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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独家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农村小说   会员:xiaopinjuben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21/2/26 9:44:03     最新修改:2021/2/26 9:44:03     来源:原创剧本网(中国国际剧本网)www.juben108.com 
小说名:《原创小说投稿《我的爷爷》》
【原创剧本网】作者:赵同
 
第1章  进城
2019年年末,我们搬离住了10多年的房子。搬家公司的师傅们已经把整个房间的家具搬空了,只剩下立在墙角下那个蒙满灰尘的旧木箱子。我用手抹了抹箱子铜把手上的灰,提起它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里......这个箱子的主人是我爷爷。
这个故事要从我爷爷程学鹏进城的那一天讲起。
1942年隆冬的一个下午,滨海市北站,一阵长笛声传来,一列蒸汽火车缓缓进站,一个个手拎行李的乘客簇拥着下了车。一个身着长衫,手中提着木箱子的人从车厢出来,孤零零地立在站台上。他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窝深陷,瘦长的脸上没什么肉,罩着一层饥饿的青黄色薄皮。车站里穿着西装的旅客、帮人扛行李赚钱的苦力和背着枪来回巡逻的日本兵.......一切事物都是动的且忙碌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他又想起父亲的话。
两天前,父亲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慢慢点了一支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良久,他把烟枪轻轻地敲在鞋底上,缓缓开了口:“老大,你进城吧。”
“爹?”程学鹏没来由地心中一慌。
“这封信是我写给你九伯的,他在城里有个生意。你今年十五了,出去谋个差事,混得好了给家里些补贴。”程学鹏的父亲程世谭,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表情中充满无奈和决断。
“爹,我还想读书……”程学鹏从未去过城里,也并不想去城里。
“老大,你不是不知道咱家这几年的情况,爹也没其他办法,你就……”程世谭从没对儿子这么放下身段地说过话。
“爹,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接过信封,明白了父亲的心意,没再多说些什么。
程世谭一辈子都住在滨海市临海县的农村。程家在村里是个大家族,以前着实风光过几代。但到了民国,家道中落,再加上战乱不断,宗族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程世谭家里有几亩地,妻子早早过世,程世谭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几个孩子。除了老大程学鹏外,还有个女儿,一个正在读小学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还小。前几年程世谭在县城里托族里的关系,谋得了一个警察的差事,每个月可以拿大概三块现大洋的响钱,加上田里的收成,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一直到日本人占领了滨海,警察的差事不能敢再做了,家里的地也收不上几颗粮食,日子就越发紧吧。于是这程世谭便合计着把大儿子推荐给自己在城里的亲戚,到他家的买卖里做学徒,挣些钱来补贴家用。
正在站台上发呆的程学鹏突然被一群新下车的人群挤倒了。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摸了摸胸口,那封信还在,遂提着箱子随着人流挤着挤着就出了站。出站口外,站着几个穿着黄绿色军服的日本兵,对出站的人不停地推搡、搜查和盘问。而那些出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给日本兵鞠躬才能过去。从没见过如此场面的程学鹏,此时内心只剩下害怕和惊恐,再没有其他的。
终于,在推搡和拥挤之下,他来到了日本人面前,和前面的人一样战战兢兢的鞠了一躬。日本人用手指着他手中提着的木箱子,凶狠的滴了哇啦说了一堆日本话。程学鹏鞠了一躬后呆呆的不知道怎么办?站在后面的人用手指捅了他一下后腰,提醒他打开箱子让日本兵检查。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打开箱子,几件带有补丁的旧衣服从箱子里散了出来,日本兵嫌弃地踢了几脚,然后挥手示意程学鹏快走。
程学鹏顾不得收拾,一把抓起散落在地上的旧衣服拢在怀里,一手提起木箱子小跑着到了火车站外的广场上的一个角落里。看看旁边没有日本兵,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抹头上的冷汗,心里一阵后怕。缓了一刻钟,他才将那几件旧衣服放进木箱子,又掏出父亲的书信仔细读了一遍,才重又上路。
程学鹏一边打听一边走。冬天天黑得早,路两边不少店铺已经打烊了,只有一些酒馆饭馆还敞着门亮着灯,偶尔能听到迎来送往的声音。程学鹏又冷又饿,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吵翻了天,双脚拖沓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走了得有一个多小时,他才站在了一个上好门板的铺子前,那铺子的牌匾上刻着“门丰金店”。他上去重重拍了拍店铺的门,里面立刻有了动静。
“谁啊?”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我叫程学鹏,我爹程世谭让我来找我九伯。”程学鹏在门外喊着。
“哟,是世谭家的大侄子啊,快进来。”里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照着打开了门,把程学鹏引进了屋里。
“这是我爹让我带来的书信。”程学鹏把信递给了开门人。
“哈哈哈,我就是你九伯。”开门人说。
“九伯, 我……”程学鹏窘迫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着急,先坐下歇会,喝点水。”九伯把程学鹏按在长凳上,又给他拿了碗水。“你爹怎么样?”
程学鹏忙站起来接过茶碗,也顾不得水凉水热,一仰脖一口气全喝了,听到九伯问话,抹了抹嘴,赶紧回答:“身体还行,就是太累心,家里收成也不好。”
“这世道……这样吧,学鹏,今儿太晚了,我给你找个地儿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咱再安排。”九伯说着,接着又问:“对了,你吃饭了没?”
程学鹏终于找到了父亲口中的九伯,心中便有了主心骨,一路上总提着的心算放下了。听到九伯问饭,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忙摇了摇头表示没吃饭。九伯让家里人给程学鹏准备了一个馒头和一碗热粥,然后准备了被褥铺在了店铺一处不显眼的大箱子上。九伯回到了店门旁的一个躺椅上睡下了。
那晚热粥和馒头驱走了程学鹏身上的寒气,此时的程学鹏还是迷茫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第2学徒
第二天清晨,从门缝穿过的一股凉风从程学鹏脸颊飘过。程学鹏被这股凉意刺激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透过屏风看到门前的那个躺椅已经被收起来,窗户上的门板也被人撤下整齐地码放在角落里。光滑的青石砖地面上还有刚擦过留下的水痕,眼前的陈设虽然老旧但是从里到外都是那么干净。
屏风的那一面一个和程学鹏年龄相仿的少年正在用沾湿的抹布擦拭桌面,这个少年穿着灰色的粗布上衣,黝黑浓密的头发被打理成偏分,虽然也很瘦小但脸上却透着健康的粉白色,眼神黝黑透着点朝气。这朝气虽然显得不那么足,但和舟车劳顿之后的程学鹏来比,简直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此时,少年抬起柜台上的算盘擦拭,引得算盘珠子哗哗作响。这声响吸引了程学鹏,他抬头看去,这算盘上是暗红色和炭黑色的珠子,最惊奇的是这个算盘足足有3尺长。程学鹏在家中时常常帮父亲清算家里的进项和开销,所以是用过算盘的,可是这么长的算盘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可激起了他强大的好奇心,立刻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长衫,从屏风后出来站在柜台前看着那算盘,眼里透着一份期许。
“醒了,这算盘长吧?”少年对程学鹏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长、长得很,顶上我家四个算盘了。”程学鹏眼中透出了羡慕。
“东家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学徒了?”少年问
“嗯。”程学鹏犹豫了一下,勉强地回答到。
“对!”九伯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东家!”少年说
“九伯!”程学鹏也同时说道。
“卢生,这孩子叫学鹏,比你小点儿,以后和你一起在我这铺子里先干点儿杂活,你教着点。暂时先做学徒吧,没有工钱,但管住管吃。”九伯交代完,就立刻去柜台的一侧认真的翻动账本去了。
卢生扔给程学鹏一块抹布,示意他和自己一起打扫卫生。程学鹏听了九伯的话后心里有了底,至少每天可以有饱饭吃了。
他接过卢生扔过来的抹布,把长衫挽在腰间,然后在腰的一侧系上了一个扣儿,变成了一副干活用的短打扮。和卢生忙活了好长的时间,把这店面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学鹏擦得最认真的就是桌上放的那个三尺算盘,那算盘仿佛透着灵气在寻找着自己真正的主人似的。
当时滨海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很多人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和未来犯愁。虽然城内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的杀戮,但在城外总能听到有人被枪决的声音,街巷中谁家被迫害的消息也不绝于耳。城里,有的富人用钱换黄金往没有日本人的地方逃,穷人用家里的旧首饰换钱找生计填饱肚子。因此这个小小的金店里总能隔三岔五的进来营生。
进来的客人各有不同,穿着精致的大褂或西装的人进来时,九伯总是半弓着腰毕恭毕敬的将客人迎到屋里的八仙桌上,先不谈生意,只是让卢生或者学鹏斟茶茶倒水在一旁候着。如果进来的是一位破衣烂衫的人,九伯的脸上好像有个开关一样喜笑颜开的脸马上变得严肃。时间长了,程学鹏发现九伯并不是嫌贫爱富,这其实是他做生意的一种手段,通过对不同人的态度达到加价或减价已取得最大的利益。
中午刚过,炙热的阳光顺着“门丰金店”的大门照射在屋内的青砖地面上,程学鹏和卢生正坐在门旁的长凳上低头吃饭。一个人影出现在地面上,程学鹏慌忙地把最后一口中午饭塞进嘴里准备招呼客人。
“老九!”还没等程学鹏起身,那人就拱着手和九伯打招呼。
“呦!林老板!”九伯也从柜台内走出来迎了上去。
“老九,客气了,别叫老板,咱是老林,哈哈哈。”林老板说。
卢生小声地跟站在自己身边的程学鹏嘀咕,这个林老板是河口边上最火的一家酒楼的东家,这条街上发生的事他基本上都来店里跟东家商量一下,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事情。
一番嘀咕之后程学鹏提着热水去给他们的茶壶蓄水。
“老九,我这有些现钱,想换些黄鱼。”林老板问。
“换多少啊?”九伯问。
林老板没有作声,只是给九伯做了一个手势。
“啊?这么多?怎么了这是?”九伯脸上显出了慌张和疑惑。
“老九啊,跟你这么说吧,我把酒楼卖了。换点黄鱼,一条黄鱼在马来西亚能换一亩地呢!”林老板小声和九伯说。
“这是要带着家里老小一块儿去?”九伯问
“唉,咱这儿待不下去,成天闹日本子,生意不好做啊。”林老板的声音压的=得更低了。
“好,走了好啊,走了安全。不像我,小本买卖,没有存行。我就只能守在这了。”九伯挪了挪椅子和林老板坐的更近了。
“黄鱼是什么?”程学鹏小声地和卢生嘀咕着。
“金条。”卢生回了一声,然后掂了掂手里提的壶,感觉水量还足。
“哦.......”程学鹏感觉到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
“这生意咱做不了。”卢生用肯定的语气和程学鹏说。
程学鹏点了一下头,然后卢生提着手中的水壶给正在谈事情的九伯和林老板的茶壶又蓄满了水。
“老林啊,这个生意我们做不了啊,我这虽然是金店,但始终是小本生意。这么大量的黄金,我一时没有地方去拆兑啊?容我想想办法。”九伯说罢,拱手起身送林老板。
送走了客人后,九伯眉头紧锁地回到了柜台上,若有所思的继续翻看账本,还一边打着算盘,计算着利润和风险。
“学鹏啊,你和卢生可能得跑一趟河北去收购一些黄金。”九伯把两个小伙计叫到了一起。
“九伯,我觉得这生意可能没有那么大赚头儿?”程学鹏对九伯说。
“我算过了,这笔买卖做成咱可能收获这个数!”九伯抬起了算盘上算出的结果给学鹏看。
“九伯,以前光景好的时候我也随我爹卖粮食来着。”程学鹏看了一下算盘说。
“那几年粮食也开始紧俏,我和我爹也去收一些粮去变现,收粮过程中花去不少的路费。粮食紧俏后,粮价是不断上涨的。涨了之后,我们发现手中现有的粮食的利润早就超过了当初收粮的总和。”
“嗯,有点道理。”九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程学鹏走到了柜台里面,在算盘上“噼里啪啦”的拨动了一番给九伯看了看算出的结果。九伯也从程学鹏的一番计算中得到了结论,就是先不着急将店铺内的黄金变现,而是先囤货等待最好的时机再卖出,这样可以获得更好的利润。
站在一旁的卢生虽然对这件事不是太懂,但是程学鹏对算盘使用的娴熟程度令他颇为羡慕。
 
 
 
 
第3夜聊
夜色低沉,一个轻轻地吹气声后,九伯屋子里的烛光被熄灭了。程学鹏被安排到院子的一间厢房内,和卢生同住,很快这间厢房的蜡烛也被熄灭了。院子里这个熄灯的简单动作透出了生意人的本分,他们尽全力的缩小经营和生活的成本,用自己的忍耐和朴实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求得生存。
程学鹏独自坐在厢房前的一段小木板上,他刚刚进城两天获得了自身的温饱,还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既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家里也不知道他是否顺利找到了九伯。他将双手盘起放在脑后,躺在这段木板上仰望着天空,没有云彩,只有月光,还有那亮白的星星藏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天空上没有飞机的噪声,院子里也看不到外面到处可见的日本“膏药旗”,这是程学鹏从进城后第一次感觉到宁静和舒适,只是忙了一天肚子里似乎还有一小块儿是空的,需要填补......
这个时候,一个“支支扭扭”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他马上把目光转移到自己厢房的门上。
卢生手里捧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烤土豆,用脚轻轻地关上了厢房的旧门。
“卢生。”程学鹏下意识的叫了一声。
“嘘!”卢生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程学鹏小声一些,随后顺手把热乎乎的烤土豆放到了他手上。程学鹏坐了起来,一边用嘴吹,一边剥下土豆皮。卢生则坐到了旁边和他同样的动作开始剥自己手上的另一颗热土豆。
“学鹏,你今年多大了?”卢生问。
“十五啊,属兔。”程学鹏回答。
“我比你大一些。”卢生说完,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啃了几口烤土豆。
“鹏弟!”卢生忽然叫了一声程学鹏。
“生哥!”程学鹏也随声附和到。
“鹏弟,你的算盘打得太神了。我都看呆了。”卢生道出了憋了一天的话。
“满五加、进十加、破五进十加......小时候我爹教我的,我在村里读过小学,也学过一些。”程学鹏的脸上露出了很久都没有过的自豪。
程学鹏小时候,二弟程学宵还是个小婴儿,剩下的兄弟姐妹还没有出生。那时候他的父亲程世谭除了在县里当警察,还是家族的会计,为村里的程氏家族处理财务,凡族人要办百家宴、红白事、法会、祭祖等活动都少不了程世谭来计算一番,村里没有人比他核算的更精确,更节约开销。不管在村里还是在家里,拿起算盘就“噼里啪啦”一顿狂拨,小时候的程学鹏最喜欢看自己的父亲算账了。
虽然喜欢看算账,但是程世谭对幼年程学鹏的要求也是很严厉的。虽然生在农村,程学鹏小时候几乎是没有下过地的。每天都在父亲的要求下练习写毛笔字和打算盘,练得不好就是一顿戒尺。程世谭的叔父是程氏的族长,除了叔父之外父亲就是族人中最有威望的长辈,程学鹏又是程世谭的长子,所以父亲的严格要求是为了程学鹏成人之后能为家族办事,所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要求儿子学写字和学打算盘,希望将来他能接过家族账簿的管理。
可人算不如天算,日本人打进来了,土地墒情不好,全村这些年也没收多少粮食,所以有点家道中落的意思,村里基本上都各顾各的到处讨生活,家族的祭祀等各项活动已经有几年没人提起了。无奈之下,程世谭也只能效仿村里其他人把自己的儿子放出去讨生活,讨好了活下去还可以补贴家里,讨不好可能就音信全无。
程学鹏在月光下捧着吃剩的土豆皮给卢生讲着自己的故事,卢生听得那个认真。那个年代凡是出来讨生活的孩子都有着自己不同地经历。比起程学鹏来说,卢生的经历更加难堪。卢生是没有读过书的,所有的认字、写字和珠算都是到了“门丰金店”后,跟着九伯前前后后经历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的。
卢生的老家在青县,前几年天不下雨,连旱了几年。村中的人烧香、祭天,几乎把能用的本事都用上了,甚至打了旱魃,就是求不来雨。卢生家十八里外有一个湖,卢生的爹每天就差小卢生去这个地方取水,这些水用于日常洗漱、熬粥和浇浇院子里种的几颗老玉米。
由于缺水,卢生每次到了湖边都要好好地洗洗脸、喝喝水,然后玩一会儿再挑水回家。
小小年纪的卢生每天都用枯树枝在湖边挖条沟,一直想着有一天能把这湖水挖到十八里外自己家的田里。虽然每天挖的沟第二天都被水流冲刷掉,他还是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他挑着水回家,把水刷啦啦倒进水缸时,发觉屋内的父亲从自己进来也没吱个声。他找遍了屋内和院子,都没发现父亲。慌张的卢生奔走了一夜,直到早晨才得知,国军为了扩充“抗日”力量,从村中抓了不少壮丁走,自己的父亲就在其中。平日里卢生与父亲相依为命,这下变故陡生,卢生一边讨饭一边寻找父亲。等他讨到滨海城里,被好心的九伯收留,在“门丰金店”做起学徒。卢生是程学鹏进城以来第一个可以交换经历和心事的人,既然卢生叫了程学鹏一声弟弟,学鹏也从内心认为卢生是哥哥。
“那你希望以后能做些什么?继续找你爹么?”程学鹏问到。
“不找了,找不到了......”卢生叹息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夜空又对程学鹏说:“如果有愿望,我就希望能在老家修一条从湖通到村里的水渠。”
说完,两人继续坐在那块木板上,仰望着星空,都思索着以后该如何好起来。
 
 
 
 
 
 
 
 
 
 
 
 
 
 
 
 
 
 
 
 
 
 
 
 
 
 
 
 
 
 
 
 
 
 
 
 
第4章  出门
一个月后......
这天下午,日光和煦。程学鹏送走了一位来金店卖首饰的客人,一阵风吹过,挂在门口的日本旗晃了两下,晃得他有些心慌,幸好风不是很大,旗子没有被吹掉,才放心地回到桌子旁边坐下。
桌子上放着两本《日本语学习》,程学鹏和卢生两个人各一本,这是前几天警察局送过来的,要求每个人都要学习日本的文字,要用日语对话。每家每户都迫于威逼不情愿地拿起这本《日本语学习》。程家九伯的这家店铺在街上很显眼,更是不敢不学。
“这句怎么念啊?”卢生问程学鹏。
“瓦它西瓦以马斯。”程学鹏告诉卢生。
“狗都希望他们死!”卢生跟着读。
“哈哈哈!”两个人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程学鹏忽然警觉起来。
“生哥,这个可不敢开玩笑的,会没命的!”程学鹏认真地说,并且露出了恐惧的真实眼神。
“狗都希望他妈死!”卢生变了一个说法又说了一遍,仿佛在对着日本兵骂,心里特别的解气。
“小点声、小点声。”程学鹏整了整放在桌面上的书急忙去捂住卢生的嘴。
“小点声!要命的!”柜台内的九伯拍了拍桌面上的算盘珠。两个人立刻回复了安静,回到位置上继续去看这本警察局发的册子。
“学鹏啊,你过来一下。”九伯放下手中的账册,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掏出了一包用黄纸封好的纸钞。
“九伯,什么事情?”程学鹏接过纸包。
“学鹏,你拿着这个去中山路27号,把它交给一个姓李的太太就行了。你来的时候走的就是中山路,比较熟。以后会有很多事情需要你跑腿,回来时你多熟悉熟悉这滨海城的路。”九伯嘱咐道。
这是九伯第一次把外出的事情交给程学鹏,平时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卢生做的。这一个月来,程学鹏几乎没有踏出过金店的门,除了这条来时走的路外,程学鹏对滨海城一无所知。
“好的,九伯。”程学鹏结果纸包之后紧紧地揣在衣服里。
“不要怕!见了他们,你就说:狗都希望他们死.......”卢生开玩笑说着。
这对于程学鹏来讲,这哪里是开得起的玩笑。因为在车站时程学鹏见识过那些日本兵凶神恶煞的样子。
站在店铺门前的碎石路上,放眼望去街上到处飘满了“膏药旗”,在程学鹏眼里这白色和红色飘在那里是十分恐怖的,混合着街上的安静显得更加压抑。
程学鹏这一路上揣着这个纸包就像揣了一块儿热碳在胸前,一路上紧张得很,沿着街边走,不敢抬起头来,只有到了街口才敢望望路,生怕碰到日本兵。
走了一段小路,程学鹏来到了一道日本兵部署在街口的简易栅栏前。此时栅栏前正排着长队,长队里基本上都是手提篮筐、包袱或推着手推车运送东西的人,有的穿着带补丁的棉袄,有的穿着长衫,有老人,有壮年。
程学鹏排在长队的后面,眼睛盯着远处的日本兵,观察着每个人过关卡时地反映,用尽全力的听那些日本兵的语言。心理紧张,面上还要装着镇静,希望自己能顺利地通过关卡。
队伍里的人一个个过去了,慢慢地程学鹏已经到达了长队的前面,一位排在他前面的老者过卡时给日本兵鞠了一个90度的躬,然后嘟囔了几句日语便过关了,程学鹏听不懂老人说的日语,也许是经常通关,为了顺利特意跟别人学的“称赞”他们的话。他跟在老者的后面,同样也是一个90度的鞠躬,然后怯生生地说了句“库你洗哇!”,日本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示意其可以过去。这句“库你洗哇!”是程学鹏在那本《日本语学习》上刚刚学到的,顺利通过后,心里如释重负,嘴上说的“库你洗哇”,心里想的却是卢生说的那句“我多希望你们死”。
过关之后,程学鹏顺利地把钱交到了李太太的手里,此时的程学鹏才真正地从心里放松下来,回来的时候再也不用为胸前的这块“热碳”紧张了。而且他明白了碰到日本兵时应该有怎样的举动才会没有危险。很长一段时间“鞠躬”和那几句现学现卖的日语就成了程学鹏走在街上的避险锦囊。
当他踏入店门的那一刻,九伯和小伙计卢生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学鹏,回来啦。”九伯说。
“嗯,钱已经交到李太太手上了,九伯放心。”程学鹏呼出了一口长气。
“跟日本兵说那句我多希望你们死了吗?”卢生又打趣说。
“别逗我了,太吓人了。”程学鹏拿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下好几口。
“我这一路光鞠躬了,前面的人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程学鹏放下茶碗后又紧接着和卢生说。
“行了!今天时间差不多了,你们俩先把门板上好吧!”九伯催促着卢生和程学鹏。
门窗紧闭后,九伯点燃了一颗蜡烛。把两个小伙计交到了柜台前,分别拿出两个黄纸包来分给了他们。
“九伯,我也有?”程学鹏想起刚来时,九伯说过没有工钱。
“拿着吧,以后好好干。”九伯没过多解释。
回到后院儿,程学鹏翻开了纸包,拿出了第一个月地响钱。看到这些响钱,他忽然开始想家了,不知道爹和兄弟们过得怎么样?粮食够不够吃?碰到日本兵了吗?坐在他旁边的卢生却已经无家可想了。
“卢生,我想家了,来这一个月了,还没和家里联络。”程学鹏把自己的思绪告诉了卢生。
“等世道好些,你回去看看吧。”卢生说。
“嗯,再等等吧。”程学鹏把纸包小心叠好放在的胸前的衣服里。
“我想去书局里看看。”卢生说。
“去书局?”程学鹏有点疑惑。
“嗯,我想看看有没有关于灌溉的书。”卢生说。
“不过现在书都很贵的!”程学鹏说。
“嗯,我多攒些钱吧。”卢生说。
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平生第一份“响钱”的缘故,所以都忘记了晚饭。卢生回到屋里拿出了一个破旧的算盘送给了程学鹏,这个算盘是九伯用坏了替换下来的,本来给卢生是希望他能用这个旧算盘练习练习账房的技巧,但是卢生在打算盘这个事儿上只能算是会但始终达不到精,也许是自觉天赋的缘故,所以把算盘送给了计算方面天赋异禀的程学鹏。
 
 
 
 
 
第5章  投降
“门丰金店”同这条街上的每一家商铺一样,在与日本人和伪警察的周旋下艰难度日。这些年里程学鹏不知道违心给日本兵鞠了多少个躬,心里默念了多少句“我多希望你们死”……那些恐惧、窝心、无奈实在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直到有一天,卢生刚刚撤下窗户上的门板准备营业,程学鹏旋动按钮打开了刚刚用抹布擦拭了一番的广播匣子。
一段慷慨的广播飘进大家的耳朵里:“今天是公立纪年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代表日军在东京湾上的密苏里号主甲板上签署投降书。”
程学鹏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跨过店铺前那高高的门槛站在街上。看到街上没有什么变化,日本“膏药旗”仍在街面上飘着,只能失望地回到店里。
“别着急,快了......”卢生拍了拍程学鹏的肩膀宽慰着。
自打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后,店铺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开门了。程学鹏和卢生每天在店里擦擦涮涮,或者拿起算盘盘点,要么就是拿出书局里买的几本书学习学习,无聊得很,因为街面上还是可以看到日本兵的,所以也没出门几次。
“号外,日本投降矣!”一个久违的卖报声把平静的空间给撕破了。正打着瞌睡的九伯,忽然睁圆了眼睛,绕过柜台就往大门外跑去,卢生和程学鹏也跟了过来。
九伯从报童手里拿过一份大公报,头版头条大字印刷着1945年9月9日上午,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在中国首都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日本投降!
程学鹏和卢生抓过九伯手中的报纸,迅速地看了那几行大字,便举起了报纸,高呼起来:“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仿佛一瞬间,人群都涌上街面,大家欢呼着,跳跃着,没有锣鼓,没有彩旗,只有地上被撕碎的侵略者的“膏药旗”和人们手中被扔上天空的报纸。笼罩了数年恐怖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到处是“日本投降了”的叫喊声,整个老城就像过了节一样。天生胆怯而且受到很多年压抑的程学鹏,此时此刻如同重获新生一样嘶吼着、嘶吼着.....他把店铺门口的“膏药旗”拆下撕的细碎,终于把他那句平时只敢在心中默念的“我多希望他们死”喊了出来。
天擦黑,九伯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一小块儿猪肉。
“卢生,把这块儿肉去了皮,剁成馅,肉就这么多,多加点白菜。”九伯对卢生说。
“这是?”卢生已经几年没有吃过荤腥了。
“包饺子啊!傻了你。”九伯笑着说,然后把这块儿小小的猪肉扔到了卢生手中。
在这些年里,九伯也在压抑中活着。他不像程学鹏和卢生一样平时可以表达出自己的胆怯和憎恨。他是一个生意人,他明白不管在任何环境当中,自己是没有任何选择的,只要保住了
这个店面就能生存下去,他在这些年里也是很少有表情的,声音也是低沉的。日伪警察局的“警察们”在这些年里没少盘剥他,日本兵在店里找的那些麻烦和便宜加在一起够再开两家店的。日本的投降消息对于他来讲也许是最大的解脱,他又能去憧憬一段公平的生意了。他拿出的这块儿猪肉虽然很小,但是在那个年代可能是他能拿出的最贵重的庆祝物品了。
卢生在厨房里忙乎了一阵后,把几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端进堂屋炕上的小桌上,九伯还从菜窖的深处拿出了一小坛大高粱白酒。程学鹏是不喝酒的,但是在这种兴奋的状态下,他并没有推辞。爷仨就盘腿坐在炕上,吃着饺子喝着“大高粱”,醉醺醺地讲着以前,讲怎么躲日本兵,讲着伪警察终于完了,讲着过去,讲着未来,一直讲到九伯睡去......
程学鹏和卢生把九伯安顿好回到了他们俩自己的厢房,程学鹏铺开薄被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吧嗒吧嗒了嘴,闭上了眼睛,一副吃得很满足的样子,卢生躺在程学鹏旁边也是这么一副样子,毕竟几年也没有吃过猪肉,酒更是碰不到的。
“九伯这酒可真香啊!” 程学鹏闭着眼睛回味着。
“那可不,存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我来这这么长时间头一次见他喝酒。” 卢生扭了一下身子说。
“生哥啊,你说咱们明天干点什么啊?”程学鹏也把身子扭到朝着卢生的方向说。
“去街上看看吧,看看日本兵们都撤走了吗?”卢生回答道。
“嗯,这几天肯定是做不了什么生意的,出去看看吧。”程学鹏说。
“欸,学鹏!”卢生似乎忽然想要问什么事情。
“嗯,生哥。”程学鹏应声道。
“你进城几年了?”卢生问。
“42年来的,三年了。”程学鹏回答。
“想家了吧?”卢生又问。
“想了。”程学鹏把身子又转了回去平躺着,眼角似乎有了些湿润。
三年前的那个隆冬,程学鹏孤身一人提着一个木箱子进了滨海城。乱世中不敢回家,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金店里,每日与算盘账簿为伍,这个差事虽然解决了自己的温饱,但是这三年间程学鹏无时无刻不惦念自己的爹和兄弟们。但是他没有办法,那段年代里如果经常四处奔走,路上遇到日本兵或土匪是会有生命危险的,而且日本军队对滨海周边农村管控也很严格,程学鹏三年没有回家也是怕给家人带来麻烦。
卢生的一番问话让程学鹏思绪万千,更加睡不着觉。月光透过窗帘布间的细缝照进屋里,微弱的光线正正好的照在床边的一个小箱子上,程学鹏的目光随着这微光移到了那里。那个小箱子里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黄纸包,每个黄纸包里都装着九伯给程学鹏的响钱。
三年的时间,程学鹏从来不敢动用那些钱,都是小心翼翼地存好,今天小小的黄纸包已经占据了大半个箱子。程学鹏看了一眼那箱子后,觉得是时候回老家看看了 ......
 
 
 
 
第6回家
清晨,下过一阵小雨之后,天空慢慢放晴,“门丰金店”前的那段石板小路还是滑得很,石板被雨水冲刷过泛着亮光,空气里也飘着阵阵老砖的味道。雨后空气清新,日本兵战败撤退后空气里似乎少了那些压抑的杀戮味道。确实,整条街都开朗了。
程学鹏穿着来时穿的那件长衫,脸庞要比来的时候饱满了许多。他面对着店铺的招牌贪婪地呼吸着雨后甜润的空气,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后提起地上的行李箱和那个装着多年积攒的薪水的小木箱子,转过身去向街的尽头走去。
当程学鹏走出这条石板路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大街上出现了很多的日本兵,数量之多是他这些年也没有遇到过的。程学鹏吓得心里咯噔一下,腿也似乎失去知觉迈不动了。几分钟之后,程学鹏才缓过神儿来,脑中回想到日本军队已经投降了,这些日本兵不会再伤害他了,但那些明晃晃的黄绿色军装还是让程学鹏有所忌惮。
那些日本兵被简单的铁丝网拦在了大街的一侧,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少了以往的那些凶恶,而多了一份暗淡。他们在那里慌张而迅速地收拾着自己的物品,行李混杂着泥水被军用的包装带捆绑着。日本兵的旁边还停着几只军马,马的四条腿上基本也被泥水浸透了,身体的两侧还搭着捆绑好的行李,头快要低到了地面,两个鼻子里呼出了冷冷的空气,时不时地发出“突、突......”的声音,早就失去了军马的那份威风。
程学鹏站在街口看了一会儿,便尝试着把佝偻着的身体仰了起来,抬着头在大街的另外一侧朝着中山路的方向走着,时不时地还向右转头看看,还在好几个地方看到了白布黑墨书写的“欢送”日本人投降回家的横幅。
程学鹏提着两个箱子顺着这条路大概走了1个多小时,当他走到火车站时,才松了一口气,放下箱子伸直了腰板,用手拍了拍酸了的手臂和肩膀。仰头望去,放晴后的天空蓝蓝的没有半片云彩,温和的阳光直接晒到脸上,舒服极了。
当程学鹏到达站台时,与以往不同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站台间那些被贴着花砖的一根根方形的柱子上面的“膏药旗”已经换成了一整排齐刷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程学鹏认识这面旗子,站台入口的地方站着两个头戴钢盔、手握钢枪的国军军人,比起曾经日本军人那凶狠的眼神来,国军军人那英气十足的刚毅眼神给了程学鹏极大地安全感。在两个国军士兵中间穿插着一支日本的投降队伍,整支队伍沉默地向站内走。程学鹏插在队伍旁边很快地走到了国军士兵的近前。
“门口的售票处没有人,我没有买到票。”程学鹏对国军士兵说。
“你是中国人?”士兵问。
“是的,长官。我去临海。我上车补票可以吗?”程学鹏问。
“哦,不行!”国军士兵说。
听到了国军士兵地回答后,程学鹏并没有走,此时战败的日本兵仍然源源不断的朝车厢的方向走去。他站在原地又看了看国军士兵,似乎等待士兵回答他为什么不能上车。
“车站现在主要任务是运送战败的日本军队。”士兵面无表情的用手指指向远处的一截车厢。
程学鹏顺着那只被白手套包裹的手指指的方向望去,长长的队伍一直通向了一辆运货的列车。这两列车是不封闭的,车板的四周用黑色的木板做成围栏。程学鹏曾经在见过这样的列车,貌似是曾经从奉天运木材的那种列车。有几节车厢上已经坐满了战败的日本兵,车厢上虽然人比较多但是十分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程学鹏看着列车,正在为自己没办法做火车回家而犯愁,站在他面前的国军士兵发出的一个生硬的咳嗽声,示意程学鹏赶紧离开火车站。
无奈之下,程学鹏只能提起箱子,转头出站沿着中山路往“门丰金店”的方向走回去,同来时不同,回金店的路上程学鹏再无心思去关心街面上的任何事物,低着头紧锁眉头耷拉着脸走着,和雨后晴朗的天气一点也不配。
当程学鹏回到店铺前时,看到店铺的门板已被撤下,屋内亮堂堂的,虽然不准备做生意但是卢生还是在那里面认真地打扫着。九伯正在柜台内拿着程学鹏走时留下的书信翻看,冷不丁的抬眼看到程学鹏正站在屋外。
“快进来,学鹏。”九伯朝外面喊着。
程学鹏见九伯喊自己,便提了提自己的大褂迈进了门槛。此时卢生也放下了手里的抹布走了过来。
“这孩子,怎么走得这么急。”九伯问。
“想家了。”程学鹏眼圈泛红,表情中透出了委屈。
“不急不急,现在火车和马车基本上都在运送败了的鬼子。路不好走的。”卢生过来说。
“三年了,不知道我爹怎么样了?”程学鹏用衣袖抹了一下眼角儿。
“卢生啊,后院有一个装着土豆的独轮车,你把土豆卸下来。让学鹏把行李放进去推着回去,一天也差不多可以走到家,他着急回。”九伯对卢生说。
“好的,东家。”卢生正要往后院走。
“等等!卢生,土豆别卸了,让学鹏带回家吧。”九伯又叫住了卢生。
说罢,卢生和程学鹏都回到了后院。
“学鹏,你也太着急了。”卢生说。
“是急了,以前就想回去,怕日本兵啊。”程学鹏说。
“再等几天也不迟啊。”卢生劝程学鹏。
“不等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我爹吃得饱饭吗?二弟的小学还在上吗?我都不知道。”程学鹏边说话边把木箱往独轮车上摞,一个不小心木箱滑了下来,东西散在地上。
卢生立刻蹲下帮程学鹏收拾散落的行李,他拿起那个自己送给程学鹏的算盘对程学鹏说:“这个你也带着?”
程学鹏接过算盘说:“那当然,兄弟送的,我吃饭的家伙。”
说罢,他俩将独轮车立起。
卢生抓着独轮车的一端认真地对程学鹏说:“路上小心。”
程学鹏点了点头。
第7章  团聚
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远远望去紫色的朝霞从远处的一座牌楼后映照过来,映的牌楼犹如一幅炭色的剪影。程学鹏找了道边的一棵老槐树把独轮车倚好,双手掸了掸大褂上的土。他已经走了大概100多里的路,一个晚上都没有停歇一下。他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头,只是向西南方向一直走,直到他看到了那个牌楼,心里的那股劲儿迅速地卸了下来,那个牌楼上鎏金书写着“临海县”三个大字。一路上也没喝水,松懈下来的程学鹏开始感觉喉咙干得冒烟。看到旁边的独轮车,他赶紧搬下木箱,露出了那个装土豆的袋子。他立刻从袋子里掏出了两个,胡乱在袖子蹭了几下,一屁股坐在路边用牙磕掉了土豆的皮,咬一大口用力地嚼了起来,权当喝水了。一边吃一边歇,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高了,远远的牌楼慢慢显示出它本来的红色和蓝色,还有那稍微暗淡的金色字,程学鹏起身拍拍土推着独轮车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
日上三竿,一个满身灰尘,嘴角上还挂着少许泥渍的人站在了一个土黄色的院子里,身边还倚着一个独轮车。在堂屋正中坐着老人正用鞋底磕着烟杆中的烟灰,猛地抬头看见对面站着的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程学鹏。
“爹。”程学鹏露出了两排白牙。
“学鹏!”程世谭用手拍拍散落在小腿上的烟灰,手里举着烟杆就朝自己的儿子走去。
“爹,我回来了。”程学鹏没有动,那两排白牙仍然充满着愉快的露着。
“儿啊,三年了也没有你的信儿啊。”程世谭一边用烟杆拍打这程学鹏大褂上的土,一边用衣袖掩饰着眼角的湿润。
三年的时间,由于日本兵的封锁,不仅程学鹏得不到家里的任何讯息,程学鹏的父亲程世谭同样也得不到关于程学鹏的任何事情。甚至从三年前程学鹏走的那天开始,程世谭就每天胡乱地想着这个家里的长子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去滨海城的路上,或是在城里遭遇了不测。
程世谭拍着程学鹏的肩膀,连连说着“好,好,回来就好。”
“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吗?” 一个半大小子冲了出来。
“二弟!”程学鹏回应到。
“三弟!大妹!”程学鹏朝从屋中涌出的弟弟妹妹们叫着。
“学还上着吗?”程学鹏对二弟说。
“嗯!”二弟程学宵点了点头。
“二弟,继续上啊。大哥带钱回来了。”程学鹏用手掌拍了拍独轮车最上方码放着的稍小一些的木箱子示意到。
兄弟姐妹们正沉浸在欢乐中时,老爷子程世谭把烟杆插在腰间背着手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一阵翻腾后,拿着一只皮鞭出来,吓得二弟学宵直往程学鹏的身后躲,这皮鞭还是程世谭在镇上警察局当差时发的,程学宵是最怕父亲的皮鞭的,小学年纪的程学宵生性顽劣没少挨鞭子。
“爹,你这是干嘛?”程学鹏站前来问自己的爹。
程世谭没有回应,用不怎么利索的步伐绕过了程学鹏,抬起头来看看院子上的天空,不时地又转换着方向,像是在找什么。程学鹏一帮兄弟姐妹也不敢做声,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程学宵仍然躲在大哥的身后不敢出来。
一会工夫,程世谭的目光锁定在堂屋的一块儿滴水瓦上。他的一只手藏在身后示意自己的儿女们要保持安静不要动,另一只手提着皮鞭,两只脚磨着地上的黄土,没有声响的朝那块滴水瓦的方向挪着。安静中他抬起右手甩起皮鞭,啪的一声,站在瓦片上呜呜叫着的一直肥壮的鸽子被程世谭的皮鞭抽了下来,一下子昏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扑腾两下,就被程世谭抓住两只翅膀根被提了起来。
“学鹏!今天咱就吃它了,够肥吧。”程世谭转过身去,提起鸽子给程学鹏看。一直躲在大哥身后的程学宵也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天中,村上有不少人都路过程家,进到院子如同盘问一般对程学鹏嘘寒问暖,询问着他在城里的所见所闻,有的村中长辈更是给程学鹏竖起了大拇指。时间过得很快,太阳落山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伴随着漫天翻涌的晚霞而来的还有灶上蒸腾着的烟火气,噼里啪啦的伴随肉香气而来。
炖熟的鸽子汤汁里还飘着几颗鸽蛋,飘着浓重酸味儿的醋鱼,程学鹏带回的土豆也被切成了条状和粉条炖在了一起,这一道道菜被端到了程学鹏面前的桌上,此时的二弟程学宵已经按捺不住目光锁定着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命令,然后开始一番狼吞虎咽。程学鹏的大妹妹把主食也端到了桌上。
“咱家没有白面,搓了几个棒子面饼子,大哥就和吃!”负责做饭的大妹妹对着程学鹏说。
“有肉有鱼有酒,还不行?”程世谭喝了一盅大高粱酒,然后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儿鱼肉放在嘴里。
二弟程学宵见父亲动起了筷子仿佛听到了冲锋号一般,筷子朝着炖鸽子的身上用力一夹,一块鸽子肉呲溜得送进嘴里,咕噜的随着口水滑进肚里。
程学鹏没有动筷,而是轻轻地把手中筷子放在了碗边。
“爹,这几年,家里怎么样?”程学鹏问自己的父亲。
“不碍的,不碍的。”程世谭摆了摆手,示意程学鹏自己夹菜。
“哥,日本人在时不老好的。”程学鹏的大妹妹说,坐在大妹妹旁边的程学宵依然呼噜呼噜地往嘴里送着饭食。
“嗯,哥在城里这几年也是到处都是日本人,没一天消停过。”程学鹏说。
“咱四弟呢?”程学鹏问起这句话时,父亲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了。
“你走的一年后,让镇上的吴叔给带去了吴桥。”大妹说。
“啊?”程学鹏面露诧异。
“没办法啊,那几年没有粮食,养不活啊……”大妹和程学鹏交代着事情的经过。
“他还那么小!”程学鹏说着看了看坐在程学宵旁边的三弟程学贺,又继续说:“还好,学贺还在。”
“没事的,会回来的。”程世谭举起了酒盅默默地喝了一口。
 
 
 
 
 
 
 
 
 
 
 
 
 
 
第8章  打算
晚饭后,大妹妹把桌上的碗碟收进一个大木盆坐在院子里清洗,二弟坐在柿子树下借着月光看着他的课本,三弟也蹲在柿子树下玩地上的土坷垃。
程世谭和大儿子程学鹏吃过饭后一起来到大屋说话。屋内光线昏暗,程世谭从窗台上找出一截儿白色的蜡烛,点燃蜡烛后用手指一弹把火柴弹到了炕下的地上,然后拿着一个小碗儿扣在炕上的小方桌上,碗底滴了几滴烧化了的蜡油,把蜡烛在碗底一立,蜡烛便牢牢地粘在了上面。
程学鹏看着父亲这些慢吞吞且连贯的动作等待着父亲,他心里知道父亲是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程世谭似乎欲言又止,用烟袋锅在烟叶袋里掏出慢慢一锅儿烟叶儿用大拇指压实,然后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燃。噗噗的嘬了一口吐出了一口呛人的白烟,慢慢地朝屋顶飘去。程学鹏也不由得随着这些烟气朝房梁看去。这所老房子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就像父亲脸色刻满的那一道一道皱纹。看到这些,程学鹏意识到父亲的心力已经不够了,自己该为父亲担起这个家了。
“爹!”程学鹏转身把小木箱拿来打开,一堆黄纸包散落在炕上。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个一个的纸包,把里面的钱由整到零地整理起来。
“爹,这是我这三年的工钱,一分钱都没有花。”他双手把整理好的钱推到方桌父亲的一侧。
“一分都没花啊,怎么过的日子啊?”程世谭看到儿子攒的这些钱后,心里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些安慰。
“九伯那里管吃管住,以前闹日本鬼子,我也很少出去。”程学鹏回答道。
“你干的差事还行吧?能帮上你九伯吧?”程少谭用手压了压方桌上的钱,然后继续的嘬着烟杆儿。
“爹,没问题的,算账,您教过我的……”程学鹏回答道。
说着话,程学鹏从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了卢生送给他的那个算盘,“爹,你看!我吃饭的家伙。”
程世谭接过了那个算盘在手上摇了两下,啪嗒一声按在桌上,噼里啪啦的扒拉了几下,“算盘还不错,挺应手的,好好用吧。”说完把算盘重新递回程学鹏手中。
程学鹏接过算盘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身后自己的箱子里。
“学鹏啊,以后有啥打算啊?”程世谭有嘬了几口烟杆,那呼出来的烟已经均匀地飘在了屋子的各个角落。
“嗯,爹……我打算先在家里住上一阵子,帮家里干点活,地里和院子里我都打理打理。”程学鹏对父亲说。
“好啊,明天可没有炖鸽子吃了。”程世谭嘴角微微地笑着,大概是为长子回家帮忙而感到高兴,笑罢又嘬起了烟。
“爹,等安顿好了,我还是得上趟城里。”程学鹏赶紧补充到。
“还去?”程世谭疑惑地说了一句。
“嗯,还去!”程学鹏掀开了一点窗户,让烟气飘到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大妹妹的咳嗽声,大概是被这散到院子里的烟气给呛到了。
“还去你九伯那帮忙?”程世谭又问道。
“嗯,再过几个月日本兵就应该都撤走了。到时候世道稳定了黄金生意应该不难做。”程学鹏对父亲说。
“嗯,也罢。”程世谭的一袋烟抽完了,爬到炕沿边烟袋锅朝下磕了几下,焦黑的烟灰啪塔啪塔的掉在地上。
“以后拿到的工钱和佣金我都寄回家里,减轻一下家里负担。”程学鹏又说。
“那好,那好。”程世谭回应了一声。
“爹,我在城里,来往的人比较多,我也可以多打听打听四弟。”程学鹏看着父亲的眼睛说。
“没事的,老吴是我在警察局当差时的好兄弟,他把你四弟带走是不会丢的,这个你放心好了。”程世谭朝程学鹏摇了摇手表示不用担心,随手又从袋子里舀出一些烟丝来。程学鹏赶忙帮父亲用手围住蜡烛的火焰,防止流动的空气把它吹散,方便父亲点烟。
“老二的事儿,你也不用担心。”程世谭点完烟袋后说。
“嗯。”程学鹏回应着。
“你这钱足够他把他那些书读完的,等以后去城里考个文凭,你们可以相互照应。”程世谭用烟袋锅的背面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钱。
“嗯,学宵的功课还是不错的,我回来时看了看他答的题,写得不错。”程学鹏说。
“等有人来说亲,我就把你大妹妹嫁出去。你就更不用担心了。”程世谭把家里每个人的情况都跟大儿子程学鹏说了一遍,目的就是不让他担心。
“爹,你先坐着,我去看看弟弟妹妹们。”程学鹏和父亲说了一声后便趿拉这自己的布鞋来到院子里。
此时程学鹏的大妹妹还在院子里洗碗碟。
“哥。”妹妹抬头叫了程学鹏一声。
“妹子。”程学鹏回应了一声。
“哥,城里好不?”妹子问。
“挺好的,比咱这强。”程学鹏回答。
“哥,你在外面受苦了吧?”妹妹说。
“没有,哥没事,你在家里辛苦了。”程学鹏从胸前掏出了几张整钱递到了妹妹的跟前:“拿着,买布做衣裳。”
程学鹏的妹妹把洗碗弄湿的手在衣服上抹干,高兴地把钱接了过去放在了衣兜里。
“别瞎用啊,存着,等你出门子时再花。”程学鹏补充道。
大妹妹并没有之声,低着头害羞地笑着。
天色已经越来越晚,父亲房间的窗户映出的烛光也被熄灭了。程学鹏站在院子里伸了伸腰,回到屋内,此时同住的二弟、三弟早已呼呼大睡,程学鹏的困意也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慢慢到来……
 
 
 
 
 
 
 
 
 
 
 
 
 
 
 
 
 
 
 
 
 
第9章  说亲
这是程学鹏三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个觉,当他睁开眼睛时阳光早就洒满了他的房间。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起身随意套了一个短褂儿,下炕开门走到了院子的水井旁,摇上一桶井水来洗漱。他转身到窗台上拿了一把牙刷,沾了沾纸包里的牙粉,用井水漱了口后,便开始刷牙,白色的泡沫从嘴唇边涌出,发出沙沙的响声。程学鹏对自己的牙齿格外保护,这一习惯还是从“门丰金店”学来的,这是九伯对金店伙计们的规矩,买卖人要保持整洁干净,尤其是牙齿要白,嘴里没有口气,和人谈生意时要保持微笑。这个习惯被程学鹏带到了家里,好奇心很强的二弟学宵也模仿着他开始刷牙。刷过牙后兄弟两人从灶台下拿出两个烤熟了的土豆啃了起来。
啃完了土豆,程学鹏看到院子的角落里存放着一些灰瓦。二弟的眼睛也随着大哥的眼神看往一处。
“大哥,那些瓦是爹弄来的,补屋顶,大半年了。”二弟对程学鹏说。
“那就别等着了。学宵,给我去拿个梯子。”程学鹏站起来撸了撸袖子。
“唉!”二弟程学宵爽快地答应了,一溜小跑去隔壁院子借梯子。
不一会一把破旧的木梯子被二弟踉踉跄跄的抱回院子里立在了堂屋的墙边,“大哥,我可上不去。”程学鹏打量着二弟的那微胖的身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扶着,把瓦递给我,我上去。”“嗯!”二弟学宵答应着,并认真的扶着梯子。
程学鹏爬上屋顶打量着,屋顶破损的确很严重,尤其是前几天刚下过雨,长出了不少草。他先拔除野草,又把一些腐蚀的不能再用的瓦片扔到地上,二弟程学宵把新瓦片装进篮子里,让大哥拉上去。一会儿工夫,两兄弟俱都大汗淋漓。
院子的大木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程学宵转过头去看,推门进来的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姑,家住在王口镇离这里几里路,来一趟也需要费些时间。
“二小子,你爹在家吗?”表姑扬起大嗓门的。
“表姑。”站在房顶上的程学鹏也看到了院门口的表姑。
“学鹏啊,你可回来了。”表姑用手遮挡着阳光,看着房顶上的程学鹏。
“爹,表姑来啦!”二弟程学宵扶着木梯子大声朝屋内喊。
“来来来,进屋!”程世谭提着烟袋站在堂屋门口迎接。
“挺好的呀,最近。”表姑的嗓门依然是这么的带着过分的热情。
“挺好的,这不鬼子败了吗。大小子也从城里回来了。”程世谭高兴地嘴角上扬。
程世谭把客人迎进堂屋,“老二,给你表姑烧些水。”
“噢,爹!”程学宵松开梯子朝伙房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冒着热气的开水被送到了堂屋。
“你这二小子有规矩。”表姑对程世谭说。
“嗨,就是有点憨,就知道看看书,别的也不会。”程世谭回应道。
“挺胖乎的!”表姑笑着说。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能吃!”程世谭在自己的烟叶袋子里掏出了一些烟丝,用纸卷了一下递给了程学鹏的表姑。
“粮食还够吧?”表姑划上了一颗火柴点燃卷烟,然后火柴在手上晃了晃便熄灭了,扔在了地上。
“够,够。这不老大回来了吗?捎回来些土豆。”程世谭说。
“老大在城里谋的什么差事?”表姑问道。
“在金铺里算账!”程世谭表情上写着得意。
“那城里钱好赚吧?”表姑又问
“嗨,是孩子不舍得花。”程世谭回答道。
“那好,不乱花好。”表姑说。
“是,是,是......”程世谭点了点头。
“有十九了吧?”表姑问。
“啊?”程世谭抽了口烟,没醒过闷来。
“多大啦?”表姑拍着自己的腿又问了一遍。
“哦,属兔的,十九了。”程世谭回答表姑
“在城里没娶亲呢?”表姑说。
“没呢!”程世谭回答。
程学鹏在房上认真的换着瓦,屋内爹和表姑聊得起劲儿。那表姑的嗓门快赶上早晨打鸣的公鸡了,恨不能八方四邻都能听得见。
房顶上的程学鹏把屋内的聊天内容听得真真的,这位表姑是裹过小脚的,平时不怎么出来。这次从王口镇走到这儿,路上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家里有个姑娘,姓田。前几年世道不好一直藏在家里没敢出门,戊辰年生人,今年刚好十七八岁,一直也没寻个好人家。日本兵今年刚好撤兵,世道也比往常好了很多,但是家里的粮还是不够吃,养不起这么大的闺女了。之前这王口镇的表姑曾经见过程学鹏几面,熟练的打着算盘,浓密的高平头,虽然瘦小但是透着精神。他早就成为了表姑的女婿人选,由于兵荒马乱和程学鹏进城这件事就被搁置了下来。
这次表姑不知是从七大姑八大姨哪位亲戚口里得知程学鹏回家了,便顾不得自己走路不便的小脚,一大早就从王口赶路来到了程家说亲。
聊了一会,程世谭把程学鹏的这个表姑送到了院前,双方都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临走时还让老二程学宵给表姑带走一袋子烟叶。
程世谭送走表姑后,抬着头用烟杆儿指着房顶上呆站着的程学鹏。
“下来,别干了。”
“没弄完呢。”程学鹏手里还捧着几片瓦。
“下来,回来再干。”程世谭不停地用烟杆儿比画着示意程学鹏下来。
程学鹏放下瓦片,拍了拍双手,又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从梯子上迅速爬了下来。梯子下面的程学宵指了指屋里,意思是告诉程学鹏父亲再屋子里正等着他有话说。
屋内程世谭盘着腿坐在炕沿上,用粗纸卷了一根烟。
“学鹏,来,来,来。”他把卷烟朝程学鹏的手里递。
“爹,我不抽,这玩意太呛。”程学鹏摆着双手。
“抽吧,我跟你说点正经事。”程世谭不容分说就把卷烟点燃了,放进程学鹏的嘴里。
“嗯,您说。”程学鹏吸了一口后咳嗽着。
“刚才你都听见了?”程世谭说。
“听见什么了?”程学鹏问。
“你表姑给你说亲。”程世谭说。
“那不行!表姑闺女那是我表妹,那不行。”程学鹏把卷烟放下摆着双手拒绝着。
“啥表妹不表妹的,我看挺好!”程世谭也放下了烟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行的爹,真的不行,我过两天还得回城里呢。”程学鹏解释道。
“这事儿不能听你的!”程世谭严厉的留下了这句话便拿起烟杆儿,倒背着手朝外面走去,程学鹏一脸的无奈。
10 有变
自从表姑那次来家里提到了程学鹏的亲事后,父亲程世谭便到村里逢人便讲自家老大和姓田的姑娘有多般配。而一心想回城里做工的程学鹏则闷闷不乐,逢人提起这事他便刻意或躲远或转移话题。
直到有一天,程学鹏正在自家地上干活,远远就看到程学宵举着一封信呼哧呼哧地往田里跑。程学鹏放下手里的锄头把儿,单手插着腰等着自己的胖弟弟跑过来。
“怎么了?学宵。”程学鹏问。
程学宵跑到大哥跟前,双手按住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
“到底怎么了?你这胖身子跑什么,这么急。”程学鹏又问道。
“大哥…….”程学宵还是喘着。
程学鹏继续拿起锄头干活,等着程学宵稳定一下自己的呼吸。
“大哥,你回不去城里了!”程学宵还是呼哧呼哧的喘着。
程学鹏感觉到大概是九伯出了什么事,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双手紧抓着程学宵的肩膀问是怎么回事?
“村里王伯家的孩子从城里回来了,给你带回来个口信,让你别回去了!”程学宵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大哥程学鹏说。
“怎么回事?”程学鹏问。
“不知道!”程学宵说。
程学鹏眼睛瞄到了程学宵手中的信封,信封上用毛笔写着父亲程世谭的名字。程学鹏知道这封信一定是九伯给父亲写的,里面一定有具体的缘由。于是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抓着二弟程学宵的衣服说:“走!赶紧回家去。”
兄弟俩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家院子,程学鹏也呼哧呼哧的,二弟程学宵一进院儿就蹲在地上累得起不来了。
程世谭打开了那封信看着......
吾兄世谭,近日可好。最近城里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吾侄学鹏这些年攒下不少钱,临行前给你带回补贴家用,请即刻兑换成金圆券或买些地,不要留在手中。另外请转告学鹏,不要回城里来,在这里找不到差事,还是在乡下务农比较稳妥。金店已被查封,无法经营,所有黄金已经作为战备物资收缴,时局不稳,不便来往,望一家老小平安。
                                                                九弟  世辰
                                                               民国三十五年
程世谭看过后把信交到了程学鹏的手里,程学鹏看过信后明白了不能回城里的缘由,折起信纸眉头紧锁地对父亲说:“爹,这是又要打仗了?”
“嗯!没安稳些日子又要乱了。”程世谭又继续点上了他的烟袋。
程学鹏低头沉默着。
“对了,学鹏!”程世谭对儿子说。
“爹!”程学鹏回应着。
“按你九伯说的,你和学宵赶紧跑趟镇里,把钱换了或买些什么粮食回来。”程世谭示意儿子赶紧去。
“二弟,快快快。”此时正在院子里休息的程学宵又被大哥拉了起来。
程学鹏和大多数当时的中国人一样并不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那一年里以蒋介石为首的中华民国政府撕毁了“双十协定”,对中原解放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中原大地上正爆发着大面积的武装冲突。程学鹏老家没有报纸、电台,所以得到的消息远远比不上滨海城里,唯一的讯息只来源于九伯的这封书信。然而对于程学鹏来讲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回城里继续做工,这偏离了他对自己人生的计划。他犹如失去了信仰一般内心在逐渐垮塌着。这个小人物的命运正在接受着大历史带来的改变。
失去生活目标的程学鹏和其他回乡的伙伴们一样,每天麻木地生活着,用句家乡的老话这就是佯活着。这一年里,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墒情不怎么好的田里忙乎着,打发着时间。先前攒下的钱换了少许的玉米和土豆后也所剩无几,二弟的学费也欠了许久。
天刚擦黑,程学鹏把锄头扔在院子里,用冰凉的井水冲了冲脚。堂屋的大妹妹招呼吃饭了,他无精打采地拿起一碗稀粥喝了起来。
“妹子,这粥也太稀了。”程学鹏喝着像水一样的玉米粥。
“家里粮食不够啊,就这我还没敢让学宵多喝。”大妹妹解释道。
程学宵在旁边看着哥哥喝粥,咽着口水,一副可怜相。
“学宵,这个给你吧。”程学鹏拿起一个玉米面饽饽递给了二弟。
程学宵刚要接过,就听见父亲程世谭用烟袋杆敲桌子的声音,刚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程学鹏无奈只能把饽饽又放回了盘子里,继续喝着他的稀粥。
“你吃!他那么胖你还让他。粮食这么少!”程世谭把玉米面饽饽扔在了大儿子的粥碗里。
一家人就这样在沉闷中吃着晚饭,空气中只有从父亲口中呼出来的烟味、刺溜刺溜的喝粥声和二弟程学宵咕噜咕噜的肚子叫声,整个画面就和程学鹏的脸一样精神不振,提不起劲头。
饭后,程世谭在粗纸上写了一幅字后,让在旁边研墨的闺女把她的大哥和二弟都叫进了堂屋。
“学鹏!念一下我写的字。学宵也听着点。”程世谭把粗纸递给大儿子之后继续抽着自己的烟。
“世学传家,耕读衍业,恪守汝志,茂永锦长。”程学鹏举着粗纸大声朗读着。
“这是程家家训。”二弟程学宵在旁边补充道。
“这是咱老祖宗留下的,传来几代,什么意思应该早明白了吧?”程世谭放下烟杆儿站起来表情变得严厉。
程学鹏念完把粗纸放在桌上,低着头仍旧无精打采但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听着父亲的话。
“耕读衍业,就是让你们好好的种地读书,别的事情别想了!”程世谭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吓得胆小的程学宵赶紧站了起来。
“学宵还小,把书读好了以后考个文凭,镇上好找个差事。出去吧。”程世谭摆了摆手让程学宵出去。
“学鹏,城里回不成了,你就好好在家种地,耕读衍业吧。另外,爹给你寻的那门亲事,这个月就办了吧!田家就一个闺女,家里有些地,你就去她家给忙乎忙乎吧。”程世谭稳定了一下情绪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程学鹏说。
程学鹏没有做声,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第11章   蹉跎
当时人们普遍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生在临海农村的程学鹏也没有逃脱命运安排。无法再回滨海城里,也只能低下头听从父亲的安排。民国三十五年的年初,程学鹏穿着黑褐色的大褂,胸前披着一个红绸缎的大红花,接受了一段由父亲和表姑安排好的一场简单婚礼。
开始的时候,程学鹏的脸上只是无奈的严肃表情。但是院子内不断涌入的亲朋好友和乡里乡亲们热情的笑容也让他慢慢放松下来,不自觉地融入了这场他人烘托出的喜庆气氛中。
“学鹏,恭喜你啊!”“学鹏,快点生个小子啊!”“学鹏,百年好合。”程学鹏对来客们的祝福一一地接受,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他脸颊开始泛红,双眼也开始迷离,终于把吵闹烦躁的一天熬过去了。程学鹏进过城,心里还残存着些许的野心。对于这样一位有着“三寸金莲”的媳妇他不免有些失望,当晚并没有入洞房,与田氏分床而居,接下来的几天内都是如此。后来在父亲和表姑的干预下,才与妻子同房。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学鹏都在老家过着这种不疾不徐的生活,就是在这不慌不忙的日子里田氏先后为程学鹏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先出生,取名程传金,女儿后出生唤作程传银,金银是程学鹏在城里打工时接触最多的东西,名字中也蕴含着程学鹏对城里生活的回忆和向往。女儿传银出生时,程世谭先得到长孙又有了长孙女,男女双全,所以他给自己的孙女起了个小名儿叫大全,此后家里的亲戚也这么跟着叫了起来。
内战在这几年中打打停停,程学鹏兼顾着程家和田家,一旦有士兵路过,他就立即跑回家把父亲、兄弟、妻子和儿女都安顿好不让出屋。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后,临海县城解放了,县城国民政府的牌子也被换成了“人民政府”。
转年临近除夕,西北风往院儿里灌着……
“爹,北平和天津也解放了!”二弟从门外呼哧带喘的跑进来,手里还举着一封信。
“哦,好啊。看这态势兴许就能打过长江。”程世谭说。
“爹,你可给国民党干过警察啊!”程学宵口无遮拦的说了一句。
“以后这事可别提啊!”程学鹏推了一下程学宵的肩膀小声说道。
“嗯。”父亲程世谭微微的点了一下头。
“你手里拿的信是谁的?”程学鹏问二弟。
“噢,大哥,你的信。”程学宵把信递给大哥。
程学鹏接过信后,首先看了落款的名字——“卢生”,这是曾经他最熟悉的一个名字,想想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位兄弟的消息了,能在这个时候接到他的信令程学鹏十分诧异。他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炕头前拆开了这封信。
学鹏:
你好,前不久听说北方已经有很多地方解放了,你的老家也解放了吧。给你写信的前几天,枪炮声响了一夜,早上出去的时候街上都是解放军。学鹏,这几年你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城里的大学在今年4月份开始就要开学复课了。我准备选择水利系读书,觉得土木、数学这两个系比较适合你。弟卢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城里读书工作,勤工俭学建设新中国。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收到信后希望你能来城里与我汇合。
                                                         卢生
                                                       1949年1月
卢生的这封信里还夹着一份关于解放报道的报纸,读完信和报纸后,看着坐在一旁的田氏正在照顾着两个孩子睡觉,心里百感交集把信折了折放回了信封里。
熬到了开春,程学鹏开始忙春耕备耕,此后的日子,每天依旧日出而作,每天在田里挥汗如雨,有时候情绪上来时便从木匣子里拿出信读一读,是安于现状还是进城打拼?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
这一天,太阳照的程学鹏后背发痒,咸咸的汗水流到眼睛里,他把锄头一扔躺在地上想,每天都这样种地,不是旱就是涝。忙乎了一年,家里的兄弟还有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去城里拼一拼。程学鹏此时就如同被打通了血脉一样次楞一下站起来,丢在地上的锄头也不管了,飞快的跑回了家。
“爹!爹!”程学鹏推开院门就喊着。
“哥。”正在院子里拿着个语文课本读着的程学宵抬头喊了一声,程学鹏理都没理冲进了父亲的房间。
“慌张个啥!”程世谭把烟袋锅扔在了桌子上。
“爹!”程学鹏拿起烟袋锅把烟锅塞满了烟丝,点燃之后送到了父亲手上。
“说吧?”程世谭接过儿子点好的烟抽了起来。
“爹,我要回城里去!”程学鹏双手按在桌子上表情充满了坚定。
“去城里干啥?你九伯的店铺都没了!”程世谭回答儿子。
“去读书!然后工作。”程学鹏回答父亲。
“去读书?去哪读书?你有钱么?家里还指着你呢?”程世谭用力的把烟杆按在了桌子上。
“爹,我可以边找差事边读书。我兄弟卢生就准备去读书,去城里的大学!”程学鹏回答父亲。
“你跟卢生一样么?”程世谭说。
“怎么不一样!”程学鹏反驳着。
“卢生就自己,你有家有业的,你那些弟弟妹妹和你俩孩子还指着你呢!”程世谭表情更加严厉了。
“我可以挣到钱的!在家里忙乎这点破地,忙乎了几年连饱饭都吃不上!”程学鹏急的眼角都通红了。
“不要再说了!我不同意!”程世谭“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背着手走出了屋子。
被父亲回绝后,程学鹏进城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了。他决定不辞而别......第二天二更,院子里漆黑一片,程学鹏手里拎着木箱推开了院门。
“哥!”程学宵忽然喊了一句。
“嘘!你怎么在这!”程学鹏害怕的捂住了二弟的嘴。
“我拉肚子了!”程学宵回答。
“我要回城里了,你可别出声啊!”程学鹏跟二弟说。
程学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回来给家里寄钱!”程学鹏对二弟说完这句话后轻轻的关上院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12 大学
程学鹏从老家偷跑出来的第二天,沿着卢生信中告知的路线来到了北运河边上。
正逢清明时节,一阵小雨过后河岸边杨柳吐丝、桃花绽红。大概是由于刚刚解放的原因,来此踏青赏花者络绎不绝,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放松的笑容,岸边还三三两两地走着穿着浅绿色军装的军人。
程学鹏顾不得欣赏霭霭的花堤和滔滔的北运河水,他提着木箱沿着河堤快步走着,仿佛要和这北运河水要比个高低快慢一样。终于程学鹏走到了那所大学的校门前,一座用灰砖盖起的门房,门房前面的铁门敞开着,从栏杆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一些学生们夹着书本往各个方向的教学楼走去,这热闹的场面让程学鹏非常激动,提起箱子就往操场里走。这时门房里走出一个身穿蓝色中山服带着套袖的人把他拦在了门外。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那人问。
“哦,我来找人!”程学鹏回答。
“找谁?”那人又问。
“卢生,水利系的!我俩约好了。”程学鹏回答。
“既然约好的,那就在这里等吧。”那人说完这句,转身回到了门房里。程学鹏找了个角落把箱子放在地上,坐在箱子上默默地望着操场等待卢生的出现。程学鹏是连夜赶过来的,等了一阵后便累得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手掌拍打着程学鹏的肩膀,瞌睡一下子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看着,那个拍打他的人正是当初在“门丰金店”里打工的小伙计卢生。只不过穿着上略有改变,以前是灰色的粗布衣裳,现在穿着白色衬衣,头发也剃成了平头,另一只胳膊上还夹着一本厚厚的书,整个人都显得整洁又利索。
“你还是卢生么?变化那么大!”程学鹏笑着。
“你变黑了。”卢生也笑着说。
“在乡下能不变黑么?”程学鹏发着牢骚。
“收成怎么样?”卢生关心地问。
“不怎么样,去年又旱了......”程学鹏说。
“噢,对!快进来,你还没吃吧!走,去我宿舍。”卢生拎起了那个木箱子,程学鹏同他一起走进了校门来到了卢生的宿舍。
宿舍不大,但很干净。窗户的前面还摆着一个写字台,程学鹏坐在写字台前翻看着卢生摆在上面的书。卢生从挂在床头的书包里给程学鹏掏出了一份表格,他告诉程学鹏,凭借他以前在县里的学历可以申请在这所大学上夜校,为期是四年,考试合格的话就可以得到大学文凭。程学鹏兴奋地接过表格看着,卢生则在一旁提醒他不急填写,要好好考虑选什么专业,并示意写字台上饭盒里的馒头是给他准备的。
“生哥,问你个事!”程学鹏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问吧,一一解答。”卢生又从一旁拿出一个茶缸给程学鹏倒了一缸水喝。
“咱从操场走过来时,好多人都盯着我看?”程学鹏疑惑地问。
“看你了?”卢生笑着。
“嗯,目光异样!”程学鹏说。
“你知道怎么回事么?”卢生继续笑着。
“怎么回事?”程学鹏问着。
“你这身大褂还是十五岁那年穿的吧?”卢生打量着程学鹏。
“是啊,我只有这件大褂拿得出手了。”程学鹏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大褂也笑着。
“没事儿,我这还有件衬衣回头你换上!”卢生说。
“我明天也去剪个平头。”程学鹏认真地说。
“对!利利索索的迎接全国解放!”卢生也认真的说。
程学鹏看着那个表格,觉得等全国解放后一定需要大搞建设。根据自己还算不错的计算能力,他和卢生商量了一番后觉得土木工程系最适合自己。
此后的一段时间,程学鹏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准备考试。经历了几科考试,虽然整体成绩不太理想,但还是擦线被学校录取了。最关键的是,他的数学考出了最高分,引起了土木工程系主任的注意。
程学鹏开始投入了紧张的学业之中。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每时每秒都可以为自己的将来而奋斗。每一科目的笔记都做得非常认真,蓝色笔抄板书红色笔划重点。同宿舍的卢生有时经常翻看程学鹏的笔记作为参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程学鹏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拖家带口的人,每天忙于学习着各种关于土木工程的知识,在预算和测量方面得到了导师的认可。直到有一天传达室那个带着蓝套袖的人跑到宿舍通知他校门口有一个军人在等他。程学鹏并不认识什么军人,只能带着疑惑朝校门走去。
校门口的灰色门房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个青年军人常有的无所畏惧的表情,他身上的军衣有些发白,但是很干净,胸前绣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布标。程学鹏赶到他面前时,他工工整整地行了一个军礼。
“你是……?”程学鹏看着面前的人有些眼熟。
“大哥!是我,老四啊!”那个年轻军人眼角湿润了。
“长这么大了!大哥都快认不出来了!”程学鹏的眼角也湿润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程学鹏接着又问。
“二哥告诉我的!”四弟回答说。
“你回家了?”程学鹏问。
“回了!”四弟说。
“爹怎么样?”程学鹏问。
“没事,你走了爹有些生气,不过也默许了。”四弟说。
“你怎么当兵了?不是去吴桥学杂技了么?”程学鹏疑惑地问。
“去了吴桥,吴叔是共产党,我后来也加入了共产党!”四弟说。
“上战场了?”程学鹏问。
“上了,这附近都是我们部队解放的。”四弟自豪地说。
“来,跟我进来,今天在我宿舍住吧!”程学鹏抓着四弟的胳膊。
“不了,我得回部队去,部队快南下了。”四弟婉拒着。
程学鹏和四弟在滨海短暂见了一面,临行前在鼎章照相馆兄弟两人合了张影作为留念。程学鹏从四弟的口中得知,他走后二弟、三弟平时上学,还要和父亲耕地,两个孩子又小,家里境况并不好。
程学鹏捧着一本刚从书店里买来的线性代数书在河边边看边走。一个矮小的身影徘徊在他跟前。
“你是大鹏?”那个矮小的身影转了半天站在程学鹏的面前。
“你是那个,那个当铺的......”程学鹏拼命地想对面这个“熟悉”的人是谁。
“当铺伙计小窦!你记得我吗?”小窦跟程学鹏介绍自己。
“哎呦,差点没认出来。你现在怎样?”程学鹏关心地问。
“嗨,就那样,混日子。”小窦说。
“哦。”程学鹏礼貌性地答应了一声。
“你以前不是在金铺么?能搞到点黄金么?”小窦压低了声音问。
程学鹏合上了手里的书,并没有回答。
“有个姓李的想换些金子打首饰,做成了可以赚些佣金啊!”小窦的声音压的更低了。
回到城里读书的程学鹏一直谨小慎微,胆小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想都不敢想一下。但是“佣金”这个词对他的诱惑太大了。程学鹏有几年前在金铺打工的经验,找到些老客户兑换些打首饰的黄金是肯定没问题的。赚些佣金来补贴家用这个事在他心里来来回回地打转儿,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帮了小窦这个忙,殊不知这一单“生意”竟给自己闯下了大祸。
 
 
 
 
 
