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广和、陈培基，你们给我出来，出来……”

刘宪民发疯般闯进了陈县长的办公室，猛然推开了房门。宽大、气派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刘宪民“呸”的一声，把一口浓痰吐在了房间正中厚厚的带有复杂图案的地毯上。

他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挨着个儿敲门，把整个县政府大楼都闹了个底朝天。

在这之前，他也如法炮制地在县委办公大楼里搅闹了一番。那里的人告诉他钟书记过来参加政府办公会了。

现在，他在这里根本没有看到钟书记，也没有看到陈县长。副书记、副县长也都一个不在。他跑遍了两座大楼，除了一般工作人员外，他连领导的人影也没见着，便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不停地叫着，喊着，声音逐渐变得嘶哑起来。

最初得知自己患艾滋病的时候，他确实感到了一阵恐慌。可是，很快，他就从恐慌中挣扎了出来。

那天夜里，他本是要到武楼村找雪梅一家闹事的。他要报复雪梅。一路上，他都在思谋着报复雪梅的方式、方法。他甚至打算当着孝严和她男人的面再次强奸雪梅。自己有枪，他可以做得到。他反正也活不成了。他要让孝严知道作家在他面前是软弱无力、毫无用处的。

殊不知，孝严在中途对他进行了闪电般的攻击，轻而易举地解除了他的武装。孝严无情地对他进行了凌辱和嘲弄，把他那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揭开，使他卑劣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在孝严面前承认强奸的罪行和勾结血头、谋取暴利的恶行，无疑将毁掉自己的后半生。他不想放弃以后的日子，哪怕这日子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天。

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孝严在他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而后竟如泥牛入海，杳无踪影。他消失了、逃遁了、蒸发了、销声匿迹了。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戒严令在孝严离开他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就下达了。十一个县市都戒严了。他孝严徒步而行，能逃到哪里？他就算搭上便车，又能跑出多远？

首先是车辆。他们检查了所有经过、离开郁南县的各种车辆。

其次是宾馆、饭店、旅社、和所有能够容留旅行者住宿的地方，无不受到严格盘查。

然后是各个乡镇，然后是十一个县市的一切可疑的场所、机关、单位。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大量信息汇集到郁南县公安局的计算机网络中心，但有用的几乎没有。唯一有价值的是他曾经在茶芽山参加过笔会，住宿在十里坡镇的旅馆里，长达七天之久。

刘宪民对这一点非常重视。种种迹像和搜查的结果表明，孝严没有逃离郁南县。他觉得孝严如果仍在郁南县，那就很有可能去十里坡镇。毫无疑问，搜查工作的重点应该放在那里。

于是，他便亲赴十里坡镇，对搜查工作进行督导。他命令搜查工作在晚上十点同时开始，集中三百名警力，对每一个目标地段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查遍了每一个旅店和商铺，可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但是，有一个情况引起了刘宪民的注意。那就是有人看到县政府的一辆黑色奥迪轿车曾经在次日凌晨来到镇里，在一家眼镜店附近停留了几分钟。之后，就扬长而去。

刘宪民详细询问了那个看见县政府轿车的公安局干警和那个眼镜店老板。干警说汽车号牌被污泥盖住了，看不清楚。那人是男是女也没有看清，但汽车肯定是县政府的。

而那个眼镜店老板根本就是个愣头青，一问三不知，黑着脸，梗着头，横鼻子竖眼的，一看就是个犯罪坯子！

刘宪民恼羞成怒，就把孝严没有归案的责任推到了县政府机关事物管理科，认为是他们为犯罪嫌疑人提供了交通工具，使重要通缉犯逃之夭夭。

县政府机关事物管理科的人把情况汇报给了县政府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的领导又把得到的情况加以淡化、改编，最后报告了陈县长。

这样，陈县长得到的信息就成了这样：一个记者要报道小媳妇咬伤派出所长的故事，惹恼了原来的派出所长、现在的公安局副局长刘宪民。刘宪民挟嫌报复，无中生有，编造案情，谎称记者抢劫枪支弹药等离奇情节。办公室已经派人落实过，刘宪民的手枪还在他自己身上，并没有被任何人抢走。至于破坏警用车辆，也纯属子虚乌有——汽车崭新蔟亮，连一块漆皮儿也没擦伤，只不过是掉了一根缸线，就掉在发动机旁边的缝隙里。缸线一插，跑得飞快。

“胡闹台！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嘛，这是拿法律开玩笑嘛，凭着完全虚构的故事，怎么随便就下通缉令呢？这简直……”陈县长皱着眉头对办公室主任嘟囔了一句，然后就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

所以当刘宪民在县委、县政府闹事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感到很诧异。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怎么样，完全是捏造，一个记者怎么可能袭击公安局长？这么明显的谎言他也敢说？不管他，由他闹去。”陈县长心中忿忿然道。

