令?信仰?金钱?仇恨?”

    “都有。”他淡淡的说。

    “杀过自己认识的人吗,以前是朋友的那种?”

    “杀过。”

    “为了什么?”

    “杀一个人很简单,不为什么,就为要杀他。”

    “谁让你杀他的。”

    “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给你什么好处?”

    “一个悲伤的故事。”他淡淡的说,“每个被杀的人都不是平白无故被杀,他们背后都有故事。”

    “那张文的老师一家人的命呢?”

    他沉默了,眼睛里回荡着痛苦。

    “你觉得我父亲该死吗?”

    “该死。”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杀了他?”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问我。

    “活着做完这件事,之后随心而去,流浪天涯,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你变了。”他说。

    “你也变了。”我说。

    “四眼仔是不是在叫我?”

    “对。”

    “那我过去了。”

    “去吧。”

    内心的强大远胜于外表的浮华。一个人惦念太多的悲伤和过往,注定会很在意现实的苦难,时间和世界的牢笼永远禁锢着一些人,回头看的太多,来来设想得太假,但是从不考虑此刻的纵横,随着日子走,叹着悲伤过,嘲笑着现实活。我觉得自己慢慢变得强大,并不是别人眼里的统领千军万马的强大,不是富甲一方的强大,而是割除悲伤,腾空自己,横眉挥刀,做力所能及的强大。方绪在变得软弱,他在回忆悲伤。他企图在悲伤之中挖掘力量,可悲伤永远是悲伤,就像酒会越喝越暖,而水则会越喝越寒。人正真高兴的时候不一定要喝酒,但是人极度痛苦的时候就很乐意去喝酒。

    计划的内容是陆大川,牛力,郝富贵去棉花厂应聘做工,由于想去做工的人很多,但他们三个已经带足了打点流程的财力,所以他们顺利的进入了棉花厂。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摸清棉花厂的结构,然后纵火制造意外,引蛇出洞,蛇就是家父,国贼陆国英。基于纵火之后的秩序混乱,我们趁乱进入,但宪兵队一定会包围工厂,不准工人逃窜,彻查火灾事故。然后方绪负责击杀国贼,我们制造混乱,鼓动上千工人的反抗来撤逃。

    听起来很流畅,但是蛇出不出洞姑且不提,而且工人反抗也是问题,他们反抗则会死伤,他们不反抗我们只能自己拼杀出去,外围的人也必须快速接应。王丰说自己制定了绝对安全的接应计划,而且三个进入棉花厂做工的人也会负责制造民工反抗的动力。但是我想起之前围观日本人砍杀中国人的中国劳力,还有在修工事没有日军都不敢逃窜的老百姓,着实让我对这个计划的不保险部分有些担心,因为中国劳力向来是比较愿意当奴仆的,他们不会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东西。方绪的击杀是有保障的,我们都见识过他的厉害功夫。

    方绪现在不用怀疑王丰会不信任他,他现在慢慢又病夫回归到一个有厉害杀人技能的正常人,除了这项技能,他不再是神汉,他不再心思精明,他不再不知疲倦。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他甚至吃的比我还多,还挑剔,比我们更爱贪睡。除了他要完成的那次击杀,他看起来不再关心任何事,他好像真把自己当做局里的局外人。他真善变,像变色龙。

    我们在等待,等待郝富贵他们的进度,时间也在流逝。期间我很想去偷看陆家大院两眼,可是我知道不可能。陆家大院现在是宪兵队司令的起居大宅,它有重兵把手,而且它的防线向外扩张了几十米,想远远的看也很困难了。

    我祈望国丰已经死去,不用再承受痛苦的折磨,来自皮肉,也来自国破家恨。

    第十一章    审判

    棉花厂内部的工作顺利的进行着,定于十二号开始的行动已经迫在眉睫。我们在积极的准备着,除了反常的方绪,他依旧懒散着像是过着安逸的日子。

    十二号夜里三点,棉花厂燃烧起熊熊大火,他们得手了,火势迅速蔓延,烧及工人宿舍。几千工人紧张的逃向场外,他们拥挤着推搡着,驻守在场外的宪兵早已接到命令彻查火灾,不让放走一个人。他们拼命的顶着向外拥挤的工人潮,在开枪打死两个以后,他们放弃了拥挤。宪兵队开始驱逐他们到厂里的空地集合,郝富贵轮着铁棍就砸死一个守兵,瞬间工人暴动了,他们冲向守兵,殴打着守兵,然后冲向主街道。增援的日军,警察,宪兵很快赶到了,他们在车上架着重武器疯狂的扫射着工人潮最前面的几十人,逼他们退回厂区。场面很混乱了,工人们前后推搡着,后面的顶着前面的往前推,上前的全部被机枪扫射倒下了。持续了十多分钟的暴动结束了,他们慢慢安静下来,然后乖乖退回厂区。我们已经混在里面了,包括我们的武器,进入厂区我们借着救火救人开始找点找位置,接着就等待着猎物出现,我变得有点不安和躁动。如果我拿枪对着他,我会开枪吗?