 
第13章 肄业
1949年10月1日下午3时,北京30万群众齐集天安门广场,举行隆重的开国大典。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向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在教学楼里传阅着,卢生拿着预先准备好的五星红旗插在了教学楼的门外。然而欢庆过后,一个伴随着程学鹏一生的污点正在迎接着他。
这一天,程学鹏下课后捧着书刚回到宿舍。系主任和两个公安坐在写字台前,卢生站在一旁站着,宿舍内的气氛似乎与平时有所不同。程学鹏似乎感觉出来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双腿微微地有些颤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系主任问着程学鹏:“程同学,你过来坐下。”
程学鹏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自己的床铺上,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其中一位公安对程学鹏说:“同学,你最近是否在李公祠附近同一位姓李的同志兑换过黄金。”
“是,长官。”程学鹏战战兢兢地说。
“哦,同学现在叫同志,跟我们走一趟吧,配合调查。”两位公安站起身来。
“同志,我们这位程同学家里情况很特殊……”系主任说。
“嗯,我们会酌情处理的。”其中一位公安答应着。
派出所里程学鹏在公安的问讯之下,说出了自己帮一个姓李的人兑换黄金从中抽的佣金以补贴家用。公安告诉程学鹏现在国家才刚刚解放,敌人还在蠢蠢欲动,有很多潜伏下来的人想通过哄抬黄金的价格来挤垮刚刚发行不久的人民币。1950年后人民政府就宣布了人民可以持有黄金、银元和外汇,但是不能当作货币来兑换,这个姓李的人私自兑换黄金是违法的!
程学鹏为了抽取一点点的佣金也参与到其中,但是在系主任和卢生向公安说明了程学鹏的一些家庭情况,家里连年遭灾没有了什么收成,他一人在外挣钱还要供养失去劳动能力的老父亲,况且他的四弟还在解放这座城市中立了功。念在程学鹏是在不知情下的初犯公安的同志决定量刑,只给程学鹏发了一封训诫书和五天的拘留。这些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正在读书的程学鹏来说却是一个灭顶之灾,他回到学校后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书是读不下去了,他仅仅得到了一张大学一年的肄业证书。
程学鹏拿着这张肄业证书不知所措,蹲在操场上的一块石头上眉头紧锁地思索着。此时正值四月,大学院内的海棠正绽放着,香气扑鼻,周围有很多学生在欣赏着这一片粉色的花海,但程学鹏的内心却无比的悲凉,书读不下去了而且还有家难回。
“程学鹏,你做这干什么呢?”刚刚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的卢生找到了程学鹏。
“生哥,我没路了。”程学鹏低着头心里难受着。
“怕什么?罗马皇帝尤里安说过……”卢生按着程学鹏的肩膀。
“说过什么?”程学鹏还是一副沮丧的面孔。
“条条大路通罗马。”卢生接着说。
程学鹏听后更沮丧了,觉得自己无路可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你快起来吧,去系主任办公室。”卢生把瘫坐在石板上的程学鹏一把抓起。
“去那干嘛?”程学鹏问。
“去了就知道!”卢生用力的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程学鹏桑眉搭眼的走进了教学楼,一副活受罪的样子。卢生在后面拉了一把,把他拉到了“正容镜前”对程学鹏示意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表情:“看见了么?正容镜摆心间,奋起直追莫等闲,精神点啊,学鹏!”
程学鹏在卢生的鼓励之下,稍微地调整了一下情绪,独自走进了土木工程系的主任办公室。
“主任,我给咱系抹黑了。”他战战兢兢地对办公桌前坐着的主任说。
“程同学。你过来坐下吧。”系主任指着他旁边的凳子。
“程同学,我们的校训是……”系主任说着。
“实事求是!”未等系主任说完,程学鹏就说出了这四个字。
“对啊,就是实事求是。”系主任重复道。
“主任,我……”程学鹏想继续向系主任承认错误,但是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呀,程同学,我们对于你也应该实事求是。”系主任站起来拍了拍程学鹏的肩膀。
系主任接下来的话让程学鹏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块,因为惜才,在系主任的引荐下,大学肄业的程学鹏被安插到刚刚建立的管理学院做会计,每个月还能拿工资。至于住处,系主任答应程学鹏在下一批新生到来之前还是可以暂时住在原宿舍。临走的时候主任还送了程学鹏一支暗蓝色钢笔,希望他以后能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做出成绩来。
从办公室出来的程学鹏简直和进去时判若两人,眉间那道皱纹竟完全绽开了。
“好消息?”在教学楼门口等着的卢生问。
“好消息!”程学鹏笑着奔向操场。
这是继“门丰金店”后程学鹏在城里找到的又一份工作,这对于他来讲是最好的消息。他似乎瞬间恢复了自己的五感,闻到了弥漫在整个校园里的海棠花香。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卢生见程学鹏情绪好起来,突然站住了说。
“你也找到工作了?”程学鹏回过头来问。
“没有。”卢生伸出了自己的手掌给程学鹏看,手掌上放着一枚金色的党徽。
“你入党了?”程学鹏感到惊讶。
“是的!”卢生很自豪。
“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程学鹏问。
“没什么打算。学好水利,建设新中国。”卢生有板有眼地说。
程学鹏笑了笑……
 
 
 
 
 
 
 
 
 
 
 
 
 
14 疗养
一转眼,程学鹏在管理学院工作也有两年了,他运用自己的计算和统计能力为管理学院制定出了一套绩效制度,大大激发了教师和职工工作的干劲儿。正因为如此在这一年,他还被推选为管理学院工会小组长。在卢生鼓励下,他写下了入党申请书,但是前几年刚入校时私下兑换黄金的污点始终让他通不过党组织的考核。
这一年卢生在水利系的课业也即将修满。正当程学鹏为了入党的事情而烦恼时,卢生拿着自己画好的图纸来到会计办公室请他观看自己的设计成果。他接过图纸放在桌案上用一把特殊的尺子认真地量着。
“唉!学鹏!”卢生对这把尺子产生了好奇,从程学鹏手中拿过尺子仔细地端详着。
“这是三棱尺,你要是用这个画图就方便了,它可以直接从刻度上看比例,不必另行计算了。”程学鹏说。
“哪来的?”卢生问。
“系里奖励的,去年的优秀员工。”程学鹏说。
“不错啊,我们系优秀学生也就奖励个茶缸。”卢生跟程学鹏开着玩笑。
他俩的笑声吸引了隔壁办公室的阚老师。阚老师是一个热心于职工生活的中年妇女,是管理学院的工会委员,平日里热心于给大学内的教师、职工拉红线做红娘。
“你们兄弟俩这笑声都传到我办公室了。”阚老师笑着说。
“对不起,阚老师。”程学鹏和卢生同时礼貌地对阚老师说。
“卢生,等你毕业,阚老师给你介绍个对象。学鹏也是!”阚老师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好的,好的。”卢生和程学鹏有点尴尬,手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
程学鹏虽然每月都按时往家里寄钱,但是很少和家里通信。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对城市生活的向往让程学鹏变得麻木,他早已把那段包办婚姻带来的一切抛在脑后,沉醉在现有的生活之中。
时间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就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已经悄悄地和你擦肩而过。程学鹏已经三十多岁了,在管理学院工作了很长时间,除了还是没能入党外,其余的工作都非常顺利。而在这一年命运却跟卢生开了一个玩笑,被打成了右派。
这一年的劳动节,在阚老师推荐下,程学鹏获得了一次去北戴河疗养的机会。
一大早,一辆干净的蓝色公共汽车停在了学校的东门。这是他第一次登上汽车,但是今天看见的这辆汽车与程学鹏在解放前门丰金店前的汽车看上去似乎有着很大的区别,车顶上放着一个很高很高的包袱,似乎里面装着的是某种气体。他没加犹豫地登上了汽车,把行李放在了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不久汽车便开动了,缓缓流动的北运河和开满粉红色花的堤岸渐行渐远。坐在车前面的老师们已经开始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程学鹏一直好奇的这个“大气包”也被旁边坐着的化工系老师道出了答案。1960年困难时期,汽油严重短缺,公共汽车只能利用煤气作为燃料,没有气体压缩技术只能在常压下将煤气储于车顶上的大气袋中,老百姓称为“大气包”。
对于在学校里工作的程学鹏来讲,每天辗转于宿舍、教学楼、食堂三点一线间。每天从职工宿舍的窗外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象,他也没有什么理想,唯一的目标就是让自己那粉红色的印有中国人民银行的存折中的数字一天一天多起来,他不知道存的钱除了吃利息还能做什么,但是那些数字是唯一能让他内心安宁下来的东西。这次旅游疗养对于他来讲非常重要,这是他第一次把工作抛在脑后,全身心地去休息,而且最重要的是吃喝住行不用自己掏腰包。所以在汽车开动起来的那一刻起,程学鹏的内心是放松的。
从车窗向外看,先是熙熙攘攘骑着自行车的人、慢慢地出现了一道道青黄交错的田埂,在车上摇晃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了绵亘的海岸线......当程学鹏看到这些景象后很想同坐在前面的老师们一起唱那些铿锵有力的歌曲,但是性格使然,他只是在那里默默地坐着。嘴里无声地默念那首著名的诗篇: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外表孤独,心里却激情澎湃着。
烈日之下,车内闷热。当行至疗养院时坐在前面的老师们已经乏了,只有程学鹏始终保持着亢奋,拿起座位上的行李就从后面的门下了车。澄碧无涯的大海、金色高挂的骄阳、蜿蜒如带的海滩,海鸟啁啾、红顶素墙,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北戴河。
“学鹏!到前面那栋楼门口集合啊!”车下阚老师指挥着,程学鹏同其他老师一同向那个方向走着,阚老师提着自己的行李也紧紧地跟着。
“程学鹏,头一次出来旅游吧?”阚老师问。
程学鹏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今天先休息,自己溜达溜达,明天还有好事儿呢!”阚老师很兴奋地跟他说。
程学鹏依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等待着阚老师要说的那个“好事儿”。
“来这休假的你知道都有哪的么?”阚老师提着行李追着他问。
“还有哪的?”程学鹏问。
“除了咱们学校还有手表厂的、卷烟厂的,都是先进工作者......”阚老师说。
“来了这么多单位啊?”程学鹏接着阚老师的话说。
从阚老师的口中得知,明天学校的教师将要和这些单位的职工在海边举行联谊活动。这个活动是阚老师向学校工会打的报告,目的是为了解决学校大龄青年的个人问题,学校很快就同意了。阚老师一直认为程学鹏是一个没有家室的大龄男青年,所以只要一有联谊活动,基本上都把他推到最前面。
 
 
 
 
 
 
 
 
第15章 联谊
翌日,日头刚刚悬在海平面上,白色海浪吹打着海边的石头,阵阵如擂鼓般的声音传进耳朵里。程学鹏卷着裤腿,海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的脚面,清晨凉凉的海水早就打消了他的困意。一直以来谨小慎微又藏有秘密的日常生活,使他非常压抑,这一次他在异乡的海边找到了宣泄入口,肆无忌惮的对远处大喊,“啊……啊……”声音被远处深蓝色的海面吞噬。他心里不断地和自己对话,“痛快!”
程学鹏就这样自由自在地,在海岸边转了一上午。一阵海潮打来,形态各异的贝壳被他一个一个捡起来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程学鹏!”程学鹏玩得正欢时,远处模模糊糊跑过来一个人。他拍打了一下粘在身上的沙子,定睛看去,远处那个人是丁良平。
丁良平是一个聪明人,在研究所工作,被同事们誉为“大滑头”。卢生离开学校去工作后,丁良平就住到了他们这间宿舍,人虽然比较滑,但是从来没把这个聪明劲儿对程学鹏使过。同在一个宿舍,对他更多的是照顾,在卢生被打成右派后丁良平仿佛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丁良平,我在这!”程学鹏朝着那方向喊去。
“程学鹏,快回来!”那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而且已经可以听到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有事?。”程学鹏大声地问。
“有事,快回疗养院。”丁良平再也跑不动了,站在原地对程学鹏喊去。程学鹏也飞快地朝岸边小路的方向跑去。
“来看日出了?你也不说一声就自己出去了,险些误了‘大事儿’吧?”丁良平一把抓住了跑过来的程学鹏的肩膀说。
与其他单位的联谊活动就要开始了,按照计划大家先在疗养院餐厅里吃饭。然后在周围的海滩做游戏,增进了解。阚老师安排好了一切,也许程学鹏起来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接到阚老师的具体通知就自己出去看日出赶海了。他的年龄和外表是阚老师心目中最适合参加这次联谊活动的,阚老师跑遍了疗养院也没有看到程学鹏的身影,于是就让丁良平跑到海边去找。
工人疗养院内,微风徐徐,一股清凉扑面而来。阚老师站在主楼下面的红色横幅下宣布联谊活动正式开始,希望各个单位的老师和职工能利用好这次机会互相交流争取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丁良平和程学鹏两个人刚刚跨进餐厅的大门,就闻到一股浓郁海鲜的香气,这种香气是在学校食堂从未经历过的,这也是他们头一次吃自助餐。在食物短缺的年代,这是对努力工作的人最好的奖励。平日里节衣缩食的程学鹏哪里抵抗得住食物香气的诱惑,同丁良平一道端着盘子消灭着一盘一盘的不知道名字也从未见过的海鲜。
程学鹏正认真地夹盘子里的虾,丁良平忽然用手肘碰了碰他。他回头看到丁良平正在向前面的一个方向看,便也顺着这个方向看去。在正前方有两个其他单位的女同志在他们的正前方,两个人正在拿着杯子倒饮料。其中一个人,一副鹅蛋脸,烫卷的乌黑秀发,皓齿蛾眉,一副标准的美人脸。程学鹏发呆般地看了半天,微微张开的嘴始终没有合上,手中那个正在夹虾的夹子也停在半空中。一直到站着美女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儿似乎发觉了有人在看她们时,程学鹏才移开了眼神。
丁良平也低下头用夹子夹着虾,一边小声对程学鹏说,“那个卷头发的不错吧。”
“快吃吧,这儿没咱俩事儿。”程学鹏尴尬的低下头夹虾,示意丁良平。“咱们是过来吃东西的。”
两个人敞开肚皮大吃了一顿,吃饱了就躺在海滩躺椅上,望着海面,吹着海风,看着海滩上来来往往的人。
先前餐厅里的那两个女同志又出现在更靠近海水的地方,欢笑声掺杂着潮水声源源不断地传到正在躺椅上躺着的丁良平耳中。丁良平拍醒了正在晒太阳的程学鹏:“走,过去看看!”
“过去干吗?在这儿看看就完了。”程学鹏说。
“过去认识一下!”丁良平说。
“怎么打招呼?我不会!”程学鹏闭上眼睛继续晒太阳。
“起来!”丁良平不由分说把程学鹏拉了起来,随手抓起了躺椅边上的排球,朝那两个女孩走去。
“同志,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丁良平举着排球走过去问,程学鹏也在后面跟着。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其中一个女同志反问道。
“我们是大学的。”丁良平回答。
“我们是卷烟厂的。”那个女同志点点头回答道。
“我叫丁良平,这是我朋友程学鹏。”丁良平和两个女同志介绍起来。
“哦,我叫焦炀,旁边这个美女叫关茉芬。”这个叫焦炀的女同志也跟丁良平和程学鹏介绍着自己的朋友。
“咱们打排球吧?”丁良平举着排球往空中一抛。
“好吧!”焦炀接住了排球。
“谁和谁一队?”丁良平问。
“咱俩一队,关茉芬和你那朋友一队。行么?”焦炀问。
“好,这样很公平!”丁良平说后便自动归位,站在了焦炀的一侧。
浪涛拍岸,夕阳西下,时间不经意悄然流逝。四个年轻人排球打得酣畅,晶莹的汗水如同细雨般滴落,要不是阚老师走过来告诉他们联谊该要结束了,几个年轻人或许会在这海滩上待到傍晚。回到工人疗养院的房间后丁良平似乎有些茶饭不思神魂颠倒。夜晚他满脑子都是在和焦炀一队打排球时的样子,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而旁边的程学鹏早已打起了呼噜进入了深度睡眠之中。
 
 
第16章 婚礼
半年前那场职工联谊活动收获最多的人就是研究所的丁良平,在春节之前双方家庭同意后,丁良平和焦炀在大学食堂举行了一个简单婚礼。程学鹏和关茉芬作为新郎新娘的好朋友也来参加了婚礼,这是他们回到滨海市的第一次碰面。
给丁良平主持婚礼的是他们研究所的领导石主任。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后,石主任从台上下来坐到了程学鹏的旁边。
“你是管理学院的小程?”老石问旁边的程学鹏。
“是,石主任您好。”程学鹏恭恭敬敬地回答老石。
“小程啊,我们单位以前只是个动力工程系内燃机大楼里的研究室,现在成为研究所了。国家给我们所投了290万基建费用。”老石笑着和程学鹏说。
程学鹏连续的点头。
“小程啊,我听说你的计算能力是在咱们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老石说。
“一般,一般。”程学鹏谦虚地说。
“咱们这个所需要人啊?”老石眉宇间的皱纹若隐若现。
程学鹏还是恭敬地点头,也不知道老石要继续要对他说些什么。
“对内燃机感兴趣么?我希望你能到我们所来。”老石终于开始开门见山地说希望程学鹏加入正在蓬勃发展中的内燃机研究所。
“嗯,我考虑考虑,谢谢石老师。”程学鹏回答着老石的话。
“你什么时候想过来,告诉小丁就行!”老石说。
“嗯!”程学鹏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老石和程学鹏的对话,坐在一旁的关茉芬听得一清二楚。这个关茉芬小时候和大哥关宝钧读过一年私塾,后来还参加过几次“识字班”,卷烟厂发到车间的报纸她总是能拿来看一看。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和卷烟厂的其他同事比显然强了很多,每次车间学习时领导总会让她来朗读材料,活脱脱地像个教书先生,所以同事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地叫她“关先生”。关茉芬所学的“知识”在厂里给她带来了无比的优越感,厂里的大老粗她是看不上的,一心想嫁给一个文化人。
在北戴河第一次相遇时,关茉芬就对这个留着平头有点瘦但很精神的小伙子印象很好。但是程学鹏过于内向,打排球时两个人也没有过多的交流。这次听了老石与他的聊天之后,关茉芬更加肯定程学鹏是个有文化、踏实的潜力股。
“程老师,你得把握机会啊,内燃机所可是国家支持的啊。”关茉芬虽然不知道这内燃机所的具体事情,但为了加入对话她勉强地对旁边的程学鹏说着。
“是啊,这个所的上属领导是中央机械工业部。”程学鹏并不理解关茉芬是为了找话题和自己对话,还是有板有眼地给她介绍内燃机所和内燃机对整个国家的重要性和发展前景。虽然这些都是关茉芬听不懂的,但是她被程学鹏说理论时认真的表情所吸引。
正听着入神时,新郎丁良平和新娘焦炀举着酒杯过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程学鹏拿起酒杯:“祝良平兄弟和弟妹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一旁的关茉芬也站了起来。
“谢谢!”丁良平敬着酒,并小声地交代程学鹏一些事情。
接近傍晚,这个简单而热闹的婚礼即将结束,新郎和新娘送走了朋友们之后步行着回到了他们的新住处,内燃机研究所前面新建起来的教师公寓,人们称呼这些新楼房为“四村”,里面住的大部分是机械学院、内燃机研究所或其他学院的老师和职工们。
四村口,程学鹏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对关茉芬说:“我送你回去吧?”
“你住哪?”关茉芬问程学鹏。
“我住管理学院宿舍。”程学鹏回答说。
“那不顺路啊,我家在海河边呢!”关茉芬表情有些为难。
“没关系!”程学鹏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
程学鹏的自行车还是用管理学院奖励的券换来的,他使用得非常仔细,每一根电镀车条擦得都和新买来时没有区别。关茉芬看着自行车在路灯的照射下锃光瓦亮的,感觉到他是一个爱惜东西而且爱干净的人,所以好感顿增,便侧身坐在了他这辆坚固的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
“稳当吧?”一向内敛的程学鹏也开始打开话匣。
“嗯。”关茉芬在后面小声答应了一下。
“这车结实,还好骑。”程学鹏乐呵呵地夸赞着自己的自行车。
“刚才你们学校那个石老师跟你说的事儿,你得考虑啊?”关茉芬说。
“嗯,看机会吧。”程学鹏回答着关茉芬的话,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工作。对于程学鹏来讲,他从未考虑过工作单位的前景。临海县的一家老小,每个月全凭程学鹏寄回去的钱过活着,所以工资的多少对于程学鹏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他心里知道这个研究所的上级单位是工业部,如果工作突出的话应该可以拿到不少福利,所以在石老师向他抛出橄榄枝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
“停,停......”关茉芬的声音打断了程学鹏的思绪。
“这还没到呢?”程学鹏捏住车闸,单腿支撑着把车停在了海河边的一处灯光下,关茉芬轻轻地从车上下来。
“就到这吧?”关茉芬礼貌地对程学鹏说。
“这怎么行!这么晚了。”程学鹏说。
“不用了,建国道上都是路灯。”关茉芬推辞着。
“那我把你送到建国道上。”程学鹏推着自行车示意关茉芬上车。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这么晚了,你快回宿舍吧。”关茉芬继续推辞着。
程学鹏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的确已经很晚了。考虑到明天自己还要上班,而且关茉芬又在推辞着所以就没再继续坚持,对关茉芬嘱咐了几句要注意安全后便调转车把独自朝大学的方向骑去。关茉芬看着这个骑着自行车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下,自己才转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17 秘密
“那是一个万恶的旧社会!工厂的老板把我吊起来就毒打…….”焦炀在厂表彰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讲着解放前在烟厂里受到资本家们迫害的情景,这段情景在以往的宣讲会里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当讲到被吊起来毒打的时候那种激动就如同决堤洪水一般,浩浩汤汤地倾泻出来。焦炀把对资本家的深恶痛绝表现得淋漓尽致,与会者不自觉地就被带入情境之中。这一点她早已运用得炉火纯青,几乎每次宣讲会后台下的工人们都会潸然落泪。
就在这亢奋的情绪中,宣讲会结束了,像以往一样焦炀从讲台上下来马上找到侧门等待的关茉芬,然后蹬上自行车一同回家,每当这个时候关茉芬总是要开玩笑般补上一句,“你要是不偷人家的烟,人家能打你么?”
焦炀也习惯了关茉芬的揶揄,每次都补上一句,“谁都有秘密!”。
“你和程学鹏挺合适的,到什么程度了?”焦炀突然问。
“我得去趟厂办,忘了!”突然的问话让关茉芬不知所措,只能找了一个借口跑到厂里的一个小花园里坐着,慢慢地陷入了一段关于自己的回忆之中……
三十年代关茉芬出生在河边上的一个商号里,家境殷实的她小时候随哥哥关宝钧一起读过私塾,哥哥常常趁私塾先生不注意就跑出去玩,整天吊儿郎当的。他是关家长子,父母亲疼爱有加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反而是关茉芬认真地把私塾读了下来,识了不少的字。
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七岁那年父亲关汉坤染上了大烟瘾,不仅耗尽了家产还死在了大烟馆里。那年母亲关相氏肚子里还怀着关汉坤的第三个孩子,生活一下子变得艰辛起来,无奈之下变卖了家产,为关汉坤办理了后事,然后带着孩子离开了自家的大房子,在河的东边一个叫武德闾的地方找了一个大杂院住了下来。大杂院最深处住着一户孤儿寡母,那家的孩子也是七岁名字叫程友,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善人,健谈又乐于帮人,这一点倒是和关相氏极为相似。关相氏亲切地管她叫“二嫂子”,管她的儿子叫“小二子”。小二子程友虽然出身贫苦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头脑却比其他同龄孩子聪明,经常能做一些小玩意儿售卖补贴家用,周围邻居都非常喜爱这个孩子。
年底寒冬的深夜,二嫂子家的门被关茉芬拍得啪啪地响。
“二嬢嬢,我妈快生了!”关茉芬叫喊着。
“你先回去,做一壶开水。”二嫂子被关茉芬的叫嚷声惊醒,定了定神儿后,便套上衣服就往关相氏的屋子跑去。
经历了一夜,破晓的时候,一个女婴在二嫂子的帮忙下呱呱坠地。这个孩子就是关茉芬的妹妹关茉芳。短暂的欢喜过后,关家迎来了最艰苦的日子,腰包里分文没有,米缸也见了底。关相氏要在家照顾小婴儿关茉芳,大儿子关宝钧又是一个根本指不上的少爷羔子。在二嫂子的介绍下,不到八岁的关茉芳就到了一家英美烟草公司做上了“童工”,就在那一年关茉芳认识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伴焦炀。焦炀就是在那一年为了卖些烟卷换钱花,就把烟厂的半成品塞进了自己的棉裤里,准备出厂门的时候被两个“把门儿的”搜了出来,吊在车间里就是一顿毒打。小小年纪的关茉芬被吓得只能老老实实工作,不敢想任何偏的。由于懂得些文字还经常被老板叫去读华文报纸,这一点优势让关茉芬得到了相对丰厚的工钱,就是这份工钱让小小年纪的关茉芬可以养得起一个家。她就这样一直在英美卷烟厂工作着,经历着英美卷烟厂变成日本卷烟厂,接着迎来解放,日本卷烟厂又变成了国营卷烟厂。
关茉芬在二十岁的时候结识了一位中学教师张茗坷,两个人是自由恋爱。张茗坷孤身一人略微穷酸,关茉芬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存续在河的北岸建国道买下了一间带小院儿的房子与张茗坷结婚。
建国道的这间小院子之前的主人是一位文人,屋内挂着几幅字画,还摆着香案和酒柜。临走时屋内的陈设摆件都没有带走,据说是卖了房子拿着钱跑到国外去了。张茗坷只是把没有用的香案搬走,换成了一个写字台,剩下的东西全都保留原样。这种陈设也很符合关茉芬的风格,喜欢文化和文化的陈设。两个人住进新家后生活美满,夫妻俩也非常恩爱。
哥哥关宝钧也在这一年成家了,妻子比自己小了六岁。与关宝钧的吊儿郎当不同,这个妻子非常地贤惠。母亲关相氏腾出了武德闾的房子为儿子结婚,自己和小女儿搬到了关茉芬的新家与闺女和女婿同住,生活得倒也是其乐融融。
几年以后,哥哥关宝钧家已经男男女女地生了一大堆孩子,但是关茉芬的肚子一直也没有动静。关相氏开始催着闺女快点为女婿张茗坷生个一儿半女,可是这一催就是六年。
1956年在母亲的催促下关茉芬一个人来到河对岸的一家医院做了检查。数天之后,关茉芬到医院拿化验单。
“大夫,结果怎么样?”看过病的关茉芬满怀希望地问着医生,心里想的是医生也许开始要给她开方子抓药。然而医生的回答让她大惊失色,根据化验单的结果,大夫判断出关茉芬不能生育,然后经过询问得知她可能就是由于童工时期高强度的工作使得身体出现了问题,在那个年代又得不到很好的调理导致不能生育。
关茉芬一下子蒙了,六神无主下,她只能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张茗坷。张茗坷闻讯后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没事的,不着急。咱们俩也挺好.......”张茗坷抚摸着关茉芬的卷发安慰着。
 
 
 
 
 
 
 
 
 
 
 
 
 
 
 
 
 
 
18 得子
1957年的一个夏日,天像下火一般炎热,树上的知了叫得让人心烦。关茉芬在屋内用浆糊粘着从厂里拿回的香烟盒子。张茗坷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乘凉,手里还拿着当天的报纸。报纸的头条正是《马演初发表‘新人口论’》,说的是建议再进行一次人口普查,确定人口政策,要节制生育,控制人口。看着这些文字他心里哀叹着,不要说控制人口,自己家里只要能有一个孩子,人生就了无遗憾了。无奈,只能叹息。
“茉芬!茉芬!”门外传来了焦炀的声音,那声音大的让树上的蝉鸣都停止了。
张茗坷放下报纸,去给焦炀开门。院门刚拉开,焦炀就闯了进来,忽略了张茗坷径直朝屋内跑去。
“茉芬!茉芬!”她气喘吁吁地喊着关茉芬的名字。
关茉芬急忙拿起桌上的水壶给呼哧带喘的焦炀倒了一杯白开水。
“茉芬,你想要孩子么?”焦炀接过杯子但没有喝水,着急地对关茉芬说。
关茉芬一脸茫然。
“我有个邻居,在妇产科。”焦炀说。
关茉芬点着头,等待着焦炀把话说完。
“他们科里,刚生了一个婴儿,不要了。”焦炀又说。
“男孩女孩?”关茉芬问。
“男孩!”焦炀回答。
“男孩怎么也不要了?”关茉芬问。
“太穷了,养不起了。你要么?”焦炀说。
还没等关茉芬回答,听到话音的张茗坷就飞奔进屋里对焦炀说:“要!要!要!”。
说罢夫妻二人就同焦炀一起连跑带喘地穿过大铁桥到了河对岸的那家医院里。当他们赶到医院时,那个诞下男婴的产妇已经离开了医院。焦炀的那个邻居,妇产科的护士怀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在走廊里一边哄着一边踱着步。
“你们可来了!”护士看到了焦炀。
“谢谢你啊!”焦炀说。
关茉芬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孩子便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躺在她怀中熟睡着,一直没能当成妈妈的她看着怀里这个脸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婴儿,心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顾不得身边的人和事,沉浸在得子的喜悦里。
“谢谢姐姐。我们家里养了几只鸡,回头杀好,让焦炀给您送去,真是太感谢您了。”张茗坷看了孩子后也很开心,赶紧真心实意地表示感谢。
关茉芬怀里的这个孩子,据听说父母姓王住在南市一带。一般家里生了男孩是不会送人的,但是王家太穷了,还有好几个孩子。两口子都没有正式工作,靠看管胡同的公共水管获得一点点钱来维持生计,张茗坷通过焦炀也给王家送了些家养的散鸡。办好了收养手续之后便和王家再没有了联系。
由于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关茉芬跟单位没法请产假,只能再次通过焦炀找了医院的大夫开来一张长期病假的条子在家里照顾孩子。张茗坷所工作的学校就在家对面的街上,所以一到课间他也会飞奔着回家看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
“铭坷,你有文化,给孩子起个名字!”关茉芬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孩子说。
“我早想好了,叫张虎,简简单单。”张茗坷说。
这几天张茗坷就一直为孩子名字翻来覆去地琢磨。翻书翻字典最后只给孩子起了一个如此简单的名字,其实有着自己的期许。他跟关茉芬耐心地解释着,孩子五七年出生,属鸡。刚生下来连娘的奶都没吃上,要让他活着有力量成为一个坚强面对命运的人。虎有凶猛、威武的特点,体现了一种霸气和有气势的感觉。这个孩子改变了张茗坷夫妇一成不变的生活,张茗坷也对孩子疼爱有加,平日里就称呼孩子叫小虎儿。
然而刚把张虎抱回家不出一个星期,夫妻俩就犯难了。每天只能吃些米粉,从来都没有接触过母乳的小虎儿变得身体非常瘦弱。与关茉芬同住的母亲关相氏看不过去了,急着帮自己的这个“小外孙子”想办法,还好赶上了关茉芬的大哥家刚刚生了四闺女,这个四闺女和小虎儿年纪上差不了几天。在关相氏的斡旋之下,关茉芬的这个嫂子也是通情达理,也愿意用一个人的奶水哺育两个孩子。从那天以后小虎儿便吃上了自己舅妈的奶,一天天长大了。
一个清晨,武德闾院子里的每一户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关宝钧在屋里若无其事地哼着京剧,她的媳妇曹兰芝正在和老妹妹关茉芳一边择菜一边闲聊着。此时的关茉芳也成家了,嫁给了一个姓齐的外科医生,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孩子。这次回到大哥家她只带了自己的闺女齐玲玲,齐玲玲刚进院连屋子都没进便跑到了最里边的一户儿。这户人家正是当年帮助关相氏的二嫂子家,此时的二嫂子已经当了奶奶,当年的那位“小二子”程友也已经是一位父亲。齐玲玲称程友为二舅,二舅此时有两个闺女比齐玲玲都要稍小些。程友非常喜欢孩子,因为先前生下的都是闺女尤其喜欢男孩。程友的这间屋子就是孩子们的聚集地,关宝钧的几个孩子还有二舅自己的闺女基本上每天都耗在这间屋子里玩儿。所以齐玲玲一到便钻进了这间屋子与这些小朋友们混在一起。
不一会儿,院门口传来了关茉芬的声音。她也带着小虎儿来到了大哥家,小虎儿同齐玲玲一样跟自己的舅妈和老姨打了声招呼后就直奔院子最里面那间屋子去了。
程友见关家的孩子、齐家的孩子、张家的孩子和自己家的孩子都到齐了,便开始生上炉火,舀了一勺白糖在大铁勺里加热并且不断地用筷子搅动。这是他在为这些孩子们熬拔糖吃,不一会拔糖就被分给每人一个。张虎的这份拔糖是最多的,这也是程友有意而为之。每次无论分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只因为张虎的憨实让程友十分喜爱。
孩子们正吃得开心,程友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稀罕物”。孩子们的目光都同时盯向了这个“稀罕物”,程友告诉孩子们这个东西叫半导体,也就是收音机。他转着按钮,小虎儿在孩子堆里认真地看着。那半导体先是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然后是一段清晰的播音:“自国民党反动派败逃台湾之后一直叫嚣反攻,国民党残余势力仍通过各种方法袭扰我们的安全,我们要…….”。接着又转动了一下旋钮,便播放出儿童广播:“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的”。一屋子孩子便各就各位坐在了床上或小板凳上安静地听着。
 
 
 
第19章 被抓
依旧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张虎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拿着毛笔认真地练字,父亲张茗坷在一旁看着,头顶上的葡萄架被风吹得沙沙的,整个院子里透着宁静。
“小虎儿,你这个字写得不对啊!”张茗坷教育着儿子。
“怎么不对?”张虎挠了挠头问父亲。
“爸教你写的是篆书!”张茗坷憋出了严厉的语气。
“嗯!”张虎低下头似懂非懂。
“篆书所有的头儿都得是圆的,你这个竖怎么是个尖的!”张茗坷指着字问着张虎。
“嗯。”张虎用毛笔把那个尖描圆。
“写字不能描!”张茗坷给儿子换了一张新纸示意他要重写一篇。
“就是他们家,家里还藏着发报机呢!”父子俩正在院子里安静地练字,从街上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走,就是这儿,9号院,没错!”那嘈杂声接近着,接着就是一段敲门声,“开门!张茗坷!”。
张茗坷刚刚把门打开,一队人就闯进了院子东翻西翻的。
“你们是谁!”小虎儿站起来就问。
“闭嘴!小孩儿少掺和!”其中一个人朝小虎儿嚷嚷着。
“同志,别吓着孩子!”张茗坷从人群中冲出来站在了小虎儿的面前保护着自己的儿子。
“少废话,让你闭嘴你没听见!”那个人指着张茗坷的鼻子说。
“发报机在哪?”其中一个带着茶色眼睛满脸横肉的人站出来问张茗坷。
“发报机?”张茗坷蒙了,他家里哪里会有发报机。
“跟我来,就在屋里呢!”说这句话的是张茗坷家的街道代表王姨。
几个人跟着王姨进了屋,一会儿工夫一台“发报机”就被摆在了院子的中央。
“张茗坷,你个狗特务!”一个人用脚用力地踹了一下张茗坷的腿,张茗坷猝不及防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这不是发报机……”张茗坷指着院子中央放着的留声机解释着。
但是那个年代的人哪里见过留声机,恐怕这群人里都没有一个见过发报机的。街道代表王姨只是进到张茗坷家中时见过这台留声机,方形的盒子还有那大大的铜喇叭,被她臆想成可以向敌人发送电报的“发报机”。
“这东西都被我们翻出来了,你就别解释了,跟我们走!”两个人架起了跪在地上的张茗坷就往外走,张虎跟着往外就追。被站在最后的那个人狠狠地踹倒,趴在地上的张虎看见了父亲的口型,“在家等着……”。无奈之下只能用衣袖抹抹脸上的泪,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一队人带走。他经常看到父亲和母亲周末时在家中跳舞,每次都是拿着黑胶唱片放在那个留声机上转啊转发出优美的舞曲,他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发报机,父亲肯定是被冤枉的。
此时的关茉芬正在卷烟厂的车间里工作着,忽然间一个操作失误一排海绵烟嘴从机器里弹了出来,一个烟嘴竟然一动不动地立在了地上。天下哪有这般的巧事,这根立起的烟嘴让关茉芬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关茉芬赶紧冲着地面呸呸了几下,索性休息了一会儿,看了看包里放着的那件新买的海魂衫。马上就到6月1号儿童节了,这件海魂衫是关茉芬中午的时候抽空去百货大楼给儿子买的,想下班之后作为礼物带回家。看过之后,她又回到了生产线上继续工作,等待着下班的铃声。
晚上,关茉芬没有等上焦炀一起回家,而是自己快步地往家走。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心慌的感觉始终在关茉芬大脑中徘徊着。心慌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当赶到家中时,一向爱干净的关茉芬看到家被翻得乱七八糟,儿子张虎呆呆地坐在地上,手中的书包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包里的海魂衫也跟着散落了出来。之后的日子关茉芬一直打听丈夫的消息,不知为何一点消息都有。
直到有一天,邻居一位姓李的大哥拍门进来找张虎的姥姥关相氏。这位李大哥在解放前的街上闲逛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由于思家心切当了逃兵。逃到了关相氏家中,善良的关相氏把他藏在水缸里才逃过了一劫,因此李大哥一直视关家为救命恩人。此时李大哥来找关相氏就是为了报恩,冒险来通知关相氏的女婿张铭坷的消息。经过调查,张茗坷家的“发报机”确实是留声机,并且是这间房子之前的主人留下的,根本和张茗坷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消息的结尾并不好,把张茗坷抓走的那些人经过调查发现他在解放前曾经加入过“三青团”。
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国共合作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推动下,各地爱国青年广泛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曾经建立了大大小小许多团体。当时的国民党就设立了“三青团”,正值抗日战争激烈进行的时候,许多知识青年就参加了“三青团”。那时的张茗坷还是一个学生,在抗日的前沿武汉与随行的同学加入了这个团,想为抗日作出一些贡献。然而好景不长,在抗日战争转入相持阶段时,国民党逐渐奉行限共、防共和反共的政策,三青团在特务分子控制之下成为了国民党反共的工具。之后的日子里,张茗坷便慢慢断掉了与“三青团”组织的联系。解放之后就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历史,他也一心一意做起了人民教师。
几天以后,街道代表拿来了一封张茗坷从狱中写的书信。信中嘱咐张虎,“虎父无犬子,以后恐怕是见不着爸爸了,你要照顾好妈妈。”信的结尾还明确地写着要与关茉芬离婚的几个浓墨写成的大字。街道代表也要求关茉芬必须和张茗坷离婚以划清界限。历经十几天的苦等面色憔悴的关茉芬此时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那一天后便没有了张茗坷的消息,在院子里练习毛笔字的场景竟成了张虎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第20章 殇别
“那女同志,整整你儿子的围脖!”
“小朋友,你再微笑一点!”建国照相馆的师傅咔嚓一声按住了快门儿,一个卷发漂亮妈妈身边站着一个穿着工装围着围脖的可爱孩子形象被定格在那张黑白照片里。
年底天气正凉时,关相氏也去世了,姥姥是除了养父之外对张虎最好的人。这对小小年纪的张虎来说是一个不能明白且无法左右的悲伤,那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老洋楼陡峭的木楼梯上沉默着。那个房间里的收音机又默默地播放着各种信息,“保护耕地、节约土地资源本市倡导火葬。”一向保持“入土为安”这个传统观念的关茉芬怎么能想通让自己的母亲火葬呢?此时性格一向刁钻的老姨关茉芳也站出来说不能把母亲火化,坐在一旁的关宝钧一脸为难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正在关家的三兄妹为难的时候,前来吊唁的人从门外走来。进门先对着姥姥的棺椁恭敬地鞠了四躬,然后过来搀扶正跪在地上行礼的关宝钧。
“谢谢,谢谢。”关宝钧和两个妹妹连忙道谢。
“有什么困难么?”来吊唁的邻居李大哥问。
关宝钧和关茉芬没有说话,但是露出了满脸愁容:“没事,没事。”
而一旁的关茉芳却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不想让我妈火化!”
“没事!我家院子大,先暂时埋在我家院子。”李大哥沉思了一会儿,跟关家三兄妹认真地说。
“这怎么行。”关家老大急忙摆了摆手。
“老太太是我救命恩人啊!”那人激动地说。
只有关茉芬知道,母亲关相氏确实是李大哥的救命恩人。
关茉芬用手拉着大哥关宝钧的衣袖小声地说:“大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邻居李大哥语气也非常肯定。
就这样关老太太的棺椁被暂时埋在了李大哥的院子里。
一周后的一个夜晚,张虎在床上熟睡着,屋里只有一丝时隐时现的火光,那是关茉芬手中的香烟发出的光,她在微弱的光下等待着。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关茉芬打开门又转身掩好门走到胡同口。李大哥正驾着马车等着,马车上放着关相氏的棺椁,侧面还坐着冻得唧唧索索的关宝钧和关茉芳。
“姐,快点!”关茉芳催促着姐姐关茉芬。
“嘘!小虎儿还在睡觉。”关茉芳立即让妹妹小点声。
李大哥也小声地告诉大家别出声,惊动街道代表就麻烦了,只能静悄悄地走。
李大哥驾着马车来到了郊区的一处农田旁,选择了一棵大槐树,连夜把关相氏的棺椁埋了,没敢立墓碑,这个大槐树也就成了找到关相氏坟地的唯一记号。趁着天还没亮关茉芬加紧步伐地赶回了家中。
“妈,你去哪了?”关茉芬刚进家门张虎就被开门声惊醒了。
“我呀,刚和他们把你姥姥的棺材给埋了。”关茉芬整了整被子躺在了小虎的身边。
“埋哪呢?”张虎问。
“埋郊区的一个田里了,别跟别人说啊。”关茉芬说。
“嗯。”张虎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以后记得给姥姥上坟。”她对被子里的儿子说。
“怎么去呢?”张虎问。
“你找不到地方就去问李伯伯。”关茉芬说。
“知道了,妈。”张虎点了点头。
“每年得去啊,我老了走不动之后你得替我去。”关茉芬又补充道。
“记住了!”张虎又点了一下头。
姥姥走后,母子俩过上了相依为命的生活,张虎被送进了寄宿学校,也终于穿上了那件让他向往已久的海魂衫。然而,寄宿学校的生活并不是那么顺利。严格的作息时间虽然让张虎每天都很忙碌减缓了一下失去父亲和姥姥的伤痛,但是这样的生活也让他失去了最初的依恋感和安全感,再加上他已经知道张茗坷、关茉芬并非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是被领养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任何讯息,学校中还时不时有人欺负他,他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不愿意相信人。
但关茉芬对张虎内心的变化却一无所知,每周只需周末把张虎接回家来,她有充分的时间去工作来补贴家用。母子俩的生活虽然恢复了正常但是关茉芬却染上了严重的烟瘾,好在卷烟厂工作她总是能得到免费的无包装香烟。
虽然有些小的坎坷,但此后的生活却是宁静的。直到有一天,关茉芬被评为了这个年度的先进工作者,厂里把去北戴河疗养作为对踏实肯干的烟厂职工的奖励。关茉芬就是在那天同好朋友焦炀一起坐上了前往北戴河的汽车。就是那次旅行让关茉芬认识了大学里上班的程学鹏,在焦炀的婚礼后程学鹏用自行车送关茉芬回家的情景关茉芬始终无法从记忆中删除,反而越想越对程学鹏好感加倍。
程学鹏的工作、文化和形象都是关茉芬所需要的。在关良平和焦炀的撮合下她俩走在一起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当程学鹏用自行车将关茉芬送回家时,她只让他将自行车停在河边然后自己走回了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家中还有一个孩子。在程学鹏和孩子之间关茉芬无法抉择,只好和焦炀商量。
“怎么办呢!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关茉芬在厂院儿里一处安静的角落跟焦炀哭诉着。
“要不我让良平问问他?”焦炀安慰着关茉芬。
“怎么问啊,肯定不行!一旦他不能接受就全完了。”关茉芬心里难受地哭着,
“要不这样!”焦炀给关茉芬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第21章 主意
关茉芬与张茗坷离婚后,也才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段苗条,举止端庄,平日里爱烫卷发,包里总放着一瓶带有梅子香甜味道的花露水。卷烟厂的工作也是蛮不错的,是厂里的老员工,工作能力也得到领导的赞赏,收入也可以说丰厚。持家、烧饭都是她拿手的,并且还有着自己房产,一处带院子的小屋。唯一的遗憾就是至今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依赖、能够担当的再婚伴侣。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每天忙碌,焦炀也不由得替她着急。
丁良平和焦炀婚礼那天,程学鹏用自己的二八自行车把关茉芬送到家附近。坐在后座上的关茉芬当时就在想,前面努力蹬车的这个男人如果能成为自己的丈夫,那自己的生活又将回到以往的幸福之中去。但是曾经给她带来无比欢乐的养子张虎,现在却成为她再婚路上的一颗绊脚石。
好友焦炀也是看出了关茉芬的心思,于是在工厂院子里的那场谈话中她给关茉芬出了一个主意。焦炀让关茉芬把张虎暂时养在他大哥关宝钧家中,如果将来程学鹏问起来便说张虎是大哥家的孩子。这意思是让关茉芬先瞒着孩子的事情和程学鹏先把关系发展下去,能瞒一阵儿是一阵儿。关茉芬头脑里充满了和程学鹏婚后美好生活的向往,觉得焦炀的主意也许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找了一个周末,关茉芬带着刚从市场上割好的牛肉叫上了妹妹关茉芳一起到大哥家吃饭。关茉芬在院子里生起炉火,切好牛肉和土豆,案板上还整齐地码放着选好的调料。当关宝钧从外面回来时,一锅土豆烧牛肉已经被端上桌。刚过10月,秋风已经让人感觉一丝凉意。关宝钧此时已经饥肠辘辘,关茉芬端上的这盘牛肉烧土豆,大块的土豆已烧成了酱黄色,一口下去让人大呼过瘾。
“洗手去!”大嫂拍着大哥拿筷子的手说。
“不忙不忙,先上趟茅房。”关宝钧嘻嘻哈哈地笑着说。
“这快吃饭的时候你提茅房,不讲究。”大嫂朝着两个妹妹指着自己的丈夫说。
“你们先盛饭!”关宝钧对两个妹妹说了一句便急忙去了厕所。
当他回来的时候,白色的米饭已经盛在粗白瓷的大碗里。平日里就爱吃这口的关宝钧盛了一勺汤汁浇在了米饭上,然后夹起牛肉混合着白米饭嚼了起来。那浓郁的肉香味加上米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眼看着大家快吃完了,关茉芬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后,告诉大家自己有事情要说。大嫂也拍了拍大哥的胳膊示意他一会儿再吃。
“边说边吃,不碍事,我听着呢。”关宝钧端着碗继续往嘴里送着米饭。
“大哥、大嫂,我想和你们商量个事儿。”关茉芬透出了不好意思的语气。
关茉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把张虎寄养在大哥家的事情说了出来。关宝钧听后也放下了筷子沉默着,关茉芬的妹妹关茉芳可不干了,极力反对姐姐的做法。她觉得这样做对张虎太不公平,本来张虎就像及时雨一样到了关茉芬的家,现在姐姐想追求幸福生活就寄养孩子,就跟抛弃孩子差不多了。她认为姐姐即便想“找下家”也不能瞒着张虎的事情,凡事总有瞒不住的时候,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姐姐怎么收场。关茉芳的话句句戳在关茉芬的心窝。关茉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放弃程学鹏就等于放弃后半辈子的生活,放弃孩子她也舍不得,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到嘴边,那滋味涩涩的,心里的难受无法言喻。
“别哭了,茉芬。”大嫂用手抹着关茉芬的眼角安慰着,看大姑子还是不停抽泣着,她叹了口气,“你就把张虎放我这儿吧。”
“大嫂!”关茉芳气呼呼地拦住了大嫂。
“茉芳,你别说了,你姐不容易。”大嫂回头看看茉芳,她便离开饭桌不说话了。
抽泣着的关茉芬看了看大哥。
“你嫂子都说了,听她的吧。”关宝钧也是一脸的无奈。
“茉芬,就这样吧!小虎儿是吃我奶长大的,我还是他舅妈,就放这儿吧。这儿孩子多,热闹!”大嫂又继续的安慰着。
“谢谢大嫂,我每个月给你生活费。”关茉芬哭哭啼啼的脸上终于展现出一点点的笑容。
“别哭了啊,生活费就算了,给自己好好打算打算,找个好人家再成家过日子。得空来看孩子。”大嫂说。
“不行,你这孩子多,挑费大。”关茉芬说着话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了一叠钱往嫂子的手里塞。
“不要!不要!”大嫂继续推辞着。
“拿着,这事就定了。赶紧吃饭,把茉芳也叫回来。”关宝钧告诉大家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小虎儿在他家住着,关茉芬每月给些生活费。但是关茉芳为姐姐的狠心而生气,直接回家了。
关茉芬背着皮包下班,快走到厂大门时焦炀飞奔着追了上来。
“我给你出的主意,你什么意思?”焦炀呼哧呼哧地问。
“出去再说!”关茉芬告诉焦炀出了厂门再说这件事。
两个人来到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关茉芬折下一根柳条放在手里折来着去。
“别磨磨唧唧的,快说说。”焦炀夺过关茉芬手中的柳条甩进了河里。
关茉芬把昨天去嫂子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焦炀......
“好啊,那就别等着了。”焦炀激动地说。
“嗯。”关茉芬的脸有些泛红。
“我给你撮合撮合。”焦炀推搡着扭捏的关茉芬。
“他能同意么?”关茉芬问。
“能同意吗!他一个大学的穷会计,你工作多好啊!人又漂亮,只有你挑他的份儿。”焦炀朝着关茉芬哈哈大笑着。
 
22 休书
与关家不平静的生活相比,程学鹏在这几年可谓顺风顺水。在研究所石主任的引荐之下,他如愿进入了大学的研究所工作,不仅工资翻了番还能拿到一些津贴。最主要的是石主任是一个大胆用人的领导,程学鹏刚到单位就领导起一个三人的会计室,整个研究所的财务重任完全交到了他的手中。到了新环境,一向谨小慎微的他更加谨慎了,为了保证按时上下班他托人买了一块儿“英纳格”手表,每天都根据收音机里的整点报时调整表针力求分毫不差。他每天坚持提前半个小时到单位,这给办公室的其他三位会计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但这样的举动却使得老石对这位年轻的会计尤为喜爱。
工作上如鱼得水,程学鹏开始对生活有了更多的向往。从来没有尝过爱情滋味的他,在和关茉芬的相处中才知道这种感觉是如此地美好。关茉芬经常烧一些好菜送到程学鹏的宿舍给他开小灶,他也用自己经验教关茉芬怎么理财。两人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大学的校园和河边。在下班的时候,卷烟厂的正门也常常停着一辆光亮如新的二八自行车。那是程学鹏的自行车,每天关茉芬从厂门走出时就熟练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程学鹏一道有说有笑地回家。
“学鹏,咱们结婚吧!”到了关茉芬家门口,关茉芬忽然说出的这句话简直像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惊醒了沉浸在甜蜜恋情中的程学鹏。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赶紧点点头骑上车跑了。关茉芬觉得应该是自己太突然,吓到他了。
从关茉芬家回学校的路上,程学鹏始终阴沉着脸,脑袋里嗡嗡响个不停。回到宿舍,他重重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堵得慌。他一挺身坐起来,走到窗边,拿起一根烟点起来。
结婚!多么美好的词汇。可在程学鹏耳中却是如此的恐怖。他在滨海城里十几年,外人不知,自己却不能不认,自己在老家有发妻,还有一儿一女。这么多年虽然人没回去,但每月寄钱,也是对家里老小的交代。
一整晚,程学鹏辗转反侧,如果此时承认自己有老婆和孩子,那关茉芬肯定会离开他,而且领导和同事怎么看他,程学鹏不敢想。反过来再想,老家的那个老婆是父亲强硬状态下包办的,没有结婚证,最重要的是一点感情也没有。而关茉芬不同,她是城里人,人漂亮,收入不错,还有自己的房子,最重要的是程学鹏从关茉芬那里初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直到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一夜没睡的程学鹏有了决断。
他从床上爬起来,用冷水胡乱擦了把脸,就坐在写字台前给家中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他谎称自己在天津已经结婚了,田氏属于包办婚姻,新社会是提倡自由恋爱的。他要彻底摆脱封建束缚,况且又没有什么结婚凭证。这封信就相当于“休书”,拜托爹把这件事给办了,让田氏回家!信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写到最后连一个回信地址都没有留下,这信对于父亲程世谭和田氏来说似乎更像一个“通知”。
接到信后的程世谭脑仁都要炸开了,不知道该如何给儿子收拾烂摊子,把信压在褥子底下,每天想着该怎么跟田氏说,甚至见到田氏的表情都不对了,内心尴尬得很。
这一天下午,程传金放学回来躺在爷爷炕上,忽然后背痒痒的,感觉是被跳蚤咬了,就掀开褥子翻看。那封信好巧不巧从褥子里掉了下去。
程传银进屋找哥哥,顺手捡了起来,“哥,这纸上有字。”
“这字真细,还是用钢笔写的呢?”程传金接过了妹妹拾起的信。
“写的什么?”程传银问。
程传金傻乎乎地拿着信,坐在炕上给妹妹读了起来。正干完农活回家的田氏恰巧听到了儿子念的内容,生性刚烈的田氏把锄头扔在了院子里,进屋拽着两个孩子就要往娘家跑。
锄头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惊动了正在院子里喂鸡的程世谭。看到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要走他急忙拦着。
“爹,俺被休了。”田氏哭得泣不成声。
“你先别着急,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程世谭慌忙地跟儿媳妇解释着。
“爹,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们离了,我回家了。”田氏拉着孩子就要回去。
“你把孩子给我留下吧,他们是程家血脉啊……”程世谭拉着孙子苦苦哀求着。
田氏拗不过公公,松开孩子的手,进自己屋简单收拾一番,就要回娘家。程传金被爷爷拽住了手,嘴里一直哭喊着妹妹的小名,“大全!大全!快把妈追回来。”
“全什么全!家都散了,别喊了!”程世谭的脸上充满了无奈。
程学鹏的这封信让老家那些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远在城里的他根本就顾不得那么多,对于他来讲,现在城里的生活比一切都重要。好在每个月他都会把自己的一部分工资寄到老家去。此外程学鹏也不敢回家,更不敢和家人发生联系。每天用“事业”和“真感情”来安慰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
就这样,程学鹏“搞定”了家里的事情。一时间在焦炀和丁良平的大力宣传之下,这对情侣在大学校园和卷烟厂大院里越发变得名正言顺。结婚也开始进入日程……
 
 
 
 
 
 
 
 
 
 
 
 
 
 
 
 
 
 
 
 
23 暖瓶
张虎住进了武德闾的大杂院儿里,时刻记着舅妈曹兰芝的嘱咐,一直也不敢回建国道的家。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妈妈。除了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门槛前想妈妈时,剩下的时光同大杂院里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也挺快乐的,而且院子里还有一个会琢磨各种小玩意儿给孩子们玩的二舅程友。
“小虎儿,过来!”程友蹬着三轮车回来,车斗里装着一个巨大的窄口玻璃瓶。
小虎儿帮程友卸下了这个玻璃瓶。程友从家中找到一根铜丝弯成一个圈放在炉火里烧红往玻璃瓶上一套,然后拿起铜圈的一瞬间往玻璃瓶上浇了一勺凉水。“嘎嘣”一声被铜圈烫过的瓶颈就裂开了,留下了玻璃瓶的下半部分像一个圆形的鱼缸。
“小虎儿,拿这个缸去晾点水,咱们拿它养鱼。”程友拖着缸底给张虎看。
张虎从来也没养过鱼,拿着缸开心得不得了。程友的大闺女程敏看到玻璃瓶瞬间变鱼缸这神奇的操作也开心得不得了。
此时,程学鹏和关茉芬的婚礼也在大学食堂里顺利地举行着。研究所领导石主任慷慨激昂地讲着证婚词,在座同事们赞叹新娘是如此的美貌,都对新郎程学鹏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石主任讲完话后,拿出了一份贵重的礼物送给了这对新人。这是一张工业券,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什么东西都需要凭券购买。工业券是可以买到“三大件”的,所以这对于两个新人来说可算是一份大礼。程学鹏和关茉芬连忙道谢,感谢领导的照顾和栽培。
婚礼在食堂举办,虽然桌上吃的东西略显单一,但是来的人可不少,都是丁良平和焦炀给张罗的。屋里正热闹时,程学鹏自己到食堂门口透透气儿。这一出来不要紧,竟在食堂门的对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面那人提着两个红绿两色的塑料暖壶,暖壶上分别刻着龙与凤,正向程学鹏这边走过来。程学鹏看到这人竟然心惊了一下,想转头回食堂却又迈不开步。
“新婚快乐。”那人脸上带着沧桑,放下暖壶,说了一句祝福的话。见程学鹏没有回应便转过身独自消失在操场中。
那人走后,程学鹏站在门口久久未动,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就是卢生,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许多年没见但是从旁人口里听说兄弟结婚的消息还是送来了祝福。程学鹏心里是有些感动的,但一想到卢生的身份,那点感动渐渐变成了胆怯。他赶紧四处张望,趁无人注意悄悄把两个暖瓶扔在了食堂后的垃圾桶里。那几年校园内的“反右”气氛十分凝重,这所学校是旧大学改造而来,所谓的“旧知识分子”大都受到了冲击。程学鹏天性胆小,又是学校内的“反右”积极分子,他非常害怕有人看到他和卢生之间还有联络。
处理好暖瓶,程学鹏整理了一下情绪,又回到婚礼现场,仿佛刚才的事情好似从没有发生过。和关茉芬一起端着酒杯游走于来祝贺新婚的同事之间。
“呦,来感谢介绍人来了!”丁良平和焦炀见新郎新娘走过来急忙端着酒杯站起来。
“是是是,肯定得谢谢你们!”程学鹏与他们碰着杯。
“两口子转桌转了半天了,坐着歇会吧,吃口菜。”丁良平看她们两口子忙和着也没吃好,示意他们坐下吃点东西顺便聊聊家常。
“学鹏,你可比我们俩强多啦!一结婚就是个独门独院,多清净。”丁良平夸赞程学鹏结婚的婚房。
“诶!不及你,房子年头太长。你结婚时那是新房!”程学鹏礼貌性地回答丁良平。
丁良平结婚的时候学校分给了他们两口子一间新房,说是新房其实也就是一间宿舍。厨房在过道上,厕所一层共用一个。住在那个楼里的人常说一张饭桌就是餐厅、一个尿盆就是厕所。相比之下,程学鹏“独门独院”的婚房实在是让周围的同事羡慕。
婚后两个人都沉溺于这美好的新生活中,两个人心中的秘密被这种美好淹没得无影无踪。这一天,赶上了发工资的日子。两个人都要拿出一部分钱交给各自的家里,精于算计的程学鹏一会儿工夫就算出一个月的开销是多少,剩余的钱存哪种定期盈余最多。他发现关茉芬拿着工人的工资虽然比自己要多,但是每月给大哥的生活费也比较多。在程学鹏的追问下,关茉芬编了个大哥家孩子太多了进项又少的牵强理由来搪塞他。程学鹏虽然没多问,心里却是别别扭扭的,觉得要是把这笔钱存起来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息。
下班的时候,程学鹏拿回来一个粉红色的小本儿给妻子看,那个小本儿是人民银行的定期储蓄存折。
“五年,定期!”关茉芬翻开小本儿后惊讶的嘴半天没有合上。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不过100块,刚拿到工资就存了38块,而且还是一个五年的定期。减去各自给老家儿的钱,手中剩余真是捉襟见肘,吃饭都得悠着点儿,更何况关茉芬还要不定期去烫烫头发,时不时地买几瓶花露水。关茉芬十分接受不了程学鹏“葛朗台”式的生活方式,但是在刚刚结婚的甜蜜期里她眼中的程学鹏还是优点大于缺点的。她只能委屈一下自己,剩下一点点钱都贴给儿子了。儿子张虎正是个能吃长个儿的年纪,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大嫂曹兰芝还不舍得饿着这孩子,所以每个月还得向大杂院里的程友家拆兑些钱过日子。月底借钱月初还,油盐酱醋不够了也多是借着用。久而久之两家人过得跟一家似的。
 
 
 
 
 
 
 
 
 
 
 
 
 
24 程友
曹兰芝正在院子里给孩子们熬棒渣粥,忽然心头一阵一阵地恶心。到院门口的香椿树下低头呕着,想吐又吐不出来。程友的媳妇王秀琴看了个满眼,便怀疑曹兰芝又怀孕了,就放下手中的活要带她去卫生院检查检查。这卫生院也不算远,就在这个胡同口儿。当时卫生院的人也不多,很快就得出了结果,曹兰芝果然又怀孕了。先前曹兰芝已经为关宝钧生了两男四女六个孩子,如果这个老七出生的话再加上寄养在家的张虎就要养八个孩子,对于她来讲真是一个不小的压力。
“这是两瓶芝麻酱,你拿去吧,有营养。”王秀琴捧着两个玻璃瓶给曹兰芝送去。打开盖子喷香的芝麻味儿就窜到鼻子里,这在当时算得上是贵重的礼物。这两瓶芝麻酱究竟是哪来的呢?
程友是一个国营运输队的工人,每天骑着三轮车负责运输各种物资。每天起早出门,贪黑回来。今天给合作社运了一桶麻酱,卸车时合作社的人只是把麻酱灌入自家的桶里,而运货的桶就不要了。那扔掉的桶壁上还挂着不少粘稠的麻酱根儿,程友看着可惜就找合作社的人要了玻璃瓶,把桶壁上的残余麻酱刮了下来,足足刮下了两瓶,打算回家慢慢吃。谁料到刚回家,妻子王秀琴就把邻居曹兰芝怀孕的事告诉了他。他也知道关家没有多少钱,为了表达一下心意就把两瓶芝麻酱当作营养品让王秀琴给送去了。
程友是不折不扣的苦出身,每次武德闾的孩子们聚在他家时,他总爱把自己的身世编成故事讲给孩子们听。尤其是张虎,每次都坐在小板凳上听得入神。
在程友的故事中日本占领滨海城时,他的妈妈见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带他到河边想要结束这么苦的日子。结果在一块儿小小的滩涂上,小程友捡着一个黑色织锦缎的小袋子,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居然是满满的银元。本来想跟人生做一个了断的母子俩得到了这袋钱便又有了生的希望,在附近买下一间平房安顿下来过日子。前几年程友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一听到他给孩子们讲这个桥段时总要偷偷地笑上一下。这大概是程友小的时候,母亲编出的一个为了让小程友有信心面对苦难的一个故事,程友就当真了,把它当做一段真正的历史。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程友的父亲重病无法医治死在了日伪时期,妈妈带他换到了一处小房子居住,当时程友还有一个大哥,上街时被抓了壮丁打仗,后来音讯全无,大家猜测多半是已经死在了战场上。母亲就靠在家中做一些针线活儿来养活着这个小儿子,小时候的程友就显现出自己的聪明劲儿。从来没有读过一页书的程友远远地听着日本人的对话,学会了些简单的语言。日本人在路边停留时,大家基本上都远远的躲着,而小程友偏偏上前走拿着刷子刷日本人的马,日本人走过来问话他竟都能用日语答出来。就是靠着这些小手段,从日本人手里换些“联银券”。虽然这些“联银券”被称为“汉奸券”,手中“联银券”的数量永远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但是作为一个最低层的苦孩子他又无从选择。
程友长大后一直靠出卖着脚力维持生计,骑着一辆自制的三轮车走街串巷。这辆三轮车被他当作生命一般地对待,每天休息的时候总要拿上工具对本来已经很“完美”的车身和零件进行改动。
直到解放后生活才得以改变。程友成为了国营运输厂的一名运输工人,好容易苦尽甘来了但母亲却没享受到,五几年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
不怕苦的程友每天起早贪黑地蹬三轮车,挣着全院儿里最高的工资。生活好起来自然就会有人上门说亲。没过多久程友就娶上了媳妇王秀琴。这个媳妇是他从沧县一路上蹬着三轮车驮回来的,王秀琴生活在沧县的一个普通农户家庭里,没读过书,不认识字,更没出过远门儿,也不太敢说话。家里人给说了门亲,说要嫁到滨海城里去,不用种地,王秀琴便应了。两个人从不知晓爱情为何物,只用最朴实的心去过生活。早上程友去做工,王秀琴就在家中给别人缝扣子纤裤腿赚钱,两年时间生下了大闺女程敏、二闺女程桦。程友喜欢男孩,执着生儿子。在那个普遍重男轻女的年代里,王秀琴也感到愧疚,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为程友生个儿子。在那个儿子还没出现时,邻居家的男孩们给程友带来藉慰。不管谁来他家玩,都像自己孩子般对待,他看着这些孩子们像是给自己家挑女婿,没准哪个孩子长大了就变成了自家人。
这些孩子中他唯独最喜欢一个男孩儿,就是张虎。张虎与其他孩子不同,就一个特点老实,这让程友非常地放心。他家的大闺女程敏只比张虎小一岁,程友自然而然地把他们俩当成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对儿。时不时地两个孩子也总能玩到一块儿。
秋天开始有落叶的时候,曹兰芝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终于等到这第七个孩子出生,关宝钧觉得家里穷得透底了可不能再生了,得截住,便取了“截”字的谐音,所以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关之杰”。转年的正月王秀琴也生了,让程友失望的是老三还是个闺女。虽如此,程友心疼自己的媳妇也觉得不能再生了,同关宝钧的想法一样,得拦住,所以也是取了“拦”的谐音给三闺女起的名字叫“程岚”。就这样程友放弃了生儿子的念想,一心一意地当个“孩子王”培养着未来的女婿…….
 
