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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独家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历史小说   会员:fanhoulai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6/6/3 10:26:31     最新修改:2016/6/3 10:26:31     来源:中国国际剧本网www.juben108.com 
小说名:《长崎湾前7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王跃军
 
长崎湾前7章
 
 
 
 
第一章(一)
一九0二年,上海。
溽暑时节,是年的上海阴雨连绵,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在阴晦的天气影响下,平息了许多;八月的黄浦江,在接连数日的降雨中,水势骤涨;二十二日这夜,将近子时,云敛雾散,风雨渐霁。
鹞子铺码头,地处浦江西岸。时值当年的上海,这座水运港口因其规模庞大、经营得当,可谓名噪沿江流域。八月二十二日这夜,风雨初歇,码头埠岸浪流湍急,黢黑的夜色下,一条人影鬼鬼祟祟走下岸滩,纵身跃上一只破旧的木船。来人二十许年纪,身材奇瘦,是鹞子铺码头阔少--陆少海的心腹,诨名“仇二” 。  
二十几分钟前,在前往鹞子铺码头的途中,仇二心下嘀咕不定,不清楚陆少海昨晚约他来此晤面的目的何在;更不清楚为什么把时间拖到这么晚,而且地点如此的偏僻、诡异。上了船,他划燃火柴,点亮悬吊在船篷上端的马蹄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陆少海的赴约。
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沉闷的脚步声隐隐地由远而近,传入舱庾间。仇二循声望去,影影绰绰间,陆少海终于出现在了江滩上。
与白天的穿戴一样,夜入深更的陆少海,依旧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上船后,他吩咐仇二解缆起碇,支离破碎的木船借着咆哮的水势,如脱弦一般的利箭,快速向下游江心飞驰而去。
怒涛奔涌,江流疾泻,两岸灯火渐渐远去。陆少海旁若无事,长时间睨视着仇二。船到江心处,他始才开门见山问道:“二仔,有没有想过,昨晚事儿成之后,为何今晚还要约你出来吗?”。摇曳不定的马蹄灯的光照中,仇二只觉陆少海的面目狰狞可怖,问话更是阴恻诡秘。他讪讪地堆笑着,回答支吾:“我……猜不透。不过……但凡大少爷有事,只管吩咐,二仔一定照办便是了。”
陆少海转向黑茫茫的江面,摸出一支古巴雪茄,借着马蹄灯微弱的芯火,慢悠悠地醮燃,不阴不阳地道:“跟了我这么久,你也算是聪明人,连这么简单的问题还不明白么?说到底,我是担心那件事情办得不够稳妥罢了。”
仇二一头雾水,不无异讶地道:“怎么……难道昨晚的事情泄底了不成?”
陆少海喷了个烟晕,皮笑肉不笑道:“瞧你紧张的,怎么会呢,只不过……我这心里总是觉得不够踏实。为了让此事成为永远见不得天日的秘密,我需要你近一步的合作。”
仇二蓦地打住桨,两眼睖睁,惊道:“什么意思?”
陆少海收敛笑色,目光突然间变得凶残阴鸷,道:“什么意思?那件事除了你我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其中端底,你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仇二脑子嗡的一声,如一道霹雳划过漆夜,猛然意识到陆少海深夜邀约的真实意向——原来陆少海早在事发初始,便已暗藏杀心,旨在杀人灭口!顿悟这一点,仇二慌忙丢弃船桨,退缩到船舷边,悸声道:“大少爷,多年来我……我鞍前马后为你效力,不曾留有半点私心杂念,你……你不能这样待我……”
“少废话,俗话说无毒不丈夫。事发当夜,你早该明白有今天!”说话间,陆少海由打怀中抽出一支德制七寸小手枪,几乎同时,一股飂冽的风潮骤卷而来,船体一阵剧烈地摇晃,篷顶的马蹄灯“咚”地落入水中……这一突发险象,陆少海猝不及防。他趔趄几步,勉强撑稳脚跟,忙不迭扣动了扳机。枪火迸爆,仇二惨叫一声,仰面栽出船舷。陆少海飞步跃近船艄,照准仇二落水处“砰、砰、砰!”一通胡乱狂射,数分钟之后,陆少海停止对江面的搜索,骄横地冷冷一笑,随即拨转船头,夜色中返回了埠岸。
然而,自认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暗自庆幸的同时,陆少海恐怕连做梦也决不曾想到,两天后一个大雨如注的深更,一条幽灵,一瘸一跛遁入福州路一条破落的弄巷,费尽周折,从一棵参天古木上寻走了一件物证;多年后,伴随着岁月的更迭流转,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今夜所做下的不可告人的阴私,来日将会演变成为什么样的恶因苦果,亦会在那时的乱世之秋,给另一些人的命运带来怎样刻骨铭心的缱绻情爱、难以叵测的身世更历、沉浮多舛的国恨家仇……
第二章(一)
光阴荏苒,寒来暑往,周而复始,弹指间二十几载春秋转瞬即逝,时间进入到了一九二八年。
这一年,阳春三月的上海,大多的日子风和日丽。是日清晨,伴随着一阵阵低迷的汽笛声,一艘标识为“地圣号”的轮船,在氤氲的雾霭中,缓缓驶离吴淞港。中途,它将乘风破浪,经由长崎、海参崴、伯力等几处地点,抵达最终目的地莫斯科。
空荡荡的甲板上,旅客寥若晨星。在靠近甲板尾端,一对日本籍中年夫妇迎风静伫,格外引人注目。丈夫须贺体态偏瘦,留着典型的“八”字胡须,其手中轻拈着的檀木烟斗,飘散着淡青色的烟雾,折射出满腹心事……幸子一声不响守候在须贺身侧,她虽说上了些年纪,但身着传统服饰,身姿雍容典雅,无不彰显出日本女性特有的柔美风范。这夫妇二人在上海生活了将近五十余载的光阴,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长崎老家。因为须贺几天前突然接到父亲病逝的唁电,专程回乡吊丧的;另外,须贺还肩负着一项使命——那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对局外人不可外泄……
豪华的头等舱内,腥咸的海风将狂放不羁的谩骂嬉笑声送上了甲板。须贺微微皱紧了眉头,心知那三十余名有勇无谋的手下,正开始姿意地酗酒,只因他们陶醉在归国的兴奋中,肆无忌惮地渲泄着心间的喜悦。长期以来,这般人追随须贺生活在上海,回到长崎以后,将随同须贺住进其父亲遗留下来的渔牧场内,继续效命于须贺。
长崎位于长崎半岛西端,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多悬崖、瀑布、温泉,地形酷似一个圆形剧场,村落农舍一直排列到山顶,形成一道独具特色的亮丽风景线。这儿里原是一个小渔村,13世纪时,为长崎氏所占领,此后称长崎,沿袭至今。轮船驶抵长崎港,阿信带领众多家族成员,早早地沐浴在夕照中迎候多时。阿信如今已是两鬓斑白,早些年曾在上海做过须贺夫妇的贴身女佣,后来被夫妇二人遣返回长崎老家,专职伺俸须贺年迈的父亲,所以阿信对于须贺夫妇并不陌生。故主老仆照过面,一番寒暄问候,须贺遂带领众人乘车疾赴渔牧场。
须贺的父亲生前经营的这片渔牧场,地处长崎西郊,距离繁华的闹市区二十余里地之遥。这片地域依山傍海,断崖、温泉比比皆是,终年温和多雨,风光旖旎,是一座只有百十户淳朴渔民世代定居的小小渔村。
步入家门,此起彼伏的悲泣声扑面而来,不堪入耳;披麻戴孝的人三五成群,只等须贺夫妇回来主持大局。在阿信的引领下,夫妇二人来到祭社,一尊待葬的灵柩停放在堂中。棺椁正首,一名青年男子一身缟素,满面凄然,沉跪不起。
须贺僵怔片刻,随幸子夺步上前,颤巍巍地启开棺椁,一位九旬老人干枯的尸骸映入眼帘。须贺顿时眼角微润,但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性,使得他仍然能够克制住满腹悲怆;幸子却早已不能自己,泪如雨下。阿信心一酸,上前对沉跪不起的男子低声道:“木森,这儿便是你的父母双亲,他们今日回来了,过去招呼一下吧。”
青年男子缓缓起身,机械地朝须贺和幸子深鞠一躬。阿信转而对须贺和幸子道:“这儿就是木森,在‘早稻田’大学研读汉语兼解剖术。老爷生前对他倍加疼爱,弥留之际,不停地念叨着他,但是又深恐耽搁了学业,坚持不许唤他回来。老爷病逝那儿日,奠仪无人主持,万般无奈,我只好擅作主张,先给木森发去了讣电,然后又告知了远在上海的你们,木森这儿才比你们提早几天赶回家中的。”
须贺听过阿信的叙述,默默掩合棺木,仰天嘘道:“这儿么说连日来父亲的后事一直是由木森料理的?”
“是这儿样的。”阿信回答道。
须贺扫了眼木森,表情如同一张写满冷僻与刚腹的纸张,深不可测;倒是幸子颇有兴致地端详起木森—眼前的青年英武俊朗,言辞举止温文沉挚,大概连日来为丧事所累,面目略显疲惫。幸子不禁心生爱怜,压抑的心境豁然好转。
须贺干咳一声,审视着木森,不冷不热地问道:“葬事完结,打算何时返校继读?”
木森望向阿信,面对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父亲的发问,一时间难以作答。
阿信会意,替木森做了解释——前段时期,木森就读的早稻田大学,一名中国东北籍女学生,在校舍内惨遭一名法国籍学生的侮辱,事发后,校方非但没有秉公处理这儿起事件,反而辞退了受害者的学籍。受害者羞怒交集,在校舍内投缳自缢。此事在校区引发轩然大波,众多中国留学生义愤填膺,创办了大量校刊,内容均是鼓动留学海外的华籍同胞,抵御外辱,宣扬自强救国思想的。此举让校方极为不满和惶恐,以“扰乱校规,聚讼讧事”等罪名,勒令几名挑头学生回国“反省”……木森身经事件善后处理的整个过程,对校方的偏袒忿忿不平,以至对学业心灰意冷,恰在这时,他得知爷爷去逝的消息,索性自作主张,退了学籍,回到了家中,并暗暗盟誓,此后不会重返校园,继续修学了。
听了阿信的话,须贺怏然不悦,告诫木森:“学业可以中辍,不过今后要谨记一点,那便是对于异邦的事情,尤其是中国人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干预一丝一毫,否则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在作这番严厉的警示的同时,须贺神情难以揣测。近段时日,木森沉浸在爷爷亡故的悲痛中,并没有把须贺的训示挂在心上。
须贺调转话头,问道:“爷爷眼下既然已经入殓,那么想好何时下葬了么?”
木森回答说:“为了你们能够见到老人家最后的遗容,尸骨延期待葬,我虽然做过了防腐处理,可是时间远远地超出了期限,所以不能耽搁下去了,最好明日就下葬,也好让老人家尽早入土为安。”
须贺稍加思忖,一声不则;幸子拭干泪渍,也无异议;显然,夫妇二人对于木森的处理方式没持反对意见。
次日,小小渔村的村民们倾巢而出,自发地为须贺的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其中不乏老人家生前在长崎市区内的一些故友旧交,场面之大,蔚为壮观。葬礼行毕,接下来的几天,须贺整日阴翳着脸色,看似心事重重,仍有新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日日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接触,即便与家人们照个面,也不过是在日间三炊的餐桌上,板着面孔,不苟言笑,非但显现不出与木森父子相聚的半点温情和愉悦,反倒愈发冷漠、猜疑、难安……许多人不解其中本末,慑于须贺的威仪,不敢多想、多问。然而只有两人却已看出其中原委,一人是幸子,另一人是阿信。
幸子性情温和驯顺,与丈夫迥然不同。在丈夫的影响下,她终日心境抑郁,寝食不安,总是有无意识地偷眼观瞧须贺同木森在一起时的举止动态,唯恐二人之间发生些什么事情。有时,幸子会在背地里苦口婆心地规劝须贺,须贺充耳不闻,数次后,规劝升级为夫妇二人间的争吵,一次较一次激烈。人们听不懂他们究竟为何事争论不休,但是却隐约听到争执的话题多半掺杂着关于木森的一些印记。
木森听进耳内,随之也或多或少警觉了起来。
须贺平素不大喜欢饮酒,尤其在清早时间。这天破例,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喝了大半壶。幸子透过弥漫的酒香,嗅到丈夫的心事愈来愈浓重,正欲吩咐阿信将酒具撤去,被须贺闷声喝止。木森明显地感到满餐桌的不快和压抑,正要抽身退离,同样被须贺制止住。
须贺为自己斟满了酒杯,又为木森满了一杯,沉声道:“不要走,过来陪我一醉方休!”
酒汁飘香,面对眼前这位满面霜色的生疏父亲的相邀,木森毫无兴致。
迟疑不定间,须贺突然发怒吼道:“喝!为什么不陪我喝!难道你敢违抗一个作父亲的意旨吗?”
幸子、阿信为之一震,恐慌骤然袭来。
木森直直地正视着须贺,慢慢推开杯盏,一字一顿道:“爷爷刚刚过世,我尚未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对酒毫无兴致可言,你自己慢慢品尝吧。”
“爷爷……”须贺喃喃数语,放声大笑,声色近似癫狂,旋即一敛,正色道:“对酒没有兴趣,那么请告诉我,你对什么有兴趣?对中国人的事情有兴趣吗?怜悯那位投缳自缢的华裔女学生,以至可以中辍学业,回家赋闲,对吗?”
“为了一桩毫不干己的事情,中辍学业,固然不在情理之中,但缅怀爷爷,又有什么不对么?”木森据理力争道。
“你……”须贺无言相向。
“不要争吵了!”幸子深谙须贺乖张暴戾的脾气禀性,不待须贺发作,慌忙起身调停道:“你又何苦为难木森呢。父亲去世,大家心情不好过,都少说两句好了!”
“住口,其它人不知我的心思,难道你也不懂么!”须贺的怒火转向幸子,狠狠地瞪了眼幸子,拂袖而去。
幸子呆呆地动也未动,须贺丢下的这最后一句在木森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对幸子施了定身法,半晌,她撇下尚未吃完的饭食,黯然地离开了餐桌。
那话语中究竟寓含着怎样的意味呢?敏感的木森些微有所触动。难道正如幸子所说,爷爷的辞世,搅得大家不得安宁,使得须贺的情绪也过于反常吗?转念一想,木森想去安抚一下须贺。
来到卧室门前,窃窃私语声由打里面传了出来。木森止步,侧耳细听,声音由弱渐强,吵得不可开交。
“该是把事情真相向木森交待清楚的时候了。他已经陪伴父亲度过安逸的晚年,现在他的路应该由他自己来选择……”幸子的声音。
“他没有选择的权力!更无路可走!虽说他并非你我的血脉,但只要加以时日,好生调教、培养,仍然可以发挥他的潜质,继续为我所用,所以我要继续隐瞒下去!”须贺的声音。
我决不同意你的做法,那样做无异于惨忍的欺骗!幸子的声音近似于哀求。
“那又怎么样,谁会想到日后有了夕丽。如若不然,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地步!”须贺的声音不可一世,更不容置辩。
“不!我现在就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幸子声嘶力竭顶撞道,继而倾箱倒箧声传出来,像是在不顾一切找寻什么东西。“你疯了么!好哇,原来你一直背着我,还在珍藏着这件东西,拿来,我一定要亲手毁掉它!”须贺怒不可遏,同幸子撕扯到了一处……
房门外的木森,将里间的动静窥听得清清楚楚,呆了片晌,倏地回转心神,破门而入。
第二章(二)
须贺、幸子均为一怔!
两人正为一件残破不全的、看似绵帛的物品你争我夺,相持不下。见到木森闯入,须贺缓缓松开双手,不再与幸子抢夺。幸子惊慌失措,胡乱将绵帛收起来,双眼泪渍斑驳,望着木森僵寂不动。
良久,须贺喟叹一声,不无沮懊地问木森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你可听到了?”
木森无语,只是点点头。
“看来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须贺不瞒地看了眼幸子,无可奈何对木森道:“也好,既然这样,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实面目,傍晚来我书房一趟。”说完,须贺闷闷不乐走向了房外。
黄昏,须贺书房的帷帘早早地掩得密不透风,木森如约前来见他。幸子和阿信也被须贺招呼到了房中。从丈夫凝重的神态中,幸子自知须贺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果不其然,须贺目不转睛观注了木森好久,道:“有件事情我考虑了很多天,感到很是棘手、困惑,既是到了这一步,在公诸于世之前,先讲个故事你来听。”
木森不知道须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静心聆听。
须贺的思绪慢慢地追溯,进入了回忆中,道:“故事说来话长,缘自一位过世不久的老人。老人年青的时候,携同儿子生活在上海,父子二人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纱厂。随着生意的拓展,儿子广为结交有名望的日籍人士,在他们的引荐下,认识了一位当时在上海红极一时的艺伎。几次接触后,儿子对这名艺伎由浓厚的兴趣转向了无以自拔的爱恋,不惜靡费重金为艺伎赎了身,结为了夫妇。后来,在一些人的唆使下,儿子的旨趣和志向发生了转变,对纱厂的生意逐日冷漠。老人看在眼里,百般劝诫,不见成效,一气之下,拋却产业,只身回了老家长崎,将儿子和艺伎儿媳撇在了上海。随着时间的移逝,儿子常感歉仄郁怀,便想到为老人膝下添个子嗣,借以缓和父子间的矛盾。然而,事情偏偏不遂人愿,艺伎同他婚后多年,始终不能生育。万般无奈,夫妇俩几经商榷,想出一条瞒天过海之计,打算走‘搬石头’这条路——当年的上海,人贩子分为两类:贩卖女孩称作‘摘桑叶’,男孩则称作‘搬石头’。于是两人几番辗转,差人从福州路的人贩子手里买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带回了长崎,留在了老人身前……事情办妥后,夫妇二人重返上海,一别就是二十几年的光景,此后,没有回过长崎看望过老人及那儿男婴的境况如何。”
须贺娓娓陈述,讲完这个“故事”时,木森身心木讷,如坠冰窟,恍惚洞察出须贺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须贺继而叹道:“其实,老人就是你过世不久的爷爷,艺伎则是幸子,而那男婴正是你。当年我和幸子收养你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敷衍你那个骨鲠倔强的爷爷。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一直不知晓这个弥天大谎,如今撒手人寰了,将它公之于众,也无大碍。说到这儿里,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木森依旧深陷惊惘,如履梦境。只听须贺自顾道:“假使你有其它异议,或是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请教阿信。当年正是在我的授意下,差使她从上海的福州路的一条破落的弄堂中买下的你。我最后想说的是,谢谢你陪伴家父度过垂暮之年,让老人家安享到晚年的幸福和欢愉,只要你无介于怀,我们仍然可以继续父子之谊……”稍稍顿了下,须贺看了看木森的反应,又道:“倘若你很介意我所说的这儿一切,也可以自寻去路,离开这个家,我决不差强人意,半点阻拦。”
须贺话声始毕,整间书房鸦雀无声。幸子、阿信面面相觑,观望着木森,木森缄默不语。
窗外,暮色越来越浓重,书房内的最后一点点光线消失殆尽,宛若潜藏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抑,在慢慢袭来……木森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从每个人的脸庞一一掠过,突然转身冲出了房室。
须贺无动于衷。阿信不知所措。幸子疾呼一声“木森——!”紧追出去,但是外面除去昏冥的夜色,早已不见木森踪影。幸子跌跌撞撞回到房中,泣不成声。须贺不已为然,冷蔑一笑,说这儿层窗户纸捅破了也好,算是对木森的考验。原因很简单,只因木森终归不是家族后裔,倘若他心里惦念这个家,走不出多远,定然会回来的;如若不然,倒不如及早让他打铺盖卷,一走了之好些。
任凭幸子急切的呼喊声在夜空中经久回荡,木森充耳不闻,挣命般跑出渔牧场,来到海滩边,燃起一堆渔火,在沧冷的海风中,独自挨过了一夜。
破晓,阿信在海滩边找到了木森。儿时至今,阿信对木森的生活习性是最为了解的,知道木森每每遇到烦心事,总少不了来这儿里遣闷。
渔火渐渐燃烬,残烟袅袅,徐徐飘散,弥漫了大片的滩沚;极目远眺,惊涛叠涌,碧浪如练,催人气血沸腾……一夜的独守沉思,木森这一刻终于平复了心绪,最后一遍问阿信,道:“一切都是真的么?”
阿信无以遁辞,酸酸的答话,如哽在喉,嗫嚅道:“是……是的。”
木森近前一步,目锋咄咄逼人,道:“上海——福州路——仍能肯定当年是在那儿里买下我的么?”
阿信目光游离,极不情愿回答木森的再三叮问,又不得不如实相告,心急之下泪痕涌现,道:“是先生和太太授意我去做的。至于原因所在,先生昨晚不是已经和盘托出了么,你又何必对我苦苦逼问。”
木森闻听阿信哽咽的话语微微沙哑,想来她也同样没睡安稳,为自己的事情感伤了一夜——二十多年来,木森在成长的道路上,除去故去的须贺的父亲,多半离不开阿信的关怀和爱抚。此刻,木森忽然感觉到阿信苍老了许多——蹀躞的步履、孱弱的身姿……木森的目光黯淡下来,上前搀扶着阿信,默默地离开了海滩。
转回渔牧场,木森径直去见了须贺和幸子,幸子心石落定,对木森的归来甚感幸慰,一再道谢。木森心间万般枨触兼糅融汇,仍旧不失平和地道:“何必言谢,要谢的话,应该是我感谢这儿个家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但凡父亲和你肯接纳我,我决无芥蒂,视你们为生身父母看待。”
须贺紧绷的面孔舒展开来,仰天长笑,笑声近乎刺耳。见木森短短一夜恢复了常态,一番言辞饱含诚挚之情,幸子愈发感动、宽慰。
然而,在梦一般突如其来的事实面前,木森的真实想法以及感受是无人能够窥探得清楚的——素性内敛,含而不露,无论多大的悲喜当前,不受常俗羁绊,不失澹定、坚毅、处乱不惊,以至他的城腑深怀叵测。今天,他之所以能够回到须贺和幸子身前,平静地面对二人,原因只有一点,那便是想继续维系同须贺和幸子之间的亲情关系。即便这层关系已经形同虚设,他也不愿让二人的心受到丝毫的挫伤。
事情过后,每到夜阑人静之时,木森时常一个人胡乱悬揣,多半是想自己的身世,那是永远无法揣摩通透的迷团。伤透了脑筋,费尽了思索,在茫无头绪的辗转难眠中,他得到的不过是徒劳心神。于是他强力克制自己不要夜夜沉缅于此类烦挠之中,是华裔或是日裔身份,双亲到底是谁,均无关要碍,重要的是要懂得珍惜当前拥有的一切,以及这份衣食无忧的生活境遇。
心思缜密细腻的幸子,对木森体贴入微,木森感觉得到,因而感动。两人之间无话不谈,不存有任何的隔阂。木森从幸子口中得知,当初她与须贺差遣阿信买下木森没过多久,居然奇迹般有了身孕,在上海产下一女儿,名唤夕丽。年青时代,曾经身为当红艺伎的幸子,被须贺赎身,二人结为夫妇后,产下夕丽,在夕丽未成年时,便对女儿言传身教,经常向其传授一些有关艺伎方面的要领和知识。据幸子讲,真正意义上的艺伎,讲求的是“艺”,而非“妓”,是卖艺不卖身的。她们十几岁起就要接受严格刻苦的调教和训练,强度之深,局外人不可估量。最终脱胎换骨成为一名艺伎,是她们毕生的热望,整个家族和本人均会引以为荣。幸子对夕丽进行这方面的培养,不过是基于嬉赏玩摩的心态,使得女儿的生活内容丰富多彩,消遣娱乐而已。不想夕丽天质聪颖,一点即通,一来二去间,诸多方面的表现及表演较母亲年青时更胜一筹,尤其是她对音律有着极佳的悟性,丝竹管弦信手拈来,样样精通。前不久,她联同一些志趣相投的各国青年男女,创办了一个音乐社团,专门培训、教授喜好音乐的少龄儿童。这些儿童不分国籍、种族、性别乃至贫富,但凡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均可作为她们传授的对像。由于社团刚刚草创,加之诸多冗杂缠身,夕丽此番没有一道回长崎来,仍留在上海做最后的处理工作。前些日子,已经收到她的音讯,大约近期要回来了。
为了加深与木森之间的沟通,打消他的心理障碍,幸子所讲的这些,不过是信口说来的家常琐事。话说过不出几日,一个风和日暖的午后,木森闲暇无事,在渔牧场内散步,远远地望见大门敞开,走进来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几名打上海跟随须贺回来的手下懒散无事,私下窃议道:“瞧瞧看,夕丽小姐回来了。那儿男的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
话声甫落,院外响起零星的枪声,一名紫赯脸大汉手持驳壳枪,像只没头的苍蝇,踉踉跄跄闯入院内,抢步上前,将一支黑洞洞的枪筒抵住了夕丽的胸口。不待先前与夕丽一道进入院中的男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同夕丽被大汉强行拖入近在咫尺的廘厩。随后大汉紧闩栅门。与此同时,人声啁哳,又一伙人荷枪实弹,风风火火涌入院落,迅速将鹿厩团团围困。
渔牧场立时掀起一片骚乱。鹿厩里面不断传出夕丽惊恐的呼救声。须贺、幸子得知消息,赶来询问原由。一名自称长崎谍报局的人称,劫匪是来自上海的赤党,身上携藏一份黑名单,上面详细记录着东京——长崎——上海三地之间数十位同党的名讳以及住址。这些人均是日本陆军部当前缉杀的要犯。军部勒令,决不允许此人活着返回上海,务必连同人犯和名单一并拿获!
交代完如上所述,谍报局的人不容分说,四下里找来柴薪,堆放在鹿厩四周各个角落,高声叫嚣要纵火焚厩,迫使赤党就范。须贺、幸子、阿信等众多家人担心夕丽的人身安危,坚决反对这一做法。双方长时间争执着,僵持不下。须贺无计可施,只得悄然将谍报局的几名头目叫到了僻静的角落里,秘密商谈了几句话,不知处于何种原因,谍报局一伙人强硬的态度当即有所转变,对须贺毕恭毕敬,不敢顶撞半句。
虽然外围的事态暂时得到了控制,却没有根本地得到解决。鹿厩里声嘶力竭的詈骂一声疾似一声:“别再浪费时间,快点准备一条大船,把我送回上海,否则这位小姐还有这位先生都不要活命了,大家不如同归于尽… …”一遍接连一遍的恐吓,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只听“砰!”的一记枪响,夕丽带回家中的男子的哀嚎声终于从鹿厩里面传了出来。
枪响过后,局面更是混乱不堪。所有的人束手无策,陷入极其被动的尴尬境地。正当须贺一筹莫展之际,木森拨开人丛,凑上前道:“大家请安静。让我看事情并非很难解决。里面的人不过是要求我们为他准备一条大船,我们想办法答应下来就是了。”
嘈杂声很快平息下来,谍报局的人以玩视的目光打量起木森,不屑地奚落道:“这么说你有制服赤党的办法了。那好吧,只要人质平安无事,无论何种手段只管使出来,也好让大家见识一下。”
木森对谍报局的嘲弄没予理会。他示意人群远散,徐步走近鹿厩前,轻叩栅门,平心静气道:“来自上海的客人,一路劳顿了。这儿的人本该尽些地主之谊,只是没有想到事出唐突,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受惊了。眼下这位贵客不就是想弄条船回上海么,既然区区小事如此简单,想来我完全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鹿厩内的声音紧张而急促,道:“那好,请让我看看船再说!”
木森道:“船泊在海边不远处,这儿里看不到的。不如让我近一步见识一下这儿位仁兄的尊容,你我好好谈谈。”
鹿厩内哑然无声。赤党踟蹰不决,不敢贸然答应木森的要求。
木森洞察出赤党有所惮忌,同时看出一丝转机的希望,趁热打铁规劝道“依我看,你的顾虑实属多余,但是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不够了解。事实上,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同你是一样的,想想看,那位小姐就处在你的枪口之下,我怎么可能敢乱来。不过,你最好也想清楚了,千万不要被眼前一扇破烂不堪的厩门,阻断了回归上海的行程,乃至断送掉自身的性命。”
鹿厩内愈加异手寻常的安静。少时传出窸窣响动,厩门“吱”地开启一道缝隙,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出来,警告道:“不要耍任何花招,否则,一旦这位姿色可餐的小姐香消玉颓,你无疑将是间接谋害她的凶手!”
木森点头示意,缓步进入鹿厩,只见与夕丽一道回来的男子左腿中枪,血迹淋漓,看样子是因惊吓过度,昏厥在了槽枥旁,人世不省。在靠近鹿厩南隅,夕丽身处赤党枪口下,秀目圆瞪,脸色苍白,所幸的是毫发无损。木森暗暗舒了口长气。
赤党望着木森,满目怵惕,迫不及待道:“带我去泊船的地点,别再耽搁了!”
木森友善地笑笑,不紧不慢道:“看船事小,不过在此之前,请允许本人先作一下自我介绍——我是木森,这个名子听起来似乎出自土生土长的东洋姓氏,其实不然,我同这位仁兄一样,是地道的华裔身份。”稍稍顿了下,木森继而道:“大概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何意思,不过没关系,换作一个月前,我对于这儿些也是一无所知,直到最近才获知自己的身世出处——是在儿时为人所贩,辗转到了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异邦土地,换句话说,我们堪称一脉相承,辙出一宗,明白吗?”
赤党似懂非懂,神色写满惊诧。夕丽望向木森,满腹怔忪逐渐被疑惑替代。木森对赤党道:“难道你真的不能理解吗,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是华裔血脉,说到底,我可以不遗余力帮助你脱离险境,然而问题的症结是,按照你的条件,船儿的事情不难解决,然而登船之后,下一步的事情该怎么办,你想好了么?”
“废话!当然要安安全全地送我回到上海去!”赤党不胜其烦,大声嚷道。
“仅凭一条渔船,既要应对汹涌无边的风浪,又无确切的航线,凭什么回到上海?这‘安全’二字又从何谈起?”木森反诘道。
“事情走到这儿一步,我也别无良策,只能孤注一掷!”赤党乱了方寸,咆哮如雷道:“总之,当务之急我只想弄条渔船,其它事项一概无论!”
木森不急不躁,津津有味地观摩着赤党的焦灼与不安,道:“我看你一路疲于奔逃,现在又被外面那儿些人追杀围困,心智乱到了极点,不妨冷静一下,听听我的建议。”
赤党终于停止狂放的叫喊。木森循循善诱道:“从此处搭坐渔船回上海,800公里的航程,气候无常,只有疯子想像得出来;况且,他们人多势众,一旦从海上追袭,后果可想而知。”言毕,木森溜了眼昏迷不醒的中枪男子,视线停滞在身前的几匹高头大马和一辆厢篷车上,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另辟蹊径,让车马代劳,送你一程,前往长崎市区内呢?”
“什么……去往长崎市区?”赤党咂嘴自语,蓦地一懵。
“不错,这是你唯一可行的逃生机会。”木森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假使有什么疑虑,你可以挟同这位小姐共乘一辆马车,我只身单骑,佯装殿后追赶,进入市区之后,你找个旅馆暂住下来,待风声过后,再寻找机会乘邮轮转道上海,不好么?”
“主意倒是不错,”赤党重新打量起木森,道:“只是谁能保证中途你不会出卖我呢?”
“一个月前,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时,也许会的,至少不会愚蠢到跟外面那儿些人树敌。可是时下,我不想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同胞,在异国他乡白白地投身火海或者葬身鱼腹,而熟视无睹。倘若你想到更好的办法,全当我说的是鬼话。”木森语气稀松平淡,但听来中肯、诚挚。
赤党暗自咀味这些话句句入理,从木森的脸庞搜索不到任何欺罔的迹象,细味自己的逃亡途径的确不够周全,心一横,听取了木森的规劝。
旋即,两人鞴车上马,赤党“挟持”夕丽同乘一辆黑马厢篷车,木森纵身跃上另外一匹枣红马,长鞭掣响,车马破门而出,待到乱枪响起,三人身后烟尘涨天,快速冲出渔牧场,抄鲜为人知的山间林径,直奔长崎市区方向驰骋疾去。
半小时后,三人进入长崎市内。木森拣了条幽僻的街巷,带领赤党和夕丽走入一家名为“樱花旅馆”的客栈。将赤党安顿停妥,与夕丽临出门之际,木森面对整间屋宇左顾右视,只见身侧的桌几上,散落着几只瓜果以及一支用以剥皮的短匕,趁二人不备,木森突然操起短匕,在掌中打了个旋,柄把闪电般被他塞入赤党手中,继而身形奋力向前一探,锷刃狠狠刺入自身臂膀!
此举迅猛、快捷,赤党猝不及防,惊惘万状。夕丽胆颤心惊,失声尖叫!
木森抽掉臂间短匕,掷于桌几上,随即扯断衣衫,为创口做了简单的包扎,轻描淡写地对赤党道:“无伤大体,两位不必紧张,这儿样做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以便回去有个交待,否则,一旦与谍报局那般人遭遇,岂不破绽百出,他们又如何能够信服,这位小姐是被我安全救下的。”言竟,带领夕丽撤离了旅馆。为了不暴露行迹,木森并未按照来时的路途回返,而是踏上了另一条更为隐秘的幽深山路。
中途,斜阳西昃,如火的晚霞烧透了远方的天际,红遍了近前的影迹;草木葱翠的山林曲径间,姹紫嫣红竞相争妍;除去鸟儿的啁啾和马儿蹄清越的嗒嗒声,剩余的唯有一派温馨与寂谧……赤党适才“挟持”夕丽乘坐的黑马厢篷车居前缓行,这儿会由木森驾驭,后面紧跟着木森来时骑乘的长鬣枣红马,形影相随。厢篷内的夕丽与外间驾车的木森仅隔一张薄如蝉翼的帘帷,各自无话,似乎都沉浸在刚刚发生过的一幕中,又好似因为初遇时的几许生疏感,无话可谈。
绕过几处山隅,走过几道滩崴,几声轻柔的咳喘忽然从厢篷里面传出来,处于礼貌,木森首先打破了沉寂,对厢篷内安抚道:“怎么,还心有余悸么?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不……不是的,大概是车马儿走得急了些,被风呛着了。”夕丽胡乱搪塞着,却又止不住咳喘起来,并且更为剧烈。
“下来走走吧,眼前的盛景美不胜收,如果是初来长崎,不领略一番可是件遗憾的事情。”为了近一步活跃气氛,木森劝慰道。
“嗯……”夕丽略微矜持了下,应允了木森的意见。
车马在一株参天柏树下慢慢停稳,幔帘轻轻撩起,夕丽在木森的搀扶下走出厢篷外。木森系好僵绳,闪身进入一片林隙间,很快又踅回来,手里多了一束菊黄色的花蕾,剥下三两瓣,递于夕丽道:“细味咀含,不要吞咽,止咳很灵验的。”
夕丽再次矜持,轻启朱唇,将花瓣送入口中,细细沮味,顿觉心脾沁润,通体舒泰。“好些了”她点点头,向木森投来感激一瞥,始才发现,只因刚才被人挟持,过度紧张,无暇仔细打量木森,时下在英武俊逸的陌生异性面前,她登时窘得两颊泛起红晕,禁不住羞赧地悄声问道:“走了这么久,没来得及谢你呢,请问该怎样称呼?”
木森矛盾了,想不出此番与象夕丽相逢,应当视为偶遇相识,还是应当从形同虚设的亲情角度看待,来回答她的问话,是以答话多少含有规避之意,含混其辞道:“叫我木森便可以了。”
夕丽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的答复,道:“再没有别的什么吗?譬如与劫持我的人之间的谈话,或是对他所做的莫名其妙的举措,着实另人匪夷所思,这其中究竟暗含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可以说来听听么?”