    凌晨五点三十五分,陆家开始有行动,这次出来了三个目标,有两个是假的。他们都有重兵看护,前后两辆运输车载满军装和武器,中间三辆小汽车,侧翼都有踩着脚踏车和骑着摩托车的军装掩护。

    三个车队和军装从不同的方向进入厂区,此时大火已经烧尽两个主要厂区和全部的宿舍楼,另外两个厂区距离较远没有波及,现在我们就藏身在里面,大火过后的熄烟迷茫伴随着早成的雾气沉重,这一切都在隐约隐藏住我们。枪手方绪选择了一杆配备了光学瞄准镜的莫辛纳甘,我,王丰,还有他,趴伏在楼顶的破木架和废弃布料堆里。我用不着担心方绪的杀人状态,王丰负责观察指挥下达开枪命令,我负责观察大环境,枪手视线以外的大环境。

    车队停下来之后,车里的人没有立即下来,军装们开始分拨巡逻,重武器军装以车队为圆心建立防线,他们枪头对着一切可能射来子弹的地方,更多的枪口对着面前簇拥着的胆战心惊的工人,我们也有好几个人混在里面。

    工人堆里的几个管事站在工人们前面,他们要叙述火灾的一切问题。车里的人依旧没有出来,几个长官行头的军装不断在工人面前徘徊,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派出去的搜索队分散在厂区各个角落搜寻着,有几个朝我们这栋楼走来,我们大部分武力都藏身在这栋楼中。车里的人依旧没有出来,我冒着热汗,我开始着急,方绪依旧瞄着他的目标位置一动不动。

    王丰看似也开始心急,如果我们被搜索的军装发现,一切计划都将失败,我们将死伤很多人。这种情况是王丰始料未及的,他没想到,家父是这样的心思缜密的对手。他以前还说家父对于他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现在看来,他没有足够认真。

    车里的人再不出来,我们就将暴露和死亡。

    如果家父出来,我将亲眼看着他的死亡,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和他持枪对峙的情景,现在,这一刻终究要到来。

    几辆小汽车的车门都打开了,王丰持着望远镜搜寻着目标,我也搜寻着,但好像没有家父的身影。

    出来的都是戎装整洁的年轻人,车里面已经没有人。

    我正打算扩大搜寻范围。

    “没来。”方绪说。

    “不可能啊。”王丰说,“是不是混迹在军装之中了?”他很失望,但还保存着一丝妄想。

    “来的是陆国丰,陆家二少爷。”方绪说。

    我感觉突然被刺痛,我发急的对着望眼镜看着那几个戎装威武的军装。

    “左边第二个,侧着头抽烟那个。”方绪提醒我。

    透过望眼镜,我终于看见了国丰。但是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似乎装了一条假肢,微微走动两步跟正常人没有分别,他戎装整洁,腰里别着配枪,他披着军大衣,逍遥自得的咬着烟。

    我已经五味杂陈了,我不知道心里现在该选择哪一种心情来面对这场面,我突然想到一件比较严重的事。

    “不要开枪---”我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传来两声枪响划破清晨的冷寒。

    几个军装毕恭毕敬的递给国丰一支手枪,国丰扔掉烟头接过手枪就开枪打死了两个前排的女工。

    “说!谁要在老子面前哭,谁要在老子面前说假话,下场如此!”他举着枪叫嚣着,仿佛是在等待那些军装的赞许和喝彩。

    他一定不是国丰,我回想国丰柔弱的躺在难民堆里的样子,他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他们不幸。但是现在,他就是一头魔鬼。

    “开枪!”王丰说。

    “不要。”我不能的说,但又挣扎着不知道该怎么陈述理由,似乎没有理由不开枪。

    “再不开枪就来不及了,杀了陆国丰,他现在也是汉奸走狗,陆家以后一定会由他主持大局,开枪!敌人快摸上来了,让他们发现一切都完了!快开枪!”王丰叫嚣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咬着嘴唇,握紧拳头,我浑身冒着汗水。

    “杀一个人,不容易。”方绪淡淡的说,然后他扣动扳机,子弹划过雾霭的空气,击中国丰脑袋。

    方绪拽上我就往后撤,我已经没有力气,仍由他拽着扯着。

    人群马上混乱起来,隐藏的枪手点射着那些军装,工人群中的郝富贵他们把手雷扔到车队旁,瞬间爆炸。愤怒的和一直饱受压迫的工人们冲上去和军装们揪打在一起。我们隐藏的人迅速收拾了那些散乱搜索的军装,然后随着工人群冲向厂区外。