第25章 戳破
武德闾的大杂院连续添丁,建国道独门独院生活着的程学鹏心里不是滋味了。他和关茉芬结婚一年多,媳妇的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
程学鹏此时并不知道媳妇不能生育的事情,于是在院子里养的鸡当中挑选了一只比较肥壮的杀了,用一根绳子拴着和妻子一起拎着到了关宝钧的家中。名义上是去看看大哥家刚出生的老七,实际上是去他家取取经,自己也想生一个儿子。
“大哥、嫂子,恭喜。”一向不会说客套话的程学鹏摘下了挂在自行车车把上的鸡交到了关宝钧的手中。
“大哥,我们来看嫂子和孩子,嫂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关茉芬问着大哥。
“挺好的,挺好的!”关宝钧说。
“这鸡我们拿来给大嫂补补身体。”程学鹏补充道。
正在院子最里面程友家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张虎忽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停止了手中的游戏,飞速地跑到了院门,看见妈妈也不敢上前更不敢喊一声妈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足足地站了一分钟。关茉芬看见儿子后也不敢上前,两人四目相对站着有一分钟。关宝钧为了给妹妹解围把手中的鸡递给了张虎,让张虎去接水把鸡洗洗,等着大人来炖。
“一会儿你妹妹茉芳也带孩子来,我让小虎儿去买些菜。”关宝钧把张虎支开以避免尴尬。
“去吧,去吧,一会儿我做饭。”关茉芬马上接下了哥哥的话。
一番客套后,程学鹏两人进了屋看望正在床上坐月子的曹兰芝,旁边睡着那个刚出生没多长时间的小婴儿。
“这孩子真漂亮,像大嫂你。”关茉芬凑近看着孩子。
曹兰芝看着自己的孩子欣喜地微微露出笑容。
“下巴像我哥。”关茉芬抬头朝曹兰芝笑了笑。
“你看看,我那几个孩子都倍儿随他。”曹兰芝说。
“是啊,都随了他了。”关茉芬说完俩人都哈哈大笑。
坐在旁边的程学鹏一时也插不上话,看了她们两个聊得开心为了加入对话又尴尬地说了一句:“我们家自己养的鸡,新杀的,给嫂子补补身子。”
“谢谢,谢谢。”曹兰芝对程学鹏笑着说。
由于程学鹏在场,关茉芬也不好直接问张虎的情况,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嫂子最近家里生活怎么样。曹兰芝也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就告诉她没关系日子还过得去不必担心。有时候赶上月末钱和粮票都用完了就去找邻居程友家借,然后等月初再还。
“这不,他们家早晨给我送来了两瓶麻酱。”曹兰芝指着放在窗台上的两个瓶子说。
“麻酱,不错、不错!”关茉芬朝那个位置看了一下。
“晚上你们回去带走一瓶。”曹兰芝说。
几个人的谈话被开门声打断了,关茉芳带着三个孩子也进来看望曹兰芝。三个孩子见完了舅妈和刚出生的小弟弟后就嚷嚷着跑到院子里玩儿了。只有关茉芳和大嫂、大姐和姐夫在屋里坐着聊天,程学鹏一直不知道怎么询问生孩子的问题,只听着爱说话的关茉芳与大嫂曹兰芝聊着。关茉芳在说话时无意识地总在把新生的孩子称为“老七”,曹兰芝听见后立马朝关茉芳叽咕眼睛提示着,加上张虎家里应该是八个孩子了。程学鹏在旁边一直想着怎么把话切入“正题”,所以也没听出来。关茉芬和曹兰芝也是长舒了一口气,眼神中告诉关茉芳说话时要注意一点,这才把话题岔开。关茉芬怕妹妹再说漏嘴,于是便让程学鹏跟着自己去院子里做饭去了。
“你怎么也不问问?”程学鹏边择菜边问关茉芬。
“问什么呀?”关茉芬反问道。
“问问生孩子秘方啊”程学鹏皱起了眉头啧啧地说。
“哦,好,我妹妹是医生,回头我问问她。”关茉芬搪塞着程学鹏。
“她什么医生?”程学鹏问。
“牙医。”关茉芬答道。
“牙医!?咱是生孩子,不是看牙!”程学鹏再次皱起了眉头。
“学医都是通的,她懂的。”关茉芬说完开始做起饭来,程学鹏也不再追问了。
一会儿工夫,落日余晖从院门口的那颗高大的香椿树的梢头喷射出来,将天上的白云染成了橙红色。关茉芬在院子里忙乎了一个下午,以炖鸡为主的一大桌子饭菜被端上了桌子。关宝钧坐在当中,拿着一瓶刚从外面买来的高粱酒给旁边的妹夫程学鹏倒了满满一杯。开饭前,大家纷纷拿起杯子为关家新添贵子送上祝福。一杯酒过后大家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聊了起来。那个躺在床上的婴儿倒也不厌烦这吵闹,两只小手舞动着嘴边还时不时地露出一些笑容来。大孩子们都坐在窗外墙根下的小桌子上吃,吃得欢声笑语,比大人桌上更热闹几分。舅妈从屋里出来,筷子中夹着一个流着汤汁的鸡腿扔在了孩子们的盘子里,说了句,“给你们加强点儿营养。”便回屋了。
这个盘子里的鸡腿倒让孩子们犯了难,老大关之霞说给最小的吃吧。这支鸡腿便被夹到了齐玲玲的弟弟齐跃碗中,齐跃看看表姐关之霞又看看自己的姐姐齐玲玲,还是咽了咽口水怎么也不敢下筷。齐玲玲夹起了弟弟碗里的鸡腿放到了老四关之云的碗中,关之云又夹起放在了张虎的碗中。张虎也不好意思吃这个鸡腿,于是又夹起想放在大哥关之升碗中。还没待张虎夹起,一向急脾气的关之升大声的说:“张虎,别夹来夹去的了!你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夹给你妈妈吃吧?”
张虎也没反应过来,夹着鸡腿就进了屋放在了关茉芬的碗中:“妈!这个鸡腿给你吃。”
瞬间这个屋子里吵杂的声音不见了,异常的安静中掺杂尴尬。每个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那一时间。
“小虎儿姓张,叫你妈妈!”程学鹏也被搞得摸不着头脑,放下筷子追问着。此时坐在一旁的关茉芬泪从眼眶迅速涌出来,用袖子挡住流出的泪水向院外跑去。
 
 
 
第26章 协议
谎言是爱的表现也是恨的牵绊,我们都不愿意被别人骗,因为谁也不想承受这谎言背后的真相。对于像程学鹏和关茉芬这样情况的谎言还是拆穿了比较好,要不然今后的生活会更加支离破碎。
自从那天从关宝钧家吃饭回来后,建国道的小院子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吵架的声音透过脆得掉渣的红砖都能传到院子外面,哭声、喊声不绝于耳。长达十几天不平静的生活,程学鹏和关茉芬都十分憔悴。在一番番的“狂轰乱炸”中,关茉芬把所有与自己第一个家庭有关的事情都告诉了程学鹏。程学鹏也是很多天心烦意乱,皱紧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平日里在单位都是和同事丁良平一起在食堂打饭吃饭,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现在食堂里了。
“又没吃啊!”丁良平端着洗过的饭盒对办公室里的程学鹏说。
“嗯。”程学鹏轻声回答。他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扒拉着算盘珠,刚知道有孩子的事情后,他确实很震惊,很生气。等他平静下来,想到自己在老家的一儿一女,又觉得关茉芬的谎言被拆穿也许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对程学鹏来讲,他只是隐瞒了一双儿女而已,一段包办婚姻在如此进步的年代本来就应该摒弃,他认为他的隐瞒要比关茉芬的“小”得多。
下班之后,回到家中程学鹏的语气变得舒缓了许多,似乎日子又恢复平常一般。他把关茉芬叫进屋里坐下,搓了搓手,然后用异常平静的语气把自己的事情也告诉了关茉芬,心里想的是关茉芬已然不能生育了,不如把三个孩子都接到家里来好好过日子。此时的关茉芬哪怕心里再震惊和愤怒,也没有了其他选择,正常的生活是她一直想追求的,只能苦涩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程学鹏仿佛打了兴奋剂一般。心情发生了180度的转弯,身着中山服,口袋里插着钢笔,崭新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一个印着图案的黑皮包,喜气洋洋出现在研究所的大院里。
“还阳了!”办公室里丁良平跟程学鹏开玩笑地说。
“嗯。”程学鹏答应着。
“可别是回光返照啊!”丁良平继续开着玩笑。
“良平,我想请个年假!”程学鹏说。
“请吧,能歇还不歇歇,跟老石请去。”丁良平说。
“嗯。”程学鹏拿起白纸和钢笔就要去找老石。
“等会儿!你请年假干嘛去?”丁良平叫住了程学鹏问。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程学鹏说。
“快说吧!”说着话丁良平搬来把椅子坐在了旁边,好奇心驱使着他准备听神经兮兮的程学鹏要说些什么。
“唉,还是不说了。”程学鹏犹豫了一下。
“你看你,卖官司,说!我这心里痒痒呢!”丁良平的好奇心被彻底地勾了起来。
“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程学鹏再次嘱咐着。
“肯定的!”丁良平也再次答应着。
“我这次回乡下把孩子接过来住。”程学鹏说。
“孩~孩子,你的?”丁良平一脸的惊讶,把凳子抬了抬坐得更近了。
“行啊,看不出来啊!”丁良平又补充了一句。
“那你还有个媳妇?”丁良平把那些忍不住的疑问都到了出来。
“包办的,离了!”程学鹏说。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丁良平问。
“和茉芬结婚之前。”程学鹏说。
“行啊,你够能瞒的啊!”丁良平拍着程学鹏的肩膀说。
“也不是瞒,不想说。”程学鹏解释道。
“那你把孩子接来,小关乐意么?”丁良平问。
“她同意了。”程学鹏说。
“那嫂子可够开通的。”丁良平用奇怪的口气赞许着。
“我去请假了!”程学鹏说完了该说的话就站起来找石主任请年假去了。自从到了研究所之后一直很勤奋并且每天还都早到半个小时,考勤自然是非常的好。所以石主任很快就批准了他的请假申请。
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丁良平还坐在刚才的位置想问却再也问不出其他的事情。这种好奇心不得解的感觉让丁良平抓心挠肺的。
回到家他把今天发生在单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自己的媳妇焦炀,没想到焦炀一听就分析出是怎么回事来。
“你可别和别人说啊!”焦炀拉了一下丁良平的袖子说。
“你怎么跟程学鹏一样,我跟谁说去!”丁良平不耐烦地和自己媳妇说。
“茉芬不能生小孩,以前和前夫领养了个孩子。”焦炀把嘴凑到了丁良平耳朵边。
“啊!小关也有孩子!”丁良平惊讶地大声说。
“你小点儿声,咱这是教师宿舍,不隔音!”焦炀半捂着丁良平的嘴。
“这到底怎么回事?”丁良平放低了音量。
“当初我给茉芬出的主意,瞒着点儿。”焦炀说。
“你这什么馊主意!”王良平用指责的口吻说。
“现在看来不馊!”焦炀不服气地说。
“怎么不馊,纸里它能包得住火?”王良平说。
“他程学鹏不是也瞒了么?”焦炀反问王良平。
两个人就这样在宿舍里开始八卦起程学鹏和关茉芬的事情,连晚饭都忘了吃。在焦炀的分析下,他们得出了结论。前不久程学鹏的无精打采肯定是知道了关茉芬的过去,这两天又精神焕发肯定是两口子达成了协议。
“不管怎样,你这些天先离关茉芬远一点。”丁良平说。
“我们俩一个车间,远的了么?”焦炀说。
“那也得稍微远点!”丁良平重复着这句话。
“为什么呢?”焦炀有些不解。
“你当初给人出这主意干嘛?你这馊主意人家里出了矛盾肯定会迁怒于你。”丁良平的眼神透出了那认真和严肃。
“要不是我这主意,关茉芬也跟程学鹏走不到一块儿啊!”焦炀不服气地说。
“以后咱俩别提这事了,就当不知道。”丁良平说。
焦炀点了点头,决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两个人默默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第27章 齐聚
翌日,程学鹏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木箱子,又骑车到中山路上的一个国营商店里花上了十块钱给自己的父亲带上了一瓶茅台。在那个大米一斤2毛钱的年月里,十块钱差不多是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这也是他花得最大手的一笔,大概是为了弥补多年没有回家对父亲的愧疚。
坐上火车,程学鹏心里乱想着,不知道回到家中会遇到一个怎样的情景。火车徐徐地开着,哐当哐当的颠簸声正如他的心绪一般,不敢再想,越想心里越乱,胡思乱想间竟然在火车上睡着了,唯有那手像有思维似的紧紧抓着装白酒的袋子。
一个上午的时间,火车便到了站。程学鹏盘算着如果再坐一趟公共汽车的话又要花去车费,索性就提着行李和酒走着回家。此时的家乡与十几年前相比,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土路周边隐隐约约能看见几间土房子。
当程学鹏行至那个牌楼时,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飞驰而过,没一会儿又倒了回来停在了前面。一个穿着绿衣服,蓝裤子的军人模样的人从车上下来。
 “大哥,上车!”程学忠站在吉普车旁边呼唤着大哥。
程学鹏觉得自己眼花了,家里竟出了一个能坐吉普车的人,缓了缓神,发现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四弟程学忠。
“学忠,你也回来了?”程学鹏问四弟
“我给父亲写了信,今天不只是我回来。”四弟程学忠对大哥说。
“那还有谁?”程学鹏问。
“三哥一直没走,二哥今天带着全家回来。”程学忠说。
“老二回来啊。”程学鹏说。
“你这军衔咋没了?”程学鹏看了看四弟的军装。
“哦,今年开始取消这个制度了。”程学忠回答。
“那你现在是个什么衔。”程学鹏问。
“团长。”程学忠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口袋,并告诉程学鹏没有军衔,但是可以从军队常服的口袋数量分辨出谁是兵谁是官,当兵的上衣两个口袋,当官儿的上衣有四个口袋。他一边说一边让程学鹏上车。在车上程学忠把家里的情况一一告诉了程学鹏,二弟程学宵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成家有了两个儿子,而且最近要回到滨海市里的一所中学工作,这次回老家就是来看看父亲,然后再去工作单位报到。大妹妹嫁到了内蒙古太远了所以这次没回来。通过这次闲聊,程学鹏发觉原来几个兄弟姐妹在这些年中始终有着联系,只有他除了每月寄钱,再与其他人没有联系。不过父亲程世谭收到每月寄来的钱后又分成份以程学鹏的名义再接济需要的兄弟,现在兄弟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心里也是念着这个大哥的好的。
“爹!大哥回来了!”吉普车停在门口,四弟推开门正好看到父亲在院里。
“哼,不该来的来了!”程世谭乍一听到自己大儿子回来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面上却免不了故作镇静,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戳了一下地面,扭头就回了堂屋。
程学鹏下了吉普车飞奔着跑到堂屋,把先前买的那瓶酒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别整这没用的!”程世谭看都没看那瓶酒。
“跑城里不回来。好容易收到你封信吧,还是休你媳妇的!”程世谭气得直拍桌子。
程世谭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厢房里学习的程传银,她跑到窗边沿着窗子的缝隙看过去。此时他的哥哥程传金也站在了妹妹的身后。
“哥你听,咱爸回来了!”程传银说。
“你小声点,我可不认他。”程传金捂住程作银的嘴,还是朝堂屋的方向看着。
当年,程学鹏一封信就休了自己的媳妇。程传金和程传银这两个孩子可吃了不少苦。田氏想把他们俩带回娘家去。可这俩孩子是程世谭的长孙和长孙女,这他哪舍得,便强硬地阻拦着,田氏是老实巴交的田里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孩子留了下来。两个孩子这些年都由爷爷抚养着,程传金更是认为父亲抛妻弃子的行为破坏了自己的家庭,让自己和妹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十几年更见不到父亲,多年以前就对自己的父亲程学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母亲刚离开时,妹妹的年纪虽小,但也不愿意再听爷爷叫她“大全”,因为家真的已经不全了。
此时,堂屋的气氛异常凝重。程世谭不时就用拐杖戳地,想起一件事情就要斥责程学鹏一番。站在前面的程学鹏也不知道怎样回应。
“爹,你先消消气。”老二程学宵刚进院子就听到父亲的训斥声,也不顾上家里妻儿,赶紧跑进堂屋。
程学鹏回头一看,这些年那个胖胖的二弟已经长成一个身材高瘦、文质彬彬的书生了。
“我能不生气么!”程世谭反问着自己的二儿子。
“爹,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程学宵对父亲说。
“是啊,爹!今天家里人差不多都齐了,咱就算了吧!”程学忠也跑过来说。
“可看出来了,拿人家的手短!”程世谭用拐杖指着老二和老四。
“是啊,爹。这些年大哥在外挺辛苦的,我们前些年的生活费不都是大哥给寄来的么?”程学忠说。
“哼。”程世谭紧握着拐杖的手松了一下。
“爹。”程学鹏见父亲表情有所舒缓才敢喊出一声。
“造孽呀!”程世谭听见大儿子的声音,心中又是一阵心烦。用拐杖跺了几下地便回到自己的屋里了……
 
 
 
 
第28章 无功
说话间,天色渐晚。程世谭沏了一壶酽茶,一股茉莉茶香飘在屋子里。一时间,老二、老三、老四都不敢掀起话题,闻着茶香等待着父亲说话。
“爹,您的烟袋呢?”程学鹏率先开了口问父亲。
“岁数大了抽不动了!”程世谭晃动着茶壶对程学鹏说。
“这些年身体如何?”程学鹏又接着问。
“你不用管我,我有你三弟管着呢?你把你自己日子过好就行!”程世谭说。
“嗯。”程学鹏看了一下自己三弟程学贺,然后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里想着怎么和父亲开口。
“嗯,爹。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程学鹏对父亲说。
“你就说吧!这些年你跟我商量过么!你不都自己决定的么?”程世谭没好气地对大儿子说。
“爹,我想把传金传银接到城里。”程学鹏试探着对父亲说。
“你接他们到城里,那后妈能好好对他们么!”程世谭面色变得严厉。
“能!能!我媳妇茉芬挺好的。”程学鹏解释道。
“随你吧,你自己跟孩子们说,我岁数大了管不了了。”程世谭无奈地说。
“说说你吧!老二,你不是过两天去城里吗?”程世谭转过头去再也没有理程学鹏的话茬儿,反而去关心另外几个儿子去了。
“爹,你就放心吧。我到了城里工作就跟大哥互相照应着。回来我去大哥嫂子家多串串门儿。”程学宵话多又话密,一股脑地说了一串,听得程世谭直心烦。
“你也是,就管好你自己就行。”程世谭实在不能再承受起关于程学鹏的任何事情,只要听起来就心烦。
“就这老四还让我放心啊……”程世谭叹了一口气说。
“他团长!一个月一百多块呢!”程学鹏接过话说。
听到了程学鹏的声音,程世谭心上又涌出了一股烦躁来。
“爹,您放心吧,我们都成家立业了,以后我们肯定互相照应。”程学忠怕大哥尴尬急忙把话接了过来。
“嗯,我不放心也不行啦。老了……”程世谭哀叹着。
“大哥,你也是。这些年除了寄钱也不和家里联系。”程学忠希望大哥能解释一下好让父亲那颗憋屈的心放松下来。
“是啊,大哥。你没理由不和我们联系啊。”老二、老三也在一旁跟着说。
“唉!”程学鹏紧锁着额头叹息。
“你们也知道,我回城是偷跑出来的。”程学鹏说。
“是啊!这个我知道。”程学宵说
“我走那天爹怎么样?”程学鹏问二弟。
“发火儿了,房子都快塌了。”程学宵说。
茶已经喝过几轮几乎没什么味道了,程学鹏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茶,然后跟父亲和兄弟们说起了自己在城里这些年的经历。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留在家里的,然而正好赶上国军撤退,金铺的工没法干了才勉强留下,这第一次婚姻是父亲和表姑包办的,受过一点点新学教育的自己肯定不愿意和一个跟自己没有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违背父亲的意愿,不在家种地偷回城里闯荡也是为了想打拼一下,多挣些钱,也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几个弟弟听到这里也帮程学鹏解释着,如果没有大哥这几年的闯荡,他们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现在家里还混出来一个老师一个团长了。坐在炕上只听不说的父亲忽然开口问程学鹏新娶的媳妇的事情,他这次对自己的父亲可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把关茉芬有个养子和不能再生孩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交待了一遍。这些事情让原本开始平静的程世谭又吃了一惊。程学鹏赶紧又进行了解释,告诉父亲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当初结婚前程学鹏也和对方隐瞒了程传金、程传银的事情,没出这个事情就没机会把他们兄妹俩接到城里一起过日子。
然而一切会像程学鹏盘算的一样么?这次他的小算盘恐怕不太灵光了……
第二天清晨,他拿了两身新衣服放在了儿子和女儿的屋子里,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换衣服出来,在院子里等得心急可是又没胆量去问。不一会儿厢房的门动了,兄妹俩依然穿着以往的旧衣服从屋里出来,看见院子里的程学鹏如空气一般理都没理,背着书包就去上学了。自从母亲被休后,程传金受到的打击比较大,在和父亲没有见上面的情况下,自己和妹妹变成了“无父无母”的人了。从小依恋的母亲被父亲赶走了,小小年纪的他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自己父亲程学鹏的身上。妹妹程传银性格比较沉闷,外表上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心里想的却和哥哥一样。
天擦黑兄妹两人才回来,程学鹏等得心急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托自己的三弟程学贺去兄妹俩的房间里给说道说道。
程学鹏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着厢屋窗子上油灯映出的几个人影。两个孩子坐在炕沿上,程学贺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琢磨着怎么开口。他想了想,还得先诉苦,让孩子们知道自个爹的难处,打苦情牌。“你们爹这些年也不容易,要是没有他每个月寄钱,你们也上不了学,爷爷和几个伯伯也过不上好日子。你们爹和娘的事,你们还小不明白,你们只要记得你们爹为你们好就对了。”
但程传金哪听得懂这些,对于他来讲娘比一切都重要。无论三伯怎样劝说,程传金都不可原谅自己的爹。程学贺知道去城里上学和生活对兄妹俩今后是有很多好处的,他心想就算兄妹俩不想认上这个爹两人相依为命去城里生活总可以吧,食宿由程学鹏供应,也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怨言。
坐在院子里等消息的程学鹏忽然听见一声摔砸东西的剧烈响声,紧接着就是一个孩子的喊声:“抛妻弃子,我不去!我不要后妈!”
听见这些话的程学鹏心脏一颤,一下从门槛上站了起来。这时程学贺也从厢房里出来了。
“三弟。”程学鹏叫了一声程学贺。
“慢慢来吧。”三弟朝程学鹏摆了摆手。
程学鹏看见三弟摆手,眉头又不自觉地皱在一起。
“这俩孩子我先帮你看着吧,从长计议,大哥先回城里再想想办法。”程学贺说。
“唉......”程学鹏无奈地回屋坐在椅子上发出长长的叹息。
 
 
 
 
 
 
 
 
 
 
 
 
第29章 而返
程学鹏这次回老家没能说服两个孩子,也只能无功而返。临走的时候父亲让老三程学贺给他准备了些地里新下来的土豆和玉米带回去。程学鹏拎着带子站在门口,“爹,那我回去了。”程世谭看着程学鹏快走出院门时,才“嗯”一声,便拄着拐杖转身用后背对着他再没有了任何言语。
晚上,程学鹏拖着一袋土豆和玉米回到了城里的家。一开门就看见关茉芬和张虎正坐在屋里吃饭,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她们,正在吃饭的张虎眼睛看着正进来的程学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小虎儿,快把行李接过来!”关茉芬用力推了一下张虎的后背。
小虎被妈妈用力一推后,放下手中的筷子跑到程学鹏身边一把拿过了那个装着土豆的袋子。程学鹏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手一松袋子险些滑落。张虎把不小心掉落的几颗土豆拾起来放到院子旁边的厨房里。
“回来了。”关茉芬朝着程学鹏说了一句。
“嗯。”程学鹏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了一句,便坐在了饭桌边再也没有说话。
关茉芬从玻璃柜里拿出了程学鹏平时用的温酒工具,倒上一杯酒温好放在桌上。此时的张虎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出。
“小虎儿,你出去玩儿会儿吧!”关茉芬朝院子里喊上一句,便把张虎给支开了。
“呵……”程学鹏喝了一口刚温好的辣酒。
“学鹏,孩子怎么没接来?”关茉芬关切地问道。
“他们不习惯城里,再过过吧!”程学鹏咽下那口辣酒。
关茉芬见程学鹏话比平时要少,肯定这次回老家遇到了不顺利的事。她觉得有些事肯定不是他想说的,所以也就没再问下去。
张虎在外面转悠了许久,一直到月亮高高挂起,路灯的灯光渐暗,才跑回家,睡在了院里的小厨房内,玩累了,睡得倒也踏实。
程学鹏和关茉芬也在屋里的大床上早早地准备睡觉。关茉芬上了一天的班再加上回家买菜做饭也累得不行,一躺下便睡着了。只有程学鹏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混乱的思维占据着他的睡意,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暗暗想着,程传金、程传银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尤其程传金是自己的长子,父亲的长孙,按照过去大家族的说法,就是家族的继承人。他虽然此时想不到办法,但一定要把孩子们接到城里是肯定的。现在看来只能等孩子再大些,懂事了,他再托托关系,帮孩子在城里找份工作,那以后在城里成家,留在自己身边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想完了自己的儿女,他不自觉地想到厨房里睡着的张虎。这孩子玩累了睡得沉呼声也大,失眠的程学鹏听见这些声音更加睡不着。他心里又想:本来想趁这个机会把亲生的孩子接过来过日子。谁知自己的孩子没来了,反而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张虎成功住了进来,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张虎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累赘,在家中要吃饭、在外要上学,程学鹏原本制定好的存钱和寄钱的方式又有了改变。对于程学鹏来说,不在计划中的开销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事情了。
“喔喔喔!”,院子里养的大公鸡叫早了。微弱的晨光顺着窗帘缝进到里屋,程学鹏迷迷糊糊,其实一夜没怎么合眼。快起床了,他又琢磨着,张虎住在这里,名义上是自己的继子可是还是姓张,这说出去不是个事儿。
“得让他姓程。”关茉芬和张虎还没有睡醒,程学鹏躺在那自己嘟囔着。
程学鹏揉揉眼睛,又闭上眼睛想给张虎改名叫程虎,又觉得程虎不好。张虎比他那对儿女年纪要小,要是排行的话也是排第三,况且他也不喜欢张虎,改姓改名字也是出于面子。想来想去干脆就起了个尾字为铁的名字,叫程传铁。这样也恰好能体现出张虎不如他那两个孩子,金银为贵,铁是最普通的。
“程传铁。”程学鹏又不小心地嘟囔出声音来,歪过头去看看旁边的关茉芬仍然在熟睡之中。一晚上的思绪终于在这儿结束了,程学鹏刚刚才来了些许的困意,几个哈欠之后便睡着了。
已经日上三竿,程学鹏从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户口本、身份证还有和关茉芬的结婚证书放在黑色公文包里。
“茉芬,我跟你商量个事儿。”程学鹏的语气变得客客气气的。
“嗯。”关茉芬坐下认真的听着。
“咱俩结婚之后这就是一个新家庭了。”程学鹏一边说一边略有停顿地想着。
关茉芬坐在那里不时地点头等待着程学鹏把话说完。
“我那大儿子叫传金,闺女叫传银。”程学鹏说。
“嗯。”关茉芬没有说话只是跟着点了点头。
“我想给小虎儿改姓程。”程学鹏面带为难地说。
关茉芬还是不住地点着头等着后面的话。
“我想好了,叫程传铁。”程学鹏用期待的眼睛看着关茉芬。
“为什么不叫铜,而叫铁?”关茉芬疑问道。
“铁好,普普通通的,平凡点好。”程学鹏向郭茉芬解释着。
“小虎儿。”关茉芬转头看向坐在院子里的张虎。
“不!”张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愿意地冲开院门往大街上跑去。
关茉芬紧接着就追上了他。
“妈,我不愿意!”张虎说。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关茉芬狠狠地打了张虎一下。张虎哇地哭了起来。
看到孩子哭了,关茉芬便平静下来,半蹲着身子,扶着张虎的肩膀解释道:“程学鹏现在是你爹了!没有他,妈支撑不了这个家。你以前的爹犯了事儿现在咱想找也找不回来了。”关茉芬说到这也不自觉地流出眼泪。
“你姓了程,然后对他好点,他以后就会慢慢对你和妈好了。”关茉芬含着泪继续跟儿子说着。
张虎看着妈妈边哭边说,也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他尚不知道该如何抒发自己心中的不快和苦楚,撒腿就围着胡同跑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跑,跑了好久好久……
 
 
 
 
 
 
 
 
 
 
 
 
 
 
30 家谱
1966年7月,老师把四年级新课本发到了每个人的课桌上。张虎拿着铅笔在课本封皮上写下自己的新名字“程传铁”。他知道养父张铭坷给他起的名字中的“虎”字是希望他有霸气、有气势,而这位继父程学鹏起的这个“铁”字却是最最普通的东西。显然张虎不喜欢这个名字更不喜欢现在的身份,但是此时稳定和谐的家庭生活在他和妈妈心里要比名字要重要得多。程传铁写完名字后把老师发的新书一股脑塞进放到自己的绿色小军包里,然后出了学校门准备回家。
回家的路上,程传铁看见校外的墙壁上已经被红色和黄色纸张写成的大字报贴满了,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学生正在不断地往墙壁上刷着浆糊。
自家的胡同里,几乎每个小院前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多是旧书、字画和印有龙凤的装饰品,都是和“四旧”相关的物件。有一口崭新的楠木棺材被摆在了路面上,棺材前面低头站着一个人,一群人把她围中间批斗她。程传铁钻进人群看清了这个被押在中间的人正是当年举报了养父张茗坷的街道主任,他听了半天只听别人说她是“牛鬼蛇神”,具体犯了什么事儿还不明白。程传铁悄悄地离开人群朝家的方向走去,此时的他还不太明白一个“特殊时期”悄然而至。
“咱们后面住的那家挨批了。”程传铁刚进门就听见母亲对继父程学鹏说着。
“她们家翻出了个棺材来,是四旧。”关茉芬说。
“那个棺材他们家老奶奶留了十多年了,想百年之后用,这下都得给劈了。”程学鹏说。
“咱家那几幅老画也拿下来吧。”关茉芬说着就站起来把画卸了下来在程学鹏的帮忙下放在了床底藏着。
此后的几天里,程学鹏在单位中听到了很多人被列为了“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就连自己的二弟媳妇都未能幸免被关进了牛棚,小姨子关茉芳家里也因为过于像小资产阶级而被抄了无数次。
发生的一件一件事,无不在刺激着程学鹏。他又失眠了,辗转反侧间回忆起自己在解放初期为了生计,曾经倒卖过黄金被派出所拘留了一段时间的往事。自从到了研究所工作后他就申请了入党,并且工作积极,但是就因为这一个小污点,始终没有通过审核。想到这里他害怕了!他害怕被抄家、害怕被批斗、害怕去住牛棚!被抄家、被批斗、住牛棚这些场景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着,心里只剩下恐惧……
第二天清晨,程传铁早早地跑去了舅妈家,跟着舅妈的那些孩子们出去游行了。由于昨晚失眠,程学鹏没有起来。关茉芬梳洗了一番后到街角的一家早点铺买回来一些菱角汤和果子。
热气腾腾的早点被端上桌时程学鹏却不见了,起初关茉芬并没有在意,以为是他赶着上班去了,便自己坐下吃起了早点。
此时的程学鹏经过了一夜的思考,决定回到老家去躲躲。于是在关茉芬出去买早点时,带着家里的钱和一个木箱子不辞而别了。就像当年从老家偷偷跑进城一样,这次从城里偷偷跑回到乡下。
程学鹏的老家还算安稳,在北京的老四程学忠此时已经是个营长的位置了,早就为了保护老家的亲戚想好了办法。程学鹏到了家之后才知道自己选择是如此的正确,相比二弟程振宵夫妇的境遇他算是比较幸运的。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父亲问。
“茉芬他们都没有事的!只有我,我这不是得管单位保险柜的钥匙么,怕出事,得躲一躲。”程学鹏回答着。
“我没问你媳妇,我问的老二!”程世谭用力地拍了两下桌子。
“听说被抄家了。”程学鹏说。
“唉!”程世谭叹息着。
“没有办法啊!爹!”程学鹏也叹息着。
“咱家还有四旧么?”程学鹏紧接着问。
“有副麻将牌,我找出来,你给我扔了吧!”程世谭对程学鹏说。
程学鹏在和父亲一起收拾“四旧”时,在床垫下翻出来一块儿金黄色的布,打开一看上面绣着很多的字,其中一行最大的字便是程学鹏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的几句家训,“世学传家、耕读衍业、恪守汝志、茂永锦长。”
“咱们家的家谱已经传承了百年历史了,可惜了……可惜了……”程世谭看着手里的家谱,又想想现在的时局,和儿子商量后决定还是扔了好,避免惹祸上身。
程学鹏把翻出来的“四旧”一并装在了一个破麻袋片子里,封好口儿,趁着天黑没人,一股脑扔进河里。谁知用的劲太小,麻袋没抛进河里,滚了几滚停在了河坡上。慌慌张张的他顾不上查看,扔完便急着跑回家了。
程学鹏不知道,出来扔东西时,后面有个人一直在悄悄地跟着他。这个人正是他的三弟程学贺,程学贺在解放前和父亲一起参加家族的堂会,曾目睹过族长的威严和权力。后来老族长去世后父亲程世谭就被大家推举为程姓的族长,也就是“掌门人”。解放以后封建思想被推翻,这个“族长”也就不了了之。但程学贺对“族长”这一职位却念念不忘,尤其是大哥和二哥分别进城后,老四又在外当兵,他更觉得自己就是以后的一家之主,一族之长。
程学鹏走远后,程学贺见四下无人,便下了斜坡解开麻袋口翻了起来。袋子里杂物很多,翻了半天他也没找到想要的,最后干脆把整个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在散落一地的杂物中,终于找到了那个金黄色的绸缎程家的家谱。程学贺打开确认了一下,掸了掸上面的土,又叠好藏进了胸前的衣服里。
 
 
 
 
 
 
第31章 寻找
傍晚,关茉芬下班后在厨房里忙乎着,一个小时左右,饭菜就被端上了桌,其中就有那道她最拿手的土豆烧牛肉。程传铁扒着饭桌等着开饭的信号,通常这个信号都是程学鹏下班进家的推门声。没想到,今天关茉芬与儿子伴着桌上那“四菜一汤”从下午6点一直等到晚上9点,也不见程学鹏回来。这可把关茉芬急坏了,连忙给程传铁拨了一碗白米饭、另盛出一些菜让他先吃着,牛肉放在蒸锅里温着。安顿好孩子,关茉芬也顾不上吃饭,骑着车就奔大学的方向而去。这个时间学校里除了大字报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再没有别的声音。她在大院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见到程学鹏的身影。她又骑上车奔了丁良平家,一问才知道程学鹏今天没去研究所。
一连几天都没有程学鹏的消息,再加上胡同里总有几家被搅得鸡犬不宁,不是家里被翻,就是人被带走。关茉芬免不了猜测程学鹏是不是也被带走了。她不敢再往下想,天刚亮就把孩子送到了大哥家,自己骑着车直奔妹妹关茉芳家。
昆明路附近有一栋三层小楼,第三层便是关茉芳的家,她在通往三层的楼梯上安了一个铁门,所以看上去第三层是相对独立的。而且第三层有个不小的露台,这是她最得意的地方。平日里繁忙的医生工作让她身心俱疲,在家中这个“露台”侍弄花草是她闲暇之余最大的爱好。
关茉芬来到楼梯前发现那道铁门半开着,便自己推开门进去了。关茉芬一进门眼光一扫,就发现了客厅里有了不小的变化,酒柜不见了,酒柜上非洲雕刻工艺品没有了,其他地方的工艺品也不见了。她心里跟着咯噔一声。
“茉芳!”关茉芬轻轻地喊了一声正在露台上的妹妹。
“姐。”关茉芳的回应似乎有气无力。
关茉芬一眼望去,看到露台地面上被打碎的花盆和散落的黑土,就猜到这里刚刚被抄了家,赶紧上前询问。
“没事,就说养花这个事儿是资产阶级情调。”关茉芳很淡定地说。
“这都砸了怪可惜的!”关茉芬内心愤愤地说。
“没事,人家要砸咱也拦不住啊!”关茉芳一边捡起那些花盆的碎片一边回答自己的姐姐。
“可惜了了。”关茉芬还是惋惜妹妹精心培养的那些花。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关茉芳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们那个胡同挺乱的,我想来你这儿住几天。”关茉芬也蹲下帮着妹妹收拾着。
“那大姐夫和张虎呢?”关茉芳问大姐。
“孩子送大哥家了,现在不叫张虎了。”关茉芬说。
“叫什么啦?程虎?”关茉芳疑问着。
“程传铁。”关茉芬回答着妹妹。
“什么破名字!程学鹏给起的?”关茉芳一向看不上这个程学鹏,此刻连姐夫也不叫了。
“你上我这住,程学鹏呢?”她紧接着问。
“不知道,失踪好几天了,我正担心呢。”关茉芬眉宇间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那个胆小鬼,准是害怕找地方躲了!”这个小姨子对于姐夫的评论一向直来直去,却也十分准确。关茉芳把扫帚和簸箕放在了一处墙角,劝慰姐姐不要过于担心。
回到客厅,关茉芳指着酒柜的方向,指着和酒柜一同消失的非洲雕刻工艺品,惋惜地跟姐姐说:“你看,那是我唯一的纪念品,现在也没了!”关茉芬知道,那件工艺品对妹妹的重要性,但是现在被当做四旧扔掉了也是无奈,只能默默地接受了。
这件牙雕的主人是一位著名的外科手术大夫,也就是关茉芳的丈夫齐敬予。关茉芳看着那个空空荡荡的地方陷入了回忆之中……
齐敬予是关茉芳在医学院学习时认识的一位学长,她临近毕业时这位学长就已经成了城里少有的优秀外科大夫,年纪轻轻的就被院长誉为这个医院的翘楚。关茉芳毕业之后也来到齐敬予任职的这家医院。工作时间长了,齐敬予就被她开朗直率的性格吸引了。两个人相知相恋一直到结婚,后来齐敬予已经成为这家医院的院长,关茉芳则成为了牙科的主任医师。一个院长一个主任,婚后的生活不用说肯定是非常美满的,几年的时间两人孕育出齐明、齐玲玲、齐跃三个儿女。这样美满的生活与大姐关茉芬的家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了院长的齐敬予响应号召参加了第一批对坦桑尼亚的援助医疗队,关茉芳也怀着激动和不舍的心情给丈夫送行。就这样齐敬予登上了前往北京机场的绿皮火车里,透过车窗他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挥手道别。
齐敬予到了坦桑尼亚后尽职尽责,当时的环境比较艰苦,坦桑尼亚桑给巴尔群岛的卫生条件在当时是极差的。齐敬予和他的医疗队每天都超负荷地运转着,每个月也差不多只能得到一天的公休日。齐敬予就是在这个公休日外出挑选了一件精美的当地雕刻工艺品,准备回国时送给自己的妻子。一段时间后齐敬予得了严重的胃病。从非洲回来后,齐敬予拜托自己的同事给自己做手术。谁知,原本简单的手术却发生了事故,由于失血过多,齐敬予没能抢救回来。
齐敬予死后,关茉芳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生活质量断崖式下降,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无奈之下关茉芳只能把钱紧着两个儿子用,却委屈了自己唯一的闺女齐玲玲。
 
 
 
 
 
 
 
 
 
32 冲突
程学鹏一个人在老家待着,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会持续多长,又担心工作会不会因此丢了,不由地陷入了无尽无休的苦恼中。无所事事,他总是翻看随身带来的存折,无数次地计算五年后的利息,憧憬着到期之后会多拿多少利息。过了几天这个的日子,程学鹏便厌烦了,想找些事情来排遣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程学鹏透过窗子看到程传金正在院中劈柴,觉得这是一个缓和父子关系的好时机。他从炕上跳下来,趿拉上布鞋出了屋,拿起一把斧头,走到程传金跟前说,“累不累,爹帮把。”
程传金对父亲的示好没有反应,低着头继续劈柴。
程学鹏首次尝试就碰了一鼻子灰,干脆自己拾起一块木头在旁边劈了起来。程传金一见,重重地哼了一声,扔下斧头径直跑回了厢房。
另一旁,老三程学贺把这一幕看了个满眼,慢悠悠晃了出来,拍拍程学鹏的肩膀,低声说:“大哥,慢慢来,别吓着孩子。”
“嗨……”程学鹏回头看了看三弟,随声附和了一句,又来到堂屋坐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
另外一个椅子上的程世谭正拿起好久不用的烟袋灌上了满满的烟丝。
“爹,你怎么又抽上了?”程学鹏问。
“愁!”程世谭只回答了一个字便用“洋火”划出一道火光点燃了烟袋。
程学鹏看看父亲后便哀叹着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学鹏想想孩子们的态度,还是不太甘心,便揣上几毛钱到镇上的国营合作社里买了些糖果回来。这些糖果买来时都是用纸包包着的,程学鹏把这些纸包一个一个地打开放在了儿子的房间内,说了一句:“给你们俩买的,吃啊!”说完也不等有人回应便离开了。
程学鹏走后,程传银便上前去看那些糖果,刚刚抬起手便遭到了哥哥的阻拦,“别吃他给的东西!”程传银便不敢再碰。
“你记住了,千万不能跟他好!”程传金叮嘱着妹妹。
“为什么?”程传银问哥哥。
“就是他,不要咱娘的!”程传金露出了愤恨的表情。
妹妹听后点了点头。
这几天,程学鹏每次在院子里溜达时都透过门缝看他买的糖有没有被兄妹俩吃掉。然而每次偷看都让他大失所望,那糖果放得都落了灰,整个房间对那些糖果感兴趣的恐怕只剩下苍蝇了。对于一向节俭,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把存折拴在“肋条”上过日子的程学鹏来讲,那份糖果绝对是一个大手笔,他怎么也想不通孩子们为什么会不接受,时间久了反而心里责怪起孩子们。他认为孩子们不理解大人的苦,两个孩子的做法是不孝顺自己。
程学鹏就这样心里愤愤不平地每天在院子里踱着步。一天他在厢房的写字台上无意间看到了程传金的一份数学作业,错题快达到了一半,而且有些题更是错得可笑。这对于精于计算的程学鹏来讲几乎是不能忍受的。他也顾不得别的,把院子里正在踢球的程传金拉回了屋里拿着那张错题教训着。
“这个你也能做错,我口算都能算出来。”程学鹏朝儿子喊着。
“我不会啊!”程传金反驳道。
“分数乘法,比你小年纪的都能作出。”程学鹏继续喊着。
“我就是不会!”程传金继续地反驳着。
“你还是我儿子吗!这都不会!”程学鹏更加着急了。
“不是!”程传金脱口而出。
程学鹏怒气上头,甩手就给了儿子一记耳光,这可把跟着进来的程传银吓坏了,哭着就跑到了爷爷房间。
“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谁儿子!”程学鹏仍然追打着儿子程传金。追打之中,那桌上放着的各种糖果散落了一地,吧嗒吧嗒的都被踩扁。
“谁爱是谁是!反正我不是。”程传金也急了,不跑了,站住等待着父亲的巴掌。
程学鹏气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随手抓起一个茶杯就向儿子扔了过去,这一扔可把程传金给逼急了。
“你不配做我爹!你抛妻弃子!”程传金捂着被磕着的地方大喊。
“你要气死我,你个不孝子!”程学鹏愤怒着,场面失控。
“当年你为了好生活抛弃我们!”程传金对父亲叫嚷着。
程学鹏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一个的巴掌落在儿子身上。
“现在那边有事了,你又不管那边,拿着个存折自己回来!”程传金边哭边说。
“你自私!自私!”程传金双手捂住了头任由父亲打着也要说完。
“自私!”伴着孩子的哭嚎声这两个字穿透了程学鹏的鼓膜,深深地扎在了他心里,仿佛一下子炸出了他内心的“小”来。
“爹,别打了。”门外传来了女儿程传银的声音,后面还站着程世谭。
女儿的这声爹似乎给程学鹏带来了些许的宽慰,顺势放下了扬起的手,程传金也气哼哼地闭上了嘴不在喊叫。
程学鹏被孩子的几句话击穿了内心,一直以来隐藏得最深的胆小和自私竟被孩子给喊破了,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如何收场,双手背在后面一人回了房间。
程世谭拍了拍孙女程传银的头,抽了一口袋,连说“造孽……”也无奈地转身回房了……
 
 
 
 
 
 
 
33 过继
自上次和程传金发生直接冲突后,家里就乱得不可开交,每隔三五天便会吵上一架。程世谭年纪大了,劝也劝不动,只是干着急,索性也不管了。令人奇怪的是这些日子,程世谭的三儿子程学贺很少来这个院子了。
程学贺结婚没几年,在村边的一处宅基地建了房子单独过日子,但是几年了也没有子嗣。虽然住的地方和老家儿院子有一定的距离,但是他每天都注视着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前不久扔“四旧”,就拾了不少好东西藏在了土炕下面。
这一天程学贺趁旁下无人,便从炕下掏出了这些东西。父亲在镇上当差时的帽徽、麻将牌、袁大头用粗麻布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摆在炕上欣赏着。这些东西里最让他爱不释手的就是那份黄布绣成的家谱,最喜欢的东西自然最不敢摆弄。他干脆拿出笔墨,找出一张宣纸上,开始抄写家谱。他这么重视这块儿“黄布”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
程家的女眷嫁到了内蒙,老大在城里做上了会计,老二在城里教书,老四在北京成为了军官,唯独这老三程学贺在老家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一直也没有离开,深受父亲的影响对家族宗室尤为看重。对于他来讲,得到这个黄布家谱就像是东汉末年袁术从孙坚手里截下了那块儿传国玉玺一般。兄弟们基本上都离开了老家儿,自己又得到了这块儿“黄布”,就像自己成了程家这一辈儿的唯一代表,等父亲百年之后就是这一族的“掌门人”,那时候还不是风光无限……
程学贺边想边笑,不由地笑出了声,手中的毛笔险些蹭到那块儿“黄布”。程学贺赶忙放下了笔,用干布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把黄布叠好收了起来。
程学贺收起了黄布在屋里踱来踱去,想来想去还是差点儿,只是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正在这时,程学贺的媳妇突然推门进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到正在屋里踱步的他,用嘲笑的口气说了一句:“又做春秋大梦了?看好了,现在可是白天!”
程学贺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说:“什么春秋大梦,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程学贺媳妇一边归置着东西一边回答程学贺。
“你说说你懂什么?”程学贺问。
“你不就是拾着了一个家谱么?”媳妇说。
“嗯,怎么了?”程学贺等着媳妇的下一句话。
“我劝你赶紧扔了!”媳妇说。
“我不扔!好不容易得来的。”程学贺的脸上露出了烦躁的表情。
“那是‘四旧’,搁在家里是个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留那个做什么?”媳妇劝着程学贺。
“我留那个干嘛用?!你说说?”程学贺问。
“你不就是想做个程氏的老大么?”媳妇说。
“对,怎么了?”程学贺不太服气。
“你又不是太子,还继承皇位呢?瞅瞅你们家穷的!”媳妇又嘲讽道。
“我就乐意当老大,怎么了?千金难买我乐意。”程学贺更加烦躁了。
“你以为你有个破家谱就能当老大?”媳妇说。
“怎么讲?”听了媳妇的话程学贺表情开始认真起来。
“你是不是认为你那几个兄弟都不在家,你就是老大了?”媳妇问。
“别问我,你继续说。”程学贺认真地听着。
“你爹还有个长孙子,你忘了?”媳妇说。
程学贺听了媳妇的话后茅塞顿开,终于知道了自己差在哪了。
“哎呀!哎呀!疏忽了!”程学贺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这也不难!”程学贺为难得不知道怎么办时,媳妇在旁边说了一句。
“说来听听!”程学贺更加认真了。
“老大不是在城里娶了媳妇了么?”媳妇问程学贺。
“是呀!”程学贺说。
“他这俩孩子认他么?”媳妇又问。
“不认啊!这两天我看那院子里打了好几次了,说什么也不认!”程学贺说。
“都说什么了?”媳妇也好奇起来。
“那还能说什么?不叫爹呗,说我哥抛妻弃子!”程学贺把偷听来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自己的媳妇。
“那不就结了!”媳妇说。
“哎呀,你别老是半句话,想说什么你快说!”程学贺说。
“咱俩现在还没孩子。”媳妇说。
“唉,这个不用你说,快说后面的话。”程学贺着急地说。
“你把他那俩孩子过继过来就行了呗。”媳妇的表情开始得意起来。
“对啊!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对对!”程学贺兴奋的用手掌拍起拳头。
“还真拿自己当太子了。”媳妇嗤笑了一下便系上围裙到灶边做饭去了。
“两个养不起,咱就把程传金给过继过来?”程学贺紧跟着追过去问。
“您随便。”媳妇忙着做饭已经懒得搭理这个正在“做梦”的程学贺。
“要是,我也是摄政王!”程学贺表情滑稽高兴的手舞足蹈到院子了去了。
程学贺的媳妇又发出一阵嗤笑。
大院里的程学鹏这几天也不太安生,和儿子吵架后,尤其是那句“自私”正好击穿了他内心中的自己。程学鹏觉得自己在这个院子里有点待不下去了,瞅着外面的风声也不如前两天那么激烈了,便收拾了一下东西把那张存折放在行李的最深处准备回城里。
程学鹏刚要走便碰见程学贺摇头晃脑得意地推门进院子。
“三弟,我得回去了,平日里你多照顾爹。”程学鹏对程学贺说。
“大哥,这个用的着嘱咐么?你们不在不都是我照顾么。”程学贺对大哥说。
“嗯,那我走了。”程学鹏一时语塞,便提起行李要走。
“等一下,大哥,不着急走。”程学贺挽住了大哥提行李的胳膊。
“有事?”程学鹏问。
“有事!”程学贺认真的表情让程学鹏以为真有什么大事要说,便提着行李回到堂屋坐下。
“那个,大哥。”程学贺搓搓手欲言又止。
“你快说,我这准备赶车去了。”程学鹏着急要走便催促着三弟。
“大哥,我想照顾你家那俩孩子!”程学贺说。
“这怎么说的!平日里不都是你给照顾着么?多费心吧,受累了。”程学鹏对这个三弟十分地感谢。
“不是,大哥,我不是这意思?”程学贺说。
“那什么意思?”程学鹏问。
“大哥,我,我想过继程传金!”程学贺壮着胆子跟程学鹏说。
“胡闹!程传金将来要跟我去城里!”程学鹏听见这话气得就拍起了桌子,拿着行李夺门而去。大哥忽然间拍打桌子的动作吓得程学贺心头一颤,心虚地撇撇嘴。这个声音也惊动了旁边屋的程传金,程传金跑出屋来就对着程学鹏的背影说了一句:“我不去!”
程学鹏看都没看一眼提着行李走远了……
 
 
 
 
 
 
 
 
 
 
 
 
34 改口
“妈妈,后面胡同小宇子穿着个绿军装可好了,我们同学都围着他转。”程传铁对妈妈说。
“我可给你弄不来那衣服,咱家也没个当兵的。”关茉芬对程传铁说。
“嗯,知道啦!”程传铁知道家里的情况,也不敢对关茉芬提出什么通常孩子该有的诉求。只能默默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便要出去玩。
“小虎儿!哪也别去了!该吃饭了!”刚要推门的程传铁被妈妈叫住了。
虽然户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程传铁,但是关茉芬仍然管他叫“小虎儿”,程学鹏也是默许的。程学鹏跑回老家后,这对母子又回到了之前相依为命的生活状态,这对程传铁来讲是一段平静而有自我的日子,比起和继父程学鹏同处一室的生活显然轻松了很多。
同天真的孩子相比,关茉芬的内心世界却远远不那么简单。程学鹏刚消失的那几天,关茉芬曾找过自己的妹妹关茉芳来排遣内心的忧虑。妹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从关茉芬和程学鹏开始谈婚论嫁那天起,这个妹妹就对隐瞒有个孩子这件事不赞成,多次劝阻姐姐,但对完整家庭的恳望、婚姻生活的向往,让关茉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说。这次关茉芳就程学鹏失踪这件事又是直言不讳,她告诉姐姐这个人能三番五次地逃离就说明这个人是极度自私的,没有担当不负责任。
关茉芬听了妹妹的话后,表面上故作镇定,只是点了点头,但她心里却是很明白的,婚后与程学鹏一起生活的日子,足以让自己看出程学鹏的为人。但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段婚姻,千难万难也得维持下去,况且还有孩子。现在她什么都不求,只希望程学鹏还能回来。如果他回来,自己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也不说,仍旧和以往一样过日子。
这一天午后,程传铁和武德闾舅妈家的孩子们一起去河边儿粘蜻蜓。爱干净的关茉芬独自在家收拾屋子,正当她认真地用干布擦拭书架上落满了尘灰的那些书时,院门咔嚓咔嚓响起来,程学鹏提着个黑色皮包开门进了院。房子的门窗已经被关茉芬擦得雪亮,她透过玻璃一下子就看到了。
“你回来了?”关茉芬的表情发呆,见到程学鹏便只说了这一句。
“嗯,回来了。”程学鹏说完便进了屋。
“你去哪了?”关茉芬开始关切起来。
“我回老家了,前几天风声太紧。”无数的理由在程学鹏大脑里绕来绕去,在和关茉芬对话的过程中他谨慎思考着该说的和不该说的。
“我们单位不是学校么,我这又管着保险柜钥匙,怕出事!”程学鹏为了掩盖先前事情暴露出的自私本质便继续编着理由。
“嗯!”关茉芬点着头。
“这个钥匙要是被抄了,那可不得了!”程学鹏说。
“嗯,坐下吧,吃饭了么?”关茉芬流露出相信的表情。
“这可是整个研究所老师的工资啊,出了事就麻烦了!”程学鹏重复着编出来的理由,说了几次之后就连自己都相信了,一个自私的人在“皮袍”的遮掩下又开始变得“高大”。
生活再一次成为常态,程传铁回到家没有地方睡觉便又睡在厨房。
一天,程传铁从合作社里拿回了一罐臭豆腐,进屋打开盖子便用饼夹起吃。这味道一下就弥漫到满屋,程学鹏闻着恶心便吼出一句:“上厨房吃去!”。
一向老实的程传铁听到这声吼叫便立刻盖上了罐子准备到厨房吃,推门时程学鹏忽然蹦哒出一句:“算啦,小虎儿,你就坐屋里吃吧。”
小虎儿这个称呼居然从程学鹏的嘴里说了出来,程传铁听见了这句话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是该去厨房还是该在屋里。
“你爸叫你回屋吃你就回屋吃吧。”坐在一旁的关茉芬也说着。
“小虎儿,放桌上吃吧。”程学鹏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第一次程学鹏对程传铁用了缓和的语气说话,程传铁也是摸不着头脑,但这是关茉芬想看到的。程学鹏的缓和原因很多,一个是因为前不久不辞而别心里一直有点心虚,再有就是在老家遇上那些状况,让他觉得只有城里这个家才能给他带来一家之主的感觉。
更让关茉芬和儿子意想不到的是一周之后竟然从邮递员那里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之后居然是一件军服,上衣是草绿色,裤子是蓝色。这是程学鹏托四弟程学忠从北京寄过来的军服,这恰好是程传铁梦寐以求的。母子俩对程学鹏的反常都感觉着不适应,不知道“葫芦里的药”究竟是什么,但是眼下的情景让她们宁愿相信好日子已经到来。
关茉芬拿过衣服来想改小让儿子穿着合身些,而程传铁却不舍得让妈妈改衣服,卷卷袖子和裤腿便穿上了。
“这件军服裤子怎么是蓝色的?”程传铁没有见过蓝色的军服,便看着妈妈问。
“这是空军的军服!”程学鹏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空军的?”关茉芬疑问。
“嗯,小虎儿他四伯从北京寄来的。”程学鹏的说话方式让关茉芬感觉出来了极大的改变,“小虎儿他四伯”这意思是指“他的四弟是小虎儿的四伯”。听到这句话的关茉芬内心兴奋不已,这也许是丈夫要认下程传铁。
“小虎儿,你听见了么?”关茉芬问自己的儿子。
“嗯。”程传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这是空军的军服!你四伯送你的。”关茉芬兴奋地说。
“嗯。”程传铁答应道。
“喜欢么?”关茉芬问。
“喜欢。”程传铁点头。
“赶紧谢谢你爸!”关茉芬眼神移到了程学鹏身上。
“谢谢。”程传铁朝着程学鹏说了一声。
“爸。”关茉芬在一旁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爸。”程传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听了妈妈的话,叫起了程学鹏爸。
这一声“爸”激起了程学鹏心里最深的那个矛盾点,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认自己,自己不喜欢的继子反而叫自己爸。但是这一声爸至少可以让在老家受挫的程学鹏在城里的家里得到一丝丝的宽慰。
 
 
 
 
 
 
 
 
 
 
 
第35章 课堂
正午毒辣的阳光照射在蓝色窗帘上,没有一丝风,教室里又闷又热,学生们大多昏昏欲睡,只有栢老师讲课发出的沉闷声音。栢老师说话有口音,带有奇怪口音的讲课内容更像是绝佳的催眠音乐。
班上的学生们常用“X加Y等于裤腰带”这句话来戏谑他的口音,私下里更是偷偷地把栢老师称作“老栢”,当面却是谁也不敢这么叫的。
这个下午,程传铁就是伴随着这个“催眠最强音”趴在课桌上默默地睡着了。
“传铁,传铁!”隔壁课桌上的小宇子用一颗小纸团扔向了程传铁的脑门儿上。
“干嘛?”被纸球砍到的程传铁醒过来抹了抹嘴边的口水皱着眉问小宇子。
“传铁,你这身军装是哪个部队的?”小宇子轻声地问。
“空军的!”程传铁也同样轻声的回答着小宇子。
“你这身儿军装恐怕咱们整个学校都找不到,独一份儿啊!”小宇子挑起了大拇指。
“这是首长的!”程传铁指着军装的口袋向小宇子示意这件衣服有四个口袋,不是一般士兵穿的。
“传铁,问你个事儿?”小宇子说。
“问吧!”程传铁说。
“你爸是干嘛的啊?”小宇子问。
“我爸是大学教授!”程传铁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自豪感,这位继父的大学工作成为他此时引以为豪的资本。
“这军服是他从哪学来的?”小宇子急促地问。
“这是我四伯的衣服,他在北京当首长!”提到军服的来历,程传铁更加兴奋,甚至忘记了两个在偷偷说话,拔高的音量吓坏了轻声说话的小宇子,更惊动了正在讲课的栢老师。一个白色的粉笔头嗖的一下就被弹到程传铁的桌面上。
“程传铁!”栢老师停止了讲课。
程传铁看到讲台前生气的栢老师,赶紧站了起来。
“程传铁,你是班长,班长带头上课说话?这像话吗?”栢老师拿着粉笔一下一下敲着讲台。
“老师,我错了。”程传铁低下头赶紧认错。
“刚才你在那睡觉我就没理你!现在两个人在底下又交头接耳起来了!姜宇!你也给我站起来!”栢老师越说越生气。
小名叫小宇子的姜宇听到栢老师点到自己,也蹭地站了起来。
“你们这个十三班是鱼缸里的金鱼!有光明没有前途!”栢老师用粉笔用力地戳着讲台后又继续说着:“程传铁,你是班长,你说怎么办吧!”
“老…老栢,我错了。”程传铁被栢老师的高音量冲击得脑袋直嗡嗡,嘴一吐露,就把同学们私下里对老师的称呼说了出来,栢老师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他同学就听出来了。一瞬间教师像炸开了锅,几个淘气的男孩子带头,大家开始“老栢、老栢……”地喊开了。
学生们的起哄气得栢老师直哆嗦,“程传铁,明天上学把你那个大学教授的爸爸请到我办公室来!”说完便扭头离开了教室并重重地摔了一下门。
放学后,小宇子背着绿色军包飞快地跑出了校门,裤脚边掀起了一阵阵灰尘,他要去的地方是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小人书摊子,扔下两分钱就一直可以看到晚上吃饭的时间。小宇子对栢老师的批评已经产生出了“免疫力”,心情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与之相反的是十三班班长程传铁,背着绿色的书包在学校旁边的土路上徘徊了很久才敢回家。
“怎么了?丧眉搭眼的!”关茉芬问刚刚进屋的程传铁。
“妈~”程传铁脑子里组织着语言。
“小虎儿,你在学校惹嘛祸了?”关茉芬问儿子。
“没。”程传铁说。
“没惹祸,你这表情!”关茉芬放下了手中正在削的土豆关切地问。
“嗯,栢老师让明天请家长。”程传铁犹豫了一下说。
“行,我明儿下班儿去吧。你可别再惹祸了,毕业班了!”关茉芬叮嘱道。
“不是,妈……”程传铁说。
“不是什么呀!你痛快点说。”关茉芬有些着急。
“不让你去,栢老师让我爸去。”程传铁说。
“这请家长还点名儿。”关茉芬透着疑问的语气说。
“嗯。”程传铁默默的低下了头等待着结果。
“行,明儿我去。”坐在一旁看报纸的程学鹏听见了他们母子的谈话后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关茉芬在厨房观察着程学鹏,这么爽快地答应去儿子学校见老师,表情上又似乎合情合理。这种举动让她心里有些许的宽慰,这个二婚的丈夫从老家回来之后对自己和儿子的态度变化了许多。毕竟孩子被请家长不是成绩不好就是闯了什么祸,总之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想到这儿关茉芬禁不住问程传铁:“小虎儿,究竟是什么事被请的家长。告诉你爸,让你爸心里有个数。”
“嗯......”程传铁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快说!”关茉芬催促着儿子。
“那个,我不小心叫了栢老师的外号。”程传铁用拖拉的语气说。
“不尊重老师啊!”关茉芬说。
“嗯。”程传铁有些不好意思。
“那也不至于点名请你爸呀!”关茉芬把做好的土豆炖牛肉盛在盘子里嘴里一边嘟囔着。
关茉芬把白米饭盛在了还是刚解放时买的粗瓷大碗里,那碗已经旧得变成了暗灰色,更显得那米饭的白。一勺土豆炖牛肉盖上去黄色的汤汁染在了白米饭上,程传铁馋得吞咽了几次口水,但是程学鹏不动筷子他是不敢动的,只能忍耐着慢慢等。程学鹏没有动筷子是在等关茉芬正在温的一壶白酒。
“快吃吧,今天的牛肉炖得特别烂……”关茉芬拿着一壶烫好的白酒正要放在程学鹏面前时,一个没抓稳酒壶掉在了地上,还好儿子用手垫了一下摔得不是很严重,温酒壶的嘴儿碰了一下地碎掉了一块儿,一壶带着温度的白酒也全都洒在了地上。浪费的酒也就是二两倒无所谓,可是这酒壶是程学鹏从老家带来,平日里十分珍惜,原本融洽的气氛被这“砰”的一声打断了,这个傍晚一家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第36章 选兵
程学鹏掏出了钢笔和记事簿,然后把黑色公文包放在了椅子的靠背上,在教师办公室等待着还在班上讲课的栢老师。太阳快下山了,悬在空中的夕阳透过窗子照在程学鹏的脸上,这间办公室的西晒非常严重,承受不住热浪的栢老师一般下午不会在办公室待着。但坐了许久的程学鹏脸上却未出过一滴汗,长期伏案算账使他养成了耐力好和心静的习惯。
“这节课就到这,现在下课了!把这些油印卷子都带回家做!”栢老师把该写的板书都写完后宣布下课,瞬间课堂上合书的声音、铅笔盒盖盖子的声音、脚步声、嘈杂声乱作一团,每个人都赛跑一般地蹿出了课堂。
栢老师收好了粉笔夹着三角板和书待全班同学都走完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办公室。刚打开门便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您是?”栢老师毕恭毕敬地问。
“老师好,我是程传铁的家长。”程学鹏也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说。
“前辈您好。”栢老师用两只手与程学鹏握手以示尊重。
“您好,您好!”以为自己要来和栢老师承认错误的程学鹏此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您是大学教授?”栢老师问。
“我在大学里工作。”程学鹏回答中只提了自己在大学工作,并没有说明自己的具体职位。这是他心中的一个小算盘,想多享受一会儿这种“老前辈”的感觉。
“前辈,请坐…….”栢老师对程学鹏客气得有点过分。
“传铁在学校里犯错误了?”程学鹏把话题拉到了请家长的原因中来。
“哦,没事,那个事不碍得……”栢老师摆摆手。
这更让程学鹏糊涂了,本想体验一次当家长的感觉,特地来办公室里给程传铁向班主任承认个错误回去教育一下儿子,结果却和想象的不一样。
“程传铁平时是有点儿‘皮’,但是总体还不错,您不用担心了。”栢老师说。
“那我今天来……”程学鹏问。
“是这样的,过两天我们这儿要来人选飞行员。”栢老师一边说一边在抽屉里翻动着。
“飞行员?”程学鹏重复了一遍表示疑问。
“空军,北京来的人选。我觉得程传铁各方面素质都不错,您考虑考虑。”栢老师从抽屉里翻出了表格让程学鹏拿回家认真地填写。
“这是个好事儿,谢谢老师。”程学鹏接过表格。
“前辈,你回去和程传铁好好商量商量,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栢老师说。
过了一阵“教授”、“前辈”瘾的程学鹏回到家中,晚饭时把表格给妻子和儿子看。程传铁看到表格后激动放下了碗筷跳了起来,后院儿的小宇子看见个军挎包都很羡慕,要是自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空军军人,那这些周围的邻居还不得羡慕死。
“誒,学鹏!小虎儿他四伯不是空军的官儿么?你给他打电话托付托付。”关茉芬为了自己的儿子此时的头脑转得飞快,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的小叔子程学忠。
“嗯。”程学鹏拿起小酒盅喝了一口凉白酒。
关茉芬看见程学鹏用小酒盅喝没有温过的酒没有做声,但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打算,她想找人把那个碎了口儿的温酒壶给修好。她觉得既然程学鹏那么珍惜从老家带来的这个东西,如果修好了程学鹏高兴了,那儿子当兵的事儿也许他会尽心尽力地帮忙。
第二天是个周末,关茉芬用毛巾仔细把那个酒壶包好,骑上自行车来到了自己妹妹关茉芳任职的那家医院。
“受累,我问一下,牙科在几楼。”周末这个大家都在歇班的日子,医院里却异常地繁忙,关茉芬挤到了挂号的小窗口问了里面的收费员。
“二楼,右拐第二个诊室。”那个收费员忙得眼皮都没抬一下。
关茉芬捧着那个毛巾包从队伍中挤了出来,上了一层楼就看见了妹妹所在的诊室,直对着楼梯位置实在是太明显了,关茉芬心想:早知道这么好找,就不挤队伍去问了。
“茉芳!”关茉芬站在妹妹诊室门外叫着。
“大姐,你等会儿,我正在给病人补牙。”正在用牙钻在病人嘴里钻来钻去的关茉芳暂停了一下示意关茉芬在那先坐一会儿。
关茉芬抱着毛巾包在诊室外坐下,不知不觉地就是一上午,补牙的、拔牙的一个接着一个。她紧张着毛巾包里的酒壶,生怕谁过来碰一下再摔了,手心里出了不少汗。医院里又不能吸烟,关茉芬只能在那静心闭目养神。
终于到了中午,关茉芳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后向坐在门口的关茉芬喊了一声。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闭目养神的关茉芬被这喊声吓了一跳,看看自己手中的毛巾包没有滑落才舒了一口气。
“大姐,咱去食堂吃饭去。”关茉芳拿着钥匙要锁诊室的门。
“先别去,我有事儿!”关茉芬说。
正要锁门的关茉芳见大姐的事儿貌似挺急的便没有去吃饭,和她一起又进到了诊室里。一个碎了口儿的酒壶被摆在了诊室的桌子上,关茉芬对妹妹讲述着这几天的事情。两个人会诊般地看着桌上的酒壶和碎渣。
“大姐,你也太惯着他了。”关茉芳一向看不惯这位姐夫。
“茉芳,你不知道。我这是为了小虎儿。”关茉芬把北京的领导要来程传铁学校选空军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妹妹。
“小虎儿,身体条件各方面都没问题,用不着他。”关茉芳跟大姐捣鼓起来。
“唉,茉芳。你就给修修这酒壶吧,也好让他四弟帮忙,我这心里也踏实。”关茉芬央求着这个牙医妹妹。
“行,先放这吧,我在这不能弄,得拿回家去,明儿你来我家咱俩唠唠。”修补瓷器对一个牙医来讲简直太容易了,关茉悄声告诉姐姐,修这个壶需要用到一些补牙的材料,只能在家里偷偷地修。
“谢谢妹妹!谢谢妹妹!”关茉芬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医院。
 
 
 
 
 
 
 
 
 
 
 
 
 
 
37 偏见
又是一个轮休的日子,关茉芬来到妹妹家,三层的铁门没有上锁,她推开铁门上了一截楼梯后便进了妹妹家的客厅。
关茉芬在客厅里喊了几声,见妹妹和几个孩子们都不在,嘴里嘟囔了几句,“家里没人也不锁个门。”便坐在沙发上拿出一根香烟想着边抽边等,不一会儿工夫这烟味就弥漫在整个客厅,长期吸烟的关茉芬是感觉不到的。
“大姐,你怎么又在屋里抽烟。”关茉芬刚刚才划着了火柴,关茉芳就推门进来吓了他一大跳。
“哎呀妈呀,你又吓我。”关茉芬甩了甩手熄灭了火柴,匆忙地把手中的半支烟捻灭。
“去露台上抽!”妹妹咬着牙恶狠狠指着外面对关茉芬说。
关茉芬知道自己的妹妹平时就刺呼呼的,而且还有洁癖,忍不了屋内的烟味儿。她从善如流地来到露台重新点上一支香烟吸着。
“你这毛病可真多,我平时都不敢来你家。”关茉芬过足了烟瘾之后回到客厅对妹妹说。
“姐姐,你这总抽烟可不行啊!小心得肺癌!”即便是身上带的微弱的烟味关茉芳也闻得见,她捂着鼻子对姐姐说。
“行了,行了!这不就抽了一支吗。你别咒我了。”关茉芬说。
“我这是为你好!”关茉芳表情严肃。
“你对我好,就赶紧说正事儿!”关茉芬说。
“那个酒壶我给你补好了。”关茉芳对姐姐说。
“补好了就快拿给我呀。”关茉芬嫌弃起妹妹的磨叽。
“我得先跟你说一声。”关茉芳对姐姐说。
“快说吧,你这也太磨叽了!”关茉芬有点着急了。
“我们医院补牙的材料是有数的,我只能用做牙龈的材料给你补这个酒壶。”关茉芳说。
“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关茉芬说。
说着话关茉芳从身后的一个橱柜里拿出了那个用毛巾裹着的酒壶递到了姐姐的手里。关茉芬接过那个毛巾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壶身是白色的,可这壶嘴儿怎么是红色的!”关茉芬看着毛巾上的酒壶着实吃了一惊。
“我都说了只能用做牙龈的材料补,当然是红色的啦!”关茉芳重复着这个理由。但是真正的原因却是自己实在讨厌这个姐夫,不愿认真补,只为应付姐姐。
“妹妹,你可真是会开玩笑啊!补成这样,老程能高兴么?”关茉芬有些为难地说。
“这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一个破了的东西让我补好了还不行?”关茉芳拿起酒壶指着说。
“你快放下!别回来又给摔了。”关茉芬双手拿回酒壶小心的放回了桌子上。
“你就跟那老程说,酒壶是我修的,看他能怎么样!”关茉芳说。
“你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你姐夫。”关茉芬一边小心翼翼的包起酒壶一边对妹妹说。
“我压根儿就没看上过他啊!又吝啬又胆小!”关茉芳的嘴就从来没有饶过任何人,直来直去地说出了姐夫身上的这些缺点。
“我这不都是为了传铁能当兵么?”关茉芬解释道。
“呦,程学鹏有这本事?”关茉芳用嘲笑的语气说。
“他是没有那个本事,可他四弟是军队的大官啊。”关茉芬说。
“人有那本事管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了,还能管你的孩子,还有你以后别管小虎叫传铁了,多难听的名字呀!他自己的孩子是金呀银呀的,凭什么到我们小虎儿这就是铁呀?”关茉芳的小嘴儿叨叨着。
“你这个嘴啊就是不饶人!”关茉芬指着自己的妹妹说。
“我说的有错吗?”关茉芳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咱说点别的吧,你那几个孩子怎么都不在家?”关茉芬听不得别人这么口无遮拦地批评自己的丈夫,于是开始转移话题。
“哦,我那俩儿子,一个高中在读,一个正准备考高中呢。”说起儿子关茉芳似乎有些兴奋。
“还考学你怎么不让他们当兵去呢?”关茉芬疑问道。
“当兵干嘛?”关茉芳问。
“当完兵能分配好工作挣钱啊。”关茉芬说。
“别听那个,还是多学点知识好!”关茉芳与姐姐想法上出现了分歧。
“别听哪个?这是不是老齐给你留下来的钱太多了呀。”关茉芬用讽刺的口吻对妹妹说。
“就是没钱我也想办法让他们上。”关茉芳言谈话语中透着倔强。
“到时没钱你可别跟我借啊!”关茉芬和妹妹开玩笑说。
“哼!还真不用。”关茉芳反而认真起来。
“你怎么不提你闺女呢?她最近怎么样了?”关茉芬继续问着妹妹。
“呃,齐玲玲。去郊区插队去了。”提到闺女关茉芳的表情由兴奋转回了平常。
“她怎么不考大学?”关茉芬问。
“让她上完高中不错了,插队干点农活有的吃不会饿到。”关茉芳的表情由平常又转为了不屑。
“在哪啊?”关茉芬问。
“不远,40来里地。”关茉芳回答道。
“你没去看看孩子。”关茉芬关切地问。
“没有,让她锻炼锻炼。”关茉芳回答着姐姐。
关茉芬在妹妹家的写字台上看到了一些瓶瓶罐罐的玻璃器皿,这些东西都是他儿子齐明的,自从上了高中后他就喜欢上了化学。这些瓶瓶罐罐也是关茉芳为了支持儿子从自己上班的医院里一点一点给捎回来的。那些年是没有恢复高考的,全国只有1%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只有工、农、兵才能具备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格。即便在如此条件下,关茉芳仍然不遗余力地去帮着儿子想办法、找路子。为了满足儿子将来能上大学学化学的愿望奔波着。而她也给小儿子齐跃铺平了未来的道路,齐跃是个肯吃苦的孩子,还没上高中。由于齐跃年龄还小关茉芳希望齐跃能先拥有扎实的文化课基本功,等待着未来的形势,也就是未来会不会恢复高考。因此齐跃书桌上堆成小山一般的习题书,基本上都关茉芳一本一本翻看然后挑选来的。这是她同样想上大学的女儿齐玲玲没有办法享受到的,言谈话语间关茉芬深深感受到了妹妹对自己儿女间的差别化待遇。
 
 
 
 
 
 
38 插队
城北郊区。
齐玲玲初来乍到,脱离了关茉芳对她的约束,告别了城里的特色早餐煎饼馃子和锅巴菜,一段时间后便迎来了现实的严峻。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最重要也是最原始的需要也就是填饱肚子了,然而没几天大米就吃完了,接着棒子渣也快见底了。这饿肚子的苦再加上每天的重体力劳动一般人可是吃不消的。
大队的田地上,齐玲玲正和当地农民一起锄地,汗水浸到眼睛里,咸咸的让她感觉刺痛,睁不开眼睛。
“玲玲!有人找你,在田埂那。”这是大队书记的声音。
齐玲玲用手背用力地揉揉眼睛,看到一个穿着棕色短裤、白色跨栏背心的少年,被太阳晒得眯缝着眼呆呆地站在那里。
“小虎儿,你怎么来了?”齐玲玲放下工具跑过去对正站在田埂上的表弟程传铁说。
“表姐,学校在这儿组织学工学农我就来了。”程传铁回答她。
“你也不知道晒,站这么个大太阳地儿。”齐玲玲把身后背着的草帽拿下来盖在了表弟的头上。
“表姐,你眼睛都红了,是流汗沙的吧?”程传铁举着手指说。
“没事!你表姐厉害得很。”齐玲玲说着话又揉了一下眼睛。
“表姐,在这种地累么?”程传铁问道。
“这有什么累的!锻炼!”齐玲玲用十分有力的语气说。
这个表姐从小给程传铁的印象就是十分要强。小时候在舅舅的院子里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在一起玩时,总能听见他们抱怨作业太多,上学太累,但从未听过她的抱怨。程传铁在第一个父亲张茗坷离开他后,在单亲生活那段时光中总是抱怨命运坎坷。
齐玲玲对生活的态度与程传铁正好相反,这也与她的生活经历相关。她的生活环境比起舅舅家和大姨家好上了一大截,双亲都在从事医疗行业,并且父亲齐敬予还是著名的外科医生。父亲对幼儿时期的齐玲玲关爱有加不但给予了良好的教育,而且还把不惧困难凡事乐观的生活态度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了女儿。父亲在她的童年时期随医疗队援助坦桑尼亚,一家人也是聚少离多。父亲援非的日子里,母亲关茉芳一个人操持家里,在医院的工作也是非常忙碌,所以闲暇的时间非常少,与丈夫齐敬予不同,她把更多的时间和关爱放在两个儿子身上,而对女儿则过分地苛刻。几年前的一个深夜,齐玲玲睡眼朦胧中恍惚间看见父亲坐在自己的床头。那不是梦,那是真正的父亲。
“爸爸,你回来了。”齐玲玲高兴地跳起来抱住父亲。
“嘘!别吵醒他们。”齐敬予指了指她兄弟们的房间。
“嗯!”齐玲玲用很小的声音答应着。
“给,”说着话齐敬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来。
“巧…巧克力。”齐玲玲兴奋地接过巧克力后忙着要撕开那层薄薄的锡纸。
“诶,早上起来再吃,保护牙齿呦…”齐敬予用大手捂住了女儿的小手。
“嗯。”乖巧的齐玲玲把巧克力放在了枕头下。
“玲玲,爸爸出去了,你好好睡觉。”齐敬予说。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齐玲玲用充满期待的眼神问。
“爸爸回国了,回医院给一个病人叔叔做一个小手术,做完就回来,等爸爸回来再给你个巧克力。”齐敬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看着她沉沉睡去,才离开。
齐敬予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医院,但并不是去给病人做手术,而是他要作为病人,找了自己的同事给自己做一个胃部手术。手术非常简单,齐敬予躺在手术台的一刻想的是下了手术台回家修养的阶段正好可以好好陪陪家人。
但手术中却出了意外,被注射了麻醉药物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的他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了嘈杂的声音。“快拿止血钳!”,“快!王大夫……”“不好了,不好了,血压上不来了。”这些声音犹如被慢慢调低了音量旋钮一般,慢慢的变小慢慢的变成无声……齐敬予再也没有回来。
“对不起!关大夫,我们已经尽力了。”王大夫没有出手术室,一个护士出门通知家属关茉芳。
“怎么回事?这不是一个小手术么?”关茉芳面对护士的通知似乎还没有醒过味儿来。直到齐敬予的尸体被推出门外,关茉芳意识才突然清醒,一下子扑到丈夫床边,痛哭出来。关茉芳受不了丧夫之痛,找到了院长才得知真相。手术的主刀医生王大夫是丈夫的同学加好友,同样也是城里知名的专家。这次手术是齐敬予本人托朋友给自己做的,手术虽然简单,但离动脉比较近,齐敬予偏偏赶上了这道坎,术中出血不止没能抢救过来。
而这些事情齐玲玲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的,那晚是她和爸爸见过的最后一面。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感觉就像一场梦,她和父亲之间都没能来得及道别,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就是那块压在枕头下的巧克力。她再也舍不得去打开那块巧克力,她的痛苦没法向家人倾诉,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消化着,难过的时候就拿出那块巧克力,想想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想象着父亲的谆谆教诲。每次想完自己都默默找个角落哭一会儿。
插队的指标是一家出一个适龄人员,关茉芳为了保证两个儿子的前途,给唯一的女儿报了名,还好插队的农场不算太远,就是不远处的一个郊区。齐玲玲到了农场后,除了每天下地干活,就是刻苦学习,准备高考。粮食不够饿肚子时就大口大口地喝井水来填满自己的胃。家庭的变故、母亲的不公,并没有影响她考大学改变命运的决心。每当夜深人静眼皮开始打架时,她总要打开抽屉看上两眼然后继续学习。抽屉里放着的是当年父亲留给她的那块巧克力……
 
 
 
 
 