木森一震,看来这儿位夕丽小姐聪颖异常,已经从他对赤党的谈话中,以及一系列微妙的动作中察觉到了端倪。既是这儿样,他索性一吐为快,叙家常般娓娓讲道:“推本溯源,事情一言难尽。实不相瞒,我原本身出华裔,今日有幸在这儿里结识小姐,完全得益于令尊的收养,当年令尊将我从上海带到不久前过世的爷爷膝下,为的是维系他二人之间既将崩溃的父子情谊。爷爷生前一直视我为家族后嗣相待,直到病逝一刻,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言谈至此,木森不免心生些许感伤,看着夕丽纳罕不解的情态,他解释道:“我的话不大明白对吗,若是有什么不懂之处,去请教阿信娘吧。至于‘谢’字嘛,救人于危难之中,人人当应挺身而出,义不容辞,所以小姐大可不必挂在心上。”夕丽谛耳细听,联想到木森在鹿厩里对赤党说的一席话,又想到他在樱花旅馆挥刀自残的举动,渐渐体味出了其间梗概。
二人徒步走了一程,夕丽的视线不时地在木森臂膀的创伤处游移不定。木森若有所思,嘱托她回到渔牧场后,一旦与谍报局的人二次相遇,断不能将一路发生的真实情形透露给他们任何人;至于臂膀的伤势情况,可以叙说为是在同赤党发生肉搏时落下的;赤党已逃之夭夭,不明去向。夕丽虽不能完全理解木森的意向,但处于对木森的感激和另外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的好感的驱驶下,通盘应允了下来。
继续徒步行进了一会,夕丽重新坐回厢篷内,一只手柔似无骨,探出帘帷,邀请木森一同入内就坐,木森盛情难却,搭过夕丽的手钻入厢篷,与夕丽促膝坐定,两人相视一笑,初遇时的生疏感倾刻之间烟消云散,话题多了起来。
只此一刻,当木森的视线不经意间碰触到夕丽清滢似水的眸光时,宛若千万朵樱花铺天盖地开满视野,他心旌一荡,实难想像在长崎这儿块地面上,居然会遇到如此娇媚丽质的女子。夕丽清纯的笑靥,热烈莞尔,另他脏腑涟漪激荡。稳了稳神志,他轻抖缰绳,车马加速,载满醉人的霞光和蜜意,向着郁郁蓊蓊的密林深处驶去。
第二章(三)
二人赶回渔牧场附近,木森闻听周遭平静如初,料知谍报局的人已经离去,始才领着夕丽进入渔牧场。人们在焦躁不安中,心似火灼,见木森只是伤了臂膀,陪护夕丽安然归来,不胜欣慰。不过,有一个人有些异常,那便是须贺。须贺一改平素冷峻的威仪,笑吟吟地寻问夕丽获救的细节,近而问及赤党情况如何。木森见围观者众多,问话过于敏感,平淡自若地告知须贺,赤党逃往长崎市区,至于具体方位,正要设法敷衍了事,不料夕丽见谍报局的人业已撤离,便快步上前,如实告知赤党下榻在樱花旅馆。须贺听后,脸上登时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略加忖度,他唤来几名手下,私下里对他们叮嘱了几句话。那儿些手下当下骑乘摩托车,一溜烟出了渔牧场。夕丽寻问出了什么事情,须贺支吾其辞,推委说渔牧场的船只朽褪陈旧,需要及早加以修缮,故而让下人们前去长崎购买一些船漆,准备过些时日,把所有船只油饰一新,以便出渔。
一个多小时后,夜色袭来,月上枝头,那儿些手下们赶回渔牧场,却并没有购买回一桶漆料。据他们声称,近期长崎市内船漆紧俏,无从选购。须贺也未加以诘责,让他们各自下去歇息去了。
夜色越来越浓烈,木森走进鹿厩,准备给鹿儿和马匹们添加些草料——他平日闲暇无事的时候,酷爱伺弄这儿些不会说话的朋友,所以这儿些九州鹿和马匹在他面前格外地温驯。
厩棚内群畜伏枥,异常清寂。星月凄淡的光线穿透屋脊,斑斑驳驳泻在木森身周。站在赤党白天驾驭的那辆厢篷车前,不知怎的,在此阒无声息的夜晚中,木森对赤党的安危陡然间平生一种不祥的征兆。就在他卸去夕丽和赤党乘坐的车马的鞍辔时,恍惚看到一本脏渍淋漓的小册子静静地遗落在脚下。他俯身拾起,泛览了几页,上面竟然全是些不为人知的名讳寓址。木森心一提,意识到这儿本小册子或许正是谍报局的人竭力找寻的上海赤党人士的黑名单。赤党对它珍之如命,定然是白天乘车出逃时,手忙脚乱不慎丢落的……揣测至此,木森飞身上马,趁着夜色直奔市区,打算抢在赤党明早动身离开樱花旅馆之前,将名单璧还原主。
遗憾的是,木森赶到那儿里的时候,终归迟了一步。
樱花旅馆门前,烟火弥漫,血腥扑鼻。赤党身中数弹,奄奄一息。木森拨开大群围观者,听到他的呼叫声,赤党缓缓巴开眼目,直勾勾地瞪着他,颤声道:“原来你……你自始至终都是在演戏,到……到底还是出卖了我!”
木森取出名单,声色俱厉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是什么人对你下的手,快请告诉我!”
赤党看到名单,心石落定,浑浊的眼目焕然藓亮起来,断断续续道:“对……对不起,看来是我错怪你这位有情有义的同裔朋友了。切记,一……一定要妥善保管好它,千万不能落入白狼会的人手中,否则几十条人命将遭灭顶之灾……!”话说到半处,一滩血污由打赤党口中喷涌吐出,只见他头一侧歪,直挺挺地耷拉在了木森怀间。
木森双眼泛过一抹酸涩的苦潮,仿佛冰水灌顶,莫名的凄怆伴随着无尽的愤慨袭涌身心……
满怀愧疚和悲恸离开樱花旅馆,万般疑窦接踵而生,冥蒙之中,木森不禁想到:赤党死时提到的“白狼会”所指为何?又为何赤党在樱花旅馆安顿下来后,直至气绝身亡一刻,仅仅两个多小时之隔,竟然暴露行迹,遇刺身亡?这其间除了自己和夕丽,只有须贺一人从夕丽口中获知赤党隐匿在樱花旅馆,须贺随即派手下来市区内购买船漆,而那儿些手下却空手而归,事情怎么会是这样?难道是巧合?抑或是须贺在幕后操纵着什么……?一连串的疑问连同嫌隙,另木森对赤党的不明猝死时而明晰,时而又茫无头绪。为了一探事情端底,他沿街走访了几处专供船只使用的漆料店,得到的回答是:“近期长崎根本没有漆料紧俏一说,货源一直十分充裕,甚至还有大量囤积。”此种说辞,与须贺手下们的回复大相径庭,木森脑子倏地胀大,不敢继续悬揣下去。
回到渔牧场,木森辗转难眠,夜不能寐。挨到夜半时分,他浸了个冷水脸,猛吸了一通烟,终于忍不住悄然执灯去了船坞,对所有渔船进行了查验,发现每一条船只漆色如新,根本无须油饰。一霎那,他茅塞顿开,更近一步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同时惊愤不已,对须贺骤生憎恶之感。
由此来看,须贺派手下前往市区内购买船漆,实是掩人耳目的托辞之举,其真实的用意是要获取赤党身上携带的那份黑名单。从这一点完全可以断定,须贺的身份非比寻常。那么他从上海回到长崎,究竟是为父亲吊丧、接管渔牧场的产业,还是肩负某项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宜,再或是两者兼顾呢?抑或是同赤党临死前提到的“白狼会”有着某种关联呢……?百般迷困,千头万绪、扑朔迷离,木森短时间内无法理顺。斟酌再三,他暗暗告诫自己,忌于眼下的身世不同往昔,暂时应对这儿一尚无确凿证据的发现置若罔闻,全当一切不曾发生过,若非情势所迫,决不能在渔牧场掀起丝毫的风波。
打定主意的同时,他不敢忘记赤党临终之际的叮咛,回到房中,将名单妥善收藏了起来……
转日,长崎湾恢复了一如往昔般的平静。当傍亮的雾霭一点点退去,一个天朗气清的暂新的黎明染亮了大地、海滩、山麓。世代居住在小小渔村的渔民们,在渔歌唱晓中修缮船只,补裰网张,为新一天的生计而忙碌起来,把昨天的一场虚惊淡忘到了脑后。
为了夕丽昨日化险为夷,平安归来,在阿信的主理下,厨间准备了丰盛的筵席。夕丽卸去昨日的妆束,身披素淡,明眸皓齿,越发的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显然,“女儿为悦己者容”,她这番别具用意的装扮,一定是给某一个特定的人欣赏的。
开饭在即,众家人陆续落坐,唯独那儿个人偏偏姗姗来迟,这样的等待,让夕丽感到生平以来从未有过的寂寞和煎熬。夕丽越是想在从多家人面前表现得恬澹自若,内心的焦灼越是伴随一丝羞窘不自觉地流露而出……也许是昨天夜里苦于思索,身心疲惫,木森早起得晚了些,最后一个入的席。一对青年男女宛若心有灵犀,互一对视,浅浅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须贺御去贯有的肃穆庄严,和颜悦色道:“两位昨天认识过了吧,既是这儿样,我就无须详加介绍了。夕丽应该好生感谢一下木森的搭救之恩”。说话间,须贺笑眯眯地转向腿部打着绷布的另一男子,对夕丽道:“你的这位朋友今天早晨才苏醒过来,可否向大家说说他的来历?”
夕丽无以推脱,如实道来——男子叫于勇,祖籍上海闵行,在个把月前刚刚加入到夕丽创办的音乐社团,从事一些丛脞杂务。于勇双亲早逝,在闵行了无牵挂,靠爹娘遗留下来的微薄家资糊口度日。此番夕丽辞去社团工作,于勇得知夕丽要回长崎老家时,百无聊赖之下,突发异想,愿随同夕丽一道来长崎游玩几日。为了给家人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夕丽事前没有把具体行程告知家人,不曾想她和于勇下了长崎码头,刚步入渔牧场的大门,恰巧被疲于奔命的赤党撞了个正着,以至发生昨天惊心动魄的一幕……
须贺得知这儿些情况,频频点头,道:“如此说来,于勇在搭救夕丽一事上,也算是功不可没。人家原本是兴致盎然地来我们这儿里观光景致的,反倒险些腿脚致残,夕丽当应竭尽地主之谊,向人家致以诚挚的歉意才是。”
夕丽微微欠身,向于勇示谢。于勇受宠若惊,忙不迭道:“一点小伤,擦破点皮毛而已。能为夕丽小姐救急,是我的荣幸,纵使舍弃性命,也当在所不惜!”
夕丽登时脸颊绯红,为于勇、木森各自斟满了酒杯。于勇一饮而尽。木森礼节性地呷了口。须贺偷眼观摩,道:“怎么木森,区区一杯酒水,难道就这儿么难以下咽么?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木森些微色变,脑际不经意间浮现出昨日发生的景幕——赤党暴尸街头的情形,另他一夜没得安宁,至使现在面目疲惫,坐卧难安。听到须贺的敲击,他倏地回转心神,遂以不胜酒性为由,搪塞了事。
见木森如此说辞,夕丽忙招呼阿信更换了一瓶香槟酒,重新为木森斟满酒杯,道:“未来长崎时,常听人说起这里的灯会遐迩闻名,每年的正月都要举行盛大的‘赏灯’祭典。中国人的春节,即长崎人的赏灯节。入夜之际,各样式的灯不胜枚举,成为灯的天堂……不知你可欣赏灯么,小小的如荧光,在漆黑夜中闪亮,便与人是一种相契、一种顾盼,倘若留意,我的窗下便有一盏。”
“灯……?”经夕丽突然莫名其妙一问,木森愣了下,转而茅塞顿开,道:“是的,灯能为人指引征途,带来光明,我当然欣赏、喜欢。”
夕丽会意,俏然一笑,举杯相邀。木森无可抵拒,一口干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听懂二人在说些什么,半晌,如梦初觉,开怀大笑,碰杯畅饮,气氛融洽,愉悦。席间,须贺心不在焉地向夕丽打探,寻问她在被赤党劫持的过程中,有没有拾到什么东西,确切地说是赤党丢失的。
夕丽不清楚父亲话中的隐意,眼望木森,问是什么样的东西。
须贺随同夕丽的目光,瞟向木森,道:“看来那儿东西真的下落不明了,假若有谁拾到的话,希望能快些交给我,否则的话,日后恐怕会招来麻烦,更为严重者,说不准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夕丽打了个寒战,满眼蹊跷,愕然。木森暗自一懔——须贺的话含沙射影,分明寓有所指,在暗示着一种玄机……他索性将计就计,若无其事道:“难道是谍报局一伙人要找寻的名单么,被我拾到了。”
须贺眼目一亮,迫不及待叮问道:“放在哪儿里,快告诉我!”
木森意念飞转,道:“没随身携带,放在我房里。”
“那还不快些拿来给我看。”须贺霍地挺身而起,掩示不住心头的兴奋,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在众人面前的失态之举,转而强作平静地道:“先不必了,过会你同于勇来我书房一下。”
须贺的举动无疑加快了席筵散去的时间。木森回到房中,匆忙翻出名单,交与不交,想到赤党临死前的谆谆相嘱,他一时间陷入迷乱之中。几经思忖,他蓦然灵动……当他依照须贺的意思,来到书房时,于勇已经提前早到了一步。
须贺见到木森,把于勇支到了外间。木森将名单交予须贺,须贺泛泛地历览了一遍,目光突然锁定在某一处页面上,像是陷入了沉思。木森察颜观色,凭借敏锐的洞察力,断定须贺对他交出来的名单极其感兴趣。少时,须贺慢慢掩合名单,吁了口长气,紧蹙眉头道:“怎么会有这儿么巧的事情……”略一沉吟,他似笑非笑问木森道:“现在有个很严肃的问题摆在面前,非但棘手,而且突然,你看该如何解决。”
“遇到麻烦了么?”木森问道。
须贺神秘兮兮地向外面张望了下,贴近木森道:“你可知道于勇这个人的身份背景么?”
“于勇?”木森咂咂嘴,问道:“此人不是夕丽近期结识的社团男友,跟随夕丽来我们这里观光旅游的吗?难道会有别的企图?”
“观光旅游?”须贺连连挥手,道:“简直是无稽之谈,自圆其谎罢了。现在看来,此人决非想像中那么简单。”
木森盯视着须贺干巴巴的面孔,那张面孔褶皱、无光,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痕迹,而在纵横交错的沟壑深处,却布满了复杂的神经和极深的玄思……须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木森无从揆度。不过,他明显地预感到须贺要在名单上作文章。
须贺语出天惊,一石击起千层浪,道:“于勇这个人,其真实身份是来自上海的赤党!”
木森一惊,道:“这儿怎么可能?有何证据?”
须贺示意木森噤声,手拈名单在木森面前一晃,道:“用不着大惊小怪,这儿上面讲得明明白白,按照它所提供的依据,难道会有错吗?”
木森更觉诧异——须贺手上的名单,是被自己刚刚在房中做过手脚的,对照须贺的指控,名单上根本无从查寻于勇其人;把于勇和上海的赤党联系到一处,更是捕风捉影的荒诞鬼话。想想,他如梦乍醒——看来,或许忌于身世的原因,须贺对自己心存隔阂,于是乎处于某种目的,想借用名单对自己进行一番探究……意识到这儿一点,木森想看看接下来的戏,须贺会如何演下去,道:“那儿么我们应该怎样处置他呢?”
须贺想想,煞有介事地道:“其实,无论于勇是何身份,与我们有何干系呢。然而你也看到了,自从夕丽回来之日起,我们这儿个小渔村,一经他们这些赤党份子的光顾,便招来谍报局的侵扰,二者在这儿一带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打紧,却搅得我们鸡犬不宁……这儿个于勇,不知使用何种手段,迷惑了夕丽。他以旅游观光为名,留住家中,谁晓得暗地里心怀怎样的鬼胎。我担心时日一长,如果被谍报局的人嗅到蛛丝马迹,难免要给我们头上扣个‘卖国窝奸、私通敌党’的罪名。与其这样,莫不如趁早把他……”言犹未竟,须贺忌口,察看起木森的动态。
只因木森对须贺手中持有的名单的本末心知肚明,从而对须贺的叵测居心参透了大半。为了继续陪须贺把戏演下去,而且演得形像、逼真,他迟疑着道:“照你的意思,是要把于勇羁押起来,交予谍报局,这样做……合适吗?”
“为了我们整个渔村的长远利益,也为了这个家的长久安宁,你说还有何不妥吗?”须贺步步紧逼道。
在气势咄咄逼人的须贺面前,木森毫无暇隙考虑自身生死安危,只想更近一步摸清楚须贺的底牌。稍加忖度,他主动请缨道:“那好,如果信得过,这件事情不妨交给我来处置好了。”
须贺正中下怀,欣然应允。
接下来,须贺与木森一拍即合,将对于勇动手的时间,定在午夜以后。界时,木森只管将于勇诱劝到海滩边靠近灯塔的一只渔船上,便算大功告竣。至于其它事项,木森不必插手。并且须贺一再提醒木森,无论怎样,于勇是夕丽领回家中来的客人,此事切不可向外界张扬,尤其不能让夕丽闻到半点风声。
木森“心领神会”,退离书房。来到外间,见于勇仍然在窗前候着,他看看四下里无人,走近于勇,诡谲一笑,一句话没多说,远去了。
这一笑,搞得于勇满腹狐疑,不知道木森何故发笑。那儿笑的含意颇让人感觉回味无穷……于勇正暗自纳罕间,须贺的招唤声由书房内传出来,于勇进了房。
须贺在同木森谈话之际,于勇并未走出多远,一直待在外面听候须贺传唤。木森离去后,须贺才把他唤进房内,似乎有不可告人的重大隐私,刻意瞒着木森,要找他单独商谈;另则,于勇和须贺接触的时日不多,在须贺面前不免显得拘谨。须贺俨然一位平易近人的尊长,客客气气地示意于勇落坐,然后取出一套精制的茶具及上好的香茗,亲自烹调,请于勇共同品尝。啜饮之间,须贺先是问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对长崎这方水土是否习惯,吃的是否可口,住的可否舒适……于勇答话之中,“乐不思蜀”之情不加掩示地表露出来,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和气氛的活跃,须贺的神色一点点由晴转阴,长吁短叹,仿若满腹心事郁积心头。
于勇不明白,眼前这儿位谈吐和气的尊长,究竟为何忧心忡忡,问道:“先生怎么了,难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须贺宛若苦不堪言,难以表述,半推半就道:“不说也罢,都是家常琐事,不劳外人费心。”
于勇见须贺有些信不过自己的样子,性情大发,自告奋勇道:“先生见外了,令媛与我虽然结识的时间短暂,但毕竟交往一场,何况没有她的引领,我更无缘与先生结识。先生如若真有难处,只管开城布公说来,何必掖掖藏藏,独自烦恼。”
须贺目不斜视注视着于勇,试探道:“这是个浑水坑,局外人唯恐躲闪不及,你真的甘心无端地涉足其中。”
于勇毫不含糊,急不可奈,满口应允。
须贺如释重负,将“心事”和盘托出——事情源于木森。须贺先是将木森的身世背景向于勇大抵做了交待,这些实事已经满村风雨,人人皆知,须贺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接下来的谈话才是须贺真正的意图指向。须贺凭空杜撰了一个消息——他新近获知,木森在早稻田大学就读其间,和一些上海方面的赤党过往甚密,如今辍学在家,依然同那些人藕断丝连,暗中往来。如果这儿件事情一旦被长崎谍报局察觉到,木森一人出事是小,祸及全家是大。须贺谈到自己本想把木森绑去交予谍报局,以求保全举家清白,然而念及木森虽说不是亲生,但毕竟父子相称,实在下不了这个狠手,所以才把于勇请来,替自己想个万全之策,解决这个另人挠头的问题。
听过须贺捏造的满腹“苦衷”,于勇第一反应不免愕惘,继而粗枝大叶思量了下,对须贺大加劝导,以他自身的见地,既然木森并非须贺亲生,那么父子关系无关要碍,为了保全渔牧场一门老少的清白,只能采取下下策!
须贺不由动容,品了口茶,一针见血道:“木森的身世出处同你一般无二,均是华籍同胞,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不拉他一把便也算了,又怎能忍心将他推向无底深渊!”
于勇蓦然一懵,须贺的话有的放矢,无论是拭探还是讥讽,无疑像一柄锋刃戳到他敏感的神经。只是这柄锋刃远不够锐利,不足以刺伤他的真善良知。他尴尬地笑笑,支吾道:“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愿取舍,事关先生举家声誉安危,何况还……还牵涉到夕丽小姐。我和她交往一回,甚是投缘,又怎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夕丽……”须贺冷冷一笑,洞察到于勇的心思,矫柔造做着,看似难以抉择。末了,须贺借故木森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总归是一家人,而在整个渔牧场,只有于勇是外来者,莫不如这儿个忙请他一帮到底。
于勇拿捏片刻,须贺所说那句:“木森与他均是华裔同胞”的话,或多或少另他有所避忌,在他耳畔索绕不散。最终,这儿话一闪而过,他答应了下来。至于对木森下手的具体时间,须贺仍然选定在午夜以后;地点,也仍然是将木森诱劝到海滩边靠近灯塔的那条渔船上即可。于勇得到须贺如此信任的授意,欣喜万分,即刻着手准备去了……
当日,午夜一刻,皓月当空,户外俨如白昼,木森刻意亮起房中的每一盏灯,只等于勇到来。
如果所猜不错的话,木森知道,于勇今晚十有八九会来见自己的;同时也将要印证,自己白天走出须贺书房的时候,在同于勇擦肩而过的瞬间,递予于勇那个含而未露的诡谲一笑,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既然须贺先找到自己谈过话,在赤党的名单上作文章,诬蔑于勇是赤党份子,那么接下来又会叫去于勇,故技重演,对自己大加一番诋毁,看看自己和于勇能否在这儿晚的同一时间,彼此间展开动作。须贺此举的意旨简单而明确,只因为自己和于勇同属异邦籍裔,处于身世的考虑,要对二人进行一次考验而已。不过,这儿种探验幕后更深不可测的目的究竟何在,木森现在还不得而知。
那么,他只能耐着性子静静地等待下去,等待须贺在这个静静的皎月之夜,亲自坦露心私。
第二章(四)
夜,愈来愈沉;月儿,被起伏的山峦遮挡住大半。别处窗子的灯火相继熄灭。看着时间一点点向后推迟,木森多少有点不大平静了:难道是自己的猜想出了偏差?想来这儿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那本名单自己翻阅过,并且做过了手脚,须贺根本无法在上面查寻到“于勇”其人。既然是这儿样,大概是于勇良知未泯,念及均是华裔同胞的情份上,不打算接受须贺的验探,对自己下手么……?这样思忖着,木森来到了窗前。
窗外,黑魆魆一片。几日前在扑朔迷离的身世的困挠下,木森借端搬进了这所房宅。这儿里独处一隅,甚是清寂,而且不偏不倚,恰恰与夕丽、须贺、幸子居住的双层楼阁相向而建。其间,一条百余米长的青石甬道贯穿于两幢屋舍间。甬道两旁栽种着诸多植被,长势繁茂,林翳蔽日,可谓曲径通幽。此刻,木森隔窗静伫,不经意间蓦地发现,不远处茂密的枝叶在夜风的吹拂下,泛着红莹莹的点点光亮,仔细辨认,那光影频闪,如水中粼粼波涌,令人遐思神往。想想定然是夕丽悬挂在窗外的一只小小灯盏,每到夜晚便会亮起,彻夜通亮不熄。那微弱的光线偏偏仍旧正对着木森的窗子,穿越重重草木的隔阻,映射而来。于是夕丽那日在筵席间的话语在木森耳际响起:“不知你可欣赏灯火吗,小小的如荧光,在漆夜中闪亮,便与人是一种相契、一种顾盼,倘若在意,我的窗下便有一盏……”默默地咀味着夕丽此番圆润清甜的话语,木森心间荡起一汪涟漪,禁不住会心地笑了。
正当此际,窗外黑影一闪而过,随着房门开启,一股凉飕飕的冷风送进来一个人——于勇最终还是来了!
木森收敛神思,夕丽的音容笑貌随风散去。
于勇穿过青石甬道,一步步接近木森的房舍时,见房内灯火通明,进入房内,但见木森衣衫整齐,仍然没有睡下,他颇感意外。木森看上去好似有点困倦了,佯了个哈欠,慵懒地道:“欢迎于勇先生的到来。这儿个时候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虽然来得晚了些,不过还好,总算没有爽约。”
于勇大惑不解,反应却也不失机敏,道:“对不起,时间是有些不早了。我进来的时候忘记了敲门,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的?”
木森不失礼貌地为于勇冲了杯茶,单刀直入道:“胡乱猜测的,只是心存一丝侥幸,不敢完全断定。现在看来,你既然来了,那么下一步的打算一定是受须贺先生所托,请我去某处地点走走,不是么?”
于勇面肌骤然间僵滞,难以理解木森如何会对须贺交待给自己的事情未卜先知。木森突然沉下脸色,道:“先生说你是来自上海方面的赤党,这本来和我并不相干,但是,如果他在背地里针对我也肆意诋毁、妄加猜议,看在同桑共梓的份上,你会怎样做呢?”
于勇忽然惊悚万状,忙不迭辩解道:“荒谬,简直是无稽之谈!我只是一个上海来的普通人,是夕丽小姐的社团友人,怎么会与那儿边的赤党相与为伍!这儿一点,夕丽小姐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木森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示意于勇大可不必紧张,道:“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但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幸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言中,确切地说,同上海的赤党有着过往,我想知道,你持怎样的态度?”
于勇稍稍安静了些,一脸赧色,唯唯喏喏道:“我不过是处于对先生的敬仰,凡事遵照他的意思去办而已,其它的哪能顾得了许多呢。”
于勇话已至此,木森不难窥懂于勇的真实心态。两人心照不宣,骨子深处的某些东西是迥然相悖的,已经没有必要在这漫长的夜间,继续无聊的相互探问了。木森淡然一笑,拉开房门,从容地对于勇做了个“请”的手势,风趣地道:“那好吧,海边的月色美不胜收,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
于勇略一迟疑,出了房门。
木森紧跟而出。
踏着斑驳的月光,二人向海滩深处的灯塔走来。
沿途,任凭于勇冥思苦想,搞不清木森怎么会对今夜须贺交待给自己的事情提前料知道的——他原本是遵照须贺的意思来“请”木森的,此时此境,反倒不如说是木森“请”他来的。两人大约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程,潮水涌动的声音混同扑面而来的腥咸的气息,一阵阵强烈起来;继续前行,泛着亮光的灯塔下,一艘苫有篷布的渔船赫然搁浅在洒满月光的银色滩沚上。
木森、于勇二人来到灯塔旁,先后上了船儿,撩开苫帘,隆隆涛声扑入半间舱室;另外半间船舱被一卷幔布半遮半掩着,辨不清里间情形——二人身处的这儿半间舱室,铺着一席毡毯,中央放置着一张地桌,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盆清水、一条毛巾、几枚亮锃锃的银针、以及一锭靛青色的墨汁,所有这儿些物品,均被一盏幽暗不明的枯灯映照得死气沉沉,毫无声气。
“滴滴嗒嗒”的声响断断续续由里间舱室隐约传出,像是发报机的声音。于勇左顾右视,寒意袭身,背脊泛凉;木森疑云满面,恍惚感到整条船室蛰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巨大私密。须臾,一个声音悠悠地道:“两位按时赴约,果真都很守信用,总算不枉费我一片良苦用心。”话声甫落,须贺从隔着帐幔的另外半间舱室缓步走出,来到地桌前盘膝坐定,并请木森和于勇一同就坐。
木森、于勇先后坐定,须贺笑惺惺地解释道:“今晚的邀约,还望两位不要误会,多多担待。其实,于勇并非什么上海的赤党,至于木森,更是子虚乌有。一切咎由都源于我。是我事前蓄意编排的。我这样做的动机说来简单,不过是想看看二位作何反应,借此试探一下二位的真实想法。”些微顿了下,须贺接着道:“看来二位都很虔诚,我对此甚感幸慰。从解救夕丽的一事上,不难看出,二位都是胸怀鹍鹏之志的年青人,所以,尔今看来,有些事情我可以向你们开诚布公地交底了,不知你们是否有意与我一道,在长崎这儿片广袤的土地上,共谋宏图大业。”言竞,须贺专注地望着木森和于勇,充满了企盼、渴望之情。   
此时此刻,于勇并没有完全领悟到须贺话中的深意。他自认为能够得到须贺的褒奖,荣幸之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木森谛听须贺的话非同寻常,不便贸然表明态度,一声不则,静听他后面的话。
沉寂了会儿,须贺道:“既然二位没有太多异议,不妨直说了吧,只是在此之前,二位先要受些皮肉之苦,委屈一下了。”
木森、于勇对视了眼,于勇不知须贺所谓的“皮肉之苦”为何;木森瞥向几枚针具及那儿定靛墨,猛然间有所参悟……
瞬间,须贺的脸色陡变,两只手探入清水盆中,沾撩数下,拿过毛巾,擦拭干净,然后让于勇效仿去做。于勇慢慢地也明白了须贺的意思,望着须贺阴鸷的神情,忐忑不安,却又不好违拗。待于勇净手后,须贺轻轻拈起一枚银针,在灯火中辗转灼烧,沾上靛墨,然后牵过于勇的左手,伏于桌案上,一针、两针、三针……向于勇臂上刺下,伴随于勇痛苦不堪的呻吟声,一幅“狼头”形状的刺青在手臂上渐渐地呈现在了昏冥的油盏下。
为于勇刺过青,须贺转向木森。在同须贺对视的刹那间,木森从须贺的眼神中,读懂了诡诈,狡狯,暴戾、刚愎……刹那间,郁懑、压抑填满了木森胸膛。他心下不由在问须贺:这只老狐狸,他到底要搞哪般名堂?
尽管义愤的情绪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咆哮着、冲撞着、燃烧着、木森照例顺应了须贺的意愿。针芒在他手臂上一针针刺下,彻骨的疼痛反倒另他清醒理智下来。他将每一点一滴的痛楚暗无声色地牢记在了心底,只为彻底搞清楚须贺的真实意图……片刻时间,他的手臂同于勇如出一辙,一幅“狼头”形状的刺青宣告完成。
大功告竣,须贺挑了挑灯芯,舱内转亮,映红了三张各怀所想的面孔。
须贺舒展了下筋骨,不胜惬意,向木森和于勇摊了底牌——原来,须贺并非普通的日本平民,他的真实身份是陆军部设在上海的特务组织——“白狼会”的酋首。白狼会早期草创于中国东北三省地区,主要担负刺探俄国对华军政情报任务,后来随着组织的不断壮大,衍生出第二分支机构,第二分支机构会址选定在上海,与上海的“黑龙会”沆瀣一气、朋比为奸,成为当时日本军界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特务组织之一。须贺此次回长崎奔丧,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目的是受军部调令,将上海的第二分会再行划分,总址迁至长崎。军部这儿样调派,是基于近段时期,上海的抵日运动迭连高涨的原因。据陆军部证实,为数众多的赤党,携带大量抗日情报,频繁往来于上海,长崎和莫斯科三地之间,已经对日今后对华战略部署构成巨大的潜在威胁,早日将这儿些赤党消灭在长崎,最大限度地截获他们身上携带的情报,成为白狼会当务之急。为了防止这儿一绝密向外界泄露,须贺将父亲生前经营的渔牧场选作会址。这儿里地处长崎市近郊,背山面海,闹中取静,能够更好地掩人耳目。另外,通过夕丽遭劫一事,须贺与长崎谍报局取得了联系,以军部名义攫取了对谍报局的直接操控权,并且、由于现今使用的发报机老化陈旧,故障频频,须贺正拟算从德国购买一部更为先进的发报机,以便对长崎谍报局发出的指令更为方便、快捷。劫持夕丽的赤党,藏身在樱花旅馆,须贺不得不派手下骑乘摩托车,给长崎谍报局传达的指令,以至惨遭不测的。
讲述完这些,须贺牵过木森、于勇二人的手,观摩着刚刚完成的得意之作,告诉二人,狼头刺青,证明二人自今日起,将成为白狼会的骨干人员。言辞之间,踌躇满志,意将木森和于勇收拢麾下,协同他在长崎施展才智,大干一番。
于勇大约忘记了刺青的恐惑和痛苦,当即表示,只要须贺不弃,此后愿肝脑涂地,誓死效力。须贺慨诺,既然于勇有此志向,今后名誉上职任渔牧场总管,但要随时接受幕后任务,听从差遣。
从夕丽遭遇赤党劫持的前前后后中,木森对须贺的身份背景早有几许猜嫌,当他亲耳听完须贺的详陈,内心的惊诧不亚于晴天霹雳。此时此地,尽管刺青之痛犹存,他表面上并没有显露半点痕迹,而是感谢须贺的器重,玩笑似地调侃须贺,说到自己和于勇同属华裔,难得须贺如此垂青,难道须贺心间不曾存有丝毫的忌惮吗?
须贺满目自信,放声大笑,不已为然对木森大放厥词,据他所说,狼头刺青是白狼会特有的标识,此标识只要一日不褪,沾染上它的人便一日无法与白狼会摆脱得了干系。木森心头充满冷卑之意,被刺过青的左手拳骨紧攥,青筋凸暴,涔涔汗渍泌潏渗出。
须贺话头一调,叹声连连,陡生千般枨触,历数自己虽说手下众多,不过尽是些争强斗狠、有勇无谋之徒,对木森胸有成竹道:“你身出华裔,但是可以把拾到的赤党名单交出来,足已消除我的顾虑;况且通过搭救夕丽一事上,夕丽对你心怀感激,以你的才智,理应分得清时势利害,为自身谋个长久打算才是。”
对于须贺的循循善诱,木森心领神会——须贺的赞誉是发自肺腑的,更深层的含意是在向木森暗示,要以亲生女儿为诱耳,拢络木森,同时也不外乎于勇。不过,夕丽终归不知内情,是无辜的。她在木森心目中,整个人无异于一汪清纯通澈的秋水,纵使闭上双眼,亦可洞穿到她晶滢剔透的心底,这儿点,实在与心智阴鸷的须贺大相径庭。从见到夕丽第一面始起,木森十分明晰地感受到夕丽对他的倾慕,是以木森从心灵深处不愿刻意抵拒夕丽对他的这份殷殷盛情,只因他也一样深深地暗暗地欣赏着夕丽。
看起来,事态将朝何方向发展下去,谁也无法逆料,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无论须贺这儿碗水是多么的深不可测。想到这一点,木森骤觉身心通畅,爽性投其所好,顺着须贺的话题漫谈下去,直至暑色侵晨。
船舱外泛起了鱼肚白,须贺有了一丝困倦之意,让木森、于勇二人先行一步离去。木森在同于勇步出舱外时,隔着苫帘瞟了眼舱内的须贺,似笑非笑对于勇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好自珍重!”言罢,丢下于勇,独自一人踏着晨色,走进茫茫雾气中。
于勇眼望木森在滩沚上留下一串没有尽头的足迹,回味着木森说话时的笑色,那儿笑色之中似深藏劝诫之意,又似暗含嘲讽之嫌……于勇心下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颇不是滋味,拣了另一条路回了渔牧场。
职任渔牧场内务总管之日起,于勇千方百计讨好须贺,试图通过须贺取悦夕丽,博得夕丽的欢心。夕丽天真烂漫,不明内幕,对于于勇能够长期留住家中的决定感到既意外又欣喜,只是涉及与于勇之间其它一些问题,譬如两人在上海结识的细节,关乎今后感情的事情,每每总是闪躲规避。在她心目中,单单只对木森情惹意牵,而对于勇,所想单纯,尽心尽意、尽到地主之谊,并无一席之地。
日甚一日,于勇不揣身份出处,在须贺的唆使下,一步步误入歧途。作为旁观者,木森洞若观火,一些忠告只怕传到须贺耳朵里,不好向于勇挑明了说,只能一度旁敲侧击。于勇对木森的一再暗示,充耳不闻,甚至嗤之以鼻。在其眼中,尽早在渔牧场站稳脚跟,创建一个良好的口碑,方是长远之策、当务之急。诚然,于勇深深谙知,若要解决以上的问题,身为一名进入渔牧场时间不长的人,尤其一名异族人士,务须打点好身周的大多数人。至于以怎样的形式去打点,或许世间唯有金钱利益是最为通用的有效手段。基于此,于勇开始绞尽脑汁聚敛钱财,暗中将这儿些钱财用于须贺手下们的挥霍享乐之用。数月后,于勇的预期目标得以快速进展,但其囊中也开始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起来。
不过,天,到任何时候终无绝人之路。
小小渔村逢年一度的最为旺盛的捕鱼期转眼渐至,整个渔村较以往明显地活跃起来,百余户渔民三五结伴,几日一归,将满满的收获纷纷送来渔牧场——这儿是须贺已故父亲生前雷打不动的渔俗。作为附近一带唯一的渔牧场,只有须贺的父亲出得起价钱,收购数量如此庞大的渔货。因为价钱公道合理,渔民们甘愿在家门前出售,而不必赶赴几十里地外的长崎市内,况且途中还要提心吊胆防备海盗的威胁。如今父亲故去,一则子承父业、二则表面文章还是要继续作下去的,所以须贺照例对这儿些渔民们送上门的渔货一并收购,待到达到较大的数量时,进行筛选、分类、装载到大渔船上,运抵市区再行转卖。
每次运抵市区,分别由木森、于勇轮番押运。数次后,这些渔货在市区内仍旧供不应求,为须贺作足表面文章的同时,也为他赚取了一笔笔丰厚的财富。须贺暗中高兴了几天,对木森、于勇二人出色的押运表现赞许了一番。在捕鱼旺期临近尾声时,也是收购最为价值不菲的一批渔货时,轮到于勇押运。根据前几次的经验,于勇想入非非,心猿意马起来……
临行前夜,想了又想,他决定孤注一掷!