    外围的日军宪兵队、伪军早已经部署了重武器阵地,他们疯狂的扫射着涌向外面的工人。

    一百多在外负责接应的同僚,从背后扫清着厂区外围的日军和伪军,杨刀单手持刀疯狂的砍杀着,日军火力受挫后,我们叫嚣着狂奔着杀出去。现在工人们不是在逃命,他们也在战斗,为自己一生饱受的压迫和被奴役战斗。

    前后夹攻我们很快撞碎了厂区外围的防线,日军,伪军,警察很快赶到增援了,我们沿着街道边阻击边撤退,死伤了很多同僚。

    追兵紧紧的咬着我们,方绪带着杨刀,郝富贵他们二十多人在街角架起机枪,阻击追击。他们只有一挺机枪,暂时压制住追兵的追击后,方绪吼着撤退。机枪手郝富贵依旧架着机枪在原地扫射着。

    “撤!”方绪吼着要上去拉他,郝富贵瞬间被一颗子弹击中了,接着第二可颗、第三颗,然后无数的子弹打穿他的身体。

    杨刀拽着发着楞的方绪奔跑,身边的同僚不断被击中,后来牛力,贺大川相继也被击中,倒在了撤退的路上。他们只剩下八九个人,只能钻进一片破旧的楼房中迂回周旋寻找机会甩开追击。

    郝富贵,刘文涛连下的机枪上,粗犷,有文化,学过机械常识,酷爱重机枪,狂热的扫射狂,他一生中最后的徒弟就是谢保,他的其他副射手都已经死了。和大虫一样,抗战杀敌是他的命里事分内事!来上海参与锄奸行动,为掩护自己人撤退,坚持不愿撤退继续阻击敌人追击,身中数弹死在我们撤退的途中。

    牛力,陆大川,八路军分区特战队员,一个神枪手,一个功夫高手,从抗战后方选拔上来的精英,来上海参与锄奸行动,中弹死于敌人追击途中。

    方绪杨刀他们只能在破楼里跟敌人周旋,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方绪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他的枪法奇准,倒在他枪下的敌人不计其数,现在,他只剩下最后的几颗子弹。

    “走!我掩护!”

    杨刀不走。

    “活下去,你就是下一个我,带着他们活,带着我们没来的弟兄,回去带着他们活!活着回去!你就是下一个我!”

    杨刀不走。

    方绪拿枪顶着自己的脑袋,杨刀知道他会开枪的。

    杨刀撤退了,把枪留给了方绪,他敏捷的爬楼翻越障碍,很快绕出了包围。

    现在,方绪一个人被围困在一栋楼里。

    日军让二十多个伪军警察进入楼层搜索,然后他们都死了,方绪甚至都没有开枪。他继续游荡和周璇在楼层之中,后来二十多个日军再次上楼搜索,几声枪响过后,方绪又利索的全部消灭了他们。

    方绪躲在某个角落对着楼下的日军指挥官一枪爆头。

    恼羞成怒的日军决定炸塌这栋楼层,他们安放了足够多的炸药在首层,然后点燃。

    楼塌了,他们掀开废墟寻找着方绪的尸体,除了自己人的尸体,他们一无所获,他们撤退了。

    过了很久,废墟之中一个警察掀开一块巨砾,挣扎着爬了出来,他伤的很严重,头部留着血。那是方绪,日军炸楼的时候他扒了一个警察的衣服装死瞒过了日军的搜尸。但他终究严重受伤,失血过多,然后他倒在了路上。

    很快他被警察送到医院救治,但是他的身份也因此曝光了。他还在昏迷之中就被伪军绑到了陆家大院的地下监狱中,那里有酷刑在等待着他。

    我们中被活捉的人有的立即成了叛徒,大部分联络站和据点都被清缴,黑色势力笼罩着上海的每一个角落。

    在一天的奔袭和躲避追杀暗杀之后,我们仅存的同僚在暂时安全的据点休整下来,我们已经伤亡了很多人,但是我们没能完成任务。

    组织决定连夜撤退,投敌的汉奸很快也会带着人找到这个据点。王丰决定休整一小时后全员撤退,然后他忙着带人毁掉文件,电台。

    方绪被抓的消息传来了,杨刀依旧下落不明,贺超、李中投敌,他们带着敌人疯狂清缴我们的据点。

    “我要去陆家。”我说。

    屋子里面安静了,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忙碌。

    “拿我的命换方绪的命。”我说,我没有痛苦神情的说。

    “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你们两个都会没命。他也不希望你落难,因为他知道,现在我们多活一个人就是胜利,你去了只会让他心碎,他会伤心死了。”王丰严厉的说。

    “那是我家,我的归宿,我愿意死在那里。”我淡淡的说。

    “他不愿意你死在那里!”

