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沈郎中亲验尸骨
离开知县大老爷,臧山、李泗找到胡志伍,问清了去荡西沈郎中家的道路,赶忙出了仓家庄园。
臧山对李泗说:“ 沈老先生是我们渎城全县的名医,常听说他老人家手段极其高明,治过不少疑难杂症,趁着这个机会,我们何不假扮成病人去试上一试?”
李泗拍手道:“妙,妙极了!”
两人议商了一番,决定着一人装作危重的病人,让人抬着到沈家去,看沈郎中能不能瞧出其中有诈。
谁装做病人呢?两个家伙都争着上。因为那样可以让别人抬着不用自己走,而且雇人的工钱也由对方出。
两人决定抽阄。李泗走到路边,掐了一根枯狗尾巴草的梗子,分成两节——一长一短让臧山抽,抽到短的就做病人。
臧山仔细看了看,那两节草梗被李泗插在拳眼里,看上去都是一般长短。想抽这根生怕那根是短的,想抽那根又生怕这根是短的。左右为难了一阵,还是没敢伸手去抽。
李泗骂道:“瞧你那熊样,就这么芝麻大的事情,都颤颤巍巍地不敢下手,如果赌上二两银子,是不是要把你家老爹喊来壮胆?”
臧山不加理会,微微闭起双眼,双手合十,暗暗祈祷了一番,鼓足了勇气,狠心抽出一根。和李泗手里的一比较,是根短的,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蹦老高。
李泗自是不乐意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德行!”
雇了两个汉子,让臧山躺到板门上抬着。臧山得意极了,时不时地在上面做着鬼脸,哼着小调,故意让李泗生气。
过了一会,臧山不得意了。
臧山要小解,吩咐两个汉子停下来。李泗说:“真是懒牛上场尿屎多。忍一忍,马上就到了。”李泗不让停,抬的人不敢违拗,臧山只好忍着。
走了一段路后,臧山内逼得急了,又叫着要停下来。李泗说:“生病就得有生病的样子,这样才能看出老郎中的手段。处处都让你舒舒服服的,那还像个什么病人,一番心思不是白费啦?”
臧山只得继续憋着。
又过了一会,臧山对抬门板的两个汉子道:“两位兄弟,我实在受不了啦,赶快停下来!”
李泗道:“你俩听他的话也可以,可这工钱就没有啦!”
两个汉子内心也不想让臧山下来——一个大活人被尿憋着,那真是太有趣了!听李泗这么一说,趁势道:“我们不敢,我们不敢!”
接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沈家的药铺。两个汉子把板门放到地上,李泗付了工钱,把臧山拉了起来。
臧山道:“好兄弟,快让我去把尿放掉!”
李泗朝药铺指了指,放低声音道:“瞧你说的,到哪里放去,总不能尿到人家门槛上吧?已经装到现在了,就索性装到底吧!”
臧山没办法,生怕一不小心憋不住,捂着肚子朝前挪,跟李泗一起进了沈家药铺。
药铺里有一个小伙计,正在柜台上给人戥药。询问沈老先生,回说查看病人去了。两人退了出来,听到不远处的屋子里有人说笑,忙不迭地朝那边走。
沈郎中在病房里查看情况,事毕,见有病人家属说笑话,就坐在病人的床边听。
臧山、李泗走到门外一听,说的是《傻大哥送寿礼》的故事。只听里面说道:“……那傻大哥误将送月子礼的姑娘当成了拾粪的老头,一把夺过姑娘的鸡子说:‘你把我的鸭子嘴捏尖了,我就不认识啦?’又一把抢过姑娘的馓子说:‘你把我的面条撂到油锅里一炸,我就不认识啦?’最后用手指着姑娘的花容月貌说:‘你把满嘴花白的胡子剃光了,我就不认识啦?’”说到这里,屋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嘻嘻嘻……”李泗忍不住也笑起来。沈郎中听到外面也有人笑,循声望了一眼,指着臧山道:“那位小兄弟脸色不好看,先到这边坐,让我看一看。”
臧山的脸色苍白,连声哼着。李泗心里暗笑:这小子演戏倒是一流的,可到底还是底气不足,汗都吓出来了。
有人挪了一条凳子过来,沈郎中叫臧山坐下,把手臂伸过来,用三个指头搭在脉上,那神情像是在谛听什么。
过了片刻,沈郎中开口言道:“你们幸亏到得早了些,如若再迟一会,那就出大事了。”
李泗暗笑:“嘿嘿!别人都夸沈老先生德艺双馨,却原来也是个假的……”他常听人说,沈郎中给人看过许多其他郎中无法治好的病,别人都夸他是华佗再世。不想今日一见全然不对,可见这世上有多少事情全都是别人吹出来的。
正这么想着,又听沈郎中道:“这位小兄弟尿憋的时间太久,尿脬承受不了,尿液反浸到血液里,时间如果再长一点,浑身肿胀,尿毒浸遍全身,那时就是神仙来了,也毫无办法。”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李泗,要他赶紧带着臧山去把尿放掉。
李泗的眼里再也没有丝毫轻蔑的笑意,内心充满了敬佩:沈郎中果然厉害!