第39章 学农
第二天清晨,场区的院子里,程传铁把一个盛满水的脸盆放在木凳子上,往脸上撩着水清醒着那双睡眼。
“小虎儿,起那么早啊?”齐玲玲敞开门也站到了院子里活动着浑身的筋骨。
“表姐,我们一会儿得到地上集合,要跟你们一起劳动。”程传铁边擦脸边说。
“那你快点,别忘了带着草帽。”齐玲玲说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内洗漱了。
清晨的凉爽随着逐渐升高的太阳慢慢散去了。当程传铁和他的同学们到田地上时烈日早已把酷热带到了土壤里。那种热从身体的各个部分传递进来,还没开始干活的程传铁已是满头大汗。在班主任栢老师的宣布下,学农劳动开始了,有着一股憨力气的程传铁抡起了锄头开始翻“属于自己的那片地”。翻到累了的时候,嘴里还不自觉地念叨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在另一条田陇边锄地的栢老师听见了程传铁念诗的声音,觉得这是一个鼓舞干劲儿的好方法便把锄头插在了地上,拍着手让其他学生的目光都注视过来。
“同学们,都累了吧,我起个头儿,大伙跟我一起唱。鼓鼓劲儿就不累了,一定得帮农民伯伯完成今天的翻地任务。”栢老师说完话兴奋地唱了起来:“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预备,唱……”
程传铁和他的同学们随着老师的声音一起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锄地,田地里瞬间热闹了起来,歌声也驱走了夏日的炎热,就连隔壁田里劳动着的齐玲玲也不自觉地咕哝着嘴同他们一起唱起来。
“晌午了,都干累了吧,过来休息休息。”大队书记和几个社员挑着一桶刚晾凉的绿豆汤招呼着大家过来。
早就渴急了的程传铁放下锄头飞奔过来盛上一碗绿豆汤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娃娃,慢点喝,呛着。”大队书记乐呵呵地瞧着程传铁。干活的人也不断地向这个位置聚集着,有的大碗大碗地喝汤解暑,有的累得干脆用草帽盖住脸躺在地上休息。齐玲玲也放下手中的农具从不远处走过来,大队书记立马给她盛上了一碗清凉的绿豆汤。
“小虎儿,够累的吧?”齐玲玲端着绿豆汤坐在了程传铁的旁边小口地喝着。
“还行,就是肚子饿。”程传铁回应着表姐。
“肚子饿不怕,羊宰着哩。晚上给你们包饺子吃。”大队书记仿佛听到了程传铁肚子咕咕的叫声,便提前把包羊肉馅儿饺子的事告诉了他们,程传铁靠着晚上能吃上羊肉馅饺子的信念,煞有干劲儿地锄了一下午的地。宰羊在大队里可是大事儿,家家的米面缸里几乎都见了底儿,大家都不知道饿了几顿肚子。公社里要宰羊包饺子,这事儿听听就已经止不住往嗓子里咽唾沫了。
傍晚,大家都早早地坐在食堂里等待着。学生们把手中的饭盆儿和勺子敲得叮当乱响,就像他们的心一样躁动着。
“表姐,你屋的灯怎么亮了一宿啊?”正在排队的程传铁转头问身后的表姐。
“我?看高考资料呢。”齐玲玲回答道。
“高考?”程传铁挠了挠后脑勺。
“哦,就是考大学。”齐玲玲补充道。
“表姐,你都高中毕业了,还考什么大学。再说现在也没有高考啊?”程传铁疑惑地问。
“现在没有高考,以后会有的!当然要考,学知识改变命运。”她认真地对程传铁说。
“那老姨让你考么?”程传铁问。
“不知道,现在这会也没有高考。没事,反正上大学又不用花钱。”程传铁的问话稳稳地击中了表姐的内心。即便是恢复了高考,关茉芳也不会想让齐玲玲再继续上学,她早就在医院里给女儿物色了一份体力活儿,希望能等回城以后早日工作补贴家用。关茉芳家里还有两个正在上学没参加工作的儿子。
“小虎儿,你初中快毕业了吧?”齐玲玲反过来问程传铁。
“嗯。”程传铁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齐玲玲问。
“我想去参军,一个月后空军来我们学校选人。”说起这个来程传铁显得有些兴奋。
“那是挺不错的!”齐玲玲犹豫了一会儿又说:“空军可不好进啊,要求得非常严格的。”
“找人了…”程传铁小声说。
“找的谁?”齐玲玲疑问道。
“我四伯。”程传铁说。
“谁?”齐玲玲又继续问。
“我四伯,程学忠。”程传铁肯定地说。
“程学忠?我大姨父的弟弟?”齐玲玲犹豫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
在母亲关茉芳的心里,是死活也看不上这位大姨父的。因此她对这位大姨父的了解多来源于母亲以往在家中与其他家庭成员的聊天过程中。在母亲的口中,这个大姨父胆小怕事、不爱承担责任并且异常地吝啬。这其实也是除了大姨关茉芬之外其他关家人对他的印象。
想到这些,齐玲玲似乎察觉出这事有点不靠谱,便又随口问了一句:“那要是没去了,你还有什么打算?”
“肯定去得了!”程传铁回答得很坚定。
“怎么这么肯定?”齐玲玲又问。
“四伯是大首长,肯定行!”程传铁越来越坚定并相信着。
“你不打算考高中么?”齐玲玲再问。
“不考了,要么参军要么去工作,现在工人一个月给三十六块呢!”这是程传铁第一次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表姐。
“你不想去试试么,齐跃就考上高中了。”齐玲玲想用自己亲弟弟考高中这件事提醒程传铁要继续上学改变命运。
“上了高中还得学三年,这多耽误时间啊。当兵如果复员的话可以分配一个好工作。”程传铁并没有理解表姐的想法,执着于自己的想法。
实际上,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程传铁即使有考学的想法,程学鹏也不会同意的,关茉芬肯定也会和程学鹏一样,仅仅一句简单的话“要上班,早挣钱”便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第40章 命运
一周后,结束了学农劳动的程传铁在家中睡起了午觉。表姐给他讲述的用考学来改变命运的道理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只有在农场吃羊肉馅饺子的事情还让他记忆犹新。
那个傍晚,经历了一天劳动饿得发慌的全班同学个个都吃得肚子滚圆,到了晚上就难受得不得了。大队书记一看就知道这群孩子是吃了羊肉饺子后又喝了不少的汤,这羊肉遇水要发起来的,因此个个都被撑得胃胀。这大队的会计见状在书记的耳边嘟囔上两句,书记听后连连地点头,貌似是有了解决肚胀的办法。这办法就是让程传铁和他的同学们半夜起来拖着三轮车给镇上送煤,一个来回好几里的路,完成任务以后这些孩子们再也没有腹胀的感觉了。
程传铁想着想着嘴角还时不时地露出笑意,想着自己和同学们在当时傻里傻气的样子。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在当下的决定,都在一步一步改写着他们的未来。
拿关家来说,关宝钧的大闺女关之霞响应了国家“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瞒着父母报名去了东北,此时此刻已经在查干湖附近冒着严寒开垦起了荒地。政策上来讲是一家出一个适龄人员去下乡,原本不必下乡可以在市里分配工作的大儿子却因为姐姐是自愿报名不可以算在名额之内,无奈之下关家大儿子关之明也在母亲的泪花里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二女儿关之云和三女儿关之玲分别在麻袋厂和碱厂当起了工人,虽然当了工人但是时刻把母亲曹兰芝的教诲放在了心头,业余的时间她俩结伴读了夜校。一直想走仕途的三儿子关之升更是每日勤奋学习着。曹兰芝平日里根本顾不上这么多的孩子,还有一个老七关之杰由于太小还需要她细心照顾。与程传铁一般大同吃曹兰芝奶长大的关家四闺女关之凤似乎与这个家庭的其他孩子格格不入,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她似乎内心里更有自己的想法,每日沉迷于文学之中。至于她有什么打算,连同她年龄相仿又在同一所初中读书的程传铁都搞不清楚。
总之,关宝钧家的孩子们不是在考学就是在学习。这一点就连与他们同一个院子生活的程友都看不懂,私下里总是和自己的媳妇讨论着,“好家伙,这家里七个孩子穷得揭不开锅,每天这帮孩子还人手一本书,也不抓紧找个工厂做事去。”
“人家肯定有人家的道理。”一向忠厚老实的程友媳妇劝程友别去议论关家的事。
而程友家的生活路线一直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大女儿程敏初中即将毕业并且已经联系到一个可以做工的棉纺厂,再过上几个月便可以为家里多添一份收入了。她课余还帮着母亲一起料理家务,一副可以持家的样子。父亲程友就最喜欢称这个大女儿为家里的大柱子,时间长了,胡同里的人见了她也总要叫上一句“柱儿”。
此时,在建国道家里睡午觉的程传铁被下班回来的母亲叫醒了。
“小虎儿,快点起来,把这几个土豆削了。今儿咱还土豆烧牛肉。”关茉芬叫醒了儿子。
“妈,又吃土豆烧牛肉啊?”程传铁赶紧起了床帮母亲收拾土豆。
“你爸爱吃。”关茉芬补充了一句。
就这样她和儿子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门外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铁铃声。关茉芬知道那是丈夫的二八飞鸽自行车发出的声音。
程学鹏把自行车推进院子用塑料布整齐地盖好,关茉芬上去接过了他的公文包。
“老程,你下班了。”关茉芬的语气比平日里要热情了许多。
“嗯。”程学鹏点了一下头便到自来水管下搓了搓手。
“老程…”关茉芬从厨房里拿出了一个白瓷瓶包装的酒,这瓶酒是她从妹妹家死磨硬泡要过来的。
“呵!茅台。”一脸严肃的程学鹏看到好酒顿时脸上像开了花一样。
“我给你温上去。”关茉芬说。
“打开了么?”程学鹏问。
“没打呢。”关茉芬说。
“那你还是给我温佳酿吧,这瓶放酒柜里存着。”程学鹏拦住了正要开酒瓶的关茉芬。
“喝吧!存着干嘛?”关茉芬对丈夫说。
“不年不节的,一瓶得7块多钱呢。”程学鹏再馋酒也抵不过自己的吝啬。
“行!我给你温佳酿。快上屋去,今天都是你爱吃的。”关茉芬把那瓶茅台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酒柜的最里面。
用水冲完手的程学鹏一进屋就闻见了一股菜香,一碟一碟摆满了那个圆形的木桌。土豆烧牛肉、西红柿鸡蛋、雪里红熬鱼、卤鸡爪、炸花生米撒盐,还有用那个修好的酒壶温上的一杯佳酿,这些的确都是程学鹏爱吃的。
“不年不节的做这么一大桌菜?”程学鹏看着菜心里高兴,但是吝啬病还不断的从心里涌出。
“嗨,今儿不是周末么?我下午买的菜,便宜!”关茉芬一边给家人发筷子一边解释着。
“来,传铁!你也快吃。”程学鹏高兴地张罗起程传铁来,这种景象在以往的日子里是不多见的。
“诶,老程!那个事儿你给问了么?”吃了一会儿后关茉芬忽然问起来。
“哪件事?”程学鹏嘬了一口小酒后脸上有些泛红。
“跟小虎儿他四伯说的那件事。”关茉芬说。
“哦,传铁参军的事啊。我在单位给学忠打了电话。”程学鹏说。
“有戏么?”关茉芬问道。
“有戏呀!”程学鹏说完又嘬了一口酒脸更红了。
“具体怎么说的呀?”关茉芬继续追问着,坐在旁边的程传铁默默地期待着。
“唉,也没说什么。就说传铁还不错,应该没问题。”程学鹏回答她们。
母子俩听到了程学鹏的这句话便放心了,耐心地等待着空军到学校甄选的日子。
 
41 甄选
建国道两侧高高的槐树上尽是蝉鸣,两侧的树梢向中央聚拢形成拱状,进不来阳光的路面格外地凉爽。
程传铁穿着自己最利索干净的一身衣服,也就是那身四伯身上替下来的旧空军军装。走在路上还时不时地整一整衬衣领子,生怕仪表上出现问题。苦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等到了空军来学校选兵的日子。
走出建国道的这段林荫路,凉爽便远去了。从家到学校的距离也就便是这些了。
程传铁身上没滴出几滴汗,衣服也保持着整洁。透过学校的围栏可以看到操场上没有树荫,有些班级已经在烈日下排起了队列,队列前空出的地方整齐摆放着一些体检设备和桌子。桌上当然还有白色的茶杯和表格。
程传铁找到自己的班级队伍站了进去。一扇红色的铁门被维持秩序的老师拉开,门内走进来几个身着军装的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位首长正是他的四伯程学忠,他在继父程学鹏的照片上看到过。他微微张开嘴想叫出一声“四伯”,但那人的眼光略略从自己身上扫过,就移开了视线,在学校领导的引导下走到操场中坐在了那排椅子的最中央位置。
程传铁不知道这位四伯认识不认识自己,有没有看过自己的照片,看刚才的表情似乎是不认识。原本放松的心情瞬间变得紧张起来,额头和后背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焦灼地搓着手、踮起脚尖向前望,希望能引起这位四伯的注意。
不大一会儿工夫,排在前面的同学就已经进入体检阶段,体检这一关不难。与程传铁一起每天踢球打蛋的朋友们身体素质都还是很不错的,只要视力和身高没有问题,基本上都能通过初选,完成体检的学生就进入了面试阶段。排在程传铁前面的人很多,越是等待他心里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爱流汗,仔细闻闻身上都有汗味了。
面试阶段,也就是站在首长面前来一段自我介绍,说说自己选择当兵的初衷和设想,无外乎就是说一些保卫祖国的话来。早在一周以前,栢老师就给程传铁总结了一份资料用来学习,如果遇到不懂的问题可以照着里面内容回答。
大约一个小时,程传铁终于坐在四伯面前的那把椅子上。此时的他更是紧张,面对着四伯那张严肃的脸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想当兵,保卫祖国领空。”
在70年代摆在程家、关家、齐家或者同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面前谋生的出路似乎只有两条,要么是像关之明、关之霞、齐玲玲那样去下乡,要么就是去当兵。相比之下,当兵之后机会就会变多,努努力就可能改变人生轨迹。坐在程传铁面前的四伯就是一个真实的例子。
然而程传铁当兵的目的却比这些要简单直白了很多,建国道这条胡同里只要是哪家的孩子能学来一套草绿色的军装或者是有个镶着红星的军帽,哪怕是能背上一个旧军壶走在街上也立马会变得牛哄哄的。当年程传铁就是因为偶然得到了四伯的一件旧空军军装才和同样每天穿着旧军装的小宇子成了铁哥们儿。所以当了兵就会被别人看得起,似乎就成了他唯一的应征目的。
关茉芬想从儿子口中问一些征兵的情况却问不出个一二,只能催着丈夫给四弟拨电话问一下。一向吝啬的程学鹏哪愿意花这笔长途电话费,说是要上班到学校办公室里再打。然而关茉芬还是不放心,反复唠叨个不停,听烦了的程学鹏也只得骑着自行车到电话局打这个长途电话。电话局内,几个木板隔开的绿色电话亭都空空的,他随便找了一个进去拨通了北京的电话,由于电话费用很贵程学鹏没有与四弟寒暄直接问了选兵的事,得到的只是和以往一样的话,“程传铁应该没问题。”
回到家中程学鹏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关茉芬,关茉芬再也问不出别的只能在这句话上推敲。
“这要是肯定没问题就是肯定了,这个“应该”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你没细问么?”关茉芬问丈夫。
“我觉得没问题,他说话就是比较严谨而已。”程学鹏早就饿了,明显有些不耐烦。
讨论了一番后,关茉芬还是把这个“没问题”的好消息告诉了儿子。程传铁得到这个消息后,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瞬间觉得未来生活和前途无限美好,他忍不住又把“好消息”告诉了别人。一时间程传铁成了胡同和学校里让人羡慕的对象。就连班主任老栢都对程传铁开始放松起来。班上一旦出现不认真听课的学生,栢老师总要奉上一句“你还得好好学啊!你能和程传铁比么!他是要去空军当兵的。”
程传铁也无心学习了,数学课上用钢笔在自己的四位数学用表上细细地描摹这几个字—“我乃卢国公程咬金也。”头脑里把那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描摹成自己的祖先。
没头没脑的日子过得最快,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树上的蝉鸣少了,天气也变得不那么炙热。闲来无事的程传铁拿着板凳坐在路灯下模仿着电台里袁阔成先生的语调给其他伙伴们讲起了《水浒传》。
“这回书咱们来讲解(jie)珍解(jie)宝双越狱…”程传铁把一块红砖拍在地上当作说评书定场的醒目。
“那个字念xie。”下了班正要进屋喝酒的程学鹏刚停下自行车就给他纠正着。
“多音字,多音字…”程传铁忙向周围的人解释着。
“这解宝越狱反登州,上梁山入伙。梁山大聚义时,一百零八将之一,排第三十五位,上应天哭星,是个响当当的步兵将军。”程传铁讲到这儿,板凳上的小宇子忽然说,“小虎儿,我想起来一件事儿。”
“什么事情,快快道来!”程传铁依然模仿着袁老先生的语气。
“你当兵的事来信儿了么?”小宇子问。
这件事毕竟过去一个多月了,小宇子这一问问得程传铁有些心慌…
 
 
 
 
 
 
 
 
第42章 考验
1972年,一部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摄制纪录片《穷棒子精神谱新篇》在研究所工会的职工电影院里播放着。积极申请入党的程学鹏看了这部纪录片后给组织写了一个5000多字的思想汇报,言语恳切地希望入党。石主任看过之后觉得很好,就在一次支部会议中提到了程学鹏的入党申请,但是其他参加会议的同事少不得谈起程学鹏在解放初期“倒卖黄金”的历史问题。一向民主的石主任当然不能搞“一言堂”,拗不过其他同志只能把程学鹏入党的事情先放一放,让他再继续接受组织考验。丁良平觉得程学鹏作为研究所的会计,又是工会小组长,平日里工作太过较真,盯着研究所里同事上下班时间自然会得罪很多人,他觉得这样草草的决定让程学鹏失掉一个机会挺不公平的。于是在听完石主任的决定后,他就提出:“既然是考验,那不如给他个机会咱们考验考验他!”
“老丁这个主意不错,怎么个考验法?你来说说。”石主任指着丁良平说。
“这篇汇报写得不错啊!我建议让学鹏去这个‘穷棒子’社考察学习,结合实际更能受到教育,回来也能给我们讲讲!”丁良平一边翻着那篇汇报一边跟石主任说。
“好啊!那就让他去那儿一趟!现在举手表决。”石主任说完话就举起了右手,丁良平也跟着举了手。其他同事虽然依然阴阳怪气,碍于面子也跟着举起了手。
程学鹏一听自己有接受考验的机会,自然十分乐意,向石主任表态一定好好学习,学透“穷棒子”精神。一周后,程学鹏便提着自己的黑色公文包,装着一本单位发的笔记本和一张特意从学校图书馆借出的1955年的一张老报纸《书记动手 全党办社》,乘上长途汽车去了离河北省遵化县城东四十里的西铺村,也就是那部纪录电影里提及的“穷棒子社”。
留在家中的关茉芬则带着儿子去妹妹家做客。前几年被进屋抄家砸得乱七八糟的露台,已经被关茉芳打理得干干净净,又重新栽培了花草,墙角处还搭起了一副葡萄架,坐在那架子下虽然还能听见令人烦躁的蝉鸣声,但架子底下还是很清凉的。关茉芳在荫凉下摆上了凉椅和茶桌,拿出自己珍藏的咖啡豆,磨成粉来煮咖啡,和姐姐关茉芬边喝边聊些家常。喝咖啡用的白瓷水具,是她去淄博参加一个医学探讨会顺便带回来的,而那些咖啡豆则是丈夫每次回国时捎回的非洲咖啡。只有特别烦闷和特别开心的时候才喝一点,因此经历了几年还是剩余了不少。关茉芬喝过几次咖啡也没喝出个什么滋味来,而关茉芳则喜欢这种苦涩,就像她的生活一样,有甜蜜自然也有苦涩。
“姐,我听玲玲说你们家小虎儿要去当兵了?”关茉芳问姐姐。
“是啊,他们学校来了征兵的,还是空军呢。”关茉芬砸吧了一小口咖啡说。
“有谱么?什么时候去?”关茉芳用勺子在杯子里搅动着然后端起。
“有谱啊,跟他四伯打电话说了,然后说应该没问题。”关茉芬对妹妹说。
“学校里征兵到现在多长时间了?”关茉芳又问。
“哟,这要说也挺长时间的了。”这么一问,关茉芬也开始疑惑起来。
“玲玲,你过来。”关茉芳看了看姐姐,然后把咖啡杯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钱,召唤着女儿。
“妈,怎么了?”齐玲玲很快站到了自个妈前面。
“你拿着这两块钱带着弟弟们去光明剧院看电影吧。”关茉芳对女儿说。
“真的,太好了!”齐玲玲脸上露出了喜悦,一把拿过钱,招呼在一旁说话的程传铁和齐跃。哥俩听见这个好事,早就按耐不住跑到门边等着姐姐一起去。
关茉芳站在露台边缘向下看,看到孩子们从楼栋口跑出去,向电影院方向有说有笑地跑着一直消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才反过身来走回葡萄架下。
“姐,这事儿你得抓紧啊,要不就把小虎儿的前途给耽误了,他可都快毕业了!”关茉芳站在那就和姐姐说。
“这不托他四伯了么?”关茉芬抬头看着妹妹。
“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相信姓程的,他那都是表面上的,你看他对小虎儿好过么。”关茉芳有些激动了。
“这不,这事儿就是学鹏给小虎儿四伯打的电话?”关茉芬还是觉得这次程学鹏确实是真心帮孩子的。
“你怎么这么糊涂,那是程传金和程传银的四伯,不是小虎儿的四伯。人家能真心帮你么?那些话都是跟你客气,你怎么不明白呢”关茉芳看着冥顽不灵的姐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此时,齐玲玲和弟弟们兴奋地一边小跑一边聊了起来。
“小虎儿,咱们今天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齐玲玲一边跑一边对程传铁说。
“看什么都行,我还没看过电影呢!”程传铁呼哧呼哧地跑着难掩心中的激动。
“这是苏联电影,根据瓦西里耶夫的小说改编的。战争片!”齐玲玲说。
“太好了,打仗的,我爱看。”程传铁更加兴奋了。
“你知道么?苏联有个卫国战争,那时有一个村子…”齐玲玲给程传铁和齐跃讲。
“别讲了姐,我一会要自己看。”齐跃打断了齐玲玲的话。
“是啊,表姐。一会儿让我们自己看。”程传铁一边对齐玲玲说话一边把双手做出握机枪的动作跑着,嘴里还“啪啪”地配着音,表弟齐跃跟着程传铁“扫射”的方向配合着发出“啊,啊!”的惨叫声。
电影开场了,主角是一个叫瓦斯科夫的苏联军人,一个准尉。1942年的春天,瓦斯科夫驻扎的村子经常遭到轰炸。他队伍的班长丽达发现了空降的德国兵,于是他带着五个女兵组成小分队去搜捕,结果一个一个全部牺牲了。电影中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残酷的战争形成强烈的反差。程传铁看着这些激战的场面仿佛自己就置身在战场之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主角瓦斯科夫…
 
 
 
 
 
第43章 电报
"我命令所有战士不许后退,因为我们的身后是我们伟大的祖国!"
“战争要死人,你可以死,我可以死,但绝不是她们!”
这个电影院是程传铁进过的第一个电影院,《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是他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回到家中的他头脑里始终难忘这些经典的台词。正是因为这部电影程学铁对未来的军营生活更加地憧憬了。
程传铁把自己当作“瓦斯科夫”要么嘴里叨咕着台词、要么干脆把电影内容变成故事给小宇子讲。关茉芬看着这些心里替他着急,此时的程学鹏还在“穷棒子社”,那里没有电话只能通过书信往来,对于这个迫在眉睫的事情而言书信嫣然是来不及了。关茉芬没有办法只能拿着电话号码硬着头皮去电信局给这个“小叔子”打长途问情况了。
“喂…”这是关茉芬头一次使用电话。
“喂,您好。军区,您是哪位?”一个年轻人有力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
“喂,我是滨海的。”关茉芬慌张地说。
“请问您是哪位?”电话的那一段问。
“我是关茉芬…”关茉芬跟电话里的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请问您找谁?”那个人又问。
“我找程传铁他四伯。”关茉芬回答。
“请问您找谁?”电话中发出了疑问的语气。
“哦,我找程学忠。”关茉芬拿着电话簿上的名字对着听筒念。
“师长不在,请问您是谁?”那人又问。
“我怎么才能联系到他,他去了哪里?”关茉芬急切地问听筒另一端的警卫员。
“很抱歉,我们有纪律。”那人又说。
“哦,那谢谢你了。”说完她便放下了电话听筒。
从长途电话间走出的关茉芬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正当她正要走出电信局大门的那一刻看到电报窗口的方向排满了人正在依次地等待。她心里想已经到这儿了不如给程学鹏发一个电报让他去联系四弟打听选兵的事情,总比写信要来得快些便排到了队伍里。
夜晚,一贫如洗的天空上只剩下一弯残月和寥寥的几颗星星。在西铺村学习“穷棒子精神”的程学鹏同大队书记一同从种满了板栗的山上下来,他被安排在知青小院的一座空房里。在田间、村户、山上、队部学习了一天的他肚子里没存下多少东西,一会小院儿肚子便饿了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块干馒头一边啃着一边翻着白天抄写的笔记用红线划着重点。
程学鹏驻扎的地方叫“西埔”,村边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小溪的对岸便是“东浦”,由于这个地方离西边遵化县城有40里的路程,所以又称为“四十里铺”。大队书记对西埔的介绍程学鹏还是能明白的,因为家乡的路名也如此,诸如“六里台、七里台、八里台之类的。”
“他们用自己的努力,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地取材,从后山取来了大批的生产资料……社会的财富是工人、农民和像我们这样的劳动知识分子自己创造的……只要这些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又有着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程学鹏认真地用淡蓝色钢笔写着学习体会。
正在这个时候推门声打断了程学鹏。书记一只脚踏进了房间手里提着军绿色的饭盆儿和一个粗瓷的小酒坛,他赶紧接了过来。
“学鹏,咱队里伙食好得很,你自己在这里啃干馍。”书记问。
“哦,我看食堂熄着灯呢。”程学鹏解释道。
“你的饭放在灶台旁边,给你留着呢?”书记说。
“嗯,谢谢书记。”程学鹏连忙向书记道谢。
“你这是写个啥子呢?”书记把程学鹏的笔记本移开,把饭和菜分别放好。
 “哦,我在写‘穷棒子社’的心得体会。”程学鹏说。
“写咱们社的,都写的啥?”老书记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是看见程学鹏那蓝色和红色清秀的字体便产生了好奇心。
程学鹏没有推辞,举着本子有声有色地念了起来,老书记听得也认真。听完一口一个“中、中”的夸赞起来,让这位“程老师”回到学校多宣传他们这个“穷棒子”社,他告诉程学鹏这里还来过不少的外宾和大领导呢,这个西铺有名得很呢。老书记从小在十八里铺生活,最远一次也不过是到县城里办事,没有多少文化更不认识几个字,但是讲起西铺的故事来却是侃侃而谈。艰苦创业不过肥年也正好符合程学鹏的心理。
老书记说得尽兴,便随手拿起程学鹏放在桌子上的搪瓷茶缸,打开窗子随手一扬剩水被扬到了屋外,随后给程学鹏倒上了满满一缸老酒。
 “书记,书记…太多了。”程学鹏忙阻拦着,但是酒还是源源不断地被老书记倒满了。程学鹏虽然上班后就有了喝酒的习惯,但也只是晚饭时来个二三两。这出门在外一下子就是一茶缸的酒,他似乎觉得自己会吃不消。
“喝着吧,好着呢!”老书记的热情让他无法推辞。
程学鹏抿下一口,酒香马上就浸了进来。他平日里喝的白酒跟一个酒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这口味熟悉得就像解放前在九伯的金店里喝到的那壶存酒一样。
 抵挡不住酒香的他彻底地松懈了下来,与老书记一起一口酒、一口菜一边高谈阔论。
“哦,对了,程老师。今天有你一封电报。”酒正酣时,老书记忽然想起来到小院儿是给程学鹏送电报条的。
程学鹏接过来看了一下,知道了是关茉芬发过来的。但是好酒还剩下半壶,他实在不想扫了老书记的兴便把电报条儿先放在了一边。喝到深夜老书记把吃剩的菜盒和酒坛拿了回去,而程学鹏歪在土炕上醉得不省人事。直到听见早上的鸡叫,他才恢复了意识,猛然间想起电报上说的要给四弟打电话的事情,捏着电报条推门就往外走。没走两步腿就开始发软一个没留神摔进了一个浅沟里,被其他社员发现时脸上还有被稻草划出的伤。因为养伤打长途电话的事便被搁置了,程学鹏只能写了个条子让一个社员替他到县城里给四弟发个电报,但是电报的费用是以字数来决定的,一向吝啬的他条子上寥寥地写了四个字“铁当兵事?”
 
 
 
 
 
 
 
 
 
 
 
 
 
第44章 着落
雨后天气总算凉快下来,程传铁又坐在门口讲起了《水浒传》,坐在旁边认真听着的是10号院高伯伯的儿子高鹤。高伯伯是研究所的工程师,但家里连一本适合高鹤看的小说都没有。高姨在屋里养猫弄得臭气熏天,平时很少有人进他们的屋子。高鹤也很少在家玩,除了吃饭睡觉外一般都在胡同里窜着。
这条胡同里住的基本都与程传铁同个学校,年龄相仿的同班同学。后院的小宇子、10号院高鹤之外,11号院的于晨,7号院的张大宝基本上都在这中学的三年十三班上学。正在程传铁讲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时,小宇子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进了胡同,路过9号院时还按下了铁铃,清脆的铃声把高鹤、于晨和张大宝都吸引过去了。这辆自行车是小宇子刚刚凭票从中山路上的一个国营商店买的,买完了车都没装上环锁就兴奋地骑回了胡同显摆。
伙伴们围着小宇子的新自行车羡慕得流哈喇子。这才知道小宇子要到同乐食品厂工作了,这是为了上班才买的自行车。后来他还给车前装了一个铁框,每次五六点钟总能看见他骑车穿过胡同,车筐里有时还放着几盒厂里发的藕粉。除了小宇子外,高鹤继续读了技校学习汽车驾驶,张大宝更是子承父业到郊区一个农场做了兽医,就连和程传铁一起报名参加空军的11号院于晨也收到了出发的通知。胡同里的人都管于晨的父亲叫“于大麻子”,由于腿脚不太好,所以不爱交际,每天只在家门口摆弄他那几棵铁树。于晨的父亲是一个退伍老兵,双腿在一次战争中负了伤。对于这个腿伤老于没有详细说过,但坊间有不少的议论,程传铁就从其他朋友中听到了这么一个事儿:老于年轻时替母亲去东天仙菜市买土豆,提着篮子就一去不归了。后来打听到是被国军抓去做了壮丁,一开始帮助国军拉些沙子修筑些工事。1947年各地共产党军队都放弃了国民革命军的称谓,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一段时间被国民党政权称为“动员戡乱”,老于就是在这一年莫名其妙地被“动员”成了一名国军士兵,也就是华北"剿总"55万士兵中的一个。1949年1月的时候为了使古都北平的珍贵历史建筑完好保存和200万北平市民生命财产免遭兵燹,北平就这么着和平地解放了,还没有参与过战斗的老于则被整编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队伍。老于虽然是壮丁出身没有参加过国民党,但是在以往或多或少地为国军做过事。新中国成立后老于主动请缨去参加抗美援朝,成了一名志愿军战士。但老于缺乏实战能力,就被分配到了一个保证后勤补给的排里。入朝时这个排还穿着单衣单裤,当时朝鲜北部的天气异常寒冷,这个排为了不给其他作战部队添加负担就这么单衣单裤地在雪里守着一条运送物资的小路。老于想着只要熬过这漫天大雪,保住这个给养的小路和物资就算是胜利了。谁料遭遇了飞机轰炸,老于从雪地里醒过来时,排长和几名战士已经牺牲了,他从雪堆里扒出另外几个受伤的战士,又从雪凹里翻出了一个无线电台,没有操作过这玩意儿的他用手胡乱地转动着那些旋钮,没承想竟然联系上了作战司令部,第一时间说出了敌军的位置,保住了志愿军镇守的一块重要高地。
经历了多次谈判后,在1953年中国、朝鲜和“联合国军”的美方代表签署了《朝鲜停战协议》。之后,老于就在一次撤兵中回国了。老于的腿在那次轰炸中受了伤,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落下了残疾,退伍回家成了普通老百姓。起初的时候,老于还给周围的人讲讲自己亲历的战场,聊聊局势什么的。后来到了1966年因为老于在解放前的国军身份,街道的革委会主任带着一群人对老于进行了批斗,还抢去了老于家的一间房子。老于性子倔,虽然已经给他平反了,他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变得低调不爱说话了。即便是胡同里议论他没打过仗就回来了腿还冻了诸如此类的话,他再也没有理睬和反驳过,只是默默地培养着他那几棵铁树。
于晨之所以能拿到空军的报到通知也是仰仗于父亲,也就是这位“于大麻子”的战友帮了大忙。程传铁这时可慌了,不单单是于晨已经接到了通知,其他同学也基本上有了工作着落。
关茉芬更是心慌,一面恨丈夫敷衍,一面担心孩子想不开。她只好去和妹妹商量,刚说了个开头,关茉芳就用坚决的语气说:“别惦记这个事儿了,赶紧想办法给小虎儿联系工作,别耽误了他的前途。”剩下的聊天内容差不多都是像以往一样对关茉芬说着这程学鹏和他的亲戚们有多不靠谱。
妹妹的话虽然让犹豫不决的关茉芬下定决心去给儿子联系工作,但是她又能去联系谁呢?学校的栢老师早就认为程传铁铁定了是能去参加空军的,便没打他这张牌,把心思放在了其他的学生上。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关茉芬家的红色大门上有一个投信口,每次邮递员经过时都会把信或者报纸从这个小口投进去,然后掉在院子的一个框里。程学鹏最近不在家,这几天的报纸也没有人看。当关茉芬打开大门时,门口的框里已经散落着好几份报纸。她捡起报纸整了整随手放在窗台上,正要进屋休息时余光忽然扫见了报纸上写着“干部任免”的一行大字,标题的下面还刊发着几个人的照片,好奇心驱使下她拿起了这页报纸看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让她感到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听过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当她看到照片下的小字“水利局卢生”时,心底不由得兴奋了一阵。之前就听程学鹏私下里说过,他有个一块当过学徒、一起读大学的至交好友叫卢生,就是学水利的。现在人家都到了水利局了,肯定能通过他来给儿子找一份好的工作,关茉芬举着报纸越想越兴奋……
 
第45章 卢生
一周之后,程学鹏在离家不太远的北站下了火车。手里提着一大包遵化栗子和两提玉田老酒,一个多月的下乡学习终于结束了。而正在家里等着的关茉芬又如以往一样,厨房的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牛肉,玻璃瓶的“佳酿”也早早地倒入酒壶里温着。这是程传铁熟悉无比的场景,每当母亲对程学鹏有所求时便会摆上一桌好酒好菜。一刻钟后,程学鹏便闻着这牛肉香进了家门,程传铁顺手接过了那袋用红蓝色编织袋装着的栗子。
“好大一包,这是什么?”关茉芬问。
“板栗。”程学鹏一边把那两坛玉田老酒放在酒柜里一边说。
“小虎儿,快去拿出来点栗子剥了,和牛肉一起炖上。”在母亲的招呼下,程传铁蹲在院子里开始剥起了栗子。程学鹏则被关茉芬拉到屋里问起当兵的事情,一番话后程学鹏默默地朝着关茉芬摆了摆手,大概是没戏了的意思。这个结果关茉芬早有预料,因此也没再继续追问缘由,而是从书桌上拿出了那张报纸给程学鹏看,问是不是能通过报纸上这个人给传铁联系一份比较好的工作。
程学鹏拿过报纸来也没太在意,心想报纸上还能有自己认识的人?谁知刚翻开,他就一眼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卢生?”程学鹏吃惊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厨房里炖牛肉的味道好似瞬间消失了,他紧紧抓住报纸从上到下看了起来,那则“干部任免”通知上,满满登登地印着卢生的生平简历。程学鹏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了,酸溜溜的。那还是和关茉芬刚结婚甜蜜的时候,一次夜间详聊,自己炫耀一般说自己有个厉害的同宿舍同学、好朋友,谁承想就被关茉芬记住了,还在报纸上看到人家高升的消息。但自打他和卢生在自己和关茉芬的婚礼上见过尴尬的一面后,程学鹏对卢生的去向就一无所知了,再加上当时卢生还是右派,他自然不会去打听卢生的事情。
合上了报纸,程学鹏只得不明不白地叮嘱了关茉芬一句:“这事不能找他,以后也不要提我和卢生是同宿舍同学的事情了…….”关茉芬心里更添失望,暗暗责怪程学鹏不顾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连孩子的前程问题都毫不关心。
再说卢生这边,虽然当场被打成右派,他始终没有忘记初心。此后卢生回到了自己河北的老家,那里没有了父亲更没有了儿时熟悉的邻居,但是那间破屋还在,儿时玩耍的那条河还是如当年一般清澈,河里还游着鱼跳着虾,如往常一样生机盎然。只是这条河道比卢生小的时候要窄了许多,村子上农田缺少灌溉的事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被划为右派的卢生在农村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一点薄田只是为了让他养活自己罢了,平日里也没有几个人敢去搭理他。
这看似没有明天、越走越窄的路在卢生的心里却变成了宽阔的大路。贫瘠的农田、远处的河流成了他的实验场,父亲留下的破屋成了他的实验室。用几块院墙掉下来的石头和门板搭起了写字台在屋里画出了图纸,没有金属的机械就用木工来替代。没有人帮忙就自己用铁锨到河边去挖渠。一晃就是好几年,“回城”、“摘帽”他想都没想过,一直醉心于自己的实验之中,看到自己的白菜地能通过灌溉渠引来了水,战胜干旱长得茁壮,心里便是无限的欢喜。
湿润的土壤和茁壮的蔬菜引起了公社书记的注意,便深夜来到了家里询问。一开始村里人就躲卢生躲得老远,他家门前这条路都鲜有人来更别提进屋了,可以说公社书记也是村中第一个到他家串门的人。卢生见公社书记面善,便把自己对水利的想法告诉了他,书记听了这些想法频频点头,表示愿意让他大展拳脚,在村里挖水渠,灌溉全村的田地。书记虽然开明,但村民社员们还是对这个右派充满了戒心,对卢生修水渠处处设限。这些年,不提别的本事,卢生越挫越勇的意志可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锻炼。
修建的水渠让抱着试试看态度的村民社员尝到了甜头,其他村民也开始眼馋了,谁都希望自家周围那几分口粮地也能通上水渠,这个右派不知不觉地成了社里的香饽饽,卢生的修渠功绩一下子声名远播,从社里传到乡里,从乡里又传到了县里。
一直到1963年,一个穿着整洁的干部在公社书记的引导下来到了卢生的破屋。
“你是卢生?”那个干部问。
“是……”卢生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右派,所以碰到城里的干部,语调上还多少带着点不自信。
“城里大学水利系的卢生?”干部又问。
“是啊…….”卢生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些天收拾收拾,跟我回城去。”干部说。
“去哪?”卢生问。
“水利局!”干部的声音有力。
“水利局,我……”这三个字承载了卢生多年的梦想,但是他却不敢相信。
“局长点名请你的!”干部的声音更洪亮了。
“我…..我是右派……”那个称呼带来的不自信又徘徊在卢生脸上。
“哎呀!摘帽啦!”干部说。
“摘帽了?”卢生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嗯!”干部非常地肯定。
“我不是右派了。”卢生不敢相信。
“你不光不是右派了,还要重用你。”干部的话就如一剂一剂的强心针一样注射到卢生身体里。
卢生回城后的几年,工作着实辛苦。当时城里的河道基本上都遇到暴雨就会泛滥成灾。每遇暴雨,城里的河汇聚成一片,城区几乎八成地方都会被淹。
一缕福音降城内,万千河工战洪涝,挖河道、修水库、筑洪堤……卢生就是听着这个“治水号角”来水利局复命的。这水一治就是七八年,也因治河有功在水利局里升了职。
程学鹏自打看见了这份升职任免的消息,脑子里就不断回想当年在门灯金店时的场景。在金店里学徒时,卢生和他比简直笨出了两条街,除了喜欢弄水渠之外甚至连几句讨好日本人的日语都学不会。虽然之后上了大学,但又被打成右派。程学鹏慢慢与之疏远,生怕牵连自己,就连结婚时卢生送的暖壶,都被他扔了。现在卢生升了官,程学鹏更不可能去联络他,更希望卢生也不要想起他来。
 
第46章 工作
“学鹏,把你的自行车给小虎儿上班用吧?”关茉芬明知道不可能,但是还是想张嘴试试。
“传铁分配到工作了?”程学鹏果然对程传铁的事情既不知道也不关心,更没有再提当兵的事情。
“在河对面,是一家文教用品公司。过桥得绕一大圈,让他骑个自行车方便。”关茉芬解释道。
“等再有自行车票再说吧,我这去学校上班挺远的,过河不是有摆渡么,让他先坐摆渡吧。”这辆自行车是程学鹏的心爱之物,骑了五六年连辐条上都不见锈,跟新的一样。至于他说的自行车票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说出来不过是托词而已。
一周前,犹豫不定的关茉芬在程学鹏那没能求来帮助,又跑和妹妹商量小虎儿当兵的事情,这一次妹妹的话终于让她从犹豫变为肯定,必须抓紧联系工作要不真的就把儿子给耽误了。关茉芬赶紧找到了同事焦炀想办法。碰巧焦炀的父亲从文教用品公司退休,可以有一个顶替的名额,程传铁要是想去就能顶替这个名额。关茉芬将这个办法告诉程传铁之后,他只是轻轻地答应了一句并没有再追问当兵的事情。
此时正在铁桥旁边蹲着发呆的程传铁默默地看着河面,无法言说的失落感和憋屈感占据了他的内心。虽然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出现过不同程度的失落,没有亲生父母他没有办法更没有力量去改变,只能任命默默承受生活中的各种不公。但是这次去空军当兵的事,在他的心里已然成为了这辈子最伟大的愿望,是可以在朋友间炫耀,作为逃离家庭或者是用来反驳栢老师那句“鱼缸里的金鱼,有光明没有前途”的重要武器。但他失败了,大人们好像都忘了当初说过的话,像耍着自己玩。
虽然之前和继父的日常生活还算和谐,但是这件事让他感觉到继子始终是继子,也许他的内心更应该接受他是关茉芬养子、程学鹏继子的这个身份,他不该有所求,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就得无条件地接受,不要妄想着跳出去。备受打击的程传铁陷入了无限的自卑之中。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和周围人提起过自己的家事,也不再因为继父在大学里“当教授”而引以为豪地向朋友们吹嘘,甚至都没敢到学校拿毕业证,还是母亲关茉芬帮他拿回的。
上班前的下午,程传铁来到武德闾的舅舅家告知一声。舅舅舅妈都认为老老实实地接受工作分配对程传铁来讲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程传铁在文教用品公司的工作是监督上站、入库的文具,简单地说就是“仓库管理员”。“仓库管理员”一般都是在下午上班一直上到早晨,这样的时间对期许朝九晚五的程传铁来讲更加不符合自己对工作的想象。但是邻居二舅程友却对程传铁的新工作赞赏有加。
“传铁,你这个工作不错!”程友对着正在他家听半导体的程传铁说。
“哪好啊?上班时间都和其他人不一样。”程传铁无奈地说。
“这样你早上就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啊?”程友说。
“嗯,空余的时间干些什么呢?”程传铁问。
“干什么都可以,你可以攒个三轮车子拉货去。”程友指着胡同里放自己三轮车的方向。
“嗯,也是。”程传铁点了点头。
程友的大女儿程敏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分配到了工作,是很远的一家国营棉纺厂。程友为了让大闺女上班方便就淘换了一张自行车票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只不过这自行车票只有一张,在毛条场上班的二女儿程桦心里挺不是滋味。没有办法,程友顶着压力尽量支持大闺女,家里没有男孩儿,肯吃苦的大女儿毕竟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提起大女儿的工作,让程友最揪心的事情就是棉纺厂是三班倒,程敏刚刚参加工作还是个学徒,自然免不了要多替老师傅们加夜班。
也因此,程友听说程传铁要上夜班时心中一阵暗喜。这帮孩子还在幼年时就玩在程友的家里,程友对程传铁更是喜爱有佳,平日里好小玩意儿的程友一旦“发明”什么好东西,一般都会叫上程传铁来做实验。程传铁也喜欢玩这些形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程友一直希望程传铁长大以后能成为自己的大女婿,他更多地还是看重程传铁憨厚老实、从来不爱争抢的性格。前些日子程传铁要去当兵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一想到这小子去当兵,两孩子的事肯定黄就觉得可惜。这回好了,兵没当上,巧就巧在两人还都有夜班上,白天的时间除了补觉,就比较富裕了。程友想着想着就喊了自己的媳妇……
“你去跟院门口跟关家嫂子透透口风。”程友对自己的媳妇秀琴说。
“说什么?”秀琴问。
“说说大柱(程敏)和程传铁的事儿,看程传铁走了再说!”程友说。
“嗯。”秀琴收拾了一下手头儿的东西,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就径直朝院门口那间屋子走去。
“兰芝嫂子,兰芝嫂子……”秀琴一边拍打着门一边叫着曹兰芝的名字。
“欸,秀琴。门没锁进来吧!”曹兰芝在屋里喊道。
“嫂子,我跟你说点事儿,让你给出出主意……”秀琴盘上腿坐在了曹兰芝的旁边。
“程敏的事儿吧?”曹兰芝看见秀琴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到了她要说的事。
“有合心意的没?”曹兰芝接着又问。
“嫂子,我们家程友就喜欢你们家的侄子程传铁。”秀琴把自家的要求告诉给了兰芝嫂子。
“那没问题啊!传铁这孩子是我奶大的,我清楚,他可是个好孩子。”曹兰芝笑着说。
秀琴也跟着笑着。
“哪天他妈来这时,我跟她说说。”曹兰芝说。
“您可多费心啊,嫂子。”秀琴回应着。
“放心吧,放心吧,一准没问题。”曹兰芝肯定地答应着。
 
 
 
 
 
第47章 渡口
在河边渡口前的路口有一家国营早点铺,店铺里不规则地摆着几张桌子。客人们也是随意拼桌而坐。早点铺不大,算不上干净,干活儿的人也不多,可因为开在渡口,都是大家上班的必经之处,每天从早上六点起便是座无虚席,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找不到座位的客人干脆坐到河边石头上吃。住在附近的老人也时不时提着自家的铝盆来打豆浆、买油条。
虽然是上晚班,但第一天也要早上去报到。一大早,程传铁拿着介绍信到河边等摆渡,准备到河对岸的文教用品批发公司报到。早点铺前热情的店员对他打起了招呼,“小伙子,看着面生,是不是要去对岸上班啊?”
程传铁正好也没吃饭,顺着店员的话茬,就进了早点铺,不由自主地点了一碗锅巴菜和一块儿玉米面饽饽。买完之后他才看到这个铺面里基本没有地方可坐,只好端着碗出了早点铺,往河边走去。
“嘿,小子,我快吃完了,你坐这儿吧。”这人对程传铁说完话把碗放在一边儿起身走了。
程传铁感觉这人怪怪的,见他没有乘坐摆渡过河而是朝着一个很远的方向跑去了,跑得还挺快。等他跑得不见了踪影,程传铁才回过神来,坐在大石头上端着那碗锅巴菜用嘴沿着碗边儿吸溜着。
吃完了这顿早点,摆渡船也缓缓靠岸了。一群人蜂拥往船上挤,程传铁都看呆了,被别人挤来挤去也发力冲上船中给自己找了一个位置。只一会儿工夫,摆渡船上就塞满了人,柴油机发动起来,船身一颤一颤的,上面的人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程传铁头一次坐摆渡船,没有经验,一下子就被挤到了桅杆边,他紧紧抓着桅杆避免自己被挤下去。
河并不算太宽,坚持了几分钟后便到了对岸。程传铁整了整衣服和被挤得变形的背包,正要下船时刚好看到刚才给自己让石头吃早点的那个人。也不知从哪跑过来的,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码头,从众多被丢弃的坐船小票儿中捡出一张比较平整的塞在兜里便走了。程传铁看了看,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摇摇头朝自己的新单位走了过去。
文教批发公司大约有七八层那么高,楼顶上还装饰着一个会转的地球仪。这个公司大约190多人,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整个城市还有城市周围的郊区和辖县的所有单位、学校和文具商店基本上只能根据调配从这个公司批发文教用品,因此看上去简直是一家躺着就能挣钱的公司。不过在当时公司是不讲究盈利的,作为计划经济中的一环,公司只需根据国家制定的需求去调配货物就可以了。这栋楼可算是河岸周围最高的楼了,当时大多数人住的是一层的平房,大片的平房构成了河两岸的常规景象。程传铁的中学学校里,教学楼不过三层,就算是高的了,七八层的楼房确实少见。他正抬头看着楼顶上那个硕大的地球仪时,一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停留在程传铁身旁,随后是一段呼哧带喘的呼吸声。程传铁回头一看,又是让石头那人。
“你也在这儿上班儿?”那人问程传铁。
“对!”程传铁回答身边的这个陌生人。
“没见过你啊?哪个科的?”那人又问。
“我在仓库,今天来报道。”程传铁回答。
“噢,来报道的啊,那正好!我带你上去。”那人说。
“那谢谢了。”程传铁礼貌地道谢。
“没事,我也去那层,有点事儿。”那人说完便带着程传铁走进了这座大楼。
带程传铁进大楼的这个人叫李志刚,人很热情也很滑头,在这座大楼里是一个“名人”,与人一般都是“自来熟”。
李志刚站在电梯前用钥匙键不断地按着按钮,程传铁提着包跟在他后边等着。这是程传铁第一次乘坐电梯,按动电钮后就听见里面传出了吱扭吱扭的响声,大概是轮盘拉动钢索的声音。厚重的绿漆电梯门打开了,要到几层是不能自己随便按的,要告诉电梯里面坐着的人,由他来按电钮到自己想要的层数。开电梯的人叫王旭辉,来自河北农村,不知道托谁的关系,让他到了这个国营单位工作。这个王旭辉连小学都没上过几年,无论算数和写字都算不上会,这公司上上下下约200人,无论内勤、上货、卸货、业务、保管无一不需要写字和算数,因此也只能给他安排一个开电梯的工作。
“旭辉,3楼。按上,快着哩!”李志刚用河北口音调侃着他。
“好哩,好哩!”憨厚的王旭辉根本听不懂这调侃,认真地操作着电梯。
20秒后电梯门打开,李志刚走出去,钥匙环还在指尖打起了转儿,一副“大爷”派头。电梯门正对的便是经理室,程传铁跟着他进到了里面。
“老大,这是来报道的,初中毕业的。”李志刚指着身后的程传铁对经理说。在乘电梯的短短时间内,李志刚已经把程传铁的基本信息打听清楚了。
“嗯,带介绍信了吗?”经理问。
“带了。”程传铁站到写字台前在包里翻弄着。
“那,志刚,你先回去吧!”经理朝着李志刚摆了摆手。
李志刚听见后刚要走,还没走到门那便转头回来,“对了,老大,这张票你签一下字,我得去报销。”
“就这个啊,三分钱?”经理接过了那张小票。
“苍蝇也是肉……”李志刚嬉皮笑脸地说。
经理还要看程传铁的那封介绍信,还得给安排具体工作,也就懒得再和李志刚计较,在摆渡票背面签上名字便打发他走了。经理翻看了一遍介绍信后,便给人事科打了一通电话。一会工夫,人事科的人就过来领走了程传铁,带着他回到人事科填了表格,办了入职手续,又带他到仓库里转了一圈。程传铁便成了这家单位的正式员工,从下周一的下午开始上班。
 
 
 
 
 
第48章 转变
关茉芬如往常一样把炒好的菜、温好的酒端上饭桌招呼着程学鹏和儿子赶紧来吃饭,可程学鹏坐在一旁的灯下拿着一堆票据扒拉着算盘计算着。
“老程,你算嘛呢?”关茉芬问。
“你看!你看!非得这时候跟我说话!我又忘了数儿了。”程学鹏眉头忽然紧锁起来。
“吃饭了,一会都凉了。你那是算嘛呢?”关茉芬唠叨着。
“国库券到期了,五年拿了100多块钱利息。”程学鹏点着手上的票据脸上全是得意。
“哟,那不错啊!可算到期了,拿利息给小虎儿买辆便宜点的自行车吧。”关茉芬紧跟着说。
“早不说,我取完国库券又存了3年定期,利息百分之15.3呢。”程学鹏说。
“好不容易五年到期了,怎么又给存上了三年。”关茉芬问。
“这利息等于三个多月的工资呢,刚存上不能取,取了就变活期了。”
“奥…..”关茉芬苦笑了一下,就不再问下去了。
这个结局是关茉芬早就该想到的,程学鹏除了日常的吃饭外不会在程传铁身上花去一分钱。除了定期的存款,剩下的基本上寄给自己农村老家的一双儿女程传金和程传银。程学鹏的这笔钱是寄到他父亲名下的,因此每个月的中旬程世谭总是能从镇上邮递员的手中拿到一张汇款单。每次拿到单子都让长孙程传金去邮局兑现。
比程传铁大上几岁的程传金在这一年已经从技校毕业被分配到镇上的电缆厂工作,每天都骑着一辆崭新的黑色的二八自行车去镇上的电缆厂上班,已然活脱脱一副大小伙子形象,比起城里的程传铁脸上少了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
这天下午,像往常一样,程传金下班回家,还没到大门口,院子里的大黑狗警觉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跑到门内汪汪叫着,迎接主人回家。一声刺耳的闸皮和轮毂之间的摩擦声后,程传金稳稳地将车停在了家门口。打开门闩的瞬间,大黑狗就扑了过来,吠叫也变成了小奶狗般的嗷嗷声,用头不断拱向自己的主人。程传金也半蹲着,用手掌抚摸着狗的背部和脖子,这是他和大黑狗之间一贯的交流方式。大黑贴着程传金转来转去,还未尽兴就被拐杖捶地的声音吓得回到了自己的狗舍。
“回去!”程世谭站在堂屋前用那拐杖吓唬着大黑。
“爷爷。”程传金口气中略带埋怨,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老是看大黑不顺眼,一边嘟囔着一边推着自行车要往当院走。
“你先别进来,拿着这个汇款单去储蓄所把钱给取出来。”程世谭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汇款单子。
“爷爷,这钱咱能不要么!我现在都在电缆厂上班了,开支了。”程传金知道这又是城里的那个爹寄过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程传金对“抛弃”自己和妹妹在城里生活的爹说不上多恨,更多的是不待见、看不起,再加上平时见不到也显得生疏,自然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陌生人”寄过来的钱的。
“别废话,你上班挣的钱是你挣的钱。这钱是寄给你的抚养费,你不要我要!快去给我取回来,再晚点储蓄所就关门了。”程世谭不容置疑地对孙子说。
程传金别无选择地接过了汇款单,调转车头一抬腿跨上车直奔储蓄所去了。等他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堂屋也点起了灯。从院子里可以依稀听见屋内有谈话声,是爷爷和三伯正在聊着什么事情。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三伯脸上略带着为难。
“怎么了,三伯?”程传金问。
“没事,没事。我和你爷聊天呢。”程学贺轻描淡写地说。
“哦,钱取回来了?”程世谭问孙子。
“取回来了。”程传金把一沓钱交到爷爷手中。
“老三,不用你的钱,拿这个钱去办。”程世谭把这钱转手递给了程学贺。
程传铁看了看三伯,心里更觉得莫名其妙了。
“嗨,你爷爷想办个大寿,今年不正好六十九了吗。”程学贺接过钱后马上和程传金解释着。
“这还用为难?我这个月开支了,我把钱拿出来,肯定得给我爷大办。”程传金说。
“这孩子,不是钱的事儿。”程学贺对程传金说。
“那是啥事?”程传金追问着。
“你爷爷过大寿,你爹肯定得回来……”随着程世谭年纪越来越大,老三程学贺基本上开始代替他管家,村里的事、祠堂、族里的事还用家里那些田基本上都归程学贺一个人管着,这几年里年轻时那个“家族掌门”梦基本上算是实现了。平日里他最不希望的事就是看到老大程学鹏回家,因此听到这事儿心里不自觉地有点别扭。
“来就来呗!”程传金这么果断的回答让他的三伯程学贺莫名有些失望。
“你爷爷还想让你爹那媳妇、儿子都来!”程学贺继续补充着。
“来吧,人多热闹…..总得见面吧。”程传金说。
“你看看,我说没事儿吧,都过去这么久了。家里该热闹热闹了…..”程世谭在一旁笑呵呵地说。这爷孙两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这事定了,程学贺在一旁听得脑袋嗡嗡的。
 程传金这些年的心思早就不放在那些陈年旧事上了。他把电缆厂作为自己事业的起点,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跑业务更是勤快,不仅赚了钱,还结识了不少业内的朋友。当然,最近有一件更牵扯经历的事,他和临镇一个叫许颖捷的女会计谈恋爱一年多了,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件事他的爷爷和三伯也是同意的。现在程传金满心把希望寄托在工作和组建新家庭上。在电缆厂跑销售让他长了见识,改变了他的想法,程传金觉得自己以前狭隘了,儿时那些旧事早该摆脱了,自己也到了可以当爹的年纪。所以在未来的生活中,城里的那位父亲已经无足轻重了。而且他也一直很好奇,这位城里的“后妈”究竟是何许人物,那个叫程传铁的继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49章 来信
“9号院的,来信了啊!”一封信被邮递员塞入门缝飘进院子里。
“这不年不节的谁来的信啊?”关茉芬把信拿起来看了看封面的地址,知道了是程学鹏老家寄过来的。
“谁的信啊?”程学鹏问。
“你的!”关茉芬说。
程学鹏接过信,牛皮纸信封上,红色框中用毛笔工整地写着“程学鹏 亲启”,这是父亲的笔迹。这个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了,自己现在所写的大部分字都是儿时父亲所教,所以程学鹏现在写的钢笔字中也若有似无地保留着部分父亲的笔体。这么多年父亲也没给他写过信,这次是出了什么事吗?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拿出信纸读了起来。
“写的什么啊?学鹏。”关茉芬一边在厨房干着活儿一边问。
“我爹来的信。”程学鹏一边看一边应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吗?”关茉芬也对突然收到老家的信感到奇怪。
“没事,我爹今年69了,要办大寿。信里说让咱们也去,哦,让传铁也去。”程学鹏拿着信读着里面关键的事情。
“让我和传铁也去?这可是好事啊!”关茉芬脱口而出,得知了信里的消息她比程学鹏还要兴奋。她同丈夫结婚已经十年,却从未见过自己的公公和老家的人。其实她还是挺想见见程学鹏的一对亲生儿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这么硬气,对抛弃他们的父亲毫不客气。
这次去祝寿对于关茉芬来讲是一个能认识老家人,能被认可的一个好机会。刚和程学鹏结婚的一段时间里,关茉芬认为自己以后和丈夫程学鹏、儿子程传铁生活在城里,跟老家以后不会再有多紧密的联系。但生活久了她就发现,程学鹏虽然不回去但每月给那边寄钱不说,对程传铁也是敷衍多过客气,显然心里还是一直惦记老家那对儿女,只认为老家的儿女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是要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收到信后,正赶上大学和卷烟厂都发了薪水。这一次的薪水没有变成“定期存款”,而是用于采购寿礼、给大家的礼物和来回火车票了。两个人都想体体面面、阔阔绰绰地回老家,经过商量还提前支取了一张一年期的定期存单,这要在往常对程学鹏来讲简直像割肉一般。
对于程传铁来讲,母亲口中说的什么老家啊,被人承认啊或者见见爷爷、哥哥之类的事情,都不是很重要。空军选兵落选的事情之后,他已经对这种“不被承认”麻木了,更何况他同那素未谋面的继兄程传金一样,都不是小孩子了,都能工作赚钱,都已经有了退出家庭牢笼建立自己新生活的资本。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还是止于上一辈吧。
不过回老家也给程传铁带来的更直接的好处,关茉芬为了让儿子回老家时显得体面故而在百货大楼给儿子挑了一件藏蓝色的制服,这倒是程传铁梦寐以求的,更是他从不曾得到的东西。第二天上班时他便穿上了这身新的制服,心满意足地去上班了。
下午五点,身穿一身新衣服绕了很远一段路的程传铁出现在摆渡渡口的另一端。他在那低头寻找着,同上个星期碰到的那个同事一样低头找别人丢弃的摆渡票儿。
“嘿嘿!嘿!你干嘛呢?”李志刚蹑手蹑脚地来到程传铁背后,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哎哟!”程传铁被这一下重拍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直起了腰,回头一看,“是你啊,李志刚。吓死我了。”
“害嘛怕,干吗呢你这是?”李志刚说。
“我那天看你在这捡票报销……”程传铁搓搓手,被当面撞见十分尴尬。
“你叫什么来着?”李志刚一时没想起来。
“程传铁。”程传铁回答他。
“传铁老弟,脑子也挺活泛啊。”李志刚讥讽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说传铁,我早上就在这里捡票,现在都是下午了,大伙都去那边了,你在这里捡什么?
程传铁经李志刚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得嘿嘿傻笑起来。
李志刚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张票里递给他,程传铁刚要接过来,李志刚的手又缩了回去把票放回了包中,“算了,还是我拿去给你报吧,你每天捡几张票给我,我帮你弄,你刚来还是学徒呢,别整这些事情。”
“这不合适,别给哥添麻烦。”初入职场的程传铁哪好意思这么干。
“别废话,快上班去吧,明儿早晨你下班我在这等你。”李志刚说完便朝着回家的方向快步走了。
“哎……”程传铁挠挠头皮,“被迫”接受了李志刚的好意,看着李志刚远去的身影自己也转身朝公司的大门走去。
公司的大厅里,开电梯的王旭辉已经关掉了电梯的大闸,手里拎着一个盛着空饭盒的绿色网兜准备着下班回家,见到程传铁进来便随口问了一句:“用电梯吗?”
“不用!就1楼”程传铁回答。
“仓库的?”王旭辉说。
“对,仓库的。”程传铁回答。
“你叫程,程传铁,是吧?”王旭辉一边打理着网兜一边和他闲聊起来。
“对,您就叫我小程就行。”程传铁对王旭辉说。
“小程,刚才你是不是在门口遇上李志刚了?”王旭辉又问。
“是啊。”程传铁答道。
“跟你说什么了?”王旭辉继续追问着。
“没说什么啊,碰到闲聊了两句。”程传铁敷衍着说。
“你刚来,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可得离他远点,这人滑头得很,小心吃亏。”王旭辉提醒着程传铁。
李志刚在单位里上楼下楼不论电梯里有多少人,都会拿这位开电梯的“电梯员”调侃找乐,经常弄得王旭辉下不来台,嘴巴笨拙的他又不会还嘴,所以时间一长就对李志刚很是讨厌。但程传铁初来,并不明白其中缘由,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来到仓库开始了自己第一天的工作。
 
 
 
 
 
 
 
 
 
 
 
 
第50章 夜班
程传铁的第一天工作就在这漫漫长夜中开始了,他拿着库存单用最笨的数数的方法,盘点了一遍库房里所有的堆物。正是用这种最愚蠢的方法,一层层地进行着,花了很长的时间进行着盘点。程传铁头一次觉得晚上会这么长,剩下的时间又不能睡觉,他干脆在一排排的货架间一圈一圈转悠起来,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没有用过的文具,有牛皮封皮的笔记本,有铱金尖的钢笔,有各种款式的背包、书包……
左右徘徊间,他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自己从不曾见过的“稀罕物”,整个库房里只有这么一台,上面落满了灰尘。他找来块抹布擦了一遍,看清了这件“稀罕物”的真面目:金棕色的金属材质,大概有一尺多长,键盘上分布着100多个按键。起初他以为这是一台打字机,便上去胡乱拨弄着看能不能打出字来,但仔细看那些按钮只有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拨弄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这时,他看到机器的下方有一个类似发条的钮,右边还有个摇把,他反应过来这不是一台普通的打字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从底部的纸袋里翻出了一张说明书,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程传铁胡乱地按了几个带有数字的键,然后向前旋了几下摇把又向后转了几圈,一段细微的齿轮声后一组数字出现在一个框框当中。这是一台“手摇计算器”,程传铁掌握了用法之后又试着计算了几个简单的乘除法,果然计算得很精确。在此之前,有关于计算的东西他见识过的只有继父手中的算盘,这个手摇计算器简直让他大开眼界。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被堆在墙角呢,而且还落满了灰。他觉得以后盘点货物时,可以试试用这个机器来计算,保准又准确又节约时间。 
程传铁觉得这东西挺有意思的,却不知道这是第一代手摇计算器,全国只生产了500台,是当时最先进的计算装置。只有大型工程、科研单位才有。前几年国家的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手摇计算器就担当了最为关键的运算工具。但库房里的这台机器因为没有合适的单位购置,已经尘封了好几年。程传铁兴致勃勃地研究着这台机器,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精神了一晚上,这时倒有点犯困,他趴在货架上打起了瞌睡,这眼睛一闭上可就睡沉了,直到早上才被卡车卸货的声音吵醒了。
程学铁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已经8点了,可以下班了。上班第一天顺利度过,他心情愉悦地站起身来整了整睡偏了的头发,拿起挎包往外走。刚走到库房门口,就被一个巨大的货箱给挤了回来,“快快快,那小子把包放下,帮帮忙…….”其中一个人指着程传铁喊着。
“这卸的是什么啊?”程传铁问。
“唉,你先别管这么多,快帮忙卸货,这都忙不过来了。”那人指挥着程传铁。
整个仓库的大门被卸货的卡车堵着,那个人不断指使程传铁赶紧干活。没有办法,程传铁他只能放下包一起帮忙卸货。箱子里是墨水,都是玻璃瓶装,墨水虽然没有多少分量,可是这一箱里几千个玻璃瓶加在一起分量可不轻。程传铁从来没干过装卸和搬运的活儿,更不知道搬运重物的技巧,只能卖个傻力气用最笨的方法一箱箱地搬。还好有个跟车的装卸工,呼哧带喘的搬了半个多小时,整车的墨水可算是卸完了,卡车也往前开了一点,仓库的大门终于没有了阻挡。
“单子给你,这是二十箱货共2万瓶墨水。红的5000,深蓝5000,碳素5000,纯蓝5000。”喊程传金搬货的那个人一股脑儿交代完,扔下单子登上卡车的驾驶室,开车走人。按照规定,入库的货物要逐一进行清点然后填写入库单。这些墨水看外箱是二十箱,但每箱中的货品有没有短缺就不知道了。如果是老员工的话,可能看也不看就填了入库单。可程传铁刚刚第一天上班,自然不敢冒险了,如果货物出现短缺他可担不起这责任,无奈之下只能开箱点数。
正在程传铁开箱看着这些墨水瓶犯难时,李志刚忽然站在了库房门口。他的右手还揪着一个人的衣服领子。被揪着的那个正是刚刚坐在卡车上扬长而去的人。
“程传铁,不是约好了你下班我在门口等你的吗?都一个小时了。”李志刚喊着。
“这不是早晨来了一批货么,卸了老长时间,耽误了。”程传铁脸色犯难的解释着。
“你别点了,货少了算他的!”李志刚一揪领子把那个人揪进了库房。
程传铁一下子愣住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卸货那是仓库保管的活儿么!欺负老实人,是吗?”李志刚面露凶狠地对那人说。
“不是,李师傅。确实货箱太沉了。”那人为难的解释着。
“货箱沉那是装卸的事儿,仓库保管的人还轮不到你使唤。”李志刚嚷嚷着。
“嗨,嗨,这,误会、误会……”那人的脸色也很难看。
“货箱沉你让传铁帮你搬,现在货数比较多,你就蹲那帮传铁数数吧,少一瓶算你的!”李志刚嚷嚷得更凶了,那人脸上明显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得,得,我来数……”面对李志刚的威吓,那人只能认怂拆开箱子蹲在一边数起数来。
“走,传铁。下班了,咱走…….”李志刚说完转身走出库房。
“这样行吗……”
“甭理他!”
程传铁跟着李志刚后面离开了公司。
李志刚一路上抱怨着没能吃上早点,还告诉程传铁以后在单位得硬气点,别谁让干什么就干,不该自己负责的事别管,不是自己部门的人凭什么使唤自己。说着说着,他俩走到了河边一处民宅外的干草地边,那草地上放养着几只鸡。李志刚站在那里半天也没动,眼睛死死盯在一只最肥的母鸡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他看准时机迅雷一般揪住母鸡的翅膀就走。
“走!传铁,去我家炖鸡吃!”说完李志刚飞快地跑着。
程传铁还没反应过来,见李志刚跑自己便也跟着跑。
第一天上班,李志刚给初来乍到的程传铁出了气,这也是程传铁在工作中结识的第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虽然王旭辉私下里跟程传铁说过李志刚是个不能相信的“大油条”,但今天李志刚的举动却让程传铁感动且佩服。他跟着李志刚一路狂奔……
 
五十一章 贺寿
天边刚刚有些泛白,关茉芬家养的鸡还没有开始打鸣,程学鹏就开始在院子里整理起要带回老家的东西。平日里几乎不做家务的他在院子里用草绳给十几盒大麻花打捆儿。关茉芬也早早地把程传铁叫起来换上了新衣服。
临行前,程学鹏把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推进屋里扣紧了车锁,接着关上屋门院门,上锁。就这样三个人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了长途汽车站,这大概是程学鹏平生第一次“大出血”,甚至买了他过年时都没舍得买的大麻花,连长途汽车都买得“有坐票”,这点让关茉芬大为惊讶,更感觉到丈夫对这次回老家尤为重视。
一路上整个车厢里闹哄哄的,但他们三个人之间却没有对话。程学鹏沉默是心里紧张如何面对儿子,自上次大闹一场不欢而别后,不知道儿子还恨不恨自己。关茉芬即将和自己的婆家人第一次见面,心情忐忑。程传铁自己坐在一个位置上想着那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群人,心里也别扭着。
车子快到站时,关茉芬扭过头来朝着坐在后面的儿子小声地说了一句:“好好表现啊!”
程传铁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把头转了回去,“老程,快到了吧?”
“嗯,快到了,看到镇子前的牌楼了。”那个牌楼是程学鹏无数次离开或回来歇脚的地方,不管从多远回来或者有多累只要看到牌楼便可以松下一口气休息一会儿,看见它就意味着离家不远了。要不是被关茉芬的问话打断,程学鹏还沉浸在三十多年前自己从城里推着三轮车回家,在牌楼前的大树下啃生土豆的回忆里。
车子慢慢停下,程学鹏透过车窗看到了熟悉的吉普车和熟悉的人。
“大哥!”站在吉普车前的程学忠朝着长途汽车像首长阅兵一样挥着手。
“学忠。”程学鹏打开车窗挥了挥手。
“孩子他四伯。”关茉芬也把头凑过来跟着喊了一声。
“老四接咱们来了,快下车吧!”程学鹏喊关茉芬和程传铁赶紧下车。
“叫四伯。”关茉芬在后面对程传铁用力一推。
“四伯。”程传铁在母亲的提醒下叫了一声,便开始往汽车里搬运大包小包了。
程学忠这次是自己开车,程学鹏坐在副驾驶位置,和四弟聊起了家常。大部分就是在问师长的位置拿到了没有,或者每月能拿多少津贴之类的事,问得程学忠心烦意乱。为了转移话题,他通过后视镜扫了扫坐在后排的关茉芬母子俩。
“唉,嫂子。这传铁不小了吧?”程学忠说。
“不小了,不小了。”关茉芬回应着。
“不小了!比那会儿见他时高了壮了。”程学忠继续说着。
“嗯,现在上班啦。”关茉芬也继续同程学忠聊着。
“有对象了吗?”程学忠眼睛看着后视镜问程传铁。
“……”程传铁也通过汽车后视镜看着四伯程学忠的眼睛,但是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没呢,没呢。您要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关茉芬开着玩笑说。
“行啊!我们部队上有文工团的小姑娘有很多跟他年龄差不多的。”程学忠回答说。
“那敢情好,四弟给留意着点。”关茉芬脸上挂着微笑。
“行!嫂子,没问题,您就放心吧!传铁这孩子没问题,老实。”程学忠笑呵呵地说着。
这句“没问题”又让关茉芬和程传铁想起来当初征兵时事,原本还有点期盼的关茉芬听到这三个字立刻冷静下来,呵呵笑了几句就结束了这个话题。程传铁平平地说了一句“谢谢四伯”,也不再吭声了。
这军用吉普车的越野性能还是极好的,尽管这乡间的道路多有颠簸,但是也就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黄土院儿的门口。这是程学鹏极其熟悉的地方,关茉芬和儿子却是第一次来,一下车一股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的前方有一个不大的藕坑,这辆吉普车就停在院子和藕坑之间的黄土路上。虽然离水很近但是院里院外都是黄澄澄的一片,没有树荫更看不到一点绿色,只听见院子里有乌拉乌拉的鸽子叫声,时不时地还有几只黑色的燕子飞出。院墙边放着一辆黑色油亮的飞鸽牌自行车,程传铁从下车开始就开始打量这辆自行车,颇为羡慕。
正在他“欣赏”自行车入神时,门闩忽然动了,程传铁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就见那扇门从里拉开了。
拉动门闩的正是这辆自行车的主人程传金,他听到吉普车的声音就跑出来开门,就是想第一时间见见自己的后妈和继弟。
“你是程传铁?”程传金站在门槛里面问。
“我是......”程传铁一边回答一边猜测这人的身份。
“进来吧......”程传金侧身让出一块地方叫他进院儿。
“传金,帮你爹卸行李来!”程学忠从吉普车上下来,对着程传金喊着。
“等会儿……”程传金“热情”地领着程传铁进了堂屋。
程学鹏见状朝着程学忠轻轻地摆了几下手,意思是“算了,算了”不要再叫他,他和关茉芬拿起大包小包进了院。程学鹏的父亲程世谭此时就拄着拐杖坐在堂屋中间那张磨得油亮包浆的老榆木太师椅上,从记事起那张椅子就是父亲的专座。程学鹏的数次离开和归来,每到当院总能看见父亲坐在那把椅子上等着,只不过这次离家的时间过于久长,那椅子上的人已经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手用力地抓着拐杖支撑着身体。见到程学鹏之后,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说了一句:“老大,回来了?”
“唉,回来了,爹!”程学鹏上前了几步对父亲说。
“爹。”关茉芬跟着后面也叫了一声。
“唉,这就是茉芬吧?”老头儿指着关茉芬问自己的儿子。
“对,您的儿媳妇。”程学鹏对父亲说,又指着程传铁说,“爹,这是传铁。”
关茉芬用手捅了捅程传铁,他也就冲着程世谭叫了声“爷爷。”
“好好,回来了就好。坐下歇会,喝点水。”许了岁数大了,程世谭对儿子办下的荒唐事不再计较,只求个家人团圆、子孙俱全就满足了。
正在这几个人聊天问候时,程学忠也走进来招呼着程传金叫程学鹏“爹”,程传金见四伯要求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随口叫了一声爹,接着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程学鹏旁边的关茉芬,为了避免尴尬,程传金告诉大家自己要去厨房给爷爷的长寿面打卤,便自行离开了堂屋……
 