对于这儿批较为贵重的渔货,须贺看似视若等闲,既未加派人手,也未对货船增设其它防范措失,整艘船只只有于勇和另外两名舵手看押。船在启程之际,须贺只是依照惯例亲手升起了一面没有任何标识的深黑色旗帜,然后信心十足地目送三人上了路。
船驶离岸滩,越来越远,极目远望,浪滔汹涌,天海一色。舵舱内,于勇同两名舵手闲聊了一阵,开始闭目养神,盘算起几日来的计划。片刻,于勇睁开眼目,忽然发现正前方有一艘船只在快速向这边驶来。两名舵手与他一道绷紧了神经。数分钟后,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从那艘船只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看去,此次无疑撞见了海盗!
于勇如临大敌,急忙命令两名舵手掉头返航。但为时已晚,海盗的船身庞大迅猛,所载人数不下百余,在与渔船擦肩而过的瞬间、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他们并没有显露半点劫掠和杀戳的迹像,而是熟视无睹地远去了。
于勇大感匪夷所思,与惊魂未定的两名舵手仓惶驶向长崎渔市。
完成交易,重又途经这儿片海域,于勇不免余悸犹存。一番冥思苦想,他灵光乍现,索性借题发挥,招来两名舵手,将变卖渔货得来的钱款,一分为三,摊在了两名舵手身前,随即将心中所想通盘道予了二人听。两名舵手面面惊觑,继而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三人密谋稳妥,各得其所,随后将整条船体搞得狼藉不堪。自认为事情做得可以瞒天过海后,时值深夜,三人赶回了渔牧场。渔牧场内外寂无声息,须贺已经睡下,其它人无一例外。于勇同两名舵手各自回了房。他知道无论再大的事情,不该在这个时刻搅挠须贺的睡梦,只等明日清早将此次出行的“祸事”,“如实”向须贺禀明就是了。
破晓,不等天色通亮,睡意正酣的于勇突然被一阵叩门声惊醒。来人是须贺的贴身侍从,说先生有急事,请他过去。于勇心头顿时充满不祥之感。须贺连夜传唤他,莫不是事情败露了?容不得他细想,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急急来见须贺。
须贺身披睡袍,临窗静伫;身侧,两名舵手脱去一身渔装,西装革履、庄严肃穆。于勇一眼看到面前的桌几上,赫然摊放着他刚刚分发给两名舵手的“封口费”。他懵住了。
“去,再将木森叫来。”须贺不紧不慢地嘬了口烟斗,对侍从道。
侍从衔命而去。但须贺发出的悠然沉静的声气,却是饱含愠意。两名舵手不言不语。短暂的静候,另人窒息。不一刻,木森招之即来。
须贺不再观注一片晦暗的窗外,转回身,冲侍从挥挥手,侍从退离了房间,随手拉紧了房门。
房中,只剩下须贺、于勇、木森和两名舵手五人。
“说说看,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须贺目光直逼于勇。
于勇怯生生地瞥了眼“封口费”,又瞥了眼两名舵手,无言以对。
须贺悻悻地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居然要谎称被海盗所劫,蒙蔽我、中饱私囊、这儿点伎俩,未免自恃过高了!”
须贺语出天惊,直戳于勇心底私密。于勇满腹疑窦,不知道是两名舵手出卖了他,还是事情另外出了枝节。
须贺斜睨了他一眼,信手抓起“封口费”,指向两名舵手道:“你以为他们真的会为了这儿点利益背叛我吗?事已至此,让你明白也无妨,他二人明为舵手,实是我安插在船上的跟哨,每次押运渔货的前后梗概,在他们口中,我都会得到原原本本的答案!”
于勇舌挢不下,不敢相信须贺的话;更不敢相信面前两名平淡无奇的舵手,一经改头换面,竟然是须贺委派的跟哨!
须贺自顾道:“还有一件事,想来我不说,至死你也不会明白。记得每次登船前,我都要亲手升起一面黑色的旗子,这儿实则是我早在捕渔期之前,关照长崎谍报局,传送给海盗们的暗语。这儿附近一带海域的海盗,屈指可数,唯官方暗语是从。这儿便是我为何不在船上加派人手,即使与那些海盗遭遇,他们也要退避三舍的原因了。”
于勇恍然大悟,毳毛倒竖,不得不为须贺的老谋深算而感到震惊和后怕。他自知真相败露无遗,层层汗渍浸透衣衫,悔恨、恐惧、羞愧另他无地自容,“扑通”一声,瘫跪在了须贺脚下。
须贺余怒渐消,纵声冷笑,不胜惬悦,朝两名舵手摆了摆手,两名舵手悄然隐退。
两名舵手离去,若大房室更显空荡。于勇茫然失措,等待须贺的发落。须贺目光投向木森,郑重其事道:“事遭纰漏,痛心之余,我深感惭愧。凭心而论,我本想将二位培养成为桢干之才,随时效力于我,所以才不揣二位身份出处,凡事予以倚重。想不到于勇竟然财迷心窍,枉负我一片良苦用心……木森,这儿些日子你与于勇轮番押运渔货,据舵手所述,你尽职尽责,我甚感宽慰。但是于勇事已促成,该对他如何处置,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于勇心似鹿撞。生死关头,但凡木森一句话,或许须贺即可当作参考,决定于勇的休咎两重天。
木森心情复杂,重重矛盾接踵而至。抛开平素同于勇不言而喻的分歧不计,单从须贺的问话揣忖,在长崎,只有他与于勇同是华裔,为于勇开脱,不免有包庇之嫌;不为其抵搪,又不愿眼见于勇遭受须贺的责罚。以须贺的手段和性情,于勇所犯过失,当以不“忠”而论,可算大忌,非死即残。半晌,木森道:“照规论处,于勇罪不可恕。不过,他所犯过错,仅仅牵扯到渔牧场日常冗务,并不涉及白狼会内部机密、更不曾外泄丝毫,所以只要他能够迷途知返,还应看日后的做为,给予一次机会。”
须贺背向于勇,愔然无语。
木森静观其变,见须贺迟疑不定,向于勇递以眼色,牵着于勇的视线,锁定在了一口饰刀上。
“只要先生不弃,我愿洗心革面,悔过自新,此后若再有负先生重望,这儿条臂膀当是鉴戒!”于勇会意,腾地跃身而起,箭步抓过近前的饰刀,向左臂剁下!
“慢!”须贺突然回身,喝道。
于勇提刀在手,骤然收势。
须贺上前,缓缓捋过于勇手中的饰刀,丢弃一旁,又牵过于勇的左手,抚摸着狼头刺青,像是欣赏一帧绝世墨宝,道:“木森说得对,年青人做事,一时的糊涂在所难免,重要的是能够知错便改,猛醒前非;况且你既是夕丽带回家中的好友,又是我苦心甄选的日后倚重,我又何偿忍心责罚你呢!”
见须贺免去惩戒之意,于勇如释负重,再次跪拜在须贺身下,感激之情无以言状。须贺按抚数语,于勇愈发感恩戴德。对于木森能够在紧要关头居中调停,为自己免去临头一劫的义举,他敬重和嫉恨各参一半。敬重的是木森在危难时刻识大体,重大义;嫉恨的是无论事后或是事前,每当夕丽同木森独处之时,夕丽便神采焕发、兴高采烈,内心再容不下别人。
第二章(五)
捕渔旺期过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伴随着晨昏旦暮的更迭流转,在樱花怒放的姹紫嫣红间、在咿呀欢唱的水车旁、在不远处的滩沚日不间歇的浪打潮回声中,时常可以见到木森和夕丽一起闲步的身影。两条身影出双入对,逐日亲昵,谈吐言笑包罗万象,大到对去日的更历,今日的求索,来日的展望;小到对个人衣着的品味,口味的喜好,善恶的分辨等等。日子再长些,一对年青人越来越发觉彼此间的好恶居然是如此的相悦相契,心、不知不觉间贴近了一处……
只是,随之而来的,木森的烦恼与忧虑不断地在加剧。当须贺的影子浮现在脑海中时,他会下意识地回避同夕现的关系朝着更深处发展下去。偶尔,连他自己甚至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对夕丽莫名地冷落疏远。情窦初开的夕丽,不谙世故,纯真热烈,着实猜不透木森为何对她若即若离、冷热无常,反而对木森的爱恋与日俱烈。只是身为异性,情到深处,她终归羞于太过深刻地流露,只有默默地渴望着木森能够多主动些。
一段时间以来,木森意示深处,一直深藏着一个无法解脱的死结。这个结促使他存留着最大限度的理智,时刻提醒他,不可以轻易地坦露心迹。尽管如此,很多人已经默认了他和夕丽的亲密关系。于勇看在眼中,对木森的艳羡和妒嫉与日俱增。
辽阔的长崎海滩,是留下木森、夕丽二人的足迹最多、最深远的地方。滩沚上高高矗立的乳白色灯塔,更是二人常常的去处。打木森记事的时候起,塔中就常年驻守着一位年长的鳏夫。木森对鳏夫很是熟识,经常和他攀聊。尔今鳏夫已入耄耋之年,行动颤颤巍巍,只有一支磨蚀得油光的手杖,终年与他形影相随。木森在早稻田大学读书之时,酷爱吹奏短笛。民间曲韵,他大都通晓。但凡光顾于此,吹奏三两曲给老鳏夫和夕丽来听,夕丽会被清幽的音律深深 地打动,却难以听懂他那儿音律深处潜藏的意境。她只会去欣赏潮起潮落,谛听鸥鸟鸣噪,满怀希翼遐想着对未来的美好宿愿。而每每此时,老鳏夫会闷声不响地在一旁憨笑不止,末了总免不了送她几句祝福的调侃。夕丽听了,佯怒娇嗔,却一次较一次喜欢来到这里游玩,听老鳏夫那些另她脸颊燥热的祝福。
日复一日中,曾经在上海组织过音乐社团的夕丽,在木森时常奏响的笛韵的感染下,有时会对那时的生活产生眷顾之情,不止一次向须贺索要一架钢琴。须贺答应,只待便宜的时候,一定为夕丽选购一架。
凡是应允过夕丽的事情,须贺很少食言。那儿一天,一只体积庞大的木箱,运抵到了渔牧场,是远道而来的德国货。拆去箱盖及内置包装,一架棕色的钢琴呈现在人们眼前。无庸置疑,这儿是一件乐器中的极品,奢华、昂贵。夕丽兴奋异常。几名彪形壮汉七手八脚将钢琴抬至夕丽房中。须贺的心情自然非同一般的愉悦,但注意力并未完全投放在钢琴上。在木箱内侧,另有一件包装物封闭得严严实实。闲人散尽,只剩下木森、于勇等少数几个人时,须贺示意打开包装物。几人不约而同看去,是一部小型电台,与钢琴如出一辙,同样远涉重洋,德国货!
当日子夜,几名身着皂衣的大汉溜出渔牧场,眨眼工夫,海滩边燃起一团烈火……木森与夕丽再度前往那儿里散步时,但见须贺曾经为木森和于勇刺过青的那条搁浅的大木船,已经化为一片黑乎乎的灰烬。渔村上下为之惊哗。须贺对此放出臆测,据他所称,那夜,一群海盗途经那儿里,见无财可掠,百无聊赖之下纵火而去。此说辞大多数人听来无懈可击,但木森、于勇二人心知肚明——捕渔旺期,于勇押送的渔货同海盗擦肩而过,海盗尚未对于勇下手,如今又怎会登岸劫财,并且无端地烧毁一只旧船?这儿显然是须贺为了混淆视听,蓄意编造的谎言,背后定是另有其它隐情。
事后数日,须贺总习惯在渔牧场内观望海滩上那座乳白色的灯塔。远远地望去,灯塔模糊不清,若不细辨,潮水的涌动会让人忘却它的存在。须贺坚定的情态证明对灯塔兴致浓厚。终于,他再按捺不住,单独一人去了那儿里,拜访了鳏夫。
回来后,须贺大为败兴,怒容满面,苦无良策之下,叫来了木森。
渔牧场后庭院落草木秽聚,周边阒无人迹。从灯塔失望归来的须贺,仍对灯塔抱以强烈的占有欲,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又不便巧取豪夺,所以想到了木森。见到木森,须贺漫不经心道:“今日天气不错,没有陪夕丽去海边走走吗?”
“夕丽近日对那儿架远道来的钢琴迷恋如痴,大约忘记了天气的好坏,不曾对我提议过”木森戏谑的口吻道。
“你对看守灯塔的人颇为熟识是么?称你们忘年之交并不为过吧?”须贺转入了正题。
“那是一个没有妻儿的老鳏夫,忘年之交言过其词,不过,很早的时候我便与他熟络了。”木森道。
“老鳏夫……!”须贺嗤之以鼻,道:“难怪此人孤独一世,妻儿皆无。像这样冥顽不灵之人,命该如此!”
木森微微一震。须贺何处此言?
“我适才去拜会过他,原想好言相劝,请他择日撤离灯塔,不曾想他竟不知天高地厚,顶撞起我来。”须贺愤愤地道。
木森脑海瞬间填满质疑:须贺无缘无故冒然拜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鳏夫,欲意何为?让老鳏夫离开灯塔的目的何在?老鳏夫素来蔼然可亲,处于什么原因顶撞了须贺,惹怒了他……?此类疑问不待木森详揣,须贺盯着远际的塔巅,自己做了交待,道:“家父在世时,经营的这儿片渔牧场,向来是对外开放的,邻里之间往来无欺、出入自由,如今被我接管,我不想搞得神秘兮兮、与世隔绝。可是日前到手的那儿部电台,我又深恐为外人所察觉,思来想去,那儿灯塔无疑是一处很妥善的安置地点,更何况那儿里势若高屋建瓴,可以更细致地俯瞰周围异情动态……然而就在刚才,我亲自去过了灯塔,见过了老鳏夫,他居然不识好歹,一口回绝了我!”
木森豁然明朗,道:“所以你打算让我前去说服老鳏夫,因为我比其他人都熟悉他。”
 “不错!”须贺坚决地道:“给他一些钱物,让他走的越远越好!”
木森想想,须贺的脾性他了解,凡事若不能遂愿,势必不肯善罢干休。别无选择,木森只能去见老鳏夫。
海滩上,那只搁浅的旧木船,在熊熊烈火中化成了灰烬。灰烬在潮水的涨落中,逐渐消失殆尽,像是凭空地在人间蒸发掉了,正如须贺的手段,在长崎湾这儿片海域,可以掌控一切人与物的灭失和存在。木森走过这儿里时,止不住难过起来——对于灯塔,须贺志在必得,如果自己不能劝说老鳏夫离去,只怕老鳏夫也会落得同那只搁浅的木船一样的境遇。
蹬上高高的塔楼,木森见到了老鳏夫。老鳏夫自然很高兴,但当发现少了一个人,很奇怪,问道:“怎么,那位俏丽乖巧的夕丽小姐没有一道跟来么?”
木森沉寂少许,将一些钱物掷于老鳏夫面前,道:“她有些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前来,是代表须贺先生来的。”
老鳏夫的笑容一下子僵滞住了,满面不快道:“这么说你也是来赶我走的吗?”
“可以这么说。”木森道。
“不可能!”老鳏夫犟劲十足,道:“我在这儿塔中生活了几十年,为这儿里的渔民日夜守望,渔民们也决不会同意的!”
木森对老鳏夫的叫嚷置之不理。透过塔窗,俯视塔外,整个渔村的概况一览无余,他始才领会到,无怪须贺一心想要得到灯塔。忖度片刻,他严肃地道:“在这儿一带,乃至整个长崎,区区几个渔民是对付不了须贺先生的。”
老鳏夫止住叫喊,觉得木森话中有话,道:“什么意思?须贺到底是什么人?”
木森缓缓抬起左手,慢慢褪出深藏在袖筒中的手臂,将狼头形状的刺青展现在老鳏夫眼前,沉声道:“‘白狼会’!一个受控于陆军部,心狠手辣的谍报组织。我正是其中一员!”
老鳏夫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目瞪口呆,道:“我们相识这儿么久,为何从来未听你说起过?你为什么要趟这儿碗浑水?”
木森答非所问,道:“这儿不关你的事,我只想知道,须贺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老鳏夫思量了会儿,回忆道:“他一大早来见我,劝我早日离开这儿里,我没有答应,他便提到那儿条搁浅的旧木船,并非被海盗所毁,而是他指使人干的。我听后很惊讶,却不懂他究竟是何意图,只是一味地拒绝,态度生硬,以至他悻悻而去。”
恍惚间,木森有所憬悟,道:“借海盗之名烧毁船只,仅仅是须贺先生为了在众人面前蒙蔽事情真相的说辞而已,其间是在向你施加威慑,奉劝你及早听从他的安排,否则的话,那条旧船便是个鲜活的证明。”
老鳏夫重又陷入极大的不快中,道:“你指的是船毁人亡么?如果他授意你对我下手,看在相识多年的情份上,你将怎样?”
“我想我会的。”木森未加犹豫,斩钉截铁道。
“胡说!你担心我惨遭不测,才说出这儿番话来,想让我及早离去。以你的性情,决不会去做的!”老鳏夫怒道。
木森再一次抬起左手,展现出狼头刺青,一字一顿道:“你错了,从沾染上它的那儿一天起,我的性情就已经改变了。所以我劝你放聪明些,带上那些钱物,寻个去处颐养天年,不好么?”
“不……谁都休想让我离开这儿里!”老鳏夫满眼绝望道:“我行将就木,自当是瞎了一双眼睛,错看了你这个良知已泯之人。可惜夕丽小姐风华正茂,怎么可以有眼无珠,对你情笃意真。你若沿着这儿条路继续走下去,不会为她带来好结果的!”
“结果……”木森笑了,一丝凄然,几分怅惘,声气消沉下来,道:“我原本就没打算同她有任何结果。”顿了顿,他拿过身边的钱物,塞入老鳏夫怀间,道:“至于你,要想有个好的结果,名古屋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丢下这儿句话,木森走下塔外,行不数步,那儿些钱物如同雪片般纷纷扬扬由塔窗抛出来,老鳏夫倔强的嗥吼响彻了脑后,短暂的停驻,木森无奈地离去。
从灯塔回来,木森整整一夜没睡安稳。亲切随和、憨直倔强的老鳏夫,无论何去何从,木森不得不将实情告知须贺。须贺无话可说,未置可否。翌早,一种厄兆在木森心头越积越重。他几乎一路奔跑着来到了灯塔,一脚跨入其内,便懵住了。
老鳏夫那儿支如影随行的手杖,无声地躺在木制的塔阶上。被磨蚀得油亮的杖柄,血迹斑斑,分明在诉说着刚刚发生过的恐怖和暴虐。感觉手杖上仍然残留着血渍的余温,木森在灯塔内外急切地找寻了一遍,老鳏夫尸首皆无。
想不到须贺暗下杀手,速度如此之快!
木森气急交加,拾起手杖,飞也似的奔回渔牧场,在人迹少至的后庭院落,见到了须贺。须贺眼望塔巅方向,旁若无事,像是在观瞧着天际的云霞,醉入心菲,惬悦无比。
木森一步步上前,手杖“哐”地丢落在须贺脚下,竭尽全力克制着内心的悲忿,道:“你到底对他动手了。”
须贺泰然自若,道:“你是在质问我还是可怜他?之前我屈尊亲躬,警告过他,他不识时务,我又有何办法。”
“可他风烛残年,毕竟算是我的老朋友!”木森颤声道。
“可你也是白狼会的一分子,应时刻谨记,诸事应以我的意旨为最高!”须贺振振有词。
木森一怔,无心再同须贺做无谓的抗辩,默默拾起手杖,抽身离去。
很快,对于老鳏夫的突然失踪,小小渔村众渔民悬揣纷云。须贺一直在暗中保持着沉默。木森心情虽然不佳,也绝口未提。就在事情以不了了之而告终时,身为渔村首屈一指的富庶旺族的须贺站了出来,主持召开了一次集会,经他提议,以渔业为主的渔村,灯塔不能一日无人照管,新一任看守灯塔的人就此继职。那部电台随即被秘密运送到了塔内。无庸置疑,这个看守灯塔的新人是须贺安置的得力手下。
自此,须贺频频出入于灯塔。对此,木森耳聪目明,自是观察得细致入微,一清二楚。
时光恍惚,不觉间进入到了次年初春时节,渔牧场以至整个小小渔村一直平静无波。
这日傍午,风和日暖,木森、夕丽正兴致盎然在海滩上漫步,忽然“砰!”的一记清脆的枪声传入二人耳内,随后“砰、砰!”又是两声。紧接着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又告传来:“南卫——一定要挺住!我决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木森、夕丽循声远望,但见前方尘沙涨天,两条人影挣命般向他们这儿边狂奔而来。紧随其后,另有一伙人穷追不舍。稍稍近了些,木森渐渐看清楚,被追杀的为一男一女两人。男子身负重伤,一颠一跛奔逃得异常吃力。后面的追袭者叫嚣狂野、粗犷:“抓住他们,一个不许放过……!”
漫天尘沙遮云蔽日,步步逼近,夕丽神色张惶,不知所措。木森一把挽过她的手,朝灯塔跑去,欲要躲入塔内细看究竟。
“南卫,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不会有事的……”女人嘶哑的安抚声揪心裂肺,甚是凄惨。木森的心“咯噔”一沉,蓦地止步——他明明辨出那声音是以汉话呼喊发出的,不禁气血沸腾,陡生恻隐之情。
夕丽连声催促,来不及犹豫,木森毅然转身回返,来到近前,只见喊话的是位中年女人,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在女人的搀扶下,一名身强体壮的男子周身血污,瘫软无力。两人见到木森,误认为木森与后面的追敌是同党,为围追堵截而来的。男子挥舞着手中的枪,气急败坏嘶吼道:“什么人?识相的把路让开,不然大家同归于尽!”
木森不愠不躁,平心静气道:“不用紧张,我别无他意,只是想帮助你们摆脱眼下的险境。”
男子立时一愣,一脸愕然,道:“怎么……你……你……通晓汉语?”
木森笑态可鞠,道:“你们是谁?我又是谁?大家同属华夏儿女,怎敢疏淡母语。”
男子警惕地端详起木森,疑信参半,语气依旧强梁蛮横,道:“既然是这儿样,废话少说,赶紧找个地方让我们避一避。”
“只怕来不及了……”木森冲男子身后努了努嘴,就在两人寥寥数语间,后面的追敌来到了身前,夕丽不远不近地观望态势,心里七上八下,只恐木森落个闪失。
木森略一顾视,见追敌拢共四人,手持刀械,其中一人衣着光藓,头顶礼帽,看上去定是头目无疑。
双方僵峙有顷,木森、男子以及女人慢慢地被包抄到了一处。男子身间多处负伤,血流不止。他悄声告知木森,这儿伙追敌是白狼会的鹰爪。他们心狠手辣,若是硬拼,仅凭三人的力量恐怕难以对付得了他们,请求木森火速拿个主意。
木森暗吃一惊,“白狼会”这个名号他自是深谙熟知,以他当前的身份,正是这一组织的人,想不到“自己人”的魔影真是手眼通天,简直无孔不入。眼下他们追袭男女二人,不管处于何种原由,为了避免事态近一步扩大,被须贺察觉到,木森决意速战速决,尽最大努力救下这对男女,将这伙追敌斩尽杀绝再作打算。
包抄的范围越来越小,木森与男女二人肩并一处,拼力迎战。圹埌的海滩上,霎时间尘沙重卷,杀声震天……男子刚才疲于奔逃,负伤在身,体力逐渐不济。木森一边照应着他和女人,一边拼死搏杀。厮杀中,他抢过一柄长刀,对敌方毫不留情,眨眼之间,追敌三人毙命在他刀下。头目见事情不妙,正要落荒而逃,木森夺过男子腰间的驳壳枪——弹夹内仅剩的唯一一粒弹丸,男子以备不虞,一直为自己保留着。木森手起枪响,一道枪火划过眼际,敌首脑浆迸裂,命丧黄泉。
木森上前,抓起敌首左手,见手臂处果真纹有狼头形状的刺青,印证了这儿伙人确属白狼会鹰爪。正当他将枪丢还男子之际,抬眼猛见几十米外的灯塔的塔窗人头一闪,即而消失。他情知不妙,提刀疾奔灯塔追去。
灯塔内,木制的塔阶由上而下传来急促的奔走声;同时,另一个更为急促的脚步声向上赶去,很快,两人终于撞到了一处。
狭仄不堪的通道仅供一人上下出入,被木森堵截得水泄不通。木森目光笃定,揶揄道:“外面发生的情形,想必都看到了吧。怎么,走的这儿么急,不会是赶着向先生通风报信去吧。”
守塔人竭力掩示着惊悚,支吾道:“你……先生如此器重你,你竟敢背叛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森紧攥刀柄,刀锋与塔阶相击,铿镪声阴森彻骨。冷嗤一声,木森道:“你真是蠢到了家,到现在还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未必是好事。怪只能怪先生把你安置在这高高的灯塔之内,让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既然如此,我也全当为了死去的老鳏夫讨还血债,这就送你上路。”话声始落,木森挥刀刺去,守塔人躲闪不及,当下毙命。见人已死去,时间迫蹙,方才的枪声和厮杀声是否惊挠了渔村内的人们,木森不得而知。他急急地四下里搜寻了一番,并未发现暗藏电台的具体方位,只得快速拖起尸体,出了灯塔,与先前的四具死尸归并到了一处。
夕丽,男女二人依旧守候在原地,对灯塔内发生的一幕全无所知。三人只看到木森莫名其妙地提刀冲入塔内,眨眼工夫又有一人死在其手上,不知何故。
逐个打量着身魁体状的一俱俱尸首,血肉模糊,染红了脚下的滩沚及湛蓝的海水,男子瞠目结舌——木森痛下杀手的过程,着实异乎寻常地快、稳、狠、辣!望着葬送在自己手下的五条鲜活的生命,木森一脸寒霜,对男子的惊惘熟视无睹。短暂的喘歇后,他始觉剧痛袭来,难以忍受,浑然不知在激烈的打斗中,倾尽了全力,周身上下伤痕累累。默忖少许,他淡淡地道:“我何尝想这样做,但是为了日后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夕丽不寒而栗,不晓得木森这番话是在说给谁来听。是眼前五俱死尸么?联想到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景幕,她恍惚亲身经历了一场梦魇,久久不能自拔……突然间,她感觉平素自认为与木森走得很近,其实原本就对木森知之甚少。平日温文尔雅的木森,那一刻终究何故变冷酷无情,判若两人呢……?
女人大概听出了木森话中的意味,视线在木森身上游移不定,深深地为木森的气慨所折服,讪讪地寻问木森果真是华裔身世么。木森见女人三十六七岁年纪,为了摆脱白狼会的追杀,一路挣命,疲惫不堪,此刻,略有恢复,谈吐间透露出非同寻常的成熟干练,决不是一般女流可以比拟的,木森照实回答了她的问话。
女人性致大增,接着问道:“那么为什么要来长崎呢?”
木森满腹欷歔,轻描淡写道:“说来话长,可谓一言难尽……”
女人妖娆一笑,漫不经心道:“看来你是不想多说,那么随便你好了。”话毕,若有所思,又道:“我只是替你感到宛惜,倘若在上海,以你的资质胆识,投身在九姨麾下,定然前途无量!”
“九姨……”木森饶有趣味地问道:“一个女人吗?”
“不错。”女人豪情四溢,道:“现在不说她了,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这儿些尸首吧。”
为了防止五俱死尸的余党追寻到这儿里来,木森提议,将五俱尸体连同刀械一并就地掘沙掩埋,男子和女人一致赞同。行事其间,木森从女人口中得知,男女二人来自上海,两日前踏上长崎码头,住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今日一早刚刚退了房,遂遭遇不测,先前已被男子除掉几人,死者与追杀他们的这伙人同是一丘之貉,据推测,这些人都是白狼会的鹰爪。
男女二人是何身份、是何背景、从上海漂洋过海到长崎来做什么、又为什么会遭到上海方面白狼会的追杀,木森想到她们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眼下正如惊弓之鸟,余悸未消,在长崎这片儿陌生土地上,是不会将这儿些疑问轻易透露给任何人的,便也没有过多地去探问。
第二章(六)
掩埋掉五俱死尸以及刀械,四周平静如初,木森只身转回灯塔中,将残留的血渍擦拭干净,这才走出塔来。男女二人向木森道过谢,准备返回长崎码头,伺机乘船潜回上海。木森担心码头上依然潜伏着白狼会的埋伏,想到先前那位赤党的惨死,不想两人重蹈覆辙,极力劝阻她们,建议暂缓几天,待男人的伤势转愈后回上海也不迟。
男女二人转念一想,认为木森的话不无道理,应允下来。
不过,把两人安顿在什么地方呢?身负白狼会五条人命、看着血迹淋漓的衣衫,木森举目茫然,步履迟滞。他深知这两人是绝对不可以带回渔牧场的。那儿样做的话,老奸巨滑的须贺,势必有所警觉,无疑又把两人推上羊入虎口的绝境。
思前想后,木森决定把她们带去稻佐山暂避风头。
稻佐山距离渔牧场五六里地之遥,山间林木繁茂、层峦叠嶂,山巅大小洞穴不胜枚举。一行人攀缘而止,选了盘开阔的石洞,割些茸草茅枝,在洞中稍加铺垫,男女二人算是有了避难之所。打点停妥,褪弃衣衫,木森借山洞清水洗净面目污秽,领着夕丽向渔牧场回转。
一路上,晚风习习,草绿花红,尽管风光无限,木森却双腿沉重,无暇欣赏。他敏锐地感知到,单凭那儿几条人命,这儿件事情远不可能就此简单地结束……夕丽一声不响跟在木森身后,两人均不搭话。木森的背影虽近在咫尺,在夕丽眼中却时而清晰如故,时而模糊漫漶。夕丽实在想不通,是什么原因让一向谈吐温文的木森,在对付追杀男女二人的那儿伙追敌和守塔人时,变得冷悍骁勇,如同嗜杀成性;救下男女二人后,又不肯带领他们回渔牧场,偏偏要领到深山野领中来。
两人各怀所想,沿着蜿蜒的山径漫步而行。走着走着,在重重疑窦和不安的重压之下,夕丽再无法承受,按捺不住向木森提出了诸多疑问,道:“你好像有事情瞒着我,为什么不说话?”
木森自顾前行,越走越疾,宛若要摆脱掉夕丽,摆脱掉她那纠缠不清的盘问。
“为什么不说话!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夕丽尖声叫道。
不得已,木森只得驻步,敷衍道:“我能有什么事情,凭什么要这儿样猜测。”
“猜测?”夕丽追上近前,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矢口否认。就在刚才,你杀死那么多人,双手沾满了血腥,我亲眼所见,难道这儿也叫猜测么?”
清寂的山野中,夕丽的话语充满斥责之意,但更多的则是焦灼和关爱之情,回响在草木丛林间。木森不由动容。然而最终,他缓缓背转身形,仍以沉默算作回答。此种默然的背后,彰显的是一种无声的抵拒,表达的是木森坚不吐实的意念。夕丽霎那间懂了。纵顾身周,她眼前怦然一亮,此地此境,竟恰恰是去岁木森同她护送赤党去往长崎市区,归来时中途小憩的地点;此情此景,心情本是一片颓唐的她,越发愁绪万千。她猛地拥住木森,道:“你不愿回答便算了,我只是亲眼见到那儿么多人死在你手上,既惊又怕,担心日后你出什么意外。回想去年较这晚些时节,我们将赤党安顿停妥,回归途中,正是在这儿里短暂的小憩。那儿一刻,霞光满天、鸟语花香、三言两语间,我便认定你是个怎样的人,自此,那瞬间便无法从心头抹煞,只愿今生今世长此下去,直到恒久……”话声始毕,情真所至,夕丽已是潸然泪下,抽噎不止。
木森五内翻腾。夕丽一番言辞情真意切,纵使钢筋铁骨,他也不得不在其如泣如诉的抚抱下点滴熔化。他好言对夕丽加以迎合和劝抚,嘱托夕丽,若要她所企盼的来日“恒久”,就不要把今日看到的一切透露给任何人,只当两人间的一个秘密,并且保证此后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只因对木森深深地眷恋,夕丽在慌惑和懵懂中勉强答应下来。
第二天,男女二人的安全虽然有了保障,饭食却成为让人挠头的难题,是以日间三炊,木森只好忙里偷闲,悄悄地送上山去。夕丽天性热情善良,偶尔下厨做些可口的菜肴,与木森结伴前往。最初的日子,男子负伤在身,行动不便,情绪异常烦躁,木森看在眼中,便会怀揣竹笛,吹奏三两曲,加以慰藉。清越的笛声,随着山风漫野飘荡,常常听得夕丽和男女二人情驰神往,难以自拔。没几日,几人自然而然熟识起来。男子的伤势在慢慢转愈,对夕丽亲手做的杂烩面赞不绝口,百吃不厌。女人对夕丽的杂烩面情有独钟,经过歇养调息,洗净满面污垢,她恢复了妖娆的面目。木森吸烟时,她会索要一支,吞云吐雾间,多年的更历在向木森倾诉的同时,化做满腹的沧桑与感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一来二去中,木森得知男子名唤“南卫”;女人姓“关”、名“九红”,均是关外人,十几年前在闯荡大上海时邂逅相识。二人这次来到长崎,是奉“九姨”之命,探寻“福寿膏”事件的。据她们所称,数月前,两人所在的帮会,准备接手一批价值不菲的烟土,不料这批烟土在浒口码头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劫掠了去,事后查探得知,是白狼会干的。现在他们已经将一部分上好的货色运抵长崎湾一带水域,另一部分俟机运往香港出售。验证消息无误后,两人遂打算亲自到长崎一探究竟,没想到乘坐的轮船刚驶离上海不久,中途遭人盯踪,抵达长崎两日后,双方终于展开火拼……依照关九红的叙述,结合木森的验证,追杀关九红和南卫的人一定是白狼会的鹰爪无疑,目的是阻止劫掠烟土事件的真相近一步败露——照此推断,关九红和南卫的身份背景,确系与白狼会冰炭异炉、势不两立。意识到这点,木森惕意倍增,暗中留意起须贺近期的动态,盼望南卫早日伤愈,以便同关九红及早离开长崎这块是非之地。
不一日,须贺果真有了动作。
事情的肇端,在于须贺费尽周折安置在灯塔内的亲信无缘无故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灯塔内外又见不到半点值得推断的论据,须贺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无奈,他只得重新在灯塔内安置了人手。这次须贺显得格外审慎,将那部庋藏在灯塔内的德国制电台迁出了塔外,搬进了渔牧场的书房中,深夜之中,“滴嗒”声由房内传出,清晰可闻。非但如此,须贺的手下们频繁去往长崎市内联络事情;小小渔村周边区域,尤其是埋藏五俱死尸的灯塔和海滩附近,经常出现这儿些人三三两两巡游不定的身迹。木森预感到大约是关九红和南卫的事情惊动了须贺,不免担忧,如果时间拖得过久,那儿些尸首在潮汐的涨落冲涮下,说不定哪一天露出残骸,不禁忧心如酲。
事实证明,他的焦虑并非没有道理的。
半月后,须贺找来木森、于勇秘密商讨相关事宜。木森料知所谈的话题要不可避免地牵涉到关九红和南卫,心下甚为不安。
果不其然,须贺愀然作色,开门见山提到上海方面的白狼会,不久前从当地青帮手中抢了一批烟土,现在已经将一部分运抵到了长崎,准备转道香港出售,然而不知怎的,居然败露了风声。据眼线报称:一名叫“九姨”的帮派首领,伙同手下南卫追踪而来,想要查寻这儿部分烟土的确切下落,上海方面本打算在二人乘船途中将其铲除,不曾想船到长崎码头,在一家旅馆附近,交火之际就反被二人干掉了四人,剩下四人是生是死,至今杳无音讯。上海方面对于此事束手无策,电告军部,军部万分震怒,前日来电,责令须贺限期找到关九红、南卫以及另外四名白狼会人员的下落。须贺先前安置在灯塔中的亲信无端地没了踪迹;上海方面派来追踪关九红和南卫的四名白狼会人员又下落不明,两起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竟然是如此的相吻合,之间是否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一番仔细的酌量,须贺深感事关重大,会同长崎谍报局展开搜索,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眼下日期紧迫,须贺一筹莫展,所以叫来木森和于勇,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于勇当下提议,尽力扩大搜寻范围,必要时登报通缉关九红和南卫,并且在小渔村一带张贴布告。须贺投鼠忌器,想到父亲生前从事的是正当渔牧业生意,事情一旦张扬出去,从声誉上讲,认为不妥。
木森大梦初觉,猛然想到,难怪关九红给人的印象不同常人,依照须贺的说法看来,关九红应该正是“九姨”本人。对于自己持何建议,木森对事情经过烂熟于心,所以没有提出任何方案。
须贺道:“根据上海传来的情报,迄今为止,九姨、南卫这两人并没有返回上海。我坚信,她们一定还活着。而我们另外四人和看守灯塔的人极有可能就死在她们手上。另我费解的是,仅凭她们两人的力量,究竟是以何种手段,前前后后葬送掉我们九条人命,从而声消迹匿了呢……?”思量有顷,须贺眉目紧皱,继而剖析道:“我想,为了隐匿行踪,两人也许掩埋掉了那儿些尸体。就算找不出这儿两人,只要找到我们自己人的尸首,我也好向上峰有个交待。你们意下如何?”