臧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到茅厕里撒过尿后,仍感到小腹部有酸痛的感觉。
沈郎中进了药铺,臧山、李泗跟了过去。
臧山揉抹着小腹坐下。服了沈郎中给的两颗药丸,才舒服了一些。他低声骂道:“泗猴子,这次便宜被你捡去了,等到回去以后再和你算账!”
李泗知道他吃了苦头,也不回嘴,直是嗤嗤地笑。
沈郎中沉下脸来,语带责备地问道:“哪有大活人被尿逼坏了的?没病装病没想真的弄出病来,你们说说,这是为的哪一般?”
李泗立即敛起笑容,连忙讨饶:“老先生手段高明,小的们只是为了寻个开心,知道无论什么毛病都瞒不过你老人家。这里我们赔罪了。”
沈郎中十分气恼:“赔罪大可不必,我这里正忙着,没功夫陪你们消磨时光。诊金就不收取了,可是我们家地里长不出药丸,是花钱买来的,也不多收,只二钱银子。到柜上交了钱就请自便吧!”
两人亏了理,支支吾吾。本来是心血来潮寻个乐子,不料考虑不周,一时倒不好将来意托出。听老先生下了逐客令,不得不交了银子,硬着头皮说明缘由:“我们是衙门里的官差,我们……”
沈郎中脸上有了怒容:“你们怎么这样无赖,什么衙门里的官差?又想怎样来消遣我?”说罢,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再也不理睬他们。
一看老郎中动了怒,两人连忙央求道:“不怪您老人家生气,都是小的们不好……下回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老头子手段如何并不要紧,如果你们撑出毛病来就会害了自己,那可就是不得了的事情!”说到这里,沈郎中把身子转过来,挥了挥手,“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请便吧。”
臧山看看事情仍然不妙,上前哭丧着脸道:“我们……其实是奉了知县大老爷的吩咐,到你老人家这里来办事的,事情办不成就这样回去,老爷会砸了我俩的饭碗……”
“你们当真是官差,找我有什么事情?”沈郎中将信将疑地问。
臧山连忙道:“我们随着知县大人出访,在仓家庄园附近的沤田里刨出了一具骷髅,仓家小姐说那是她的郎君……我们老爷要我们到这里来问问令郎在不在家,被土匪绑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臧山正继续朝下说,忽听沈郎中“啊”地叫了一声,只见他身子坐得直直的,纹丝不动,泪水从脸颊上淌下来。
店堂里的伙计慌了手脚,连声地呼喊着:“师傅,师傅,您这是怎么啦?”
沈郎中仍然坐在那里,木人似的,连鼻息似乎都没有了。
小伙计连忙掐住老先生的人中,央求臧山、李泗道:“随便请你们哪位,快去招呼我师傅的家里人!”
李泗正欲动身,老郎中身子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声音:“不要……不要……”
李泗一听驻了足。小伙计替沈郎中抹胸捶背,过不多时,老先生摆手道:“好了,好了。”
沈郎中直起腰来,道:“你们回吧。告诉你们老爷,明天一早我自己过去就是了。”
臧山想,既然如此何不随我俩一起走呢?可是看他脸色仍然不好看,便不再言语,同李泗一起作揖告辞,出了沈家大门。
走在路上,臧山指着李泗埋怨起来:“你这家伙真缺德,让我受了半天活罪,差点把我老命玩掉。”
李泗笑道:“抬人的工钱是我拿的,买药的银子也是我出的。便宜被你占尽,怎么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臧山道:“泗猴子,那活罪你试一试看!”
李泗道:“你这是咎由自取,若不是你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怎么会遭人抢白,讨了老大的没趣?”
……
两人一边走一边斗嘴。
半路上,迎面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臧山来了精神,对李泗道:“那是我家小姨子!”