    “你们不了解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其实我是孤独的。他愿意和我一起死,能有个朋友陪自己一块死,他就不会孤单,他会很开心,你们不会懂的。”我已经放下了一切,走了一路了,我觉得自己活得差不多了。该走的都走了,该见的都见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何不转个爽快,陪自己的朋友去死。

    “还有很多人等待着你回去,难道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吴月说。

    “你不会懂,我其实已经死了,只不过还没有闭上眼睛,见到方绪,也许我可以闭上。我的命,一开始就是他给的,现在该去还给他了。”

    “万一他已经死了呢?”王丰说。

    “人死了,魂会留在那里。”

    “你他妈怎么那么迷信!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应该留着自己的生命和热情打击日寇,建立革命功勋,恢复中华为己任!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不想留着命为他报仇吗?懦夫!”他厉声喝着我。

    “继续收拾,半小时后转移!”他对着那些停下的同僚命令。

    “你不想为他报仇?你不想为抗日救国再多做一些事情?”他推了推眼镜盯着我,让眼镜离眼睛更近一些,他像是在最后一次真诚的聆听我的回答。

    “那是你们活着的人的事。”我冷漠的说,我一定要去。

    “我来到这里什么都没做好过,陆家的事是我逃避不了的,现在我最在乎的人在那里。”

    “好吧。”他摇着头,咬牙切齿的摇着头。

    “还有件事。”我说。

    “什么事?”

    “今天死了那么多工人,其实他们本都应该活完今天的,他们是无辜的。”我冷冷的说。

    “大半个中国都被人占领了!几百万同胞都死了!哪里还有无辜的人?那里还有?”他吼着我,“他们也是在抗争,他们一辈子都受着资本家和日本人的压榨和奴役,今天是他们活的最有骨气的一天!你弟弟随意杀害他们那才叫做滥杀无辜!”

    “不用提他了,他已经死了。”我冷漠的说。

    “死的好!”他接近咆哮着。

    “对,死的好。”我说。

    大家准备撤离了,我找到了一罐方绪没喝完的酒,我倒在碗里,一碗一碗的喝着。

    大家都在拍着我的肩膀告别,我没理会他们,我已经是一个人。

    一条清香的手绢绽放在我的眼前,吴月手里像开着花,我好像真的看见那些手绢上花朵开放了,我都能闻见花儿的清香,飘荡在我的酒里。我接过手绢,看着她。

    “如果你没死,我在小水村等着你。”她说。

    “那里沦陷了。”我冷冷的说。

    “总会光明的。”她眼睛里透射着祈望。

    我点点头,用我最后的微笑送别她,如果我没死,不,我已经铁了心会死,所以你将永远无法等到我。

    我喝了很多酒,我一边喝着一边等着敌人的到来。

    我终于明白方绪为什么会说别人不信任他,因为没人理解他,没人懂他,他没有知音,他的伤心很伤心,他的孤独很孤独。

    “我们不是为自己死的,我们马上会为他们而死。真的,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他们说我们是两把锋锐的刀,可这刀怎么插,怎么刺,我们说了,不算,不算,我们只能仍由他们挥,任由他们砍。我是罪人,无论过了多久在他们眼睛里我都是罪人,是刽子手,是杀人魔头,他们中唯一相信我的只有张文,张文。可是他死了,为我而死,为了让我成为这柄锋锐的刀而死。我们快死了,不是自己选择的死。”

    我回忆着他的话,当我喝的和他一样醉的时候,我才明白他的伤心。那时候我错误的以为是他回到这个暗黑环境让他再次坍塌了,让他很脆弱,让他怀疑自己,怀疑身边的人。现在我发现并不是,是他的孤独,孤独让他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让他冷静,也让他不冷静。

    他看着郝富贵中弹时候的眼睛里的呆滞,其实他多愿意死的自己,孤独的死去。

    你将不会孤独,你将不会伤心,我马上会来陪你,我的朋友,神汉。

    “我把酒都喝完了,你们怎么还不来?”我自言自语的嘲讽着。

    过了一会,伪军赶到了,他们抬枪指着我,贺超和李中在队伍里,他们好像不敢看我。

    “其他人呢?说!”带头的军装抽出一把刀向我走来,我提着酒壶轻视的看着他。

    “那个······那个,他是陆家大少爷陆国业。”贺超哆哆嗦嗦的说。

    那个军装忙着收起刀,他对我笑着,然后做出手势:“大少爷,请吧。”