陈县长当然有不管他的理由。刘宪民该他的局长老许管，该政法委书记管，该县委书记钟广和管。那老许也是，怎么推荐了这样一个素质低下、没有修养的家伙当副手？而钟书记竟然在没有经过正常考察的情况下任用了这么一个欺压百姓、为非作歹、民怨很大的恶棍当公安局副局长？

不管！陈县长仍然按照预定的日程，在郁南宾馆召开政府工作扩大会议，集中研究引进外资、扩建茶芽山旅游风景区的问题。

于是，就招致刘宪民演出了大闹政府机关的丑剧。

刘宪民当然有他恼怒的理由。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人管。县政府把车让犯罪嫌疑人使用，这本身就构成了一个重大的案件。这说明政府机关内部有人在为犯罪嫌疑人撑起保护伞。这还了得？

他开始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很克制地向领导反映问题。可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脑满肠肥的家伙们竟然把我刘宪民不当个狗屁。要知道，刘宪民可是战斗在反击艾滋病患闹事、维持正常社会秩序、维护安定团结局面、保护党和政府机关安全第一线的先锋官。我冒着感染艾滋病的危险——我差不多已经感染上了——仍然坚持工作的优秀公安干警。要是换个地方，像我这样为了工作拼命的警察，早就被树了典型，成了英雄，拍成几十集电视连续剧了。不说别的，就是我在办案的时候被人咬伤得了艾滋病这一件事，就能够轰动全国，轰动全世界。可在这个他妈的郁南县，谁管你的蛋球事。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县城、鬼地方……

好，即便他们对我的英雄事迹可以不报道，不宣传，不表彰，但对阴谋煽动农民闹事，破坏安定团结，袭击公安干警……这样一个连续犯罪的在逃犯，他们竟然不闻不问、麻木不仁。这……这还有天理吗？这，国家用纳税人的钱养活这些狗官有他妈的啥X用？

刘宪民还在楼上楼下满头大汗地来回奔跑着，不停吼着叫着。他把警服扣子解开，脱下大盖帽拿在手里扇着，嘶哑着嗓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几个工作人员神色慌乱地跟在刘宪民后面，七嘴八舌劝说着这个全县闻名的公安局副局长。

经过恐吓、威逼，刘宪民才从一个司机口中得知县里的领导们都在宾馆开会，就立刻奔下政府大楼的楼梯，让司机小马开着他的猎豹车直奔郁南宾馆而去。

 

 

郁南宾馆会议室里气氛肃穆，陈县长照例征求县委书记钟广和的意见以后宣布会议开始。

他先是把县政府半年来在郁南县县委的正确领导下本县招商引资工作所取得的重大成绩一一列举。当然，这是靠数字说话的、实实在在的具体项目，没有任何虚假和水分。然后，他概要叙述了以往工作的艰辛，感谢各部门的密切配合与通力协作。

最后，他谈到了旅游景点的建设工作。

“这是本次会议的另外一个重点。我县的旅游景点工作在县委书记钟广和同志的亲自关怀和具体指挥下，取得了巨大的、阶段性的成果。经过全县干部职工的共同努力，目前我们茶芽山风景区已经通过国家旅游管理部门的验收，被命名为国家3A级旅游风景区，明年，我们要争取评定为4A级景区。这是对我们全县整体实力的一次更大考验，也是我们发展无烟工业，增加财政收入，让世界了解郁南，让郁南走向世界所迈出的重要一步。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还是有一些与我县跨越式发展不协调的东西存在。比如艾滋病问题，有些人就把它无限夸大了。上个月，有两个搞医学的来我们县走了一圈，找了十来个人抽了血，要回去化验，说得很吓人。可是，经过了解，两人中有一个竟然是接生婆，是搞妇产科的。不管怎样，我们应该明白，那样夸大艾滋病，是会严重影响我们旅游事业健康发展的！所以，我们不能凭一两个所谓专家、教授的化验结果就吓得惊慌失措，就不……”

陈县长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县委书记钟广和打断了。他对陈培基摆了一下手，陈县长立刻关闭开关。

钟书记对陈县长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说道：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

关于艾滋病问题，我想说一些个人的看法。我事先声明，这是我临时产生的对艾滋病的认识，不够完善。说错了，请大家指正。

第一点，艾滋病不可怕。我们不要谈虎色变嘛。艾滋病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成千上万种疾病里的一种嘛！它有多厉害，比蒋介石800万军队还厉害？比美国“911”还厉害？我们不能让这么一个貌似强大的纸老虎影响我们全县的经济建设，更不能让它阻止我们进入全省综合经济排名五十强的坚定步伐。尤其是，当前我们县正在进一步完善各种硬件、软件，正在争取成为国家4A级旅游风景区，这是个关键时刻，不能让一些传说影响全局，坚决不能。现在，经过全县人民的共同努力，我们终于摘掉了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来之不易呀，怎么能够听凭一个小小的艾滋病阻碍全县经济实现跨越式发展的步伐呢？