于勇满口谀词,频频称是。
木森默不则声,须贺很想听听他的看法。
木森为须贺准确无误的论断而异讶——老家伙不愧是谍坛巨擘,攻于深算。木森随声附议,深表赞同。
于勇和木森拿不出更为稳妥的办法,对须贺的意见又无异议,须贺决定从即日起,由二人亲率人手,从渔牧场开始,沿长崎海岸进行搜索,三天内务必查出个结果,以便从速呈报陆军部。
于勇得到指令,雷厉风行地下去准备去了。木森正欲随于勇一道离去,被须贺单独留了下来,看情形须贺还有其它事情要对木森交待。
与多数情况一样,事情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须贺总是要把书房的窗帘掩合得密不通风。室内暗淡下来,须贺拽过一张椅子让木森坐下,自己则坐在木森对面,虎视眈眈地盯着木森,仿佛要窥透木森的五脏六腑……良久,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小册子,摊到了木森面前。木森定眼看去,立刻认出是死去的赤党遗失的那儿本名单。
须贺怪异地笑笑,慢声慢气道:“木森,感谢你能够把它交出来。只是很可惜,这儿东西到了我手上,并未发挥一点效力。时至今日,按照上面所列举的姓氏名讳,我们的人四处查找,屡屡扑空,搞得我真是很头痛,不知是我们的情报有误,还是问题出在它上面,说说看,你能否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须贺醉翁之意不在酒,之前谈到的关九红和南卫的事情,看来是在抛砖引玉,其另一层更深的意向是要查知名单的真伪去向。在他突如其来的质问下,木森措手不及,毫无心里准备,一时间无以应答,支吾其辞道:“解释什么……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须贺艴然色变,道:“我是说——这份名单内容不详,确切地说­——疑点重重——有诈!”
木森背脊泛起丝丝凉意,愕惘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猛然抓起名单,反诘道:“决不可能!你是怀疑我在上面做了手脚?”
须贺闷哼一声,悻悻地道:“鬼才知道!”
木森语噎。整间书房登时充满了强烈的不快的气息。
少时,木森稳定神志,无可奈何地笑道:“我明白了……在你身边所有人当中,只有于勇和我是外族,于勇无论是非对错,凡事都按照你的意愿去办,而我从不会像他那儿样曲意逢迎,致使你自始至终对我心存戒虑。”说话间,木森蓦地起身,气咻咻地叫道:“既然这儿样,何必要拉拢我加入你的白狼会!为什么当初不把我从这儿个家赶出去,或是干脆杀掉以绝后患!”
须贺呆了一呆,木森的话高亢激昂,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剀切中理,须贺难以言对,顿时陷入被动的境地。想想一本名单,木森不过是偶然拾得,至于真伪问题,又如何能够确定是出在木森身上,须贺不得不转而换了副面孔,连忙道:“何必发这儿么大的火,全当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我无非是想与你商讨一下事情该如何解决。你的聪明睿智,我是欣赏的,所以直言不讳的嘛……”
木森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道:“不必多说了!我身为外族,你永远无法消除对我的戒虑。关九红和南工的的事情我正好懒得插手,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须贺眯起笑眼,连赔不是,道:“这儿是哪儿里话。归根结底,你毕竟是长崎这儿片水土养育大的。中国有句古谚,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浅而易见的道理,你应当明白。我既然器重于你,又何来外族之分呢?你多虑了。”
须贺一让再让,言下之意,无庸细述。在其好言相抚之下,木森借坡下驴,转愤为安。
双方各自有了台阶可下,见时候不早,须贺亲自把木森送至房外,两人在院间聊了些家常琐事,为了平复木森的情绪,须贺有意把话题岔向了夕丽身上,向木森询问,近段时间同夕丽的关系进展到怎样的程度了。木森坦言,两人的感情很好,至于好到何种程度,没有深层表述。须贺听后甚表快慰,一再关照木森,夕丽自小养尊处优,脾性娇任,遇事要多牵就她一些。木森一点即通——须贺对夕丽的饰辞言之过及,不过是在拿宝贝女儿对他作强有力的致歉和收拢罢了。末了,须贺欷歔连连,不无感慨地说到膝下只有夕丽一个女儿,下个月便满二十岁了,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但愿她能够找寻到一位自己称心、须贺和幸子又放心的归宿,希望木森好自珍重。
余下的话,须贺没有细予点醒。
不难理解,须贺一语双关,言下之意,既可当作肺腑箴言去揣度,一则影射木森,不要去做背叛他的事情;另则含蓄地暗示木森在他心目中举足轻重的位置。木森对这儿些话的弦外之音洞若观火,一听便懂。
尽管须贺先兵后礼,将话头拉了回去,却已显露出对木森产生了防备心理,只是没有捏到实质性的把柄而已。须贺今日的警告,来日会不会演变为现实,倘若真有那儿么一天,木森能否割舍得下与夕丽之间的那儿份挚真的情感么?既便他能够割舍得下,夕丽又当如何呢?
答案不言而喻,同夕丽一步步走到今天,木森深谙夕丽对他意笃情深。以夕丽的性情,看似阴柔温婉,骨子里却蕴藏着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贞烈与倔强;某些事情一旦认准抓牢,定然会义无反顾、至死不渝的走下去。体味到这儿些,木森遂平生诸多烦郁和忌惮……事态若要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只有尽早打消须贺对他的疑虑。既然须贺提出三天为限,查寻出关九红、南卫还有四名白狼会人员以及灯塔人的下落,木森灵机一动,莫不如急其所急、投其所向,以亲手除掉的四名白狼会瓜牙和灯塔人为契机,替自身争个“清白”……
第二章(七)
翌日起,于勇为了查找线索忙得焦头烂额。木森也大张旗鼓地带上一帮人手,早出晚归,从长崎各个码头、港口、旅馆、公园等公共场所开始,搜寻范围逐步缩小,有意识地把目标锁定在掩埋白狼会五俱尸首的海滩附近……
三天期限转眼到来,于勇那边查寻得一塌糊涂;然而,意想不到的“幸运”如期让木森“撞”上了。
大清早,雾霭溟濛,澒洞无际。须贺在木森的引领下,来到海边。于勇闻到消息,率领手下们跟来凑个热闹。
“前面就是了。”木森煞有介事地指向距离灯塔不远处的地点,说道。看情形他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心急火燎,兴奋不已。
众人加快步伐,踏着浓重的雾气,来到木森指证的地点。成群的鸥鸟受到惊挠,四处飞散。在鸥鸟聚集过的凹坑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五俱腐尸以及一些锈渍斑驳的刀械。
须贺惊呆了,半晌哑口无言。腥咸的海风迎面拂过,裹挟着强烈的陈腐的气息,所有的人感到一阵阵干哕。须贺掩着鼻窦,瞪起眼目问木森道:“这……这……你是怎样发现他们的?”
木森抬手指了指头顶——大群受到惊挠的海鸟,仍然在天空中流连踅旋,对这儿些腐尸的美味恋恋难舍,俟机啄食。
须贺若有所悟,道:“几天前我曾经带人来过这儿附近一带,怎么没有发现呢?”
木森一笑置之,从容不迫地剖析道:“这儿并不奇怪。那儿时候,这儿些尸体埋藏在沙石下,近日在潮汐涨落的冲涮下,浮出腐迹,引来这儿群嗅觉灵敏的海鸟蜂拥掘啄,潮水不断冲涮、海鸟越聚越多,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结果全部裸露了出来,成为现在这儿个样子了。”
须贺思忖有顷,暗自咀味木森的话不无道理,点头称是,道:“想不到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你果真查出如此重要的线索,这儿件事情我会呈报军部,为你记一头功。”顿了下,须贺接着道:“看来他们一定是死在关九红和南卫手上的。遗憾的是这儿两人逃之夭夭,音讯皆无。不过……我总有种预感,两人不会躲藏得太远的……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处置?”
木森踌躇满志,信誓旦旦道:“当然要趁热打铁,继续查下去,一查到底。只要这儿两人没有返回上海,迟早要露面的。”
须贺“嗯”了声,目露赞许之色。
于勇冷眼观瞧,木森和须贺谈得有声有色,将他闲置在了一边,他不禁醋意滂沱,上前对木森道:“这儿些尸体都是死了的人,关九红和南卫可是行动自如的大活人,下一步怎么办,我劝你最好还需想仔细了,再向先生夸下海口也不迟!”
于勇饱含挑衅的揶揄,满是不屑之意,显然是内心失衡所至。木森不已为然笑笑,反诘道:“怎么,看来你有更好的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是否可行。”
于勇气诌诌地道:“笑话,我又不是白痴,好主意,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这儿种地方公诸于世。”
“查”出白狼会和灯塔人五俱死尸的下落,须贺有意让木森继续追查关九红和南卫的踪迹,木森正身陷骑虎难下的窘境中,进退两难间,于勇好不识趣,不念旧谊,更不缅记身世出处,木森洞悉于心,计从中来,顺水推舟对须贺道:“于勇与我结识已久,有好处大家理应平分共享才是,这儿头功我侥幸占了先,不如把寻找关九红和南卫的机会留给他好了,相信他不会让我们大失所望的。”说完一脸鞠笑征询于勇的意见。
于勇眼望须贺,巴不得须贺应允下来。
须贺踟蹰不决。无论才智或谋略,于勇、木森这作两人很难比拟拿捏、相题并论。想到自身在长崎的声望以及日后的长远打算尚且需要二人鼎力辅助,不愿看到他们在这儿种时候,产生歧异,须贺勉强默许下来。
于勇满腹醋念涣然消释,心态慢慢平和下来,领着人扬长而去。木森笑色未褪,睨视着于勇一行人的去向,愤怒、漠然、鄙蔑却在心间跌宕起伏。于勇的本性在木森眼中一日较一日清晰明了,他已然完完全全被须贺这儿个谍坛巨擘所收买,彻头彻尾成为白狼会豢养的一条伏伏贴贴的忘家犬,在偌大的长崎湾,他虽然与木森同属华裔,却注定了两人永远无法肝胆相照,心合一处的……
空旷的滩沚上,烟波浩渺、涛声隆隆,除去五俱死尸的残骸,只剩下了须贺和木森的衣襟在风中飐动。
于勇远去,木森回转神智,不经意间看到须贺正眯缝着眼睛观注着自己,阴霾不明的雾气中,两人似笑非笑地对视了眼,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信步朝前踱去。
缓步行走间,须贺道:“阔别上海有段时日了,有消息称,近来那儿边一直不大太平,赤党活动日益猖獗,针对我们的学潮和罢工等抵制活动层现迭出……”他的话稀松平淡,像是在闲谈漠叙,不时地观望木森的反应变化。
“是么?”木森心不在焉道:“区区几个赤党和一些学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都是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任他们去吧。依我看眼下尽早查到关九红和南卫的藏身地点,才是当务之急。但愿于勇旗开得胜,以雪我九条人命屈死之耻。”
木森避重就轻,滴水不漏。须贺无懈可击,话锋一转,道:“说得是,我们不谈这儿些了,说点高兴的,后天是夕丽的生日,你们的关系日渐明朗,于勇是不会死心的,如若不然,他不会漂洋过海追随夕丽来到长崎,甘心情愿替我做事的。我看他必然会借查探关九红和南卫的机会,与你暗较高下的。你这儿边不能自甘落后才是呀!”
木森的心怦然一紧,竭力搪饰道:“依我看,凡事随缘的好。倘若心存做作,讨夕丽的欢心,只怕我做不来。既使我做得来,以夕丽单纯无瑕的素性,又何偿喜欢呢?”
须贺放声干笑,道:“凡事随缘,说得太好了!此生此世,你我得以相识,便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你我都应珍之重之。如今看来,夕丽与你的缘分可谓命中注定,木已成舟。此事我早早地征询过夕丽母亲的意见,她极力赞同;至于夕丽本人,怕是更无歧议了。到时候,有件事情非比寻常,我要当众宣布,你提前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木森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嗓。从须贺暖昧如深的言辞间,他知道无论须贺有没有完全消除对自己的疑虑,至少可以肯定,没有抓到任何确凿的把柄,否则,又岂会牵扯出夕丽来,拿夕丽的终身幸福当作手中的一张王牌,开这儿样天大的笑话。这恰恰是须贺高明的手段所在,也正是木森最为薄弱的软肋所在。
两人继续走着、聊着,须贺挽过木森的手,宛若无比关爱,如同一对无话不谈的亲密父子,亦如不计年龄之别的忘年交,在海滩上畅游了好长的时间……
夕丽生日在即,须贺在那儿天要有怎样的动作,木森已然猜度出了八九分。他忽然对须贺盟生难以言状的感动。不过,他同时清楚,两人父子相称,表面上以效忠白狼会为己身大任,思想深处仍然是相形悖逆的。此中又搅和进来与他情肫意笃、心心相印的夕丽,这儿另他对今后的前景甚感忧虑。些微冷静下来,那儿不可言状的感动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则是更为棘手的矛盾和沉甸甸的不安。
千丝万缕的纷挠与繁杂如晦的心情尚未来得及卸去,夕丽的生日在这儿一天如期而至。
天色缓缓放亮,云淡风轻,一派静谧。一名晨起的家佣手持扫把,拖着慵懒的身躯来到室外,眼前不禁一亮,一声惊呼,众多人闻声竞相奔涌而出,一霎间,引来啧啧赞誉,满院皆是,叹为观止。
终于来了,竟与夕丽的生日不约而至。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袭卷整个渔牧场,盛况空前,无可阻挡与形容的樱花汛!
作为全日本的国粹和骄傲,樱花乃吉祥之物,寓意繁多,尤其像征着青年男女热烈、纯真、美好的情爱。只是花期太过短暂,每年的四月中旬至五月上旬,她从南到北绽放开来,起初从冲绳岛开始,最后于北海道结束,从花开到败落二十左右天的时间内,酷似一团炫丽夺目的焰火,蔓延而来,烧透整个日本国土。在长崎境内,樱花种类不胜枚举,其中以“玖岛樱”独树一帜。此外,“云仙杜鹃”作为另一种颇受人们青睐的花卉,也甚称著名。
红灿灿的日头压上树梢之际,人们热闹忙碌了起来。须贺从长崎市内请来了各色知名艺人,渔牧场处处载歌载舞、笑语盈庭,欢快的气息渗透到了小小渔村每处脚落……这儿样的情形,反倒使木森倍感压抑,丝丝哀凉打心底由然而生:今日,赶在夕丽生日这儿天,如霞似绵的樱花汛骤袭而来,开遍了渔牧场,虽是璀璨绚烂,盛极一时,惹人眷恋爱怜,却似梦幻一场,曼妙短促,来去倏忽而逝,只怕徒留悲伤一场……心怀如是的怅惘,木森漫步走来,不经意间,琴瑟之音依稀可闻,间或掺杂着玲珑悦耳的欢声笑语。
循声望去,这儿里清静了些许,但别有洞天,更是樱花的海洋。
木森敛足,静静地观望。相去数步之遥,一片樱花怒放的开阔的圆形草坪间,几只九州鹿在悠然地觅食;两名从长崎市内邀约而来的艺伎促膝而坐,轻拂鼓琴;旁侧,幸子指指点点,正对草坪中间身着艺伎服饰的舞者言传身教——在日本,流传至今,真正意义上一流的艺伎,沿袭的是对“艺”的造诣,而与常俗妓女意识中的性交易毫无任何关联。幼年时期,她们在“置屋”经过专业的培训,在言谈、举止、诗赋、琴瑟、文化等诸多方面都要求严格,无处不彰显出尊贵和典雅。出落成一名艺伎后,她们不可以在行业内结婚,只有受到显达高官的邀请,她们方可前去一展风姿,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她们的生活内幕无疑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很难亲眼目睹到其真正的风彩……幸子年青时代气质脱俗、容貌超凡,曾是一枝著名的艺伎之花。作为只有少数出类拔萃的艺伎所能拥有的荣耀,她曾经历过。当年正是在她艺伎生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被须贺看中,须贺不惜花费巨资为其赎身,两人得以结为了夫妇。
琴瑟丁丁、花影憧憧、轻歌曼舞之人,手拈罗扇、和服华美、一脸粉黛、衣袂飘飘、端庄婉约的同时,不忘乖巧俏皮。木森双腿迟滞,渐渐地看入了神……
幸子的敦促和点拨略带几分严厉,夕丽不好违拗,时而声情并茂,时而神思不定,亦庄亦谐间,蓦地身形踅转,正与木森的目光交错,木森轻抚手掌,以示赞誉。夕丽窘顿难当,脸庞的羞色立时红透了粉底,飞也似地跑去卸状去了。
刚好,阿信走来,告知几人,进餐时间到了。
筳席设置在前庭的花木丛间,异常丰盛。几道独具特色的上海菜香飘四溢,是夕丽点叫的,经阿信亲自下厨烹制而出——从小随父母生活在上海的夕丽,很多生活习性,至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另她俨然成为大半个地道的上海人;另外,长崎原本是九州岛西海岸港口城市,与上海仅隔八百公里,是日本锁国时代少数几个对外开放的港口之一,自古至今是沟通中日之间的桥梁;这儿里东西文化荟萃,衣食住行或日常生活,均沾有浓郁的中国色彩;这些彩色,对于曾在上海生活过的夕丽而言,更是折射得突出显著。
开宴在即,那儿架来自德国的钢琴搬出了屋外。应众人之邀,卸过妆的夕丽,端坐于琴前,弹奏了一曲脍炙人口的长崎渔歌。须贺、幸子陪同前来道贺的人,席地而坐,品咀着樱花酒。但见夕丽柔似无骨的指尖,娴熟地游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间,木森恍惚听出那儿是他用竹笛为关九红和南卫遣闷的曲韵,想不到一来二去中,夕丽将其揣摩通透,借助今日的机会,以琴声演绎而出。
仔细谛听,却是别具一番韵味。
也许,那儿悠清宛转的琴韵,演奏的决非是一首朗朗上口的渔歌,而是夕丽与木森心照不宣、相诺信守的一个秘密——无论任何时候,关九红和南卫的身迹行踪,只有两人知晓,琴韵当以为证。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奢华的贺礼纷纷投向夕丽怀间,尤为惹眼的是于勇那儿包小巧玲珑的檀木盒子,上嵌一朵红艳艳的塑纸杜鹃,内藏的物品不消细说,单从包装的精美华丽看去,于勇的用心可见一斑。
夕丽拨开堆积如山的贺礼,冲木森莞尔一笑。木森并未刻意准备任何礼品。并不是夕丽一向对他毫无索求,两天来,木森权衡轻重,从未如此认真地慎思细想过。这儿种时刻,他两难顾全,有意回避此种杂遝的场合,不愿应对接下来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实在又心存不甘。
幸子拿过一只透明的玻璃碗,倒入滚烫的沸水,碗内几片食盐浸泡过的樱花瓣,慢慢地舒展开来,变成了一碗异彩纷呈的“樱花汤”。幸子将樱花汤放置夕丽身前,道:“许个愿吧,然后喝净它,以后的日子里,那儿个愿望会像灿烂美好的樱花一样绽满枝头,终有一天得以实现的。”
夕丽顺从地端正身姿,虔诚地默祷片刻,樱花汤些微烫嘴,她未急于喝下。
于勇见状,自告奋勇挺身而起,脖颈向前探去,欲要祛散滚滚沸热。夕丽慌忙抬手罩住汤碗,郑重其事摆放在木森面前,向木森求助。一旁的幸子随声附和,阿信也频频示意,在人们善意的企盼声中,木森不好拂了夕丽的意愿,端起汤碗吹拂数口,送还给了夕丽。夕丽明眸流转,想想并未承接,推说碗深似海,一人无法饮净,请木森代劳,啜饮一半。两人推让之间,面对的岂只是一碗香醇四溢的樱花汤,木森迟疑不定。
容不得木森半点多想,幸子、阿信等人不失时机的劝勉声又一次响起,木森终于无从抵拒,只得喝掉半余,始才将汤碗还予夕丽。在阵阵欢腾声中,夕丽将剩余一半喝得竭净彻底,一滴未剩。
“许的什么愿,说出来给大家听听?”阿信明知夕丽所思所想,却要故问,打趣道。
“这儿种事情只能藏在自己心里,说出来会不灵验的。”夕丽顿时两颊燥热,含笑溜了眼木森。
这儿一眼,没能逃得过于勇的视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勇的一举一动,同样被须贺尽收眼底。
清了清喉嗓,须贺拿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支笔,郑重其事对木森道:“过了这儿个生日,夕丽年满二十岁了。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你们俩情投意合,我同夕丽她母亲甚感幸慰。这儿件事情宜早不宜迟,日前我已对你有所透露,想必你考虑得差不多了,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字,把婚期定下来吧。”言竞,将小册子和笔推置在了木森面前。
执笔在手,木森心乱如麻。
夕丽羞窘拂面,目不交睫地盯视着木森的笔端,等待着那儿扣人心弦的一笔。
木森仍在踟蹰。幸子催促道:“如果没有太多的异议,为何还要犹豫呢?”
众目睽睽之下,不知怎的,木森眼角的余光,落在左手的刺青上,执笔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颤,险些没有将笔滑落身下。赴宴的其他人屏息凝气,无人察觉到他这儿一微妙的震颤。婚约书上终于落下了木森的名字。
须贺开怀大笑,对众人道:“此事已定,下个月就正式为夕丽和木森举行婚礼。从现在起,大家要把这儿件事情视为头待大事。让我们为他们的长久幸福共同举杯!”话毕,须贺端起杯盏,与众人一一碰杯,热烈的道贺声不约而同集向了木森和夕丽。
木森一一回敬,草草吃了口饭,第一个退离了筵席;
席间少了木森,夕丽顿觉枯躁乏味,第二个离开了席位;
夕丽离席不久,于勇一仰脖颈,干尽杯中烈酒,第三个退出了席位。
穿过两道拱门,沿着草木葳蕤的院庭曲径,转悠到水车旁的一溜长亭间,夕丽找到了木森。
长亭静静… …
长亭长长… …
静静长长的长亭内外,一样是粉红的世界、樱花的海洋,一蔟蔟、一片片如火如荼的樱花树,燃遍了整个渔牧场。长亭周遭,数不尽的含苞待放的蓓蕾,穿越廊檐,在木森眼前迎风婆娑。木森信手折断一枝,夕丽从身后闪身而出,一把拈过手中,贴近鼻窦前,陶醉在无尽的芳菲中,脉脉含情地问道:“你……好像看起来心事重重,难道不想知道我许的那儿个愿么?”
木森黯无声色,自顾点燃一支烟吞吐起来,毫无底气面对夕丽一双炽烈如火的眸目。
静静长长的长亭间,此时此刻,出奇地寂寥,隐约听得到怦怦的心跳声,不知是夕丽的,还是木森的,宛如偌大的天地苍宇间,万物俱已凝滞,又好似在另人窒息的静谧中,熊熊地燃烧……理智与情感如同汹涌袭来的狂潮,在木森脑海中澎湃击撞,木森长时间凝视着夕丽,声气缓重而沉挚,道:“我想了许久,一些话或许本不该说的,但是今天不同往日,是我们定婚的日子,所以我想一吐为快。希望你听过我这儿些话后,一定要慎重地考虑清楚!”
夕丽的热情犹未消退,俏然一笑,柔声似水道:“无论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你只管说,我洗耳恭听就是了。”
木森脸色不见一丝欣喜,道:“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婚事,就这儿样草率地决定下来,过于唐突了么?”
夕丽倏地懵了住。木森何出此言?此言又是何意?她有点不知所措,嗫嚅着问道:“为……为什么要这样说?”
“没有为什么。”木森手拈的香烟燃烧殆尽,烟蒂被他狠狠地紧攥手中,他忘记了灼痛,一字一顿道:“总之,你终归有一天要后悔的。只因我所做过的很多事情,包括现在的一些行径,已经另某些人恨入骨髓,迟早要遭到报应的。到时候,只怕你在感情上深陷郁苦,无以自拔。与其选择那儿样一种结果,莫不如现在毁婚,还来得及。”
迷惘、惶然、错愕刹那间爬满了夕丽面庞。整个渔牧场,恐怕无人比她更了解木森。在此欢庆的日子里,木森是怎么了?夕丽呆若木鸡,定定地望着木森,透过木森深遂黝亮的双目,她读到了一丝无助、几许落漠,间或两人独处之时,谈笑撇脱背后讳莫如深的诡秘和刚毅……木森越是这样,她偏就对木森情惹意牵。她自认为懂得了木森的寓示,执拗地道:“你是担心那儿些尸体被人追查出来,有人找我们的麻烦,是吧?”
“如果仅仅是这儿些,倒是没什么。只怕还会有另外一些更为可怕的人,日后会对此事纠缠不放。”
“那儿会是些什么人呢?”
夕丽秀目圆睁,势必要问出个名堂。
木森看着夕丽满面的单纯和挚真,嘴边的话如哽在喉,最终不忍详加点破。
夕丽无论如何难以揣摩通透木森的真实想法,想到今天是和木森定下婚约的大喜日子,不愿继续此种繁杂纷乱的烦恼,遂道:“也许我不该问得太多,也不想知道得太多,不过,无论你得罪了什么人,既然已经在婚约书上签了字,我便永无后悔之日的。”
木森胸膛涌过一抹暖流,对夕丽难以舍弃的爱怜和感动,如同溃堤的潮水,淹没了诸般锁藏至深的惮忌,纵使心中再多的顾虑,面对夕丽的万种柔情,也会为之动容……夕丽两颊泛起红晕,醉人的笑靨荡漾开来,缓缓偎向木森臂弯。
巧在此际,不远处的一片花坞丛中,响起琐碎的窸窣声,几只蜂蝶四处飞散,一个人闪身而出。
于勇!夕丽一惊,慌忙挣脱出木森的怀抱。
于勇尾随木森和夕丽离开筵席后,一路蹑踪而来,躲藏在了长亭不远处的花坞丛中。木森与夕丽的言谈内容,他没有窥听清楚,但二人亲昵的身影,却被他尽摄眼中。
“你……你怎么会躲在这儿里!”夕丽白皙的面庞红得越发妩媚、动人。
被醋意、醉意搅得头昏脑胀的于勇,踉踉跄跄走入亭中,道:“不好意思,打挠二位的雅兴了。方才人员冗杂,没来得及向二位道贺,很是抱歉。”言竞,伸出手来递向木森,道:“恭喜你与夕丽喜结良缘。不过此份天赐艳福,他日有无机会消受,尚需等待时日,静观其变。”
木森的手握到于勇的手时,于勇的手冰冷如霜,木森能够从中感受到极其强烈的怨怼。他毫无卑谦之意,不软不硬回敬道:“谢谢,届时还望拔冗赏光,多喝几杯喜酒,才是对我们最诚挚的祝愿。”适才在席间,只因一碗樱花汤,使得于勇颜面尽失,现在木森一副胸有成竹的气势,分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勉强克制住满腔醋忿,挑畔道:“一定会的。不过……现在讨论喜酒的问题,似乎有点为时过早了。依我看,世事瞬息万变,在没有举起酒杯之前,大家都不要过分高兴才是!”
木森颇有兴致地聆听着于勇的讥诮,反唇讥笑道:“不错,世事的确变化无常,然而世间的事情,归根结底毕竟是有人来掌控的。即是这儿样,凡事就应当胸襟坦荡、谦恭审慎才是,一味争强斗狠、急功近利,他日怎能有所建树。”
木森所谓的“建树”,无疑是找到了白狼会的四俱尸首,进而得到了须贺的垂青,为成就和夕丽之间的好事奠定了基础。于勇一听即懂,不屑一顾道:“请尽管放宽心,我不会让先生失望的。在你婚礼庆典临近之前,我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怏怏地离去。
木森目送于勇步出长亭,心知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在夕丽没有披上嫁衣这段时间内,于勇必然要加紧对关九红、南卫二人的搜杀,借以提升在须贺心目中的地位,尽一切所能,不择手段地扳回劣势。
果不其然,隔日,于勇紧锣密鼓的布控,范围越扩越大,与长崎谍报局最为密切地保持起联系。一条新的、更为细密的搜寻点线,很快自以后几日内,由长崎市区至小小渔村方圆几十里地构建了起来。
时隔不久,以这儿条点线为中心,形成的网络触角延伸到了稻佐山一带。木森不得不减少对关九红和南卫的接触,伺机而待,期望两人及早返回上海。此间,木森对日常事务不敢掉以轻心,凡事格外谨慎,包括婚前各项筹备事宜,都进展得井然有序。譬如陪同夕丽往返长崎市区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两人去了市区内的“崇福寺”,互为对方祈福盼祷;夕丽为自己选购了精美的嫁衣,也为木森购置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随着婚期庆典一天天迫近,木森、夕丽连同众多家人在蓊蓊郁郁的樱花树下合了张影,须贺、幸子、阿信等家人均在其中,大家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祝福,喜庆的气氛愈来愈浓重地感染着渔牧场以至整个小渔村,夕丽憧憬已久的幸福好似触手可及……虽然木森一直为关九红和南卫的安危心神不宁,然而在人们为他和夕丽筹备婚礼的忙碌中,心头总归是甜丝丝的。
第三章(一)
趁着天色放亮之前,木森带上绷布、药品以及食物,悄然出了渔牧场,去了稻佐山。由于于勇这儿阵子对关九红和南卫追查的过紧 ,木森不得不慎重行事,赶在天亮以前去往稻佐山,为关九红和南卫送去饭食和药品。南卫嗜酒成性,嗅到木森带上山来的酒香,创痛减轻了许多。换过这儿最后一剂药,他的伤就算痊愈了。想到明天是和夕丽喜结良缘的日子,木森没有忘记把酒煲装得满满的,以飨南卫口福。
曙色阴沉、山风飂唳,夕丽的房中,琴音袅袅、温馨雍柔,同外界晦暗的抑境构成鲜明的对比。这儿一夜,夕丽衣未解带,心潮澎湃。她端坐在钢琴前,一遍接连一遍弹奏着心间的喜悦——挨到明天这儿时刻,她即将与木森牵手成婚、共沐爱河,缅想至此,不仅朱唇含笑,如醉如痴。
此当,于勇同样夜不能寐。他徘徊在夕丽窗下,透过薄如蝉翼的窗帘,偷窥到灯下的夕丽,窈窕美好的身姿,一想到夕丽和木森的婚事已定大局,而自己这边,对关九红和南卫的查找毫无结果,他怎能不为之焦灼、沮懊、烦躁。
一曲又告阕止,夕丽打了个欠伸,离开琴凳,踱到窗前,远远的天际,正在褪去夜色,大片的云头飘忽不定……她猛然间想起从长崎市内选购的西装——那儿是花费了她好一番心思,打算送给木森的,不知明日的婚庆典礼上,木森穿着在身,是否得体合身。现在,就当此刻,她怕是实在等不及了,想早一点知道答案。于是她取出来,走出屋舍,径直来到了木森的房前。
于勇听见动静,躲在了一处山池后面,蹑手蹑脚跟上前来。
“木森……木森醒醒啊… …”夕丽轻叩房门,柔声唤道。
房中没有一丝回应。
奇怪,木森平日睡觉是极轻的,一唤即醒,现在怎么会听不到自己的招唤?夕丽沉吟了下,试探着拉了下房门,没想到里面没有上闩,一触即开。
又一矜持,夕丽轻手轻脚进入里间,掀亮了灯盏,房内阒无一人!
于勇飞步窜至窗前,把情况窃窥得清清楚楚。
夕丽满腹狐疑,环视整间屋宇,见睡榻旁的桌几上放置着一卷绷布、一些药品,她顿时明白了,自言自语道:“起的这么早,难道去稻佐山为南卫换药去了么?”
窗外的于勇,双耳倒竖,惊悉此语,恍若五雷炸顶,差一点跌坐在地上。呆傻了好一会儿,于勇欣喜若狂,急不可奈溜出渔牧场,向稻佐山跑去……
此际,木森正在去往稻佐山的途中。来到山顶,他把药品、食品以及一壶佳酿交给了关九红和南卫,与他们攀聊了一会儿,顺便把自己和夕丽的婚事告诉了两人,而后下了山,按照原路向渔牧场返回。
孰不知,一路追踪而来的于勇,也上了山顶,躲在不远处,将三人谈话的景慕尽摄耳目。于勇提前一步下了山,一路狂奔,抄另一条路回到渔牧场,急匆匆地去见了须贺……
木森从稻佐山回到渔牧场,未及走进房前,远远地望见自己的房间中亮着灯光——临去稻佐山的时候,他明明记得将灯熄灭了,此时谁会在里面呢?他心一沉,并没有急于进入房中,而是悄悄地来到窗前,看到于勇坐在睡榻前,嘴里叼着香烟,一副怡然自得的情态……木森愈觉不妙,闪身入室!
于勇“霍”地起身!
四目对视,双方相峙无语,从各自的神色中,两人却不难窥懂对方的心思。木森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向靠近睡榻的桌几上,那儿上面放置着剩余未用的绷带及药品,于勇的视线随之一道移了过去。
“怎么,一大早找我有何贵干?木森不冷不热地问道。
于勇冷嗤一声,道:“当然是有事了,不然,这儿天色没通亮呢,我跑到你房间中来做什么!”说话之际,于勇随手捏起一瓶创伤药,故弄玄虚道:“我想……你不会是即将要做新郎了,兴奋所致,三更半夜睡不着觉,四处游荡去了吧!”