 
 
 
 
 
 
 
 
 
 
 
五十二章 炫耀
黄土院儿的厨房里倒是很干净,程传金拿着马勺在大锅里不断搅动着刚刚勾完水淀粉的三鲜卤,这种三鲜卤是当地“长寿面”的一种特色卤,用虾仁、鸡蛋、香菇、木耳、香干、油面筋熬制而成,最关键的是要放猪肉片,且猪肉片一定要是肥的。这样打出的卤鲜香扑鼻,咸鲜适口,是当地长寿面的官配。平常日子里吃捞面,大家也都习惯打这个卤拌面条吃。
爷爷程世谭好吃三鲜捞面,平时程传金也会给爷爷做,时间长了手艺越发好,到最后爷爷竟只吃他做的三鲜捞面了。被从堂屋打发出来玩的程传铁没地方玩,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被这喷香的卤味吸引着,来到了厨房。他又不好意思进去,就在门口默默站着。
程传金在灶台前左右忙乎时,用余光扫到了那个站在门口发呆的“继弟”,“这火不旺啊!过来给添点儿火。”
“哦,来了!”程传铁听到后立刻蹲到灶前填了几根柴,再用烧火棍往里捅了捅,弄得火星乱窜,燎得自己后退了几步。
“不用怕,那点火星子烧不着你,还没到身上就灭了。”程传金一边笑话程传铁笨拙的动作一边说着。
“嘿嘿。”程传铁拍拍脑袋傻笑两声,又把新的柴火放进灶台拼命地用硬纸板扇着。火逐渐旺了起来,大锅里的卤咕嘟咕嘟冒着泡。程传金用马勺顺时针慢慢搅合着,那卤子越发黏稠起来,香味也越来越浓。
卤子弄好了,程传金开始准备菜码,胡萝卜切丝、鸡蛋打散炒熟、炸糖面筋……程传铁看着他熟练地洗切炒炸,很是佩服。干站着太尴尬,他就拿起案板上的大蒜包了起来。
“欸,你现在上班了吗?”程传金手里忙着,嘴里没闲着。
“上了……刚上。”程传铁见“继兄”主动和自己搭话便认真地回答起来。
“在哪上班,做什么?”程传金接着又问。
“文教用品批发公司,我在那做仓库保管。”程传铁边剥蒜边回答。
“嗯,单位不错,就是干的这个岗位?”程传金说完嘬了嘬牙花子发出“啧啧”的声音。
“怎么了?”程传铁追问着。
“这个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干下去没有前途啊!”程传金边说边把炸好的面筋盛进盘子里。
“怎么说?”程传铁听完反问了一句。
“你看我,初中毕业后读了两年技校。”程传金说。
“你还读过技校呢?”程传铁有些惊讶。
“嗯,学了两年技术,没这个怎么能分配到现在的好工作!”程传金说。
“什么工作?”程传铁放下了扇火的纸板站起来问。
“镇上的电缆厂,可不容易进去呢,没技术不行。”程传金嘴边露出了一凹一凸的条纹,这条纹中隐约着显露出一丝的自豪。
“你这个工作确实不错。”程传铁默默地低头应了一下。
“到镇上挺远的,来回都靠门口那辆自行车。”程传金接着说。
“我进来时看见了。”程传铁继续回应着。
“现在自行车可不好买。”程传金说。
“可不,得要票儿的。”程传铁对这个事情也是非常的了解,他自己上班的地方要绕远过一条河,因为没有票儿一直没买上自行车,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钱。
“我这车票是俺三伯跑到镇上淘换来的,这车那叫一个好骑!”程传金说。
“欸,对了!你跟我走!”程传金手里的干得差不多了,带着程传铁来到了堂屋的屋檐下面。
“你看那盒子。”程传金一拉绳子点亮了屋檐下的灯照亮了整个院子。
“那个是电表吧?”程传铁踮着脚看着那个盒子。
“对,你看看上面的数字。”程传金示意道。
“不走啊!这表!”程传铁立刻就明白了。
“不是不走,是走得慢。”程传金说。
“怎么回事?”程传铁挠着头疑问着。
程传金把程传铁拉到了当院儿,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用一块碎了的红砖在地上画了一块儿电表,同时还画出了连接电表的几根电线。经过了一番比划后,程传铁算是听明白了,这块表被程传金改了电路,走得非常慢,这样就节省下来不少电费。但他有点担心这个表早晚会被查出异常来。程传金的话马上就打消程传铁的担心,“我不是在电缆厂工作么,一个系统的,大家都认识。”
“这样啊。”程传铁习惯性点了一下头。
“嗨,我跟你说,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有技术、有本事,你会得多才能挣得多、升得快。你看我,我上班后又考了电工本儿,这以后升职都是用得上的。”程传金看出程传铁底气不足,自豪的话一连串说不完。
程传铁也不傻,当然听得出来程传金这是在炫耀,但程传金说的却没错,一个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仓库保管能赚多少钱,能有什么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凭自己的工资骑上自行车。之前自己一直认为只要在工作上任劳任怨,总有熬出头的一天。程传金的一番话让他对自己的境遇有些担心了。
实际上,程传铁虽然是关茉芬的养子、程学鹏的继子,但说到底从小到现在一直有父母在身边,关茉芬事事替他着想,说是亲妈也不为过。他反而有点同情程传金,从小就见不到父亲,母亲也被休回家,就跟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样。但看着面前洋洋得意、侃侃而谈的程传金,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可笑,程传金什么都不缺,有本事,人也活泛,有爷爷疼爱,有三伯照顾,有一大家子亲戚关照,还有亲爹程学鹏每月寄钱。
这么多人来给爷爷祝寿,程传金就像一个主人一样招呼客人。程传铁愣愣地站着,回想起自己在家里的样子:每天回家自己就到厨房里打开行军床,躺着看会那本儿已经翻旧了的《水浒传》,到了做饭的时间,就得收起行军床到外面找地待着。院前边停着的那辆自行车,他只擦过却没骑过,晚上程学鹏只要招呼一声,他还得把这车帮着搬到屋里去。身边的亲戚也不少,但因为是养子,没有血缘关系,总感觉隔着一层,不如真正亲戚那样亲密。
程传铁这一次真的有了低人一等的自卑感……
 
 
 
 
 
 
 
 
 
 
五十三章 喝酒
星期一下午,又是一个上班的日子。程传铁背着绿军包走在通往单位大楼的街上,周围的人行色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唯有他心不在焉地走在上班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无意识地拉着书包带子甩着玩。脑子里又回想起了周末那场寿宴……
充满了热气和烟雾的屋内,听不懂的方言,呜呜喳喳的聊天声,这是程传铁极不适应的环境。他对那场寿宴中发生的很多事都没太在意,只是继兄程传金的话让他记忆犹新,也让他的自我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程传金那看似坦诚实则炫耀傲慢的表情总是回荡在他脑子里。“嘿,兄弟!”程传铁的后背被重重拍了一掌,他瞬间回过神来。
“哎呀!”程传铁捂住了被拍的位置。
“哎哟,哎哟。手重了。”拍程传铁后背的是李志刚,拍完后觉得自己拍得有些重,过意不去的他忙给程传铁赔不是。
“你下班了,还不回家,在单位周围晃荡啥?”程传铁转过身来问。
“我这不等你吗?”李志刚说。
“等我,啥事?”程传铁摸不着头脑。
说着话,李志刚举起了手里的一大袋炒花生米和一瓶白酒。两个人就这样走进了单位,开电梯的王旭辉仍然像平时一样收拾着他的网兜和饭盒,不经意间和李志刚来了一个对视,然后又别别扭扭地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
李志刚权当没看见这个人,和程传铁一起来到了仓库,又东找西找从一大堆落了灰的堆积物里翻出一张小桌板,用湿抹布胡乱擦了一下,就把炒花生米和白酒摆在了上面,还放了两个搪瓷茶缸。
“我可不喝啊!我这上班呢!”程传铁马上说道。
“没事,没事。就给你倒一点儿,一丁点儿,陪我喝口。”说着话李志刚就已经把酒倒进了搪瓷茶缸。
李志刚给程传铁倒的酒的确不多,也就三两口,看来他也是知道上班不能喝酒的。
“你多吃花生啊!酒就这么两口,我知道你得上班。”李志刚自己先闷了一小口,抓了三两颗花生米塞到了嘴里。
程传铁见酒也不多就没再推辞,也跟着抿了一小口。
“周末过得怎么样?”一杯酒过后,李志刚开始话多起来。
“没在家,回老家了。”程传铁回答道。
“有了工作,回乡下没显摆显摆?”李志刚又是一小口酒进肚儿。
“嗨,别提了!”程传铁说。
“怎么了?”李志刚追问着。
“也不是我的老家,是我继父的老家,碰到了他亲生儿子。”程传铁说着话又抿了一口小酒。
“你别光喝,吃花生......接着说,碰见你后爹那儿子,然后呢?”李志刚追问着。
“人家工作比我好,在镇上的电缆厂。”程传铁描述着那天的情景。
“镇上的电缆厂?再好也就是个乡镇企业。”李志刚说。
“他上过技校,有技术会改电表。”程传铁继续说着。
“改电表?那叫偷电!”李志刚说。
“他上班时间不长就买了自行车。”程传铁接着又说。
“不就是辆自行车么,这个我就给你办了!”李志刚的脸颊已经微红。
“自行车也能办来?你这是酒话吧?”程传铁笑话着李志刚。
“传铁你放心,不是酒话,就咱俩这关系。除了媳妇我给你找不来,剩下的我都给你办了!”李志刚酒后舌头都短了,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对程传铁夸下海口。
“得,那谢谢老哥了。”程传铁知道李志刚是喝多了,只是边笑边点头。
“传铁,你这个仓库保管没前途!我~~我去找张克庄去!”李志刚指着楼上的方向说。
“张克庄?”程传铁一脸疑惑。
“说错了……说错了,喝得有点多!但没醉!没醉!就是嘴瓢了,张克庄那是地名儿,我们家住张克庄。”李志刚说完又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
“少喝点吧。”程传铁劝着。
“别劝,我知道自己量。我就是嘴瓢了。我说的是张克诚,业务科科长!”李志刚说。
“嗯。”程传铁像往常一样一边听着李志刚的吹嘘一边默默地点头。
“你放心,他最服我!这业务科有前途吧?”李志刚问。
“有前途。”程传铁答道。
“你这事交给我办了啊!”李志刚继续吹嘘着。
“我相信李大哥!”程传铁拱手给李志刚作了一个揖。
“对,传铁。你信我,你还就得信我!”李志刚说。
“我就信你!”程传铁说。
“我告诉你传铁,就那个开电梯的王旭辉,你可少搭理他。那小子就是个吧唧狗子,正门对不过我,背后里没好话儿,那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志刚的嘴就像刚刚加完煤的蒸汽火车,呼哧呼哧说起个没完。
“嗯,我不信他。”程传铁知道李志刚这是酒话,所以也只能顺口搭音。
“你告诉我,王旭辉那孙子都跟你说过什么?”李志刚问。
“没说什么啊。”程传铁说。
“你告诉我,你说,没事!我都知道,我就是想和你唠唠嗑。”李志刚又大口地喝了酒,磕磕巴巴地追问着。
“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你油、滑头。”在李志刚的逼问下,程传铁只能无奈地说了几句。
“这个孙子,就许他油,不许别人比他油。”喝醉的李志刚气愤地拍着桌面,茶缸里的白酒都溅了出来。
“欸,传铁。你知道那王旭辉是怎么回事吗?”李志刚问道。
“我哪知道?我这才来几天。”程传铁说。
“就那孙子……”李志刚一边说着王旭辉的名字一边“口吐芬芳”。
从李志刚的酒话中程传铁得知,李志刚和王旭辉前几年一个是库管一个是开电梯的。正巧有段时间业务科缺人,经过经理批示内部调动就可以。本来王旭辉以为自己提交了申请就能顺利调到业务科,谁知李志刚走偏门,几乎跟业务科科长张克诚一天一顿酒,每天称兄道弟,最后李志刚捷足先登被调到了业务科享受肥差,王旭辉只能干自己的老本行,闷在电梯里腻歪得很。这也让他记恨上了李志刚,逢人便说李志刚不好。传来传去都快传成真的了,这让李志刚觉得很不爽,从此两个人就结下了仇。
 
 
 
 
五十四 攒车
程传铁并没有太在意李志刚说的那些话,都是酒话,说的时候也是断断续续,话里话外也或多或少带着吹嘘。他还是同往日一样每到傍晚就开始工作,守在堆满文具的仓库里,时不时做下盘点。
又到清晨,程传铁的工作早已在前夜做完。此时的他坐在那台手摇计算器前胡乱按着,眼睛看着墙上的挂钟打发着时间。不出程传铁所料,就在挂钟的分针指到了差五分下班的时候李志刚一个跨步迈进了仓库。
“程传铁,跟我走,带你去个地儿。”李志刚边走边喊。
“走什么走,还没下班呢?再说早晨了你不也得来上班吗?”程传铁一边无聊地敲着那台手摇计算器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
“这不就差五分钟么!我上班啊,我出去’跑业务’不就是上班吗?”李志刚振振有词。
“就这五分钟了,等会儿再走,我可不敢惹事儿。”程传铁依然摆弄着那台计算器。
“就这堆破铜烂铁从我在仓库做保管时就跟一堆积压的废品摆在一块儿,怎么让你给翻腾出来了?”李志刚指着那台手摇计算器说。
“你可不知道这东西多好用!在仓库入出货我都是用它算的。而且你看这按键都是纯铜的,多亮!”程传铁展示着被他擦得焕然一新的手摇计算器。
“喜欢你就拿回家去,放这没准哪天有下游单位要可就没了啊。”李志刚不屑地看着这台废铜烂铁,说着话就要搬走程传铁面前的这部手摇计算器,程传铁赶紧按住。
“别别别,这都有数儿的。”程传铁紧张地说。
“你呀!就是胆小。”李志刚笑了起来。
“到点了,咱们走,我把仓库门锁上。”程传铁提起了包拿着链锁把李志刚推出了门外。
按了按锁确定已经锁上了之后,程传铁转过头来问李志刚:“你今天找我来干嘛的?”
“哦,你带钱了吗?”李志刚问。
“10块多一点。”程传铁翻了翻口袋回答说。
“行!走吧,跟我来。”李志刚作神秘状。
“干嘛去呀?这么神秘!”程传铁问。
“唉,你跟我来就是了。”李志刚说完转头就往单位外走去,程传铁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李志刚带着程传铁坐着渡船到了河的另一端。让程传铁惊讶的是。李志刚和他竟然没有买船票就可以乘轮渡过河。疑惑之中的程传铁马上就从李志刚口中得到了答案,轮渡早班儿的检票员的孩子上小学,李志刚在旁边听来了这个消息一面和这个检票员聊天混个脸熟,一面找单位发货的人拿了一箱练习本,当做受潮的残次品做了报废转手送给了检票员大姐,大姐觉得他人大方,碰到他坐摆渡就不收票了。做摆渡不仅不用花钱,而且还能用捡来的摆渡票拿到单位报销,这李志刚确实够油的。
说到跑业务,李志刚也有一套,用单位一些不好销售的商品或是过节发的福利当作礼物送给其他单位的客户,然后谈成了供货之后拿些回扣,自己留下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用于请客来维持客户,所以李志刚在业务科的业绩一直保持着最高。其实业务科的科长张克诚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但李志刚有这个本事,他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而且李志刚在一年前就成了业务科的台柱子,工资改革之后他赚的钱也是业务科最多的,有时甚至超过了科长。当然李志刚也会来事,逢年过节便会大包小包往张克诚家里送。又能赚钱又会拍领导马屁,这其他人能不嫉妒吗?!
下了摆渡,李志刚带程传铁穿过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小胡同,忽然说了一句,“到了。”
程传铁抬眼一看,一个破旧不堪的灰砖墙下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三轮车的后斗用木头做成了一个柜子的形状,两扇柜门向外打开着,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三轮车旁边是一个电焊的架子,架子上是一个自行车轮,程传铁用手轻轻推了几下那个车轮,还是能转的。这是个修车摊儿,不过修车摊儿这么多,来隐蔽的角落干嘛。猜不出李志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没问,等着李志刚下一步的举动。
不一会儿工夫,那堵旧的院墙后面就钻出一个满脸黝黑体态有点佝偻的老人来。
“打气儿还是修车?”修车老人问。
“不是,咱没车。”李志刚对老人说。
“我这修车的,没车你在这看什么,找乐啊?”老人说着话便背着手回院子去。
“不是,大爷!我们是想攒个自行车。”李志刚忙拦住了老人。
“攒自行车?投机倒把啊?咱这没有。”说完老人还是背着手回了院子。
“不是。大爷,我是那小谁给介绍来的,他说跟你特别熟。我们就是想攒个车上班用,不干别的。”李志刚拉着程传铁进了院儿央求着老人。
“进来吧。”老人说着话往院子最里面走,掀开了一张旧油毡。
这油毡下面放着满满一堆自行车架子和车圈,程传铁都看呆了。
“大爷,我们这有10块钱,您能给攒一辆吗?”李志刚问。
“我说,小伙子。你跟我开玩笑呢?”修车老人说着又盖回了油毡。
“那多少钱?”李志刚问。
“最低五十。”修车老人用右手做出了一个五的手势。
“大爷,您再给便宜点,我们都是学生刚上班。”李志刚继续央求着,程传铁在旁边站着也不敢插话。
“最低25 。”从老人的神情上看貌似是没有什么划价空间了。
“好吧,大爷给攒一辆!”说着话李志刚把程传铁手中紧紧攥着的10块钱拽了过来,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15块钱,便低头在油毡底下挑车架子。
“欸!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每当李志刚抬起一副车架子老人都说不行。
“大爷,我这挑架子,您了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没架子您给我拿俩轮攒啊?”李志刚没好气地说。
“那你就给我25块钱,那架子都是‘飞鸽的’‘永久的’,我能给你用吗?”说着老人单手抬起一个黑漆漆的车架对李志刚说,“就拿这个架子攒吧。”
个把钟头过去,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就被老人攒好了,李志刚登上车试了一圈,把车停在了程传铁的身前,“还挺好骑!”。
“传铁,这自行车就是你的了。”李志刚说。
接过自行车之后的程传铁一脸惊讶……
 
 
 
 
 
 
 
 
 
 
五十五 换岗
程传铁没想到李志刚真给自己弄了一辆自行车,虽然是攒的,旧的,但在自行车票特别紧俏。自己又没有钱的前提下,这辆自行车就太难得了。程传铁一瞬间对李志刚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从内心里感激他。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更令程传铁感激的事。
在李志刚的运作下,程传铁果真被调到了业务科,成为了张克诚手下的一名业务员,名片上也响当当地印着“业务经理”四个大字。异常兴奋的程传铁把名片拿到家给母亲关茉芬看,“妈,快看,我也是经理了,是个有‘职务’的人啦。”
赶巧,当时遇到了一次全国性的人口普查。片警挨家挨户上门询问户籍情况,程传铁户口本上职业一栏也赫然从“学生”改为了“经理”。程传铁翻着户口本,又拿着名片看得喜不自禁,觉得也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时候了。继父程学鹏却问出一句:“传铁,你们领导是个科长,你这个经理是个什么级别?”
“小虎儿这经理可是个管着业务的经理!”关茉芬忙接话道。
“对,就负责一个片区的业务。”程传铁跟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是个什么级别啊?”程学鹏打破砂锅一定要问到底。
局下边是处、处下边是科、科下边是什么呢?……科下边是股,程传铁脑子里反复地转着,然后脱口而出:“股!我是股级干部。”
“哈哈哈,股,十三级股级干部。”程学鹏像听到了一个相声包袱般哈哈大笑起来。
程传铁对于级别的了解几乎为零,所以他也不知道继父在笑些什么,为了避免尴尬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关茉芬从儿子那听说这次调动工作,是李志刚帮了大忙,再加上自行车的事,自然对李志刚赞赏有加,一直念叨着要请李志刚来家里吃土豆炖牛肉。程传铁上班跟李志刚一说,李志刚也毫不客气点头答应。关茉芬找了一个程学鹏不在家的日子,烧了土豆炖牛肉和一桌好菜,一壶好酒,让哥俩吃个过瘾,喝个痛快。
程传铁当“经理”这样的好事用不了多久就传遍了街坊,甚至传到了武德闾胡同里。程友听到这个消息后比当事人还高兴,让媳妇秀琴再跑一次关家,托关家嫂子曹兰芝一定要帮女儿和程传铁说成这门亲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自从程传铁被调动到业务科工作后,每次上电梯时王旭辉碰见他就低头回避,有时候电梯里只有两个人时尤其尴尬。好在每天上下楼仅用20秒的时间,要是没有其他人等电梯,为免尴尬程传铁就爬楼梯上楼。
与没有前途的仓库保管员不同,业务科的办公室是一番朝气蓬勃的景象,李志刚、小蒋、阿红等人都是齐刷刷的年轻人,就连科长张克诚都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业务科的每一个人都如打了鸡血一般,每个人都在为能多拿一单新业务奔波着,每一单业务都意味着一笔进项,谁不喜欢兜里多几张“大团结”。程传铁被这种环境带动着,跟着科长、跟着李志刚、跟着其他同事干了起来。
干了一个月就开了一笔大单,这笔大单还和程传铁第一次卸货的东西相关,不是别的就是那批钢笔墨水。一个给整个区里学校供货的下属单位从他的手中订购了十箱墨水。在张克诚眼里,这样的新人能完成这么大的单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向心明如镜的张科长自然知道这里面少不了李志刚的帮忙。知道归知道,但张克诚也不拆穿,反而给程传铁往单位里报了一个优秀员工的名额。月末员工大会上,程传铁果然获得了一个优秀员工的证书,当然还有作为优秀员工的奖品——一张床单。李志刚也得了一个奖——“业绩全科第一”奖,奖励的是两张民主电影院的电影票,这可比程传铁的那张床单要实惠得多。
员工大会过后,大家都纷纷散开回到各自的办公室,电梯里挤满了就直接走楼梯。刚进屋,李志刚就高调地把电影票拍在了程传铁的办公桌上。
“传铁,这个给你了!”李志刚说。
“这怎么行?”程传铁说。
“没事,我月月都有,你拿去看吧!”李志刚说。
“那我这发的床单给你。”程传铁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电影票。
“你留着吧,我要那个没用。你还没去过电影院吧?”李志刚问。
“就去过一次,前两年了。”程传铁说。
“嗯,你看你才去过一次,去吧去吧。这票在一个星期内都能用。”李志刚补充着。
“嗯。”程传铁点着头把两张电影票夹在了证书里。
“现在电影院里应该放《阿夏河的秘密》,你可以看一下!”李志刚说。
“行啊!要不咱俩一块看去?”程传铁又打开证书把票拿了出来。
“打住!两男的有嘛好看的。”李志刚一把按住了那个证书。
程传铁笑着又把证书收进了包里。
“传铁,咱们俩去一趟南站看看那批条格纸到没到?”李志刚在程传铁的办公桌前大声说着。
“嗯?条格纸?”程传铁没有理解李志刚的意思。
“今天没嘛事儿,咱们俩早回家。”李志刚身体更靠近着办公桌小声地说,示意程传铁找个由头赶紧下班回家。
“哦,对对对,得去趟南站。”程传铁一边答应着一边把证书、床单和电影票一起收进了包里。两个人登上自行车一溜烟离开了单位。
一口气飞奔回家,程传铁口干得冒烟,拿起茶缸咕咚咕咚一杯水灌下去,就赶紧从包里掏出了证书和奖品,在关茉芬吹嘘起自己在单位的“功绩”来。关茉芬看了一眼又把证书拿给了正在一旁的程学鹏看,希望程学鹏能表扬表扬孩子。证书刚到眼前,程学鹏用余光扫了一眼右下角轻蔑地蹦出了一句话:“传铁,这个证书是你自己写的吧?右下角也没盖公章呢?”
程传铁接过证书一看,右下角果然没有印上公章,大概是单位办公室的人忘记盖了,程传铁此时也解释不清了,瞬间尴尬起来。
 
 
五十六 地震
“我们小虎儿在单位得了奖了,还升经理了!”关茉芬特意到哥哥家串门,把家里的“好事”带到了武德闾的小院儿里。
“那可太好了。”大嫂曹兰芝也是一脸高兴。
“这不得了个床单吗?”关茉芬从布包里掏出了床单给大嫂看。
“料子还不错呢!”曹兰芝用手摸了摸。
“嫂子,这床单给你拿来的,送你。”关茉芬一边展示着床单一边说。
“嚯,太好了,给之凤吧。那姑娘爱干净,正好给她换个新的。”曹兰芝高兴地说。
“除了床单,还给了一个证书呢!”关茉芬从包里拿出证书时夹在中间的两张电影票飞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这里面还有两张电影票呢!”曹兰芝从地上拾起了那两张票交还到关茉芬的手中。
“对对对!这电影票也是得的奖,他们单位工会发的。”关茉芬解释道。
“茉芬,我跟你说个事儿。”曹兰芝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小声和关茉芬说。
“说吧,嫂子,你跟我还那么客气。”关茉芬叠好那个新床单放在了床的一角。
“院最里面那家儿,程友他们家。”曹兰芝声音更低了。
“嗯,我知道。蹬三轮的那个程二哥。”关茉芬点头说。
“他挺喜欢你们家儿子的。”曹兰芝说。
“是啊,小虎儿打小就在他们家玩大的。”关茉芬也不知道曹兰芝好端端地提程友家是有什么话要说,只能随声附和着。
曹兰芝便把程友媳妇拜托自己说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关茉芬,意思是如果关茉芬也有这方面的想法,正好借这两张电影票让程传铁和程敏一起去看个电影好好接触了解一下。关茉芬听后觉得有些为难,虽然儿子现在的工作已经稳定了,但是孩子离结婚的年纪还差几年。这会就给定下来恐怕将来有变,她只能以回家和丈夫商量一下作为对大嫂曹兰芝的回复。
回家后,关茉芬见程传铁在小厨房内支起行军床闭眼躺着,也不知道睡着了没。她也理会,径直走进里屋小声跟程学鹏嘀咕起来这件事。
“传铁这才多大!”程学鹏一听就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说不成。
程学鹏的目的非常明确,其实程传铁没到年龄只不过是一个托词。当关茉芬对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大儿子程传金还没有结婚。结婚是一件大事,是要花大钱的。尤其现在流行“三转一响”,也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这些都要花钱。程学鹏“挂在肋条上”的钱一定要花在刀刃上,一定要花在自己的亲儿子身上,怎么可能答应让程传铁先结婚。另外,程传铁现在每个月单位开支几十块钱,大部分都交给家里。他一旦成家恐怕就给家里交不上钱了,这对程学鹏来讲是个莫大的“损失”。因此关茉芬刚刚提了一句这事儿,这事儿就被他给否了。
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关茉芬热醒了。屋里闷得睡不着,她便起来推开了窗,正好看见厨房里也没有睡觉。
“小虎儿,想什么呢还没睡?”关茉芬问。
程传铁也被热得睡不着,就在想到底看什么电影。他心想,电影票的有效期是一个星期,一定要选一部自己喜欢看的电影。《阿夏河的秘密》、《南海风云》、《长空雄鹰》还有最新上映的《闪闪的红星》,他都想看。现在不仅要决定看哪个电影还要决定和谁去看,程传铁这还是头一次遇到选择难题。
“小虎儿,快起来把衣服收了,把你爸的自行车也推进来。”关茉芬支使着儿子。
“嗯,等一下就去。”程传铁没有立即起身,还沉浸在电影世界中。
“别等了!现在就去!你没看这天儿闷得要下雨了吗?”关茉芬害怕下雨淋了衣服,尤其是害怕淋了丈夫的自行车,所以皱起眉头催促着儿子。
在母亲的不断催促下,程传铁起身拿着晾衣竿准备把衣服一件件从绳子上挑下来。刚挑下几件衣服便发现继父养在院里泥盆中的金鱼越出了水面掉在了地上,他马上跑过去把在地上乱扑腾着的鱼扔回了泥盆中。刚扔回一条鱼另一只又扑腾着跳出来。
“这水里是不是缺氧了?”程传铁正自言自语嘀咕着,院子里的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此时在屋内也感到晃动的程学鹏瞬间清醒,和关茉芬迅速地从屋内跑出来,推开院门就跑到了大街上。程学鹏的手中还死死地抓着一个黑色公文包,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他的全部证件和存折。
“地震,是地震!”此时整个街面上已经站满了人,哭声、喊声、叫声,被震断的路灯杆不断发出电光和异响,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让整条街变得异常嘈杂。下水道里的污水向外冒,酸臭的味道一下子弥漫到空中。
被地震吓慌了的关茉芬片刻之后冷静下来,发觉程传铁没在身边,便转过头一边喊着“小虎儿”,一边朝家跑。关茉芬折回院子后,发现院门和院墙已经塌了,越过半截墙垛就看见程传铁站在院子一角,平时居住的小厨房已经完全塌掉了。随后赶到的程学鹏,看到自己的自行车倚在墙边完好无损,便长舒一口气推着车子到了安全的空地上。
“小虎儿,你快出来。去武德闾,看看你舅舅家有没有事?”关茉芬朝在院子里呆住的程传铁大喊着。
程传铁听见母亲的话猛地醒过神来,刚才被地震吓软了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跑出院子抓住继父的自行车想骑着去武德闾看看。
谁知程学鹏紧紧抓着车把不放松,“骑你自己那辆去,今天这道准是不好走了,别把这车胎给颠坏了。”
程传铁也不能朝继父着急,急匆匆地扒开散落的瓦砾中的自行车,随手拍拍就往大路上骑着。谁知他刚拐到大街上,就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五十七 平安
眼前这一幕让程传铁着实有些心惊。地震之后,民主电影院的山墙已经完全垮塌,大量的砖石瓦块散落在棕色座椅上。程传铁此时心里只剩苦笑:自己那两张电影票还在小厨房底下压着,就算是来翻出来恐怕也看不了电影了,电影院都震成了这个样子……
程传铁骂了句脏话,用蛮力猛蹬脚蹬让自行车压着这满地的碎砖和瓦砾区奋力前行,来到武德闾这片盖满了旧平房的胡同里。武德闾在解放以前就是个城外的穷人苦力聚集地,人也是四面八方来的“大杂烩”。这里的房子更脆,晚上这么一震,灰砖瓦片七零八落,不少院墙和小房子都倒了。
胡同口,一个瘦骨嶙峋带着黑圈眼睛的人正在收拾被瓦片砸得乱七八糟的煎饼摊子。程传铁认出那人是院内程友家的邻居姓陈的一户,这个姓陈的人性格古怪,很少与同院儿的人说话。程传铁推着自行车经过他时,只听见了他唉声叹气的,如平常一样见人并不言语。
程传铁继续往胡同里钻,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幕出现在他眼前。一个门板被平放在地上,下面还垫了两块砖。这门板上好像是躺着一个人,他推着自行车快步走到跟前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走到近前,门板上确实躺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也看不清是谁。但白布盖得不严,程传铁看到了一双没有穿鞋的、沾满了黑灰的脚。突然,从后面钻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连哭带闹地推开程传铁,一下扑到门板上拉开白布哭嚎起来。
“摸摸我儿的手啊~手冰凉~……摸摸我儿的脚啊~脚冰凉。我的儿啊……”这个妇女的哭嚎声让程传铁也难受起来。他心里开始发慌,担心舅舅家也出事,赶紧扔下自行车徒步朝着胡同里走。
“小虎儿!小虎儿!”程传铁在武德闾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程友。程友蹬着他平日里拉货的三轮车,三轮车板上坐着自己的媳妇秀琴和三个闺女,一个个披头散发的落魄样子正在往胡同外走。
“二舅,都没事吧。”程传铁也赶紧问候一声。
“没事没事,你家里都没事吧?”热心肠的程友停下三轮车问。
“没事,都挺好的。我妈让我过来看看我舅舅。”程传铁答道。
“那好那好,你舅舅、舅妈都没事儿。我一会回去用三轮把他们都拉出来。我这有手电筒你先拿着。”程友对程传铁说。
“谢谢二舅,您慢点蹬,我先进去看看!”程传铁接过了手电筒。
“嗯,站外面啊,千万可别进屋!怕再震!”程友一边嘱咐着一边往大道上蹬着三轮,车轮压着瓦砾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坐在车板上的女眷们也随着路面的坑洼一颠一颠的,但都不敢吱声,都吓坏了。
程传铁顾不上别的,打开手电筒径直进入了黑洞洞的小胡同,刚进胡同就看见舅妈把表哥表姐们往院外赶,而舅舅则一个人蹲在墙根下。
“舅妈,家里没事吧?”程传铁向前一步扶住舅妈。
“没事,人都没事。一会儿你程友二舅用三轮把我们拉出去。”曹兰芝拍拍程传铁的手,长舒了一口气。
“老三,老三不在啊!”此时蹲在墙根的舅舅忽然喊起来。
“老三还在碱厂值夜班了,道太远了联系不上啊。”曹兰芝一听也着急了。
“舅妈,我去吧,我去她们厂子看看。”程传铁见舅妈着急,立刻便说自己骑车到碱厂去接三姐,说完转身就往胡同外走。舅妈用力从背后推了一下老大关之明,让他和程传铁一起去。路途比较远又不好走,两个人一起去互相还有个照应。
“妈,我也得骑个车去!”关之明习惯性地用洪亮的语调说着。
“骑我车走。”这时堆缩在墙角的关宝钧忽然腿脚又利索起来去给大儿子推车。
就这样,程传铁没来得及通知家里一声,就骑着自行车和关之明一起出了城,到四十里地外的碱厂找关家三姐。这一来一回估计等花上一天时间,而且还不知道地震之后的路通还是不通。
建国道这边的小院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房子。平日里谨小慎微的程学鹏也顾不上余震的危险,自己闯进屋内拿出了放在窗台上的零钱和自己钟爱的物件,关茉芬更是进进出出几十次把被褥、衣服、厨房的锅碗瓢盆和菜板都“抢救”出来。临了临了还拿出一个恒大香烟,找了一个干净地方坐下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夫妻两人怕有余震,不敢再进屋,就这样守着一大堆家当苦苦等到了天亮。
“学鹏!学鹏!”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人飞快地拐弯进了建国道。
倚在“家当”上睡着的程学鹏听见这叫声以为又来了余震,一下子被惊醒了,定睛一看发现了丁良平来了。
“良平,我们在这呢!”程学鹏站起身来举起一只手摇摆着引起丁良平的注意。
“学鹏!家里没事吧?”丁良平把三轮车随便停在了一个断墙边儿。
“墙塌了,人没事,你怎么来这了?”程学鹏问。
“学校里正在组织赈灾,操场上都支起了棚子。职工可以带着家属一起去,现在研究所前面正在搭临建呢,建好了就能暂时住进去。”丁良平把单位发的通知告诉给程学鹏。
程学鹏转头看了看自己那没有了院墙和大门的家若有所思。
“嗨,学鹏!你还惦记那破屋子,那里面有值钱东西么!”丁良平急的喊起来。
程学鹏没有说话,心里还在上下掂量着。
“你这房子一时半时修不好,要是有余震就危险了!”丁良平越说越急。
“茉芬,要不咱们就去……”程学鹏转头看了一下关茉芬。
“小虎儿不是还没回来吗?咱要走了他找得到咱们吗?”关茉芬想要答应却又迟疑了一下。
“这个好办,咱在门上留个纸条,他回来就看见了。”程学鹏说着话便和丁良平一起往三轮车上搬着那些“家当”。
 
 
 
五十八 自救
程学鹏和关茉芬乘着三轮车在丁良平的帮助下,来到单位的操场上安顿下来。刚找到一片空地,就有一名年轻老师拿来了一些物资给他们,程学鹏接过来一看是四根竹竿、一个方形的大塑料布还有两碗绿豆汤。折腾了一个晚上又舟车劳顿,程学鹏早已体力不支,口干舌燥,接过绿豆汤后便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坐在地上休息的关茉芬还心有余悸,一边喝绿豆汤一边四处张望,打量着在操场上避难的其他人。周围全是用四根竹竿和塑料布支起的临时帐篷,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也顾不上收拾自己,大家都还没从凌晨的那场地震中缓过神来。
休息了一会,程学鹏和关茉芬也把临时帐篷搭了起来,把全部家当塞进去。这里人多手杂,他和关茉芬死死盯着这个小帐篷不敢远离,连上厕所都要互相知会一声。就这样他们和其他老师在这样的环境当中苦熬着,在他们避难的同时研究所前的临时建筑也在加紧建设之中。
 学校在旁边搭建了临时食堂,凑合着给大家提供热饭和热水。当然大家也不会挑剔,有总比没有强。连续几天没有发生余震,大家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原本各过各自生活的教职工和家属们,因为地震一起生活了几天,也算共患难了。
一个机械学院的老师摆弄着自己攒的晶体管收音机,挨家挨户问有没有电池。鼓捣了好半天,收音机终于发出声音,虽然有刺啦刺啦的杂音,还是能听见点新闻广播。也就是从收音机里大家知道了更多地震的消息。这次地震的震中在离这里100多公里的另一座工业城市,那里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中央已经派出救援部队赴灾区抢险救援。各个受灾的地方和单位也在组织自救。
程学鹏就是在操场的临时帐篷里得到了单位的通知,研究所党委要求全体党员和积极分子参加到大学校舍和职工抗震临建房的建设中。为了尽快恢复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都干得热火朝天。
此时的程学鹏也是干劲十足,自己是研究所的积极分子又是工会组长,遇到这样大的事怎么能不冲在第一线。接到通知后,程学鹏交代好关茉芬一定要盯好了包里的几张存折,就骑上自行车从学校的东门往西走。此时校园内除了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临时帐篷外,还停着几辆“大鼻子”的绿色解放卡车,这是从各地运来的抗震物资,蔬菜、药物以及服装,用于帮助学校师生渡过难关。等程学鹏来到研究所大楼前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没想到这次地震带来的破坏如此之大。研究所的大楼是前几年修建,是整个学校里最新的建筑,经历这场地震,整个大楼上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玻璃,所有的门窗都不见了。
“石主任!我回单位报到了!”平日里程学鹏在单位总是干干净净、衣着得体的。这是他头一次穿着盖满灰尘的衬衣来到领导的办公室。
“老程,家里都安顿好了?”石主任关心地说。
“安顿好了。”程学鹏干脆地回答。
“那好!别等了,拿着这个跟我去趟建筑系!”石主任指着办公桌上的算盘对程学鹏说。
现在整个研究所的项目都停了,所里的人按照分工和特长,到建筑系的教学楼集合了,和其他院系的教职工组成了临时的基建科。临时基建科目前有两个主要任务,一个是紧急修建临时建筑供全校师生和家属避难,另一个任务就是修缮损坏的教学楼、科研所和宿舍。基建科里除了教职工,还有不少学生。每个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紧张的震后自救工作中。程学鹏主动申请了工程预算、结算等所有财务工作。
“学鹏。”工作间隙丁良平跑到程学鹏旁边。
“嗯。”程学鹏没有抬头。
“学鹏。”丁良平紧接着又叫了一声。
“嗯,说吧!我刚才正在算房梁的总成本,怕忘了数。现在可以说了。”程学鹏急忙把刚刚演算好的数据记在了草纸上。
“你还记得卢老师吗?”丁良平问。
“卢老师?”程学鹏疑问道。
“就以前和你一个宿舍那个。”丁良平补充说。
“水利系,卢生。”程学鹏立刻想到了。
“对,卢生。”丁良平说。
“怎么了?”程学鹏等待着他,看看他将要说些什么。
“他不是当领导了?”丁良平问。
“当局长吧。”程学鹏说。
“对!对!对!现在是水利局局长,前几天来咱学校了。”丁良平说。
“来咱学校干什么?”程学鹏问。
“咱学校不是湖多么?这几天下大雨,学校担心内涝,赶紧上报了。”丁良平说。
“要是现在学校里内涝可就坏了。”程学鹏跟着说。
“整个城里有水的地方他都去了。好吗,人都累脱相了。”丁良平说得好像看见卢生视察水患的情景。
“你见到了?”程学鹏轻描淡写地问道。
“那倒没有,也是听人说的。”丁良平哈哈笑了起来。
没想到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卢生”这个名字,上一次知道卢生的消息还是关茉芬在报纸上看到干部任免的消息。每当有人提起卢生时,程学鹏都是表面冷静,内心里却异常烦躁。虽然他和卢生之前的渊源鲜有人知,知道的人也只认为两人读大学时是同宿舍的室友。但程学鹏很反感别人听到关于卢生的消息时,总是把卢生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同样起点的两个人,同样起步于解放前那个街边的金店,甚至自己的条件比卢生好了不知多少。但这三十多年来,卢生不仅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当了大领导,自己最多也是扒拉扒拉算盘珠子,每月看看自己存折里的利息涨了多少。每次听到卢生这个名字,就像有颗大石头堵在程学鹏心里。他与丁良平说了几句话后,便转移了话题,接着低头继续盘算着房梁和砖头的数量……
 
 
五十九 黄俊
“好么!你们这些日子没出过这操场吧!地震后第一天早上我就和我表哥骑自行车去城外了,那道儿太难走了。比腰还粗的树横在地上,我跟我表哥只能搬着车过去。然后到了碱厂,好么那一片水啊。水塘给崩开了,周围都淹了,那碱厂都成了小岛了…..”程传铁和大表哥关之明顺利到了碱厂,找回了三表姐。他在已建好的临建外,坐在马扎上给周围的“新邻居”们讲着让自己颇为自豪的去碱厂接三表姐回家的事,就像上学时给小宇子他们讲“水浒”一样侃侃而谈。
“传铁,你先讲着,我得回屋看书了!”说话的是研究所黄老师的儿子黄俊,紧接着其他人也陆续回到了“临建”里看书。
程传铁不解,他不明白这些教师们的孩子为什么不在这个不用上班、不用上学的日子里多歇会儿、多玩会儿,反而回家闷头读书学习,一旦开工、开学可就没有时间玩了,那多可惜。后来,程传铁经常看到黄俊进出废品回收站,每次出来总是带出来一些封面上写着《代数》《数理化自学丛书》字样的旧书本,反正他是看不懂的。程传铁进去问了那收废品的,这一本书要七八毛钱呢,最便宜最旧的书也要1毛多钱呢。在“读书无用”盛行的年代里,程传铁更加地不解。不知道黄俊为什么买这么贵的旧书,悄悄地学、悄悄地看,这家废品收购站俨然成了黄俊的独家书屋。程传铁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只觉得用这些钱去买些爽口的吃食解解馋不好么?
头脑里正想着美味吃食,程传铁走在研究所前那片临建时忽然闻到了阵阵肉香。这肉香他非常熟悉,是炖鸡汤的味道。刚上班时,李志刚在路边抓了一只老母鸡回家炖汤,那种肥美鲜香的味道直到现在还忘不掉。程传铁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几下口水,想着这是谁家在炖鸡,也太香了。
回到自己家的临建房,他惊奇地发现竟是自己家在炖鸡汤。锅中炖着一只,案板上还放着大约六七只已经退了毛的半大的雏鸡。
“妈!”程传铁惊讶地叫着自己的母亲。
“嗯。”关茉芬忙着收拾鸡肉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你这是不过了么!”程传铁惊讶着。
“嗯,不过了!”关茉芬面无表情地继续收拾着。
“呵呵呵。”坐在一旁看报纸的程学鹏笑了起来。
程传铁更不解了,看看墙上的日历确认着今天也不是什么喜庆过节的日子。
“你妈养的鸡都染上了瘟,死了!”程学鹏眼皮都没抬一下看着报纸嘲讽着。
“是啊,要不我哪舍得宰啊。”关茉芬觉得可惜无奈地唠叨着。
“这还能吃么?”程传铁问道。
“不吃还能扔了啊?可惜了,我喂了多少菜叶子。”关茉芬说。
“呵呵,反正我不吃。”程学鹏在一边若无其事的说,好似这件事和他没多大关系一般。
“小虎儿,你过来!”关茉芬喊着儿子。
“嘛事啊?妈。”程传铁回答着。
“你一会拿着我褪好毛的那几只鸡,去趟旁边儿黄俊他们家。”关茉芬说。
“拿他们家干嘛啊?”程传铁问。
“他们家有冰箱,这么多咱吃不了,得冻上。”关茉芬说。
“这个得了瘟的鸡你冻人家家去,啧啧啧……”程学鹏还是在旁边冷嘲热讽的。
“不冻他们家,我放哪?坏了不都糟践了吗!”关茉芬一边唠叨着一边推搡催着程传铁,让他赶紧去。
程传铁在母亲的催促之下提着一袋生鸡来到黄老师家。敲了半天的门,屋里才听见动静。出来开门的是黄老师儿子黄俊。程传铁提着鸡在黄俊面前甩了甩,也不客气,直接说“借你家冰箱一用。”黄俊是个大方的,闪身就让程传铁进来了。程传铁冻好鸡,也没别的事,见黄俊父亲不在家,就随口问了一句。黄俊的回答是他父亲去东门拉刚刚卸货的“水门汀”去了。程传铁不知道这“水门汀”是什么玩意儿,就势和黄俊聊了起来。
黄俊并不是本地人,10来岁的时候随父亲一起到这个北方城市,之前一直住在上海,所以他和父亲的口音中还带着很重的上海方言。黄俊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带着跳跃的标点符号一般,听在程传铁耳中就是叽哩哇啦的。
这会黄俊看书也累了,索性和程传铁讲起了自己的故乡。程传铁没出过远门,饶有兴趣地听黄俊的讲解,看了黄俊之前的照片。他对上海话很感兴趣,就让黄俊多说说上海方言。上海方言中融入了很多的外来语,例如:“密斯脱”就是先生的意思,黄俊所说的“水门汀”其实就是拉来翻修校舍的水泥。经过黄俊的讲解,程传铁才明白原来常说的“沙发”实际上是个英文单词。聊到这时,程传铁忽然想起了上小学时学的一句英语,跟黄俊显摆起来:“前门毛瑞森印凹哈特!”
黄俊:“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程传铁咽了口唾沫,认真地说起来:“前门毛瑞森印凹哈特!”
黄俊:“前门?”
程传铁:“对,前门!前门毛瑞森印凹哈特!”
黄俊:“什么意思啊?”
程传铁神情骄傲地说:“不会了吧,我上小学时学的。”
黄俊听得一头雾水,很想得到答案便追问着程传铁。
程传铁:“意思是: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黄俊:“哈哈哈哈哈……”
程传铁:“笑什么?”
黄俊:“前门……哈哈哈。”
程传铁:“有那么可笑么?”
黄俊:“那句应该读Chairman Mao is the red sun in our hearts。”
程传铁:“怎么念?怎么念?”
黄俊像老师一般把单词分解开给程传铁念:“Chairman。”
程传铁跟读:“前儿门。”
黄俊很有耐心地纠正着:“不是前门,是Chairman。”
程传铁:“前儿门。”
黄俊急得也开始用汉语读音发音:“不是前儿门,是拆儿门。”
程传铁跟着又读了起来:“拆儿门……”
 
 
 
 
 
 
 
六十 提拔
程传铁在黄俊家认认真真学了一两句英文,又看见黄俊书桌上摆着一堆旧书,这些书程传铁貌似在哪看见过。对!是看见过,程传铁在废品站淘来那本《三侠五义》的时候,这些书也堆在那里。黄俊告诉程传铁,他淘来这些书是为了多学学,准备以后考大学。程传铁满脸的不相信,高考差不多已经取消十年了。大多数适龄青年要么参军、要么下乡、要么工作,但黄俊受教师父亲的影响,一直在自学着与高考相关的课程,读着与高考相关的书。虽然说恢复高考的机会在当时来讲很渺茫,但的确有很多像黄俊这样的人时刻准备着,怕丧失掉未来的某个机会。
程传铁对高考丝毫不感兴趣,倒对屋子里的摆设很好奇。就说那台电冰箱,厚厚的铁皮和涂得不太均匀的油漆,就这么个像大柜子的玩意居然能冷冻食物。黄俊见程传铁对这台机器感兴趣,便讲起了它的来历:先前研究所里经常有苏联过来的教授来传授内燃机的研究经验,黄俊的父亲经常和这些外国教授在一起工作,就请比较熟悉的一位外国教授捎来了一个旧压缩机。黄老师对这些电器的原理研究得十分透彻,但找不到合适的零件。这台冰箱除了压缩机之外,其他零件基本上是他自己用废品制作的。除了这台电冰箱,在防震棚供大家收听新闻的那台收音机也出自黄老师之手。黄俊一边讲解一边带着程传铁看实物,时不时地打开开关给他展示,黄老师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各种自制的家用电器,铁桶洗衣机、7寸的小电视……这些都让程传铁非常羡慕。
从程传铁知道黄俊家中有一台7寸小电视后,这台电视机就没闲下来过。虽然只有一个“北京电视台”,虽然这个电视的尺寸实在是小,但丝毫不影响程传铁和邻居的观看兴致。
“顶天岭的冬天,大雪阻断了上山的路,青年气象员面临着断电、缺粮的困境,但他们…..”这是直播剧《战斗在顶天岭上》其中的一个桥段,院子内只有一个10瓦的照明灯。傍晚昏暗的时候,大家仿佛置身于电影院中,只不过这荧幕出奇地小。每次围坐在院子里看电视时,总有那么一个人把台词记得滚瓜烂熟,电视里的主人公还没张口,板凳上坐着的人就一边嗑瓜子一边哼唧出经典的台词。不过也没有人在意透露了后面的剧情,这部电影其实在1964年就上映了,同名的小人书更是在街头巷尾传阅着,在座的人早就对故事情节熟悉得不得了。
程传铁坐在这里的目的也不是看电视剧,而是痴迷于黄老师家这个神奇的小盒子,插上电就能播放黑白的电视画面,这些零件究竟是怎样焊接在一起的,怎么就能播放出画面来呢?程传铁看着屏幕脑子里不断闪着“科研”的画面。
“传铁!”黄俊轻拍了几下程传铁的肩。
“嗯?干嘛?”程传铁从“梦中”醒来。
“那人是你们单位的么?他找你呢。”黄俊指着临建房大院门旁的一个人影说。
程传铁转头一看是李志刚,心想:“这李志刚不愧是公司的‘油条’,自己还没有通知单位搬到了大学的临建,他竟然能找到这来。”
“快过来!”李志刚边喊便使劲朝他招手。
“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程传铁跑过去有些惊讶地问。
“我喊了你好几声,你也听不见。”李志刚感觉自己嗓子都喊冒烟了。
“我正里面看电视呢,谁听得见。要不,你先喝口水。”程传铁说。
“不喝了,不喝了。我先跟你说个事。”李志刚站在院子门口就着月光跟程传铁边说边比划。
地震之后,程传铁已经好长时间没去上班了,公司里也开始组织人员进行震后修复。科长张克诚让李志刚作为联络员到各家各户去发通知,一段时间下来所有的人都找齐了,唯独没找到程传铁,有些人一度以为程传铁在地震中遇难了。李志刚不信邪,四处打听,才从程传铁家的邻居那得知他们一家住进了跨区的大学临建房,并在今天找了过来。李志刚把尽快回单位上班的通知告诉程传铁,又和他聊起了地震后发生的事。
“你可不知道,公司把跑腿找人的活儿交给我了,我这些日子差点跑断腿。”
“谁让你能干呢,这么重要的任务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别人都干不了。”程传铁对李志刚是连连夸奖。
不过,最让李志刚生气不是这个跑腿找人的活儿,而是那个开电梯的王旭辉竟然破格提拔为仓储科的科长了。
“还有这事儿?”程传铁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提起王旭辉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升官儿”,李志刚捶胸顿足,气不打一处来。几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李志刚和王旭辉不和,但李志刚凭借自己的能力、业绩占据上风好些年,王旭辉被他压得抬不起头。这一回王旭辉翻身上位,让李志刚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王旭辉升官是怎么回事呢。根据公司表彰大会上的说法,王旭辉是因为在地震中保护了楼内的“重要物资”,一趟趟跑楼梯把“重要物资”搬到了安全区域,为公司做出了突出贡献,所以破格提拔以资鼓励。
李志刚却知道,他哪里是保护公司的重要物资,不过是地震那天正好赶上公司的大领导值班,恰巧那层有自动的开水机。当时也在单位的王旭辉因为天儿太闷睡不着,凌晨时想打点开水沏点茶喝就不睡了。谁知这时候楼就晃了起来,王旭辉扔了茶缸就往楼梯方向跑。大领导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见屋子里晃荡得厉害早就吓得腿软了,刚推开门腿一软正好砸在王旭辉身上。王旭辉一看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把他扔那吧,毕竟是自己的领导,只能背着他下楼。于是就发生了后面的事,王旭辉升职加薪,也让李志刚耿耿于怀。
 
 
 
 
 
 
 
 
 
六十一 高考
既然接到了复工的通知,程传铁即便不情愿也得结束临建房里悠闲的生活,恢复到每天早早起来去单位去上班。刚到单位门口,就被收发室的大爷叫住了,叫他把业务科科长张克诚的挂号信捎回科里。程传铁拿过信来发现这是一份寄给张克诚的函授课程。
进电梯时,王旭辉也提着网兜和饭盒进去,两个人同时站在电梯里。程传铁如往常一样站在那里等着,习惯性地以为王旭辉还会像往常一样操作电梯。
“传铁刚回来上班,还不知道吧。”王旭辉笑呵呵地告诉程传铁,自己已经不开电梯了,而且这电梯也不需要专人来操作了,大家谁要上下楼自己按键就行了。
“听说了,听说了,恭喜王科长。”程传铁也跟着打呵呵,顺便按了自己要去的楼层。按完电梯后,他一转头注意到王旭辉胳膊里夹着一份夜校的教材。
王旭辉见程传铁对这个感兴趣,也有点炫耀地和他聊起天来,告诉程传铁自己既然已经升为科长了,必须等多学习学习,用知识武装自己,才不辜负领导的信任。
“这个夜校是怎么个上法儿?”程传铁问。
“夜校夜校,当然是夜里上了,每天下班去上课。”王旭辉说着话电梯门打开了,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程传铁则比他多上了一层,到了张克诚的办公室里,把信件往桌子上一放。
“科长,你这是什么啊?”程传铁问科长。
“哦,函授课啊,函授就是用收寄信件的方式授课。”张克诚一边拆信封一边说。
“学完有文凭么?”程传铁问。
“有啊,不过得考试。”张克诚说。
“现在怎么都上夜校?”程传铁自言自语。
“还有谁上了?”程传铁虽然声音小但张克诚听见了他那句话。
“哦,我们家邻居。”还算有些机灵的程传铁没有说出仓储科的科长王旭辉也正在上夜校。
张克诚告诉程传铁,现在一些上了班的人都流行上夜校,继续深造。他自己晚上没时间所以就上了函授班,通过收寄信件来学习。其实张克诚岁数不小了,也不想上什么夜校,但为了保住职位,怎么也得有个好文凭。
程传铁这些天里听到的关于高考、上夜校之类的事情已不止一二,弄得自己都心慌了,想着要不自己也读个夜校,将来单位有升职的好事也不会错过。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回到家里就说了这事儿,但是事情的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
“你是那块儿料么!”程学鹏就用这一句话打消了程传铁的全部念头。
“你啊!就好好上班多赚工资就行!”关茉芬一边打量着程学鹏单位发的修房子用的木板一边说着话。
“学鹏,这木板咱留着也没用。小虎儿他舅那家具都砸坏了,要不给他们用吧给?”关茉芬说。
“那不行,这木板现在多紧俏啊。以后咱回建国道那边还得用呢!”程学鹏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这乡下的大儿子也快结婚了,留下点木板以后拉回去给他做些好家具,自然不想让别人用了。
“就来两块儿就行,做个窗户棱子什么的。”关茉芬继续说。
“行,就拿两块儿。剩下的放到床铺底下存着吧。”程学鹏想着两块板子也是人情,也就同意了。
拿了这两块板子后,关茉芬又找了一根绳子。把木板拴在程传铁的自行车上,让他去一趟武德闾把东西给送过去。
到了武德闾,程传铁发现屋里只有一个关之升,正坐在那里安静地读着书。
“其他人呢?”程传铁问。
“陪我那个胆小的爹遛弯去了!”关之升合上了书本对程传铁说。
“这么热的天出去遛弯?”程传铁很诧异。
“嗨,溜什么弯啊,就是吓得不敢在屋里呆着。”关之升说。
说着话,程传铁扫了扫关之升写字台上的这些课本。《代数》、《数理化基础知识》基本上和临建房里黄俊读的书本大同小异。这回不用问,程传铁就知道关之升肯定也是想去参加高考,这高考都取消十年了,上大学都是推荐的没有考的…….程传铁真的有些糊涂了,怎么也想不明白。
“传铁,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还没等程传铁问,关之升就主动的要回答起来。
“我真不知道啊!”程传铁肯定地对关之升说。
“你看看这个吧。”关之升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让程传铁看,这封信是齐玲玲从插队的地方寄过来的。
信里写,齐玲玲有个高中老师告诉她,8月份已经开始召开建议恢复高考的讨论会了。其中有一个姓查的教授直爽地向领导说了一些大家都不敢说的话,他说现在大学生的质量不高,主要矛盾在招生制度。现行的招生制度是存在弊端的,有前途的年轻人选不上,招生名额反而被一些不想读书、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占据。原本认为这种激进的言论会被禁止,但领导却非常地认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齐玲玲从老师的话中,听出了恢复高考很有可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因此写信回家给自己家的齐明、齐跃,当然也写给了关家的关之升让他们赶紧复习,时刻准备着参加高考。
程传铁看过这些信之后只能长叹一口气,这可比他单位那些人上的夜校高级多了。要恢复高考这事儿回家都没敢张口提,不用程学鹏来说,自己就笃定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儿。
过了这一年的国庆节,程传铁果然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并透露这一次的高考将与以往惯例不同,在今年冬天开考。后面的一个月里,程传铁听到新闻里说,全国九亿多人口里竟有570万人参加了这次考试,但最多只能录取30万人。
程传铁对自己的表哥表姐们参加高考没抱多少希望。但没想到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齐明、齐玲玲、齐跃、关之升、黄俊全都考进了大学……关家和齐家都高兴疯了。
就在这一年的年尾,程家也传出了一个好消息。程学鹏的大儿子程传金结婚了,但存在床下的木板却一块也没有用上。原因很简单,那大儿子程传金只有一句话:“我们什么都有,不用你的......”
 
 
 
 
 
 
 
 
 
 
 
 
 
六十二 新房
关茉芬站在门边撕去了一张月历牌儿,团了两下扔进了纸篓。接着对着镜子看了看眼角和头发,对坐在一边看报纸的程学鹏哀叹着时间过得真快。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程学鹏还差个五、六年就要退休了。除了门口摆的那辆二八自行车还像新的一样,自己已经是一副小老头儿的模样。而且乡下的大儿子程传金结婚后,只生下一个女孩。一向重男轻女的他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己的父亲还健在,若自己的长子生下长孙,到时四世同堂想想都精神。按照家谱“世学传家,耕读衍业,恪守汝志,茂永锦长。”孙辈的名字中间应该是个“家”字。因此程传金结婚后,程学鹏就想好了,要给长孙取一个四世同堂的“同”字,这孩子就叫“程家同”。可惜程传金生的是一个女孩儿,这对程学鹏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程传金并不理会父亲的心情,给女儿起名叫“程家妍”。
自打程传金生女后,程学鹏既没回去看孙女一眼,也没对儿媳许颖捷表示问候,这令许颖捷十分不满,抱怨这个公公实在是小家子气。程传银在程家妍出生前一年,也诞下一个女儿,女婿林志高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林颖”。这件事程学鹏就更不关心了。
眼瞅着一年过去了,关茉芬看着程学鹏老家的儿女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心里替单着的程传铁着急。一段时间里忙前忙后的张罗,不上班的时间就耗在武德闾关家,请大哥大嫂给帮忙介绍介绍。
程友看着这情形可高兴起来了,每日骑三轮车运货时总能带来一些卸货剩下来的东西,什么麻酱、白糖啊,一进院儿就往关家送。媳妇秀琴也没事就往关家跑。曹兰芝顺势把程友的意思说给了关茉芬。关茉芬一琢磨,可不,自己也是慌了神,这不有现成的人选。程敏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又能干。家里人口简单,没有糟心事,多好。
关茉芬回家后,正在厨房做饭,就见程传铁骑车冲进了院儿,赶紧冲他招招手,“小虎儿,你过来,妈有事跟你说。”
程传铁停好车,进了厨房。
“小虎儿,程敏你还记得吗?”
“武德闾老院子邻居那二舅程友的大闺女?”
“看你记得还挺清楚。你大舅妈想给你们两说和说和。”关茉芬一听儿子的话,觉得有门。
程传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其实程传铁和程敏打小就认识,以前就是没往这方面想过。这回两家有意撮合,两人单独处处了,都觉得不错,结婚也就进入了日程。
程传铁要结婚了,可家里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最犯愁的是这结了婚都没地方住。说来也巧,关茉芬同事焦炀从厂子里带来个好消息——卷烟厂分房了。地震之后,卷烟厂给职工盖了些福利房,基本上都是分给厂里的劳动模范和积极分子的。按道理说,这房子跟时常耗病假的关茉芬搭不上半毛钱关系的,可是焦炀在厂里是领导面前的“红人”,经她这么一宣传,关茉芬成了困难户,儿子要结婚却没房子,说得那个惨啊!就这样房子分到手了。
刚拿到钥匙的第一天,程传铁和李志刚就驮了几桶白灰进去,开始给墙刮大白。这是属于程传铁的第一个房子,虽然是卷烟厂的公产房,承租人是自己的母亲关茉芬,那也挡不住高兴,自己终于可以摆脱程学鹏,经营自己的生活了,就连李志刚都替他高兴。程学鹏肯定是不高兴的,这房子要是来得早一些说不定自己的大儿子就能到城里来结婚过日子了,怎么偏偏等到程传铁结婚才来。最令程学鹏有苦难言的是床铺底下放着的那些本来给自己大儿子用的木板,让关茉芬拿给程传铁打家具了。
“这板子真不错!”李志刚瞅着打了一半的家具说。
“那当然。这是松木的,硬呀!唯一有一点不好,就是柳子多一点。”程传铁打量着一块木板。
“那到不碍得,咱单位有清漆,回来油上一层,现在兴有木纹的。”李志刚说。
程传铁会心地笑了一下。
两个多星期的时间,屋子里已经摆上了打好的床铺、立柜,还有个酒柜儿,据说都是根据广州时兴的家具样式做出来的。
“传铁,买点衣裳架子,把衣服往立柜里一挂,不打褶。对了!你做西服了么?”李志刚边看边给程传铁出主意。
说到这结婚的西服,也让程传铁发愁。程传铁原有一件蓝色的制服,还是上班时买的,都穿了六七年了。这结婚肯定要做一身新衣裳,无论是照结婚照、还是婚礼当天穿着也算有面子。这么喜庆的日子穿旧衣服上台也不是回事,而且八十年代谁照结婚照不弄个西服穿穿。可是就是到了程传铁家就个别了,程学鹏就是不让程传铁做西服,嘴上说那是崇洋媚外实际上是不舍得花钱,自己的钱都没花在自己亲儿子身上,哪能给这个“外人”花。
不舍得花钱也就罢了,关茉芬提议把他那件澳毛的半大衣借给儿子婚礼上穿。听见这个,程学鹏的脸马上黑了下来,那件澳毛半大衣同自行车一样是程学鹏的宝贝,自己都舍不得穿哪能让程传铁糟践了。
程传铁没办法,只能把旧的制服洗干净,拿到新房等着结婚时穿。一开房门,程传铁居然在酒柜上看到一台单卡带收音功能的录音机,旁边还放着几盘邓丽君的磁带。这邓丽君的歌在前几年可算是靡靡之音,只能偷着听,现在音像店里才刚有得卖,可是想买到也是不太容易,要排队的。程传铁见到这个稀罕物高兴得不得了,放进磁带,一按开关,邓丽君的《小路》。就播发出来“这小路静悄悄,听得见心儿跳,我和你在一起,这还是头一遭……”
一边跟着音乐哼唱着,一边把灰制服往立柜里放。刚打开门儿他便看见一身崭新的西服、西裤挂在里面,旁边还挂着一条皮带和一根领带。程传铁一下子呆住了,是谁给他买了这些东西,他脑子里盘点着这些天能到这里帮他收拾新房的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
 
 
 
 
 
 
六十三 西装
自己的大闺女就要出嫁了,嫁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子,程友每天高兴得合不拢嘴。无论是碰到武德闾的那些邻居,还是和自己一起蹬三轮车运货的工友们,总要开口说几句自己的准女婿是被自己看着长大的,有多了解,人多老实。这架势看上去要比准女婿程传铁家更重视这门婚事。
程友在解放前为了谋生,自己攒了辆三轮车运货,过着干一天过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娶上了媳妇还生了三个闺女。解放后公私合营,程友从单打独斗的“车夫”混成了拿工资的运输工人,虽说这工作不怎么体面,但是只要肯吃苦,工资可没得说,还能时不时拿回家点小福利。程友任劳任怨挣着苦力钱,媳妇秀琴勤俭持家,这三十来年可是存了不少的积蓄。
街坊邻居都知道,程友虽然疼爱三个闺女,但更喜欢男孩,想把自己的姓氏传到下一代。眼看着程敏就要结婚,这结婚对象也姓程,这不正好满足了程友的心愿。这么看,程友重视这门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媳妇秀琴虽然想法没她那么多,但是闺女出嫁她也高兴得不得了。程传铁家的情况她也清楚,程学鹏是个小气的人,肯定不会给孩子多花钱,于是和程友商量了一下,一下子取了好几百块钱让程友去百货大楼转一圈给未来女婿买身衣服。这几百块钱在当时可算笔巨款,但他连个含糊都没打,一大早拿着存折就去储蓄所把钱取了出来,骑着三轮车就奔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
程友虽然是个蹬三轮的苦力,没什么文化,可没有文化这思想上也少了很多的累赘,凡事也不必引经据典约束自己。程友敢于尝试新鲜事物,只要是东西好价钱上自家又能承受,那就绝对不会含糊。就这么着,在百货大楼转了一圈,他给程传铁挑了一身最新潮、最贵的西装,看模特身上搭配着领带、领结,也一并全买了下来。买完这些,手里还剩下三百块钱呢,难得来一趟百货大楼,这剩下的钱他可要自由发挥了。究竟在给闺女置办些什么嫁妆呢,他一边在柜台看一边盘算着。
一段流行音乐吸引着他来到了一个卖电器的柜台前。他忽然想起前几年程传铁还在上学时,只要是到了程友家,总要摆弄着收音机调出邓丽君唱的歌偷听起来,虽然收音机的信号比较弱,还时常伴着滋啦滋啦的噪音,但他听得特别入迷。站在柜台前,程友笃定了,就买录音机和邓丽君的磁带,不管多少钱一定要拿下一台。问了问又试了试,终于在众多的录音机中挑出一台三峰305A收录机,加上磁带三百块钱正正好好花得一分不剩。放进磁带试了一遍,听声音很清晰,就迫不及待搬到了新房,找了酒柜上一个最明显的位置放了上去,磁带也整齐地码放在旁边,把新买的西装放在衣柜,就关上电源和门窗骑着三轮车回了武德闾。
媳妇秀琴正在炕上给大闺女缝制出嫁用的两床棉被。见程友回来问了一句西服买了么,程友用干毛巾擦了头顶上的汗说了一句,“买完了。”便用水舀子从水缸中捞了一大瓢凉水喝起来解暑。秀琴是一个从未工作过的家庭妇女,一生就是拉扯三个闺女,对程友的事情从不多过问,听到西服已经买完了便放心地继续缝着被褥。此时坐在一边发愣的二闺女程桦看到父亲如此重视大姐的婚事,也在大脑里描绘着未来自己结婚时的情景。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心想这父母忙乎完大姐的婚事就该轮到自己了吧。
说到程敏,她比程传铁小一岁,程友和秀琴结婚的转年就生下了她。虽然不是男孩,程友也喜欢得不得了,接着又生下老二程桦。一直到生下老三程岚,他们觉得孩子多了也养不起,才放弃生儿子的想法。有三个闺女,程友很是很满足的。程敏6岁时,他从外面拿来一个木头的小孩椅子给了她,一旁的程桦看见了赌气也不会向父亲表达,红着眼睛在墙角站着。程敏见状立即就把小椅子让给了妹妹。
程敏是老大,程友待她当男孩儿一般,就连起小名儿都叫“大柱儿”,寓意是家里的“顶梁柱”。耳濡目染下程敏也这样认为,从小时起就帮着母亲做家务,做些诸如扦裤边、锁扣眼之类的外活儿来赚些钱,她也对自己的两个妹妹照顾有加,尤其是三妹程岚几乎是程敏一手带大的。自从初中毕业到棉纺厂上班后,程敏工作是分早、中、晚三班倒的,工作辛苦但挣得多,不过大多数都用来补贴家里花销,自己生活简单也没什么可消费的。程敏也像母亲秀琴一样,做事思维简简单单,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厂子上班也交了不少的朋友。厂里的二源儿、方敏、贾蕾、刘冬梅都和她非常要好。一听说程敏要结婚他们都跑来帮忙。二源儿是厂里的机器维修工,手巧得很,给程传铁和程敏的新房做了不少的木工活儿。之前在二源儿的引荐之下,程敏认识了厂里的团支部书记徐刚。徐刚知道程敏在厂里工作非常积极,就推荐程敏入了党。没想到,几个月后徐刚就被调离了棉纺厂。后来还是从二源儿那里得知,海边正在建港口,徐刚大约是调到那里工作了。整个厂里知道这事儿的同事都表现出不理解,工厂的工作比港口轻松,而且也比港口拿的工资要多上三分之一,谁也不知道徐刚为什么放弃了厂里团支部书记的工作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六十四 婚礼
程传铁的婚事差不多准备了小半年,眼瞅着就到结婚的日子。这天程学鹏下班,却告诉关茉芬可能自己参加不了婚礼了。学校里刚好有个去深圳出差的差事,出差如果省着点吃住可以落下一百多块的差旅费,程学鹏要结婚的事,他说都没跟单位说就应了出差的事。
自己的亲儿子结婚,热脸贴冷屁股又是给钱又是送木头,结果都被拒了回来。天天养在身边又孝顺的继子结婚却闹着要出差。关茉芬哪能同意,“老程,你是传铁的爹,传铁结婚时没个爹坐在那,算怎么回事。亲戚朋友怎么看,怎么说你?”“我这是公事,公事哪能让私事耽误了。”程学鹏无理搅三分。
“好啊,公事重要是吧,行,那你去,去了也就别回这个家。”这次关茉芬真是气急了,抢过程学鹏的酒壶就要往地上砸。
这还是两人结婚以来,关茉芬第一次跟程学鹏红脸。程学鹏被关茉芬的爆发吓得不轻,赶紧拦住她砸东西的手,连连说:“不去了不去了。”到底还是推了单位的差事。
结婚这天,程传铁穿着老丈人给置办的西装,打好领带,站在东升楼饭庄的门口等待迎亲的队伍,大厅内喜宴已经准备好,亲朋已经就座,就等吉时一到新娘子进场了。
程传铁结婚的事也给程学鹏老家递了信。就在等新娘子的过程中,程传金骑着一辆摩托车飞速经过了东升楼饭庄的门口,看见程传铁非但没有停下车来,还故意拧了拧车把加大了油门,车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排气管排出一串黑烟。这嗡嗡的响声引起了程传铁的注意,忙抬起胳膊摆着手招呼着“大哥”。程传金开出一段,然后一弯把一动离合摩托车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弯恰好停在程传铁的面前。
“大哥,你这摩托车不错啊!”程传铁扇了扇车子喷出的尾气惊讶地说。
“嗯,嘉陵70!四冲程的!”程传金露出了得意的表情,那表情是程传铁十分熟悉的。爷爷大寿时他看了一天这样的表情。
“四冲程?”程传铁礼貌性地问着。
“嗨,你不懂,就是马力大!还省油。”程传金说着话还指着旁边停着的一台老式的摩托车说。
哥俩正说着话,一辆黄色的面包车从路口拐了进来,车头的位置挂着一个红色丝绸扎成的红花。远远一看便知是婚车。
“行啊!传铁,结婚还租了辆面包车。”程传金看到接亲车辆赞叹道,说话的同时这辆车子已经停在了饭店的门口。程传铁呆呆地看着,还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接亲车。饭店大厅听到动静的李志刚跑了出来,用力打开面包车的车门,冲着程传铁大喊着:“高兴傻了吧!接新娘子喽。”后面的同事们你推我搡把程传铁推进车门按着头鞠起了躬,起着哄喊“抱起来、抱起来。”程传铁也没含糊,一弯腰抱起程敏就进了饭店大厅。李志刚在一旁一边张罗着一边问着程作铁:“怎么样?我这事办得地道吧!大汽车接亲!别家儿没有过吧!”“没有!没有!太地道了!”程传铁做梦也没想到李志刚能给自己借来汽车接亲,心里除了高兴没别的,兴奋地带着新娘子接受着大家的道喜。门口的程传金锁好了自己的摩托车,心里暗自不爽,嘴里小声地嘟囔着:“面包车是不错,租的!”
喜宴虽然只摆了两桌,但都是些比较亲近的亲戚朋友,男方家除了关茉芬的亲戚来了不少,这程学鹏的老家人也只来了程作金一个,还是为了显摆新买的摩托车而来。当然,这也是程传铁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也没有血缘关系。
两个年轻人结了婚,住进了新房,但生活也就恢复了平静。程传铁每天跑外勤做业务拉客户,时间相对宽松,而程敏则是彻头彻尾的“三班倒”工人,婚嫁结婚后就轮到了一个早班。程传铁怕她起晚了迟到,就把闹钟调好时间放在了铝制的大澡盆里,这样好让铃声更响一些。
第二天,闹钟还没来响,程传铁就醒了,出门买来豆浆和油条,等到时间叫醒了媳妇,一番洗漱后两人一块吃了早点。程传铁用自行车驮着程敏去了棉纺厂,然后又独自骑车回到家休息。骑到胡同口就看到一个人倚在一辆三轮运货车旁,车上还坐着个女的。站着的那人是程传金,坐在车上的就该是自己没怎么见过面的嫂子许颖捷了。
看到程传铁回来,程传金拍了拍车上坐着的媳妇。嫂子立刻下了车,跟程传铁握起了手:“传铁,恭喜!恭喜。”
“这是我跟你大哥的一点儿心意,打了张小单人床,给你生孩子预备的。今儿专门给你运过来了。” 许颖捷扶着车上的床板对程传铁说。
“哎呀!真好,谢谢嫂子,谢谢嫂子。”程传铁连忙把大哥和嫂子迎进了屋,沏上了一大茶缸的茉莉花茶。
其实许颖捷此行送小木床只是一个由头儿,主要目的是为了打听程传铁结婚之后什么时候要孩子。和程传金结婚这些年,尤其是生下闺女后,许颖捷算是看明白了,程学鹏这个亲爷爷竟是个重男轻女的,这么多年也没看过孙女。她始终认为,程学鹏在城里工作好、生活好,那存下来的钱以后都是程传金的。所以一直想再生个儿子,坐稳“长子长孙”的位子,将来继承他爷爷的资产,也来城里学习和生活。如今程传铁也结婚了,生孩子是早晚的事。但不能让他赶在自己前头。这次来就得问清楚。
东扯西扯聊了一上午,许颖捷总算找到机会,把话题围到孩子上,“我们家妍现在大了,越来越淘气,要不这次也带来给你们贺喜了。你们两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有了孩子日子也踏实了。”程传铁一听聊到了孩子,赶紧说:“我们两刚结婚,挣得也不多,还得交一部分钱给两家老人。生孩子等等吧。”
许颖捷的心立刻就舒畅了。
 
