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遭罢免庞官不清
吴登瀛见到了老和尚,一股暖流漾遍全身,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然而细细想来,自己从未同僧人打过交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连忙施礼道:“弟子拜见大师!”
老和尚也不还礼,开口道:“阿弥陀佛。施主身上那纸片,看多了绝无益处,不如让老衲带了去!”
吴登瀛猛然想起,全是《无字天书》害了自己,不然怎么会搞那样的恶作剧?如今没了菁姐姐,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当下从怀里把《无字天书》掏出来,双手捧了过去。
天书还没落到老和尚手中,眨眼间不见了。老和尚道:“怀揣这等圣物,须得一身正气。若随便亵渎,可就大为不好!”
吴登瀛觉得老和尚洞穿了一切,不由道:“弟子无意间犯了过错,自知罪愆深重。如今万念俱灰,愿随大师去与青灯做伴,度过余生。”
老和尚道:“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虽说收了你的书去,但毕竟跟了你多时,也该够你受用的了。老衲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施主前程远大,怎可随老衲浪迹天涯?如今一样重要的职责即将落在施主身上,千万不可心灰意冷,应当抖擞精神,上顺天意作为,下随民心行事,自然功德圆满,如同吃斋念佛、潜心修行一般。”
登瀛道:“弟子蒙家严教诲,自幼发愤读书,虽不及悬梁刺股那般刻苦,可十余年寒窗,那种艰辛也绝不比寺庙里的僧众轻省。多年来总是空有报国之心,何来的重要职责落到我的身上?”
对于自己的前程,吴登瀛也曾求教过《无字天书》,可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今日听老僧说自己将有所作为,竟然不敢相信。
“凡事都有定数。有货不愁无卖处。瞧,那路上的不就是帝王家派来传送消息的人么?”老和尚说着,随手朝远处一指。
远处的道路上,两个官府模样的人策马飞奔而来。马蹄践起尘土飞扬,随风在农田里慢慢散去。
“大师何以知道……”说到这里,吴登瀛转回身来。四周只有围墙、房屋、槐树,哪里还有老和尚的踪影?
远处飘来一个声音:“广积善缘,普济众生——”
吴登瀛知道遇到了高僧,惊愕不已,随后朝院门口走去。
刚到院门口,骑马的人已到了面前。两人风风火火地下了马,其中一人抱拳朗声道:“此处可是吴登瀛吴大人的家?”
吴登瀛欠身道:“正是。”
官差施礼道:“请问吴大人身在何处?这里有京城来的一份公文,另外还有他的私人信件。”
“在下就是。” 吴登瀛回了礼,接过公文和信件,又道,“请官差到客厅里用茶。”
两名官差见到主人热情好客,也就不再客气。先是吃茶,接着喝酒吃菜,临走的时候,每人还受了几两银子。两人飞马跑了许多路程,吃了不少辛苦,如今受到了主人家一番礼遇,不觉身子轻松了许多。
吴登瀛拆开公文,是一张渎城县知县的文凭。打开信封,里面装的是黄御史的亲笔书信,内中叙说了渎城县知县空缺,要自己前去就任的详细情形。
渎城县处于淮扬之间。东边濒临大海。串场河由北向南从中穿过,河西多为水田,河东遍是碱地。水田区域百姓们的日子过得虽然艰辛,凑合着还可将就;居住在盐碱地区的百姓,生活可说是牛马不如,苦不堪言。
那大片的碱地本是海滩。早先,每次海潮涨起的时候,带来大量泥沙,海潮退去以后,泥沙沉积下来。年长日久,越积越高,形成了海水轻易不能淹没的土地。这些土地含有大量盐碱,荒芜苍凉,自然没有主人。到了唐末宋初的时候,逐渐有人来到这里。他们起先在这里埋锅煮盐,后来有些人开始垦荒种地。年景好的时候种田人的日子倒还罢了。如果夏天海水倒灌,损失就相当惨重。海水漫过,庄稼一经浸泡,以后太阳一晒,没有一棵能够活下来。更糟糕的是海水退去以后,盐分渗到土里,以前的心血全都白费,还得好几个年头的劳作才能改良过来。
渎城县的原任知县叫庞世德。
庞世德,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他一到渎城,就放出话来:“老朽姓庞,乃本县父母官,那也就是庞官了。有一句俗话叫做‘旁观者清’,现在就应验到了老朽身上。也就是说,本庞官是个清正廉洁的官员。”
历年以来,老百姓被贪官们害苦了,总是希望自己的父母官能够是包龙图再世。而民谚俗语是一定事物的认识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印证后形成的真知灼见,常常是人们判断事物的准则。庞世德抛出来的这句俗语正好迎合了人们对清官急切企盼的心理。百姓们四处弹冠相庆,以为渎城真的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其实庞世德沽名钓誉,是一个挖空心思朝自己口袋里捞钱的货色。完全背弃了渎城百姓们的一片厚望。千里为官只为财,不是念在“一任清知县,三万雪花银”的份上,谁要到这穷乡僻壤之处来忙活?