李泗道:“你说错了,那是你家小妹子,我家的小姨子!”
“是我家的小姨子,你家的小妹子!”
“……你家的小妹子!”
说着说着,小姑娘走到了面前,看两个大男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有点好奇,不由得朝他们望了一眼。
臧山朝小姑娘道:“望什么?你怎么把满脸花白的胡子剃光了,胡子都剃光了我就不认识你啦?”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小姑娘不知是什么意思,云里雾里的,感觉反正不是好话,想顶嘴又不敢,小跑着从他俩身旁穿过去。看到小姑娘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两个人又大笑起来。一直跑了好远,小姑娘骂了句:“不要脸!”臧山、李泗听见了,转过身来一边佯装要追赶的样子,一边大声喝道:“小蛙子丫头,你给我站住,我们怎么不要脸啦?”小姑娘吓得魂不附体,飞逃而去。两个又笑了一阵。
到了仓家庄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喊人放下围河吊桥走过去,胡志伍早就候在了那里。
胡志伍道:“两位老兄回来了?我家员外要我问问见到我家姑爷了没有。”
李泗答道:“没有见到你家的姑爷。沈老先生自己明天早晨过来。”
到了吴登瀛面前,生怕沈郎中到来时说出他们的劣迹更为不美,两人不敢不把去见沈老先生的经过如实说了,被吴登瀛狠狠骂了一顿。两人瘪狗瘟似的退到了一旁。
臧山和李泗走了以后,沈郎中背靠着椅子,默默地坐着,好半天都没动弹一下。儿子的事情尖刀似的戳在他的心上。
前年初夏沈方从仓家回来,神色一直不对劲,追问他什么都不说。到了中秋以后突然失踪,家里人找了许多地方都未发现他的身影。现在来了两名官差,说是在他岳父家附近的沤田里发现了人的尸骨,一听这话就昏了过去。本想同两名官差一同前去,一看时间不早,到了那里天色已晚做不成事情,就打发两个官差先回。
第二天清早,沈郎中雇了一顶轿子,急急忙忙上了路。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仓家庄园外河桥。刚一下轿,就见仓员外走过木桥迎上前来。
仓员外施礼道:“沈兄别来无恙?”
沈郎中还礼道:“没有人吃五谷不生灾的,所幸的是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在下给自己撮几味药治治也就死不了啦。”
仓员外一下子被呛住,十分尴尬。但他毕竟是主人,知道不能失了礼数,连忙赔上笑脸道:“沈兄,请!”
两人默默无言,走了不远,李泗过来道:“我们老爷有请。”
仓家的客厅里,八仙桌上摆着盘子、碟子,上面放着果品、点心。吴登瀛坐在那里品茗。李泗在一旁照应着。一个丫环刚伺候完走到门口,遇到主人领着客人走了过来。
“秀婷,快给沈爹爹上茶!”仓员外吩咐道。
那丫环应了一声,踩着碎步走了。
听了名字,李泗对知县耳语道:“这丫环就是赵老汉的闺女。”
吴登瀛点了点头。
外面两人走至近前。仓员外将沈郎中介绍给了知县大人,大家落座。
秀婷领着另一个丫环端着托盘姗姗而至,她为客人、主人摆好茶具,斟上香茗。另一个丫环同时为知县添上新茶。吴登瀛见秀婷虽是庄户人家出身,长得倒还标致;到底在大户人家呆的时间长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得很为得体。
沈郎中花白的胡须垂至胸前,神色黯然地坐着。
吴登瀛起身施礼道:“昨日臧山、李泗得罪了先生,本县对手下疏于管教,难辞其咎。这里向老先生赔罪。”
沈郎中连忙站起来,抱拳道:“县尊大人言重了。顽皮乃年少者常态,我辈似他们这般年岁时,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俩不知轻重,险乎弄出事来,不由得责备了几句。”
吴登瀛道:“老先生长者风范,令人钦敬。臧山,李泗,还不快来向老先生谢罪!”
臧山、李泗趋至沈郎中面前,深深作了一揖。
吴登瀛道:“这次老先生来了,我想……”
沈郎中道:“昨日两位小爷到了敝处,已告知了大人的意思。犬子沈方失踪已有两年时间了。”
吴登瀛道:“噢——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没有到这里来问上一问?”
沈郎中道:“县尊面前讲不得假话,是我对亲家生了气:孩子在家时还是好好的,从这里回去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
仓员外见吴知县朝自己望了一眼,赶紧把沈方说了句不该说的话,遭了自己责备的事告诉了他。
沈郎中听了道:“啊,如此说来,难怪沈兄生气了!”