 
 
 
 
 
 
 
六十五 怀孕
到了5月底,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学生们有的趁课间来到湖边散步,有的带着随身听插上磁带练起了英语听力。研究所是新建的,环境幽静,离湖水较远,因此也鲜有学生到这边来。程学鹏的办公室窗户朝着阴面,对面就是学校里新盖的一片教师公寓,里面没有住人,一点儿人声没有,就显得更加安静了。程学鹏被石主任叫去谈话。
“老程啊,咱们学校要办公司了。”石主任开了头。
“什么公司?”程学鹏问。
“高科技公司,上次不是让你去深圳么,你有事没去成。当时就是派人到深圳学习经验。研究所的意思是让你到那个公司去,明年夏天上任。”石主任耐心的解释着。
“谢谢所里信任,这事我得好好想想。”程学鹏有些为难,还差五年就退休了,这时候到新建成的校办企业去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正在犹豫,石主任仅仅加了一句话就让程学鹏笃定了去那的决心,“学鹏,那的工资可是咱们市科委决定的,比现在要高上一倍。我今年要退休了,你一直是咱们所里的积极分子,工作尽职尽责,再干几年,退休了也能多攒点底子。”虽说程学鹏在家庭里并没有担起什么责任,也委实算不上好丈夫和好父亲,但在工作上确实没得挑,任劳任怨,因此也得到石主任的认可和重用。
程学鹏得到任命也就刚刚三分钟,兴奋劲还没过,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看到桌上一份报纸刊登了一篇新闻,标题是《控制人口增长是现代化建设的重大战略问题》,常看新闻的程学鹏看到这标题便也明白了这篇文章大概意思。计划生育被定为了基本国策,有效地控制人口正常化,提倡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子女,晚婚、晚育、少生、优生。读完整篇报道,程学鹏放下报纸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程传金再生个儿子的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农村更是大力宣传这项基本国策,程传金和媳妇一时也是长吁短叹,懊恼得很。
更让他们不悦的事发生了,许颖捷送的那个小床大概有催生的功能。一个喜讯从新房传到了武德闾、建国道,然后就是乡下老家,程敏怀孕了。闺女怀孕的消息可把程友乐坏了,心里想着这儿子没抱上,要是能抱上个外孙子更好,何况这外孙子也姓程,每天拉货下班回家之前总要去一趟闺女的新房放下些可口的吃食。
怀孕两个月时,程敏开始害口,吃什么吐什么。与程传铁一个院住的邻居中,有一个是棉纺厂的劳模儿,姓刘,不管是在厂子里还是在院子里,大家都叫刘师傅。他家里有获奖后单位发的电视、洗衣机和冰箱。虽然劳模家里家用电器比较多,但是大多数平时都不用,也舍不得用。比如这电冰箱平时基本上不开,只有天热得受不了时才用冰箱冻些冰块、冻些凉水喝。这天,这凉白开刚冻出了点冰碴儿,刘师傅就关掉了冰箱的开关,端着茶缸坐在门口喝。碰巧看到程传铁大汗淋漓推着车往院里进,便递上一杯凉水过去给他。程传铁喝了一小口觉得太舒服了,拿着杯子就往屋里走,“给我媳妇也尝尝。”
刘师傅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严厉地批评说:“你傻啊,这孕妇哪能喝这么凉的水!”
“我这有新熬好的倭瓜汤,端一碗给程敏尝尝吧。”说着话刘师傅钻进了厨房。
谁知这倭瓜汤刚被程传铁端进屋,程敏闻到味儿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一股不可抑制的恶心呕吐感就自下而上涌到了嘴巴里,赶紧摆手“快端走,快端走。”程传铁闻了闻这倭瓜汤的味道,确实有点倒胃口,便把汤倒在了自家的铝饭盒里,把碗还给刘师傅,还一叠声地说了感谢的话。为了不让刘师傅看到,他趁着夜深人静把倭瓜汤倒在了和自己家相距几条街的垃圾桶内。
入冬了,因为家里有个孕妇,程传铁在屋内生起了炉子。谁想有一晚炉子闷上了,程传铁睡得太死,程敏半夜醒来想喝水,却感觉头重脚轻,赶紧拍醒了程传铁。幸好发现得早,程传铁及时打开窗户通风,才避免了一起煤气中毒事件。但也把程传铁吓得不轻,以后晚上再也不敢睡沉了,稍有动静就能醒过来。
随着孩子月份越来越大,程传铁越发觉得自己有点力不从心。但岳父岳母程敏的父母正忙着操持二女儿的婚事,还要兼顾着给即将中专毕业的小女儿找工作。找自个妈照顾呢,继父怕是不同意。程传铁没有办法只能把自己的工作放在一边,有时间就往家里跑。
程传铁找了老姨关茉芳,到医院做个B超,看看孩子长得怎么样。关茉芳陪着程敏一起进了
医院的B超室,她本身就是学医,看了几下影像便知道程敏怀的是一个男孩儿,而且挺健康的,便会心地笑了。程传铁看到医院的检查结果,也放心了,是男是女倒是并不在意。
程传铁也把照顾孕妇的难处跟老姨说了说。关茉芳向来喜爱这个外甥,便打了保票,“行了,你带你媳妇回家歇着吧,我去找你妈,肯定给你办妥了。”
关茉芳挑了程学鹏下班的时候去了建国道,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说:“姐,你儿媳妇肚子那么大,你也不去照顾照顾。”把关茉芬问得哑口无言。
关茉芳其实是冲着程学鹏说,但她看也没看这个姐夫,又拉着关茉芬的手说:“今儿我可带小虎儿媳妇去医院看了,怀的是个男孩。大姐,你有孙子啦!”
关茉芬笑得合不拢嘴,连问“真的?真的?”
程学鹏也坐不住了,凑过来跟着问。
“那还差得了,我亲自看的。”关茉芳顿了顿,又对着程学鹏说:“你以后肯定是和我姐在城里养老吧。”
“是,是,是。”程学鹏这么多年最不敢惹的就是这个小姨子。
“刚你也听见了,程传铁有儿子了,就代表着你有孙子,现在可都是独生子女啦……”关茉芳继续说:“你可不能像对程传铁那样对待这个孙子了。”
“他老姨,你放心。我就喜欢男孩儿,我一定带他像亲孙子一样。”程学鹏信誓旦旦地说。
“什么像!就是你亲孙子。”关茉芳补充着。
“是,是,是!”程学鹏老老实实地点头。此时在一旁插不上嘴的关茉芬心里也很高兴。
既然程学鹏承认了亲孙子,对儿子也不能太差。最重要的是,自己有了孙子,也算有了传承。
 
 
 
 
六十六 产子
程学鹏对小姨子的承诺这次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第二天,他便让程传铁和程敏搬到建国道的房子来住,这里离着医院仅有一河之隔,近得不能再近,而且还能由关茉芬照顾儿媳妇的生活起居。也有不便之处,就是这个房子只有一间屋和一个厨房。虽然有个小院儿但是随着天气渐冷谁也不能睡在小院儿里啊。
还没等到其他人开口,程学鹏就主动说:“我每天吃完饭骑车子去小虎儿新房睡觉。你们就在建国道住着,一直到孩子生下来。”
要知道以往有关程传铁的事情,这位继父从来都没有关心过,连一辆自行车都不肯借,今天竟如此地爽快,而且说话间甚至叫起了程传铁的小名“小虎儿”。程传铁摸了摸程敏的肚子,心里想着:这是沾了儿子的光。
说着话,关茉芬又端上了“祖传”的牛肉烧土豆给程敏增加营养。饭菜的香气同欢声笑语一起蒸腾在夜晚昏暗的灯光里,每一个家庭都向往着的和谐生活在建国道这个小院儿里上演着。
程敏虽然身怀六甲,可自己是单位的积极分子刚刚又入了党,所以在工作上丝毫不敢怠慢,大着肚子的她每天上下班都由程传铁用自行车接送,甚至下着大雨也要去上班。虽然偶尔在路上或者车间里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状况,但肚里的孩子一直稳稳当当的,颇为省心。
当然,也有不少同事朋友劝程敏请些病假好好休息等待生产,可她都是客客气气地回应了大家的关心,仍然同其他人一样该上早班上早班,轮到夜班上夜班。她这么拼命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在自己生完孩子后能调入检验科。检验科的工作不仅比车间里轻松,而且工资也要高上几块。刚刚成立的家庭,又赶上要生孩子,两口子的收入并不高,自然趁年轻能多赚钱就多赚些。
今年的春节是一家四口和程敏肚子里的胎儿一起过的。程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团圆高兴的时刻了。程学鹏盼着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快快降生,连酒都多喝了几盅。关茉芬更高兴,她的家庭组成很复杂,所以一直期盼家里每个人都能和和睦睦的。托了未出世的小孙子的福,可算过了一个舒心的春节。
吃了除夕夜的饺子,就进了正月,眼瞅着离程敏程生产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一天下班,程传铁推着车子经过一条离家不远的河边小路。程敏在后座上颠了半个小时,就下来慢慢溜达。两个人正边走边说这话,程敏忽然感觉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了下来,浸得裤子都湿了。她一把拉住程传铁的胳膊,不敢再动。程传铁也吓坏了,赶紧扶媳妇坐到后座上,加快步伐地把车推向家的方向,还没到路口就被出来买菜的邻居大姨给拦住了。
“小虎儿,快送医院!”邻居大姨说。
“怎么了?她这是?”程传铁着急地问。
“哎呀,这是羊水破了要生了,赶紧去医院。”邻居大姨催促着。
“那劳烦您跟我妈说一声。”程传铁掉转了自行车。
“哎,你放心吧,快点去。”邻居大姨也马上换了方向朝关茉芬家走去。
程传铁到了医院可傻了眼,虽然只是一河之隔,但是河对岸的医院是另外一个区了,按照当时的规定为了避免生产时发生问题,孕妇还是要在户口所在的产检医院进行生产。这可把他给急坏了,旁边坐着的一个病人家属提醒程传铁赶紧找找看有没有熟人可以通融一下,程传铁在医院内踱步更加地着急了,这大家都已经下班了,去哪找人啊?
“这不是小虎儿吗?”一个护士站在程传铁的面前。
“哎呦,真巧,李姐。”程传铁答应了一声,继续紧锁着眉头。程传铁之前陪关茉芬来这里看过病,当时是老姨关茉芳带过来的,就是这位护士跑前跑后的照顾。
“关大夫最近挺好的吧?”那护士问。
“挺好的,挺好的。”程传铁脑袋飞快地转着,忽然想起自己去世的老姨夫曾在这家医院当过院长,老姨也是在这退休的。
“你来这干什么?”护士问。
“我媳妇快生了!”程传铁说。
“那还等什么!快进来!”护士拉来一辆病人用的平车。
“我们户口不在这个区。”程传铁说。
“没事,快推进来,生孩子要紧!”护士一边说一边拉着平车进入了一间单人病房。
遇见熟人走了“后门儿”的程传铁顺利把程敏送进了产房。自己坐在产房门口的白色木凳上焦急地等待,一会想到会不会出危险心情就变得紧张,一会又想到自己即将听见产房内婴儿的啼哭声不由得嘴角露出笑来。 
他盯着产房门外的钟表,感觉时间被拉长了十倍,越走越慢。这可跟在单位值夜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程传铁的头脑里没有一分一秒是平静的,一直胡思乱想,邻居大姨有没有把这个事情通知给家里人?没有电话,又不能自己跑回家去,他只能坐在那里等。
凌晨四点钟,程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生下了孩子。婴儿在医生几次拍打之后发出了鸣笛一般响亮的啼哭声。啼哭声透过产房紧紧关着的大门传到了程传铁的耳中。他立即站起来跑过去看,过了一会儿那大门一下子就被护士推开了。另一位护士抱着一个浑身还带着褶皱的婴儿出来,“女孩儿,1983年2月26日凌晨四点出生,体重6斤4两。”
“女孩儿?”程传铁疑惑地问。
“哦,男孩儿,男孩儿。口误。”助产护士也忙了一个晚上,快累晕了,又重新汇报了一下生产情况,“男孩儿,1983年2月26日凌晨四点出生,体重6斤4两。”
护士让程传铁看了一眼孩子,便把孩子又抱回产房里放在了程敏的旁边。看完孩子的程传铁激动地在门口来回踱步,缓了缓神跟护士说了声回趟家,出了医院便迅速地登上了自行车.....
关茉芬得到邻居的报信后,就一直没睡着。程学鹏吃完饭,听到儿媳妇要生的消息也没走,两口子等到半夜才将将躺下眯会。
“砰砰砰”,“砰砰砰”,关茉芬一下子惊醒了,程学鹏也醒了过来。
“生了,生了!”门外的拍门声更加急促了。
听见了这几个字,关茉芬睡意全无,快速起来穿好衣服,提早就准备好生产用品,和儿子一起去了医院。从没有进过厨房的程学鹏也一反常态,接了一锅水准备给产妇煮上一锅红鸡蛋。
 
 
 
 
 
 
 
 
 
 
 
 
六十七 起名
这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就是我,被放在病房的一个铁质婴儿床里,天亮的时候我终于能睁开眼睛。虽然周围都是模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也认不出他们是谁,但是我黑色的小眼球仍好奇地转悠着。
爸爸程传铁、爷爷程学鹏、奶奶关茉芬,同样得到消息赶来的姥爷程友、姥姥秀琴都围在小床旁,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边看一边笑,一边笑一边说着话。 
“我看这眼睛像他爸。”这是关茉芬说的。
“这嘴这下巴像他妈。”这是程友说的。
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是一片乱糟糟的杂声,但我感觉他们是快乐的!我的出生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从没有过的和谐和满足。站在婴儿床周围的所有人都从这个小婴儿的身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爸爸程传铁永远也找不到他的亲生父母,但是却有了一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他得到了自己的未来。爷爷程学鹏永远得不到他的长子长孙,但却得到了一个次子长孙,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法律关系上,他们就是真真正正的爷孙。一生未孕的奶奶关茉芬也终于可以体会到真正家庭的感觉。姥爷程友和姥姥秀琴也是高兴的,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了一个和自己姓氏相同的小外孙。
此时,站在床边的五个人好似人生赢家一般只顾着“吱吱喳喳”地逗着婴儿。
“爸,给小孙子起个名字吧?”此时正在床上半坐着的程敏忽然对程学鹏说。
“对!对!光顾着高兴了。”程学鹏说着话看了一眼对面的亲家程友。
“你是大学教授,有文化!起什么我们都行。”程友对程学鹏说。
“按照家谱这一辈‘家’字,就叫程家同。”程学鹏没含糊,直截了当地就把这个给“长子长孙”准备的名字给了我。
程家的家谱“世学传家、耕读衍业、恪守汝志、茂永锦长”,更是家训。程家祖籍安徽后来又到了山东登州,清朝末年以山东为主的关内连年受灾,为了生活大多数人开始北上讨生活,这也是历史上规模比较大的一次移民历史,后来人都管这次移民叫闯关东。太爷的父亲也带着年幼的太爷走在这个谋生的队伍里。然而没等走到目的地就被种种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难压垮了肩膀,无奈之下只能落脚临海县扎根生活。
太爷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几乎是一无所有,随身携带的唯有祖先传下的一本家谱。家谱的大概的意思就是让程家的子嗣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读书学习,更要通过劳动来丰实自己的家业,只有脚下的土地才是最稳最实的。只要坚守先辈的遗志,家族会越来越繁荣昌盛。
到了临海,没有土地的程家靠着一双手做一些简单交换的买卖,一生二、二生四,这么一点一点地积累。中青年时期已经有了40亩耕地,建起了那个黄土院儿。作为长子的程世谭也在父亲的悉心培养下,参加了当地的乡试。从小写得一手好文章的程世谭更是没有让父亲失望,一下子中试成为“举人”。中了举人之后便可去京城参加会试,程世谭本以为自己通过考试将来可以获得选官的资格,从此之后没落的程家便可中兴起来,真的是“茂永锦长”了。
但是那一年老天爷跟程家开了一个巨大玩笑,程世谭参加的是最后一次科举,还没来得及去感受中试的喜悦,科举制度就被废除了。之后的几年里新学堂在各地纷纷设立,程世谭的旧学文章不吃香了,找不到官做更找不到普通的差事,只是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帮人家写信来挣些散钱。
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清朝的统治被瓦解了。随后的日子,心灰意冷的程世谭在县城当了个巡街的警察,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成为警察局里管宣传工作的小头头,每月挣的几块现大洋也是够吃够用。成家后,他把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用父亲的方式又继续地教育着自己的孩子,然而这几个孩子却有的“守土耕地”,有的“只认书本”。唯有这大儿子程学鹏还有些奋斗精神。没成想,二十岁之后在不断打击和生活环境的不断变化下,程学鹏俨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还把“重男轻女,重长轻次”的观念完完整整地继承了下来。程学鹏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子的喜爱,也只不过是活了大半辈子后自己跟生活的妥协而已。名字里能得到这个“四世同堂”的“同”字,得到家谱中这个“家”字,能够得到爷爷的认可也算是我的幸运。
程友听到这个名字,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医院里看到外孙子,越看越觉得长得像自己。回到大杂院,程友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邻居。大杂院的人生活都不太富裕,老邻居里更是没有几个读过书的。程友凭着自己的理解给院子里的邻居讲起了这名字的意义。
“刘大爷,你看啊!我们外孙子叫程家同。”程友拿着马扎摆在了院子的正中煞有介事的讲了起来。
“挺好!”邻居刘大爷随声附和着。
“你知道这什么意思么?”程友接着说,并且还挂着一脸的神秘。
“你快说。”邻居们催促着。
“这‘家’字是我亲家家谱里的辈分儿。”程友说。
“那‘同’呢?”刘大爷急促地问。
“好就好在这个同字,有文化,有讲究!”程友说。
“这个怎么讲?”又有邻居急促地问。
“你看啊。我姓程,我们女婿也姓程。我们俩都一样啊!这个‘同’就是一样的意思。”程友脸上多少带出来点自豪的颜色。
“好么,也姓程。那不就跟外孙子把那外字去掉一样么,这就是你亲孙子!”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贺喜,句句说到了程友的心坎上。
 
 
 
 
 
 
 
六十八 满足
夜空湛蓝,街上打着灯笼玩耍的孩子们在大人的召唤下回到了屋子。月光像水一般洒在大街上,建国道上渐渐地安静下来。只有一户人家还灯火通明的,热热闹闹的聊天声和不时的婴儿啼哭声传了出来。
“昨天刚出生今天就正月十五,这孩子准是命好。”程友带着秀琴来参加亲家为添丁而办的喜宴。程传铁一个人在厨房里咕噜咕噜地打着捞面卤,这打卤的方法还是跟程传金学的。
“命好,命好!”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秀琴在这种场合里也随声附和着。
“亲家,这孩子快出生时我正做着梦呢?你猜我梦的什么?”关茉芬兴奋地扯着秀琴的胳膊说。
秀琴一脸微笑地等待着亲家母关茉芬的自问自答。
“我梦见一朵儿小莲花,慢慢开了,里面躺着个白白净净的光屁股小孩,我刚伸手要抱,你猜怎么着?”关茉芬说着话,又卖了一个关子。
“怎么着?”秀琴和程友一同问,程学鹏呵呵地边笑边滋溜了一口小酒儿。
“我刚伸手要抱,小虎儿就在外面敲门,大声喊生了生了,你说好不好。”关茉芬一边说一边拍着腿笑开了怀。
“好梦,好梦!”秀琴听了也高兴,继续地附和着。
“这孩子就是一朵小莲花儿啊!”关茉芬越说越高兴,自说自话地大笑起来。
程学鹏还是滋溜着小酒,嘴角上扬损了关茉芬一句,“你那是胎梦。”
“对对对,胎梦。”关茉芬没听出程学鹏话中带着的损劲儿,还连连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床上躺着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哇!哇!”音色可爱而又很嘈杂,程敏立即抱起了婴儿想要喂奶,但这孩子并不饿,不知道为什么哭,怎么哄都不听。
在厨房做饭的程传铁听到儿子哭了,赶紧进屋,接过程敏手中的孩子,“让我试试!”
程传铁抱着孩子出了房间,进了小厨房,坐在板凳上,手中轻拍着孩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不知不觉小婴儿的哭闹声停止了,孩子睡在他胳膊上那叫一个香甜。
这是程传铁第一次与自己的儿子独自相处,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婴儿,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眼前这个婴儿可能是这个世界上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与他血缘相亲的人。不像屋内那几个那样手舞足蹈地兴奋,程传铁更愿意安静地体会血浓于水的感觉。
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
什么时候会爬?
什么时候会说话?
什么时候会长大?
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
小婴儿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无限遐想和期盼。
很快天色更加晚了,屋里的人也由于过度的兴奋显出疲态来。程友夫妇整了整孩子的襁褓,让程敏抱着孩子坐在三轮车上,程友蹬着三轮车带着媳妇、闺女和外孙回了武德闾的大杂院儿。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生了孩子姥姥带。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孩子妈妈和孩子姥姥更容易沟通吧。不管怎样,这姥姥带孩子是最合程学鹏心意的。他自己早就盘算过,这生孩子买一些鸡蛋、炖只鸡什么的当作补品也就是几天的事,可这要养个孩子那消费可就大了,光下奶要买的鲫鱼和猪蹄就能让程学鹏心疼死。
可平日里没什么需求的亲家程友不在乎这些,赚了钱就是要花的。虽然挣的不多,但采购和做菜程友可是一副好手,只因他敢用油。程学鹏家做菜,放油是用筷子蘸的,而程友家的油都是直接拿油瓶子往锅里倒,过了重油的饭菜当然喷香了。
程家同在姥爷家已经生活半年了。这天,程友正在做饭,饭菜的香气如往常一样随着空气的流动一直飘散到大院各家,关茉芳正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女到大哥家做客。
“好么,这老程他们家做饭也太香了。”这香气都快把关宝钧的馋虫给勾起来了。
“舅舅,你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么?”说话的这个人是关宝钧的大外甥,也就是关茉芳的儿子齐明。齐明不久前修满了大学本科的所有课程,留在大学的化学系成为了一名化学老师。化学系距离程学鹏工作的研究所只有百米的距离。
“我哪懂做饭,我只知道等边三角形、边角边、边边边。”等边三角形是关宝钧逢人便讲的一个数学知识,那是他年轻时学到的,但也只学到了一些皮毛,再深奥一点的数学便听不懂了。
“舅舅,这叫美拉德反应。食物在加热时,某些糖类和氨基酸发生反应,会生成一系列复杂的化合物,这里面就包括很多的芳香族化合作,所以食物就闻起来特别香。”齐明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关宝钧对齐明讲的化学原理一窍不通,忙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懂只是小声地表示同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齐明,你知道这是谁们家做饭么?”关茉芳为了缓解甥舅俩的尴尬便转移了话题。
“谁家?”齐明问母亲。
“就是小虎儿的老丈人家。”关茉芳对儿子说。
“嗯。”一直都在学校苦读的齐明并不知道程传铁的老丈人竟然和自己的舅舅住在一个院子里。
“小虎儿的儿子在这儿呢?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母亲问齐明。
“好呀!我看看小虎儿的儿子长什么样,是像小虎儿还是像他妈?”出于对小婴儿的好奇,齐明站起身就和母亲一起去了程友家。
正在炸吃食的程友见亲家妹妹来看孩子,也很高兴,忙用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油,进屋把小家同抱了出来。齐明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跃跃欲试想抱抱。程友也不小气,伸手就把孩子递到了齐明的手上。齐明小心地接过孩子,学会了程友抱孩子的方法,不料孩子在他怀中嘎嘎笑了起来,他看着孩子笑了。
“这孩子真像小虎儿。”齐明说。
“可不,这眉眼跟小虎儿一模一样。”关茉芳也逗着孩子说。
谁也不知道这一抱之后,程家同和他的这位表舅竟然几十年都没有见上一面……
 
 
 
 
 
 
 
 
 
 
 
 
 
六十九 家事
齐明离开舅舅家后,就开始收拾起行囊。原来他在前几个月就已经辞去了化学系教师的工作,准备和他同专业的女朋友一起赴德国继续深造。这些年来他一直勤于学习,几年里几乎都是处于封闭状态,和其他同龄的亲戚也少了往来。他去德国的事情也是后来亲戚们才知道的。程家同长大后,对这个表舅的印象只是从家人口中得知的“去德国之前抱过你”这么一点点。
因为母亲关茉芳无限的支持,齐明的人生在去德国前一直顺风顺水的。与齐明人生相反的则是关茉芳的另一个孩子齐玲玲。齐玲玲读完高中到郊区下了乡,恢复高考时不顾母亲的反对参加了考试,还同齐明一同考取了程学鹏供职的那所大学,学习档案管理专业。在校四年,齐玲玲一刻不敢放松,就希望能有个好成绩能够争取毕业留校。
不负有心人,齐玲玲毕业后顺利留校,在学校图书馆里做起了最基层的管理工作。工作稳定之后,关茉芳开始催促齐玲玲尽快解决个人问题。齐玲玲在下乡时,认识了一个来自东北的青年张军,两个人一起考入了大学,毕业后也留了校。张军人老实,不爱说话,家庭条件比不上齐玲玲。关茉芳怎么也看不上这个淳朴又不精明的女婿。不过这次,齐玲玲又让自己的母亲失望了。
她毅然决然地和张军走到了一起。听到这个消息的亲戚都觉得这是一个必然。旁观者清,其实这齐玲玲在关茉芳的三个儿女中性格最和母亲相像,要强、什么事都要拔尖。实践证明,齐玲玲的选择是正确的。张军老实敦厚,两人婚后生活非常美满。即便在关茉芳这样的刁钻岳母面前,他从来不生气红脸,默默地帮关茉芳处理家中琐事,擦窗修房每一件小事都做得面面俱到。
那一段时间关茉芬和关茉芳姐妹俩的家庭生活算是平静的,看上去要比大哥关宝钧家的状况好上很多。当然关宝钧是不会为家事操心的,全部的担子都到了媳妇曹兰芝的身上。七个孩子中,这在外下乡的还算好点,在当地成了家,不用家里费心操持。
留在家中的二女儿关之云在学徒时遇见一个好师傅,把一生所学的中医技巧都传授给了她。她也成为中医院里的一名医生,工作顺利,但家庭生活却一团乱麻。关之云和丈夫结婚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两人商量后领养了一个女孩儿,没过多久丈夫却失踪了。更让事情复杂的是,发现丈夫失踪时关之云已经怀孕了。这个孩子比程家同小一些,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关之云也要强,一边工作一边带着两孩子,也没再找下家。
酷爱文学的老四关之凤喜欢上一位谈吐风雅的诗人,这诗人其他都还好,只是年龄上要比她大上十岁。这在关家可是一个不得了的事情,父母的极力反对,关之凤没能逃过,只能选择分手。关之凤也是固执的,此后除了工作就是呆在屋子钻研自己的文学作品。年龄越来越大,无论父母怎么催婚,她始终没有再处过对象。
除了这两个女儿之外,曹兰芝最喜欢的小儿子也没让她省心。从外地大学毕业后,关之杰本来可以稳稳当当地做一份公职的工作,哪知工作才刚刚数月,就辞了职与在学校里供职的表弟齐跃一起创办了一家小小的科技公司。科技这个东西在八十年代的大杂院里是个陌生的词汇,而关之杰大学时学的电子专业。知晓电子专业是什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关之杰能从茫茫人海中找到像齐跃这样的知己也算是俞伯牙遇到钟子期一般的幸运。不久他们开的这家公司就和关之杰之前供职的单位签订了第一份合同。此后生产订单源源不断,关之杰申请的创业扶持基金也被批了下来,自然而然成为了那个时代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停在家门口的自行车变成了摩托车,接着又变成了小轿车。但是不如自己儿子眼界开阔的关宝钧仍然认为儿子不该辞掉那份旱涝保收的公职,毕竟钱有万贯不如日进一文,他常常担心着有一天儿子开的公司会破产。
程学鹏也按照研究所的安排,在临近退休前进入了新建的校办企业工作。适逢那个年代,科学技术得到了足够的重视。很多地方都和程学鹏所在的大学一样建起了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公司刚刚挂牌几个月,高级材料制成的工艺蜡烛的样品就生产出来了。公司需要人到外地推销拓展渠道,程学鹏成为了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此后,公司在深圳租下几间办公室,注册了分公司,还给程学鹏用高级纸张印了名片。名片纸本身透着香味儿,名字部分用特殊的印刷方式,大拇指按上去有凹凸感。程学鹏不断地用手指抚摸着“程学鹏 项目主任”那几个字,满足着自己的虚荣心,但又舍不得和小孙子分开。这一年,程家同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为了让小孙子学会叫爷爷,他时不时地都会在孙子耳边重复说着这两个字,好让小孙子在他出差前学会。
这天下班,程学鹏趁着关茉芬做饭的工夫,用小推车推着程家同到外面遛弯。遛到河边时,一阵风吹过,程学鹏觉得这地方透气凉快,便带着小孙子一起在河边乘凉。当他回头时不经意看到河边的一处已经建起了一座高楼,高楼外表上都是玻璃,从外面也看不出是多少层,但是目测下去绝对比程传铁工作的那个大楼要高上两倍。程学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走河边这条路了,但是这么快就多出一座大楼来,实在让他感叹这世界变化快。
正在程学鹏仰望着大楼的时候,程家同在小车里用手指指着地面忽然说出一句话:“爷爷,轱辘掉了。”
爷爷忙去给小孙子捡起小车上掉下了一个车轮安上,当安上车轮时才反应过来小孙子会说话了。平日里沉默寡淡的他竟然兴奋得手舞足蹈,“你刚才说的什么?”
“轱辘掉了。”程家同说。
“前面那句。”程学鹏说。
“爷爷。”程家同又叫了一声,可把程学鹏乐坏了。
回到家时,程传铁和程敏也下班了,饭菜早就被关茉芬摆好。程学鹏哪顾得上吃饭,指着车子上的小车轮,让小孙子给大家重复刚才的话。
“爷爷!轱辘掉了。”程家同并没让爷爷失望,紧接着就重复出这句话,收到了所有人的掌声。
“听见了吗?他什么都明白!”程学鹏说。
“你觉得傻,他不傻!”程学鹏想告诉大家,小孙子虽然不会说几句话但是发生的什么事情都明白,一时语塞便想起了这句话来表达。
你觉得傻,他不傻……便也成为程家同人生中获得的第一句评价。
而程学鹏则在几周后离开了自己的小孙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七十 磕伤
八十年代的深圳,刚刚成立了特区,全国各地的人都看到了这座南方小城的发展机遇。程学鹏在罗湖车站时就看到一些背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同他一样从车上下来,脚下是刚刚铺设好的黑漆漆崭新结实的柏油路,抬眼望随处可见正在建设着的高楼大厦,这可比程学鹏先前在家门口看见的那栋高楼还高上去不少,虽然大多数没有建完,但是足矣让他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发展速度。在建筑工地用竹竿搭起的脚手架上他看到了中国第一批的农民工,他们农忙时在老家务农,农闲时到这座城市打工挣钱。在路上,他看见了被漆有相同图案的汽车,汽车顶上立着印有“TAXI”的牌子,只要有人招手那车便停下来载人去想去的地方。同行的人告诉程学鹏那就是“出租车”,没坐过小汽车的程学鹏自然是非常好奇,但看见车窗上贴着的每公里的价格表,他也就放弃了。
这样现代化的城市让程学鹏有些不太适应,他只能用喝酒的方式来和潜在的客户推销产品。毕竟程学鹏这些年练下的酒量要比那些不善喝酒的南方人大得多了。然而事情发展并不顺利,高科技的香味蜡烛在深圳并没有什么市场,而且其他小作坊生产的蜡烛虽然质量不如程学鹏单位的产品,可价钱上却要低很多。语言也成为他的拓展业务的绊脚石,既说不出广东话又听不懂广东话,大多数时候连问路都有双手参与着比划。
为了让自己和当地人语言的障碍小一点,程学鹏逢周末便来离分公司不远的人民公园试着和早上晨练的老人们聊天。
人民公园离大门不远处有两个石头大象滑梯,这和他在家乡看到的是一样的,就是水泥筑成的,孩子们从大象后面沿楼梯上去,然后再从大象的鼻子滑下去。孩子们嘻嘻嚷嚷的嬉笑声不由得让程学鹏想起了家里的小孙子。
一个正在晨练的老大爷经过时看到程学鹏在滑梯前发愣,出于关心和他聊起了天,但一个说粤语一个说滨海话,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程学鹏找了一块碎砖在地上写起了字,方言不容易听懂这些字就没问题了吧。程学鹏在地上写着文字告诉那位老大爷,自己是被所在学校的校办工厂调到深圳的,已经过来好长时间了。刚才看见的那个滑梯和自己家乡公园里的滑梯一模一样,看着玩滑梯的孩子让自己想起了很久不见的小孙子。
那个深圳老大爷完全看懂了程学鹏写的字所表达的意思,唯独指着地上写的“耐人”两个字不能理解。程学鹏想了想忽然意识到原来文字也会和方言一样有些许的差异,于是想了想抹去了那两个字之后,又写上了“可爱”两个字。深圳老大爷马上就明白了程学鹏想他可爱的小孙子了,于是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听也听不懂大概是在安慰程学鹏吧。
程学鹏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程传铁为了多谈些业务拿提成,程敏为了早日进入检验科,都在努力工作,就把程家同放在了姥姥家。白天的时候,程友去蹬三轮运货。程友的二闺女去上班、小闺女也常常不在家,只有秀琴每天陪着自己的小外孙子。无论买菜、烧火做饭,身边都跟着小外孙子。
这天,秀琴把米饭放到锅里蒸着,就回到屋里看着在床上蹦蹦跳跳的程家同,忽然一股糊味飘到了屋里来。米饭糊了,她忙去灭了火拿下灶上的糊米饭,一时忽略了正在床上玩耍的小外孙。
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糊米饭,秀琴就听到了屋内程家同的哭声,急忙跑回屋,就看见程家同摔在地上,脑门儿撞在一个铁盖子上,鲜红的血不断往外流着。原来程家同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个铁制的茶叶盒盖子,摔到床下时正好铁盖的最薄处割伤了额头。看小外孙流了满脑门的血,秀琴吓得要命,抱起孩子就往大街上的卫生院跑。到了医院里,秀琴紧张得心脏砰砰跳,曹兰芝看到秀琴抱着孩子跑,也追了过来,帮忙在急诊室找到医生。
检查、清创、缝合,程家同的额头被缝了三针,又敷上纱布后,这对老姐妹才松下一口气。程家同被折腾得已经睡着了,一向老实的秀琴此时小外孙心疼得流下了眼泪,懊恼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而且笨嘴拙舌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女儿女婿解释。曹兰芝则在一旁劝解,孩子都淘气本来就不好看着,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秀琴一直念叨着自己闯下了大祸,劝来劝去也没让她放松下来。
傍晚,下了班该回来的人也都回来了,最疼小外孙的程友埋怨了一顿媳妇之后便自己坐在躺椅上生着闷气,秀琴坐在炕沿上抽泣。程传铁知道一个人看孩子挺不容易,也没说话,劝了岳母几句,便决定把孩子先接回家去自己来看,也让岳母歇歇。先前说过程敏工作很忙,根本没有时间看孩子。这就意味着程传铁需要放弃很多跑业务的时间照顾孩子,这样下去可能会少很多的提成。俗话说得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在这两者之间他只能选择让孩子安安全全地成长,接下来的日子再做打算。
虽然放弃了部分外勤业务,程传铁每天也要去单位坐会儿,至少给科长汇报一下一天的情况。所以每个上午程传铁都是带着儿子一起在河边吃早点,他吃什么就喂给儿子吃什么。然后带着儿子一起坐摆渡,到了单位教儿子怎样用电梯,甚至还爬上楼顶去看楼顶上那个地球形状的装饰物,当然有时也去仓库里翻出那个古老的手摇计算器让孩子学习数字和加减法。程家同跟着自己的爸爸见识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几个星期后他额头的伤口长好了,纱布和缝合线都被拆掉了,但是这次事情却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七十一 入园
“师傅,受累给我们孩子头发帘留长一点儿,就多剪剪后面。”程敏在街口的理发店里麻烦着理发师傅。
“放心吧您呐!这孩子长得真好!”理发师傅用梳子反复拢着程家同的头发,盘算着弄个什么发型,一边拢一边对程敏夸赞着孩子长得漂亮。
程敏带儿子来这里理发是因为程家同快要上幼儿园了,她不希望程家同在幼儿园里露出难看的疤痕。那道疤痕还是在程家同一岁时磕到的,他对那件事情根本没有记忆,更不在意脑门上的疤痕。
头发剪好了,去幼儿园要用的衣服程敏也做好了。程家同要上的幼儿园是程敏工厂专门为在岗职工办的,每天程敏上班时把儿子送去,下班接回来就行。程家同起初并不知道上幼儿园意味着什么。早上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快快乐乐的,可进了厂办幼儿园,程敏准备离开时,程家同忽然意识到妈妈不会陪着自己,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程敏在幼儿园老师的示意下,狠狠心走出大门儿上班去了。
程敏刚到车间工作还不到半个小时,厂办幼儿园的老师就把电话打到了车间里。程家同从妈妈离开后就没消停过,一直大哭,哭到最后胃中的酸水都吐了出来。老师用幼儿园中一切能哄孩子的东西来哄然而都收效甚微,最后只能通知程敏过来把孩子接走。
第一天上幼儿园失败了,程敏也因此耽误了一天的工作。这厂办的幼儿园上不下去了,要不以后程敏就别打算工作了。程传铁只能另想办法在家门口找一个幼儿园。
程传铁结婚时住的平房已经拆迁了,置换到一个新盖的七层楼房里,他们一家三口住进了五层中间的单元房里。这套单元房里有两间房,住着两家人,共用厨房和厕所。不久,另外一家人就搬走了,程传铁买了一条恒大烟给了房管所的熟人,把另外一间房子也租了下来。在这位房管所熟人的帮忙下公产房租赁证上的名字也由关茉芬改成了程传铁。房子在自己名下,这让程传铁踏实了很多。更有趣的是前面一栋楼是公安局的职工房,住了一整栋的警察和警察家属们,莫名的安全感让他们一家住得特别安心。
这一天早晨,程传铁刚把小椅子安装在自行车上,想要送程家同去新的幼儿园。结果已经有了戒心的程家同感觉出不妙来,不仅哇哇大哭还大喊“救命啊!”,对面那栋楼里正在洗漱准备上班的警察们都纷纷从阳台探出头来看。程传铁见状立刻把自行车上的程家同抱了下来,急匆匆回了家里。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屁股,呵斥说:“倒霉孩子,不去幼儿园瞎喊什么救命,你爸我差点被警察当成拐卖儿童的。”得逞的程家同冲他爸得意地笑。
无奈的程传铁只能又浪费了一天。好在程传铁的工作比媳妇稍微轻松点不用坐班儿,带着儿子去公园里划了一天的船。
就这样程家同又在家里待了两个星期,可孩子总不上幼儿园哪行,两人也不能不工作光哄孩子玩啊。程传铁和程敏一商量,既然他们两都降服不了儿子,那就换个人试试。程传铁在武德闾胡同的附近找了一家幼儿园,一番周折之后办好了入园手续,每天让程友接送。
程友对接送孩子上幼儿园这份“差事”非常满意,把自己骑了一辈子的三轮车进行了一番改装,在车斗里焊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可以装修车的工具,盖上盖子再铺上个垫子就可以坐人。
“家同,今天姥爷送你去幼儿园,你听话么?”程友在送幼儿园之前反复地对外孙进行着铺垫,疏导这孩子的心理。
“嗯!”程家同狠狠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就这样,程家同带着姥爷给买的饼干,坐在那看着很好玩的三轮车上快快乐乐地去了幼儿园。到了幼儿园见到老师的程家同也不哭、也不闹,特别乖的就跟着进去了,还在程友临走前摆了摆手跟姥爷再见,这一切都比预期的要强,谁也没想到程家同今天是如此乖巧听话。
两个小时过去了,程友刚刚送完五金公司的一堆物料,把三轮车停在了一处树荫下,摘下草帽用来扇凉。这树荫的旁边便是一个小卖部的窗口,恰巧一位母亲正领着自己的孩子买糖果。程友一看这种糖果不正是小外孙程家同最爱吃的么,下车就买了一袋。他心想:这会儿时间也没有什么事儿不如带着这些糖果给小外孙送去,也好看看他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
这一去可不得了,本来快要适应幼儿园生活的程家同看见了窗外的姥爷,一下子声泪俱下。非要闹着回家,他这一闹,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闹起来。混乱的场面让老师束手无策,程友也不好意思让外孙子再在这闹,赶紧抱着孩子出了幼儿园,骑着三轮带小外孙在外逛了一会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程友照常送程家同到幼儿园,与前一天一样送的时候没什么大问题。但程友还是不放心,中午休息的时候骑着三轮来到幼儿园大门口看看小外孙子怎么样了。这次程友没有靠近窗户,而是站在远处看着。程家同没有看见姥爷,巧的是老师看见了他。幼儿园老师摆着手示意程友到隔壁的房间像是有话要说。
原来程友早上离开后,小小的程家同在幼儿园内就做了一些列的“越狱”计划。先是从幼儿园的门锁开始,研究了半天,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引来了老师。
“程家同,你这样会把锁弄坏的!”老师说。
“我们家的锁也是这样的,怎么没坏?”程家同用稚嫩的语言反问着老师。之后便跑到其他地方玩儿了,当老师发现他时,他正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往汤锅里放盐,这一下小朋友们中午要喝的汤要重新准备了。后面还有更严重的,程家同为了“越狱”,弄碎了窗户上一整块玻璃。幼儿园只能找个老师单独盯着程家同。这不程友刚到幼儿园门口,就被老师看见叫了进来。于是程友掏掏腰包,拿出了15块钱赔了玻璃,又带着小外孙回家了。
 
 
 
 
 
 
 
 
 
七十二 程岚
到最后程友也没能降服程家同这个不爱上幼儿园的熊孩子。可这已经换了三家,再也没有离得近的幼儿园可换了。第二天下了晚班儿,程敏只能硬着头皮再试一次,这刚上自行车,程家同就闹着鞋里进了沙子隔脚,程敏只能帮他脱下鞋来把沙子磕出去。车子骑到大街上没几步,程家同又闹着去厕所拉粑粑,程敏找了路边的一个公共厕所陪他进去。程家同却说,不要在这个厕所,在这个厕所拉不出来,只有去姥姥家胡同里的那个厕所才行。
程家同用种种理由把妈妈折腾了一通,上了一宿夜班的程敏也确实是没有体力和精力跟他耗,无奈地带他回了武德闾。
程家同又一次成功地躲避了幼儿园,而他的妈妈则累得直接回了里屋睡觉。这个时候,程家的二闺女程桦已经出嫁,并且生了一个儿子,仅比程家同小一岁。这二女婿可是当时家里的一个有能耐的人,只因为进了一家合资企业,工资比一般企业要高上许多。他们两口子工作也很忙,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到娘家来。
程敏睡着了,程家同就让他的小老姨程岚看着。程岚是程友最小的闺女,她出生的时候,家庭条件要比两个姐姐出生时好上很多,所以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程岚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制药厂工作,由于是个新人,经验不足,只分到个捞药渣的活儿,干来干去觉得没意思,居然辞掉了工作。现在每天在胡同里转来转去,一天也不着家,更没找个新的工作。那个时候能把分配的工作辞掉还是一件新鲜事,关家老七辞去了公职在这武德闾胡同里可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可程岚辞职,程友倒也没说什么,一个是因为她年纪小,程友宠着这最小的闺女,还有就是每天运货也能攒下不少钱,暂时还用不着这三闺女挣钱。
这是闲来无事的程岚头一次帮姐姐带孩子,平日里本就坐不住,在院子里和程家同玩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她从抽屉里拿了一些零钱,把程家同抱到自行车上,带着就骑到了大街上,这是程家同头一次感觉自行车还能有飞快的速度。迎面而来的风拂过脸颊那叫一个舒服。车骑到一个小卖铺门前,程岚停下来,掏出零钱买了一串葡萄形状的冰袋出来,打开递给了程家同。程家同开心地接过了冰袋吃了起来,口中充满了香甜的橘子汁味道。但这个冰袋对程家同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吃了一会儿就告诉自己的老姨因为太凉吃不下了。程岚停下车子拿过被吃了的冰袋问了一句,“不吃了?”便扔进了草丛之中。
这个片段让还是小孩子的程家同心里很是纳闷。在家的时候,无论吃什么东西只要吃不完告诉爸爸,爸爸就会把剩下的吃掉,绝对不会扔掉。记得有一次,爸爸给他做了一碗面条,也是做多了吃剩了,爸爸就把剩下的面条变成了转天的早点吃掉了。所以这是程家同第一次看见还能把吃的东西扔掉。一段短短的思考之后,小小的程家同被一个热闹的场景打断了。
程岚把程家同从自行车上抱下来,用一根长链子锁好了车。这是一条热闹的街,准确说是一条被摊位占满了的马路。各式各样的三轮车杂乱一辆挨着一辆地摆在便道边儿,每辆三轮车上都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吃的、有玩的,当然也有日常用品。程岚带着程家同穿梭在这条街上,并没有仔细地浏览,只是迅速地朝街心的建筑走去。街心有一栋三层建筑,这栋三层建筑里有书店、麻花店还有其它传统的小吃店。但被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三轮车摊位围着其实没多少生意。
程岚跑到街心只因为那个三层建筑的楼梯是旋转状的,只要顺着楼梯爬到顶,整条街的景象便一览无余,程岚就抱着小外甥站在最高处向下张望着。
“找到了!”程岚对小外甥说。
“什么?什么?”程家同问着老姨。
“你看见那顶红色的大伞了么?”程岚指着远处一个红色的大伞问道。
“看见了。”程家同回答。
“走,咱们去那!”程岚利索地的抱着程家同下了楼。
程岚找的那个撑着红色太阳伞的摊位是一个年轻小伙儿叫陶吉利的。陶吉利就出生在附近的胡同里,这条胡同在两条街的中间,其中一条街就是这个布满摊位的不规范的自发市场,另外一条街则是城里的旅游街,常有旅游者来参观,顺便捎上些纪念品,偶尔还会来上几个肤色各异的外国人,那条街的人流量恐怕比这个城市中心的大马路还多。但是那条街上差不多都是国营的商店,陶吉利很小的时候就在那条街上逛荡,耳濡目染学会了做生意。一直想和发小常赢一起去旅游街租个店面做买卖,但常赢在火车站附近包下小巴做起了长途汽车的生意。少了一部分本钱,陶吉利就到相临的这个自发市场摆起了小摊儿,希望能获得“第一桶金”到旅游街租个店面大干一场。
支起摊子之前,陶吉利去了一趟广州。与在深圳出差的程学鹏不同,陶吉利年轻头脑灵活,住在招待所里就和临床的人学会了粤语。学会了粤语后,他还会和批发市场的人时不时开个广东式的玩笑,甚至还和当地人喝起了苦涩的凉茶。陶吉利这样“灵活”的人自然能进到便宜的商品。他又找到长途汽车生意的发小常赢,帮他联系到最便宜的物流把货运回来。就这样,陶吉利的小摊子支了起来,价钱便宜、货的花样多,他的商品都很畅销,生意一直不错。做得久了,不只是零售还做起了批发的生意。整天在外面闲逛的程岚就是在逛街的时候遇到了陶吉利,见过世面的陶吉利和他风趣的谈吐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程岚。
“这个孩子是?”陶吉利看到程岚拉着程家同站在他的摊位前。
“我外甥!”程岚一边和陶吉利介绍着外甥一边看着摊位上那些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物件儿。
“小朋友,你喜欢哪个颜色?”陶吉利伸手从摊位上拿下一个儿童玩具头盔。
“蓝色的。”程家同不假思索地说了自己喜欢的颜色,陶吉利伸手拿了一个送给他。
程家同接过了这个玩具头盔特别喜欢,可是三岁的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该和对面的人说些什么?
“家同,你快谢谢陶舅舅!”程岚教给了外甥怎样说谢谢,程家同跟着复述着。
此后闲暇的日子里,程岚经常带着程家同来这里,程家同也非常喜欢这个经常给自己新鲜玩具的陶舅舅。
 
 
 
 
七十三 发小
“陶舅舅来啦!”陶吉利用摆摊挣来的钱给自己置办了一个红色的小摩托,当时大家都管这种小型的摩托叫“轻骑”。每当程家同听到武德闾院子门口那摩托车“突突”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便手舞足蹈地通知老姨,“陶舅舅来啦!”,有时候也会调皮地围着院子边跑边喊,“吉利来了,大吉大利!”
程家同是欢迎陶舅舅的,程岚也是喜欢他的。可程岚的父亲却不太愿意接受这个陶吉利。不为别的,只因为陶吉利是一个没有稳定工作的个体户。尽管陶吉利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机遇靠摆摊挣得了一笔本钱,成为了“万元户”。但程友对这些并没有兴趣,也不放心把自己的三女儿托付给他。程友最相信的还是像大女婿程传铁那样的国营单位,旱涝保收永远也不用担心没有工资。就连二女婿殷大海那样的合资公司他都不太放心更不要提个体户了。
“喂!唔该陶吉利,一个钟头后打嚟喇。”陶吉利坐在程友家的里屋用广东话打着电话。
“老姨,陶舅舅说的是什么呀?”程家同在一旁问。
“鸟语!”程岚对自己的小外甥笑着说。后来程家同才知道这“鸟语”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对广东话的特殊称呼。程家同喜欢听“鸟语”,程岚更是为陶吉利流利的广东话着迷。
陶吉利这次来武德闾的目的是想和程岚的父母说说和程岚结婚的事,但是这打电话时装腔作势的“鸟语”又给自己降了分。秀琴倒是不反对,而且还挺喜欢这个努力做买卖的年轻人,程家同就更喜欢他了,因为陶舅舅每次来他都能得到一些从来没见过的玩具。
陶吉利走后,由大姐程敏发起的家庭聚会开始了,目的是大家讨论一下到底让不让程岚和陶吉利再交往下去。程传铁来了,二姐程桦和二姐夫殷大海也来了,并且还带了自己的儿子殷河流。吃过饭后,程家同和自己的弟弟殷河流在外屋玩,大人们就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开上了家庭大会。
“没有正式工作的确是个问题。”程敏先发了言,这程敏是三姐妹中和父亲性格最相近的,因此想法也类似。
“再处处看吧。”程传铁没有太明确地表态,但是他一直对那些自己做生意的人感兴趣。他和同事李志刚这些天在火车站点货的时候,发现了前几年因为超生被单位辞退的小何,他们在为单位卸货时,也看到了小何在那卸货,这小何可是自己干个体户发了财、整整一个车厢的画框都是他的。这引起了程传铁的兴趣,但不知道这做买卖的门路不敢轻易下海。
“这国营单位也不行,赚得少。这个体户就更不行了,你看有挣得多的,那都累得臭死。而且不定赶上什么事,还得赔个底儿掉。”殷大海表面上是发表意见实际上则是又要吹嘘他合资厂的工作。
“那什么工作好呢?”这老二程桦和殷大海一起一唱一和地说着。
“就像我这样的合资企业最好了,外资的管理和眼界比较开阔,你看我们公司生产的冰箱现在销路多好,这销路越好我们挣得就越多。”殷大海开始手舞足蹈地吹嘘自己合资厂的优越。
“你那冰箱好,你也给咱爸置办一台啊?”一直不说话的程岚忽然蹦出来一句话,让自己的二姐夫殷大海下不来台,尴尬了好一会儿。
“给姥爷来一台冰箱!噢!可以吃冰棍儿了。”此时正在外屋玩的程家同忽然也跑进来凑起了热闹,弄得殷大海更尴尬了。
老实的岳母秀琴为了不让这二女婿为难,只能张罗着让程家同和殷河流去邻居家玩一会儿,好让这家庭会议继续进行。
程家同就这样被“赶”到了同院儿的姓袁的一户家里,这家也有一个男孩儿叫袁博。这孩子比程家同大一岁,父亲是一个汽车教练,赚得多,比程传铁家的生活优越了一点。程家同刚进屋就看见了袁博家放着一堆小人书,而程家同仅有的一本书就是爸爸给他买的“唐诗三百首”。程传铁每天早上还在被窝里时都会给儿子念上一两段,虽然程家同并不明白这些诗句的意思更别说感兴趣了。但是凭着每天早上不厌其烦地重复诵读,程家同已经可以熟练地背诵几首唐诗。每当儿子在亲戚面前念起“窗前明月光……”时总能让程传铁骄傲一会儿。
程家同早就看烦了这诗集里的插图,看到袁博的小人书自然很感兴趣,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一直到晚上程友家的那个家庭聚会散了之后秀琴招呼着他回屋,他还是不肯放下那些书。袁博的妈妈拿了两本借给程家同拿回家看,谁知道拿着书在家看了不到五分钟,袁博就跑到这边来要回了书。
这个胖乎乎又吝啬的袁博在以后的日子里竟然和程家同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发小”。
从那天开始,程家同只要一来姥姥家基本上都是泡在这个胖朋友的家里,不只是因为有好看的小人书,最重要的是袁博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掀开那个用毛线勾成的电视罩子,就能红色的机身,可以伸缩的天线。袁博的父亲拧开开关按钮,再调一调另外一个按钮,黑白花的屏幕就有了影像,程家同和袁博可以坐在板凳上安静地看上好一会儿动画片。
当然有的时候,电视信号也会受到影响屏幕又变回了黑白花,这时候程家同就会和袁博一起着急地喊,“黑白小人儿打架了!”。听到这话的袁大舅立刻就会停了手中的活儿,回到屋里帮两个孩子调好电视。后来程友家也在百货大楼买了一个电视,与袁博家的一样,为了解决信号不好的问题,两家都买了室外天线,用竹竿架在院子里,架得越高越有利于信号的接收。就这样袁家把竹竿加高一米,程友就会把自己的再加高一米五。袁家要是再加高,程友就马上超过。两家人乐此不彼地进行了几个月的高度竞赛,最后袁博的爸爸还是败下阵来。程友的室外天线不仅成了整个武德闾胡同最高的天线,并且还安装了电机,程友坐在家里便可以控制室外天线的方向。这样的“高科技”让他的外孙在胡同的小朋友中牛了好一阵子。
 
 
 
 
七十四 彩电
1987年,大学的科技公司关闭了在深圳的分公司。程学鹏在这一年也正好到了退休的年龄,回到学校里办理了退休手续,又被返聘到了最初的管理学院,还是从事自己的老本行会计工作。
作为到过深圳的留痕,他把那张带有香味的名片和深圳特区证夹在了当年的记事本里放进了一直跟着自己的老木箱子内。
一直惦念孙子的程学鹏从深圳带来一个“很高级”的玩具车,橙红色的,车顶上的蓝色灯还会闪,遇到障碍物的时候这个小车儿还会自动转弯,小孙子拿着这个玩具开心地跑到院子里玩儿。
此时,程传铁正挥汗如雨地骑着车子赶往机场。程学鹏回来的最后一天,在深圳电子器材城买了两个彩色电视准备回家时卖出去挣些差价。当时的彩色电视每台的价格大约在2000元左右,程学鹏能花这么大手笔去进货,用句程敏说的话就是,“这钱简直就是从肋条上割下来的!”然而程学鹏买得起马却配不起鞍,如果从机场打出租车把彩电运回来粗略估计要花80元钱,无疑又增加了成本,所以只能差程传铁走一趟用自行车运回来。程传铁到了机场,看着装着电视的大箱子,十分头疼,暗想这老爷子太抠了,太能折腾人了。他用带来的粗麻绳把电视机拴在了后座上,晃晃悠悠、小心翼翼地骑回了家。
为了给程学鹏接风洗尘,关茉芬在自由市场上精心挑选了一块牛肉准备晚上炖,还把多年未见的程传金一家也请了来。傍晚这个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关茉芬和程传铁在厨房里忙乎着。程家同在院子里专心地玩着他的小汽车,而站在一旁的姐姐程家妍却没能得到一份来自深圳的礼物。这件事让程家妍的妈妈许颖捷十分介意,便拿出早上带女儿去新开的儿童活动中心的门票给大家显摆起来。这个活动中心是新建的,程传铁只在报纸上看到过它竣工的新闻,却还没有带儿子去过。原因很简单,这个活动中心的通票要一百多块钱,他感觉太贵了。
许颖捷拿着门票的副券就好像是在拿着“大小王”和别人打扑克一般,程敏心里虽然有些别扭但手中也没有什么“好牌”能管得住。所以只能默默地心里咒骂着:早晨就来了,也不带着程家同一起去玩,只带了自己的闺女,玩了也就罢了,还拿着门票跟我们摆阔。想归想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憋闷着自己生气。这一局许颖捷“完胜!”。
开饭了。按照惯例,程学鹏作为家中长辈坐在桌子最正中的位置,其余的人也按照长幼有序分别坐到了该坐的位置上。谁知此时程学鹏却将程家同抱到自己身边坐下,还将桌上的鸡腿折断放在小孙子的碗里。这样的举动简直让大儿媳徐颖捷无法忍受。程敏则觉得无论怎样,公公的眼里只有小孙子,不管大孙女,她的心里明显地感觉得意。就是因为公公的这个观念和举动,导致了妯娌两人长期的矛盾,也导致这两个家庭总是暗暗地竞争着、比较着。
原本见面能开心地玩儿在一起的程家妍和程家同姐弟俩,因为双方父母的言行举止,也渐渐变得生疏和陌生。
不知不觉,从深圳买回来的电视已经在程学鹏家里存了半年了。不是没有买主,而是程学鹏觉得这东西花了大价钱,运回来不容易,怎么也得赶上个好价钱才能出手。
此时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了黑白电视,但程传铁家还是只有一台录音机而已。看到继父从深圳弄来了彩色电视不免有些眼馋,于是和程敏商量是不是把其中一台买下来,这样每天下班回家也可以看看新闻或是电视剧,而且自己家里有了彩色电视,那儿子就不会整天地泡在别人家看黑白电视,总是搅扰着邻居。
两口子商量完,程传铁决定通过分期的形式每个月给程学鹏200块钱,然后先把电视运回家看看。结果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程学鹏的拒绝,放话说,第一要买这电视必须用市价买,第二分期付款是不可能的,不付全款电视不准拿回家去。坐在一旁的关茉芬和程敏对于程学鹏所说的话可以说是始料未及,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对自家人也这样苛刻。程学鹏起初从深圳拿来电视,目的就是为了卖出去赚差价,一共两台一直封在箱子里,自己家都不舍得打开使用怎能便宜了程传铁。
程传铁的计划泡了汤,每天仍旧靠那台结婚时买的录音机解闷。这快要到上小学年纪的程家同依旧每天泡在姥姥家或者发小袁博家不肯回家。
这天,程传铁到单位上班看见办公室里摆着一个大箱子,外包装上是一些外文字,还印着一台电视的图案。
“这是什么?”程传铁问李志刚。
“这还不够明显么?这包装上印着电视,难道里面装着大米?”同事李志刚开玩笑说。
“真的是电视啊?你的?”程传铁问。
“我的。”李志刚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点头确认。
“你哪弄的啊?”程传铁好奇起来。
“嘘,过来。”李志刚小声的示意程传铁到楼道里去说,那没人。
“嗯。”程传铁点头同李志刚一起去了楼道。
“这个啊,进口的,托朋友从日本托运过来的。”李志刚拿出一支高级香烟来给程传铁,说着话自己也点起了一支。
“这得多少钱啊!”程传铁惊讶了,说完把香烟又递了回去。
“你先把烟抽了,我告诉你!”李志刚说。
“我不会呀!”程传铁为难地说。
“这不正教着你呢么?”李志刚说。
“我学这个干嘛?快告诉我这彩电多少钱?”程传铁着急地问。
“4000!”李志刚说。
这个数字一下惊掉了程传铁的下巴,李志刚是怎样存钱才买到这样的电视的!李志刚顺势把香烟塞进了程传铁那由于过分惊讶而张开的大嘴,“快抽一根,我教你怎么赚钱!”
 