到任后不久,庞世德就将所有的里正召集起来训话:“现今全县的里正人浮于事,为减轻百姓负担计,本官经过再三考虑,对那些只吃干饭不干实事的庸才,一律予以清退。”
这话一说,各乡里正都变了脸色。能干实事的标准是什么,怎样做才能让知县大老爷满意?每个人的胸口都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其后,庞知县的家人庞五忙碌起来。一连几天,他离开了衙门到四乡里奔走。
庞五首先到了离县城较远的西塘乡。
西塘乡的蒋里正知道这家伙是知县的贴心家人,招待得比嫡亲娘舅还要周到。酒醉饭饱之后,庞五悄声对蒋里正道:“老弟呀,我看见杨坎乡的杨里正,背地里给我家公子塞了许多的银子。”
蒋里正道:“庞兄,杨里正给你们公子塞银子干什么?”
庞五道:“你我是自家兄弟,就告诉你吧——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家公子在老爷面前讲好话,裁员的事情不要碰到他头上——这话只告诉你一个人,旁人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说的。”
蒋里正本来觉得自己还能算得上个能干人,裁员的事情不会涉及到自己。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情况不妙。钱是大力神,有钱连鬼都能被叫起来推磨子,别人塞钱自己无动于衷,那就非常危险了。
蒋里正赶紧带着银子跑到渎城,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送给庞承义。庞承义假意推辞不收,蒋里正知道他是嫌少,又加了三十两。庞承义这才接了过去,拍了拍蒋里正的肩膀道:“不要紧的,老兄的事情全在我的身上,就是所有的人都辞退光了,也不会辞退到你老兄的。”
庞五又跑到杨坎乡的杨里正那里,故作神秘地告诉他:“西塘乡的蒋里正送了银子给我家公子……你同我好,我才告诉你的,旁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说。”
杨里正是个明白人,听了庞五的话,赶紧拿了银票给庞承义送去。
蒋里正处理好了自己的事情,想起还有几个里正是自己的好友,不能不提醒他们。就把庞五传递的信息挨个向他们说了一遍。
蒋里正的几个朋友也送了银子给庞承义。
杨里正同样有几个做里正的朋友,他把自己的情况同他们一说,这些人不敢迟疑,立即着手处理好这件事情。
庞五还没走到几处,各乡里正纷纷到了庞承义那里,恭恭敬敬地给他送上了银子。
全县的里正数以百计,哪一个不要送去几十两银子?就这样,庞知县毫不费力地弄到了一大笔钱财。
裁减冗员的事情,庞知县自此再也不提。
庞世德对普通的百姓也没放过。他今天说要在这里造个桥,明天讲要在那里铺个路,县衙里拿不出钱,都要老百姓捐出来。
他讲道:“造桥铺路,这些都是为你们地方上办的事情,总不能叫本官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来吧?告老还乡的时候,本官也不能把这些桥呀路的打成个包袱背回家去呀!”
各乡的里正都知道庞知县的厉害,谁敢不帮他吆喝?莫看老百姓贫穷,从一家一户头上刮不出多少油水来,要知道,一粒一粒的米可以聚满一箩,一滴一滴的水可以聚成一河。即使每个百姓只被他刮去一两钱去,有这么几次,累计起来,上万两银子那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渎城要修筑海堤,朝廷拨了十万两银子下来。庞世德时时盘算着如何把它变到自家荷包里来。
刚刚接到这笔银子,他就拿出一万两来送给顶头上司槐阴知府。上司接受下属的孝敬,乃是常例。槐阴知府只是稍微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把银票收了。随后,老家伙就让他儿子庞承义到山东一带去购买石料。
未到一个月,庞承义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回到渎城。衙门里的人都觉得奇怪。很快,从庞五嘴里传出话来:庞承义在山东遭到土匪抢劫,身上带的三万两银票被抢得一干二净。他自己捡了一条性命,十几天时间,沿路乞讨,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回家来。
出了这样一件事,衙门里的人颇为错愕。
衙役李泗对臧山道:“我看庞公子不像是被人抢了的样子。”
臧山道:“庞承义素来衣着鲜亮,你看他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不是遭了抢,怎么会这样?”
李泗道:“你呀,你呀!我们跟着前两任老爷也办过好几个案子了,怎么一点没长进?你不要看他的穿着,就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说他遭人抢了,那真是‘阎王老爷没鸡巴——说给小鬼听也不相信’!”