沈方说的那句话原来是有些来历的。
沈郎中的名气大,常有远路人过来看病,三天五日地不能回去,就在沈家住下。就像臧山和李泗看到的那样,闲暇时常有人说些故事、笑话之类的聊以解闷。
惹得老泰山生气的那句话,正是沈方从病人那里听来的。
那故事讲的是:一个富人家的傻儿子要相亲。富人担心他到时说傻话坏事,特意找来一个娴于辞令的人,教傻儿子学习相亲时各种场合下应该讲什么样的话。临了,教话的人见院子里有一株玉兰,开满了洁白的鲜花,根上裂了一道口子,脱口说了那么一句,傻小子也记住了。相亲那天,这小子各个环节上的语言表达得都恰到好处,唯独到了最后,看到一个戴着红花的小女孩,自鸣得意地把那句顺口溜也用上了……
沈方不知道人们听到这句话为什么要发笑,可是他记住了这句话。那天在花园里,处处鲜花烂漫,美不胜收。在那株盛开的月季花下,看到了根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似乎有了感悟,脱口把那句顺口溜说了出来。他原本天真无邪,丝毫不知道这句话在特定的环境下另外还有什么含义,以为只是说出了实情实景而已,并无错处。岳父毫无道理呵斥自己,实在气人,便气呼呼地离开了仓家庄园。
沈郎中明白了其中缘由,道:“其实我也不好。心想亲家翁也真太不近人情,即便不是你家女婿,打狗还得看看主人呢,也就生气没过来问个究竟。所以人还是不能猜心机,猜了心机误大事。刚才见面时多有唐突,还请亲翁不要生气才好。当时我估计这孩子不会到这里来,不过也还是派人来探问了——是我叮嘱来人私下悄悄打听,不要吵吵嚷嚷闹出多大动静来。来的人看你们这边并没有方儿的信息,也就没有惊动你们。”
说话间,秀婷领着几个丫环撤下桌上的杯盘,新上了茶点。
仓员外道:“知县大人,亲翁,请随便用些。”
沈郎中道:“亲翁陪着知县大人在这里歇息,我想先去看看那从沤田里刨出来的骸骨。”
吴登瀛道:“就一起去吧。”
尸骨放在后洼子西边的土地庙门旁的一口棺材里。
走近后洼子,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滩苇地,方圆足足有十多里,高高低低的并不平整。有些低洼的地方还贮满了水。这时节,苇笋已经出齐,满眼青翠。到了夏秋时节,芦苇长到一人多高,那就成了一望无际的芦海,里面的情况就会比迷宫还要复杂,如果藏起几百号人来根本不在话下。
难怪仓员外不敢掉以轻心,这伙匪徒选择的地方也真太复杂了。
棺材在离庙门口一丈远的地方放着。棺材旁边有一大滩纸钱灰。
那棺木原本是胡祚芾老娘的。胡祚芾的老娘生了重病就要死了,他吓得赶紧买来上好的木料做了棺材:四寸底,五寸墙,六寸盖,段段都有圆木花纹,人们称之为“四五六十六段圆花上材”。想不到花了心血费了钱财人却没死。这次为了讨好知县,挽回自己在他老人家心目中的印象,不得不用上了。心中想道,不知哪里来的冤魂野鬼,这么好的棺材,反倒让他占大便宜了。
吴登瀛走到近前,那堆纸钱灰引起了他的注意。对守候在一旁的老六和细高挑问:“这纸钱是谁烧的?”
两人摇头说:“不知道。”
吴登瀛锁紧了眉头站在那里。老六和瘦高挑子吓得缩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沈郎中到了棺材旁,对着里面的尸骨仔细看了一番,舒了一口气道:“县尊大人,这果真不是我的儿子!”
吴登瀛接口道:“如此甚好。”连忙向他走过去。
沈郎中指着棺材里的尸骨道:“这死者是高个子,比我家儿子要高出一头。死者左踝骨上面一点曾经折断过,我们做郎中的只要稍微留意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从这情势上看,这人活着的时候走路还有点跛。我家儿子从小至大,连小伤都从未有过……”
仓员外道:“这就好了,善人不遭恶事,理当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李泗道:“这下案子又没头绪了。”
沈郎中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你说什么?”
李泗一下子觉得这话不妥,吓得一伸舌头,连忙站到了臧山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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