 
 
 
 
七十五  宠爱
楼梯间内,李志刚一脸神秘地把“挣钱”的秘诀告诉了程传铁。原理很简单,就是让发货方把价格标高1个点,然后自己单位把钱汇到发货方后,发货方把这一个点再转送给李志刚,简单点说就是吃回扣。这个挣钱的“秘诀”程传铁可做不来,要是万一被单位发现了,这旱涝保收的国营单位工作可就没了。
虽然程传铁没有李志刚这样敢做违规事的胆子,但是为了买电视这钱总还是要想办法赚的。那天,程传铁像往常一样来到南站等着从火车上卸货,货是卸下来了,可他围着这南站绕了三圈也没找到一个三轮车夫。也许是因为那天太热了,在车站边等活儿的车夫都回家避暑了。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车子来还漫天要价,程传铁也没办法,不给这么多钱就走不了,货运不回去程传铁也就下不了班。
碰到这事儿,程传铁一面念叨着晦气,一面好像突然天灵盖被打开了一样突然冒出了一个好想法。与其在卸货时满世界地去找三轮,还不如自己来运货。这样省去了临时找车的麻烦,更可以赚下单位给的运输费,要是按照现在的运货量计算起来,程传铁半年就可以攒足这2000块钱。想到这儿,程传铁都压抑不住那兴奋劲儿,好似电视已经到手了一般,回家就和媳妇商量了起来。程敏听了更高兴,想着自己的父亲就是蹬三轮的,攒个三轮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程传铁小的时候就深得岳父的喜爱,程传铁打算做的事情岳父程友肯定无限支持。
程友果然十分支持程传铁的计划,用最快的时间攒了一辆三轮车。三轮攒好之后,程传铁第一个任务不是去南站拉货,而是带着儿子到各处去看学校。这一年程家同要上小学了。在带着孩子找学校时,程传铁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所居住的楼房是新盖成的,周围的配套设施不足。以往程传铁并看不出这些不足,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他却发现家周围没有好小学。对于程传铁来讲,前半生一直在没有依靠的情况下生存,孩子的未来对他的后半生来讲至关重要。自己想考高中、大学时没有家庭的支持和支撑,他不想让儿子程家同再重蹈自己的覆辙。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决定把程家同的户口落户到爷爷奶奶家去,这样就可以在城市的中心区域找一个比较好的小学来上。程振鹏这方面倒不是问题,本来就喜欢小孙子自然十分乐意孙子和自己在一个户口本上。只是这快要上小学了才临时抱佛脚想起调户口来,从流程上来讲恐怕会来不及。在一次研究给孙子调户口家庭会议上,关茉芬想到焦炀可以找到关系。这是继医院生孩子、房子过户后第三次求人办事,为此程传铁用这个月蹬三轮运货的钱买了好酒当作礼物,烦焦姨帮助调动了儿子的户口,至于这买彩色电视的计划恐怕又要往后延几个月了。
程家同户口迁移后,最高兴的是程学鹏。他不仅给小孙子找了建国道附近一个比较好的小学,而且还担负起每天接送的任务。每天早上程传铁把儿子送到爷爷家,之后程学鹏又拉着孙子的手把他送进校园,这段时间里程学鹏享尽了天伦之乐。
这段时间,程家同也挺开心。爷爷家的小院儿里摆着的一盆金鱼,还有不少花草,让喜欢小动物、花草植物的程家同乐不思蜀。星期二下午学校里是不上课的,从来不干重活儿的程学鹏为了让小孙子开心,扛着铁锨从河边挖来了一筐土,同小孙子一起在院门口砌了一个花坛种他喜欢的花花草草。
一次程家同放学着急进门,猛地一推,院门口那扇木门轰的一声就倒了,正好砸在程学鹏养了十年的君子兰上,油青的叶子被大门砸断了根。程学鹏拾起来君子兰看了看,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了句“可惜”,不仅没有埋怨小孙子,还连声问“有没有事,没吓到吧?”为了安慰孙子,还重新买了一根苗教孙子怎么种君子兰。
程传铁和儿子程家同在这个院子里享受的待遇截然不同。程传铁看着儿子,一边感叹自己悲凉的童年,一边又为儿子能在长辈的宠爱中生活而感到欣慰。
儿子的学杂费刚交上,程传铁又从家庭开支中抽出了一部分钱裹起了大红包。原来是武德闾胡同的岳父家又要有喜事了。程友的三女儿程岚和陶吉利终于要结婚了,为此程友还难过了好一阵子,但是最终也没拗过自己的闺女只能答应下婚事来。他俩结婚最高兴的恐怕就是一直对这位“陶舅舅”有好感的程家同,因此自打婚事定了下来,这个小外甥就改了口称陶舅舅为老姨夫。
程岚也和陶吉利一样成为了个体户,做起了买卖。与当初陶吉利摆摊不同,经过了摆摊的历练,这两个人在那条著名的旅游街租下了店面,程岚在店里做起了传统旗袍的生意,陶吉利则是继续往广东、福建等沿海开放地区跑,看见了什么新鲜东西就往商店里进货。
那个时候,这座北方城市与南方城市来比相对逊色,好些新鲜东西都没见过,因此无论进来什么货,到店里一两个月基本上都会被抢购一空。
一次陶吉利只身一人到南方进货,被当地人带到一座小岛上验货。进了岛才知上了当,遇上了强买强卖,被堵在岛上不进货就不让走。被逼无奈,陶吉利掏光了身上的钱换来了一车皮的碎布,北方管这些东西叫做“布头儿”。布头儿的特点就是每块儿都比较小,而且裁剪的形状各异,没有一块儿的尺寸够做成一件成衣。原本以为这次要赔掉几年辛苦钱,陶吉利灰溜溜地把货运回了店里,却没有想到这些布头儿居然备受欢迎。布头儿相较于整匹来说,简直不要太便宜,而且花色也多,大姨大姐们买回家,拼着缝被面、枕套、床单、门帘、小孩衣服,甚至有那手艺好的,挑几款大块的布头,回家能设计做出一套颇为时尚的衣服来。
短短几个月,这一车皮布头就卖得不剩几块儿,剩下的碎布还被程岚拿回来送给大姐、二姐做衣服,程家同上小学的衣服有的就是用这些布头儿做的。
 
 
 
 
 
 
 
 
 
 
 
 
 
七十六 念起
这一天,程传铁终于攒够了2000块钱,全都取出来用牛皮纸袋包着,满心欢喜地来到建国道小院儿,与程学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那台放了一年多的彩色电视用三轮车拉回了家。还是结婚时打的组合柜上,专门放电视的格子终于被填上了。
程家同放学回家,看见彩色电视真的被爸爸买回来了,兴奋地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爸爸调出动画片看。
程传铁终于有了一台彩电,也挺激动,把电源插好后,却怎么也打不开电视,鼓捣了一晚上也没弄好。程传铁愁得直挠头,等着看动画片的程家同也快急哭了。
转天一大早,程传铁就到建国道的小院儿来找程学鹏,看看能不能换另外一台。程学鹏给出了坚定的回答,“家用电器这东西属于消耗品,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程学鹏的回应在意料之中,但辛辛苦苦攒了好几个月钱买的电视不能看也不是辙。这可怎么办?情急之下,他想到岳父院儿里住着的靠摊煎饼为生的老头陈伯是一个修理家用电器的好手,可惜的是陈伯和岳父程友却积怨极深。
程传铁不愿意惹岳父生气,但也不能白瞎了2000块钱。他找了一个岳父不在家的时候,抱着彩电偷偷地钻进陈伯家。
这是他头一次走到陈伯家。陈伯是个老单身汉,整个房间只有一颗大概3瓦的灯泡。墙面和地面脏乎乎、黑漆漆的,窗边摆着一个旧得包了浆的写字台,这也是陈伯的工作台。上面放满了焊枪、焊丝、试电笔和电压表,平日里他就在这儿研究各种小型的家用电器。虽然修过不少收音机,可电视却是头一次接触。
陈伯胆子也大,这两千块钱的东西嘁哩喀喳就拆开了,程传铁在一旁看着脸上故作镇静,可这心里却紧张得很,生怕这陈伯把零件一个一个拆下来又装不上这钱可就打水漂了。没想到,这陈伯真有两下子,用电压表测了测电压,然后用焊枪熔化了一截锡丝在原来的焊点上又点了一下,然后又查看了一遍,就利利索索地把各个零件装了回去。
“你试试。”陈伯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程传铁。
真是神了,这电视通上点,立刻就有了画面,可把程传铁高兴坏了,这不等这2000块钱又回来了嘛。他喜滋滋地抱着电视回家了。
其实这会儿,程友已经回家了。要是放在往常,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哪能逃过程友的眼睛。电视这个大家伙被程传铁在院子里搬进来再搬回去竟然没有发现?
程传铁走的时候,程友正在里屋聚精会神地玩着“马戏团”。“马戏团”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电子游戏,插上黄色卡带的游戏机通过与电视连接可以玩一些可视化的游戏。游戏机是进口的,机身是红白颜色相间的,当时都称呼这种游戏机叫“红白机”。
程友自然不会给自己买这么新鲜的玩意儿。这是经常去广东进货的陶吉利带回来孝敬他的。在陶吉利和程岚结婚之前,这岳父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为了讨岳父欢心,陶吉利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样新鲜东西。程友虽然喜欢,但毕竟也六十多岁了,有些东西很难上手,只有这游戏机玩上了就很上瘾,时不时还装上手柄和陶吉利来个双人对战。就是因为这个游戏机,程友和陶吉利的对话开始多了起来,久而久之也消除了对个体户的一些偏见。
当然,程友家这台游戏机最容易吸引的还是院子里的孩子们。程家同之前总爱腻在袁博家看电视、看漫画书,这回腻在了姥爷家玩游戏机。袁博也和程家同一般,不回自己家了常常腻在了程家同的姥爷家。自从有了这台红白游戏机,程友家的电视就没怎么关过。为了让外孙高兴,程友是不会在乎多花些电费的。
以前程家同泡在发小家看电视,程传铁为了儿子能好好在家待着,攒钱买了个彩色电视。这电视刚刚摆好,程家同却又喜欢上了姥爷家的游戏机,不怎么回家,放学后也不好好写作业。此时的程家同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一来是为了让他在家呆着,二来也是为了鼓励他好好学习,程传铁跟儿子做了一个协议,如果程家同在三年级上半学期的考试上能获得好成绩就给他买一台红白游戏机。
程家同日常还是听爸爸的话,这次又有奖励,立即付诸行动,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复习功课。期末考试,程家同没有让爸爸失望,数学考了100分,语文考了98分。程传铁决定带儿子到商场去拿下这红白机。这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一台不带卡带的红白游戏机最便宜也要350块钱。一张游戏卡带的售价也在50至80元之间,没有卡带的游戏机也就是一台废物。刚刚在电视上花了大价钱的程传铁,还没把腰包鼓起来,哪还有钱买这么贵的东西。
程家同也能理解爸爸的难处,带着成绩单去了姥爷家玩。程友看见成绩单可高兴得不得了。就连上班和运输队的其他工友休息时,都在炫耀自己的外孙数学期末考试得了100分,只是重复这100分。
当工友问到外孙子语文得了多少分时。
程友总是回答,“语文疏忽了,要不也是100分。”
就这样,一整个寒假程家同都在姥爷家度过的,不仅有姥爷给做的各种小零嘴儿,还有诸如像游戏机一样各种新奇玩意儿。
程传铁时不时能在岳父家看到新鲜玩意,专门到旅游街陶吉利经营的商店里转了转。当时磁带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的商店里摆满了一摞一摞的碟片光盘,还摆放着一台可以播放这种碟片的CD机,音效简直让程传铁震惊。他家那台结婚时岳父买的磁带录音机与之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陶吉利告诉他,这CD碟片不仅音质好而且不像磁带那样容易卷带和受潮,在南方非常流行。
看到了陶吉利生意上的成功,程传铁心里也渐渐浮上了“下海”的念头……
 
 
 
 
 
 
 
 
 
七十七 下海
工厂和国营单位的工资每个月差不多也就是100来块,交了房钱、水电煤气再加上穿衣吃饭的钱,一个月也剩不下多少,再加上还养着一个上小学的孩子,程传铁俨然已经成了80年代的月光族,看到“生意人”每天仅是放在钱包里备用的钱就好几十张“大团结”,眼都红了。当时纸币最大面额为10元,票面上是来自各省各民族的同胞,所以坊间都称呼这种纸币为“大团结”。
程传铁想多赚些“大团结”,但苦于积蓄都用来买了电视,没有本钱。陶吉利是个热心的连襟,为了能让姐夫尽快赚来本钱,便给他拉来了一桩生意。
这生意也不难做,就是来料加工。一家国营单位跟陶吉利订了3000个画框,材料都有就是得切割加工一下。程传铁家住的是五楼不便上下运输,他就把加工点放在了建国道小院儿的院外。每做好一个画框能赚一块钱,这份辛苦钱必须得赚到手。
程传铁每天除了到单位报到,剩下的时间都用在加工画框上。媳妇程敏只要下了班,就来这忙活。两个人这次拼了命一般,忙活了整整两个星期,总算加工好了3000个画框,又用三轮车拉到陶吉利的商店交了差。
程敏因为切割画框割到了手,到医院检查治疗花了100元钱。卖画框的钱刚拿到手没几天,程家同又因为胃疼住院花了400块。最后这笔加工画框的生意,程传铁最后获得的净利润是2500块钱。
程传铁把自己想“下海”经商的想法说给媳妇程敏,程敏素来就能吃苦又敢干的,再加上确实家底薄,两人研究了几个晚上,就用这刚赚来的2500块钱作为本钱,在旅游街主街的一家店面里租了一个柜台卖货,每个月租金500元。柜台租好了,卖什么商品却不好决定。陶吉利为了尽快让程传铁上道,便拿出自己在广州进的货让程传铁代卖。这样一来他很快就把柜台摆满,准备开始营业了。
陶吉利是诚心诚意地帮助大姐夫创业,因此让他代卖的商品都是精挑细选当时最畅销的商品。他考虑到程传铁租的那个店面位置离一座道观比较近,每逢初一十五就有来求子的香客,所以程传铁的柜台里摆满了当时最新式的电子香、电子蜡烛和电子鞭炮。有了陶吉利的帮忙,程传铁省下了进货的费用,他心想五个月的时间绝对能挣回成本用于下一次进货了,由于是试水,所以他并没有很大的压力。
程传铁并没有辞掉文教用品的业务工作,而是利用时间差,把常联系的业务户都维系好,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可以在商店里守着。第一天刚开门就卖出去一个电子蜡烛的灯泡,三元钱入账。程传铁在单位工作,入出货物基本上都是有发票的,所以他很少去记账,到月底时把所有发票上面的数字一加就可以汇报给科长了。他把在单位里工作的马虎劲儿带到了自己的店里,随手就把卖灯泡的钱揣在了口袋里。晚上回家时把今天卖了一个灯泡的事跟程敏一说,两人一合计,一个6毛钱成本的东西竟然可以卖到成本的五倍,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陶吉利在前几年用三轮车摆摊就能挣成万元户。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
程传铁租赁的柜台在商店一进门处,店外旅游的人站在街上便可以看见这柜台,按理说是一个很好的位置。可门外的客人刚进屋就被程传铁身后那几个柜台大姐们热情的叫卖声给招揽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从他眼前走过,又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从他眼前走出去。程传铁便也有样学样地要合起来,但一个内敛的男人无论吆喝声或者热情度都超不过后面柜台的大姐,这一天下来一单生意都没做成。
程传铁就这样干坐了三天,最后一天的下午终于待不住了,回家找程敏商议,竟是打起了退堂鼓。程敏只是个普通工人,根本不了解做生意。对于丈夫的退缩,她毫无头绪,只好又找了小妹妹、妹夫到父亲程友家商量,给他们两口子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到武德闾大院儿,秀琴见大闺女和老闺女都带着一家子来了甚是高兴,同程友一起张罗了一桌子好菜,让大家赶紧上桌吃饭。这程敏担心程传铁的生意不顺利,把俩人辛苦做相框挣的2500块钱都赔进去,所以等不及吃饭,就把妹妹和妹夫拉进屋里商量。
“小岚,你看看,我们这总也不开张,这样下去赔不起啊。”程敏对三妹说。
“大姐,你别着急,刚开始做生意都是这样的。”程岚安慰大姐。
“大姐,我这两天看街上买电子蜡烛的人可是不少,应该不难卖啊?”陶吉利说。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程传铁组织好了语言开始说起话来,“小陶,我也观察了买电子蜡烛的人的确很多。”
“是啊!”陶吉利肯定着。
“吉利,你让姐夫继续说。”程岚说。
“我们那个店里其他柜台的大姐们实在太能嚷嚷了,客人一进门就被揽走了。本来想买电子蜡烛的客人被他们一推荐,就买了别的商品了。”程传铁陈述着。
“那姐夫你也吆喝吆喝呀。”陶吉利鼓励着姐夫。
“不行,不行。我也吆喝了,赶不上她们。”程传铁说。
“这个我知道,那些人的确挺能嚷嚷的。姐夫好面儿,肯定嚷嚷不过她们。”坐在旁边的程岚给姐夫解释着。
听了这话的陶吉利也是一脸无奈。
秀琴做好了饭,见闺女女婿都不来吃饭,反而开上了会,有点着急了。
“妈,我们正研究事儿。?”程敏说。
“研究事儿?边吃饭边研究。”秀琴对大女儿说。
“妈。这不研究好了,我和传铁赚的钱就都赔进去啦!”程敏更着急了。
“先吃饭,不吃饭哪有劲儿想办法!”无论大女儿说什么,秀琴都坚持自己的观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并且手上也一直保持把闺女往饭桌上拽的姿势。
程岚看到这个场面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程敏问。
“笑咱妈的热情呗。”程岚说。
“诶!大姐,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此时陶吉利也站了起来貌似有了好主意。
“什么主意?”程敏问。
“大姐你和姐夫谁工资多?”陶吉利问。
“你姐夫啊。”程敏立刻回答道。
“那你看这样行么?你去商店盯着......”陶吉利说。
程传铁一个大男人好面子,肯定竞争不过店里那些没皮没脸抢生意的大姐们。陶吉利出了个主意,让程敏在单位办个停薪留职,到店里卖货。如果五个月经营得好,这停薪留职就再继续下去,如果不好放弃做生意还可以回厂里上班。
 
 
 
 
 
 
 
 
 
 
七十八 出事
程敏接手了柜台之后,生意果然有了起色。她也喜欢这个环境,不像工厂车间。车间里每天都是24小时不间断地“隆隆隆”的机器卷纱的声音,只有休息时间才能和同事们聊上几句解解闷儿。而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这座城市里人流量最大的旅游街,街两侧的建筑都是仿明清的,古韵味儿十足,街心的广场上还有一座道观和戏台。每天都能看到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旅游者,拿着相机,谈笑风生穿梭在街面上,看到感兴趣的店面就进去逛一逛。大部分游客沿着主街转上一圈基本上都会带回几袋子小礼品。
比起前几年的物以稀为贵,这几年这条旅游街上充斥着更多的南方过来的商品,原本新鲜的玩意儿在这几年则变得司空见惯。
程敏到了这条街上,首先面临的就是竞争。商品同质化的环境下比的就是谁更会招揽生意,谁能找到更新颖的商品,谁能想出有新意的销售方法。程敏卖货跟在工厂一样,有一股韧劲,渐渐地就摸索到了门道。时间长了,也积累了一些自己的客户资源,一旦有新商品来货,程敏就会打电话通知比较熟的客户。
卖货赚钱的日子总是感觉过得很快,程敏的“停职留薪”一下子就过了五个月。尝到了赚钱的甜头,程敏又请了半年的假。最后程敏干脆托了检验科的朋友贾蕾给自己办了“病退”。虽然当时病退的工资只有四百元左右,但是跟店里的生意来比,她还是更愿意做生意。
程传铁也没闲着,单位里一得空就跑到南方去进货,跑来跑去竟找到了陶吉利进CD光碟的批发点,然后还捎回了两台播放光碟的机器,这一台要1000元,放在当下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机器一台放在家里听音乐自己享受,另一台则放在店里给顾客试碟用。原来的一个柜台也变成了四个,其中有两个柜台是卖CD碟片的,另外的柜台还是摆着原来的工艺礼品。
陶吉利那边更是风生水起,就连以在合资厂上班为荣的二姐夫殷大海也眼红了,从陶吉利手里拿碟片到自己家门口的大桥下去卖。陶吉利有了钱便退掉了以前的小店面,新租了一个200平的临街大店铺,还雇了售货员。外屋挂起了高端定制旗袍,里屋则卖CD光碟。
不过,虽然陶吉利这几年生意做得大,可平时的花销也不少。平日里与常赢一起出去的酒水饭菜就得千把块钱,还花去两万块买了个“大哥大”。这些配置也只是为了谈生意时别跌了分儿,存下来的钱却没有多少。平日里依然居住在临街小巷子里那栋与程岚结婚的小院子里,其实也不为别的,就是这个胡同离他们的店比较近,方便上下班而已。这个小巷子里人杂户多,看着挎着大哥大,每天骑着小摩托来来回回的陶吉利,很多人都知道他发了财。
有一天陶吉利经过小巷子,坐在胡同两侧乘凉的人都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静悄悄地没人说话,这种感觉让陶吉利心里发毛。终于在要拐弯进入自己家的方向时,一个邻居拦住了他,“吉利,你快走吧,这警察刚才来过咱胡同,好像在查什么。”
“查户口吧?大爷”陶吉利和邻居大爷开玩笑。
“查什么户口!你小心点啊。”大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只是出于好意提醒着他。
“没事,放心吧大爷。这要有事常赢早就告诉我了,他跟局子里熟。”陶吉利踩着油门,摩托车加速进了胡同。
晚上七点刚吃过饭,程友站在院子里遥控竹竿上的室外天线给坐在屋里的外孙调电视看,这动画片没调出来,反而调出来一段新闻。
“姥爷,看!老姨夫。”程家同指着电视立刻就认出了屏幕上的人是陶吉利。在电视上看见自家人,这还是件新鲜事,程友也跟着坐下了仔细地看着。
电视里先是一个主持人在陈述着“本市严厉打击制售盗版光碟行动……”之类的话,接着镜头就来到了那个大家都熟悉的那个胡同,一大群穿着绿色警服的人把陶吉利押了出来,陶吉利手上还戴了手铐。接着警察们跟记者展示了一个如手提箱一般的光碟刻录机,这是程家同去老姨夫家里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件东西,竟然被搜查的人全都展示了出来,当时新闻里说这东西就是陶吉利的作案工具。
这新闻前段后段竟是一些程友不懂的新鲜东西,但是当看到那副手铐时程友很快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位三女婿肯定是犯了事。
“家同,你老姨夫是犯事儿了吧?”程友跟自己外孙确认着。
“嗯,制售盗版光碟。”程家同点着头继续地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快别看了,赶紧去你爷爷家,你妈应该在那,问问她是怎么回事?”程友有点着急了,催促着小外孙。
程家同出了院子便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朝爷爷家飞奔过去。当程家同到了建国道推门进院时,发现自己的老姨已经到了这里,正眼泪汪汪地跟妈妈说着什么。
“大姐,吉利出事了。”程岚说。
“你先哭,别着急。我们都看到了,咱一起想办法。”程敏安慰着妹妹。
“大姐,你看这是什么,我在商店里找到的。”程岚从一个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两个长纸卷,外形就像是过年时放的二踢脚。程敏看到这东西时害怕了,明显地往后退了几步,两姐妹都认为这个东西是陶吉利私藏的雷管儿。她俩紧张得要命,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必定这东西也不是随便扔了就能了事的。正当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程学鹏瞄了一眼那东西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东西是传真纸,我在深圳的时候常用这个东西给单位传合同。”
听到了这句话后两姐妹才长舒了一口气,一旁听着的程家同想笑却没敢笑出声,因为他意识到这个时候不可以开玩笑,因为他的老姨夫的确出了事。
 
 
 
 
 
 
 
 
七十九 捞人
程友翻出一张粉红色的存折,到胡同口的储蓄所取出了1万块钱,这是他靠着蹬三轮车一步一步蹬出来的存款,当然里面还包括这些年来女儿女婿们逢年过节孝敬的,都没舍得花的。这1万块钱是他的全部积蓄了。老家儿都疼老闺女,这事儿也是在辙的,程敏和程桦这时也不能说其他的。一生老实勤奋从不惹事的程友这次也算是倾其所有去帮助自己的这个老闺女了。
他把这钱按在桌子上开起了家庭会议,除了家里人,还来了几个陶吉利这些年做生意交到的朋友。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毕竟谁也没经历过这种事,也没有门路知道解决的办法,一时都愁得很。常赢拿下了这笔钱,说找亲戚打探打探消息,给陶吉利想想办法。
一个月以后,陶吉利灰头土脸地回家了。警察念他是初犯,只是没收了货物又罚了款。毕竟在看守所呆了一个月,元气大伤,陶吉利一副桑眉搭眼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当初成为暴发户时那骄傲的面孔了。
这陶吉利就像打不倒的“小强”,没过两个星期,又穿上西装,揣起“大哥大”,骑上红色的小摩托,车把上还挂着两盒八件儿点心出现在武德闾的大杂院里。他是特地来感谢岳父当时的倾囊相助。程友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更不指望着陶吉利两口子发大财,只希望他们能早点生个孩子,安稳过日子。
转过一年,与程家同相差10岁的表妹陶颖出生了程友的三个女儿就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程友家这可是大喜事儿,以前的那些难受事、糟心事因为陶颖的出生也总算翻了篇儿。说来也巧,外孙女陶颖的生日还和姥姥秀琴是同一天,三个女儿只有小女儿家生的是闺女,程友十分喜爱,过生日都是买一大一小两个蛋糕。
舒心的日子没过多少时间,程友的二女婿又出事了。殷大海没能从自己的连襟陶吉利身上吸取教训,仍然在家门口的大桥下卖盗版光碟,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这下程友可没招了,二女儿程桦也因为父亲拿出所有的钱救了三妹夫,却没钱花在自己丈夫身上而产生了不小的怨气。程桦见求不动自己的父亲,转身又去求了婆家。谁知道婆家给程桦的回应竟是:咱家没那么多钱,让大海在“里面”蹲些日子,咬咬牙就过来了。这样的回应对程桦来讲真是个“晴天霹雳”,丈夫被抓,家中的儿子还查出了遗传病。此时的她真实地感觉到了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程友拿不出钱,婆家置之不理。最后程传铁和陶吉利两人一合计,凑钱给殷大海交罚款把人捞了出来。殷大海刚出看守所就让姐夫和妹夫请客吃饭,到了饭馆点了一桌子大鱼大肉,直吃得满嘴冒油。一段胡吃海塞之后,殷大海抹抹嘴,蹦出来一句,“好么!姐夫你是不知道,这牢饭真不是人吃的!”
“看得出来!”程传铁瞄了眼殷大海面前的那些空碟子。
这事发生之后,在旅游街主街经营的陶吉利和程传铁就抓紧时间找到了正版光碟的进货渠道。说起这个,还是因为程传铁到珠海进货时偶遇了自己的一位亲戚程健。这程建说起来也是程传铁的一位哥哥,是程传铁二伯程学宵的大儿子。程学宵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程健小时候学音乐,小儿子程伟则学了美术。相比之下,这程健算是比较厉害的,音乐学院毕业后就去了河南豫剧团,后来又辗转了几个城市,落户在珠海成立了自己的民营交响乐团。他的交响乐团经常要请当地工厂制作视频和音频光盘,所以他和批发商还算是有些交情。程传铁误打误撞找到了进货源头,在旅游街做起了第一批的DVD生意。
生意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一天早上,商店开门,程传铁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程传金打来的,想要过来看看程传铁开的店。程传铁心想,这位大哥那么多年没露面,这次打电话说要过来必然是又发达了要过来显摆。这时候的程传铁也不是当初的样子了,也是做了几年生意的人,见过的东西多了,多少就有点底气。
下午,程传铁正在柜台前发呆,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的人走进来,程敏赶忙上去迎接。
“传铁,这店挺大啊。”程传金好似视察工作一般。
“哦,不是。就前面这三组柜台是我们的。”程传铁对大哥解释道。
“原来是租柜台啊?我还以为你开了个店。”程传金的语气里带着藐视。
“嗨,小本生意,小本生意。”程敏对程传金的话毫不在意,并带着他看柜台里摆着的各色工艺品,问他有什么需要。
“弟妹,我听说你这里有电影光碟。”程传金说。
“是啊,不过现在都正版了,一张光碟要几十块钱。”程敏说道。
“没事,你带我去看看!我挑几张。”程传金说。
程传金一边挑光碟,一边显摆自己的事业。原来,他在老家的电缆厂搞起了承包,大部分电缆被卖到了南方,一下子发了大财。程传金到南方出差时也买回来一台影碟机,但这种新时尚在乡下尚未流行,有机器却买不到碟片,在老家收到父亲程学鹏的信,他才知道程传铁竟然做起了生意,这才想着进城来看看。一番挑选之后,程传金拿了一组碟片最多的电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的《大决战》。
“这个《无名英雄》、《致命一击》也不错,都是美国电影。你拿几片回去看看。”程敏也耐心地帮程传金推荐着。
“不用了,都看不懂,就来这个《大决战》吧。”说着话,程传金从手包里掏出了十来张崭新的“大团结”纸币。一向爱客气的程敏急忙推着程传铁拿钱的手,告诉他不收钱,这碟片是送给他的。
“也对,都是自家店里的东西,那我就不客气啦!”程传铁把碟片和钱都装进了包里。
“大哥你再看看别的吗?”程敏的手又指向前面柜台摆着的岫岩玉器。
“不用了。”听到大哥的回答,程传铁才舒了一口气。程传金来这一趟,自己搭出去一套光碟也就算了,一个岫岩玉器要是被他挑走了又不好意思要钱那可就亏大了。
“对了,弟妹。你们几点关门?”程传金问。
“马上就关,都五点半了。”程敏回答着。
“那这样,你们先收拾一下。一会儿关门我送你们回家。”程传金把手往门外一指,程传铁和媳妇顺着方向看到一辆红色的夏利车。果然如程传铁预料的一模一样,这是他大哥新买的小轿车。按照惯例这个程传金不来便罢,只要一来市里必然是来展示他的“劳动成果”来的。
 
 
八十 学画
1998年,程家同正经历着初中三年级的下半学期。
两年半前,程家同小升初考试,考了个总分283的成绩。这成绩在班上算是个中上游的水平,仅和区重点中学的录取线差了两分。别小看这两分,差了两分,就只能上家门口的普通高中。
程传铁当时愁得直挠头皮,但也没办法,儿子的分数就考了这么些。他和儿子把择校的表格填了一下,便插在了衬衣的口袋里用自行车带着儿子去了学校。不料风大竟然吹走了这份择校表格,只能到了学校之后再领一份重新填,没想到就是因为重新填写改变了程家同的命运。
程家同的班主任桑老师见到程传铁在表格上填写的是一般学校,就给拦了下来,“你们孩子就差两分,上了一般校那不可惜。”
“那怎么办?”程传铁问。
“这差两分你给他找找人不就解决了,上一般校的话多影响孩子的前途。”班主任桑老师对程传铁说。
桑老师的一番话让程传铁醒过闷儿来,表也不交了,带着程家同回了家,跟家里人一商量,程学鹏想起来孩子他二爷不是中学校长么。果不其然二爷程学宵果然给力,之后程家同就上了现在这所区重点中学。当上到初二下半年时,程家同才明白了当时小学班主任桑老师说的那些话。大部分上一般校的同学都在上初三的时候被分流了,也就是毕业之后就要选择工作了,当然也找不到很好的工作。只有在重点校上学的程家同还是有希望考上高中继续读书深造的。
为了让程家同备战中考,程传铁下了血本儿花大价钱,找了个重点大学的高材生给儿子辅导功课。这个“老师”给程家同补习了两个月后,发现了程家同一个天赋,就是画画。
每天从商店回来程传铁都会赶上补习老师完成工作回家,补习老师也总会和他说说孩子的学习情况。这一天补习老师拿着一个画满卡通画的作业本儿给程传铁看。
“大哥,你这孩子成绩一般,非要考重点高中恐怕有些吃力。”补习老师说。
“那怎么办?”程传铁问。
“现在再加强补习恐怕也来不及,孩子也吃不消。您看这个。”补习老师把那个作业本递给了程传铁。
“这还有时间画画?”程传铁看着旁边坐着的儿子。
“不是,大哥。你知道‘艺体类’高中么?”补习老师问。
“没听说过。”程传铁回答。
“就是招收艺术特长生的学校。您儿子在画画这个方面有天赋,可以去试一下。”补习老师合上了那作业本,认真地对程传铁说。
程传铁拿过那作业本看了看上面用自动铅笔画的画,沉思了一会儿对补习老师说:“谢谢老师,我们考虑考虑。”
补习老师走后,他又翻开那个本子,仔仔细细看儿子画的画,觉得那老师说得非常有道理,便和程敏商量了起来。说来也巧,程敏在店里卖货时结识了一位文化馆的老师。这位老师人很热情,给他们推荐了一位工艺美术学院的靳教授,可以对孩子进行绘画方面的辅导。可是这位教授住在离市区远而离海近的郊区,要想学画画必须住在那里,好在是这位靳教授喜欢孩子,家里房子也大,可以让程家同留宿在他家里。
就这样,程传铁乘长途汽车把他送到了这位靳教授家里学画画。第一次走进靳教授家,程家同感觉自己进入了一间画廊。客厅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油画,都是靳教授自己画的,抬头望望屋顶也是一幅油画,靳教授告诉程家同这幅画叫做“精卫填海”,专门画来装饰屋顶的。屋子里除了新来的程家同,已经有四个孩子正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认真地画着人像素描。靳教授告诉程家同这些个哥哥姐姐们都是要参加高考的,他们要考人像素描和人像水粉画。程家同比他们小个三四岁而且参加的是中考,中考考的是石膏像素描和静物水粉画。所以靳教授在这几个人之外找出一块地方,给程家同摆好石膏像打上了灯光,练习画石膏像素。
就这么着程家同在靳教授家里开始过上了学徒般的生活。想当年,爷爷程学鹏也是这个年龄进城做了金店的学徒,可那时的学徒是为了谋生。如今这个年代,家长给孩子交学费,孩子只需要好好学习,其他吃穿用度都不用考虑更不用担心。
为了补足绘画基础,赶上中考的进度,程家同在这一年的春节都是在靳教授家过的。每天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干,仅仅一幅“战神”的石膏像就从左往右各个角度画了十六张。这十来个考试常用的石膏像也基本上画了个遍,短期的加强训练奏了效。程家同看着自己的画也和那些即将参加高考的哥哥姐姐们有些接近了。靳教授见程家同素描画得差不多了,便买来了各种新鲜水果和罐子放在一起摆起了布景衬布,教他练起了水粉画。已经连续画了几个月素描的程家同早已感觉到学画的枯燥乏味,对色彩感兴趣的他看见可以画水粉画,自然兴趣又高涨起来。这当然是靳教授早就安排好的,这就是他让孩子保持对绘画新鲜感的独特“秘方”。
正在程家同饶有兴趣地在画布上堆叠着那厚重的水粉颜料时,父亲程传铁忽然来了。春节刚刚过去还没到正月十五,此时程家同以为父亲是来给自己送吃穿用品的。谁知道这一来,不仅要把程家同接走,而且还收拾起他的所有画具和画好的作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坐了两个小时长途车的程家同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被父亲带到了武德闾的大杂院里。刚一进院儿,二姨程桦就拿出了一个带红绒球的黑箍戴在了程家同的左臂上,还认真地用曲别针别好。同弟弟殷河流妹妹陶颖一起被送进了里屋,朝着里屋挂着的黑白照片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那黑白照片上的人竟是姥爷程友。程家同一下子就明白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眼泪。就这样,程家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亲人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今天是从小疼爱自己,给自己做各种小玩意儿的姥爷,那以后随着自己慢慢地长大谁又会离开自己呢?
 
 
 
 
 
 
 
 
八十一 考试
程友生前一直性格执拗,晚年因为二女婿和三女婿接连出事心情也受到影响。为了解决这些糟心事,花掉了一辈子的积蓄。想着能再有些积攒,六十多岁仍然蹬着三轮车继续做着运输。但是年岁毕竟是大了,蹬不动了。找了一个胡同口修车的人想把自己的三轮车加上发动机改成柴油的,没想到还受了骗。
多重打击下,程友一下子病倒了,总感觉肚子不舒服。程敏带着父亲到医院检查,医生检查后告诉家属程友患上了结肠癌。三个女儿怕他难受一直隐瞒着病情,不断地寻医问药帮着他治疗。可程友一直坚持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过年时饺子和元宵一起吃造成的“消化不良”。半年前做了一次手术,随着天越来越凉,程友感冒了,导致病情恶化。最后的日子里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靠打杜冷丁来止疼度日,春节过后不久便去世了。
程友去世以后,在大家的商议之下秀琴就跟着自己的三女儿、三女婿一起生活,程友所住的房子也交给了三女婿陶吉利打理。
办完了白事之后,程敏在附近的寺庙里给父亲摆了一个牌位。正月十五程敏带自己的儿子来到这里拜祭父亲。她按着程家同在地上给姥爷磕了几个头,然后念叨着让姥爷保佑这个小外孙能考上美术中学。
两个月后,程家同带着姥爷的“鼓励”和准考证、颜料走进了美术中学的操场。距离考试的时间还早,程家同就找地方站着等。等着等着就出了状况,一个学生从侧面跑过来撞翻了程家同手中的颜料盒,霎时间红的白的颜色飞溅出来,这剩在颜料格里的色彩也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撞到他的那个人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程家同一下子就慌了,回头看看,刚才把自己送过来的父母已经走了,从没有自己处理过突发事件的程家同也只能收拾起残存的水粉颜料硬着头皮进了考场。
考场里用衬布、罐子和水果摆成的静物是程家同熟悉的画面,这是他在靳教授家已经练过了无数遍的布景,甚至就算是闭上眼睛默写他都能够画出个一二。他如往常一样订好画纸,随手提起一支6号的水粉笔沾了沾水。然后伸向了颜料色盒里群青色的格子里,当然现在这个格子里已经被溅得不只是群青色。群青这种颜色是一种最古老最鲜艳的蓝色颜料,用句画画人说的话就是这个颜色不带有任何的倾向,而且很稳定,在心理学上讲还具有明显的镇定效果。画画的人多用群青色起稿,然而程家同此时蘸起的群青色却失去了他“镇定剂”的功效。笔刚落到纸上程家同就因为刚才颜料盒被碰掉的事儿而紧张,右手不停地抖,抖得仅仅起一个苹果的边缘都起得像锯齿一般。此时坐在左右的考生已经开始给起好的稿上色了,程家同看见这个更加紧张了,不止手抖连腿都开始抖上了。
“老师,我可以去厕所么?”无奈之下,程家同只能对老师提出这个要求好出去冷静一下。
因为这种考试没有小抄,全凭个人绘画能力,也不必担心漏题,所以老师轻轻点头示意程家同抓紧点去完赶快回来考试。
程家同在卫生间里先是用凉水冲了一下脸,用手用力揉搓让自己更加地清醒,一边又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定会成功的,放松,放松。”颜料盒里的颜料虽然少了且混合了,但是这组要考的静物平时在靳教授家已经练得滚瓜烂熟,只要手不抖了画完还是没问题的。没问题!没问题!程家同就这样在安静的卫生间里不断地给着自己心理暗示。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程家同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状态,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后,决定赶紧回到考场,临走的时候还对着镜子做了几个鬼脸让自己放松下来。
回到考场,他先喝下了父母给他从家里沏的茶水,有了精神之后拿起画笔又蘸了一块儿群青色。此时的群青色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镇定功能”,程家同的手不抖了,此时他唯一面对的挑战就是和时间赛跑。
这样一番折腾之后考试时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程家同没有时间再像以往那样认真地看一下画一笔了,他只能靠着平时练画时的技巧用群青色迅速地组织构图,然后按照静物最基本的明暗关系上色。每当他不由自主地看到旁边的同学已经完成了整个画面正在用小号水粉笔深入着细部时,那种紧张感就会悄悄地回来。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提醒自己不要再看,把所有的目光全部都放在自己的画纸上。此时的程家同仿佛独处于一个黑暗的环境,唯有两束光伸出来,一束照亮着那组静物,一束照亮着他眼前的画纸。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来,程家同望着自己完成的作品舒了一口气。交了考试画纸,正要站起身来回家的他腿竟然又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冷静了片刻之后,他走出了美术中学的校门。他没有回答任何人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东西到底能得多少分。
半个月之后,令考生们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学校的操场上早早就摆出了二十多个大木板,每一块木板上都贴着用正开黄纸书写的录取人姓名。程家同和父亲一起待在操场上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用红颜色写的名字,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甚至开口念出每一个名字。几个来回也没发现程家同这个名字。
“爸,考试那天有个人碰翻了我的颜料盒。”此时此刻程家同才低声地把考试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没关系,明年再努力吧。”程传铁没有太多的话,推着儿子的肩膀回家了。
他们一起回到了程学鹏家。由于这里离程传铁的店比较近,五点半以后把店关上的程敏也会来这里。程敏回来后听到儿子没有被录取的消息之后很惊讶,认为不可能。接着她拨通了靳教授的电话想让他给问问。经过靳教授的一番询问,原来程家同已经被美术中学录取了。已经录取了却没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事儿听起来奇怪。程家同话都没说又跑回到学校的操场,好在那些板子还没有撤掉。他继续地从头到尾看着,果然看到一个差不多的名字“程家司”,自己果真被录取了只不过写这个通知的老师把他的名字少写了一个竖。程家同和父亲竟然在这里看了一下午都没看出来。不管怎样,得到了录取消息,他终于能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了。
 
 
 
 
 
 
 
 
 
 
 
八十二 电脑
这一年的暑假程家同几乎是在沙发上度过的,每天都等着时间去看一部叫《降魔勇士》的动画片。每天打开电视在动画片开始之前总是在反复地播放着一条广告,广告里说什么“三八六、四八六”的。每天滚动播放的这条广告给全城青少年洗了脑。这其实是一个家用电脑的广告,但广告里说这种有主机、键盘、鼠标和大头显示器的机器叫“多媒体”,大概是因为当时的电脑可以放视频和音乐吧,所以被称作这个。
就是被这个广告所吸引,程家同也要求父母给自己买一台电脑。1998年,电脑还是一个稀罕物,大概只要学会五笔打字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文员工作。然而这三个人对电脑这东西只是知道名字,剩下的知识一概不懂。
程敏在商店认识的几个来自台湾省的学生便派上了用场。他们在商店挑选光碟时经常提起有关电脑的事情。后来因为经常来商店买东西就跟她们一家熟络起来。这几个人是到滨海市学中医的,其中一个叫黄育铭的头脑甚是灵活。他告诉程敏,等放了假他回家带回来些主要部件,组装在一起要比店里卖的整机便宜很多。
其实在决定给儿子买电脑之前,程传铁是打算要给自己买辆摩托车用的,驾照都考好了,但是恰好赶上儿子考上了美术中学,怎么也得来点诱人的奖励。所以便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把买车的钱拿出来给了黄育铭让他帮儿子组装电脑。
没等多长时间,一台白色的电脑就被搬来了,而且黄育铭还把自己的二手电脑桌和转椅一并运了过来送给了程家同。
这台电脑的中央处理器是AMD K62,内存32M,硬盘仅有3.2GB大小,用现在的眼光看还不如高清电视盒的配置,但是在当时这台电脑的运行速度还蛮快的。黄育铭给程家同装上了几个应用程式便离开了。因为是组装的电脑,没有说明书,程家同自己摸索着操作。
没有人指导,程家同一开始连个中文字都打不出来,为此程传铁还给儿子在河边的一个培训学校里报了一个电脑学习班。这个学习班儿离程家同的爷爷家很近,可是程家同从这里上完课马上就回家从不去爷爷奶奶家。其实早在上初中时,程家同因为自己有了零钱中午可以在外买饭吃就从来没去过那。只因为小学四年级时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
四年级算是高小了,班主任老师们都在抓学习。一段班主任桑老师的话让程家同给记住了,“你们现在得把学校当家,你们想想现在你们的家就是旅馆!”老师原本的意思是让大家重视起来在学校学习的时间,可程家同把这句话学舌给奶奶听,奶奶误会了心想:我每天给你做牛肉烧土豆吃,你却拿我这当旅馆。生气的奶奶没有给程家同好脸色。那时只有10岁的程家同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便觉得很委屈。程敏知道以前关茉芬和程学鹏都因为自私或多或少对自己的丈夫做出很多不公平的事,她就把这些讲给儿子听,告诉他其实没有什么可委屈的,反正也不是亲爷爷亲奶奶,不用在乎他们的话。
从那一天开始,所有在程家同出生之前的秘密就被一段一段地揭开了,他知道了爷爷和奶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亲奶奶。他十分心疼自己的父亲,自己是父亲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程传金曾经骂过自己的父亲是“三姓家奴”。程家同读过《三国演义》,知道这个词汇是用来形容吕布的,带有极强的侮辱性。程传铁就算这辈子姓了三个姓,可跟吕布不一样,他当时还是个孩子,所有的事情都随着命运被动而来。被灌输了上一辈恩怨纠葛的程家同,一身轻松的他像忽然间背上了包袱,觉得自己作为爸爸唯一的血脉传承,必须得努力,填补爸爸小时候的不幸福。那天之后大概有个三四年,程家同没有怎么去见爷爷,而且对那个叫程传金的大伯更是恨之入骨。
不去奶奶家,姥姥家也因为姥爷去世而搬走了。程家同这一个暑假就和新买的电脑死磕上了,磕得近视都加深了好几度。在电脑培训班里,程家同学会了打字,还知道了一些DOS下的基本指令,像什么format、dir、copy之类的,正是由于学会了这些指令,程家同还稀里糊涂地给自己的电脑装上了新的系统Windows98。
现在看起来无聊的扫雷和空当接龙那些游戏,程家同在当时可是玩得不亦乐乎。后来他知道了电脑上的一些程序和游戏都是靠着光碟安装上去的,但是他不知道哪里有电脑光碟。这种苦差事只能交给自己的父亲程传铁来解决,一向认为买得起马一定要置得起鞍的程传铁愣是打听出程学鹏退休的大学旁边有一个电脑一条街。10块钱一张的光碟,程传铁给儿子买了一大堆,有软件的也有游戏的,因为不懂所以质量参差不齐。
程家同就这样每天在电脑的世界里闲逛着,每天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屋里唯一发光的东西就是那台电脑显示器。黄育铭也经常来这里传授程家同使用电脑的技巧,并赞许当时对电脑一窍不通的孩子能通过DOS指令自己装上视窗系统。这也让程传铁感到自豪,必定买这台电脑让程传铁失去了买摩托车的机会,自己肯定不能让爸爸的心血白费。
玩着玩着就快开学了,程传铁想想这儿子也该收收心了,这刚刚学会的绘画基础不能因沉迷于电脑而忘记了。所以在动身上班之前,程传铁拔下了电脑主机的电源线藏在了沙发下的格子里好让儿子收心,继续拾起对绘画的兴趣。然而他失败了,程家同用上整个上午的时间对家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很快那电脑屏幕又亮了起来。
八十三 下岗
有电脑和游戏的陪伴,暑假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就到了开学的日子。
此时,程家同正站在曾经被撞翻颜料盒的那个操场上,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那时他还是一个惊慌失措的考生,现在这个操场已经属于了他,站在那里忽然有一种主人般的自豪。
正在进行的是美术中学新学期的开学典礼。程家同对台上校长讲话并不怎么感冒,只顾着左顾右盼看周围的同学,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是当初和自己同一个考场的。
开学典礼过后,程家同在班级名单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分到了四班,班主任姓王。班主任的脖子上有一道烫伤所致的疤痕,在后来的日子里,班上的学生都私下称呼她为“疤瘌脖子”。“疤瘌脖子”通知了班上的新生,他们上课在另外一个校区,比比划划地形容了好半天,都没有谁能知道这具体的位置。好在,其中有一位叫曲朝的同学主动带着几个同学去了分校认门儿,到了那里他们看了看教室和画室便都四散回家了。
最后只留下了五个人,曲朝主动介绍了自己,“我叫曲朝,歌曲的曲,朝阳的朝。”接着程家同也介绍了自己,顺便还说了一些关于电脑的事情,曲朝也对这个事情很关心并且说等加入了关贸总协定电脑便宜了也要买一部电脑。关贸总协定是什么,程家同哪里晓得,反之是知道这入了关电脑肯定会降价,曲朝为了能买到便宜些的电脑,每天都盯着新闻等待着降价的消息。然后是章学明,他的介绍更简单,说自己有色盲,只会画漫画,素描水粉不太入门。其中一个同学叫张彤,从60公里外的开发区考过来的,专业成绩是全校第一。最后一个叫林大鹏,整个人胖乎乎的,每一张素描都画得像哥特式风格。
新学期正式开始了。
上午是专业课,一间巨大的画室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画室前后各自摆着一组静物,一个班的学生被分成了两组各自挑选位置,位置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组男生和一组女生。而程家同、曲朝……这五个人则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由于学校离父亲开的店很近,所以有时候中午程家同还骑着自行车去店里,一面趁午休的时候帮着卖东西,一面蹭一蹭店里的空调。程家同优渥而顺畅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父亲程传铁同样也要面对一个令人无奈的抉择。
前不久,程传铁的文教用品批发公司停掉了一切供货的任务,把人员都集中起来到各地去讨要欠款。但出去讨债的人基本都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实际上,外省的大量单位也是效益低下,根本没有能力去还清欠款,更何况有很多还是三角债。知道不好要也要硬着头皮去,所以只能把这个讨债的任务当成是公费旅游了,最远的地方要去黑龙江的漠河。
大家都被派出去要债时,李志刚又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给自己找了份轻松的差事。单位要转型,原有的仓库要清空拆除,里面的东西通过各种形式要变卖换成现金。当程传铁从漠河回来时,好友李志刚已经进了监狱。这事被他的死对头王旭辉在单位宣传了个遍,程传铁从他口中得知,李志刚变卖仓库货物自己赚得钵满瓢满,科长也对这个事儿睁一眼闭一眼。可李志刚就是太贪心,竟然把仓库房顶的梁木也拿去卖了。那梁木用的是几百年的大树取的材,现在都不准使用那么大的木料了,因此在市场上十分紧俏。李志刚很快就把梁木卖了出去,还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可这特殊的物件流入市场,来源也比其他东西好查,公安顺藤摸瓜几天就找到了李志刚。从那件事情后程传铁和李志刚就失去了联系。
一段时间之后,程传铁出差要账的任务也停了,他在家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既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去跑新的业务,单位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
终于有一天程传铁被科长张克诚的一通电话叫到了办公室里,办公桌上放着一摞合同和支票。程传铁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办公室门口坐着了,有出来的人已经拿到了支票,每张支票的面额是三万块钱。这三万块钱是对被优化组合下来的人的补偿,用当时的话来讲这就是下岗了,下岗可以拿到这钱,不下岗的话在单位漂着也拿不到工资。张克诚打电话叫程传铁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张优化组合的合同上签下一个名字。
从办公大楼出来的一刻起,程传铁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失业的人。好在程传铁至少还有在几年前租下的几个柜台。
商店里每天都有程敏盯着,所以程传铁只是做一些进货的事情,有时候碰到急于要货的顾客程敏可以先收下钱款告诉顾客去仓库里调货,然后差程传铁到隔壁街的批发市场直接去拿。
这个时候关之杰和齐跃开的科技工厂由于做了几笔成功的出口生意也是风生水起。得知程传铁失业了,便把他弄进了厂里,开价每月800。这是程传铁最忙的一段时间,既要上班挣钱,又要顾着商店。
“大姐夫,你帮我一个忙行么?”一次家庭聚会中陶吉利对程传铁说。
“没问题,什么忙?”程传铁问。
“咱妈那屋墙旧了,咱俩搭把手给刷刷浆?”陶吉利问。
程传铁每年都是要给继父和自己家的墙重刷一遍浆,所以这事儿他也觉得理所当然便应了下来。谁知道这一去,却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到附近一家医院照了片子说是股骨头断了。这可把他吓坏了,自己正值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这要是摊在床上起不来可就全完了。程家同更着急了,把怨气全都撒在了老姨夫陶吉利的身上。从那天起,程家同心里便生出了谁对父亲不好就怨恨谁的思维……
 
 
 
 
 
 
 
 
 
 
 
八十四 运转
程传铁股骨头的断裂让这个家庭的生活质量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程学鹏和关茉芬与其他的父母不同,他们没有对程传铁的病情表示关心,由于年龄大了更谈不上帮忙。程敏需要照顾卧床的程传铁,更是无暇顾及店里的生意。耽误了生意,家里的经济来源锐减,程家同每天放学都早早回家给父亲做饭,那台新买的电脑也许久没有再打开过。痛苦而孤单的童年生活中,程传铁从来也没有流过泪,而此时整日卧床养病,他却默默地流下了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站起来,还能不能站起来,更不知道这个家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程敏在商店站柜台时,像祥林嫂一样,经常跟比较熟的顾客说起自己家遇到的糟心事。在这些顾客中,有一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大夫,程敏称呼他为林大夫。林大夫是个上海人,退休之后无聊时便会来商店里和程传铁聊闲天儿,久而久之便熟络成朋友一般,待程家同也如亲孙子一般。
程传铁出了事,林大夫非常关心,专程到程传铁的家里,认真看了他从医院拍的X光片。“传铁,我建议你再到其他医院看看,不能坐以待毙。”
听了林大夫的话,程敏又有了希望,叫上儿子程家同一起,打车把程传铁送到了林大夫推荐的骨科医院,这家医院虽然远一点但是对股骨头方面的病症却比较专业。林大夫又帮忙找了熟人,嘱咐了主治大夫除了认真诊疗外还要从言语上多鼓励程传铁。
程传铁在这家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出院后继续在家卧床休养。三个月后也不知道是医生的医术高超,还是医生那些肯定的鼓励的话起到了作用,程传铁的腿渐渐有了好转,拄着一副拐杖能站起来慢慢地走。随着病情的好转,他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还拄着这根拐杖到学校给程家同开了家长会,恰巧又赶上了程家同在那个学期的学习成绩不错。境随心转这句话真不是说着玩儿的,程传铁的腿伤康复了。
由于腿伤的耽搁,程传铁失去了科技公司的工作,平时没事时就回到商店里帮忙卖货。这时候关茉芬家电视的室外天线坏了,找不到人帮忙的老两口一下子想起了自己腿伤康复的儿子,便到商店里来让儿子给换天线。程敏听说这事一口回绝了,丈夫的腿伤刚刚康复,怎么能干爬房上屋顶的事情。这件事不仅加深了婆媳之间的矛盾,而且知道了这事儿的程家同也更讨厌这位奶奶了。
关茉芬也知道在商店争吵没有什么意义,便气愤地转身回家了。关茉芬刚走,就有一位常来买光碟的老顾客带着几个外国人进了门。程敏上前帮那几个外国人提箱子,而那位老顾客却说:“程姐,别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提。别惯他们那臭毛病。”
程敏听着这位老顾客的话,还是热情地把箱子提到了柜台旁边。
这个阻止程敏给外国人提箱子的人叫孙运,曾经是个大学老师,在八几年的时候也下海经商了,和美国人合资开了一家天线加工厂,给一家知名的美国企业做起了加工通讯天线的业务。仅仅40岁的年龄就成为了一家利润丰厚企业的老板,大家都称呼他为孙总。由于是和美国人合资,孙运的公司里有不少中层是美国人。孙运同等看待公司里的中国人和美国人,甚至有时候对美国员工要求更加苛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能惯他们臭毛病。”
程敏这几年做生意在旅游街上是以热情著称的,所以孙运很快就把程敏一家当做自己的朋友。周末闲时会带一些外国人来照顾程敏的生意。这次来这,也是他听说了程传铁受伤的事,想起了一件事生意可以帮帮程传铁一家。原来,孙运和几位朋友在外国人的居住区合开了一家西餐酒吧,想请程敏晚上关了商店后拿着光碟到那间酒吧去卖。那些外国人平日里很喜欢在家看电影,在酒吧里卖光碟不仅可以增加酒吧的客流量,同时还可以照顾程敏的生意。
已经做了五、六年生意的程敏眼睛一转,心想这是一件好事啊,而且不用交任何的场租。每次去就是搭一辆面包车运货来回也就20块钱。回到家里,她和程传铁商量一下就决定了下来。
程传铁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也想试试这新的赚钱办法。这一试可不得了,当天晚上的销售额就是一万块钱。可把这夫妻俩美坏了,从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仅仅两个小时就能卖出一万块的东西,这是他们在商店差不多两个星期的销售额。他们在这里做生意还认识了更多的朋友,比如这里的电工老赵,酒吧里所有电路全由老赵一人维护。平日里出现问题除了老赵谁也修不好,耽误了一会就会耽误整个酒吧的收入,所以平日里老赵也是牛气哄哄的,但为人也热情。有时候老赵会拿一些刚刚烤好的披萨当作夜宵吃,也会分给程传铁和程敏充饥,看到程家同来了,便会招呼厨师给做些烤肉拿到光碟柜台来。仅仅一个月还只是周末来,程敏就卖掉了10万块钱的光碟,抛掉成本净收入大概有五、六万块钱。
钱赚多了,程敏忽然想起了以前在商店中听林大夫说起的一句话,就是花未来的钱。林大夫说的未来的钱实际上就是贷款。程敏和程传铁此时的住房还是平房拆迁后搬到的那栋7层楼房。两室一厅仅仅40平米,而且房子不通透只是朝南,一到夏天家里就热得要命。儿子也越来越大了,三口人挤在一间房也不方便。现在两人在酒吧中已经赚到了买房的首付款,只要去银行贷款就能买到一套心仪的新房。但是在那个时候,人们普遍不能理解贷款,贷款要把新房作为抵押的,一旦还不上钱银行要收回房子,而且贷款是要还利息的。拿程传铁可以贷的年限15年来算,程传铁如果贷10万那么最终的利息差不多也是10万,在当时是很难被接受的。程传铁和程敏思索着……
 
 
 
 
 
 
 
 
 
 
 
 
 
八十五 出国
有时候生活中的某个不经意的决定就像是一个点,顺着这个点往前走就是一条线,最后由点到线及面就变成了你现在的生活。程敏在商店里慢慢熟络成朋友的顾客基本上都成为了她家庭走向的某个点。
每年天气温暖的时候,总有一些来自马来西亚的旅游团被本地的导游带到这条旅游街上转。而带他们的领队这个时间也会自己逛逛。那天一个穿着鲜艳体恤衫黑色牛仔裤脖子上戴着各式各样佛牌的人走进了商店,程敏立刻走上前去给客人介绍商品。她目测这个大概六十来岁的人,应该对本地的工艺品感兴趣,便饶有兴致介绍起摆在橱窗里的景泰蓝。可是这个人偏偏留在那个装满中国电视连续剧光碟的大盒子前。看到那人喜欢电视剧碟片,程敏马上从柜台下搬上来更多的电视剧碟片让他挑选。
可能是程敏对每一位顾客都非常热情,又给这位领队耐心推荐光碟的缘故,以后每隔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只要是他带团来这里便要挑上几部电视剧碟片带回国看。久而久之,这个人便和当初的黄育铭、林大夫、孙运一样成为了这家人的朋友,并且也知道程敏有个叫程家同的儿子。
在一次聊天过程中,他告诉程敏自己叫姜亚喜,是个马来西亚人。聊着聊着,程敏便说起了儿子目前正在上高中二年级的事情,再过一年就要考大学了。姜亚喜告诉程敏送孩子到外国读书比较好可以多长长见识,感受一下不同的地域风情。而且当时在马来西亚的一些学校都是合作办学,先在马来西亚学个一两年便可以再去澳洲完成整个学业。与西方国家相比,马来西亚生活和学习成本较低,因此在头两年能节省一些钱。
程敏听了姜亚喜的话,越听越有道理。送孩子出国读书,读好了就留在那里,当时不少人的想法是“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因此她觉得不管怎样只要出去就好。况且他们每周去酒吧卖光碟还是能把儿子出国读书的钱赚回来的。赚到的钱至少也得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对他们两口子来说,儿子出国读书就是最有意义的事了。因此程敏和程传铁简单地商量过后,便决定让儿子出国读书,接下来就要问问儿子是什么想法了。
程家同每天还是在学校里学习画画,而他的老师每次上课也只是拿来一把躺椅躺在画室中心,一会儿工夫便能听到细小的呼噜声。至于老师教学的职责,早就以名片的形式插在了每个学生的画架上,名片上印着的是他自己画室的地址。每次上课之前都会说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们在这儿能学多少东西?想要考上美院请看名片。”
画完画后就到了中午,买了一份学校门口的炒饼,程家同就和几个同学到之后到网吧集合了,一场“星际争霸”之后,也差不多到下午上课的时间了。下午的英语课,实际上就是英语老师的发泄课,程家同在这节课上听到的最多的话不是那“look listen & say”而是中文说出的,“你们这些人统统没有前途!”
夜幕低垂,闷热散去,今天程家同没有和章学明一起去网吧而是早早被叫回了家,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他出国的事情。程家同听了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去肯定是件好事,如果出国读书,一定会比班上其他同学强得多。而且现在的学校生活实在太无聊,老师们不负责,学生们也不好好学习,出国读书至少自己的前途还是有保障的。
程家同没有多想其他的,就同意了父母的决定。之后便同往常一样回学校继续过着每天都一样的生活,甚至忘记了出国这个茬儿。
儿子没有意见,程传铁和程敏便开始打听怎么出国,需要办什么手续或者哪家学校比较好。在一个平常的日子,程传铁带着儿子进了出入境管理局的大厅里。没想到大厅里都是人,已经挤得没有任何下脚之地。二人只能找到队伍的最后位置,时间慢慢流逝,他们的位置也慢慢由最后到前。眼看着就要轮到程家同办理了,前面的一家人却出了问题。前面是一个女孩儿,是已经离婚的妈妈带着她来一起办护照准备出国。排了一上午才轮到她们,办理时却被工作人员告知要给未成年人办护照,还需要女孩父亲的同意,可当时已经联系不到她的父亲了,女孩儿急得用力甩自己的胳膊。为了不妨碍后面的人继续办理,工作人员把这对母女请到了队伍旁边一处安静的座位坐下耐心地解释。
轮到程家同了,照相、印指纹、签字、缴费,最后是审核档案,走完流程之后就剩下等了。两周之后一封EMS就寄到了商店所在的地址,程敏接到了这封信,里面装着一本护照。这是程家同获得的第一本护照,也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本护照。
拿到护照后学习签证很快就办了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程家同在KFC里请了其他四个同学吃了一份散伙饭。同学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唯一能回答出来的就是他也不知道。散伙饭之后就来到爷爷程学鹏家,必定大孙子出国至少要告诉爷爷一声。程学鹏几乎对这个叫马来西亚的地方一无所知,只是在地图上看到过它的位置。
临走的那天天上挂着雨点,程敏找来平时给她运货的司机来开车送程家同去火车站,老姨程岚也及时赶来了,送了些新买的衣服让程家同带着。雨越下越大了,程敏和程岚冒着大雨一直送他到胡同口,程传铁负责送程家同到北京乘飞机。为了避免堵车或被其他的事情耽搁,程家同和父亲提前了几个小时出发。没料到路程十分顺利,导致程传铁还要在飞机场多陪孩子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中父子俩没有过多的语言,有的话也是父亲对程家同唯一的叮嘱,“好好读书,别想回来,不用想家!”
八十六 杂事
随着“隆隆”的巨响声越来越远,程传铁坐在航站楼大厅内叹了一口长气,几个小时之后返回家中,通知了一下程家同的奶奶孙子已经上了飞机飞走了,和母亲聊了一会儿,也听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一来是程家妍大学快毕业了正准备在东北大学考研。还有程传银的女儿林颖已经从师范大学毕业了,想要把户口挂在姥爷程学鹏的名下,但被程学鹏一口回绝了。
另外一条消息则更加劲爆,说起来还和程传铁下岗时发生的事情有那么点关系。
几年前,程学鹏过生日,请来了住在北京的四弟程学忠。酒桌上程学忠得知程传铁在这次下岗大潮中被“优化组合”了,便夸下海口说现在有个水利工程,想想办法便能让程传铁去,还劝着程传铁赶紧买上些西服和领带,穿得利索点,因为去了就是个经理以上的级别。关于程学忠的话,程传铁从小领略到大,这时候要是再相信他那就真的头脑不灵光了。但是后来的事情印证了程学忠这次还真不是说空话,还真是有那么大的能量,只不过弄进这个水利工程做经理的不是程传铁而是他自己的儿子。
这事已经过去了几年,今天程传铁从母亲口中听见了新的消息。四伯的儿子竟然在赴任的路途上出车祸去世了。这事情听得程传铁一惊,想想如果去的人是自己,是否也会和他一个结局?暗暗心想:“有些事情没有得到也许未必是个坏事。”
说完了程家,关茉芬又和儿子聊起了关家的事情,这自己的大哥关宝钧大概是有些小脑萎缩了,成天跟别人对话都语无伦次的说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张嘴就是:“边角边、边边边。”还有什么“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之类的数学公式,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平日里两口子主要靠一直没有结婚的四闺女关之凤照顾。
关之凤的大姐关之霞前不久退休了,但人没闲着,和丈夫做起了一个荷兰商品的本市总代理。这不干便罢一干就干出了成绩,销量成倍地增长。这家小小的代理公司由于选对了行做对了事,所以一个月获得的利润比起程传铁的商店来讲要多出个十倍还不止。关之霞在各种家庭聚会中也透着一股家长气质,为自己年迈的父母维系着这个人丁众多的大家庭,而她唯一的女儿刘薇则去德国读起了研究生。姑娘一个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母亲的自然担心,便和老姨关茉芳打听十八年前去了德国的齐明的地址。可闺女刘薇按着地址却怎么也找不到齐明。
这个时间段是齐明的至暗时刻,仿佛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1984年年初齐明在武德闾大杂院里抱了一下刚刚1岁的程家同便乘机去了德国。齐明放弃了化学系留校教师的身份去德国只是为了完成和女朋友一起继续深造的愿望。谁知道时间一长。双方就因为选择专业、学校产生了很多的分歧,之后便分手了。失魂落魄的齐明只能靠勤工俭学读完了斯图加特大学的研究生课程,毕业之后留在了这家学校的化学实验室工作,并且拿下了永久居留权,随时可以换取德国国籍。由于海外工作机会竞争的激烈性,这份工作很快就被自己的一位同胞取代了。齐明投了无数份简历,却没有看到任何回音,眼看这手中的德国马克越来越少,他只能暂时做些打杂的活挣点钱,后来的事情大家都不知道,也许是自己开了一家餐馆,或许这些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齐家人低调的生活方式让大家脑补一下他消失在亲戚视野中的样子。亲戚们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那个女朋友再也没出现过,并且十八年过去了再也没有找女朋友。这十八年每隔半年关茉芳总能收到齐明从德国寄回家的马克,亲戚们能知道的齐明的故事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德国实在是太远了,真正发生过什么恐怕只有齐明自己知道了。
说到距离,程家同去的马来西亚要近上很多,六个小时之后这架马航班机准时降落在吉隆坡国际机场。“夸拉挂拉伦坡.....”广播中传出了机长的声音,那是马来语,虽然听不懂但程家同至少听出了与英语Kuala Lumpur相近的马来语发声。
这是程家同第一次踏出家门,对于18岁的他来讲这是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耳朵认真地分辨周围一切的杂音和讲话音,竟然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或听得懂的。很快程家同同人流一起来到了航站楼外,一辆中黄色的大巴停在那里,是来接程家同的。他拿着行李上了这辆大巴后,大巴便开动了。可这大巴上只有程家同一位乘客,这事可让他感觉到很奇怪,便上前去用英语问那位马来司机其中的缘由。得出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辆大巴是学校的班车,送完老师之后正好经过这里,由于天晚了不好再找车,学校那边就打来电话让这辆路过的学校大巴来接他。
这偶然间的安排成了程家同到马来西亚获得的一个特殊待遇,此时正是吉隆坡最热的时候,航站楼外的地面踩上去感觉鞋底都会发粘。而坐在如此宽敞的大巴车里独享着空调简直是当时最舒服的事情,并且还可以和前面的司机用英语聊天,走在华灯初上的吉隆坡街道上,碰到个景点司机都会提醒程家同往那个方向去看一下。
很快车就开到了程家同要住的地方,此时的屋子里已经住下了三个人,都是和他同一个班的学生。三个人还没有睡觉,热情地欢迎远道而来的程家同。
程家同收拾好自己行李,看差不多了也该给家里报上个平安。电话是宿舍里几个人共用的,因此旁边放了一个小本本,每次打完长途都要在小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长以便以后分账时方便。程家同很快拨通了电话,是父亲接的电话,还是重复着那句嘱咐:“好好读书,争取留下。”
 
 
 
 
 
 
 
 
 
 
 
 
 
八十七 困境
就在儿子出国后不久,原本很好的生意又出现了变故。旅游街要进行提升改造,大部分店面都要重新装修整合。去除了一部分小而零散的商户,整修过后将不允许出现像这种租赁柜台零散经营而且没有营业执照的商户。这条消息对程传铁和程敏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他们就属于要被清除的零散经营商户。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们觉得先按兵不动,看看事态发展再说,但也不是长久的事。如果一旦稳定的收入没有了,他们两还有个在酒吧卖碟的活儿,可以继续赚些钱供儿子在国外读书。
远在马来西亚巴生的程家同刚刚完成了一天的课程回到住的公寓里,看着客厅小桌上的那个电话,他不情愿地提了起来拨通了家中商店的号码。一般情况下,他很少接电话,因为他知道每个电话都是高价通话。
“喂!妈,我是程家同。”电话刚通,程家同就抓紧时间说话。
“哦,儿子啊,你等会儿啊?你问容姨好!”程敏把电话递给了身边的售货员容姨。
“嗯,容姨好!”程家同对电话听筒说。
“嗯!家同好,国外怎么样啊?”容姨问。
“挺好的!”程家同说。
“那就好!”容姨说。
“您把电话给我妈。”程家同在电话里着急地说。
“等一会啊,还有许姨、刘姨,我把电话给他们。”程敏接过电话不等儿子说话便又把电话递到了店里其他认识的人手里。
等到把这些人都问候完了,程家同才开始和母亲说起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由于中介公司的翻译和表达的错误,原本告知的语言培训期间的住宿免费的消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也就意味着程家同带来的钱在付完住宿费用之后已经不够支撑日常生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这个消息传到家里的时候,酒吧那边又出了事。酒吧的美国合伙人老麦克在酒吧洗澡的时候煤气中毒死了,这一下子酒吧也乱了。孙运要配合公安来调查原因,老麦克的儿子小麦克也从美国老家赶来准备接手父亲留下的股份参与酒吧的经营。原本孙运一个人能决断的事情现在决定不了了,而且小麦克准备用美国的经营方式来改造酒吧。
程传铁和程敏一下子捉襟见肘,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们在认识的人里找了又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会帮助儿子的人。程敏拨通了曾经在这里学过中医后来嫁到马来西亚的袁美娟的电话,希望她能帮个忙。
很快,袁美娟就给正在宿舍中的程家同打来电话,并且还在家门口餐厅摆桌吃了一顿炸酱面。这是程家同在巴生吃的第一顿家乡风味。一顿饭过后袁美娟也说了自己的情况,其实自己也才刚刚嫁到马来西亚四个月而已,没有工作,每天在老公家里开的小中医药超市帮忙,前几天这个小超市还遭了抢劫手机都被抢走了。至于借钱还要去问问婆婆。
程家同虽然还不到19岁,可是这话的意思他能听得出来。听到袁美娟诉苦,他便知道从她那里是借不到钱的,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此后的日子里,程家同只能在超市里买一种没有调料的方便面当作一日三餐,这种方便面一包里有7块面饼,仅售1马来西亚令吉特,也就是人民币两块二,便宜得很。有时还会买上一包干虾撒上去,倒也不难吃。
程家同的课业问题也是最让他头疼的。没有语法书、没有翻译器,有时写作文的时候还需要和同学去借,如果借不到就只能先空着一大段话干等了。
“哦!Ayap!”话音出自一个矮个子马来华人,她是程家同的教务主任Miss.Jane。而这个Ayap则是程家同在学校用的名字。
“Hello! Miss.Jane!”程家同转过身去问好。
“你跟我来一下!”Miss.Jane对程家同说。
Miss.Jane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一组号码。她把这张纸递到了程家同的手里,说是早上这人到学校来找过他,没找到才留下了电话。接过便签纸后程家同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Ayap!等等!”Miss.Jane喊住了程家同。
“还有什么事情?”程家同问。
“下次来教学楼不可以穿短裤!”Miss.Jane说。
“好的!”程家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裤和凉鞋后朝Miss.Jane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离开了。
一路上程家同都在纳闷这个便签纸上的电话究竟是谁呢?上面没有名字,只是用蹩脚的字体写了干爹两个字,那么这位干爹究竟是谁呢?他心想反正这个号码是当地的也不用去担心长途费用,不妨打通了听听是谁!
“Hello! Who is this?”程家同说。
“你是家同么?”对面传来的是当地华人口音。
“对,我是程家同,您是?”程家同问。
“我是姜亚喜!”那声音听起来特别亲切,原来是经常到程家同母亲店里买碟看的姜伯伯。
“啊!姜伯伯你好!”这是程家同在异乡还算比较熟悉的人。
“不要叫姜伯伯了!看那纸条上。”姜亚喜说。
“干爹?”程家同拿着便签纸疑问着。
“办事要靠关系的,我跟你学校说我是你干爹,他们才让我进去。那我以后就是你干爹。”姜亚喜慢条斯理地说着。
“哈哈,好的!”程家同笑着回答。
“你把你现在的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过去!”姜亚喜对干儿子说。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姜亚喜才来到了程家同所住的公寓,还拿来了一些榴莲、菠萝和马来糕。这时程家同才知道干爹是搭巴士从40多公里外的吉隆坡赶到巴生来的。他不仅从附近的超市买了些吃的而且还带来了一千块令吉特给程家同救急。原来远在家乡的父母也收到了袁美娟的电话,知道袁美娟的情况后也觉得不要为难她了。程传铁正发愁地收拾光碟,程敏忽然想起了在马来西亚还有一位叫姜亚喜的老朋友。
 
 
 
 
 
 
 
 
 
 
 
 
 
八十八 归意
第一次的语言考试成绩公布了,程家同所在班级有半数以上的学生都没考过,他自己也位列其中。这也正常,但是程家同却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公寓里几个同学去街边印度人开的“嘛嘛档”吃咖喱、喝拉茶庆祝那烦人的考试结束。而想静一下的他则自己待在了宿舍里,打开胖子新买的电脑上起网来,出国前刚申请的QQ号里只有区区五六个好友,一打开QQ这几个好友的头像都拼命地闪着。
“你们家的店好像拆迁了?”章学明。
“??”程家同打了两个问号,等待着章学明的回复。
在等待中,他再次打开网站看新闻,看到关于老迈克煤气中毒的新闻。这都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了这些信息,程家同思维一下子混乱了。他关掉电脑显示器,来到客厅的那个放电话的桌子前,拿起上面记账的小本翻看,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打过的长途电话时长,头疼着月底时怎样付账。算了!不管他了。程家同还是拿起了电话,猜到父母不会跟自己说实话,他先拨通了老姨家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姥姥秀琴。
“喂!姥姥,我家的店怎么了?”程家同问。
“哎呀,拆迁了。”姥姥说。
程家同放下电话紧接着又给自己的父母打过去,在不停地追问之下,程敏终于说出了现在家里遇到了难处,暂时没有收入。在挂断电话前,程敏告诉儿子已经有三万块钱通过西联汇款给寄到马来西亚了,钱马上就到,千万不要回来。
之后的几天还算过得去,可是这印裔老师讲的英语实在是太难听懂了,总是反应慢了半拍。几次课后作业也完成得不太理想。久而久之,程家同就害怕自己不能完成学业白花了钱,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与其几年后赔了钞票又回国,他有了及时止损的想法。
带着这个想法他来到了Miss.Jane的办公室。
“Ayap,跟你说多少次不要在教学楼穿短裤!”一和Miss.Jane见面,她就重复着这句话。
“马来西亚太热了,我受不了。”程家同说。
“你找我有事么?”Miss.Jane问。
“有事,我想退学!”程家同说。
“退学?你没和我开玩笑吧?为什么退学?热呀?”Miss.Jane还以为程家同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退学。”Miss.Jane在程家同的脸上读出了认真,确定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好了,好了。不着急,你先回去冷静一下。过几天我们再说这件事。”Miss.Jane说。
程家同离开后,Miss.Jane马上拨通了姜亚喜的电话说了这些情况,姜亚喜迅速地从吉隆坡赶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坐到了办公室里,程家同和干爹姜亚喜四目相对坐了好长的时间才首先开了口。
“干爹,我不想在这里读书了,请帮忙让我回国去。”程家同说。
“你父母好不容易才把你送过来!”姜亚喜说。
“可是家里的生意不行了。”程家同说。
“我不是给你些令吉特了么?还够用的。”姜亚喜说。
“那不够的,我要在这里待好几年。”程家同说。
“我给你的父母打了电话,有三万块钱马上就要汇到这里。”姜亚喜继续说。
“我第一次的考试都没有过,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少年,花多少钱。”程家同说。
“这个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姜亚喜有些着急。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和你们说这个事情是我想好的,我决定了。”程家同说。
“你再冷静冷静,这一回去就回不来了。”姜亚喜继续地劝说着。
“我决定了,从明天起我就不去上课了。”程家同说完这句便再也不说话了。
姜亚喜没有办法,只能和Miss.Jane谈起了关于退学的事情,用的是马来语,因此程家同并不知道他们互相之间说了些什么。
办公室的谈话结束之后,姜亚喜就把程家同给带走了。带着他回了吉隆坡的家中住下,“既然你想走,那就别白来这一趟,我带你在吉隆坡到处逛逛。”
在家中短暂的休息之后,姜亚喜带着干儿子坐上了车子来到了一个叫“半山芭”的地方,程家同一路上沉默着没有心情去看任何东西,只希望能早点买到回家的机票。
“半山芭”的一块儿小空地上,有一个肤色黝黑大约四五十岁的人坐在那里,手中端着盒子,里面放满了来自国内各种品牌的香烟。姜亚喜上去攀谈,这个卖烟人是青岛人,十几岁就到了吉隆坡,一直靠卖烟为生,已经在这里娶媳生子留了下来。
姜亚喜问完了话便对程家同说,“你看看,他那么辛苦,都坚持地留了下来。”但程家同对他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接着姜亚喜带程家同来到了一家露天的餐厅,楼梯的位置摆着一张姜亚喜的照片,照片是姜亚喜年轻的时候照的,内容是滑稽地敲着二郎腿在饭桌前品尝美食,照片的下面写着半山芭欢迎你。这是一幅为餐厅宣传的海报。餐厅的老板是姜亚喜的朋友,这照片就是当初他帮朋友宣传餐厅而拍下的。照片滑稽可笑,姜亚喜非常有兴趣地给程家同讲,可程家同忧心忡忡,根本没有心情听他讲什么。
餐厅老板出来了,为他们准备了肉骨茶等当地美食。当然对去意已决的程家同来说,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姜亚喜继续尝试着劝说程家同留下来继续读书,指着其中一个服务员告诉程家同,“他是东北的,在吉隆坡这边读书,还到这打工来着。”
但无论怎么说,程家同已经铁了心要回国。姜亚喜失望地摇了摇头,答应尽快帮程家同订一张回国的机票,还给程家同点了一瓶椰花酒。
程家同此时没有心情说笑,他轻轻抿了一口椰花酒,香甜的味道,醇醇的酒香,让他暂时地忘记了烦恼,等待着回家的机票。
 
 
 
 
 
 
 
 
 