    “前面带路!”我厉声吓到。

    我提着酒坛子,拖着歪斜的身体跌跌撞撞向前走,我推开要来扶我的军装,“滚开,爷爷自己会走。”我吓着,继续跌跌撞撞的走着,我脑袋已经空白了很多东西了。

    “贺超,李中,他们是如何使得你们投敌做了汉奸的?”我借着酒兴问他们,像是审判,像是随心一提。

    贺超不做声,或是他心里真的存在内疚,我明白,他想活命。

    “大少爷,等你回到了家,所有的大刑给你来一遍,让你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就明白人为什么只想对得起自己了。”李中现在俨然已经是一个汉奸走狗样子,才一个下午,他学得挺快,又是一个适者生存的天才。

    我狂笑着,边走边对漆黑的夜空狂笑着,“不就是皮肉之苦吗,何惧之有?心已诛,要疼痛作甚?慷慨一死,笑傲苍穹!”

    “就我说,你还是该招就招了吧,大少爷,你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完啊,何苦对不起自己呢?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自己吗?人生苦短,你耀武扬威也耀过了,就安心做个老好人度过余生多好啊。多少人想这种日子还想不来呢。这世道也就这样了,现在是谁的天下,以后也是谁的天下,何必用性命去做不可能改变现实的事情呢?就像徐亮一样,我们一起共事了三年,可惜他还背着他的所谓的什么理想。我枪顶在他的头上问他要理想还是性命,他居然说要那不知道在那里的理想。理想是活人想出来的,那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摆了。活着,才是最本质的。”李中倒是学的挺快,他要是能说服我,他可就是立了大功。他的嘴脸很厉害,摆道理也很厉害,这种人在汉奸队伍里应该能活的长久。我苦笑着。

    贺超没有说话。

    我被带上卡车,开向陆家大院。

    我被推下车后,我看着黑暗中的陆家大院,它现在像一座阴森的大监狱,幽灵不断围绕着这座大监狱游荡着,门口没有我的亲人,倒是挂上了白色的挽联。

    军装密密麻麻的站在门口,他们站的挺直,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精神力,应该是枪口下的,门口两侧都架着重机枪。

    大门的扁上上书“救国军第三路司令府”。我看到这几个字我发狂的笑着,笑声划破死寂的阴森的夜空。

    这再也不是我的故乡。

    大门打开了,一个头戴孝带的军装跑了出来,他对着押解我的军装耳语了几句,然后押解我的军装走了,门口的哨兵换上来押解着我进入大院。

    大院的隔置已经变化了很多,新修建了很多短小的墙面,甚至一些地方还高高修建起塔楼,机枪手蹲在上面,到处挂着白色的挽联,院里的军装头上都被要求绑上孝带。当然是为了我的汉奸弟弟陆国业而绑上的。

    路过一个拐角后我停了下来,远远的传来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哀嚎声,我看不见他们,也听不清他们是谁,我们不想听清他们到底是我的哪个亲戚,因为我已经是陆家的公敌。以前在这个拐角我种植过一颗花树,那棵树苗是我和方静一同在山上挖的。现在,这里已经被铲平了,上面竖着一个墓碑,上面写成“陆家第三子陆国业逆子”。我看着看着突然再次发狂的笑了起来,但我也心疼,心疼那棵花树,心疼她。

    我被带到一个整洁豪华的房间,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软绵绵的大床还有泡澡的浴缸搁置着。我转过头对着那个绑着孝带的军装吓到:“带我去牢房!我要去牢房!”

    他不理睬我,他直接出去了然后锁上了门。

    我走到桌子边,那些饭菜已经是几个轮回前的我才见过的样子了,我提起那个精致的酒壶往自己嘴里倒着酒,我流着眼泪倒着酒,然后奋力把他砸了,然后推翻桌子。我抬头怒吼着,我踹着房门,我吼着“我要去牢房!我要去牢房!陆国英,汉奸!走狗!我要劈了你!”我呐喊着。

    我在这个屋子里饿了两天,期间没有除了送饭菜的,打扫房间的人来过,再也没有人来过,哪怕是以前的亲人。我无力的躺在地上,对着送饭菜的仆人:“我是来杀陆国英的,带我去牢房!”他已经整理着桌子,放置着饭菜。

    傍晚时分,夕阳映红了窗户,军装开门进来,然后给我戴上手铐脚镣,我只是对着他们发狂的笑着。

    我被带到一间独立的屋子,站在门外我几乎能闻见屋里的腐臭。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军装挪开厚重的地板,然后押解着我沿着地下的湿漉漉的阶梯走下。走下去之后,发现这里很宽大,斧头,各式各样的刀片挂在阴湿的墙面上,地上每隔几米就摆设着一件古老的刑具。