“依你看呢?”木森浅浅一笑,探问道。
“要我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于勇声调骤高,大声道。
木森预感到麻烦大了。于勇胸有成竹的口吻,定当是嗅到了他私通关九红和南卫的一些事情;亦或是他刚刚去过稻佐山的行迹,被于勇察觉到了;两种可能,木森不敢妄断纰漏是否出在绷布和药品上,进一步探问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心里清楚什么,还请详加指教。”
于勇手势一甩,猛地把创伤药抛予木森,不阴不阳道:“想不到你不仅戏演得逼真,还能充当治病救人的角色!怎么样,那个叫南卫的伤势调养的差不多了吧,打算何时送他和关九红回上海,不妨告知我一声,也好让我尽一份同裔之谊,聊表敬仰之情。”
木森玩摩着药品,看来于勇弦外所指是知道了刚才的事情。事已至此,他反倒没了惊怯之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步步逼近于勇,声色俱沉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于勇惺惺做态,咂咂嘴道:“瞧你说的,即将成为夕丽的如意郎君了,我哪敢把你怎么样。”言犹未了,阴啧啧地笑了笑,又道:“只不过……都怪我一时性急,口无遮拦,把刚才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情形,如实地禀告过先生了,先生吩咐我在此候着你,下面就看他想怎么样了。”
“先生起来了么?现在何处?”木森急火攻心,怒目如炬。
“刚刚早起,正在书房恭候大驾!”于勇一脸谄媚之态,好不惬怀。
木森强压怒火,冷冷地乜了眼于勇——于勇的右手,自始自终揣在衣兜内,里面除了枪械,不会持有其他东西。
木森心一横,出门直奔须贺书房。
于勇紧随其后。
二人疾步来到须贺书房,须贺倒背双手,伫侯在窗前。窗外天色似亮未亮,混沌昏暝。须贺身后的桌几上,放着一支德制七寸小手枪。木森看不见须贺的面孔,须贺只给了他一个冰冷的脊背。木森强烈地感受到了须贺周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无尽的愤怒。
于勇蹑手蹑脚贴近须贺身侧,附耳道:“先生,人已经带到了。”
须贺僵然未动,好半天 迸出一句话,只有一个字,听来阴恻可怖,道:“坐!”
木森并未就坐,静静地等待着须贺接下来的发落。
须贺缓缓转过身,猪肝色的脸挂满了霜雪,道:“于勇已经将事情的经过讲给我听了,我只想亲耳听到你的回答,是真的么?”
瞬间的犹豫,木森答话掷地有声,道:“是的,半点不错。”
须贺面肌抽搐了一下,紧接着问道:“那儿么请再告诉我,同他们来往多久了?”
木森缄默少许,这种时候继续搪塞实属徒劳之举,莫不如一吐为快,是以道:“正是我救下的她们,此后往来不断,直至今日一早。”
须贺眉目拧成一堆乱麻,茅赛顿开道:“噢……照此来说,海滩上我们那四条人命正是葬送在你们手上的。”
“并不尽然,关九红和南卫最多只能算是帮凶,所有人都是我一人做掉的,包括你按置在灯塔中的人。”木森斩钉截铁的回答,干脆、简捷、爽落。
“哐!”须贺暴跳如雷,拳头狠狠地砸向桌几,随手抓起手枪,吼道:“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儿做!做这种愚蠢之极的傻事,对你有何益处!”
木森一如常态。须贺咬牙切齿,气喘如牛,恨不能将他吞噬入口,撕嚼得粉碎……做过最后的短暂默忖,木森澹定地道:“对不起,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至于原因,你应该清楚。”
须贺细眼打量木森,长时间以来,似乎唯有这一刻才彻底认清木森的真实面目。他狼嗥般叫道:“难道仅仅因为她二人与你一样,同属华裔,你便好歹不识,枉费我一片养育之恩,甄培之情!”
须贺一语中的。木森充耳不闻,软硬参半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朗朗乾坤,华裔万千,唯有良知未泯者,才可与之血脉相融、不弃不离。”话毕,无心浪费口舌,同须贺辩驳,轻蔑地笑道:“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养育之恩也好、甄培之情也罢,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须贺手中的枪颤抖起来,木森气定神闲,令他感到无助、悲愤、无可奈何。良久,他勉强压住火头,重重地叹息道:“也好,或许真的不是你的错,推本溯源错在你们同为炎黄子嗣。可是你更应该清楚,你所做的这儿一切,是在拿自己和夕丽的幸福做无谓的赌注,若是在乎夕丽,你输得起吗?”
木森的心随着须贺的枪口猛烈一颤,面对枪口,他无所畏惧,只是无论须贺此言是在劝善、还是规过,都给予他莫大的重创。不可否认,他和夕丽两情相悦、意笃情深,那儿么,眼睁睁看着即将触手可及的幸福,真的就此毁于一旦吗……?一种无以言状的酸楚,搅得他撕心裂腹,痛苦不堪。
须贺的情绪变化,与木森一样矛盾而复杂,道:“我仔细想过了,抛下你我之间的情谊不计,却不能毁掉夕丽的后半生。她是我与幸子唯一的爱女儿,只要你有悔过之心,机会还是有的。”
木森一听即知,须贺定是另有图谋,单刀直入问道:“只怕条件不会那么简单吧?”
须贺阴森森地道:“明天是你和夕丽大喜的日子,我要你带领于勇,赶在投明之前,去往稻佐山邀请两位朋友来家中共叙一杯喜酒,这是你最后的转机,怎么样,条件不算过分吧。”
木森意念飞转,先稳住须贺无疑是当务之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和回旋的余地,便道:“好吧,我也全当为了夕丽,听从你的安排。”
须贺缓缓收起枪,封进了抽屉里。
木森退出书房,离去。
回到自己房内,木森心智迷乱、如坐针毡,事情如何泄的底,他没时间推究。怎样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猝变,他费尽了思索。为了关九红和南卫得以活命,这儿是他第二次与须贺暗中为敌;和前次搭救赤党有所不同的是,此次无论做得多么隐秘,今天终于暴露了。不过,有一点是和前次相同的——两件事情都是为了阻止须贺残害来自上海的同胞。身处他乡异域,只要一息尚存、真良未泯,木森坚信,无论任何人,都会为之争斗不止,竭力周旋的。
既然答应了须贺,明早联同于勇,将关九红和南卫邀请至家中,须贺美其名曰“请”二人喝上一杯木森和夕丽的喜酒,实质上是暗设“鸿门宴”,借机向二人下毒手罢了。如果不顺应须贺的意旨,后果可想而知,不要说关九红和南卫性命不保,只怕连木森也休想存活。
时间迫蹙,木森无暇多想,更顾不得太多了… …
第三章(二)
挨到暮色将至,他悄悄出了房门,在经过夕丽窗下时,欢声笑语频频入耳——在阿信和女佣们的围簇下,夕丽正坐在妆奁前,为明天的婚事梳洗打扮。木森忍不住停下脚步,有心走进去,与夕丽说上几句贴心话,又恐招惹不必要的惊扰,最终,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从渔牧场高高的院墙逾越而过,确信身后无人盯踪,向稻佐山走去。
通往稻佐山唯一的两条山径,关卡叠设、路障重重,巡游的人影比比皆是。须贺早已经采取了措施,封锁了山道。此路不通,木森只好踅到后山,沿着一处常人意想不到的断崖绝壁,费尽周折,攀爬上了山顶。
关九红为南卫换过药,两人在石窟外欣赏着异乡日没时的壮丽景观。石窟入口处,燹火旺燃,缕缕山珍特有的香醇味道漫山弥散… …俯瞰近前,崖涧险峻、苍翠欲滴,这儿一切,对于关九红和南卫而言,与上海的灯红酒绿相去甚远,不过,倒是别具一番异域情趣……二人陶醉在眼前的山林美景中,对木森满怀感激之情,浑然不觉山下已经危机四伏,险象环生。
木森攀上山巅,二人大感意外——木森是在傍亮时离去的,这儿会又来干什么?况且新婚在即?
情况危急,没有太多的时间闲话,木森把清早赶回渔牧场发生的猝变大抵道来,二人听后无比震惊。南卫自恃伤势转愈,要立刻闯下山去,同须贺拼个鱼死网破。木森断然制止。
南卫的莽撞做法,形同以卵击石,根本无法与人多势众的须贺正面冲突。木森铁了心,毅然决然对关九红和南卫道:“须贺邀请你们明早参加我的婚礼,实是居心叵测。眼下正面山道已经被他完全封锁,趁着现在后山疏于防范,你们赶快沿着山崖脱身,连夜赶赴长崎码头,那儿里大概还没有来得及采取行动。能否顺利地搭船回归上海,全凭你们的造化了。
关九红心存歧议,争执道:“我们一走了之,须贺肯放过你么?明天你和夕丽的婚礼又将如何举行?”
明天怎样,木森不得而知。不论须贺如何惩治他,他全然不计、一并接受,只是不能不顾忌夕丽的感受。放眼天际,远山苍茫、斜阳如血,愔默少时,他唏嘘道:“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南卫歉仄难当,一把扯过木森的手,慷慨激昂地道:“你也是从上海过来的人,不如我们一道杀出条血路,回上海不好么!”
木森摇摇头,拒绝道:“我不能走,今晚必须留下来,否则一旦引起须贺生疑,后果只会更加糟糕。”
关九红察颜悦色,一眼窥懂木森多半是在推委。他不愿就此离去,实是有着更深一层的苦衷和意向:不管事态怎样严峻、无论明天结果如何,木森是想要对夕丽有个明确的交代。否则,他是绝不会只系个人安危,净身而退的。
南卫不无遗憾,只得道:“也好,人各有志,不可差强人意。不过,你最好想清楚些,假使现在跟我们回上海,共同投身在九姨麾下,凭你的胆识和才智,不愁日后闯不出一片广阔天地。如若不然,有朝一日,你真有叶落归根之时,说不定会走哪儿条路、上谁家的船,到时候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发生抵触,沦为敌对!”
木森轻抚南卫肩头,不以为然道:“世事变幻无常,太多的事情无法逆料,所以凡事还应随缘的好。即便真有那么一天,当以平常看待,不必深较。”
南卫败兴之极,丢下句:“但愿如此!”扭身走进石窟,收拾行囊去了。
石窟外,独剩下关九红、木森二人。云霭涌动、林木沙沙,两人所想不一……关九红歉疚地道:“都是我和南卫连累了你。长久以来,我做人的信条是,从不亏负别人一丝一毫,不论遭遇再大的困难险阻。而你的这份深情厚谊,不知日后有没有报答的机会。”
关九红这番话,不仅仅限于临别前的寒暄客套,乃是处于对木森发自肺腑的万千感激。木森心领意会,突然笑道:“这儿种时刻,说这样的话,未免不合时宜。你若真心对我感恩,为何不敞开心襟,以实相告。”
关九红一脸不解,道:“我来长崎的前因后果,早已对你和盘托出,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木森依旧笑色淡然,道:“当然不是。我只不过想证实一下,站在我面前的巾帼女杰,到底是不是传言中的‘九姨’。”
关九红倏忽一呆,真实身份终于在这最后时刻被木森戳穿,登时脸颊臊热得红白间杂。
木森近而道:“从搭救之日起,我就认定你不是等闲女流;后来,须贺日益加紧对你和南卫的搜杀,我根据他口中吐露出来的种种情况,更确信自己的认知。说到底,你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在此临别关头,仍对我隐瞒身份,未免有失九姨的风范,日后岂不让人传为笑柄。请放心,卖友求荣,机会频多,只惜我心肠不够毒辣,何况大家一脉相承,同为华裔。”
关九红愈发局促。她可谓阅历匪浅,但毕竟身为女流,面对木森锐利逼人的目锋,窘态百出。
木森取出一听香烟,点燃一支,将剩余的悉数丢给了她,道:“上海的‘三炮台’,留做路上遣解愁绪吧。”言讫,自顾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孤坟,停伫坟前,看着墓碑上镌刻的姓氏名讳,怅触良多——长眠于此的人,便是须贺的父亲,也是一位养育了他二十五六载的慈祥老人。老人家在世时,这儿个家平静无波、其乐融融,谁会想到这一走,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故……
此际,鸡血般鲜红的余照染亮了整座稻佐山。南卫打点妥贴,催促关九红早点动身。关九红体味着木森的话,久久 不能平复心绪,并且更加忧虑,木森明天将如何挨过……
木森再不愿多话,默默地朝孤坟拜了几拜,头也不回孑然远去。
次日拂晓,于勇按照须贺的吩咐,率领大帮人手,在木森的引领下,登上了稻佐山。一行人搜遍山野,一无所获,只是在关九红和南卫栖居过的石窟内寻找到了一些残羹剩饭。众人来到须贺父亲的坟茔前时,只见旁边的一颗老柏树的树干上,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英文:love you .mu  sen。木森涩然一笑,一看便知出自关九红的手笔,未曾想她还懂得几句糟烂的英文,看来在上海那儿边,没少同洋人打交道。既然她和南卫昨日连夜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木森只有祈福二人尽早平安回到上海。
于勇斜眼观瞧,木森的神情、老柏树上的英文、以及洞穴中的残羹剩饭告诉他,昨天夜里,木森一定给关九红和南卫暗通音讯,放他们下的山。于勇手一挥,众手下蜂拥而上,将木森重重围困!
木森毫无抗争之意,冷声道:“有些事情我尚且需要亲自向先生交待清楚,不劳各位捆绑,自会面见先生的。”话毕拨开众人,从容而去。于勇遂与众手下前呼后拥看押着木森,下了山顶,回渔牧场复命。
天色已然大亮,渔牧场里里外外纵声谈笑、喜庆洋洋,一辆辆装扮豪华的花车,早早地停候在外边,即将载着木森和夕丽去往长崎市内,举行隆重的婚礼庆典。夕丽身披嫁衣、明眸顾盼,迟迟不见木森人影,暗自欣喜的同时,心焦如焚。
时间越来越紧迫,阿信随同幸子忙碌着外边的应酬。须贺独自一人躲在书房中,静静地等待于勇和木森的消息。他对自己的如意算盘深信不疑——为了夕丽,木森这一次决不敢再蒙蔽他;关九红和南卫注定插翅难逃这一劫!
书房悄无声息,几乎憋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与外面的莺歌燕舞截然两个世界……房门“唿”地被人拉开,木森和于勇回来了,并没有带回来关九红和南卫。须贺一看就知道事情出了纰漏,不待发问,于勇抢步上前,附耳道:“从昨天清早到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关九红和南卫不胫而走,照我看事情定有蹊跷。”
于勇话犹未了,木森挺身上前,声色俱厉道:“不用多说了,整个渔牧场,只有我同他们有来往,人正是我放的!”
数名蹲侯在外间的须贺的手下,听到木森的高喝声,手持刀枪棍棒一并涌入。木森如此轻易地不打自招,于勇心下窃喜,豁然宽慰,揶揄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回别指望先生的原谅了。”
木森怒视着于勇,于勇顿觉周身泛冷,不敢正视木森。须贺死死盯视着木森,悻悻地问道:“说的可都属实吗?”
木森犹未显现丝毫的怯怵,硬邦邦地道:“这种事情别人唯恐躲闪不及,谁会自找麻烦,惹火烧身。”
“有胆识!即然是这样,居然还敢回来见我!”须贺恨声道。
“你错了,只因我不曾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要见的人是夕丽。”木森反唇相讥到。
“夕丽……”须贺低嗥一声,道:“如果你心里装着她,就不该违背我的意愿,给关九红和南卫通风报信,放二人下山!”
木森血脉贲胀,针锋相对道:“既然你口口声声尊重我和夕丽的这份感情,也不该无视我的身世出处,肆意残害我那儿些华裔同胞!”
“你——!”须贺语噎,哑口无言。
木森慢慢由怀间取出一本小册子,自信和得意让他无所忌惮,他讽笑道:“这幕闹剧早该收场了,我早已经厌腻了。实话告诉你,你梦寐以求的赤党名单,先前所奉送的那本,上述名讳寓址,完全是经我一手杜撰的,而这儿本才是正本。这儿也正是你为什么按照上面所列的名目,屡屡扑空,不能得逞的原因……你自恃老谋深算、攻于心计,可还是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一点——你忘了我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哪一族氏的血液。从发现那份名单有问题时,你就不该再信任我!”语声始毕,不待众人醒神,木森迅速撕毁了名单,随手一扬,琐碎的纸屑如同雪片般散落得满屋皆是,一片狼藉。
登时,须贺恼羞交集,,气息败坏叫道:“我一直视你为亲生子嗣看待,给过你一次次机会,诚心诚意成全你和夕丽的好事,而你却不识时务,更不懂得珍摄我的用心良苦。今天,不要说你们的婚礼无法举行,她的人也休想见到!”
木森当仁不让,大声吼道:“我要见的人,这儿里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即便是你!”
须贺从未见到过木森如此嚣张的气焰。木森巨大的声调,势如风雨袭来,整间屋舍为之震颤、惶然,惊动了外面的人,人们纷至沓来,欲要一观究竟。工夫不长,人声鼎沸。
消息快速扩散,夕丽闻讯赶到,听见争吵声,不知道里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命扑打起门板,如痴如癫。
门,始终紧紧地闩着。里间,只闻其声;外间,阿信、幸子惊惶失措;霎那间,为木森的央情声汹涌而来,此起彼伏……须贺置之不顾,缓缓地拉开了抽屉。木森一刻没有放松观注须贺的一举一动,见势不妙,随手抓起满满一钵棋子,狠命掷向于勇,于勇躲避不及,数十枚坚如石屑的棋子横泻而过,面庞顿时泛过一片大辣辣的灼痛,趁此空当,木森飞身扑向于勇身后,一手扳住于勇右臂,另一手死死扼住于勇脖颈,下了于勇的枪,既而迅雷般枪口一调,瞄向须贺,示意其他人等不要肆意妄动。
于勇为木森所挟制,不能抽身。须贺的动作到底较木森稍逊一筹,不得不慢慢缩回手,命令手下按木森的意思照做。木森趁势逼近须贺,字字重如泰岳,道:“我从来拿你当做亲长看待,凡事都可以依照你的吩咐去办,但是在长崎这儿块地面上,决不能容忍你无端地迫害我每一位华裔子嗣!”言竟,猛力将于勇推搡到一边,伸出左手,伏于桌案上,道:“这个家养育了我二十几年,水米之恩定当铭铸肺腑,永志不忘。这儿一枪算是我的补偿。再有,据你所说,一旦沾有狼头刺青的人,一生一世无法与白狼会脱离干系,今天我便把它送还给你,此后我们镳扬两路,情断义绝!”
“木森,你要干什么!冷静些……”外面的人,聆听着里间的动静,争相劝止。木森此言一出,夕丽的心一下子跌进谷底,几近昏厥过去,家人们手忙脚乱将她强行架离了乱哄哄的人丛。
闻听夕丽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依稀远去,木森心痛如绞,双眼一闭,“砰!”然一记脆耳的枪响,一粒弹丸洞穿手掌,左手手臂上那记藓明的的狼头刺青,伴随着一滩血红,溅染了须贺满身,消逝得无影无踪。
枪响过后,木森面色惨白,趁须贺等人睖睁的瞬间,一脚踢碎窗棂,骗身跃窗而出。跑到院中,他左顾右视,在人丛中找寻不到夕丽半点人影,只听身后须贺咆哮如雷,他不敢滞留片刻,强忍钻心的烈痛,趔趔趄趄奔渔牧场外仓惶逃去。
第四章(一)
逃出渔牧场,木森撕破衣衫,匆匆对手创做过简单的包扎,慌不择路朝稻佐山而去。
傍暮时分,墨云压顶、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劈头泻下,木森饥寒交迫,蜷局在山林间挨到午夜,于拂晓前赶到了长崎市区。
进入市区内,大街小巷张贴满了布告,成群结队的便衣特务密布如麻,一夜之间,整座长崎城如遭大劫,一派惊哓混乱的景象——原来,昨天事发不久,须贺估准木森无论逃往何处,十有八九会在长崎市区内抛头露面,进而搭船或是乘车转道异地,于是须贺连夜向长崎谍报局下达了死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抓捕到木森,必要时可以就地处决!此令一经下达,整座长崎城进入全面戒严状态。
木森一路闪闪躲躲,来到一条僻静的街巷深处,辘辘饥肠,迫使他在一间小酒馆外面停下脚步,拣了些残羹剩饭,胡乱填饱了肚子。雨渐渐停了下来,何去何从,他踯躅不定。当前祸事临头,在长崎多滞留一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想到了关九红,想到了南卫,想到了二人临行之际的谆谆劝导,决意去往上海另行打算。
抵达上海的轮渡,上午九时出港。港口周边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警察、特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对过往旅客严密盘查……埠岸上,竟然是于勇亲自带人把持着渡口。眼见唯一的逃生希望告以破灭,木森一筹莫展。
晨雾在一点点涣散殆尽,置身于聒耳的嘈杂声中,放眼不远处的海面上,在一堆乱礁石间,几只渔船传来阵阵歌谣。歌谣不经意间随风入耳,虽是隐约的,在木森听来却是被无限放大了的一帧画面。那儿画面中到处盛开着樱花的影迹,以及夕丽的音容笑貌。一刹间,木森的心异常的疼痛。空洞、困顿、无助如同一道铜墙铁壁,横亘在他的心头,筑起了一扇无法逾越的屏障。时间分秒流逝,轮渡鸣响最后的汽笛声,起锚驶去。无需踟蹰,强烈的负疚感和不甘侵袭而来,他终于舍弃了这儿次逃生机会——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长崎,无论如何,他要见上夕丽一面,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让她明白,婚庆这天出了这样的祸事,并非他的本意。即便得不到夕丽的原谅,也不愿夕丽在永无休止的苦苦相盼中,得不到他的生死下落。
想法即定,他来到赤党遇刺的樱花旅馆,这儿里僻静、清寂、少人走动,要比其它去处隐秘、安全得多。
转天投暮,木森潜回到了小小渔村。
两天下来,本该欢天喜地的小小渔村,同长崎市区一样纷乱杂沓,鸡犬不宁。苦守到子夜,除了萧瑟的风吹草动声,大多归于平静。借着惨淡苍凉的月色,木森摸进渔牧场,在自己的屋舍前徘徊了会,见四下里阒无人迹,始才循着通往夕丽住所的青石甬道蹑步而来,躲藏在一片林木丛中,观察起夕丽房中的动静。
树影摇曳,草迹婆娑,夕丽的窗外,依旧亮着鹅卵般大小的灯盏。灯盏散射着橘红色的点点荧光——宛如夕丽所说:“黑夜之中,一盏小小的灯火,似荧光闪烁,便与人是一种相契、一种顾盼……”而今,夕丽夜夜燃亮的这盏灯火,却是与谁人相契、为谁人顾盼呢……?”窗帷撩动,夕丽枯槁的形容、憔悴的影姿,隐隐绰绰映入木森眼目,手中好似还拿着件衣物补缀着… …木森几度欲要闯进去,想想那样做的后果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不由郁满心怀,嗒丧万分。
风舞云飘,朦胧夜色中,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轻轻地点厾了下他的背脊,他骇然一惊,转身见是阿信。
阿信的紧张程度远远地胜过木森,悄声道:“你居然还敢回来,不想要命了么!”
木森一把抓过阿信的袖肘,迫不及待地问道:“夕丽怎么样了?她可好么?我要见她!”
阿信心惊肉跳,示意木森噤声,道:“你真是不要命了!先生料到你迟早要回来见夕丽,房前屋后昼夜埋伏下了人手。太太惦念着你,早就想到了这儿点,夜夜暗中亲自以酒肉招待那些人手,将他们灌得难省人世,并嘱托我每晚在院中等候你的到来。你少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匆匆忙忙进了房中。
时间不长,阿信领出一人,是幸子,两人急急从房中走出来。
无限凄清的月影下,当幸子看到木森为了逃避丈夫的追杀,仅仅两日之隔,落得衣衫褴褛、面目狼藉,不胜痛心,不知道该怎样安抚木森。她唯有把一些钱物塞给木森,然后又拿过一只包裹,言明此物是木森幼年时期的襁褓,当年阿信与贩卖木森的人达成交易后,连同这件襁褓一道被阿信抱回了家中。那时候,幸子见襁褓的针黹做工精美绝伦,不像一般俗物,实乃刺绣中的极品,所绘图案为一条游龙,另有“龙凤”二字附注图案之上,是以珍摄至今。可惜的是,如今只剩下了半片。另外半片当年在上海买下木森之初,就不知遗落到了哪处地点。如果所猜无误的话,另外半片图绘上应有“呈祥”二字。
木森展开襁褓,襁褓虽是残缺不全,但见斑驳的月光洒在幅面上,一条游龙光艳夺目,依旧如新。
幸子语重心长地问木森,今后他将有何打算。木森如实相告,眼下自身难保,别无他求,只想见上夕丽一面,如若幸运脱身,伺机回上海,也不枉二十几年的异域飘泊,算是叶落归根。幸子听后蔌蔌泪落,哽啜道:“那样最好不过,你原本不该属于长崎的,只是上海那儿边兵荒马乱、战事不断,回去后,遇事当应小心谨慎才是。”
幸子的殷殷叮咛,让原本心情沉痛的木森又泛悲酸。此番他冒着性命之危,潜返回渔牧场的初衷,是为了见上夕丽最后一面,现在目的并未达到,他焉能甘心。收好襁褓,他目光频频投向夕丽的窗下……幸子会意,劝道:“性命要紧,就此了断这份心念吧。这样夕丽也会好过些。她已近崩溃了,不要再搅扰她了。”
木森紧闭唇舌,一言一发。见木森心犹未死,幸子唯恐时间拖得过久,节外生枝,只得搪塞道:“也好,你心里若真的放不下夕丽,明早只管去海边灯塔附近等候,我想办法就是了。能否见到夕丽,就看你们的缘份了……”话声甫落,院中突然窸窣作响,一旁察探动静的阿信,慌忙示意幸子禁声,催促木森赶快离去。木森万般无奈,望了眼夕丽窗外的灯盏,带着无尽的凄怆和憾郁,遁着月夜逃离了渔牧场。
晨色慢慢侵近,夜色点点褪尽。
海滩边的灯塔,依然泛着微微的光亮,木森焦急的身影徘徊不定。这儿处地方,曾经是夕丽和他牵手漫步的老地点,不知留下两人多少亲昵的身影、缠绵的情话,只是今天的境况与从前迥然相悖。然而他深信不疑,夕丽无论如何一定会来的。这抉别前的最后一面,他倍感辛涩、沉重。
    时间在漫长的煎熬中逝去,夕丽姗姗来迟,左顾右盼,到头来等到的却是神色张惶的阿信。
木森骤觉情况不妙!
阿信告诉木森,昨夜三人在院中谈话的情形,须贺已经有所觉察,今日一早,幸子和夕丽均处在须贺严密监控之中。夕丽从幸子口中得知木森昨晚潜回渔牧场的消息,惊喜交集,天亮前匆匆写了张字条,塞给了阿信,托阿信务必转交给木森,随后趁人不备,偷偷一人跑出了渔牧场。
木森接过字条,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字迹仓促、潦草——“樱花旅馆”。看过之后,木森立即心领神会,谢过阿信,心急火燎直奔长崎市区内的樱花旅馆。
夕丽是在天放亮前,从母亲那里获悉木森昨夜回来过渔牧场的。她警觉到自身已处在须贺的监控中,倘若直接去见木森,势必给木森带来不可估量的严重恶果,几经前后酌量,她始才想到写张便条,托阿信秘密交付木森手中。阿信赶去海边见木森的同时,夕丽趁人疏忽之际,悄然溜出渔牧场,一路疾奔,提先一步到达了樱花旅馆。此刻,她心如火灼、顾虑重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木森幽会,危机四伏。但是,几天来她对木森的牵挂和思念,远远地超越了这条警戒线。
晨钟作响,有零星的宿客早起,陆续退了房。在曾经“劫持”夕丽的赤党临死前下榻过的樱花旅馆,接到阿信送来字条的木森,终于风风火火地赶了来。
夕丽呆若木鸡!
眼前的木森,哪里还是木森——蓬头垢面、满身污秽,往日俊朗英武之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颓废和落魄。他的左手,打着厚厚的衣布,殷黑的血渍湮透了表层,已经结痂凝固……木森见到夕丽,一样的惊怃万分,眼中的夕丽,神情痴騃、惨白如纸,看样子定然是饱尝了难以言述的委曲、忧郁……
事出紧急,诸般苦衷木森欲诉无言,满腹的话语该当如何向夕丽解释呢?又解释些什么呢?夕丽异常聪慧,一眼洞穿木森的难言之隐,脸上挂起笑靥,却分明是牵强的,道:“什么都不要说了,事情的本末,我已经从父亲口中打探得一清二楚,你是对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你……”言语至此,急忙背转身形,哽咽着再说不上话来。木森理解她的心情——本该欢天喜地的婚庆之日,反到猝成二人离散之时,论及祸端,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而起,两人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悲痛惨绝的苦境中来,这儿让夕丽如何不对他暗生难以启齿的幽怨。其间的爱恨并存,深切肫笃,如何倾诉,又向谁来倾诉?木森唯有长时间的缄默,在缄默中深深地自责。
夕丽止住抽泣,沉寂少顷,默默打开一只竹箱,取出一套暂新的西装,却好像生怕被木森发现了某种隐私,一只手从见到木森时,便遮遮掩掩背在身后,道:“本该在事发之日穿上的,不知道合不合身,试试看。”
木森并未注意到夕丽何故背着只手。接过西装,但见肩胛处染有几点红滴,他无暇多想,懂得夕丽的心思——这身服饰,是夕丽亲自为他选购的,原打算在婚庆典礼那天穿着,事到如今,夕丽仍然不忍舍弃,替他珍藏着。木森感慨万千,不避男女之嫌,顺从了夕丽的意愿。
夕丽的眼力委实非同一般,这套西装,木森穿着在身,匀称得体,光彩陡增。夕丽左相右看,甚感宽慰,上前为木森轻抚襟领之际,一时间百事丛集,压抑数日的委屈和思恋忍不住喷薄而出,一头扎向木森怀间,再度嘤嘤痛哭不止。木森心一颤,顿时对这抉别的一面平添懊悔——幸子昨晚的规劝是对的。假使不历经此情此景,或许夕丽与他都要好过许多。
就在二人沉浸在浩瀚似海的悲惘中时,外面响起乱糟糟的人声,紧随之一伙人破门而入,为首的是须贺,其后跟进来于勇等人。
几天下来,须贺派出去的大帮手下,没有搜寻到木森的踪迹,须贺断定木森挂念着夕丽,不会逃出长崎周边地区,于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到了夕丽身上。天亮之前,当夕丽得到幸子的授意,即将去往海边同木森会面时,被须贺察觉到,夕丽不得已,情急之下,想到写张便条,临时变更了见面地点,托阿信转交给木森。然而她这样做,仍旧没能逃脱得了须贺的嗅觉。她前脚刚刚离开渔牧场,须贺便招集来于勇等人,暗中尾随而来。
夕丽近旁,桌几之上,放置着几枚瓜果和一只用于剥皮的刀具,激变之下,夕丽出其不意抢过刀具,刀光闪过,素净的衣衫前襟立现血痕……
须贺、木森、于勇骇然失色。
夕丽秀目圆睁,恨恨地瞪视着须贺,将木森牢牢地掩蔽在了身后。须贺见女儿对伤痛置之不顾,竟然对木森痴情到这般程度,以至用自残的方式向自己示威,丝毫没有把他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既惊又恐,虽是怏然不悦,但又不敢步步紧逼,连忙换了副笑容,语无伦次道:“夕丽!你……你何苦这样对待自己。原来木森果真在这里,这些日来我对你是万分挂念啊!”
木森挺身上前,将夕丽搀扶站稳。只因见到了夕丽,他了无遗憾,对须贺等一群凶神恶煞,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异常平静地道:“既然诸位劳师动众来了,又何必逢场作戏,惺惺作态。夕丽就在这里,能见到她这一面,我心满意足。接下来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须贺放声大笑,道:“看来这是场误会。还是那句老话,看在夕丽的情份上,我能拿你怎么样呢?只要你幡然悔悟,过往前嫌我决不计较!”
木森无动于衷,心下清楚,此时此地,须贺所说的每一句话,不过是顾忌夕丽对自己的庇护,不便下手罢了。须贺干咳两声,示意手下人等退后几步,道:“既然你不肯赏这个薄面,我也不差强人意,如果你想回上海去,我可以送上一程,决不阻拦!”
夕丽如释重负,父亲的态度急转突变,她心石落定。满怀希望地看着须贺,她巴望能够夙愿得偿,跟随木森一道离去。
须贺窥懂夕丽的心思,俨然一位慈父对女儿的肫肫教诲,语重心长道:“虽说木森和你婚约在前,但是并没有践行过婚礼,所以你不能作算是他的人,更不可以随他去的。”说到这儿,望着夕丽紧握不放的刀柄,又一本正经道:“爸爸答应你,从现在开始,决不伤及木森一毫一发,保证他平平安安地离开长崎!”
夕丽闻听须贺信誓旦旦的言辞,犹似万箭穿心,“叮当”一声,刀具脱手堕地。她纵然对木森万般难舍难弃,然而一则处于对木森安全的忧虑,二则父亲的话不能只字不听,忌于此,不得不曲从了父亲的意愿,在须贺和于勇等人的监控下,护送木森出了旅馆。
一行人一路行来,蹬上了码头。夕丽为木森购过船票,眼看着木森即将登船之际,忽然忍不住道:“今日一别,再见之日遥遥无期,难道就没有任何念想留给我吗?”
木森遍索全身,并无其它值得留下作纪念的什物,看着夕丽的衣衫被血渍殷红了大片,并且仍在浸展,尴尬之余,他心痛如绞。
夕丽酸酸一笑,不忍为难木森,由打衣袖中褪出木森那支无比珍爱的短笛,道:“我没事,你只管放心离去便是。前世如歌,美好的韵律我自当谙记于心。这支短笛你又怎能忘记带在身边呢,到了那边,定然是孤苦伶仃,留做遣闷用吧。”
木森接过短笛,面对夕丽的细心体贴,无言相对。
见心头所恨之人,亲生女儿居然对他如此恋恋难舍,须贺怨怼陡升,将木森拉扯到一边,皮笑肉不笑低语道:“现在毫发无损地离开长崎,算你福大命大,过会上了船,可要好自为之!”说话之际,冲于勇递以眼色,于勇心领神会,趁着混乱之隙,率领几名人手挤入了川流不息的人丛中。
木森反唇相讥相道:“承蒙点醒,先生的手段早有领教,不过,似乎一直是我占着上峰,这回当然会更加小心谨慎的。”
二人简短低调的对话情形,夕丽掠入眼目,身处熙熙攘攘的客流间,夕丽听不清父亲和木森低语些什么。低沉的汽笛声一遍遍催促着,木森匆匆看过夕丽最后一眼,遂被汹涌的人流拥上了舷梯。
夕丽伫足滩头,迎着苦涩的风潮,频频挥动手臂,轮渡巨大的船体缓缓驶远,直至在朦胧不清的视阈中变成一个微小的暗点,她的手仿佛定格在了空中,久久未能放下来。
此时,她再不能控制情感的闸门,心痛彻骨,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
第五章(一)
轮渡驶离长崎港,劈波斩浪,全速行进。海上的气候变幻无常,次日暮色四合时,突然刮起了飓风,肆虐的风暴挟卷着倾盘大雨,铺天盖地泻向甲板,旅客受到风潮的袭挠,如雏鸡般纷纷躲入舱内,唯独留下木森一人,任凭风雨劈头盖脸狂泻而下,烦乱的心绪一刻不得安宁。
风雨之中,他似一尊木雕泥塑的偶具,身心茫木。与之默默相伴的是身前的一只竹箱,里面装有幸子那晚交予他的本片残缺不全的襁褓、夕丽赠予的那支短笛、以及和夕丽等人的一张合影。自轮渡起锚之时,他一直这样的状态——望着长崎方向,不吃不喝、目光涣散,满脑子尽是与夕丽离别时的凄迷画面占据着。
雷声隆隆,雨势愈大、愈急,一串脚步声在嘶吼的雷雨声中,快速蹬上甲板。木森蓦地回身,是于勇!
与此同时,另有几名白狼会爪牙紧跟了上来,向木森这边兜抄过来。于勇一步步逼近木森,洋洋自得道:“想不到吧,先生特意吩咐我为你送行来了,只不过目的地不是上海,而是地狱!”