 
八十九 延期
2001年9月,程家同订好了回国的机票,机票的日期是当月的14日。还剩三天就可以回家了,干爹姜亚喜想再带他过海去东马的海岛上玩玩。可程家同却没有这个兴趣,只想在干爹家周围转转等待着回国的日期。
11号的晚上,他和干爹坐在家门口的海鲜排挡吃过了晚饭,顺便乘凉。程家同点的冰薏米水好了,去档口取时不经意间看到电视上正播放着新闻,美国的双子塔被飞机撞到后瞬间冒着烟雾倒塌了。这是一个马来语的频道,程学同听不懂让干爹来翻译,姜亚喜看后知道出事了便紧张起来,美国的世贸双塔总能让一个马来西亚人联想到KLCC,也就是位于吉隆坡市中心的那个让人引以为豪的国油双塔。善于联想的姜亚喜首先给在KLCC内工作的侄女陈艳慧打通了电话,劝她最近先不要上班。接着便是程家同,姜亚喜强行把他的机票改签到10月底,并且把航班改成了一个亚洲航空的一架很小很小的飞机。用他的想法来解释就是,小飞机油箱小,旅客不易被劫持。回家心切的程家同此时也拗不过那比他还执拗的干爹。就这样程家同在吉隆坡的生活打上了加时赛,每天要去不同的地方,听姜亚喜不同的故事,每天不厌其烦地被唠叨着。
姜亚喜生于1935年,出生在森美兰州的瓜拉庇劳。这个年纪应该只比程家同的爷爷程学鹏小8岁。但是在三四十年代他们似乎有着近乎相同的经历,也许这就是那个时代人的生活。
姜亚喜父亲在家乡开了一个米铺,养活着7个儿女,姜亚喜虽然名字里有个“亚”字但却是家里的老大。同程学鹏一样,他也选择了外出谋生。少年时期的姜亚喜选择“跳飞机”去了新西兰,马来西亚人所谓的“跳飞机”就是我们常说的偷渡。和其他华人一样,姜亚喜的血脉里可能就流淌着“下南洋”般的勇敢和坚毅。没有任何身份的他就是从奥克兰市内的一家小小的华人餐馆做起,刷盘子洗碗,帮厨切菜,一做就是好几年,练出了一手潮汕口味的炒菜功夫,寄回老家瓜拉庇劳的钱足以养活他的弟弟和妹妹们。
渐渐地,他发现来新西兰谋生找活的马来西亚华人越来越多。因为自己年轻时受够了没有身份的苦,他看中了帮华人移民获得永居权的生意,就这样他独立做起了这门生意。除了能获得不菲的佣金外,还结识了不少在外打拼的马来华人。
其中有一个叫陈永义的年轻人,觉得九十年代马来西亚经济突飞猛进,大部分人都有了钱,成了中产阶级了。而且很多人到了一定季节,就会选择出国到中国或者欧洲旅游。陈永义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姜亚喜后,两个人一拍即合,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在新西兰的工作回到吉隆坡,在同善路上租下来一间店面开了一家旅行社,起名叫“和善”,在这一行一直做到了退休年纪。才有了后面姜亚喜到程传铁的店铺那一段,那一年他已经66岁了,仍然坚持带队马来人到中国旅游。
这是在公交车上,姜亚喜给程家同讲的自己从前的那些过往。程家同听过之后有些纳闷,他想知道干爹为什么没有娶妻生子,只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呢?他想问,但还没来得及问,干爹的另外一个故事又开始了。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了么?”姜亚喜问程家同。
“不知道。”程家同回答道。
“我们去陈艳慧家看看。”姜亚喜说。
“嗯。”程家同点了点头。
“她是我的侄女,在新加坡读的大学,在国油双峰塔工作。”姜亚喜说。
“嗯。”程家同又点了一下头。
“她的妈妈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二姑妈叫姜乐荣,他的爸爸就是你的二姑丈叫陈亨成。”姜亚喜给干儿子讲起了这两个人的故事。
1956年,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成立,我们熟悉的“华侨旗帜”陈嘉庚先生在那一年当选为全国侨联第一届委员会主席。随着消息的传开,霎时间在东南亚形成了一股强劲的南风,很多华人华侨都志愿归国,形成了一股华侨归国的热潮。
那一年,满怀进步思想的姜乐荣刚刚年满18岁,她知道自己的先辈来自大海对面的中国,她看到周围不少同学、年轻人都在着手回国,自己也按耐不住了。之后她从报纸上看到了一则信息,说可以以海外华人的身份去考取中国的大学,其中南京大学的建筑专业引起了她的兴趣。
那个年代,与她同龄女孩要面对的命运是结婚生子,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到橡胶园割胶或者做其他工作。她的父亲从未听说过周围有哪个女孩去读大学,更何况是马来西亚以外的大学。
程家同听到这话,忽然觉得这二姑妈姜乐荣的脾气和自己的表姑齐玲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想的没有错,这个姜乐荣就是和齐玲玲一样,越是不让我去越是要去。
姜亚喜说,当初姜乐荣去南京读书可没有程家同来马来西亚读书这么容易。那个年代的马来西亚是没有“马航”或者“亚航”的,不可能像他一样六、七个小时就能从吉隆坡飞到北京。同样的六、七个小时过去,姜乐荣还呆在一艘摇曳在海上的船上,大概要四五天才能到广东靠岸。现在的人估计坐上半个小时那样的船就要吐得受不了了,可姜乐荣的毅力真的很让人吃惊,不仅撑过了这些天,而且每天坚持在船上读华文书籍。这还不算完,船在广东靠岸,接着又是火车,拖拉机,最不好走的路居然坐上了驴车,然后又是火车、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南京大学。
与此同时,一个印尼的年轻人陈亨成也从马尼拉坐上了一条去中国大陆的邮轮,他的目的地也是南京大学,想要报考的专业也是建筑。
干爹讲到这,程家同就明白了一二,原来二姑妈和二姑丈就是在中国相识相知相恋的。爱讲故事的姜亚喜没有停下来继续地讲着……
 
 
 
 
 
 
 
 
 
九十 故事
陈亨成的父亲是印尼华商,家境不是一般地殷实。快要毕业的时候,陈亨成已经和姜乐荣相恋三年了。在南京大学毕业是要回国的,无奈之下两个人只好先拿着毕业证回到各自的国家去。
姜乐荣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当时马来西亚的经济逐渐繁荣起来,很多高楼大厦和工厂都在建设之中,仅那几年吉隆坡的城市面积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着,到处都需要建筑相关的专业,因此持有中国高等学历的姜乐荣很快就找到了工作,那股留在华人血脉中的勤奋让她在工作中找到了乐趣,但夜深人静时,想到大学时的恋人,也会感到孤寂。
马来西亚雨季的一天,气压很低,天上的乌云恨不得盖在头顶上。闷热的天气终于绷不住了,一下子雨就像倾盆一般喷洒在地面上。姜乐荣站在公司楼下不知所措,一把雨伞就遮到了她的头顶。回头一看,竟以为是梦境。
举伞的人正是在几个月前回到印尼的陈亨成,这简直让姜乐荣不敢相信。可这不敢相信的事儿偏偏就是真的。陈亨成不顾家里的阻拦,放弃了家族提供的优渥生活,跑到马来西亚找姜乐荣,两个人就此定下了终生。他从家里带来了一部分资金,换成马来西亚令吉特,投资建了一栋两层小房子,上面是卧室,下面是厨房客厅还有陈亨成的公司。一个房子一面住一面办公,姜乐荣就成了他的设计师和财务师。
说到这儿,那公交大巴已经停在了陈亨成所住的那个街区“坡塔达令再也”,马来语发音很像“八达岭”,所以程家同就用八达岭这个熟悉的地名来记下了发音。
“坡塔达令再也”能看到的第一排排屋就是陈亨成的家或者公司,程家同下车以后远远地就能看到“亨成建筑业公司”这几个金灿灿的字。
“咖啡还是茶。”进门之后,二姑妈姜乐荣招待着大哥和程家同。
“给我干儿子咖啡吧!让他尝一尝这里的白咖啡。”姜亚喜不等程家同选择就做出了决定,他只是觉得干儿子要回国了,这些天要拼命地让他了解马来西亚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那里著名的白咖啡。
程家同看见了60多岁的二姑丈陈亨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这个60多岁的老人,跑到院子里准备发动自己的汽车。要不是事先知道了他们的年龄,程家同认为眼前的这个二姑丈最多也就是40多岁。
见他发动车子程家同才知道,原来干爹安排他来这儿就是和二姑丈一家到街区附近的一座露天排挡吃饭,这家排挡门口有两个水泥铸成的海虾形状说明里面是一家海鲜排挡,谁也记不清这海鲜排挡的名字,因为门口有这两只栩栩如生的水泥虾,所以附近的人都称这里叫“两只虾”。
“走,我们去‘两只虾’。”发动好汽车的陈亨成催促着姜亚喜赶紧上车。
到了“两只虾”程家同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只是姜亚喜为了讲另一个故事而预留下的一个伏笔。一个穿着邋遢的人站在了他们的桌前问他们要点什么菜。这个人就是排挡的老板周来兴,故事的主人公站在了这里,姜亚喜要给程家同讲的故事自然就开始了。
周来兴同陈永义一样,都是姜亚喜在新西兰做工时认识的朋友。与他们不同,周来兴选择了单打独斗,从澳洲批发水产到马来西亚。相对于姜亚喜做的旅游公司,做渔业批发更加简单粗暴,挣钱更加快。姜亚喜告诉程家同,周来兴的进口鱼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整个巴生市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冻库都是他的。姜亚喜这样铺垫肯定会引起程家同的兴趣,必定眼前站着的这个邋遢人怎样看也不像是渔业大佬的样子。充满了好奇心的程家同决定耐心地把这个故事听完。
“你们要什么啊?”周来兴拿点菜卡有些不耐烦。
“这就别问了,老样子就可以啦。”姜亚喜慢吞吞的语气更让周来兴不耐烦,转过头去就让服务员去准备姜亚喜常吃的菜品。
“嗯,等等。给他来一瓶椰花酒。他喜欢喝。”姜亚喜叫住了周来兴,并指到了程家同。
“家同,这椰花酒现在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喝到的。”姜亚喜对程家同说。
“嗯。”程家同点了点头。
“上次你整整喝了一瓶,红着脸回到家。”姜亚喜笑着说。
“呵呵,是啊。”程家同腼腆地笑着。
“这椰花酒现在不容易买到了,做起来太麻烦了。”姜亚喜说。
“是啊,先用矿泉水瓶绑在椰花茎处,让汁直接流入瓶内,还不能让他晒坏了。”二姑丈陈亨成也跟着说了起来。
“一棵椰子树一年才能采两次花汁。”姜亚喜同陈亨成聊起了椰花酒的制作过程。
“干爹,后来那个周来兴怎么了?”程家同还在好奇刚才的档口老板为什么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便打断了姜亚喜的话。
“哦,你别着急,马上就讲。问题呀就出在酒上,但不是这个椰花酒啊。”姜亚喜又继续地讲着他的故事。
回到了马来西亚,周来兴生意越来越大,后来看到了金龙鱼在中国内地的观赏鱼市场开始流行起来,便兼顾着冻鱼批发和观赏鱼的生意一起做。观赏鱼从槟城出发通过海运运到广东东莞然后分销到内地,几年下来观赏鱼买卖的利润就超过了原来的澳洲冻鱼。这周来兴……
“这周来兴怎么了?”程家同问。
“等一会再讲,他刚才过来了。”姜亚喜小声对干儿子说。
说完这话,周来兴就端着一盘绿叶菜过来放在了桌子上,“来!你必点的菜来了。”
“哦,是马来风光啊。”姜亚喜说。
“嗯,绿色蔬菜,对健康有好处。多吃点。”说完,周来兴转头又回了厨房准备下一道菜。
“家同,快点吃。这马来风光也是一道有特色的菜,绿油油的,真的很像马来西亚。”姜亚喜夹起了几根菜放在了程家同的盘子里。
“这是炒空心菜?”程家同看着盘子里的菜说。
“对,起了个好名字!”姜亚喜笑了,然后开始继续讲周来兴的事情。
周来在东莞的生意很好,认识了一位本地女人,后来做了小老婆,结果马来西亚的家散了,周来兴也就一直混迹在东莞。
“再后来呢?”程家同问。
“再后来……”姜亚喜回忆了一下继续地讲。
再后来,姜来兴染上了赌瘾,隔三差五地就要跑一次澳门,也没人拦着他。后来有一次喝洋酒喝多了,进行了一次豪赌,结果输掉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小老婆也跑掉了。奋斗了半生的周来兴就这样回到了吉隆坡,那一年他正好50岁。就在这里开个档口,我们都帮过他,现在也干大了,成了个大排档。
“你问他现在还敢喝酒么?”姜亚喜问起干儿子。
“还敢么?”程家同问。
“别提洋酒了,就连这饮料一样的椰花酒他也不喝了,人也踏实了很多。”姜亚喜说。
“他为什么又变好了?”程家同问。
“他想守住现在的幸福呗。”姜亚喜说。
姜亚喜给程家同讲了这么多身边人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为了告诉他要努力地守住得到的幸福。虽然他已经不能再阻止程家同回国,但是他告诉程家同留在马来西亚是一个机会,回国也是一个机会,关键是要珍惜、要努力。就像他父亲程传铁开的那个店一样,人的一生总会有起起落落,好的时候一定要踏踏实实地珍惜,低落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地争取翻身,不能气馁。
 
 
 
 
 
 
 
 
 
 
 
 
 
九十一 道别
机票上的日期是10月14号,也就是明天程家同就要登上回家的亚航了。整理衣物的时候他只是把必要的东西带着,在国内时老姨程岚送的衣服和妈妈给买的一双篮球鞋都被留在了干爹家里。收拾完毕,程家同忽然发现旅行箱的拉锁坏掉了,由于赶时间只能自己跑到百盛花了200令吉特买了一个新的旅行箱,约合人民币440元,这也是他到马来西亚后最大的一笔消费。就是这笔消费让姜亚喜对他的唠叨又开始了。
“北京的秀水街,这种箱子只卖70块钱!”姜亚喜一边端详着程家同买的新箱子一边说。
“我这不是赶时间么,那个箱子拉锁坏掉了。”程家同没有时间再理会那些唠叨,匆匆地重新开始收拾衣物。
“你可以先告诉我啊,我可以把我的箱子先给你回国用。”姜亚喜继续地唠叨着。
“好了,就这样吧。已经买了。”程家同说。
“要懂得节约。”姜亚喜说完便回到了厨房给程家同炒带回家的三芭辣酱。这种辣酱是用巴拉煎,也就是虾糕混合着多种香料和辣椒做的,是程家同最喜欢的味道,也是姜亚喜最拿得出手的手艺。
和姜亚喜相处的这些日子里,程家同觉得这个干爹最大的特点就是唠叨。社区里有人圈地放杂物他要唠叨一下,电梯里被人涂了鸦他也要唠叨一下,每天听见各种唠叨的程家同忽然间已经适应了这个主动来认干儿子的干爹。然而在他登机的最后一刻,他又得到了这位干爹的第二个特点固执。
亚航是廉价航班,虽然机票便宜但是伴随的就是服务的减少。机上不提供任何饮食,姜亚喜只能在登机前带着程家同去超市里面买些吃的带着。其实在这六个小时的行程里,程家同还是能抗住饿的,但是既然来了就买上些东西吧,于是随手挑了一袋切片面包。
“这个面包不好吃的。”姜亚喜对他说。
“没事的,随便买一包好了,不一定会饿的。”程家同说。
“等你到上面饿了你就知道了,六七个小时呢。这个面包才好吃呢。”姜亚喜说着话给程家同推荐了一款自己喜欢的面包,每片面包上都有香甜的红豆。可程家同还是坚持地选择了自己挑的普通白面包。
1个小时之后程家同通过了安检,进入了登机的闸口。他在这里和姜亚喜道别,这么一别也不知道多久后还能再见面。程家同在临登机前也没搞清楚干爹为什么66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许是因为唠叨吧。如果不是因为唠叨,那应该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飞机大约飞行了三四个小时的时候,椭圆窗口外已经漆黑一片。程家同有些饿了,习惯性地叫了乘务员,然后忽然想起来叫了也没有用,不提供饮食的。他翻出自己包里的那袋面包,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面包已经不是当时他自己挑选的那一包了,竟然是当时干爹推荐的红豆面包,程家同撕下一片放在嘴里,的确挺好吃的。独自坐在位置上的他默默地自己笑着,笑着这个固执的干爹。这红豆面包大概是结账之前姜亚喜偷偷调换的,这个怪老头的形象在程家同的脑海里越来越有趣了。
程传铁也坐上了火车准备去北京机场接机。程家同这次回国,家里人的想法都是不能适应国外生活,离不开父母才回来的。其实程家同的确有些不适应那样的生活,但是也没有那么地严重。回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在那一直也得不到的安全感。不能顺利通过考试、家中生意不好、吉隆坡的消费高都是他担心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所有人的回应都是一样的,就是那句,“那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问题。”
几个小时候,父子俩在北京国际机场的航站楼相遇了。
“爸,我回来了也能好好读书。”程家同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而程传铁却什么都没有说,回来的车上有很多的时间,但是他却一直沉默着。程家同回到家后才知道这日子以来,父母一直租住在旅游街附近胡同的一个院子里。程传铁把儿子送出国后把曾经居住的楼房卖掉了,原想用这笔钱付个首付然后贷款在附近买一套新的,这也是听取了店里老客林大夫说的那句“花未来的钱”的说法。可是却因为商店和酒吧生意的夭折,只得搁置,暂时住在了现在这所平房里。
程家同回来后立即联系了自己的同学,他发觉自己的四个好朋友基本上都有了出路。曲朝和林大鹏考了大学,章学明则到了一家超市里做起了美工、孙彤学习法语准备去巴黎继续学艺术,大家的选择虽不同但是都有事要做,唯有程家同自己刚刚从国外回来还没有一个能想到的事情做。
那天夜里程家同在想自己的出路,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一个双层的床,他睡在上面,他的父母睡在下面。屋子里剩下的地方基本上都堆着纸箱子,里面放的是没有卖掉的货。一家三口在这种环境下一直挨到冬天,屋子里开始生起炉子,每天早上他都会被生炉子产生的浓烟熏醒。外面很冷,但他宁愿在外面呆着也不愿意在这个犹如仓库一般的家里多坐一会儿。就这样一天一天骑着自行车在周围闲逛着,骑到那条还尚未修整好的旅游街上。旅游街两侧的房屋基本上还是水泥框架,但是早就听说这些门脸房还只是图纸的时候就已经被全部租售出去了。
这时候程家同看见一群人在一个大约30平米的房屋框架前围着,仔细一听得知这是由于门洞过宽所以加盖出来的一间店面,目前还在招商。程家同听完立刻跑回了家把这事儿告诉了母亲,程敏想都没想就拨通了旅游街管委会的电话,“喂,我要租店面。”
“哪间?”电话听筒的另一端问。
程敏:“街南西侧114-1。”……
 
 
 
 
 
 
 
 
 
九十二 合伙
能租下一整间旅游街主街的店面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程敏立刻交付了两万元的押金。虽然面积稍微小点,但是面积小费用也相对低。
几个月以后,这条街终于修整好开始开街迎客了。程敏的新店离街口的牌楼比较近,刚进街的客人总能先看见这家小店,除了来旅游的人,程敏还在一周前给所有的老顾客发送了短信,这一天下来小店里还是有点人气的。程传铁和儿子也在店里灰溜溜地忙了一天。
“家同啊!”店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程家同随着这个声音看过去。
“干爹!”原来是姜亚喜来了,程家同连忙跑过去帮他把旅行箱搬进了商店。
“知道你们这儿开业,我一周前订的机票,这个日期票贵得很。”姜亚喜一边打开箱子一边唠叨着。
“姜伯伯,麻烦您了,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一向爱客气的程敏慢跑上前说。
“没事的,也恰好带一个团过来。”姜亚喜说。
几个人在商店里聊起了天,一方面说商店开业的问题,一方面说着程家同在马来西亚时给姜亚喜添的那些麻烦。总之,客套话说了一车。程家同忽然注意到干爹提来的那个箱子就是自己丢弃在吉隆坡的那一个。姜亚喜告诉程家同,当他离开吉隆坡的当天自己就拿着箱子去修了,修好那个拉锁仅仅花去了2令吉特。程家同先前留在吉隆坡没带走的篮球鞋和衣服都被他放在这个箱子里带到了这里。
“哝,这里还有600令吉特,是学校退给你的住宿费。”姜亚喜从钱包里掏出了几张钱。
“唉,不用了,姜伯伯。我们家同在马来西亚没少麻烦您。”程敏客气地替儿子推辞着。
“这个我一定要给他,不要浪费,要珍惜啊。”姜亚喜对干儿子程家同说。
此时的程家同觉得干爹似乎这次特地买机票过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想要把他在吉隆坡未完成的唠叨继续地延续下去。把这么多程家同已经丢弃的东西都拿回来也许是为了告诉他“守住眼前的幸福,珍惜当下。”姜亚喜苦口婆心地讲的那些故事未必没有用处,只是此时的程家同还暂时没有找到未来的路。
姜亚喜刚走,程传铁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关茉芬打来的。放下电话后他没留下一句话就骑着车子飞快地去了河对面的建国道。正值隆冬,程学鹏家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又被冻裂了,每到这个时候程传铁只要一接到母亲电话就必须赶紧赶过去,因为那白花花的自来水流着的时间越长,吝啬的程振鹏就越心痛。
但与往年不同,为了让漏水问题得到彻底地解决,今年程学鹏又有了新的想法。年前程健从珠海回来给程学宵买了一套新的两居室,程学宵住进去就和大哥打电话说起了新房的好处,本来这个事还不能让程学鹏有所心动。可已经退了休的程学鹏忽然收到单位退协的一通电话,有一份7万元的住房补贴要以现金的方式补给他。由于这笔钱的到来,勾起了程学鹏买房的想法。这次程学鹏让关茉芬打电话把程传铁叫来除了修水管,更重要的就是让他去单位把这笔补贴拿回来。
然而仅仅7万元连房子的首付都不够,程学鹏叫程传铁过来是因为知道他也有购房的意愿。伙着一起购房是最好的办法。程学鹏出7万,程传铁先前有卖房所得的8万,这样下来就是15万。一套附近的房子大概是30万左右,剩下的15万只要靠程传铁贷款就可以住进新房了。新房由程学鹏、关茉芬还有他们的小孙子程家同居住,建国道的老房子让出来给程传铁和程敏居住,这里离他们的店铺还非常近。
也有购房意愿的程传铁盘算着,自己手里的钱肯定是不够,现在不买,看看房子这些年的涨势,以后怕是更买不起了。按照程学鹏的想法肯定是能买房的,而且自己的儿子程家同也可以住在那里。虽然自己出钱且背负着贷款,可想来想去以后这房子归根结底是自己的,两的想法一拍即合。
接下来就是找房子,房子需要是低楼层的而且只能在这一片儿,远了不行,贵了钱又不够。现在还无事可做的程家同就跟着父亲一起到处找房子,终于在临街找到了一个1年前盖好的新楼盘。这楼盘有一间尾房,价格便宜,二楼,而且还有包月的地热水,这点是程学鹏最满意的,这样的水相当于白用,省去了一开水管就像打车蹦字儿般的心疼。只有一点缺憾,就是这个房子的朝向不太好,是东西朝向的,不过这一条由于房价便宜些可以忽略了。很快程传铁就和这家售楼公司签下了合同准备贷款。
房子是精装修的,程学鹏很快就住了进去,程传铁也把自己的家当搬进了建国道的小院儿。这一年里,程家同也以往届考生的身份考取了本市的一所高校的服装设计专业。
眼见得一切步入正轨,这买房的后遗症却慢慢地显现出来。由于房子是贷款买的,所以房产证上只能写上贷款人也就是程传铁的名字。房产证一拿到家,程学鹏看到上面醒目的打印着的名字不是自己便心生不悦,但是想到住在房子里的是自己而不是程传铁便没有说什么。但是很快这事情便传到了老家,大儿子程传金一向对这位城里父亲的事情漠不关心,可是这三伯程学贺可就不干了,这老程家的财产怎么能外流到一个继子的身上。程学贺首先挑唆的是许颖捷,作为程家的大儿媳妇本来就对公公只疼爱城里的孙子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次知道了程学鹏出钱给程传铁买房的事情心里就更不痛快了。于是,老家亲戚们对这件事的讨论就越来越多了。程学鹏住在新房的前一个月几乎收到了所有亲戚对这件事的来电,顶不住压力的他决定不再出资这7万块钱。
这件事一出,程传铁好不容易迎来的和谐生活又进入了窘境……
 
 
 
 
 
 
 
 
 
 
九十三 中人
程传铁先前买房的首付款是从朋友那借来的,本打算等房子下来后,拿到程学鹏给的7万块钱就把钱还回去,接下来按部就班还贷款就可以了。程学鹏的反悔一时间让程传铁进退两难,焦头烂额。
不久程家同开学了,第一件事就是交学费。这服装设计属于艺术专业,要比一般专业的学费贵上一倍,程传铁目前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眼看着全班只剩下自己了,从国外回来好不容易找到的路走现在却遇上一个大泥坑,程家同也开始着急起来。
与前几年上高中的时候不同,现在他也住在新房里,每天都接触着爷爷奶奶,接触多了那些陈年旧事也就慢慢地翻了出来。从程学鹏涉足程传铁母子的那一天起,从少年到成年每当程传铁生活出现转机时,都会被这个以程学鹏为核心的原生家庭死死地拽回来。无能为力的程传铁只能默默地忍受着,然而现在不同了。程传铁的儿子已经成年,他从母亲和其他亲戚中慢慢了解到以前的过往,这次他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自己的父亲打抱不平。为此与爷爷奶奶同住的程家同也慢慢开始了自己的攻势。
程传铁的遭遇和困难被程家同从头讲到了尾,又从尾讲到了头。然而70多岁的程学鹏显现出惊人的固执,虽然疼爱孙子但是对于这个继子却一步都不肯退让。爷爷和父亲对自己都很好,可是两个人之间却是不能调和的关系,程家同也为此陷入了矛盾。无奈之下,程学同只能给爷爷下起了“最后通牒”,现在虽然和爷爷住在这里,但是如果父亲由于经济状况不能交付贷款的话,房子也是会被所抵押的银行收回的。即便前面的一切说辞都不能让程学鹏想通,这句话也至少让他有些入脑入心。
听了这句话,程学鹏自己也开始思考起来,虽然老家亲戚在这件事上不断地挑唆,但是如果程学鹏没了地方住,那些亲戚谁也不会为他买房。他是看着程传铁从小到大的,自然也能看出来程传铁也没那么大能力度过这一关,必定精于计算的程学鹏早就算出了这贷款的本金还有利息加在一起需要花多少钱。一番思索之后,程学鹏决定后退一步,便找来了自己的老同事丁良平从中说和。丁良平这些年来一直以一个长辈的身份保持着和程传铁两口子的联系,每逢丁良平过生日程传铁也是带着全家一起过去祝寿,程敏也一直在积极地维持着这段关系。因此让丁良平当这个中间人是最合适不过了。在丁良平的说和之下,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又充满诸多矛盾的父子又坐到了一起。
一顿酒肉饭菜之后,丁良平开始切入正题。首先把程学鹏苦于来自老家的压力对程传铁说了一遍,然后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7万块钱交到了程传铁手中。这还不算完,接着丁良平从随身带着的纸兜里掏出了两张打印好文字的纸来。这两张纸便是即将要让程学鹏父子签的“协议”。这协议的内容便是该房产由程振鹏父子共同出资,虽然房产在程传铁名下,但程学鹏享有绝对的居住权。程传铁拿过协议看了一下心里想:这协议不正是起初的想法么,只是继父没有掏出他当年应允的7万块钱才生出了这么多事儿来。所以便干脆利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丁良平作为这份协议的中间人,也在见证人这个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说起给程学鹏解决家庭矛盾的丁良平,其实他自己家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丁良平在研究所工作期间娶了关茉芬的同事焦炀,之后因为焦炀的极力撮合才促成了程学鹏和关茉芬的婚事。丁良平和焦炀生下一儿一女后生活得相当幸福,到了临退休的年纪一直居住的研究所宿舍开始拆迁了。在焦炀给拆迁办进行了大大小小的撒泼耍赖之后,他家分的房子面积越来越大。就在即将签合同的最后一天,焦炀又为了分房最后的一点利益和学校吵了起来,这一吵吵出来了突发脑梗。就这么着,丁良平和儿女住进了大三居,焦炀住进了ICU。当时研究所的同事、关茉芬、还有程传铁一家都分别去了医院探望,关茉芬因此还求着自己的妹妹关茉芳找了个比较好的大夫,但是一个月后焦炀还是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这旦夕祸福本来在人群当中就是平常的事,况且她也给丈夫和孩子们换来了更大的房子。本想着丁良平一家应该生活顺遂了,可这丁良平不干啊,焦炀刚去世还不到半年,丁良平就嚷嚷着要娶个后老伴儿。丁良平的儿女可不干了,心想这母亲“尸骨未寒”这爹就开始要娶媳妇办婚礼了,这怎么行!于是这父子、父女大战就开始了,持续了数月谁都拧不过丁良平,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这个后老伴进门儿。
再婚倒也无妨,可是因为前面孩子们激烈的反对,让丁良平这位后老伴有些胆怯了,害怕嫁过去受人欺负。丁良平大大咧咧遇事可不会多想,为了让老伴嫁得有底气,也为了和老伴证明自己在家里说的算,不用理睬儿女的想法,他竟然背着儿女在房产证上添上了这个新老伴儿的名字。这下好了,一石激起了千层浪,闺女儿子都不和他来往了,全都出去自己过了。闺女还好已经嫁了人,只是和他减少了来往而已。儿子可就糟糕了,混起了社会。八十年代初,因为一起群殴事件,被警方通缉过起了逃亡的生活。直到前几年才刚有了音讯,这么多年因为有案子在身所以一直没有成家,40多岁了在一个社区盘下一个自行车存车处赚些钱为生。就是这么个把自己家搞得乱七八糟的丁良平现在却做起了中人给程学鹏家解决起问题来。
 
 
 
九十四 良策
7月的一天,程家同四年的青春和欢笑终究以一张毕业照片而终结。匆匆的大学时光没有在他脑海里留下多少回忆,画画、裁剪、设计、制衣仅此而已。唯一最重要的就是获得了一张毕业文凭。从马来西亚回来已经五年了,程家同终于得到了这块敲门砖可以去找工作挣钱了,可是开始却并不那么顺利,几乎每周都去参加招聘会收到的面试通知却寥寥无几。直到母亲程敏在商店卖货时偶然遇到了当年厂子里的团支书徐刚,工作才算有了着落。
徐刚当初放弃厂里的职位和大好前途,主动调到远离市区的开发区工作。当时的开发区实际上还是一片荒地,除了荒草和蚊虫都没有几栋像样的房子。全厂人对徐刚的想法都是百思不得其解。二十多年前的秘密终于解开了,徐刚当年调任的是海关的工作。当时程敏单位的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工作职位,徐刚竟然敢去。其实同那些年乘着改革开放大潮辞去工作下海的关之杰一样,他也是看出了这场改革意味着什么,虽然有风险,但回报也会很丰厚。
如今时过境迁,也证明了徐刚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在工作中,他积攒了不少的人脉。当程敏试探着说出请他帮忙给孩子找一份工作的请求时,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就给程家同找到了一份杂志社美术编辑的工作。
程家同刚刚工作一个月,家里出现了新情况。8月份开始,关茉芬就开始咳嗽,咳嗽严重得竟然连每天都要进行的麻将局都取消了。输了几十块钱的程学鹏因为钱还没有赢回来脸上带着不满,为了希望她赶快好起来重新组局,程学鹏主动打电话让程传铁带着母亲去看病。到了医院检查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病症,医生象征性地给开了些镇咳的糖浆。谁知道过了两个星期,关茉芬咳嗽得更严重了,甚至咳出了血。程传铁把她送到医院时,已经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了。在医院苦熬了一段日子,抽了一辈子免费香烟的关茉芬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了,享年82岁,临行前还嘱咐程敏买了一身紫色的装裹。从医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刻一切有关于关茉芬的任何故事也尘归尘、土归土消失殆尽了。
很快,程传金和程传银也收到信儿赶来给继母关茉芬送路。按照送路师傅的安排,程传金作为长子被安排在队列的第一位,程家同作为长孙被安排在队列的第二位,而程学鹏的次子程传铁被安排在队列的后面,此时的程家同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程学鹏对自己那么疼爱或许是封建家族思想的缘故。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个小到没有人注意的细节,就是自己工作的杂志社送来的花篮上标着一个名字程学东,这个名字似乎与程家人名字有些相似,这是他公司老板的名字。人人都在忙着办丧事无暇顾及他也没有去问,出于好奇默默地记下了这件事情。
关茉芬的去世看似平凡而正常,但是却又给这家人增添了新的波澜。来参加葬礼的人基本上都知道这一家人的关系,先前在丁良平的主持之下,程学鹏和次子程传铁签下了一份协议。按照协议上的内容推断下去,如果程学鹏先去世的话那遗产自然地就归到了关茉芬的名下。如果事情按照这样自然地发展下去的话,终归有一天这由程学鹏和程传铁共同出资的房子自然将来也会被程传铁拥有。
可老天爷又和这家人开起了玩笑,关茉芬死在了程学鹏的前面,这样一来又让老家的人忍不住了。还是原来的人还是原来的套路,程学贺又到了侄媳妇许颖捷的家。这回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必定这房子程传铁也出了不少的资,上次没能成功剔除程传铁。自从程传金从城里回来后,他的三伯程学贺就冥思苦想想出来一个“三一三十一”。程传金这次来城里参加关茉芬的葬礼也是为了趁着这股热乎气儿跟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聊一聊这“三一三十一”的问题。
一辈子都在扒拉算盘珠子的程学鹏自然了解什么是“二一添作五”、什么是“三一三十一”,这“三一三十一”指的是三个人分一份,也就是程传金、程传银和程传铁三个人来分程学鹏的财产,当然也包括名字是程传铁的那间房子。这后面的“三十一”则是每个人可以分到三份,最后还剩下一份。程学鹏思量了一下明白这剩下的一份就是自己的,于是对大儿子程传金说了一句,“我还没死呢?”
三弟程学贺在老家冥思苦想出来的一条“良策”就这么着被大哥的一句话给怼了回去,程传金也吓得不敢再问。
就是继父的这么一句话,忽然让程传铁茅塞顿开了,原来财产这个事情是不能在人在世的时候提出的。知道了这一点,他也明白了只有程学鹏活着,老家的人不论谁来都没有用。此后程传铁和程敏就搬进了新房的小间,平日去商店卖货,闲时照顾程学鹏的衣食起居。而程家同则自己住到了建国道的旧院子里,程学鹏也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说那个院子以后就给孙子做婚房用。那个旧院子虽然居住了这么长时间,但是院子里连个厕所都没有,作为婚房来说也有些牵强。
说来也巧,程学鹏单位第三期集资建房要开始了。为了拆除空余老房,单位里组织以小换大、以老换新的房屋置换工作。得到了这个喜讯的程家同异常地高兴,说服了爷爷一定要置换一套房子。因为自己总算要有个稍微像样点儿的房子住了,况且也在单位交上了女朋友,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准备结婚了。单位置换用上了程学鹏的工龄做积分省下了不少钱,把20平米的老房上交,然后再补交7万块钱这房子就算是置换下来了。程家同也就顺理成章地住了进去……
 
 
 
 
 
 
 
 
 
 
 
 
 
九十五 杂志
家里的事处理完毕后,程家同很快投入到工作当中。他工作的这间杂志社很小,除了老板程学东,只有吴一、徐明华、高雯、黎茉和程家同五个人。吴一是策划,也兼职司机,公司的车是他从家开来的一辆面包车,车体上贴着杂志社的名字,油钱由公司出。徐明华是个女编辑,同吴一一样一副过劳肥的体态,工作起来有点用力过猛,大大小小的事物无一不参与一下,不知情者甚至会认为公司就是她的。黎茉面试时是个文员,平日里则被程学东使唤成公司里的各种角色。高雯是最后一个进杂志社的人,工作了一段时间,与程家同开始交往,工作能力很强,算是能撑起这个杂志的唯一编辑。
表面上程学东是一个杂志社的总编辑,但实际用一个到处“化缘”的个体户来形容他应该更加地贴切。一年前,程学东跑了一趟香港,和当地的一家杂志社签下合同,可以用他们的名字在自己本地印制杂志获取广告费。回来后,程学东就注册开下了这家小公司,一开始还有些企业冲着香港的杂志品牌来投广告,可那些企业也不傻,干着干着没有转化率便质疑起这本杂志的发行量来。
程家同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美术编辑,就发现这杂志每周印刷好后都是赠阅,而且还都是吴一开着那辆破车跑遍全市的咖啡厅一家一家偷偷地放在报刊架上,这到了程学东嘴里就成了发行。这种发行量要是能有广告转化那才是见了鬼,可程学东开了这个买卖就是要赚钱的,找不来大的金主,程学东就把目标指向了乡下,从那以后一本名字时尚感很强的杂志里面竟是些农民致富的消息,什么“大学生回家养鹧鸪发财啊”,“乡土书画家在家创业”之类的。时不时就让吴一开着面包车下乡,程家同把这件事称为春游。每找到一个新的乡镇企业程学东就会把这家企业当作是“待宰羔羊”宰割起来,就算最后广告生意没谈成,他也会留下三四天吃吃喝喝,美其名曰“考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样的模式杂志不干黄了都对不起谁。果不其然,8月份没能发出工资来,接着9月份也没发出来。
有一天,程家同正在电脑前排版,一个身材微胖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忽然闯进办公室来,把程学东一把抓到了门外。程学东刚出去,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们可就干不下去活了,一时间聚到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还是徐明华到得早,知道的事情比较多,她告诉他们,这个中年妇女是程学东的前妻,可能是过来要抚养费的,看看现在公司的状况估计程学东不知道赖了多长时间的抚养费了。程学东的前妻就在这栋写字楼的底商里开了一间小小的美容院,整个美容院就她一个人,虽然不怎么赚钱但是要比程学东的这个胡打乱闹还赔钱的杂志社要强。说着话徐明华翻开了一本杂志指着上面的名字“Helen”说,“这个人你们都认识吧?”
“认识啊,这不是有一回咱们去KTV过来结账的那个人么?”程家同说。
“对。”徐华明说,程学东离婚后就到处找钱。这个Helen的父亲在湖南经营一个爆竹厂,家里还是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的。程学东平时装成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一来二去就和Helen好上了,每次去湖南都捧着本杂志,让Helen他爹在杂志上做广告。另外程学东还有一个闺女,离婚时闺女归了她媳妇抚养,这闺女有时下课后就来楼下的美容院和她妈一起吃饭。徐明华下班有时会碰到她们,这闺女的名字叫做程传莲。
“什么!程传莲?”程家同听到这个名字后心里一惊,这父亲叫程学东闺女叫程传莲。这名字和自己爷爷、父亲的中间字竟然是一样的。带着这个疑问程家同在下班以后和高雯絮叨了起来。
“两代人名字中间字相同,可不是巧合。”高雯一面等着回家的公共汽车一面和程家同聊着。
“是啊!没准真是亲戚?”程家同说。
“要不你回家问问?”高雯说。
“我问谁啊?”程家同面露难色。
“是啊,有这种不靠谱的亲戚也不是什么好事。”高雯说。
“嗯,可别和别人说。”程家同补充道。
“嗯,不会的。”高雯点了点头。
“你车来了!”程家同把高雯送上了公交汽车,自己则走路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程家同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躺在床上反复地想这个程学东到底是谁?想着想着忽然想起来几年前好像老家送过来一本新印的家谱。
这本家谱是三年前三爷程学贺送过来给爷爷程学鹏的。起先程学贺经常打电话来问大哥这家里亲戚排序的问题,开始的时候程学鹏还以为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后来才知道程学贺是根据之前捡回来的那张烂布上的旧家谱来编纂一个新的家谱,家谱印好之后一家一份。为此还让程学鹏以家族掌门人的身份贡献点东西出来,最后愣是从“粘在肋条上的人民币”中扣下来两万块钱人民币。不过拿到家谱的程学鹏还是有一点点高兴的,毕竟在这本家谱当中,程学鹏的身份是掌门人,而自己唯一的孙子程家同的名字也被印在了上面。
终于,一通翻腾之后,程家同在爷爷的旧木箱里找到了这本家谱。打开翻看第一页是“世学传家、耕读衍业、恪守汝志、茂永锦长”的家训,后面就是一些诸如“太祖”、“高祖”之类的名字,在后面一页就是已经去世的太爷程世谭,程世谭这一页则分出了九个分支分别是太爷的其他兄弟。程家同看到第九个叫程世辰,这程世辰便是当年在天津开金铺的程学鹏的九伯。也就是程家同的九太爷,这程世辰的下面赫然印着程学东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下面还写着育有一女名唤程传莲这样一组小字。为了确认无误程家同还问了自己的爷爷,“对,没错。是有这么个人,你九太爷生孩子玩,他小时候我还见过呢。我们都叫他‘冬瓜’。”
爷爷的回答让程家同的怀疑算是坐实了,杂志社老板程学东果然是自己家亲戚。家里还有这么一位不靠谱的亲戚,而且还是自己的老板,这可让程家同有点蒙了。可转念一想,根据家里亲戚以往的讲述,自己的爷爷程学鹏并没有比这个“冬瓜”靠谱多少,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得亏了自己跟程家人还缺少着这么点血缘关系。
 
 
 
 
 
 
九十六 欠薪
杂志社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了,程学东只字不提这事儿。上次去乡下“化缘”愣是被人家用几箱鹧鸪蛋给打发了,还得在杂志上给这家鹧鸪养殖场做个软文,一期杂志印了3000多册就得了这么点鹧鸪蛋,这种事在程学东的口里美其名曰“易货”。为了不让大家提工资的事情便率先把鹧鸪蛋分给了大家,自己躲进办公室了。
徐明华打开了一箱,扒开锯末之后里面可怜的10几颗蛋也就和鹌鹑蛋大小差不多,这一箱蛋一次全用了估计也就只能摊两个煎饼。看完这个,徐明华愤怒地盖上了箱子,然后把大家都叫到写字楼的楼梯间里。
“你们说他这个月还发得了工资么?”徐明华问着大家。
“你看现在这形式,够呛。为了省钱这杂志才印了3000册,结果还是赔钱。”吴一说。
“嗯,够呛!”程家同说。
“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得问问他啊?”徐明华继续问大家。
“嗯,得问。”黎茉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咱把他叫出来,我问问他!”徐明华说。
“好!”大伙都非常赞同徐明华。
一段私下的员工会议结束之后,大家纷纷集中在了会议桌上等待。片刻后程学东被徐明华叫出来坐在了平时开会的位置上。
徐明华上来就问:“程总,咱这三个月工资是不是该发一下了?”
谁知道迎来的不是正常的回答,而是程学东手拍桌子发出的巨响,这声音来得如此出乎意料,震得徐明华心脏都微微颤了一下。
“无理取闹!现在是要工资的时候么!现在咱们得把‘东方神韵’的活儿给拿下来。”程学东说完这句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不出来了。直到最后一个员工回家之际才默默悄悄地开门离开。
徐明华一行人分别出了写字楼又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饮品店集合起来,这个局儿是徐明华攒的。她也料想过多种情况,其中一种状况就是这钱程学东应该是不会那么轻易地给,因为他口袋里可能都没钱。为了逼他一把,徐华明才把大家都叫了过来,探探大家的口风。得知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徐明华便大方地说起自己的计划来。
“你们说这程学东可恨不可恨!”徐明华问。
“当然可恨了,这三个月的油钱也没给我,白用着车。”吴一咬起了后槽牙。
“办公室里那台打印机不还是你从家里拿来的么?”徐明华问。
“是啊!一会儿再回去一趟,我得拿走,不让他用了。”吴一听到徐明华说这个便更生气了。
“你们看明天咱这样行么?咱们去劳动仲裁集合去告程学东。”徐明华跟其他人说起了她明天的计划。
“那咱还不如直接跟他说你要再不给工资我们就去告你啦,吓唬吓唬他。”程家同拦了一下徐明华的话。
“哎,你别插嘴听我说完,我把咱的打卡记录都拿来了,一会儿找地方复印去。”徐明华接着说。
“嗯,那给我吧。我住学校里打印便宜。”程家同说。
“就这么定了吧!明天早上都早点来。”徐华明结束了讨论,大家也各自回家去了。
程家同也像往常一样陪着高雯等公交车。
等车之际,程家同接到了程学东的电话。程学东在电话里说,他觉得徐明华最近有点不对劲儿,担心一份策划案的完稿被徐明华破坏,所以特地打电话来让程家同把公司文件柜里的硬盘拿出来放在身上保存。这份策划案的完稿本来也是由程家同设计的,因此放在他那算是比较妥当。这个举动正好让程家同心生一计。
“高雯,我问你个事儿。”程家同说。
“怎么了?”高雯说。
“你还愿意在这里上班么?”程家同问。
“当然不想了,不靠谱啊!”高雯说。
“那我有个办法要钱。”程家同说。
“什么办法?”高雯问。
“东方神韵的广告策划案和设计稿已经通过了,所有完稿都在硬盘里。想要再做一遍设计稿很难,这硬盘我要是不给他这生意就做不成了。”程家同说。
“是个好办法。逼他先发钱再给他。”高雯说。
“可是这钱得一个一个地要,我都排好顺序了,我、你、黎茉、徐明华、吴一。我手里的这个硬盘的内容根据咱们的分工,正好适合咱们五个人用。自己用自己那份儿去和程学东谈判。”程家同说。
“然后拿到工资后咱们就别干了,找新工作去。”高雯说。
“嗯!可是这工作好找么?”程家同说。
“不好找也得找啊!”高雯说。
“是啊,这哪叫公司啊,成天靠‘易货’生存,这不成了原始社会了么?”程家同思考着说。
按照约定,五个人便照着徐明华先前说好的事情来到了一处地方集合。但是却因为先前没有和程学东签订过任何合同,而且那打印出来的出勤情况也证明不了他们真正在那里工作过,眼下只能回到公司里重新取证,可五个人已经一天没有去公司了,如果现在再回去的话肯定会引起程学东的怀疑。没有新办法的情况下,徐明华只能让大家各自回家跟程学东这么耗下去。
无奈中,程家同也只能和高雯找了河边的一处公园散步说话。正在这个时候,程家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电话上显示的是程学东的名字。程学东让程家同拿着硬盘回公司把策划案做最终的完善,至于徐明华等人就不管了。他为了博取程家同的信任还倒出了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在关茉芬葬礼送花篮那天,程学东就已经发现自己是程学同的亲戚。电话中一半的内容都是攀亲戚的事情。他告诉程学同既然是亲戚,放弃其他人这公司两个人也能干下去,只要是做完那个企划案,赚了钱两个人便可以分享利润。程家同虽然表面答应了程学东,可早已明白这程学东的为人……
 
 
 
 
 
 
 
 
 
 
 
九十七 纠纷
挂断电话之后,程家同带着高雯一起来到了写字楼的楼梯间里。
“我先进去,把我那份工资要过来。到手后,我再叫你,要你那份儿。要完了咱就走。”程家同对高雯说完这句话便进了杂志社的办公室,程学东正躲在自己那间昏暗的办公室里等着他。
“来来来!坐下吧。”程学东见到程学同后急忙整理了一下那天拍桌子后散落在地上的杂志。
“程总,咱先把欠我的工资给结了吧。”程家同没有坐下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工资的事。
“好好好。”程学东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钱交给了程家同。
接过了钱的程家同立刻告诉了程学东自己和高雯的关系,他把站在楼梯间的高雯叫了进来,告诉程学东如果只是自己拿到了工资的话,和自己女朋友的家里也说不过去。程学东听后又拿出一份钱给高雯。拿到了拖欠工资的程家同和高雯走出了杂志社的大门,决定再也不会回来,可程家同依然把那个装着策划案的硬盘放在包里没有归还,因为那个东西还可以帮剩下的黎茉、徐明华、吴一陆续地逐一要来工资。
可刚过去几分钟,黎茉便又打来电话斥责程家同出卖了其他人自己拿钱走人了,无论程家同怎么告诉她自己手上还有策划案,下一个能拿回工资的人就是她的事情,她都听不进去。程家同知道自己才刚刚拿到钱黎茉就知道了这必然是程学东告知的,虽然不知道程学东跟黎茉的具体说辞,但可以分析出程学东此举是在离间手下的这些员工。面对黎茉这个不聪明的大脑,程家同只能选择不再解释挂断了电话。
挂断了黎茉的电话,程家同和高雯便来到了爷爷家里。闲聊之间他把程学东做过的事情完整地跟爷爷程学鹏复述了一遍,听过这些的程学鹏说出了一句马后炮般的话,“这个冬瓜,小时候我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比他爹差远了。”谈笑之间家人一起等待着晚饭。谁知道刚过一会儿程学同在家里的这顿晚饭便吃不成了,他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来电话的是徐明华,语气和蔼可亲说是要请程学同吃晚饭,继续商量要其他人的钱的事情。旁边坐着的高雯提醒着他,这大概是她们摆出的一桌“鸿门宴”,程家同考虑了几番考虑决定还是去吧,必定自己手上还有能帮他们要回工资的储存了策划案的移动硬盘。
刚到约好的单间,程家同在这里不仅看到了那三位同事而且程学东赫然坐在了最中心的位置。看到这一切便知晓了半数事情,程家同决定再也不给这些人机会。看了看桌子上最贵的龙虾坐下夹了两口便和程学东说了一声,“再见!”便走出了饭店,至于之后他们在饭店里说了些什么,程家同就不知道也不关心了。
转天,程家同正在和高雯商量再找工作的时候忽然又接到一个来电,这次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了电话才知道公司附近派出所打来的,说是程学东报了警称程家同偷了公司的一块移动硬盘。这可把程家同给气急了,他带着硬盘和前几天徐明华让复印的那些考勤卡来到派出所,当着警察、程学东和徐明华、黎茉、吴一三名员工的面,把事情从头到尾地和盘推出。警察听完事情的经过,沉默了一会,便通知程家同可以回家了,他出门的一瞬间仿佛听见了那些人的争吵声……
从走出派出所那一刻起,这个事情就告了一个段落,那些事情也在与程家同有关。程家同辞去工作之后有了相对多的时间,他一边找工作一边每天去养老院看一下自己的姥姥秀琴。一年前秀琴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陶吉利和程岚要操持生意无暇照顾老人,二女婿殷大海因为腿上的淋巴癌扩散死了,留下了程桦孤儿寡母。程桦的儿子还因为从小癫痫生活不能自理。最后是大闺女程敏既要开店,还要照顾腿脚不怎么好的公公程学鹏。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三个姐妹商量最终把秀琴送进离程敏家不远的一处养老院里,这样也方便照顾。
找到了新工作,程家同和高雯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前不久程学同在把自己住的新房,也就是半分半买的那间学校教师福利房装修了一遍,眼下就等着先前订好的日子了。由于年纪过大,年轻时便有了喝酒习惯的程学鹏患上了痛风,腿脚也不好使了,只能在家里等着大孙子的婚礼。程学鹏那根深蒂固的四世同堂的思想,对孙子婚礼非常地期待,因为在那之后他也许也和已故父亲程世谭一样用余生享受着天伦之乐。于是,他亲自写了喜帖,寄给老家的亲戚,他知道自己利用这一家掌门人的身份,至少要给面子。
11月天气渐凉,程家同的同学曲朝正带着其他的人站在酒店门口整理着鞭炮,等待着新郎和新娘的到来。按照这座城市的习惯,大多数人都是在晚上结婚的,这有别于其他地方。程家同的三爷程学贺和大伯程传金在中午的时候赶到了。原本以为来晚点弄个压轴的程学忠却没想到来早了,同程学鹏一番攀谈之后便急着要走,理由是北京一会要下大雪了,不赶紧走走就要封高速了。对于这个牵强的理由,程家同的父亲程传铁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因为他知道程学贺来此捧场只不过是为了给大哥些面子,心不在焉地参加婚礼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次程传金也是没有白来,相对于之前的摩托车和小夏利之外,这次他可是攒足了成本开来了一辆大吉普给程传铁讲着价钱和性能。前几年还是小排量的小汽车时程学鹏就想坐一坐这大儿子的车,可是都被不同的理由所拒绝了。这次他又提出想坐儿子大吉普去参加孙子婚礼的要求,结果还是被程传金找理由拒绝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爹坐一下儿子的车有那么地难,最终没有办法还是程传铁用轮椅把继父推到了饭店参加婚礼,这多少让程学鹏有些失望。
 
 
 
 
 
 
 
 
 
 
 
 
 
九十八 解放
婚后的几年里,程家同和高雯分别又找到了心仪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进慢慢地积累,生活上也过得顺心起来。但这些年也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不同的事情,程家同的舅爷关宝钧、奶奶关茉芬、姨奶奶关茉芳都因为肺癌去世了,母亲的同事二源儿也在拿了一次退休金之后去世了。最令人没想到的是,和程传铁一样大的关之凤在父亲关宝钧死后不久也去世了。
这些事情都潜移默化让程传铁有了自己的感悟,就是自己已经活够本儿了。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程传铁五十五岁时,在内心里宣布自己已经退休了。平日里亲戚聚会。总是宣扬着自己一辈子弄了两套房子,然后儿子也结婚了。当亲戚们问下文时,他总是把那些死去的人尤其是关之凤的例子举出来给大家看,大多数亲戚们听他说到这儿时也就停止了争辩。
在每次聚会中,程家同总是能注意到父亲这一点,因为先前在马来西亚时他见过干爹、二姑丈那些老人家的生活状态,所以认为父亲是心态的问题,那个时候他就开始想办法去扭转父亲这种服老的心态。
程家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每次同高雯一起回父母家时,就和父亲对各种正在发生的事和新闻发表评论,来讲出各自的想法。但是每一次谈话之后,程家同总是感觉自己没有能力去和父亲的固执抗衡,每一次的聊天都在慌乱和吵闹声后结束。
2013年11月,程家同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前一天晚上,程家同如平时一样来到父母家看爷爷,却发现爷爷身体明显泛出黄色。在程家同的认知范围内,这身体突然变黄肯定是人的肝胆出现了问题。在和父亲商量过后,他们决定第二天一早把程学鹏送到医院去,可还没等到第二天早上,晚上,爷爷的身体状况就出现了恶化的情况。程传铁赶紧拨打120把继父送进了医院。程敏也拨通了电话,通知老家的程传金赶紧来。
第二天全家人便都聚集在医院。医生说,程学鹏的肝胆已经衰竭,可以输些人血白蛋白,也许还能多活些日子。程传铁是继子,此时他的话也没有多少分量。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长子程传金的决断。
程传金把程传铁和程敏拉到病房外说,老爷子的所有医药费由程传铁先行垫付,最后把单子拿过来让他报销,至于输人血白蛋白的事情就算了吧,反正人又救不活不用浪费钱了。因为程家人在医院聚集,程传铁就像一个外人一般没有任何发言的机会。
即使这样,程家同心疼爷爷,还是让媳妇高雯托人,从其他医院调来了两瓶人血白蛋白给爷爷输上,当然这是他自己的决断,所以这两瓶的医药费不在程传金的报销范畴里。输完了人血白蛋白,程学鹏精神上稍微好了一点,一辈子从来也没大口吃过肉,跟孙子说要尝尝牛肉味的方便面。程家同听后便泡上了一碗,旁边还用手机给爷爷放着爱听的京剧“空城计”,程学鹏跟着音乐的节奏哼唱着睡着后,程家同才放心地回家去。可是第二天清晨刚起床,就收到了母亲的短信,爷爷已经过世了。
三天后,程家同开着头车引着爷爷的灵车前往殡葬中心。这辆车是程家同在一个月前刚买下的,前几天刚开回家。买车的主要原因是听说了爷爷一直想坐程传金的车却没有坐上这件事,原本是想让爷爷坐上自己的车过过瘾,可还没到坐的这一天就去世了。
最后的遗体告别之后,程学鹏的骨灰盒被送了出来。这时站在一旁的程传金面对摆在前面的骨灰盒忽然冒出了一句话,“这个谁抱着?”
“这个当然是你抱了!你是长子。”旁边站着的许颖捷拍着他的胳膊提醒着他。
程学鹏的骨灰要送到陵园去和妻子关茉芬一起合葬的,因此程传金把骨灰盒抱到了自己的车上打起了头阵,程家同作为掌门孙举着爷爷的遗照坐在了第二辆车里。程家同从挡风玻璃前望着前面那辆黑色的吉普车眼角划出了一滴泪来,心想:爷爷总算坐了一会儿自己儿子的吉普车。
从墓地回来之后,程家同在自己居住的房子周围走了好久,这里是程学鹏进城之后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有他的过往。小时候的事情“从轱辘掉了到爷爷最后在医院吃方便面的情景”就像过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又很快地消失。这个时候程家同觉得身边所有的事情都或多或少地与自己的这个爷爷有着联系,爷爷的死让他觉得似乎和脚下正踩着的操场地面都断了联系。
程传铁和儿子的感受却截然不同。程学鹏的死对于他来说,好似压了自己五十多年的大石头突然间消失了。那种自由的感觉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孙悟空忽然被放出来的感觉,轻松又自在。程传金先前说的报医药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程传铁也并没有在意。
程学鹏葬礼后的一个月,久未谋面只在父亲出殡那天出现过一次的程传银却突然来到了程传铁的家,不仅没有分摊医药费和办丧事的钱,还找程传铁要两万块钱,说是没有分到房子得给些补偿。相对于刚刚得到解放的程传铁来说,这两万块钱算不上什么,就当是为了把她打发走,于是痛快地掏了2万块钱。可程传铁不知道的是,这个乡下姐姐为了这个房子可下了不少的功夫,到各种地方咨询,无奈自己从来也没有尽过赡养义务,更没有权利去分一个在程传铁名下的房子,其实此次来也就是为了碰碰运气看看自己能不能要到钱。
这件事过后没有了束缚的程传铁便更加自由起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多年边缘状态生活的他一下子开始报复起自己的人生,把自己标榜成了家中的老大,在听不到任何反对声中继续生活着。
 
 
 
 
 
 
 
 
 
 
 
九十九 病了
程学鹏去世后,程传铁和程敏开始真正意义上过起了自己的生活。这一年也是手机移动最盛行的一年,实体店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由于程传铁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去外地进货了,对现在市场需求的商品不是很了解了,再加上之前一直在料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这生意做得是一天不如一天。程家同给出了主意,把店面转租出去,不仅每个月稳稳当当能挣到租金,省去了这每天站柜台的苦,时间上也变得充裕起来。
这一闲下来,程传铁的心态就变化得更明显了,每天宅在家里,看电视只看战争片。半夜了精神睡不着觉,有时夜里一两点还在没有人的街道上闲逛。早晨到外面去买菜就一手挑菜一手交钱,很少与人有过多的交流。跟家人更是如此,不能超过三句话,一过三句就会吵起来。
“家里不是讲理的地方!”
“你别在厨房待着,我在这待着你们就不能在这待着!”
“我就不走人行横道!”
“只有警察才能管得了我。”
这些都是程传铁和家人的聊天方式。程家同看见父亲这种情况,先是和父亲谈心,但是也是超不过先前说的那“三句话就吵”的公式。每周周末程家同都会去,这一次和程传铁的对话简直都要把程家同给整疯了。
“爸,我妈怎么不在家?”程家同问。
“我哪知道她为什么不在家?”程传铁说。
“那我妈去哪了?”程家同问。
“她去哪了,我哪知道!”程传铁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她回来吃饭么?”程家同问。
“我哪知道他回来不回来!”程传铁说。
听完这句话,程家同意识到已经是第三句了,如果再加上一句恐怕情绪又要上来了,便闭上了嘴不说了。就这样,晚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程家同就在那干坐着,看着同样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一会起来,一会坐下,一会还皱一下眉头,一副浮躁不安的样子。
程家同想来想去,觉得父亲可能是一下子不能适应放松下来的生活,便上网查了一下。但只查到了一些关于退休综合征的文章,这老年人由于退休后不能适应新的社会角色、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变化而出现的焦虑、抑郁、悲哀、恐惧等消极情绪,更令程家同担心的是这种心理障碍往往还会引发其它生理疾病、影响身体健康。而且程传铁亲戚少,朋友这几年也都少了来往,并没有合适的人能去疏导。程家同继续向下翻看相关文章,有一条评论映入了他的眼帘。这评论里说或许给他添一个孙子,找些闲七杂八的事情来做也许就可以缓解缓解。
话说这程家同也结婚五年了,该生一个孩子了。回去拿出了存折,翻看上面这几年的积蓄也不少了,够生养一个孩子的了,便下定了决心决定“造人”。可几个月下去媳妇的肚子也不见个动静,这可把程家同给急坏了,茶不思、饭不想。本想把父亲的心理障碍给弄好,没想到自己先颓废了。高雯找了一个心理咨询师,和程家同聊了一下午,才让他的心情舒缓放松下来。
原本程家同想要小孩儿是为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没有血缘相亲得上一代可是却可以拥有具有血缘关系的下一代。程家同坚信只要有了孩子,程传铁那些“退休综合征”和“老年逆反期”的症状就会减轻。可心理咨询师却告诉程家同,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程传铁能在儿时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肯定要比常人坚强很多,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放松下来。
心理咨询师说的一切程家同都能清晰地理解,他找心理咨询师的目的也是让自己能放松下来。放松下来的程家同和高雯趁假期,带着放松的心情去了杭州旅行,一个小生命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悄在高雯的肚子里安营扎寨。
2017年盛夏,小家伙诞生了,程家同高兴地抱着这个哇哇啼哭的小婴儿,此时她有了自己的名字,程果。程果出生的景象让大家都似曾相识,同36年前程家同出生时的情景相同,一个孩子出生后家里尽是和睦。
然而和谐的场景还没维持到小果儿周岁。小果出生后程家同一家就住在了父亲的家里,高雯坐月子,程敏负责照顾孩子,而程传铁负责做饭,程家同每天在外上班,本来每个人都有合理的分工,可这和谐却瞬间地被程传铁给打破了。
程学鹏去世后,程传铁就无节制地喝酒、吸烟、喝浓茶、吃高盐高油,程敏管不了他,程家同试着不让父亲这么重口味,但得来的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吵架。程传铁就是在这种没人管的状态下生活着,导致自己味觉消失,只能配上更重的口味饭菜才能下咽。平日里他吃咸全家人也就只能默默地陪她吃咸,可小果可接受不了这高油高盐的食物。程家同忍受不了便说上了一句这高盐高油对咱身体都不好,小孩子更不能吃,以后咱得少放点盐健康点。
这一说可挑动了程传铁那颗犹如炮捻般的神经,一下便爆发起来,在不大的屋子里手舞足蹈起来,那场面让人觉得十分可怕。程家同怕他发疯只能把他按坐在沙发上,这么一按可不要紧,程传铁更加暴躁了,说程家同打他。生生在半夜把程家同、高雯和小果儿赶了出来。
无奈之下,程家同只能在凌晨驾着装满了婴儿用品的车,载着媳妇和孩子回到了自己家,此后的日子里他就和媳妇轮流看起了孩子。这是程家同这么多年来首次感觉到自己原生家庭的可怕,父亲程传铁性情的改变源自于孩童时代不堪的经历,就好似一个在海上终日与海风搏斗的水手,上岸休息时反而得了重病。程学鹏就好比是时时刻刻刺激着程传铁的海浪,程学鹏消失了程传铁也就病了。
 
 
 
 
 
 
 
一百 换房
一转眼,程果三岁了。程传铁却还是老样子。而他的儿子程家同依然没有放弃,这一年他又想起了一个办法。按照程家同的想法,这个事情不单单对程传铁好,而且对全家人都有好处。跟媳妇商量了一下就开始付诸于行动了,这个事情就是买房子。
起初程家同想卖掉学校的房子,因为这套房子的房龄比程家同的年龄还要大。可程敏不太认同,她认为学校的房子虽然老旧但是周围的环境是任何地方都比不了的,单单这校园里的湖就有五个,绿树成荫的一到季节到处都是鸟语花香。
对于程家同来讲,卖哪处房子都无所谓,关键是看准了的新房子是一楼,老年人上下楼方便,并且这个时间段内房价又降到了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又可以用上一直在卡里尘封着的公积金,并且还是学区房,最关键的是这个小区前后都是比较大的公园。一举多得,一来换到好环境有利于缓解父亲的不良情绪,二来以后程果也可以上区里的重点小学。换了大房子后,两家人又能住在一起,无论是照顾小孩儿、老人,还是相互间的照顾都方便了许多。
所以和父亲商量后,把他那间东西朝向的房子挂在了中介网上。很快就陆续有人上门看房,一个月后这套房子就卖了出去。
程家同带程传铁去看挑中的房子,程传铁也很喜欢,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情绪也变好了很多。为了买房,程家同几乎倾尽了自己的所有,但是他一想起父亲程传铁和孩子程果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
很快房子就买下了,拿到房子钥匙的程家同还来不及感受这来之不易的成就感,就被繁忙的工作催促着回了单位。忙完工作去新房时,发现整个屋子已经被父亲用带有浓重味道的劣质涂料粉刷了一遍,这难闻的气味把程家同熏回了学校的家,心想孩子还小,去那间屋子住还不得熏出病来。第二天再去,本来宽敞的客厅却被一个巨大的沙发占据了。接着可以给小果放钢琴的地方被一个新买的酒柜占据了,宽敞的阳台被两把笨重的榆木太师椅占据了。一套新买的房子又被程传铁变成了卖掉的旧房子一样的格局,大半个屋子被一些笨重又不实用的大家具占据了。
接下来的日子,程敏邀请自己的老同事、老同学来温居。这一天家里来了三十多人,此时的程传铁终于有“实力”去给周围人展示自己一辈子的成果,终于可以用房子来证明自己虽然生长在一个没有亲生父母的家庭中,也可以拼搏一生获得与其他人相同的东西,此刻他的人生梦想实现了,一生只为证明自己很强。程家同看到眼前的一切只能默默地忍受,因为他知道父亲这几年的心理状态只要多说一句就会马上吵起来。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让程家同实在是不能忍受,自己的父亲在旧房子住时从来都不注意安全问题,爱站在阳台抽烟然后把烟头扔在楼下。本想着换了新房后会好一点,结果程传铁趁他不在家,竟然在一家三无店里花了23块钱买下了一个浴霸自己装上,结果“砰”的一声发出火光,瞬间家里的所有灯就都熄灭了。程家同下班回家后才发现是父亲乱接电线把火线和零线接反了。他知道父亲的脾气没敢多说话,只劝了父亲要注意安全,因为家人安全是程家同的底线。
转眼间春节到了,看见眼前已经住了3个月的屋子程家同早就找不出那种买到房子的成就感来,只求家中水路、电路都安全就好。莫非定律总是惊人地灵验,怕什么就来什么?腊月二十九程家同刚回到家中就闻到了一股煤气味,此时的程传铁还站在厨房吸烟。
“你怎么还站这吸烟!你没闻见煤气味么!”程家同再也忍受不了,跑上前去夺取了父亲手中的烟后赶紧打开了窗子。
“哪有煤气味!没有!”程传铁坚决说没有煤气味,然后从烟盒里又掏出一支新的烟来。
“你怎么样我都能忍受,可是这安全问题谁都得注意!”程家同再次拿掉了父亲的香烟。
“你管得着我么!只有警察才能管我!”程传铁又说出了那句常说的话。
“我根本就没管你,你以前闯红灯、不走人行横道、逆行那些都不是我在管你,那些都是基本的行为规范。”程家同急的开始与自己父亲辩驳起来。
“你再管我试试!”程传铁明显地有些暴躁了。
“我没管你,这厨房有煤气味,我得检查检查,你别抽烟了!”程家同解释着。
“没有煤气味!我说没有就没有!这家我说的算!”程传铁开始有些手舞足蹈。
“不行,煤气味很大,你闻不着,要是爆炸了就坏了!”程家同急了。
“没事!我不怕爆炸,你别管我!我不让你管!”“啪”的一声一支保温壶被程传铁扔起砸在了程家同的头上,眼前一黑倒在地上。隔了几分钟后,程家同稍微清醒了点后还是坚持着给煤气公司打了电话派人来修理。
之后又是一个大晚上,与从前惊人相似的一幕又重演了。程家同又开着车带着一大车的儿童用品带着媳妇和孩子被赶回了大学里的家。这一次程家同彻底地失望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解决问题,为了调整好父亲的心态他已经尽掉了最后的一丝力量,全部的积蓄来交房子的首付,每月还要还着万把块钱的月供还养着一个三岁的女儿小果。再加上父亲的狂躁,深深地让他感受到什么是“中年危机”。此时的他多么渴望那位姓王的爷爷没有把父亲抛弃在医院,又或者是姓张的爷爷没有出事或者是现在的爷爷程学鹏从来都没进过城,如果当时不是那时的那样,也许父亲就不是现在这个样,程家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累,但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如果。
 
 
 
 
 
 
 
 
一百零一 最好
程家同被从新房中赶回家,一待就是数月,他不知道父亲在那边又做了些什么,还好不好。无力的他只能翻起了自己手机上的电话簿。发现现在家中只有一位能说得上话能管得了父亲的长辈,就是那一辈中唯一还活得健康的舅奶奶曹兰芝,可是这曹兰芝在今年刚刚过完90大寿,程家同想了想还是不要给老太太找麻烦了。便接着翻电话本,大姑齐玲玲的号码出现在他眼前,他拨通了……
“大姑。”程家同说。
“怎么了,家同!”齐玲玲问。
“我爸他……”程家同用了很长时间把从爷爷去世那天到现在父亲的身心变化和一些事情原封不动地讲给了这位大姑。
“这怎么行!什么叫只能警察才管得了。”大姑齐玲玲也是跟程传铁一起长大的,因此比较了解这些过往。她没有急于讲解决方法,而是用很长的时间讲述自己的经历。前面曾经说过,齐玲玲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被母亲关茉芳阻止,然而就是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倔强,母亲的阻力越大自己成长得就越快。就在母亲去世后,齐玲玲倔强不认输的性格已经让她成为了一棵参天大树。齐玲玲告诉程家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勇于承受不能服输,因为人生是没有选择的,程学鹏不可能不进城,也不可能不和奶奶关茉芬认识,后面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发生,要用自己的努力战胜这一切。
挂了电话之后,程家同无意间又看到了搬家拿回来的旧箱子,也就是程学鹏当年进城时提的那个木箱子。程家同掸了掸上面的浮土后把它打开了,接下来的事情让程家同惊呆了。这箱子里面被装得满满的。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最上面一层是程传铁的收养证,接着是程学鹏犯痛风时的病历本、深圳特区往来证、一张带着香味的名片、一个摔坏了的酒壶、与关茉芬的结婚证、大学肄业证、去穷棒子社调研笔记、四爷刚当兵时和爷爷的合影,箱子的最下面还压着一块儿布,打开一看布上是那句熟悉的家训“世学传家、耕读衍业、恪守汝志、茂永锦长”……
合上了箱子,程家同忽然有了想法,把这些事情都原原本本地摆出来写成一本书,这样也算对得起爷爷当初进城后才引发出的这70年大大小小的故事。如今爷爷已经去世七年了,可爷爷的出现至今还依然如放射线般影响着周围的人和事。
我,就是那个写书人,而程学鹏就是我的爷爷。我对爷爷的感觉是爱恨交织,爱的是他少年时到城市打拼,为家人为兄弟,自己甚至到死的那一天都没敢大块地吃一口肉。我爱他是因为他疼我,现在我还时不时地想起小时候爷爷用小车推着我的情景,还有小学的时候从河边挖土给我做了一个花坛,前不久我还看了看建国道的老房子,当年种的葡萄树依然还可以开花结果。我恨他是因为他真的没有把我爸爸当作一家人看,尽管爸爸一直照顾到他去世,可是在他眼里爸爸仅仅是个佣人而已。
我在有打算写这本书之前跟大姑齐玲玲大概打了3个小时的电话,她知道的也不多并建议我去问家里的最长者舅奶奶曹兰芝,还是那句话,舅奶奶刚刚过完九十岁生日我可不想让那些烦人的回忆搅扰到这位老人家。打算写这本书的时候是我最艰难的时候,我只能认真地写,不断地写,那个时候我的头也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如今已经五个半月过去了,为了写故事我把爷爷箱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翻看了一遍,一张小卡片、一张小票据中都会找出一段故事来,爷爷的箱子里装下的是他的一生。
现在故事写完了这箱子也该合上了……
爷爷到城里到底是不是偷跑出来的?爷爷现在遗物里的算盘到底是不是当初从九伯的金铺里拿来的?爷爷是否在海边和奶奶打过排球?那张家谱是不是被程学贺拿走了?卢生送来的暖壶到底被爷爷扔没扔?那个酒壶到底是不是奶奶给摔坏的?那个年头到底能不能吃上土豆炖牛肉?在深圳时爷爷是否在公园里遇上了那个健谈的老人?
故事最终也就是故事,没有必要去追求真实,最多也就是个大体真实吧?我没经历过前面那些年代。我经历的就是现在,现在我遇见的生活就是书里面说的生活。孩子也生了,房子也买了,我的父亲也的的确确暴躁而且有很明显的“退休综合征”和“老年叛逆期”。写完这些故事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却能把我自己的内心给处理顺了。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改变自己是神,改变别人是神经病”,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别管我,你想改变我你就是神经病”,他把重心放在了后一句,而我现在把重心放在了前一句,“改变自己”。写这本书梳理这段人生恰恰就是为了改变,老实说五个月前我不知道这书写到结尾时我会有什么改变,即使现在我也不能完全地肯定我到底哪里变了。
但是我现在可以给你一点提示:
爷爷真的对我的爸爸不好么?谁也回答不出这个答案。你的心里想的什么,你的境遇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用另外一种心态写这70多年的故事也许又是另外的一种景象。现在我感觉我的生活是糟糕的,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程学鹏的出现,然而如果没有程学鹏,我家会是什么样的?也许会好,也许会更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即使想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事实早就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了。1942年如果那个年轻的孩子没有出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写完这本书。所以,我现在相信了,当我们思维“富裕”起来不再狭隘的时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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