    他们推搡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看见一些人的肢体被钩在铁链上,旁边站着几个面露凶光的恶汉,他们手里提着砍刀,刺刀,或是斧头之类。

    一具浑身血渍凝固伤痕累累的尸体被钉在十字木桩上,我看清是谁以后,开始要崩溃和触动,我觉得自己快碎了,被内心的火焰燃烧炸碎。

    我看着方绪,我终于看到了他死后的样子,依旧孤单和伤心。

    “我没死。”声音来自他,很微弱,但是他依旧能隔着很远就感觉得到我的内心,这就是朋友。

    “我来陪你死。”我淡淡的说,“可是这地方太潮了,我喜欢在有阳光的地方死。”

    “那我们杀出去?”他抬起满是血渍的头看着我,然后发着笑。

    “对,杀出去。”我也笑着。

    我们的笑交织着弥漫着,我感觉好像看见了张文和方绪之间的笑。

    “把我钉上去!”我对着那些恶汉。

    但是他们无动于衷。

    “可惜没有一坛好酒,我们只喝过一次酒。”我走过去就着布满血渍的墙角坐下,他看着他,“是吧?”我说。

    “你那晚明明没喝多少。”他笑着摇着头,铁链勒着他的脖子,他的手心被木钉钉在树桩上。

    “那是因为我不明白那时候的你,现在我明白了。”

    “所以就来和我一起死?”

    “对。”

    我们又笑着。

    地牢的门又打开了,听脚步声应该来了很多人,带着急切和愤怒。

    几年了,我第一次再见到我的家父,他站在我的面前,一身戎装的站在我的面前,他俯视着我。他身后还有日军宪兵队的人,也是一身戎装,带着嘲笑和荣誉感。

    他两鬓的头发依然花白了不少,头上的戴着帽子看不见。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眼睛,以前总能看到他眼里的一点善意和慈祥,现在全是无情、冷漠、暴戾和杀机。他就那么盯着我,我也那么对着那双杀红了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如此长时间的对视着,除去记事之前的幼小童年时代,我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再盯着我,他立定站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装,然后闲情逸致的迈着步子环视着自己造的牢房,还有十字架上的战利品。

    “禽兽,国丰是你亲弟弟,你居然残害自家兄弟,真是大逆不道,天地不容!”

    他终于说话了,很多年没听见他的声音,他一开口就像是对我宣判了死刑。对于这样的开场白,我也只能一笑而过。

    “你的胞弟国丰,他犯过和你一样的过错,他和你一样愚昧无知过,但是他主动回来认错了。我陆国英一世豪杰,心胸那是宽广的很。我告诉过他,我能让他失去的都再得回来,他失去一条腿,我能给他接上,让他像正常人一样跑跑跳跳,让他走的更远。我还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他不必再被人追杀,他可以自己自己战斗。但是他得证明给我看他有这种能力,我让他杀了他带来的那个小孩,他接过我的佩刀转身就把那个小孩劈了。我甚是欣慰和赞许他的果断和勇气,陆家就要靠这样的男人支撑下去!可是,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你个禽兽,不孝之子!”

    小毛死了,死于陆国丰为了证明自己的刀下。跟上我们的时候,他才十岁,他的弟弟还在深山大师那里长大,他的父母都被日军迫害了。现在他死了,被一个变脸的人杀死了,小毛一定还傻乎乎的当他是朋友。而就是这样的朋友,只为了活得舒服,残忍的杀了他。当初方绪让陆国丰、孔言、刘贵和小毛撤出战线先行转移,他对小毛说:“活着,活着去见你弟弟,了却我们的夙愿!”可是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他弟弟是否还活着,我只知道我们注定无法完成这个夙愿。

    “你不光谋杀亲弟弟,还杀害你何叔,那是我的至交!”他像一头发怒的魔鬼,我觉得他会立即撕碎我,但我知道他是生意人,他会利用完我再杀了我,因为他从方绪嘴里得不到什么。

    “念在你是陆家人的情分上,告诉我他们在那里。我饶你性命,他的性命我也可以绕。我还以考虑让你继承陆家的大业,新东亚秩序马上要建成了,你将成为新生大地上的栋梁之柱。”

    劣质的生意人容易拿不存在的筹码和价格哄骗别人。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死。”我淡淡的说。

    他抬头叹着一声长气,让别人觉得那是恨铁不成钢。

    “陆国丰只是你的棋子,只是你的替死鬼,你不相信任何人,还要别人都相信你?”方绪揭开了他的疮疤,让他刚才半天的开场白仿佛一下子垮了台。

    我知道陆国英现在是愤怒的,但是他不会表现出来,他开始转变了口风。

    “你母亲妹妹一直惦念着你,听说你回来了,特别想见你,她今早得了重病,嘴里念叨着要见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安排你们母子团聚。”

    “我见过很多死人。”我淡淡的说。

    “她是你的母亲!”他吼到。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是真的待她是你的妻子,你还会利用她的期许作为你的筹码吗?”