臧山点了点头道:“这么一说,我也有点看出来了。”
庞世德见钱就伸手,连沸油锅里的钱都敢捞起来。不过,最后事情还是出在朝廷给的那笔银子上。
由于银钱实际用不到修筑海堤的工程上,大段的海堤都成了脓包工程。去年海水又来得凶猛,冲溃了大堤,海水倒灌,房屋被毁,农田遭淹,老百姓吃住无着,只得四处乞讨为生。
邻县有一位告老的阁老,见到多日以来,门前讨饭的往来不绝。询问他们,这些人就像统一了口径似的答道:我等是渎城人,县官庞世德贪污了朝廷下拨的银两,导致海堤崩溃,无家可归,实在没活路了,不得不出来乞讨。
这位阁老不堪其扰,追根穷源,归罪于渎城知县的贪渎。写了一个呈子,递了上去。吏部认起真来,指令两江巡抚查办此事。两江巡抚把这件事落实到槐阴知府身上。
庞世德得知了消息,赶紧又拿出了一万两银子,送到槐阴知府手里。槐阴知府知道老家伙的来意,不肯接受。庞世德道:“下官已经年迈,也就这样了。大人年富力强,前途无量。若是下官万一犯起糊涂来说了什么错话,千万不能责怪。”
槐阴知府这才知道老家伙利害。这事如若果真揭了开来,自己脱不了干系。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再说这银子又没有什么过错。想到这里,他假意没有看到庞世德落下的银票,满脸堆笑地说了一些宽慰话,让庞世德放心回去。然后上报巡抚说:“天灾固然难料,然庞世德年老昏聩,做事不力,宜罢免官职,逐归故里。”终于平息了这件事情。
老家伙丢了官职,将金银细软收拾一下,租了一只帆船,载着一家老小,回江南老家去了。
往常无论哪里出现了空缺,都会立即有人插上前来。可是渎城县的地皮,已被庞世德狠狠刮了一层,这顶知县的乌纱竟然无人领受。黄御史抓住了这个机会,征得了尚书的同意,才放了吴登瀛这一任。
读了黄御史的来信,吴登瀛不禁惭愧起来。离京后的第二年,他曾去拜见恩师,虽然安慰了自己一番,然而总没一句实在的话语。自那以后就没再来往,总以为黄御史虚于应付,并没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从今日的情形看来,完全是错怪他老人家了。
“如今一样重要的职责即将落在施主身上……”这声音仍在耳边回响,吴登瀛心中暗忖,老和尚能预知一切,真乃非常人也。
想到自己将有所作为,不免高兴起来。可一走进房间,菁菁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由于自己轻薄癫狂,恣其情欲,捉弄、猥亵了一向珍重自爱的菁菁,使她同自己成了隔世之人。愧疚、悔恨,剎那间涌上心头,一腔豪情顷刻间灰飞烟灭。
铭伯见儿子一连几天无精打采地坐着,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样子,知道若一味好言相劝,他不一定听得进去,便声色俱厉地呵斥道:“你有今日的一纸文凭,不知费了你老师多少心血,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不赶快收拾了赴任去!”
夫人也道:“菁菁平日里对你的一番真心,为的就是你能够光宗耀祖,她九泉之下见你这副模样,能甘心吗?”
登瀛连忙应道:“二老不必劳神,儿子不让爹娘失望就是。”
铃铃在旁边尖叫起来:“我不让爹走,我就要爹爹在家里。爷爷要当官就爷爷自己去。我不让爹走!”
登瀛听了,心里酸酸的,哄铃铃道:“要乖巧听话,别让爷爷奶奶操心。”
铃铃噘着嘴斜着头道:“偏不让你走!”
铭伯老两口子也就不再多说,替儿子这样那样地着想,几乎把所有该想到的细节都想到了,布置下人一样一样地备好。
这天一早,登瀛悄悄地来到到菁菁的坟墓旁。
坟头上长满了狗尾巴、扒篱根之类的杂草,过霜之后,已经枯黄,微风吹过,瑟瑟作响。想到菁菁与自己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地一起长大,成婚后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如今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一抔黄土之下,再也不能和自己窃窃私语,再也不能同自己形影相随;不由得愧从心起,悲从中来,一时忍受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正哭得昏天黑地,被人一把拉住:“只怪这丫头命苦没福,她知道你这样一片真心,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千万不可伤了身子,就不要再哭了。”
登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姨娘也来到了这里。她满脸老泪纵横,在一旁哽哽咽咽地劝慰自己。
……
登瀛在爹爹的催促下,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辞别家人,带着吴江一同随行赴任。
已经走了老远,忽然听到铃铃在后面哭喊。原来临走时怕铃铃不依,让彩纹带着去玩。不想这丫头机灵,随时都防着爹爹离家。忽然觉得好一会不见爹了,到处寻找。到了院外,一眼望见爹的身影,死劲挣开彩纹的拉扯,又哭又喊地要来追赶。奶奶和外婆赶忙过来拉住。她又蹦又跳,死活不依。
听到女儿凄厉的哭喊声,登瀛转回身来,跑着到女儿旁边。见到铃铃眼泪、鼻涕和着汗水,满脸都是,心疼不已。
他抱起女儿,在怀里搂了又搂,掏出手绢替她抹眼泪,抹完了眼泪擦鼻涕,擦完了鼻涕揩汗水,汗水刚揩完,可是眼泪鼻涕又出来了……登瀛哄道:“爹爹不到外面去,爹爹和以前一样到城里有事,晚上就回来,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不论登瀛怎样说好说歹,铃铃就是不依,死死地搂着爹爹的脖子不放。看看实在没法摆脱,登瀛硬着心肠用手掌在她屁股上轻打了几下:“怎么这样不听话,爹爹不要你了。”
说完,登瀛硬着心肠把铃铃塞给了刚刚赶过来的外婆,转过身去,任凭女儿的哭喊声尖针似的戳在心上,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头也不回地甩开膀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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