突如其来的激变,木森猝不及防,他一脸落漠,未显半点惊悸。想到夕丽对自己的疏淡,全是因为木森这道障碍,如今遵照须贺的意思,即可将木森亲手除掉,于勇好不惬意。
风雨疾骤,似乎随时有可能将整条船只倾覆、吞噬。于勇的视线与木森的视线交视的一刹那,海的远际划过一道霹雳,将木森的面孔映照得煞白雪壳,于勇顿觉一股无形且巨大的力量震慑魂魄,懔意陡然遍袭周身,不自觉地倒退了两步。
木森奚落道:“犹豫什么,尽管动手吧。早知今日,当初错把你视为同胞相待,倒不如借贩渔之事,让须贺废掉你的好!”
于勇心头似被针芒蜇了一下。木森的怒斥詈骂,或多或少让他清醒了些许。他脸泛赧色,声气委顿下来,道:“木森,说句老实话,我佩服你的为人和胆识。一直以来,你我同在先生手下共事,我一心要的是荣华富贵和心爱的女人;而你一贯意气用事,但凡同裔落难,不问咎由,必然竭尽全力舍身搭救,可是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依我看不过四个字——‘万劫不复’!……也好,念在你曾经在贩渔一事上说服过先生,为我免去一劫的情份上,今天我就擅做主张,给你另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投海自尽吧。这样也应了你一贯的做为,比死在同胞枪口下好过许多。”言毕,令其他人靠到了一边。
木森瞟了眼船舷外,汹涌的海面黑茫茫无边无际,与远近的风雨漆夜混为一色,仿若在张着一张贪婪无底的巨口,急切地等待着将他生吞活咽。他无从选择,抓起身下竹箱,迅速捆绑在手腕上,两眼一闭,纵身跃出凭栏……于勇夺步上前,但见木森落水出恶浪滔天、夺人魂魄,木森早已不见了踪影……
转天近午,同一个世界,另一片天地。
湛蓝的海面恢复了它最为宁静祥和的一面,雨渐渐停歇下来,温暖和煦的阳光撒满了陌生的滩沚,在一阵阵海鸟的啁啾欢唱声中,木森缓缓巴开眼目,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身在何处,虚弱的身体就像一俱被剜空血肉的躯壳,没有一丝气力,唯能感觉到竹箱的提手还紧紧地攥在手中,不久,再度晕厥了过去。
相去不远的一处乱礁石间,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哼唱着渔歌,拾拣着搁浅的虾贝,以备晚炊之用。少年正兴致勃勃埋头拾拣着,一不留神,发现了木森。他先是吓了一跳,看着木森手上的竹箱,尔后壮了壮胆子,伸出手来,慢慢贴近木森鼻窦,触摸到微弱的气息,连奔带跑向家人报信去了。
工夫不长,少年领回来一个女娃,看衣着是名村姑模样。姑娘心似鹿撞,摸索着探出手来,刚刚凑近木森额头,惊叫一声“好烫!”惶惑地缩了回去。
“怎么办?”姐弟两无需商量,不谋而合,见死哪有不救的道理呢?于是弟弟二话未说,凭借干枯瘦小的身体,在姐姐的协助下,费了好一番气力,一路拖拽挟扛,将木森连同竹箱背进了距离此地并不算远的一间低矮的茅草房中。
到了傍晚,木森水米不进,依旧沉睡不醒;更为糟糕的是,他左手的枪创开始发炎溃疡,继而引发了更严重的高烧。姐姐和弟弟心急如焚,这样耗下去总不是个法子,弟弟跑去外面买来草药,由姐姐煎好,端送到了木森的床铺前。
房内阒无声息,弟弟搀扶着木森,姐姐手端药煲,在弟弟的指引下,向面如死灰的木森口中灌服下去。一匙、二匙、喂到半处,木森突然抽搐了下,撕扯起被褥,发疯般梦呓个不停:“夕丽……夕丽……!”高烧所致,梦中的他,似睡非醒、似醒非睡、浑浑噩噩、唯有夕丽是清晰可见的,终难释怀。
姐姐一阵愕然,不知道木森中了怎样的邪,稍稍稳定心神,待木森平和了,她将剩余的半碗汤药给木森喂服灌下。第二天清早,木森的高烧些微有所消退,但是意识仍然不见清醒。姐姐在灶厨间转了两遭,很是焦急,在她的授意下,弟弟在院落间扫净一片空地,布置好绳索,取出刀具,在一块青石板上霍霍地打磨起来。
“姐,你真的忍心将它杀掉吗?”弟弟揩了揩越来越快的刀刃,红肿着眼圈问道。
姐姐一声没吭,一步步摸近狗舍,一条乌黑的老狗,颈部系着锁链,在清玲的叮当声中窜出来,热情地晃动着尾巴,在她脚下踅转蹭磨,撒开了欢。她俯下身子,紧紧搂抱住狗颈,一番亲昵后,跌跌撞撞快步躲进了屋子里。
随后不久,哓噪惨烈的犬吠声响彻了整间院落,姐姐的心猛地一提,连忙紧捂双耳——那条与她和弟弟情同挚友、豢养了多年的老狗,再不挣扎,缓缓地断了气,一动不动了……过了一段时间,在细微的炆文火的煨煮中,灶间锅里的狗肉汤渐渐沸腾开来,姐姐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肉香立刻弥散了整间灶厨,姐姐的心却是被针刺一般在滴血,两行泪串蔌蔌落入了锅中。
这儿当,日头转到了窗南,柔和的光线逾窗而过,洋洋洒洒泻满了木森周身。木森睁开眼睛,怔怔地仰面呆视,不知道身边发生了哪些事情,晕沉沉的脑子宛若窗外的沃野一般空旷浩渺,一望无垠,犹如还在梦中沉睡,怎堪醒来。
脚步声响动,门帷一撩,姐姐双手捧着陶瓷海碗走进来,一缕醇美诱人的狗肉汤香在整间茅草房氤氲散开,扑入了木森鼻窦。姐姐闻听木森床铺上发出动静,惊喜地叫道:“你终于醒来了,肚子一定饿了吧,快趁热吃些东西吧!”
听到姐姐的话声,灶间的弟弟三步并作两步紧跟了进来。
木森吃力地撑起身子,望着姐弟俩——两人粗布衣衫,打满了补丁。尤其弟弟的穿着更为惹眼,上身衣褂既肥且大,显然是捡别人家丢弃的来穿的,一看便知是出自篷门筚户的穷苦人家子弟。姐姐上前,身后的弟弟也跟上前,快言快语,道:“你可算醒了,口福真是不浅,这条狗我和姐姐养了好多年,姐姐说哪怕日后死掉了也要掩埋掉,想不到因为你被我亲手杀掉了……”
懵懵懂懂状态中的木森,恍惚间听着弟弟喋喋不休的话语,感激不已,同时也生出几分愧疚。他环顾身周,眼前的境况陌生无比,问道:“这儿里是什么地方?”
“断潮矶”弟弟抢答道。
“断……潮……矶?”木森细味其言,不满足于这儿样的回答,又问道:“距离上海可远么?”
“这儿里便隶属上海辖地。”弟弟又一次快言快语,道:“只是不是城里,不过离城不是很远,我每日都是徒步去上工的。”
“可是我怎么会到了这儿里的?”
“这儿我可就不晓得了。只记得那儿天晌午,我去海边拾拣虾贝的时候,看见你昏睡在潮滩上,就急忙唤来姐姐一道将你背了回来。你昏睡很久了,先把汤喝掉,再服过两剂草药,很快就会痊愈的。”
木森如梦初觉,点点滴滴转醒过来。
姐姐又向前凑近两步,把陶瓷大碗递给了木森。自打离开长崎,迄今为止,木森水米未进,此刻,他饥肠辘辘,一通狼吞虎咽,碗底朝天,当他把空碗送还姐姐时,始才发觉姐姐的举止不大对头,他不禁呆了一呆,纳罕地道:“怎么,这位姑娘的眼睛……”话犹未毕,弟弟解释道:“她是我姐姐,叫丑奴,几年前爹娘害痨病相继过世了,她就整日哭个不停,后来眼睛慢慢地生了翳子,再后来看不清东西,完全失明了。”
“噢……是这样。那么你……?”
“我叫端午,是端午节那日出生的,是她唯一的亲人。”
“噢……”木森大彻大悟,重新环视简陋的窝居斗室,微微一笑,道:“谢谢你们醇美的狗肉汤,我会记住两位的,改日一定上门答谢。”言罢,下了床铺,欲要离去,没想到眼前金星乱迸,一个趔趄,险些跌撞在墙隅一角。
端午手疾眼快,搀扶住木森,问他要去哪儿里。何去何从,木森心无定所,以至无从回答端午的问话。置身于狭仄不堪的茅草房中,他实在不想继续搅挠这对素昧平生的姐弟俩;另则,丑奴一看即知是个姑娘家,尚未婚嫁,他这样贸然留住太久,多有不便之处。丑奴虽说双目失明,却能够感受得到木森的顾虑。她劝木森不必想法过多,待到病愈后离去也不迟。在姐弟二人诚挚中肯的再三慰留下,木森去留两难,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不点头又不摇头,其实便是默许了。这儿样的决定最称端午心意。端午手舞足蹈向姐姐索要了仅剩不多的零用钱,跑去了外面。
端午出去了,只剩下了木森与女主人。斜阳西仄,红彤彤的霞光透过窗棂,折射入室,无声无息地勾勒出暾黄的静谧,宛若端午一走出去,为木森、丑奴平添了诸多的陌生感。
几日来食不裹腹,仅仅一碗狗肉汤是不足以填饱木森的肚子的,丑奴转回灶间,又盛来一碗,在递给木森时,木森打着厚重绷布的创手,一不留神与丑奴的手碰触到了一处,木森顿感烈痛袭来,失声大叫,丑奴一惊,两人均没能把持稳妥,汤碗“啪!”地一声坠地,摔得粉碎。丑奴慌恐不安地嗫嚅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哪儿里不舒服吗?”
“手……我的手……几日前在日本受的伤。”木森额头挂满豆大的汗珠,强忍伤痛,直言相告。
“日本……因何受的伤?伤得很重吗?”
“一言难尽,自残所致。”
“什么?自残!”丑奴骇然失色,倒吸一口冷气,倦缩着身子连连退去。
伤痛渐退,木森神情颓黯下来,片片回忆追溯到长崎的一幕幕往事中,瞬间脸色阴郁铁青,凝声道:“你不该问起这儿些的。一场海难,我虽说幸免于难,却永远无法涤荡去头脑中那些愉快的和不愉快的前尘旧事了。只可惜那夜的风雨为何不再大些,让我从此沉睡于海底深处,永无醒来之日,倒也省去了那些记忆……”
丑奴显然听不懂木森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只是愈发地手足无措。过了片刻,木森回转心神,意示到失态之处,缓和了声气,安抚道:“不用怕,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会给这儿里的人带来任何的伤害。”
丑奴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怜惜之情接踵而来,道:“伤的很重吗?要不要去城里看医生?”
木森摇头,道:“不碍事,不会有性命之忧。”
丑奴彻底放下心来,想想又冒出新的问题,怯生生地道:“没事就好。只是……我还没来得及问过,你……你的姓氏名讳……”
“叫我木森就可以了。”
“木森……听起来怪怪的,莫不是同日本人有瓜葛?”
“不错。不过,都是些陈年去事了,今后将一去不复返了。”
“什么意思?我……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对不起,”木森道:“所有的前因后果,短时间内我很难解释清楚,其中的本末端底,甚至连我自身也并非完全理解,倘若日后有机会,我会详细地讲给你听的。”
丑奴满腹疑云,不好追问下去。木森当然不愿往事深溯,心神恹恹地出了茅草房,独步到了户外,想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身处茅枝荆条圈置而成的庭院之中,他骤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适才种种不适感涣然释却。
信步走来,小院内撒播着几埯花红草绿,一畦畦青素长势蓊郁,菜畦旁秧种着一株腊梅树,距腊梅树几步之遥是狗舍,只可惜里面空荡荡的……想来一对萍水相逢的姐弟,用善良单纯的心智,救下一个陌生人的性命,为了那人早日痊愈,忍痛将豢养了多年的爱犬缢死煨汤,怎不另人肃然起敬……
在狗舍前静伫片刻,木森踱到院子外圩,眼目所及,草木芳菲、碧野连天,几户竹茅篱舍零零星星散落在田野深处……谛耳细听,不远处的海岸,浪打潮回声依稀可闻……看起来,这儿处地方位于上海市郊无疑。虽然是郊野,景致倒是别具清秀幽静,与简调的蓬门筚户可谓相得益彰……领略过此番安逸与闲遣,木森恍惚中感觉此地似曾有几分相熟,又实在如此地生疏。
他情不自禁思忆起刚刚别离的那个小小渔村……
随之,他又止不住思恋起清纯、善良、热烈、无邪的夕丽……
紧接着,继踵而至的,他的心开始隐隐地泛痛,佛若她们就在自己身前,又似乎昨是今非,与她们阔别了百年、千年、万年……
伶俜踽步,嗒然若失间,端午兴高采烈赶了回来,带回了火腿和粽子。丑奴在院畦间拔了几棵青蔌,择洗干净,到了晚炊时间,这儿些饭食摆上了餐桌。这儿顿简单的饭食,是专门为了庆祝大家的相识而准备的。饭毕,端午四处搜罗了几片木板,替木森架设了一张睡铺。睡铺因陋就简,毗邻端午的床铺接设,上面铺垫上厚厚的茸草,丑奴又找来一床旧被褥,这儿夜,木森便和端午睡在了一起。丑奴睡在另间屋室。
第五章(二)
相处了几日,大家由陌生走向熟识。木森的病体逐渐康复,只是左手的枪创尚且需要静心调养一段时日。端午每天往返于断潮矶与城里之间,听说他在鹞子铺码头做苦力。他骨瘦如柴,年纪偏小,过早地背负起生活的重担,木森于心难忍,几次托他帮忙打听一下,城里可否有募工的作坊,好早日赚钱,独立糊口。端午总是以木森病体初愈,不适合从事繁重劳作为由,屡屡拒绝。木森拗不过端午,只能隔三差五拿出些幸子交予他的旅费,折变成货币,贴补日常之需。日子虽说过得拮据清苦,三人却快乐充实……新的环境、新的友情,在慢慢地医治着木森的手创,抚平着他内心的怆楚。闲暇无事的时候,他面对着房舍内外的景致有感而发,找来两块竹板,镌写了一帧楹联,挂在了院口处的门桩上。并且亲手扎制了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红灯笼,悬吊在了窗棂前。
丑奴和端午不能识文断字,问他门联写的是何意思,木森含笑告诉她们,道——
上联为:远闻潮汐碧水连天
下联为:近观庭院姹紫芉绵
横批为:世外桃园
姐弟俩不解其中意境,接着问木森请教。木森解诂说,其实很简单,借用的是中国古时的一篇典章,来贯穿全联的意境,所描绘的就是断潮矶的环境,以及三人之间的日常生活写照。
姐弟俩再问木森悬吊在窗棂前的小红灯笼做何之用,是为了装饰还是别有寓意。木森笑容转而散却,只是目不转晴地面向小红灯笼,默默地凝视,不知在想些什么,未去回答姐弟俩的问话。想来只有他自己一人独解其意。
端午言辞无忌,胸脯一腆,满不在乎地说不稀罕木森门联中勾勒的生活意境。他所希望的生活,应是一日三炊鱼肉裹腹、茹香食辣,还要姐姐有数不尽的凌罗绸缎穿,并且能够医好姐姐的眼疾。
木森听了平生感触,告诉端午,吃穿无忧的生活,自己曾经拥有过,然而那儿样的生活境遇却未必见得滋润。人,活在世间不仅要衣食充裕,精神上的愉惬同样不可获缺。眼下的平平淡淡就很好,既便粗茶淡饭,三人也应懂得珍惜、满足。
丑双赞同木森质朴无华的见地。她只字不识,对木森镌写的楹联却是情有独钟。眼目障疾,她无法一睹木森的真实面目。通过这些日来的相处,她感觉心目中的木森,学问一定渊博精深;人,更是简调、淳朴、聪睿,这另她对木森的倾慕之念油然而生,歆羡不已。
日复一日,端午一样视木森为亲长看重,与木森有说不尽的贴心话,道不完的童趣情。
夜里无眠的时候,端午常常兴致盎然地讲些城里的“大事件”给木森听,譬喻谁家的纱厂竭了业、谁家的码头罢了工、哪儿里的学潮闹得凶、哪儿里的米行遭劫砸……有次,他提到了“九月初九”,据说“群雄霸匾”大会在那天举行,黄浦江沿岸各家码头会为一块牌匾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届时高手如林,场面蔚为壮观。
问问上几届花落谁家,端午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说是一个青帮弟子,叫什么“卫”的人夺了去。
“什么卫……?难道会是南卫?”
“对、对,没错,就是他!他是九姨的手下,神通广大,能耐了不得!”
“九姨?可是个中年女人?模样妖治妩媚?”
“越说越对!是个年近三十六七岁的女人,住在南京路一带,传言她不仅模样妖冶,而且风流成性。别看她是女流,但是可谓手眼通天、叱咤风云,管理着一个大帮派,不仅同很多上海政要有染,同法国人的关系也甚为密切;还听说前不久,她不知从哪个地方赶了回来,搞得狼狈不堪,但法国佬们硬是为她接风洗尘,包下了整个百乐门……”
“噢……原来是这样。”木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知道关九红和南卫总算安然无恙离开长崎,回到了上海。
端午不知原委,不明白木森因何单对这儿件事情感兴趣;寻问木森身世、姓名何以会与东洋人扯为一谈;说到近来有很多学生寻衅滋事,砸了许多日本人经办的厂子,店铺等等……木森听了触动颇深——他本是华裔,襁褓时期为人所贩,辗转到了日本长崎,同东洋并无一丝一毫瓜葛,时下回到上海,一则不仅仅为了逃难避祸,更当算作是叶落归根,难道就不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了吗?
这样的念头一经萌生,木森的心逐日不平静了,每每去海边散心之时,常常游走于岸滩上,手拈一支树丫,在细软柔滑的沙石上,随意涂鸦,思忖着如今回归桑梓,此后不愿涉足世间的纷纷挠挠,但求一份平和宁静的生活……一天,他不经意间来到一堆乱礁石前,猛见一块硕大的石壁上,勒有“断潮矶”三个醒目的篆字,大约这片海域就是以这块礁石命名的。遥想在长崎被须贺所追杀,一场海难险些命丧黄泉,尔今被丑奴姐弟俩在断潮矶救下,算是死里逃生,在这片海域获得第二次重生;继而又想到在长崎二十五六载的生活更历,那去日的更历无论是苦是甜,对错与否,他只愿全当是场梦幻,化作烟云散去,永远不想去追忆,于是在脚下的滩沚上写下“断忆”二字。
写毕,他暗自咀味,感觉甚是欠妥,遂将“断忆”改为“段忆”,才算满意。当下,他决定自今日起,再与“木森”没了任何干系,自己的真实姓名就更改为“段忆”。
这一决定一经公布,丑奴和端午极力赞许。世外桃园从此多了一个叫“忆哥”的人。
忆哥的手创在慢慢地痊愈,找份差事来做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相信偌大的上海,总有自己安身立命之地,抱着这个信念,段忆说服了丑奴和端午,选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暂别二人,走进了市区。
在市区内奔波了两天,第三日向晚,段忆回到了“潮州”大客栈。这是个极其简陋的客栈,瘪三、撬手、流氓、痞棍,形形色色的人等不计其数。世道不济,时逢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家多半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进入店房,龌龊、凌乱的板铺上拥挤不堪。段忆一头倒下去,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离开世外桃园几天来,他没有找到称心的营生,今夜只得又回到这儿里来投宿。
从日前和端午的闲聊中,段忆估准关九红和南卫安全顺利地回到了上海,那么找她们帮帮忙如何呢?思来想去,段忆打消了这个念头。在长崎的时候,在与她二人的交往中,段忆感知到她们与黑道颇有渊源,那儿时他之所以不遗余力搭救二人,完全是念在同是国人的情分上。如今在上海即便没有任何门路可投,段忆也不想同她二人继续往来。
明天将怎样挨过,摸摸囊中羞涩,段忆愈发的没了睡意,昔日的长崎生活景幕,不能自己地历历闪现,受到这些烦絮的困挠,他坐起身子,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幸子那夜交予他的半片襁褓,回想着幸子的话,观摩着幅面上绣制的栩栩如生的游龙,以及“龙凤”二字,这迷一般的身世,更另他心境一片颓暗。
忽然,靠近窗子的脚落,一个浊声浊气的声音招呼道:“兄弟,赏个脸,过来喝一杯!”
昏冥黝暗之中,段忆以为是在招呼别人,没予理会。
那声音唉声叹气地又道:“世道秽污,人心不古,我这把年纪算是无力争夺拼斗了,不过,这位兄弟的境况可就不一样了,年纪青青的,到底何事萦怀,想不开呢?”
段忆猛然警醒,听出这番话寓有所指,分明是冲着他来的。他放下襁褓,走到了招呼他的地方。
煤油灯下,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在黑黢黢的光晕中,悠然地啜饮着烧酒。老头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碟鹾鱼、一碟火腿肉。他满面热汗,醉眯眯地示意段忆坐下来。
段忆空顿寂寞,爽快地拽过一只脏渍淋漓的长凳,坐在了老头对面。
老头向店伙叫了个杯子,满上酒,放置段忆面前,道:“请吧,喝过以后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不为解忧,但求一醉!”
老头并无恶意,段忆捏过杯子,一饮而尽。
“痛快!”老头赞声啧啧。
段忆酣性陡生,抓过酒壶,自顾满上第二杯,一仰脖颈,杯子第二次见了底。
老头掣了下段忆的衣肘,劝止道:“别忙,慢慢来。”
段忆撂下杯子,道:“既让我喝,又不让我喝,没道理。”
老头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并非舍不得这壶中的酒,而是担心你真的多喝。酒,其实哪堪解真愁,暴饮无益。”
段忆暗然无语,将酒壶推置了一旁。
“交个朋友,敢问尊姓大名?”老头问道。
“尘世纷攘,如同这儿客栈中的人,来去匆匆,偶遇便是缘分,姓名很重要么?”段忆反问道。
老头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一看即知兄弟绝非凡无俗子。恕老朽冒昧,不知兄弟究竟为了何事,如此的心灰意冷,不妨说来听听。”
“没什么,老伯溢美了。”段忆侧目看了眼老头身后脏乎乎的掛幌,道:“老伯可是替人占卜问掛的么?”
老头连声自嘲,道:“老朽原名崔柏田,人送绰号‘吹破天’。原有一双儿女和老伴,却都在那群狗娘养的战火中死的死、亡的亡,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常年住在这店里。与其说我是占掛的,不如说我是江湖儿女,混口饭吃罢了……”说着说着,一张皱巴巴的酡颜骤现靛紫,眼中怒火精邃如电,大声骂起来:“要不是那些混帐东西连年征战,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何至于家破人亡、潦倒困顿!”
这几句吼骂,声若炸雷、高亢激昂,惊醒了一个熟睡中的跛子。
跛子的铺位与段忆的铺位紧相毗邻,睡梦中,他依然不忘怀抱一杆沾满污垢的烟枪。醒来后,他坐起身子,哈欠连连,无意间看到段忆随手放在铺上的半片襁褓。昏幽不明的灯光中,那半片襁褓实在是太抢眼了。他拿过手中细一辨认,脑子轰的一声,心,险些没蹦了出来!
好半天,跛子慢慢醒过神志,一瘸一拐凑到段忆身前,讪讪地问道:“这……这位兄弟,铺上那件东西可……可是你的么?”
段忆抬起头,见眼前这个问话的人污浊不堪,像是从沟渎里爬出来的千年乞丐,浑身上下散发出另人作呕的气息,尤其那张奇陋无比的脸,满是刀疤,已然面目全非。
点了点头,段忆问跛子有事么。
“我……没……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随便一问,随便一问。”跛子一脸谄态,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段忆,笑道。
那笑容,怪异、狡狯、唯唯否否、神秘叵测,着实另人费解。
吹破天斟满酒,对段忆道:“他腿脚不大方便,和我一样,在这店中住了好多年,日日离不开他那杆老烟枪,消瘦得没了人形。现如今这世道,内有官匪勾结,外有洋寇侵扰,国无宁日,河山危岌,百姓还要遭受这烟土的毒孽……嗨!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尘世是与非!”叹毕,将酒杯递给了跛子,出房小解去了。
跛子极度兴奋,一口气将酒干净。此刻,夜阑人静,店内鼾声四溢,只剩下了段忆和跛子对着黝暗的油盏,毫无睡意。
“兄弟哪儿里人?是何缘故沦落到这般境地?”跛子贪婪地偷眼观瞧段忆,猥猥琐琐地坐下来问道。
段忆觉察到跛子举止怪异,心生惕意,对跛子的问话置若罔闻,佯装没听见。
跛子唏嘘一声,刺刺不休道:“兄弟早出晚归,不难看出,一定是为了生计奔忙劳顿,时下还没着落吧,不过不打紧,我倒是知道有处地方,正在招募打工,凭你这儿副身板,肯定做得来。只是兄弟眉清目秀、文质斌斌,不知道能否吃得了这份辛苦。”
段忆睨了眼跛子,本不愿同他过多搭讪,只是心系丑奴姐弟俩窘顿的生活现状,不由动容,问道:“哦,是么?地点在哪儿里?”
跛子见有隙可乘,暗暗窃喜,回答道:“富甲南京路的陆祖铭——陆老先生经办的鹞子铺码头!”
段忆未露声色,暗中记下了地址,打定了主意……
吹破天这晚高兴,多贪了几杯,小解回房,从枕下摸索出一卷油渍斑驳的纸包,里面尽是些残余了剩,但不失味正醇美,诚邀段忆再陪饮几杯,段忆未予推辞,饮至繁星隐去,鸡鸣报晓,方才回到铺上小憩了会。
次日早起,段忆稍做休整,走出客栈,一路寻访,打听到了跛子所说的鹞子铺码头。他在码头埠外转了一遭,疑窦丛生——这地方冷冷清清,见不到一张有关招募扛工的告示,归根结底就没有用工的迹象。
“难道来迟了一步?或是跛子的话有诈?”带着种种疑问,段忆信步走上了埠岸,向码头深处走去。渐渐地,人多了起来,吵闹起来,数以百计的苦力头顶烈日,奔走忙碌于堆栈、仓廪、船只之间,工头的嗥骂声此起彼伏……到了晌饭时间,杂乱的场景得以平静。段忆随着人流,凑到帐房先生近前,寻问此处是否募工。帐房先生告诉他,人员年初就已额满,去别处碰碰运气吧。
段忆当即意识到跛子的话有诈!跛子为何要把他诓骗到鹞子铺码头来,他无从揣测。他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帐房先生叫道:“等等!”
段忆敛步,为了尽早解决生计窘境,他无暇顾及跛子的深意。帐房先生扶了扶老花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位兄弟,眼下我们这儿里的确不曾招募工人。不过,看你身魁体壮,有心做不妨留下来,明天我向少东家通禀一声就是了。”说话之际,把花名簿摊到段忆面前,道:“念过学堂么?叫什么名字,写在上面。”
段忆抓起狼毫笔,手起笔落,签注下了“段忆”二字。帐房先生咂嘴称赞,看不出段忆写得一手遒劲刚毅的好字,再次打量段忆,关照他诸般事宜及规矩,吩咐人为他端来了饭食。饭毕,段忆当日进入了劳作。
第五章(三)
自打这一天始起,鹞子铺码头多了一个叫段忆的劳工。一个叫段忆的劳工,每日在鹞子铺码头日出而作、日落方息,任凭风吹日晒、独楚郁怀、他全然不计,只知道紧锁心怀、埋头苦干,欲在非人的劳役中,淡忘生前的一切欢喜悲忧,暗暗决誓,永不提及!
凑巧和特别值得庆贺的是,端午居然同在鹞子铺码头扛活。经段忆请求,帐房先生翰旋,两人碰面不久即被调配到了一条驳船上。端午不止一次劝段忆回世外桃园。段忆有工可上,在经济上可以独立糊口,不至于拖累姐弟二人,同意下来。
之后不久,进入酷热难当的暑季。
这时节的天气,大多的时日骄阳似火、潮湿燠闷,是码头上最为难以挨熬的日子。这天中午,一辆福特轿车驶进了码头。车子停稳,在几名保镖吆三喝五的陪同下,由打车内走出两位男子。前面一位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着长袍、手拈雪茄,可谓派头十足,此人便是陆祖铭的长子陆少海;后面一位三十许年纪,身着西装、气宇轩昂,乃是陆祖铭次子陆少江。如今的陆祖铭年事已高,时常感觉精力不济,年初便把鹞子铺码头大小杂冗移交给了两个儿子全权署理,自己平素则闲居家中,品茗阅典、赏花养草,算是颐养天年了。
依照惯例,陆少海慢悠悠蹬上码头,四下里巡视了一遭,最后把挑剔的目光投向沿江的几条驳船上,慢条斯理地对身边的人道:“怎么搞的,区区几只烂船,要卸到猴年马月!去,告诉他们,如果过午还清不了舱,耽误了下批货的转运时间,每人扣除半月薪俸!”
工头们不敢丝毫怠慢,叫上几名痞棍,虎狼般衔名而去。
那儿边,端午所在的船上,整舱货物尚未卸去半余。端午肩负重荷、汗流浃背,有些吃不消了,一不留神,脚下踩跐了跳板,一头栽倒在岸上,他显然是伤暑了。
同船的工友瞠目结舌,看着端午肩扛的米袋,米袋连同端午一道堕地,“嘭”然一声,封口处破损胀裂,白花花的米粉洒满了江滩,烈日下分外耀眼。
一名工头跑上近前,不容分说,冲着端午扬起了皮鞭。与此同时,另一人挺身上前,伸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鞭杆。工头怒目圆瞪,骂道:“段忆!你他娘活腻了不是!”挥拳击向段忆。段忆身形一偏,就势顺手牵羊,工头的鞭子脱手而飞,人,一个踉跄戗倒在地。
目睹此情此景,埠岸上的人们心惊胆寒,纷纷放下忙碌的活计,争相观望。工头趔趄起身,扫视身周痞棍,嚷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穷瘪三!”众痞棍无一例外,均是争强好狠之徒,不分清红皂白,操起鞭棒,雨点般劈向段忆。场面立时混乱不堪,难以收拾。
紧要关头,一串雄健的脚步声由人群深处快速走来,高声喝道:“都住手!”
人们循声望去,来人是陆少江。
痞棍们纷纷收起棍棒械具。陆少江身后紧跟来陆少海。陆少海后面又跟来更多的打手。原来,适才有人见段忆竟然敢公然对抗公头,慌里慌张飞报给了陆少海。陆少海得知情况勃然大怒,当下纠集众多打手,伙同陆少江来到了这儿边一观究竟。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陆少海装腔作势问其它工头。
“大少爷,这小子在码头寻衅滋事,就是他——!”被打工头手指段忆道。
陆少海恶狠狠地瞪了眼被打的工头,气绉绉地道:“一群废物,叫你们督促工事,却反遭人家拳脚殴伤,日后还有何脸面在码头上混饭吃!张扬出去岂非连我陆少海也为人所笑。”骂毕,他环顾全场上下,换了副面孔,堆笑道:“没事了,都下去忙你们的去吧。”
人群四散,段忆正要搀扶起端午离去,陆少海喝道:“且慢,你不可以走,延误了这儿么久的工时,这误工费,咱们总得算算清楚才是。”听陆少海这么一说,人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观望,大有替段忆鸣不平之势,只是久闻陆少海的专横跋扈,大都敢怒不敢言。
陆少海皱了皱眉头——平日里这些任他随意压榨欺凌的穷酸苦力,今天居然敢当面摆下这样的阵势,看来不惩一儆佰,实在难以震慑他们的嚣张气焰。想到这儿里,陆少海计上心来,轻轻拍抚着段忆的肩胛,亵玩道:“新来的吧,请教尊姓大名?”
段忆慢慢地将陆少海的手由肩头抹下来,道:“在下段忆,尊姓大名愧不敢当,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初来乍到,在贵码头讨口饭食而已。”
陆少海嘿嘿冷笑两声,道:“讨口饭食?说得好听,只不过……自打我接手这座码头以来,还没人敢内讧闹事,你可是头一个。”
段忆的回敬不软不硬,道:“今天的事情算我莽撞无知,但请事后也要好好管教你这帮手下,否则,只怕还会有下一个。”
陆少海愀然不悦,道:“这儿话是在劝勉我呢,还是在教训我呢?”
段忆一笑置之,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智者自会参悟。”
陆少海嗤之以鼻,道:“你在讥讽我的迂腐?”
段忆反诘道:“此话言重了。愚智与否,公道自在人心。”
陆少海腾地火了,“嗖”地摸出了左轮手枪,直抵段忆囟门!
全场惊哗,继而鸦雀无声。
陆少海枪一晃,道:“狗屁愚智人心!今天我倒是要瞧瞧,是你的人心天下无敌,还是我手里的家伙无敌天下!”
段忆冷眼相峙,静若磐石,岿然未动。
见段忆不肯屈服,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毫无台阶可下,陆少海气急败坏地嗷嗷大骂道:“给我上,把他架稳了,狠狠地打!,他敢半点反抗,就赏他一粒子弹!”七八名手下立刻蜂拥而上,将段忆死死架牢,一通拳脚泻过,段忆遍体鳞伤,血肉模糊……陆少海狞声笑道:“怎么样,很舒坦是吧。何谓公道,何谓人心,这回懂了么?”
段忆一言不发,舌头在口中搅动数下,突然啐出一滩血水,吐得陆少海满面皆是。陆少海怒上加怒,杀心顿起。千钧一发之际,陆少江箭步而出,上前一把搪起陆少海的枪口,“砰!”然一响,子弹飞出枪膛,紧擦过段忆的发梢,射向茫茫天宇。
“二弟,为何拦着我,让我毙了这小子!”陆少海不顾一切挣脱陆少江的阻拦,陆少江奋力下了陆少海的枪,道:“大哥,区区小事就要殴伤人命,如若官方追究起来,你我如何向爹交待!”
陆少海火头越燃越烈,全然听不进陆少江的劝止,吼道:“官方算个屁!今日全当花钱买他这儿条命!否则坏了规矩,日后我们的码头岂不乱了套,还怎么管理!”
陆少江义正词严,道:“管理码头应是襟怀坦荡,以德服众,决不可以乱来!”
“你——!”陆少海无言遁辞,满腔愤慊由段忆牵嫁到了陆少江身上,气喘如牛道:“好,你……你坦荡,有德,既然你这儿么有本事,把这场子给咱们兄弟收了。”
陆少江进退两难,被动之极,在陆少海的激将之下,豪情大发,他粗粗一想,三下五除二脱去着装,朝脚下一掴,把枪抛给了段忆,手指百余米外的几柱场灯道:“给你个机会,如果赢得了我,今天的事既往不咎,要是输了,所有人扣除三天工薪,如何?”
段忆接过枪,顾不得通体伤痛,深提一口气,连扣两枪,两柱场灯应声粉碎。随之,他把枪丢还给了陆少江。
陆少江接过枪,照旧两枪,一枪落空,再一枪命中。
全场上下欢呼雀跃。陆少江朗声道:“常言说得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我败在段忆手上,只能自认诣不如人,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但是你们都记好了,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决没这么便宜了。”说完话,他拾起衣褂,穿戴整齐,笑着问陆少海道:“大哥,小弟这儿场子收得算是圆满吧?”