    我冷笑着。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眼睛里渐渐露出的凶残暴戾。

    他转向方绪,“我真是太佩服你这种人了,有的人,随便跑两步就死了。可是你,杀人狂方绪,却怎么也死不了。那么多人拿不到你,楼塌了都压不死你,严刑拷打都制不住你。你说你都逃出生天了为什么还会无缘无故落在我的手里?因为这是天道,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宠爱骄纵的人,上天溺爱强者!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也就是为了自己活命吗?我知道你是没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才如此冷酷和冷静。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让你带着你的没有信仰活下去,那样的人生是你新的开始。否则,上天都要毁灭你!”

    方绪强拧着脖子抬头朝头上看了看,然后笑着对他说:“那就让上天来毁灭我吧。”然后他呵呵的笑着。

    我也笑起来。

    陆国英开始咆哮起来:“这是来自天道和强者的审判,你们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地狱会接着折磨你们,审判你们!天下从来都是只属于强者,地狱也是靠强者的支配,跟我这样的强人作对,你们就是变成厉鬼也逃不出我对你们的审判。因为强人不惧鬼魂,不惧一切,你们想让我害怕?想让我失望?想让我伤心?我告诉你们,强人不会害怕,不会失望,不会伤心,你们所做的一切,于我来说都只是徒劳和可笑!这就是上天对你们的审判,上天只相信强人!”

    “老头,你不用问了,给我们一坛酒,喝完我和他就上路怎么样?”我笑着对陆国英,我的生生的家父说。

    “上天宠爱骄纵的人,溺爱强人,你们只不过是我这个强人踩在脚底的蚂蚁。行,那你们就上路吧,没有你们我一样可以扫清一切障碍,杀尽所有反对我的人,成就万世不拔的基业。”他高昂着脑袋自我憧憬着。

    只有我跟方绪在笑着。

    “陆国业,自你离开陆家,再也不是陆家的人,今天我杀的是外人,不是陆家人。你残杀手足,烧毁陆家基业,今日砍下你的头颅告慰列祖列宗的英灵!”

    我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死,陪我的朋友一块死。

    他的副官向他耳边嘀咕着些什么。

    我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方绪,我微笑着,那是我给他的最后的告别。

    他对我笑着,他满是伤痕血渍的脸对我笑着。

    陆国英提着一把军刀走向我,他的军靴咯吱咯吱的响着,他用一块布擦拭着那把军刀。他看着我,像一头饥饿了很久的老狼看见它追捕了很久的猎物。

    “来吧。”我说。

    “你不闭眼?”

    “用不着。”我冷笑了一声。

    “如果你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的,那该多好。我现在真的很疼很疼,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陆家?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想杀了我?”

    “你不会疼,所有的人对于你来说都是工具,陆家卖国,人人得而诛之。你就是为什么我要杀你。”

    “为什么把我的救国说成卖国?你想杀我,你下得了手吗?你想跟他一块死,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的。”他提着刀走向方绪。

    “卖国贼,我多活一秒钟我就多骂你一秒钟,何不先杀了我?喂,卖国贼?”

    他没有理睬我,他盯着方绪。“以前杀人什么感觉?现在你要被杀了,又是什么感觉?”

    “我死不了的,我的灵魂飘荡着,到了那天,杀你的人,还是我。”方绪咧着嘴笑着说。

    “哪一天?”

    “你死的那一天,一定是我的灵魂,砍下你的头颅----”

    “----啊”陆国英咆哮着挥了一刀。

    方绪安安静静的流着血。

    方绪,死了。

    这尊神,坍塌了。

    我想起他在小水村时的第一次落魄。

    “我在自我救赎。”方绪以前说。“我以为换种日子过我就会改变,我以为救人一命抵过杀人一命,我以前杀人如麻,直到仇家报复杀尽我的家人,我藏在天边的孩子,妻子,我以为别人找不到他们。他们被分了尸送还给我,我疯了一年,大难不死,就想着救赎自己,一个和尚跟我说我只能救赎自己,我只能就去拯救别人,不然即使我死了我家人的灵魂也不会安息的,他们的怒气漂浮着。我看到的,我看着他们的灵魂漂浮着的,他们夜夜缠绕着我。”

    我想起他带着我们活的时候的憧憬。

    “我没想过领军打仗,我带着他们只想活命。”他以前说。“我看见无边无际的死人,难民,难民们一直在逃,成千上万的难民有时候被四五个日军抬着枪赶着逃。他们逃惯了,他们只想听天由命的逃,然后随便的去死。我想带着他们活,要活就要敢跟他们害怕的东西抗争,他们有时候连死都不怕,就只怕日军。所以我带着他们打他们害怕的东西,跟着我跑来跑去,打生打死,留下来的人已经很无畏了,他们都渴望着活着再跟日军打一场。为了这个由头,我们才去做那些事,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对的,可总要有办法让我们去做我们认为对的事啊。我会把命还给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可现在我只想做事,只想多杀一个日军,只想我们能多活一个人。我真的没想过做他们的将军,我们是同命的,他们给我面子才愿意听我的,我感谢他们。如果有一天他们没得吃的了,我愿意把自己切开,告诉他们吃了我的肉,然后去打仗。我没想领兵,我真的只想做事。”

    我也很快麻木了,我感觉世界在我面前消失,我眼睛渐渐模糊,直到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耳朵开始响起一些奇怪的音符,我感觉自己在破碎,自己的身体在被分解,没有疼痛,只有碎裂的感觉。

    我终于失去了知觉,在那之前,我看见一个灵魂在空白的脑海中背对着我。“我没死,我没死。”那个灵魂贱兮兮的背对着我说着。

    我觉得我的身体被分割成很多部分,然后我彻底没有知觉了。

    我感觉自己的残躯漂浮在大海里,海水顺着我的躯体的缺口灌进我的身体,把我浮空。

    我的眼睛开始慢慢感受得到模糊的东西,慢慢的我感觉到身体的疼痛,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感觉一个魔鬼在掐着我,让我很想反抗但是没有气力,我呼吸困难,我的身体像是正在水中燃烧,一会烫到极致,一会儿又冻成冰块。

    我被扔在大雨里,我闻见自己的血的味道,它们流淌在积水之中,然后灌进我的嘴唇。

    我的身体右半部分一直恢复不了知觉,在我其他器官恢复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没了右手。

    我的右手被砍了,他们把我扔在暴雨里的大街上,等待着救我的人出现。陆国英,他要利用完我最后的生命,他真是个劣质的生意人。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些。

    就算我被泡烂在雨里,也不会有人来救我,我只当自己死了。没有人会再来拿针戳着你,让你自己站起来。

    我慢慢回到这个冰冷的人间,疼痛压得我几乎喘不够气,我身体的右边依旧没有知觉,它带来的痛感流窜到我的整个身体。

    我慢慢看清了东西。街角的黑暗里都站着黑色的幽灵杀手,他们把我当做诱饵等待着他们猎物的出现。

    我继续趴窝在积水之中等待着我的最终死亡,我没力气用自己的头砸地了。

    一声一声哀嚎从墙角传来,我挣扎着看过去。那些黑色的杀手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一个黑影单手挥舞着军刀,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在我再次晕厥之前,我看见杨刀向我冲过来。

    此后的好多天,我感觉在太阳下,在火旁,在阴雨里,淌在河里,我感觉嘴里被灌进东西,感觉在马车上,感觉在棉被里,感觉在稻草堆里。

    那天晚上潜伏在陆家的军统卧底引爆了陆国英卧房的火药,与他同归于尽了,陆国英死了。陆家的内乱开始了,日本人再也没有心思关心这场内乱,他们直接霸占了陆家,收缴了伪军直接听命于他们,他们扶持了何行健出任汪伪反共救国军司令,并更替了以前的的第三路为第二路,陆家产业直接归入日军财务帐下。至此,陆家不复存在,但是其他汉奸势力依然活跃在上海。

    我被杨刀救走了,我们出不了上海,我们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生活。

    这以后的好多天过去了,我们得到了组织的救助,勉强能够活下来。但是黑暗笼罩的上海,汉奸黑帮势力依旧强势,很多组织遭到了破坏。后来,我们似乎被遗落在这个城市的阴暗角落,上海解放后我们重新得到了组织的救济。我们正式加入组织,然后忙碌着命里事、分内事。期间我太累了,睡着了,一睡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我们这里守侯着她,远远的看着她,仰望她,我守候了她三十年。

    我们六十多岁了。

    我们老了,有一天我们决定出去走走,去我们以前走过的地方走走。我们两个断了单手老家伙收拾了行囊,就此开始了归程。

    我们太老了,我们也太累了,走到一片浓郁的森林面前时,杨刀死了。

    他是老死了。

    我用我年迈的气力把他埋在青山绿水之间,我给他刻了一块木碑,上面刻着“平凡人”三个字。

    “老兄啊,你走了,谁来埋了我啊?”我微笑着对着他说。

    我打算睡在他的坟旁,长眠不醒,但是我的手里还有一块年轻时候一个温柔女孩送给我的手绢。

    我站了起来,然后继续走着。

    路,通向那个地方。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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