陆少海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不已为然道:“圆不圆满你都擅自处理完了,也卖尽了人情,还来问我作什么!”言罢,气咻咻而去。
陆少江犹似冰水淋头,无可奈何地望着陆少海的背脊,心里颇不是滋味。待到人群四下散去,他身后传来段忆的声音,道:“今天的事情,多谢二少爷承让。”
陆少江转回身,不已为然道:“谢什么。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寒暄客套。我这位大哥,一贯这副脾性,希望你也不要介意。如果不嫌弃的话,你我交个朋友,如何?”说话间,一只手向段忆伸过来。
段忆大度地爽朗一笑,抬起胳膊,将手递给了陆少江。
第六章(一)
段忆先前曾经听端午说起过,年逢九月初九那天,浦江沿岸各大小码头要举行“群雄霸匾”大会。此种万人瞩目的盛会,是喜欢热闹的端午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如期而至。
比赛场地设在浦江西岸。与会的码头大大小小十余家之多。逢年一度的群雄霸匾大会,是这些家码头,为了炫耀自家势力、壮大声威、经过共同磋商、携手设立、而又相互争夺的举措。本届赛会与以往不同,按照规定,倘若哪家码头夺魁,将有机会跻身于上海水上督察局,参与管理黄浦江的航运事物。所以今年的赛事显得尤为特殊、重要,吸引了士、农、工、商等各界知名人士,其中更是不乏一些门派帮会,伺机作乱、渔利。
为了各自的利益,赛前各码头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四处网罗身强力壮、且通水性的流氓、地痞,准备誓死力争。放眼茫茫江面,二十艘大木船合并一处,构建成一座水上平台;平台之上,搭建着一座数丈高的塔架;塔巅之上,一爿金字红匾高高悬挂;匾额上书“天下第一埠”五个熠熠生辉、遒劲有力的大字。
赛场上下,扎彩牌楼,罗鼓喧天。陆祖铭对本次赛会倾注了格外的观注,携鹞子铺码头全体劳工莅临现场,早早地在场子东侧观望战事。场子西侧,关九红和南卫亲身躬临,身边三五位法国佬趾高气昂,叽叽呱呱地为关九红的浒口码头督战助威。
时间一到,号令施过,无数好勇斗狠之徒一窝蜂涌向江滩,直奔平台冲去,登上平台,继而爬向木塔。竭尽全力的殴斗中,这些人你争我夺,一时间都沾滞在了塔下,无人能够通行无阻地一路攀缘而上。
南卫身前左右,几名青帮弟子浮躁不安起来,频频催促南卫现身亮相。南卫置之不理。待到关九红慢悠悠点燃一支香烟,冲南卫示以眼色,南卫这才活动了下筋骨,不紧不慢走出人丛,向平台走来。
场面愈发地骚乱,欢腾声一浪疾似一浪,陆祖铭扼腕叹息道:“又是这个南卫,看来本届我们又夺魁无望了!”丢下这句话后,不无沮丧地早早退离了场地。
“南卫不简单,他一上来,谁都没有指望了。”
“那儿还消说,上两届他可是出尽了风头,无人可敌……”
陆少海、陆少江兄弟二人身周,围观的人口无遮掩,异常兴奋,啧啧赞道。
陆少江心浮气躁起来,骂了几句粗话,宽衣解带,加入了混乱的群列。
扰共十八层的木塔,南卫一路掩杀,所向无敌,攀上了十二层。他鄙夷地看了眼身下,所有人被远远地抛在了下面。正得意间,他忽然发现乱哄哄的人堆里,陆少江颖脱而出,在快速逼近——上两届的争夺,南卫轻而易举摘得了金匾,以至这时并没有急于继续攀缘,他打算会会这位鹞子铺码头的二少东家。在他看来,人世间最寂寞的事情,莫过于无敌可匹。既是无敌可匹,何来知已。这正是南卫的狂放不羁之处。
眨眼之间,南卫与陆少江遭遇。
不曾想,另有第三人尾随而上,快速逼来。
南卫、陆少江并不答话,厮斗中,各自不忘拼力攀爬,即将到达塔巅时,无数的人歇斯底里狂呼“点龙眼”——所谓的“点龙眼”,是赛事过程中,祭俸江神的重大仪式。参赛者必须先经过这道关卡,才能摘得匾额。否则,全当对江神的不恭不敬,依照违反赛事规则,无效处之。
南卫抢先一步来到一口烈火熊旺的吊锅前,抓起火爝,奔向旁侧一只竹篾扎制的硕大的龙头;眼见形势紧迫,情急之下,陆少江抢过龙头,朝吊锅奔来。南卫从未见过此种“点龙眼”的方式,手里的火爝扫向陆少江门面,陆少江只觉面部一阵火燎的灼痛,脚下突然蹬跐,龙头失手掉入了吊锅中,“唿”地溅起丈余高的油火……
突如其来的激变,另塔下的人们目瞪口呆,猛听有人破喉哄道:“看呢——鹞子铺码头和浒口码头的人把龙头炸了,这下得罪了江神,要遭报应了……大家上啊……”各码头的人大梦初觉,拼了命向木塔高处攀来。
陆少江与南卫都急红了眼,不顾哗变,更顾不上诸般赛事规程,南卫捷足占先,手刚刚触及匾角,匾的另一端同时被人牢牢地攥在手中,南卫抬眼一看,当即懵住了,失声叫道:“木森!是你!”
段忆同样吃惊非小,脱口道:“南卫,我们又见面了!”
容不得半点迟疑,二人短暂的错愕,迅速被如潮的沸腾声湮没了。生死之交的邂逅本是件喜事,怎奈此时非彼时,彼此临别之时,在长崎稻佐山已有言在先……此刻,南卫为了帮会利益,志在必得;段忆被陆少江那日仁义之举所感化,毫不谦让;两人相持不下间,木塔渐渐地无力承受越来越多的重荷,咯咯吱吱向江滩这边倾颓砸来,伴随一声巨大的轰响,满满一锅油火“哗——”地泻入江中,激溅起冲天大火,霎那间引燃了整座平台,即而向埠岸上的人群深处蔓延开来……南卫、陆少江、段忆三人相继落水,趁乱势游向了岸滩。
金光灿灿的牌匾,一分为二,断为了两爿。段忆手捏半爿“天下第一”四字;南卫则独剩下“埠”字。
立刻,鹞子铺码头以及浒口码头的人,不约而同辐凑过来。陆少海拿过段忆手中的半块匾额,冲关九红笑道:“不好意思九姨,我们拿到四个字,胜负见分晓了吧!”
关九红满目不屑,轻蔑地回敬道:“你的人和我的人都犯了规矩,所以依我看来,根本谈不上胜负输赢!”
一名痞棍卖乖,由打陆少海身后闪身而出,嚷道“我们比你们多争得三个字,凭什么不算我们赢!”南卫大怒,上前一步将其搡了个趔趄,横道:“对九姨说话放尊重些,别指手画脚的!”陆少江挺身站出,喝道:“既是比赛,赢者为尊。这赢家未定,谈何尊重!”两派人丁看到此种情形,各亮斗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关九红平静自若,冷眼睇视陆少海和陆少江兄弟二人,道:“我现在对这场赛事已经完全没兴趣了,胜负听便好了。”说完款步走近段忆,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高高在上的身份,换了副姿态,满怀激动替段忆擦拭起周身水渍,道:“木森,你终于回来了,须贺没拿你怎么样吗?对了,什么时候到了上海,为何不去见我和南卫呢?”
为了现有的平静生活不被关九红所搅扰,段忆原本不想同关九红照面。今日的关九红与在长崎之时可谓今非昔比。她身着绛红色旗袍,面色红润,一双明眸隐含着不尽的柔情和关爱……段忆无从规避,侧身敷衍道:“来上海有些时日了。须贺并没有怎样我。我只是一直不知道你和南卫的住址,所以没有前去叨扰。”
作为一名阅历不乏,精明之极的女人,关九红一听便知道段忆是在搪塞自己。凭她的声名,无论任何人,要想在上海找到其寓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自打在段忆暗中相助下,她和南卫平安返回上海以后,对于段忆的侠义之举,她每时每刻不能忘却,现在段忆突然现身,她怎能不欢欣、愉悦,一切浮华的声誉、地位、荣耀,此时无论当着众多人的面,还是在她自己眼中,全部变的一文不值。她固执而急切地道:“须贺没把你怎样就好。既然我们又见面了,你不要再去替别人做事了,回到我这边来吧。凭你的胆识才智,何愁干不出一番大事业来!”
段忆未露声色。他之所以对关九红表现的不冷不热,归根结底,是不想步足任何帮教门派。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深知一旦跻身其中,日后又会招至无休止的恩怨纷争,难以净身而退,是以宛言拒谢道:“九姨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现在很好,只求一份平淡真实的生活,不想成就任何所谓的大事。”
面对段忆黯无声色的情态,关九红无话可说,颇感失望。听段忆话中之意,好似长崎的一些事情,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另他对今后的人生意冷心灰了。关九红不由暗自悬揣,大概是她和南卫逃离长崎不久后,段忆出了祸事,迫于无奈来的上海。时下段忆正值困顿落魄之际,心境颓靡低落,其他人不好苦苦相劝,只能顺其自然,让时间来疗慰他心间的创伤。于是关九红话头一调,询问起夕丽的境况。
段忆最敏感的神经莫过于牵系着夕丽,最听不得别人提及夕丽,面庞顿时变得更加复杂暗淡,对夕丽的事情讳莫如深,莫不经心地对关九红讲道,长崎的过往都已经远逝,没有必要再去提及,让关九红不必对那儿时的恩遇萦怀不忘。
两人的对话,令众多围观的人们莫名其妙,人们迷惑不解,身份卑微的段忆,怎么会同声名显赫的关九红走得如此之近。之后,寥寥数语,关九红在同南卫乘车离去之际,一再叮嘱段忆,如果日后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只管前去找她求助;并且亲昵地嘱托段忆,此后当应直呼其名“九红”,再不准叫“九姨”了。南卫手攥半爿残匾,大为懊憹,又无从对段忆发泄,灰心丧气坐入车内,与关九红绝尘而去。段忆目送二人,久伫无言。
陆少海恨恨地啐了口唾沫,阴恻恻地道:“骚婆娘,摆什么威风,迟早让你尝到我的厉害!”
端午等人向段忆聚拢过来,欢呼雀跃,深表庆贺。当日,端午回到世外桃园,将赛事梗概讲述给了盲眼的姐姐听。丑奴无缘亲临赛场,听过端午眉飞色舞的讲演,替段忆感到由衷地幸慰。
数天以后,陆少江亲自驱车,把段忆接进了陆家宅邸。
陆家宅邸会客厅,古朴简调的房厅正上首,端端正正地高悬着半爿匾额。匾额镶金嵌玉,不知何时已请工匠师傅装裱一新,十分的考究。段忆随同陆少江走入厅堂,眼目所触,止不住一怔,但见匾额上书“天下第一”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
残匾下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全神贯注地仰首静瞻。段忆心头泛过一抹难以言状的感触,不曾想举手之劳得来的半爿残匾,竞然被陆氏家族这般推崇看重。
陆少江见段忆半晌无语,挽过段忆的手,带到老先生近前,道:“爹,这就是你要见的人,我带来了。”
陆祖铭的目光缓缓移开匾额,落到了段忆身上,问道:“你可是近日来被人们风传得沸沸扬扬的段忆?”
段忆应诺,并礼貌而谦和地向陆祖铭示以问候。
陆祖铭吩咐下人上茶,深窅的目光重新将段忆审视了一番,频频颔首,道:“嗯……了不起,正所谓后生可畏,一表人才。何时来码头做事的?先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段忆含笑答道:“伯父过奖了,晚辈来贵码头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此次登门更是头遭。”
“噢……怨不得呢。”陆祖铭若有所悟,道:“看你这谈吐气质,也是读过书的人吧?”
“读过几年,枉度韵华,不值一提。”
“年青人,何必太过撝谦,不知所学为何?”
“医学,主擅解剖术。”
“哦?”陆祖铭乍一听来颇为惊异,兴致陡然大增,道:“照此说来,就更是不简单了!解剖术素来以精湛的医技和过人的胆识而闻名于世。既然是治病医人的行当,恕老朽冒昩地问一句,不知你何故沦落到这般田地,要屈身做一名默默无闻的苦力呢?”
“说来话长,咎其根柢,主要是因为晚辈医诣不精,后又中途荒辍,以至今日不得不另辟生计,赖以糊口了。”段忆不愿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旧事深提,含含混混,一语蔽之。
陆祖铭看出段忆言不由衷,初次晤面,便也不加多问。沉吟有顷,他转而对陆少江道:“依我看,段兄弟日后不必从事那儿些冗重杂役了,码头上最近不大太平,偷盗掱窃事件每况愈烈,原任水上巡察长难以脱卸渎职之嫌,应及早撤换,不妨让段兄弟择日接替此职好了。”言竞,问段忆道:“不知这位段兄弟意下如何?”
段忆本意谢绝,陆少江将话头抢了过去,他意见与陆祖铭趋于一致,极力赞同。由不得段忆半点推委抵拒,父子二人的决定当下拍了板。
接下来,陆祖铭同段忆浅谈闲叙了少会,段忆机巧聪睿的谈吐应答,让陆祖铭刮目相看;陆祖铭这位素未谋面的富绅,言语随和、蔼然可亲、可敬,同样给段忆留下了极深、极佳的印象。
陆少江一旁坐陪,看看时候不早,打断了父亲方兴未艾的谈话,提议带领段忆去母亲那儿里打声招呼。陆祖铭欣然应允。陆少江遂与段忆走出会客厅,朝着后庭院落走来。
后庭沉沉……
后庭深深……
与陆家宅邸比比皆是、富丽堂皇的其它去处相比较,这儿里冷冷清清、闲调寂寥,见不到砖红瓦绿、闻不到莺啼鸟啭、更少人声。走入这儿里,宛若步入一段充满不堪回首的忧患岁月,给人以莫名的压抑……前行数步,不远处唯一一座八角石亭历经风雨、无人修葺,破落凋残得不成样子。石亭东隅对着一栋青瓦石屋,一位老妇人在赵妈的陪伴下,痴苶苶地坐在亭中。此时,妇人漠视着那儿栋青瓦石屋——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老妇人唯一的亲生骨肉,正是从那儿栋房中不翼而飞,迄今去向不明的。
陆少江轻手轻脚来到石亭内,生怕自己粗犷的喉嗓惊挠了老妇的梦思似的,悄声道:“娘,今日我带回一位叫段忆的新朋友前来见你,刚刚结识不久的。”
陆月氏恹恹地仰起头,只见一名英武俊朗的年青人与陆少江比肩站在她面前,她只顾着端详,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言语。
段忆大感诧异,眼前这儿位被陆少江唤作“娘”的老妇人,其实并非很老,看容颜不过五十许年纪,可不知是何原因,她已然形神枯槁,颅首华颠霜雪纷飞!
第六章(二)
陆月氏的目光久久地沾滞在段忆身间,几经陆少江召唤,她倏地收敛心神,同时发觉自己的失态之处,连忙欠身示笑,以表客套。然而,她这儿一笑之下,更是显得相貌及其年纪与满头花白不相协洽。
陆月氏问陆少江,适才都对她说了哪儿些话。陆少江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将段忆重新引介了一番。陆月氏寻问段忆年纪多大,段忆如实相告。陆月氏听后,发神经般喃喃数语,双眼焕放出异样的光彩,再度沾滞在段忆身上,不肯移开。陆少江见状,忙道:“娘,我和段忆先去别处转转,过会再来见你。”说完带领段忆步出了石亭。两人走出不多远,身后传来陆月氏急切的叮咛声:“少江——午饭让你的朋友留下来,赵妈这儿就弄些可口的饭食,我们一并享用……”陆少江匆匆敷应了事,头也没敢回,带领段忆仓猝走远——他担心初次见面,陆月氏近乎怪异的举止动态,难以另人理解,生怕惊挠了段忆。
陆月氏异乎寻常的表现,的确让段忆蹊跷叠生。处于礼数,段忆并没有向陆少江过多地打探其中的隐私。
二人转悠到了午饭的时间,一席丰盛的饭菜,经过赵妈之手精心烹制而出,煎炒熘炸等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摆满了餐桌。在陆少江的盛情挽留下,段忆不好执意推辞,留了下来。席间,陆月氏刻意紧贴着段忆落坐,不间歇地为段忆夹过各种美味珍羞,热情之极,熨贴之至……自打别离长崎的那儿个小小渔村,段忆难得今天这样的口福,面前的饕餮大餐尚未入口,他的心头已是别具另一番滋味……
杯盏酬酢,食性正酣之际,陆少海由打外面赶回了家中。陆少海见到段忆,颇感惊异。他自然是不会忘记段忆在码头上同自己发生抵触的那档子事情,当着众多家人的面,内心的不愉快,并没有完全显露出来。入席后,他为段忆斟满酒杯,煞有介事地道:“段忆,感谢你为我们陆家荣得金匾,壮了我陆少海的门面,日前之事还望不要挂在心上。来,我敬你一杯!”
陆少海言语虽是客套,段忆仍能隐隐地觉察到,陆少海依旧心存芥蒂。他递过套语,举杯相迎,二人各干为敬。
陆少江揣摩不懂二人微妙的心思,为他们满上第二杯酒,兴冲冲地对陆少海道:“大哥,段忆现已职任码头水上巡察长,希望你们摒弃前嫌,携手并肩为鹞子铺码头的事业兴旺再干一杯。”
陆少海暗吃一惊,面庞顿时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事实上,鹞子铺码头水上巡察长,直接监管督导所有出入港船只,权限不可小觑。陆祖铭年初甩印后,这一肥缺一直以来由陆少海委派心腹充当,今天段忆突然横插进来一杠子,陆少海心下岂能痛快。他认定主意是陆少江出的,意图再简单不过——让段忆这个和他有过前嫌的人担此重任,陆少江摆明了是想拢络党羽,以待日后父亲撒手归西,好与他争夺家产利益……思忖至此,陆少海忍不住问道:“这儿是谁的提议?”
“还能有谁,当然是爹啦!”陆少江人直语快道。
陆少海脑筋陡转,继而问陆祖铭道:“爹,这……这怕是不大合适吧。”
不待陆祖铭答话,陆少江抢白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段忆性情沉稳,心智冷静,肚子里又有文墨,最重要的是他为我们这个家摘得了金匾,壮了鹞子铺码头的声威,凭这些,给个水上巡察长来做,也算是秉功受禄嘛!”
陆少海哑口无言,剜了眼陆少江,心有不甘,道:“爹,依我看这件事情非同一般,是不是应该重新商议一下。”
陆祖铭态度坚定,容不得半点置辩,道:“不用商议了,少江说得不错,打今日起,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陆少海终于无话可说,端起酒杯,对陆少江道:“二弟,看不出平日里你胸无城腑,关键时候到底还是计高一筹,大哥低估你了,今日心悦诚服。”话毕,转而对段忆道:“段忆,以后码头上的事情,还要仰仗你多加照应,在这儿里我先谢过了。”说完一口干尽杯中酒,拂袖而去。
段忆手拈杯盏,迟迟未予喝下杯中的酒。陆少江打圆场道:“不用想得过多,大哥这个人,向来如此,用不着理会他……”陆月氏随声附议道:“说得是,段忆既然是少江的朋友,日后要记得常来家中坐客才是……”陆祖铭素来对陆少海的行径颇有微词,咳声连连,上气不接下气道:“这个冤家,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迟早有一天被他气死不成!”段忆不好拂了众人的心意,干尽了杯中酒。然而,接下来的气氛都大不如先前轻松愉悦了。
饭毕送别了段忆,天色将晚,陆月氏心头空落难当,一个人坐进了石亭——石亭对着赵妈的房室;亭子旁侧是一口枯井,废弃了许多年,少人问津,无人打理。流光如梭,恍惚间二十几载寒来暑往,悄然逝去,陆月氏和石亭结下了难解之缘。每每夜阑人静,心神不安的时候,她便会在这儿里独坐凝思。不晓得有过多少回,她都萌生葬身井底,一死了之的念想。
追溯起陈年旧事,饭后的陆月氏,心乱如麻——遥想当年,往事一桩桩,有苦也有甜,如同夜中的繁星,此隐彼现,亦真亦幻。豆蔻年华的青春时代,她只是陆家一名普普通通的女佣。陆少海、陆少江兄弟二人,均是陆祖铭前妻所生。陆祖铭前妻过世得早,陆少海又正当壮年,少人教缚、禀性不端,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动了邪念,遭到她严辞抵拒。时间久些,陆少海无隙可乘,即急又恨,时常对她所从家杂冗务吹毛求疵。她一个弱女子,爹娘早丧,为谋衣食温饱,只能忍气吞声,对陆少海敬而远之……那时节,陆祖铭前妻已故多年,陆祖铭见她性情温顺,勤于家冗,便不揣其身份浅陋,暗生爱慕之心。只是想到自身年事较她高过许多,一直不便言明。早些年做奶娘的赵妈,窥懂陆祖铭心思,几经赵妈从中牵线,最终把她二人撮合到了一处。她情愿嫁给年纪相差悬殊的陆祖铭,而疏远陆少海,实是敬慕陆祖铭刚正不阿的品性。婚后不久,她为陆祖铭添了子嗣。哪知好景不长,亲生骨肉甫满周岁之时,一日夜里,在奶娘赵妈的房中遭人偷窃,此后数年直至今日一直石沉大海、音讯皆无,这使得她始终无法从失子之痛中自拔。尤其近年来,大概是上了许年纪的缘故,她这种思子之情愈演愈烈,慢慢地形成了一种痼疾——家中一旦来了年青男子,她会异常敏感。刚才见到段忆的时候,她又故态复萌。段忆一走,她精神低迷、嗒然若失。
“娘,又在想三弟了吗?”陆少江蹑手蹑脚走进石亭,问道——陆月氏嫁给陆祖铭那年,陆少江年甫六岁。儿时的陆少江和陆月氏的感情最为亲昵,视陆月氏为亲生母亲看待,如今长大成人,仍然对陆月氏恭恭敬敬、百依百顺。
陆月氏猝然警醒!
陆少江这日格外高兴,席间多饮了几杯,看上去春风得意,喜滋滋地道:“娘,说说看,段忆这个朋友怎么样?”
陆月氏思忖了下,道:“人蛮好的,谈吐有度、气质脱俗、不知内情者,实在难以看出他是在码头上做苦力的。”给予这样的评价后,陆月氏便不在则声了。
陆少江更为惬意,索性陪同陆月氏一道坐进了石亭中。
偶尔间,三两片薄薄的云朵,在两人头顶的上空飘来忽去,罩得天际的一弯新月乍明乍暗,犹如陆月氏茫乱的思绪,扑溯迷离……呆了会,陆月氏问道:“少江,你那位叫段忆的朋友多大年纪了?”
陆少江想想道:“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我也是刚刚与他结识,具体详情并不大清楚。”
“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若是……”陆月氏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陆少江猛然间领会到陆月氏的意味,腾地起身,道:“怎么娘——你是说——!”言犹未了,陆月氏慌忙跟着站起身来,语无伦次打断了陆少江的话,道:“不、不是的!我只是胡乱猜测,胡乱猜测而已……”
二人呆峙片刻,缓缓坐回了石礅。
陆少江粗枝大叶地寻思了会儿,觉得荒谬之及,大咧咧地道:“娘,疑神疑鬼劳神伤身,过去这些年了,三弟一直杳无音讯,你又何苦继续为他的下落念念不忘呢。”
陆月氏涩然一笑,自嘲道:“说的是,天下这般大,哪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她嘴上这么说,内心却仍旧打着结。不知何故,她对段忆总是有种无法言述的感觉。
是幻念……
亦或是错觉……?
段忆是披着曛黄的暮色走出陆家宅邸的。在回返断潮矶的途中,一辆道奇轿车不知从哪条巷口调头出来,不远不近地尾随他在身后,渐渐跟了上来。
出了闹市区,刚刚踏上蜿蜒曲折的羊肠小路,车速突然加快,赶在段忆前面,“嚓——!”地踩了急刹车,霸道地将狭窄的路径截堵的水泄不通。
车门开启,走出三名壮汉,段忆一眼认出居间一人是南卫!
看几人的架势,段忆猜准南卫一定有事,十之八九是冲着那块匾额来的。果不其然,南卫从车内抽出半块残匾,冲段忆一晃道:“木森,我们又见面了。”
段忆上前一步,道:“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叫‘段忆’,而不是什么‘木森’。”
南卫笑笑,道:“无论是段忆还是木森,只要人找对了,我们弟兄三人便不枉此行了。”
段忆也笑笑,道:“九姨让你这样做的吧?”
南卫回答道:“正是。”
段忆又问道:“找我什么事?”
南卫语调陡转,诚恳地道:“忆哥,自从几天前见过面,九姨一心挂念着你,对你在长崎仗义相救一事每每不能忘怀。不仅如此,我也一样。这次九姨让我来请你过去,略备薄酒素菜,聊表心意,还望忆哥赏脸……”南卫话未说完,段忆洞察出南卫的真实意向,打断道:“不要说了,九姨的心思我明白,薄酒素菜不过是托辞之说,想拉拢我加入贵帮会才是她的真实目的吧。”
南卫欣喜若狂,道:“忆哥明智,怪不得九姨如此地看重你。九姨说了,只要你肯重续前谊,由你来坐浒口码头二把交椅。此外,福州路大小烟馆、赌坊等十余处肥缺,也可供你随意挑选。怎么样,九姨提出的条件还算优厚吧。”
面对南卫的慷慨说词,段忆坦然自若,近前一步,轻抚南卫肩胛,道:“请回去转告九姨,她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没兴趣坐什么二把交椅,也无心涉足赌毒之务。如果九姨不嫌弃,倒是可以继续做个普通朋友。还有,叫她不要总是惦念长崎的事情。我说过了,一切都过去了,随着时间的移逝,大家还是淡忘掉的好。”
“你——”南卫心存不甘,急道:“真的决定了?”
段忆黯无声色,半晌,点头道:“早已决定了。”
南卫心凉了半截,仍不甘失望,道:“再考虑一下好么,过两天我再向九姨回复也不迟。”
段忆不容半点置辩,道:“不必了。我的脾性你应该清楚,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决不反悔;否则,从不轻易地做出决定!”
南卫无言以对,抹下脸色,手中的残匾用力朝脚下一掼,道:“九姨对这块匾额无比珍视,没想到砸在你手里。然而九姨毫无怨言,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儆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哪天橫尸街头,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段忆冷冷地瞥了眼摔得七零八落的匾额,道:“我原以为九姨是位通达之人,想不到凡事不顾他人感受,喜欢差强人意。也好,罚酒怎么个吃法,我倒想见识一下!”
南卫返身从车内抽出两柄砍刀,一柄丢弃到段忆身下,怒道:“在长崎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世事难测,若是有朝一日你回到上海,说不定替什么人做事,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发生抵触。如今你替鹞子铺码头败了我浒口码头的匾额,却又不肯赏个薄面,随我回去见九姨,摆明了是诚心同我们树敌。看来我们之间情谊已尽,只能就此了断了!”
南卫语气强梁,咄咄逼人,越发彰显出匾额之事是小,拉拢段忆入会才是真正的动机。段忆心知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无可避免,不然,南卫日后还会无休止地纠缠不放。但是转念一想,他又不愿轻易坏了二人在长崎的那份旧谊,不由有些迟疑,静静等待南卫近一步动作。
南卫二话不说,大叫一声提刀便剁,段忆只得抓刀相迎。羊肠小路,二人很快撕杀到了一处。
第六章(三)
自从到上海以来,段忆今日应陆少江之邀,头一次身穿夕丽送予他的这身西装。西装价值不菲,制地精良,段忆平日里从来不舍得穿着,至今暂新如初,不曾想今天碰上个难缠的南卫。为了不被南卫刀锋划伤,段忆尽量避免与南卫正面交手。南卫拼尽全力、步步紧逼,不给段忆一丝喘吸机会。几个照面下来,段忆看出南卫求胜心切,灵机一动,在两人刀锋相挫之际,冒着劐腹之危,旋身闪到南卫后侧——类似这样的险招,有过数次之多,段忆这次始才下了决心!
刀光泻过,疾风贯耳,眼见南卫整条臂膀斩断刀下,段忆猛然收劲,刀锷斜擦掠过,没有伤到南卫一根毛发。南卫毫不领情,刀似电闪,正中段忆左肩胛。段忆肩头一麻,臂膀却安然无恙!
怎么回事?南卫瞠目结舌,僵然失措。
这一刀,他出手凌厉,憋足了气力,以段忆血肉之躯,怎么会不见一丝血红?
段忆同样如履梦境,惑然不解……
呆怔少许,段忆只觉肩头硌痛隐隐,抬手抚摸疼痛之处,一样东西由刀口处滑落下来,叮当堕地。他俯身拾起来,定眼细看,那发声之物在晚霞的照耀下煜煜生辉、炫人眼目。瞬间一刻,段忆像是捏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锭,压抑已久的情愫,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突然间被引迸,似熊熊烈火,越然越烈,迫使他无力自控,撇下南卫等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旷野深处挣命般跑去。
南卫手握豁刃的刀片,与两名手下傻苶苶地面面相觑,忘记了虎口处的阵阵震痛,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段忆一路飞奔,直至累得没了一丝气力,神志沮丧地回到断潮矶。丑奴和端午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
吃过晚饭,夜入深更,万籁俱寂,简陋的斗室飘起酣甜的睡息声。渐入梦境的段忆,忽然醒来,梦呓般大叫一声:“夕丽!”,鬼使神差地挺身坐起。端午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道:“忆哥,你怎么了?”段忆神情木讷,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场梦……”端午一听来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问道:“梦?梦到谁了?”段忆淡淡地唏嘘道:“没有谁,一个随便的梦而已,睡吧。”端午失望之极,一头钻入被窝中,不知不觉又响起了鼾声。
段忆却困意全消。
他披衣下床,燃亮油盏,从铺下的行囊中取出临睡前脱下的西装——白天南卫那一刀,留在肩胛处的刀茬,约有拃余长;刀茬边缘处的几点红滴格外抢眼;红滴并不是段忆的血色。在如此清寂的夜中,段忆近一步茅塞顿开——自己之所以没有被南卫刀锋所伤,完全是倚仗那枚小小的金锭的搪抵。怨不得他在长崎逃亡前夜,透过窗子,看到夕丽在灯下缝补着什么;后来与夕丽在樱花旅馆抉别的最后那一刻,夕丽在交给他西装时,一只手唯唯否否掩藏在身后,现在想来一定是夕丽那夜把金锭悄悄地藏缝在了西装的肩胛中。肩胛处的几点红滴,正是夕丽藏缝金锭时,不慎刺伤了指尖,沾染上的血渍。也就是说,自从他逃亡之日起,夕丽便想着在西装上做下这一秘密,以期日后寻找机会,将西装交给他,待他手头拮据时,应急之用。而这一秘密,夕丽当时没有道破,他更是没有发觉,直到今天,居然无意间为他保全了一条臂膀。
推溯至此,段忆倾箱倒箧,找出夕丽与他婚约时的合影,须贺、幸子以及阿信等人的面貌跃然眼前,夕丽的剪影,在黝黯的油盏下,宛若千万朵怒放的樱花,挂满枝头,绽放着俏丽火红的笑靥,愈发的朦胧、清纯、甜美而热烈……段忆手抚相面,一遍遍轻轻地滑过夕丽的面颊,感觉那儿张脸是如此地贴近,又是如此地遥不可及,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感激之余,百事从集,万般怅惘油然而生……
房外,旷野深处,月明星稀,一阵阵潮涌声依稀可闻,听来与当年的小小渔村一般无二。这让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难以安宁。烦躁之下,他来到院子中,腊梅树下,随即奏响久违了的笛声。光阴荏苒,眼下掐指算来,一别长崎已近两个年头,尔今重温那曲熟悉的音律,他怎能不为之动情、伤怀?
笛声悠悠,两难入梦。悠悠笛声,搅醒了丑奴。丑奴闻声走出房外,摸索到腊梅树下,问段忆吹奏的是何种曲调,听来犹似天籁之音,很是动听,却又明显地昭示出说不尽的感伤。笛声戛然而止,段忆沉寂了会,解释说是一支长崎渔歌。曾几何时,他常常吹奏给一个人来听,而今,他同那人人海相隔,相见之日遥遥无期,那人迟早要一袭嫁衣,为人之妻,此生此世,注定无缘再次见到她了。
说到这儿里,段忆的心阵阵做痛。丑奴眼目不明,仍然能够十分明晰地感受到萧瑟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柴扉院落……
翌日破晓,段忆忽然感觉周身不适,这大约是昨夜他在院中呆的时间过久,加之心境抑郁,中了风邪的缘故。接下来过了几天,段忆没有去码头上工,而是留在世外桃园静心歇养。丑奴得空,趁便将段忆换下的衣物统统浆洗一新,晾晒后,凡有破损处,逐件缝补了一番。丑奴痪有眼疾,做起针线活可谓应心得手、毫厘不爽,段忆观摩于心,想想自从二人相识以来,丑奴在生活琐事上给予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俨如一位贤妻对丈夫沉挚的关爱,默默不语、不计回报,不由心萌感动,突然对丑奴生出万般难言的爱怜——无数的日夜,夕丽无法让他彻底释怀。但是前尘去日毕竟业已成为远逝不复的过往,而只有身边的丑奴才是真实、具体、牢靠的……是以病情好些后,段忆怀揣金锭,去了一家老字号金店,在工匠师傅精湛绝伦的淬炼打磨下,金锭的一部分慢慢地变成了一枚金光灿灿的戒指。
也许只有做出这样的决定,方能真的了“断”记“忆”,忘却夕丽。
当日晚间,吃过饭,段忆心意迷乱,辗转无寐。
灶间,炉大劈啪作响,尚未熄灭。透过帘布,丑奴洗涮忙碌的声响清晰可闻——段忆和端午住的这间是上屋;帘布那边是厨灶;厨灶向里一拐是丑奴的闺室。洗刷完毕,丑奴进入自己的房室。段忆看着端午睡的正熟,悄悄摸出枕下的戒指,手执油盏,叩开了丑奴的房门。
“忆哥……有事吗?”丑奴没来得及睡下,听出段忆的脚步声,不晓得夜入深更,段忆意欲何为。
“是的,有件事情,我也算是心血来潮,但想想却很重要,自己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思前想后,只能同你商量一下。所以… …”段忆话到半处,缓缓放下油盏,贴近丑奴坐了下来。
“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这么晚说?”丑奴问道。
段忆专注地望着丑奴,挽过她的手,将戒指慢慢褪入她的指端,丑奴骤觉指端沉甸甸的,身子一颤,惶惑不堪。步入青春芳华,一直在极度清贫中度日的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会拥有这样的礼遇。更何况这样的礼遇寓意为何?她倏然转醒。
“喜欢吗?”莫不是怕惊扰了熟睡中的端午,段忆轻声问道。
“我… …我怕是承受不起的。你… …你应该给他找个更适合的主人。”丑奴的声音更似蚊蝇,话也语无伦次了。
“说的可是真心话吗?”段忆紧握丑奴双手,调侃道。
“我… …”丑奴语噎,窘急之态不能自禁,欲掩弥彰。
段忆狡黠地笑笑,道:“不要急,劝你还是仔细想好了,世间只此一物,机会仅此一次,还有今夜这房中,一个多情的男人,他几经思量的不悔之举,一旦错过了,千万不要赍悔终生。”
丑奴低沁下黝黑的脸,脸上布满了踧踖和羞赪,想要挣脱段忆的手,又极渴望这温情四溢的静悄时刻,半推半就嗔声道:“可是我是个盲女,加之形貌丑陋无比,那人真若是决定了,就不会感到缺憾么?”
“何为缺憾?月有盈亏,人有悲欢,天地造化皆是如此轮回,何况人生百态。”段忆将丑奴揽入怀间,轻声慢语道:“只要你喜欢,自今夜开始,你便可以成为他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若说到‘承受’得起与否,那人吃的饭食,穿的衣衫,哪样没有经过你的手;就连他的性命何尝不是你救下的;这诸多恩惠,扪心自问,他又当如何承受得起?看来此生他唯有以身相许,除此之外,怕是无以回报了。”
丑奴忍俊不禁,哑然失笑,内心如同喝了蜜饯,连呼吸的夜晚的清新空气,都搀杂着浓浓的醉意,宛如一只温驯的羔羊,紧偎着段忆的肩膀,装着胆子抬起手,在段忆的面颊、额头、耳稍及鼻梁间轻缓地抚摸着,感觉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刚毅俊朗的面孔… ….段忆任凭她的手随意摩挲,默默取出同夕丽一家人的那张合影,随手一丢,投进了灯火中。须贺、幸子、阿信等人的影像慢慢地蜷缩、模糊,最后,夕丽的轮廓即将化成了一撮灰烬时,一缕清风由打窗外吹拂入内,灯火摇曳,相片飘落到了段忆脚下,上面的影迹变得残缺不全。段忆漠视着,俯身拾起,暗下决誓,这残缺不全的影迹,自当散去了日夜无休止的惦念与思念,今夜起,心目中除了身前的丑奴,再不会容纳其她人。
清夜似水,幸福的感觉悄无声息地熔化着丑奴。是苦是甜,若要细究根底,段忆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将丑奴搂抱得越发紧贴。整整一晚,二人尽吐心愫,浑然不觉中,晨曦照亮了断潮矶。
艳阳为证,天地可鉴,段忆和丑奴稍加商量,一个命运多踳之人与一个穷蹙身残之人,如今便算是走到了一起。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大红的“囍”贴,更没有宾朋满坐,总归,但凡常俗在二人看来,均是无关要碍的。重要的是,一经做出这一决定,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遭遇怎样的艰险困苦,彼此间当应相敬如宾、风雨同舟,一路无悔地走下去。
哀大莫过心死。段忆知道,自此后,那片曾经遥远而又熟悉的海滩、那如火如荼的樱花树丛、那每日每夜咿咿呀呀唱个不休的水车声、还有那灯塔等等,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一切,都不该再去记忆、想念,自己的心当应是真的死去了。
时隔两日后,为了多陪陪丑奴,段忆依旧没有去码头上工。他叫端午借上工之际,给陆少江捎过话去,说自己近来偶染微恙,歇养几日,拖不了多久就去复工。
第三天日没将尽,人烟稀薄的断潮矶,驶来一部车子。车子在世外桃园外面停稳,里面走出端午和另外一男一女两人。在端午的引领下,男女二人走进院内,端午兴冲冲地叫嚷道:“忆哥,你看谁来看你来了!”
段忆闻声出房,见到两位来客时,猝然一惊,甚感意外!
来人竟会是陆月氏和陆少江!
一番寒暄问候,段忆把陆月氏和陆少江请进屋子里面。陆少江拿出两包精美的贺礼,开门见山道明了来意,道:“这次和我娘冒然叨扰,没有别的意思,听端午说,你在病中喜结良缘,我娘得知喜讯,很是高兴,下工时叫端午引路,带着我前来向你道贺来了。”
段忆向陆月氏和陆少江道过谢,感激之情,难以言述。
正当三人闲聊间,帘帷轻撩,厨灶间的丑奴走进来。在段忆的引荐下,丑奴向陆月氏和陆少江敬过茶,然后叫上端午,退避了出去。
见身前只剩下了段忆、陆少江二人,陆月氏仔细环视着简陋的蜗居,难以想通,以段忆的德才资质,怎么会甘心委身在这么个破落赤贫的环境中生活,数月来的疑问不禁跃然脑海中,奈不住探问道:“怎么只见到端午和那位姑娘,你的父母双亲呢?”
段忆顿生惕意——鹞子铺码头的人,上上下下无人不知道陆祖铭骨鲠的脾性,那便是陆祖铭生来不屑与洋人打交道。尤其是东洋人。哪怕和他们沾有丝毫牵连的人,也会无端地遭到陆祖铭的鄙唾。同陆祖铭结识以至日后的数次交往中,段忆与陆祖铭是互为钦仰和尊重的,眼下陆月氏问及身世,基于陆祖铭上述的禀性特点,段忆不得不心存禁忌,只能敷衍搪塞道:“都已过世了。”
陆月氏犹未心甘,接着问道:“那么那位姑娘同你是如何相识的呢?”
段忆回答道:“不过是萍水相逢、性情相投走到一处的。”
‘哦……是这样……”陆月氏轻轻叹息,内心颇感失望。
三人闲谈漠叙了一盏茶的工夫,不知不觉中,暮色很快笼罩在了断潮矶上空,房中随之暗淡下来。陆月氏虽然意犹未尽,见打探不出子丑寅卯,不好久坐下去,只好和段忆道过别,同陆少江乘车回转。段忆送走二人,回到房内,看着陆月氏留下来的两包贺礼,细细体味这位白发斑驳的老妇人,对自己流露而出的爱怜和体贴之情,来日方长,不知此分感动,可否有机会报答。
第七章(一)
木森旧时居住过的宅室,琴声袅袅,凄戾而清婉。从木森亡逸天涯之日起,夕丽便将钢琴搬迁进了他的房宅,多半时间,独自一人借助琴声倾诉衷肠,排解思恋之情。偶尔,她会去往市区的崇福寺,暗暗为木森祈福;或去海滩闲步,正如那座等待归航的乳白色灯塔,从清早到傍暮,痴痴地隔海遥望——那里曾经是留下她和木森亲密无间的足迹与欢声笑语最多的地方,时隔至今,依然另她情驰神往,萦怀难忘。
知女儿莫如母,父亲通常也是如此。夕丽所思所想,须贺心知肚明。除了肫肫开导外,须贺常常有意识地叫于勇多抽些时间陪陪夕丽,希望于勇的介入,能够填补夕丽情感的空白,了断她对木森的恋想,盘算着二人一旦感情升温,于勇可以死心踏地为自己效命。
“木森确死无疑!”当年于勇遵照须贺的吩咐,为木森“送行”归来后,如是向须贺回复说。于勇深信不疑,事发当时,虽然没有亲手击毙木森,而是逼迫木森投海自尽,那夜海上风高浪疾,木森即使有天大的性命也难存活,如此以来,只要稍加时日,夕丽纵使铁石心肠,迟早也会被自己的一片殷勤所感化。
然而,近两年来的光景,随着时间的移逝,夕丽对于勇一如既往的冷漠,对木森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怎样让木森的影迹从夕丽的脑海中彻底抹去,尽早成为须贺的乘龙快婿,于勇大伤脑筋。须贺为使女儿心中的阴影快些散尽,同样费尽思索。两人心意不谋而合,一日,终于有了主意——须贺假意派遣于勇前往上海探寻木森的下落,不久,于勇回复,将临行前须贺暗中授意煞有介事地当着夕丽的面,向须贺做了交待:“木森当年确实回到了上海,但是不知何故,前不久得罪了一伙青帮势力,被乱枪击毙于汇中饭店门前……”在做这番交待的同时,于勇遂将一份提前杜撰的上海《申报》交予须贺手中,上面附有日期以及图片一张:一男子体貌特征同木森一般无二,暴尸街头,面目狰狞,浑身上下枪眼无数……
夕丽听过于勇的叙述,抢过报刊,目睹到报上刊载的附注图片,悲恸欲绝,数月时间精神恍惚,几近崩溃。
此间,任凭须贺循循善诱,夕丽神志不清、万念俱灰,言辞举动明显对须贺充满不愤之意,责难须贺,木森纵有千万过错,念在当年他是自己未婚夫的情份上,不该把他逼回上海去,以至如今横死街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须贺屡次讨没趣,心中怄火,却又无从发作。
这种情况下,父女间的感情日趋僵化,分歧越来越大,幸子很是不安,意见偏袒于夕丽这儿边,埋怨须贺不顾家人感受,做起事业专横跋扈。须贺疼爱夕丽有加,从来舍不得大斥小喝,对幸子却从不宽容,日子不长,幸子积愠成疾,于这年早春抛下夕丽父女,撒手人寰了。在三年的时间里,接连两次遭遇沉重的创击,夕丽在精神上无法承受这样残酷的现状——木森的横祸、母亲的亡故,两位最最亲密的致爱之人转瞬间弃她而去,这个家一下子在她眼中凋蔽下来,往昔的欢愉与祥和丧失殆尽,夕丽把所有愆失统统归咎到了须贺头上,父女俩由此彻底陷入冰炭两不相容的状态中。
如此以来,鱼牧场内唯一能够抚平夕丽内心创伤的人,似乎便也只有于勇了。
木森逃离长崎如此之久的时间,为于勇在亲近夕丽的道路上扫清了障碍;幸子辞世,又间接赋予于勇绝佳的机遇;情感无所依托,精神上陷于一片迷乱混沌中的夕丽,在于勇猛烈的攻势下,慢慢地对于勇萌生感动,阴冷晦暗的心境逐日好转起来……这当中,于勇不仅竭尽心力赢得夕丽的好感,而且在“业绩”上成就非凡,不断以长崎港为据点,截获往来于南京、上海、长崎、东京等几地间赤党人士的大量绝密机要,为须贺立下赫赫功勋,成为继木森东窗事发之前,须贺麾下不可获缺的股肱上将。不久,于勇的功绩得到日本陆军部的重视。忽然有一天,陆军部一纸委任状下发到了须贺手上,上面如是所谕:驻上海方面白狼会最高行政长官,即将调任东北地区,时下虚位以待,望须贺君及早甄拔人选,择日登程赶赴上海听职。此后上海方面大小事宜,均转交须贺君坐镇长崎统一指挥。
须贺接到指示,认为上海方面白狼会,距离长崎一海相隔,既然要完全听命于他,那儿么人选必须是要对他忠心无二的。这样的人选,先决条件是要在某一方面对其形成牢靠的钳制。权衡再三,须贺决定委派于勇担此重任。
于勇得知消息,欣喜若狂,却也平生烦恼,不甘心抛下夕丽,只身前往上海述职,深恐费尽周折和夕丽建立起来的感情,中途夭折。同夕丽商量来商量去,夕丽对家中境况已经无所眷恋,有心换个环境,改善一下心境,重新一份暂新的生活,欣然同意与于勇一道前往上海。夕丽的决定,正合乎须贺牵制于勇的意图,须贺便也没有大的异议。当然,身为父亲,无论女儿对自己如何不满,临行一刻,须贺还是对夕丽不大放心,刻意差遣阿信随同夕丽和于勇赶赴上海。
这儿时的段忆,一晃在上海已经生活了三年之久。
三年来的上海生活,段忆对长崎发生的大小变故全无所知。往昔不堪回首,偶尔不能自己地思忆起长崎的前尘旧事,他只会独自一人黯然神伤,从不肯轻易说给第二个人听,哪怕是丑奴。他的情感,早已经全部倾注在了世外桃园一草一木间,毫无保留地给予了丑奴和端午,几人的生活可算是温馨舒心。
除了闲暇时间协助丑奴打点家中琐事,段忆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在了鹞子铺码头上,因此同陆少海、陆少江兄弟二人的接触日益频数、出入陆家宅邸的次数不断增多,自然也就和陆祖铭以及陆月氏越来越熟络了。
对于陆家而言,虽然世道不济,中华大地时局动荡,大上海更是不甘安宁,但凭借陆祖铭昭著的声望,加之段忆的鼎力佐理,鹞子铺码头的生意依旧兴隆红火、蒸蒸日上。基于这样的情况,陆祖铭和陆月氏身体状况良好、精神状态饱满,日子可算过得平静无波。到了这年春末夏初,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家中出了件蹊跷事。有段时日,常常有个人,怪模怪样、行踪诡秘,鬼魅般在陆家宅邸高高的院墙外围踅来踅去。那个人长像极瘦,一脸刀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这天夤夜,在狺狺的犬吠声中,此人又如期而至。他照例在宅门外徘徊了会儿,瞧准四周无人,快速将一只灰布包袱从门槛底处塞进院内后,慌里慌张地溜之大吉了。
次日天色放亮的时候,赵妈在开启宅门之际,发现了包袱。赵妈寻思着事情异常,把包袱交给了陆月氏。家里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纷纷赶来围观,欲要一睹事情究竟。
包袱里外三层,陆月氏一层层剥展开来,当打开最后一层时,突然失声尖叫、骇然色变、仿佛中了邪,定定地一动不动。众人循着陆月氏的脸色望去,看到半片残破不全的襁褓。襁褓的幅面绘制得精美绝伦……陆月氏浑身觳觫,手剧烈地颤栗个不停,噩呓般念叨些古怪的话语,无人听得清。襁褓飘然然掉在了脚下。
家里人面面惊觑,惶惑不解,只有赵妈和少数几名早些年在陆家做过事的旧仆明白问题出在了哪儿里——二十几年前,陆月氏刚甫周岁的亲生骨肉失窃的那夜,身间裹挟着的正是眼前这件襁褓。襁褓是陆月氏怀有身孕期间,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上面的图绘,赵妈至今记忆犹新。不过,没人能够搞得懂,二十几年业已远逝,当晚的事情至今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件襁褓为何会突然现世?而且是残破不全的半片?种种迷团,在整个陆家掀起轩然大波,不一日,陆月氏癍花的白发又平添银丝无数。
对于此事,无论是谁,最不得安宁的当数陆少海。
事发第二天,陆少海悄然一人去了趟静安寺,拜烬大把香烛,祈求神灵保佑。这样做,他那儿颗犹如惊弓之鸟的心才会得到许慰藉。同时,他在暗地里诅咒一个人,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晓得那人姓甚名谁,更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是有一点无庸置疑,那人就是暗中往家里投递襁褓的那个王巴蛋!当襁褓被陆月氏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那一刻,陆少海赶巧在现场;当陆少海目击到襁褓的一霎那,与陆月氏一样血冲头顶,险些背过气去。不过,陆少海终归算得上经过世面的人物,当时他故作镇静,内心的惊怯没有半点显露出来。
陆月氏痛失骨肉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连同亲生骨肉一道丢失的襁褓突然面世,这将会意味着怎样的征兆呢?冥思苦想,陆少海不禁为自己当年的行径后悔不已,越来越感到有只潜在的魔爪正悄无声息地向他迫近。
那么,这只魔爪出自何人呢?
是仇二?仇二早在事发当年已被自己一枪毙命于黄浦江中了。难道他没有死?怎么可能呢!假使他真的没有死,为何时隔至今才亮出襁褓呢?他亮出襁褓的动机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报那一枪之仇、为了讹诈钱财、还是别有用心……?种种质疑,另陆少海头昏脑胀,扑朔迷离。
有日子没有去光顾共舞台了,烦躁难当,他想去那儿里遣解一下紧张的神志。
碰巧,天津名角露兰春这几天驾临共舞台,慕名而来的戏迷数以千计。落坐戏院,陆少海尽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情,可是听戏毕竟和心情有关,接连几幕下来,陆少海更是被台上的“铮、咚、咣!”搞得心乱如麻,他不堪忍受,悒悒不乐地走出了戏院大门。
此际,夜逾子时。
走在空旷的爱多亚路上,迎面忽然射来两束刺眼的光柱,闪得他眼花缭乱。他本能地闭上眼睛,直觉告诉他,前方不远处一定有辆汽车。车灯雪亮,致使他无法辨清四周情况。回想诸多年来劣迹昭著,与黑白两道结下了不少琐仇碎怨,陆少海始才后悔不迭,不该独自一人深夜外出,最要命的是,连个保镖也没带。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枪。
“蓬!”的一声,迎面的车门应声而关,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请不要动你那儿玩意。我们并非找你寻仇的。要杀你,随时随地可以动手,用不着选择在这儿个时候、这儿种地方!”
陆少海一震,稳了稳心神,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车灯暗淡下来,车门“蓬!”的又一响,另一人下了车,道:“我们是奉于勇先生之命,请你过去聊一聊。”
“于勇是谁?我不认识!”
“没关系,见过面大家就认识了。”
“可是我没兴趣同他聊任何事情!”
“不要紧,于勇先生有兴趣就足够了。”
对方言讫,不给陆少海任何喘吸机会,钻入车内,一踏油门,汽车“嚓——!”地窜至陆少海身侧,车门大敞四开,几只大手不容分说,抓鸡仔似的把陆少海强行拖入车中,飞驰而去。
陆少海左右各坐一名彪形壮汉,显然是为了防止他中途逃车的。
“混蛋!你们到底要怎么样!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陆少海!明白吗,陆少海……!”平日飞扬跋扈的陆少海,这种时候,依然傲气十足,气急败坏嗥吼大叫。车里的人对他的叫喊置若罔闻,两名大汉乜斜着眼睛,佯装睡着了。
车轮飞驰,车窗外的红绿霓色渐渐稀远,不一刻,驰出了市区,朝龙华寺方向驰来。大约几十分钟后,车子磨入一层林木荫翳的大宅院。陆少海凭借车灯的光亮,除了看到几名巡哨,另外还有一块铜铸的门牌,上书“白狼会”三字。
目光触及门牌,陆少海倒吸一口冷气,哪儿曾想到会鬼使神差地被人挟持到这种地方来。他在大上海混迹多年,阅历不乏,算得上是“江湖中人”,对于白狼会的端底略有耳闻,知道这是一个日本人的谍报组织。该组织表面上以传经授道、宏扬东洋文化为幌子,寓驻上海,暗地里却从事着不可告人的黑幕,主要担负搜罗英、法、俄等国驻上海领事馆最新的对华机要文秘、刺杀反日政要、以及偷运贩卖烟毒等龌龊之务……汽车在院内熄了火,不待陆少海观望四周情况,几名大汉将他从车内揪出来,挟入了一栋灰色小楼,随后那几个人噔噔噔下了楼,把陆少海一个人闲置起来不闻不问了。
陆少海左顾右盼,不清楚这儿伙人搞的哪儿般名堂,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他一摸腰带,毳毛倒竖,腰间的佩枪不知何时何地被人卸了去!不待他发作,门开了,一名留着平头,西装革履的男子走进来,面无表情道:“陆大少爷,实在不好意思,开个小小的玩笑,让你久等了,请不要介意,望多多包涵。”
陆少海直勾勾地审视着来人,不快地道:“你是何人?把我弄到这种鬼地方来,目的何在?”来人对陆少海的质问不予理会,将话题岔开,自我介绍道:“鄙人于勇,不久前刚刚接手这所宅院,久闻陆大少爷声名显赫,很想结识一下。今天能把陆大少爷请到敝处来,实乃蓬荜生辉,荣幸之极。”
“请……?”陆少海气得发抖,道:“你们这也算得上请?简直是在绑架!”
于勇摆摆手道:“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久闻另尊是一位所谓的颇具民族气节的实业家,但是却不屑于交际场上的迎来送往,尤其是不喜欢同我们这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打交道,所以鄙人不便贸然到府上拜会,只好出此下策喽。”
陆少海一时间难以揣摩通透于勇的真实意图,态度顽梗生硬,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既然你们这么瞧得起我姓陆的,又何必在这里浪费口舌,有话只管照直说好了!”
于勇笑态可鞠,道:“爽快!那好吧,我就开门见山照直说,近日,我们有一批数量不匪的上等烟土,既将由下甄岛转运至城区,依照惯例,原计划从吴淞口入港,在十六铺码头卸货,可是现在一些眼线已经盯上了我们的梢,事情一旦被曝光,众多新闻舆论的谴责必将铺天盖地而至,我们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所以上峰指示我们临时变更驳卸地点。老实说,这是禁货,为了稳妥起见,思前想后,看来只好烦劳陆少爷你出山了。”
“什么……请我出山?”陆少海云山雾罩,想想倏忽顿悟,讶异地道:“你们要在我的码头上贩毒?”
“聪明!”于勇跷起拇指,啧啧称赞。
“要是我不答应你们呢?”陆少海拭探着问道。
“我想你会的。”于勇阴佞一笑,冲门外打了个响指,外间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少时门开启,一个体态猥亵的跛子走了进来。
来人满面刀疤,身形极瘦,一跛一瘸走到陆少海身前,讪讪地道:“久违了少海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可记得我么?”
陆少海仔细端详起跛子,似曾眼熟,一时半刻又从记忆。
跛子佯叹一声,不无揶揄地讽笑道:“少海兄真应了贵人多忘事那句老话。那好,不妨提个醒给你——二十几年前,一个夜黑风高的深更,你可曾邀约过什么人,去过鹞子铺码头,他与你先后登上过一条破烂不堪的木船……”
惊悉此言,陆少海如遭晴天霹雳,瞪圆了眼目,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你是仇二!”
第七章(二)
仇二仰天大笑,笑声凄怆、狂野、可怖,似从地狱之门传涌而来的鬼唳之音,道:“亏你还认得我,没把我当作是鬼!”
“鬼!鬼!鬼……”陆少海惊退数步,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多年前的那夜,他明明一枪把仇二击毙于恶浪滔天的黄浦江中了,此时此地,仇二怎么会厉鬼般出现在身前?好一会儿,他勉强平复了心智,战战兢兢问道:“怎么,你……你还活着?”
仇二洋洋自得,慢吞吞地道:“活着,而且活得滋润着呢。说起来应该归功于少海兄糟糕透顶的枪法,也是我姓仇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活到了今日。今晚,于勇先生安排你我在这儿里见面,真可谓天意弄人,大快人心,故主旧仆总得叙叙旧不是?”
“叙旧……?”陆少海下意识地预感到非常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
果然,仇二绕着他踱起了碎步,慢声细语道:“近二十七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有朝一日同少海兄重叙往昔旧谊,今天终于盼来啦……听说贵宅邸最近得了件小礼物,闹得人心惶惶,不知少海兄对此作何感想呢?”
陆少海迷惘失措,道:“此话怎讲?”
仇二故弄玄虚,附耳低语道:“很简单,我暂不道破,但请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陆少海满腹狐疑望着仇二,打了个寒噤,满眼恐怵,道:“这么说那半片襁褓是出自你的手笔?”
仇二丑陋无比的脸漾满神秘,道:“不错!不过,这点拙劣的伎俩并不值得我引以为豪,重要的是,我不但亲手将那件东西交到了贵府,并且还掌握了一个绝世秘闻——你难道不想知道陆月氏亲生骨肉的下落么?”
“你说什么?”余悸未消,惶惑接踵又来,陆少海无异于当头挨了一记闷棍,登时陷入呆傻之中。半晌他回转心神,道:“告诉我,他人在何处?”
仇二肆意大笑不止,道:“远在天边,近在咫尺,说得具体些,此人就在贵码头供职,职任水上巡察长!”
“段忆!”陆少海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段忆。他怀疑听觉出了障碍——段忆和陆月氏会有血缘之亲?并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当差!陆少海愈想越觉骇然,一把揪过仇二的衣襟,歇斯底里般狂喊道:“我不信!绝对不相信!仇二,你这个死不了的瘪三,阴魂不散,敢骗我!”
仇二拨开陆少海瑟瑟发抖的手,自信十足地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要郑重地提个醒给你,另外半片襁褓在段忆手上,只要段忆再将它亮出来,与我投放到贵府的那半片合二为一,到时候,少海兄当年做下的好事,可就有戏看喽。”
陆少海呆若木鸡,初来时的刚愎和乖张荡然无存,目光中弥满了哀求与乞怜之色,移向于勇,又转向仇二,道:“你们不要逼我。二仔,你开个价,多少钱都可以。无论怎样,你我也是主仆一场,相识一回啊……”
仇二根本听不进陆少海只言片语,不胜其烦道:“算了,少来这套!亏你记得什么主仆一场,若不是你这个黑了心的主子,我这条腿何至于落得个残废!这些年来,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尚存人世,我隐姓埋名、乞讨为生,受尽了非人的煎熬,甚至不惜自毁容貌……不信,你看我这条腿,再看看这张脸……”仇二越说越激昂、愈想愈忿然,恨不能将陆少海生吞活咽了,直至口干舌燥,他长吐一口气,道:“说句实话,我所丧失的一切,何止是你几个臭钱可以弥补的。如果你有诚意,看在于勇先生的情面上,我这边倒是可以行个方便。”
陆少海怦然心亮,仿佛溺水者抓到了一爿木板,急不可奈道:“你说,但凡能办到,我决无半点推辞。”
“还是那句老话,借鹞子铺码头一用!”仇二口气不容置辨,咄咄紧逼道。
陆少海脸泛难色。眼下仇二抛出去的半片襁褓,已经落入陆月氏手上,而另外半片襁褓谉如仇二所说,真的在段忆手上的话,那么要是不依了于勇,事情一旦被他们抖搂出去,自己肯定会被陆祖铭逐出家门无疑;然则,如果听任他们的挟制,把码头拱手赁予白狼会从事贩毒之务,陆祖铭一旦闻到风声,后果会更不堪设想——父亲性情骨鲠,生平对赌、毒、娼等一类颓风败俗的秽垢之事最为鄙唾,这是众所周知的……思忖到这些,陆少海遂将上述忌讳说给于勇听,希望于勇给予谅解。于勇不屑一顾,道:“这些不关我的事。如果你实在感到为难,不妨让我来给你指条明路。”陆少海一脸虔诚,忙不迭请于勇指点迷津。于勇走到一围四扇屏前,摘下一口饰刀,刀光泻过,一尊用来把玩摩弄的髑髅头应声堕地,三滚两滚轱辘到了陆少海跨下。
陆少海倏地领会到于勇的狠毒用意,冷汗唰地湿透了背脊,道:“你是想让我对自己的亲爹下此杀手!”
于勇满不在乎,道:“俗话说得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实不相瞒,我也是华籍人氏,自从投靠了日本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女人声威唾手可及……身为一个男人,若想出人头地,没有一副毒辣心肠,怎么成事!”陆少海沁下头来,默不则声。于勇趁热打铁,道:“放心好了,我们之间是亲善的合作,我决不会亏负你的。至于赁金问题,保证比做那些蝇头小利生意高得多。简而言之,为人一生,我想没有人不渴望干一番大事业。至少在华界,有了我们的扶持,不久的将来,少海兄定能在全上海公众面前成为举足轻重的显赫人物。能如此轻松地坐享名利双收,少海兄何乐而不为呢?”
在于勇声情并茂的劝诱声中,陆少海的贪欲以百倍的速度迅速膨胀,已经无心计较于勇的真实图谋为何,只要能掩盖多年前做下的不可告人的黑幕,他决意孤注一掷!
于勇察颜观色,见陆少海心有所动,随即开启一瓶金枪威士忌,斟满了两只高脚酒杯,递上前道:“怎么样,为了这桩公平的交易,我们不妨提前干上一杯。”
陆少海咽了口津唾,终于迸出句狠话,道:“好吧,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就是了!”
于勇开怀大笑,道:“痛快!”陆少海举杯相迎,“砰!”二人各干为敬。
于勇撂下酒杯,拿出一支乌亮的手枪,道:“我的人对这儿玩意向来很敏感,希望少海兄不要介意。至于合作的具体事宜,过些日子我们好商量。现在你自由了。”
陆少海接过佩枪,一股为人所愚的羞辱感涌上心头,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就此打道回府。临出门之际,他没忘记拜别仇二。仇二似笑非笑道:“少海兄让你受惊了,走好。”陆少海咬牙切齿丢下句:“承蒙关照,咱们后会有期!”满怀怫郁告辞而去。
陆少海走远,于勇为仇二倒了杯威士忌,道:“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的协助,事成之后,定当重谢!”
仇二受宠若惊、媚态百出,连打数个哈欠,道:“只要于勇先生不弃,我愿肝脑涂地,办好此事。”
于勇哼了声,递给仇二一块“印度红土”,仇二诚惶诚恐揣入了怀中。于勇出门下了楼。仇二暗松一口长气,复仇的快感兴奋得另他欲癫欲狂——从今天起,他将永远告别了乞讨生涯,用不着隐姓埋名委身在那个既脏又乱的大车店了。寒暑更迭,近二十七八个春夏秋冬所受的煎熬痛苦,犹如他刚刚入口的威士忌,回味绵长……
推本溯源,事情的始末因果,尚需从二十八年前说起。
——二十八年前,即一九0二年,仇二正值青壮,乃是陆少海的贴身心腹。只因陆月氏对陆少海的垂涎敬而远之,到头来嫁给了陆祖铭,陆少海嫉恨之极,暗中授意仇二,将陆月氏尚未脱离襁褓的亲生骨肉贩手他人。行事当时,恰值夜雨纷霏,仇二在奶娘赵妈房中行窃得手后,来到福州路的一条深弄,由于做贼心虚、步履仓促,在途经两棵参天古木时,围裹在婴儿身上的襁褓被树丫剐分为二,一片随同婴儿卖予了交易人,另外半片遗落在了树丫上。事后,陆少海假意邀约仇二,于次日夜里前往鹞子铺码头,共商善后事宜,实则暗藏杀机,欲要铲除仇二,以绝活口。让仇二侥幸的是,当时陆少海在船上放的那一枪,只击中了他左脚踝骨,并没有伤及要害。仇二落水后,被江流袭卷上了一片浅滩,醒来后他慢慢回忆起遗落在树丫上的半片襁褓,不待伤势转愈,于数天后一个深夜,再度潜入福州路的那条弄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半片襁褓取走了。仇二深知这件襁褓并非一般俗物,乃是陆月氏怀有身孕期间,亲手绣制的针黹精品。但一来苦于只有半片持掌在手,不足以做为强有力的佐证,揭穿陆少海的阴私;二来为了防止陆少海察觉到自己苟存世间,再遭杀手,不久之后,仇二忍痛自毁形容,住进了潮州客栈,过起了乞讨生活。其间,他虽然在穷困潦倒中沾染上了烟毒,但任凭时光更迭、岁月流转,始终精心收藏着手中的半片襁褓,蛰伏待机,幻想着日后通过另外半片襁褓,寻找到陆月氏的亲生骨肉,以报陆少海那一枪之仇。这一晃便是二十几年的光景……世间的事情往往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后,段忆初到上海的时候,偏偏也住进了潮州客栈。那晚,段忆在与吹破天的闲聊中,搅醒了仇二;段忆随手放置在铺榻上的半片襁褓,又恰巧被仇二摄入眼中——完整的襁褓,幅面所绘图案为“龙凤呈祥”。段忆手中持有的半片是一条腾云驾雾的游龙;仇二手中持有的半片是一只光彩夺目的彩凤;仅凭这一点,仇二当下确信不疑,段忆和陆月氏的关系定然有着极深的渊源,十之八九就是母子之亲。于是,他假口陆祖铭的鹞子铺码头正在招募扛工,把段忆诓了去,意在让段忆提早接触到陆少海,为自己日后要胁陆少海设下伏笔。这儿也就无怪段忆初到鹞子铺码头的时候,为何见不到半点招工迹像的原因了。
无意间邂逅段忆,理当大喜过望,但是冷静下来细想一番后,仇二平添诸多烦恼,担心事情一旦就此张扬出去,过于草率,难免再次遭到陆少海毒手。惶惶不安中,他度日如年,复仇之念犹未死却。不久前,他从几名同样嗜烟土如性命的瘪三口中,获悉白狼会新任长官,正为一批烟土找不到隐秘的驳卸水域而一筹莫展,便怀揣珍之如命的半片襁褓,叩开了白狼会的大门,向于勇“毛遂自荐”,两人一拍即合,于是陆少海便这么被于勇“请”进了白狼会。
陆少海赶赴回家中时,天色渐已破晓。
陆祖铭长袍仗剑,在庭院中晨练。赵妈端茶拈巾,一旁伺俸着。陆少海心下虚怯,佯装未见,径直奔后院而来。行不多远,他身后响起陆祖铭的喝声:“站住!”
赵妈心一提,不晓得这对父子间又要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陆少海敛步回身,故作轻松地道:“爹,起得这么早。”
陆祖铭收敛剑势,上前道:“那也没你早!亏你还认得这个家门,整整一晚上到何处消遣去了?”“噢……在码头过的夜。近来盗匪猖獗,我放心不下……”“胡说!我刚刚问过少江,怎么没听他提起过这儿些事情?”“是……是吗?爹,我……我的事不劳你费心,有精力多关心关心你那宝贝月氏,趁这大好时光,老夫少妻应尽享天伦之乐才是……”陆少海烦了,信口开河,言辞间充满讥诮和妒意。陆祖铭听着刺耳,被激怒,道:“还敢犟嘴,你个不分老幼尊卑的混帐,月氏也是你胡乱叫的吗!”“啪!”掴了陆少海一记耳光。赵妈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劝止,被陆少海一把搡到一边。陆少海手捂火辣辣的面腮,脖颈一鲠,横道:“你……居然打我!”怒冲冲而去。
回到房中,陆少海摸过镜子一照,五个紫黑的指痕清晰地烙在脸颊上。房外,陆祖铭的詈骂声入耳不绝:“不务正业的东西,只知道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若不是少江替我苦苦支撑着这份家业,何以维系到今天……”
陆少海忍无可忍,镜子“啪!”地掼于脚下,拽得粉碎,恼道:“老不死的,让你骂,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陆祖铭骂累了,也气累了,在赵妈等一群家人的再三劝勉下,渐渐远去。陆少海透过窗子,望着父亲颤巍巍的背影,想到昨夜刚刚在白狼会经历过一场风波,回到家里又遭到一顿责难,不由窝火怄心,噼呖啪啦对着家什器物猛发一通雷霆,直至筋疲力尽,一屁股委坐在沙发上,呼呼喘起粗气来。
浑浑噩噩中,陆少海仿若身临梦境,不可醒来:仇二果真活着,太不可思议了。最为要命的是,他投靠了白狼会,以至于勇对自己多年前窃卖陆月氏亲生骨肉一事了如指掌;更让人尤为咋舌的是,段忆和陆月氏居然还以母子相称,简直荒谬之极!想了又想,陆少海对仇二的话产生了质疑。但是无论那话是真是假,单凭仇二活着,就足以把他那段沉匿多年的阴私翻个老底朝天。若想继续掩人耳目,除了听任于勇摆布,他别无其它选择。此外,于勇的慨诺对陆少海无疑具有极强的诱惑力,然而先决条件是要威胁到陆祖铭的性命,这儿一点,陆少海多少有些讳疾忌医。从纨袴子弟的青年时期,到已逾不惑之年的现在的他,心底深处始终对陆祖铭是颇有微词的,认为是陆祖铭夺走了陆月氏,既便这样,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以父亲的身家性命做筹码,来平泄这种难言之恨。只是在痛遭陆祖铭一记耳光之后,他的恶念以及平日里对陆祖铭的种种不满,如同雨后的蕈菇,陡然间膨胀了千万倍。
掌痛慢慢消退,陆少海平静了些许,运思起怎样同于勇合作。思前想后,若要老东西归天,最棘手的障碍是二弟陆少江。如何瞒天过海,将事情办得天衣无缝,陆少海惮思极虑,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
不一日,于勇打来电话,催问事情是否准备妥当。陆少海绞尽脑汁,思忖出一条善策。当日,他向于勇要来几名日本浪人,夜里潜入鹞子铺码头船坞,打死两名更夫,随即一把大火烧毁六十余条船只,焚毁仓庾无数。大火烧到天明,惊动中外记者无数,很快见诸报端。陆祖铭得知噩讯,气急交加,报了官。身为水上巡察长的段忆,率领人手,追查了三天三夜,没能查出个子丑演卯。鹞子铺码头生意额自此一跌千丈。由于本埠木料奇缺,陆祖铭不得不考从重庆方面急购一批木料,重新打造船只、修缮仓庾。
去往重庆的人选,最初定为陆少海,由段忆陪同前往。陆少海推三阻四,极力推荐陆少江担此重任,让段忆仍旧留守本职工作。陆祖铭生平干练,对于陆少海的提议很难理解,坚决予以否决。
陆少海见父亲这一关节无从打通,便又生一计,暗中向陆少江敲边鼓。陆少江经不住陆少海三番五次的怂恿,对重庆之行又乐此不疲,大火过后十余天的一个清晨,陆祖铭正在帐房查阅帐簿,发现一笔巨额款项无端地被人挪用,正疑惑间,忽然接到赵妈送来的一纸便笺,上书字迹潦草,如是写道:
爹,娘:
请原谅儿的不辞而别。当二老目寓此信时,儿已登车西上。一切缘由及不恭,暂且无暇赘述,待儿购回木料后,定然当面谢罪。
                               不孝儿少江亲笔。
读竞便笺,陆祖铭气急交加,面对着亏空的帐簿发了好一阵子呆,猛听座钟“当、当……”作响,连忙吩咐司机备车,欲将陆少江追赶回来。
陆少海躲在房中,偷窥到父亲心急火燎地乘车疾去,舒心地阴狞一笑……
此时此刻,陆少江已经来到熙熙攘攘的月台上,段忆陪同他一道而来。在陆少江看来,段忆算是难得的贴已朋友,能让段忆为自己送行,把走后的一些事宜托付给他,陆少江那颗偷辞家门的心或多或少得到许宽慰。话别的最后时刻,陆少江踌蹰再三,终于没有将这次偷辞家门的隐情告诉段忆,只说自己去往重庆选购木料,过不了多久便会转回家中。二人互道珍重,陆少江登车离去。
送别陆少江,段忆随着汹涌的客流刚刚走出月台,陆祖铭的乘车呼啸而来,在段忆身前“嚓——!”地一声踩了急刹车。车子没来得及停稳,车门“哐!”地一开,陆祖铭匆匆跳出车外,一把扯过段忆的手,问道:“段忆,你怎么也会在这儿里?可曾看见少江了?”
段忆微微一怔,当即感到事情出了纰缪,道:“看到了,刚刚送他上的车。”
“什么?刚刚上的车?唉……这个老二,行事怎能这样轻率!”陆祖铭捶胸顿足,扼腕痛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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