第二点，是个认识问题。出现了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原则，丧失了立场。对艾滋病，我们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在战略上要重视它，在战术上要藐视它。卫生局的同志们要走下去，深入群众，深入基层，把党的温暖送到群众手中。具体的做法你们回去制定一个详细的、可操作性强的方案，等方便的时候，我们大家认真研究一下，讨论一下，然后在全县范围内监督、实施，务必拿出实际成果来。

第三点，我们要千方百计、百计千方来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稳定，是重中之重，是压倒一切的大局。这一点，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要给予高度的重视，坚决杜绝一切影响安定团结的现象产生，把所有不稳定因素坚决消灭在萌芽状态……咳咳……之中。

说到这里，我要强调一下纪律问题。我们在座的基本上都是党员，一定要坚持党性原则，不该讲的话不讲，不该发表的意见不要发表。对外宣传和对外报道，由县委宣传部的统一负责，各新闻单位要听从宣传部的统一安排，严格遵守党的纪律。

好啦，陈县长，我先简单说这么几句。你接着谈。”

陈县长没有料到钟书记会这么快结束重要指示，正在考虑要不要阻止群众在旅游景点建庙、上香的问题，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就迟疑了一下。他记得刚才书记提到卫生局，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卫生局的领导都来了吗？你们的责任很大呀……”

“来了、来了……我，老李、奋强都来了。怎么陈县长，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卫生局局长老霍不满地应道。他原来是县医院的院长，后来又当了十几年的卫生局长，年底就要退休。老资格，谁都不尿。

“哦，对不起，老霍。艾滋病这……”

“这个问题你问奋强，他是搞病毒与传染学的。”老霍靠在靠背上，看着陈县长，把双手放在高高挺起的肚子上，对坐在身旁的李奋强歪了歪头。

“是啊，我都忘记了，我们的李副局长是医学博士，是艾滋病方面的专家。有你在，我们大家都可以放心了。奋强啊，咱县的艾滋病可就全靠你了……奋强啊，你不是专门搞病毒学的吗？”

“是啊。可是，要说到艾滋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那是绝对……”

“咳，看你说的，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我的意思是，你要按照钟书记的指示，组织人员，到下面去。要教育广大农民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要勤洗手，勤洗澡，勤剪指甲，不要一到农闲的时候就到床上干活儿，不要把全身的劲儿都往前面使，啊？哈哈哈……”

陈县长是很善于调节会议气氛的，总是能够把许多无比严肃的问题轻松化，让大家在会议上绷紧的神经放松一下。

果然，大家听了陈县长的话，都很奋勇地、争先恐后地笑了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佩服陈县长这种气度——在谈笑之间就把事情摆平了的幽默与豁达。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举重若轻。这才是能力，这才是领导艺术。”

陈培基不止一次对自己的老婆说过。老婆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当他把从酒宴上带回来的黄段子讲给她听的时候。

“同志们，看来光抓经济也是不行的嘛，还要两个文明一起抓。要尽快提高农民的素质……哎，对了，那个高嘉桂教授是你的老师吧？”

“是的。”

“他最近和你联系了吗？他又有什么新的发现没有？”

“是的。情况非常严重，咱们县的艾滋病已经……”

“看看、看看，你又来了不是？奋强啊，你怎么能够……”

“不，陈县长，你让小李说。”钟书记打断陈县长的话，面无表情地对李奋强说道。

“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奋强还沉浸在对钟书记刚才那番话的错愕之中。

“哎，我说小李啊，钟书记都说让你说了，你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说吧，反正我们今天的会议也开的差不多了，就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陈县长漫不经心地说着，把摊在面前的笔记本合上，把钢笔别在上衣口袋里，双手抱着后脑勺，身子靠在了椅子上。

那些参加会议的人也要把笔记本合上，但看了看钟书记皱起的眉头，又赶紧把本子重新打开。

李奋强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冬梅的事在折磨着他。他的心一直在汩汩地淌着鲜血。

参加这么个扯淡的会议，李奋强本来就带着一肚子的火气。看到陈县长对艾滋病这么轻描淡写，还对自己尊崇的高教授出言不逊，加上他对艾滋病，对那些患病的父老乡亲的那种漠视，更让他怒火中烧。我豁出去了。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慷慨激昂地说道：

“难道大家都没有上网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郁南县是艾滋病的重灾区！连外国的记者都去了武楼！你们知道外国人把我们县、我们的武楼叫做什么吗？叫‘爱滋县’，叫‘爱滋村’！那里的艾滋病发病率高达60%以上！这些，我们怎么能隔岸观火、坐视不理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头脑清醒过来，去正视艾滋病，去高度重视艾滋病……”

“够了，李奋强同志，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制造紧张空气，扩大不安定因素！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什么叫‘爱滋县’？什么叫‘爱滋村’？《人民日报》登了吗？我们省里、市里的党报都登了吗？你都知道什么？你不要忘记，是钟书记和县委、县政府掌握着全县各项工作的全局，我们了解的是全面情况，你一个卫生局副……”

陈县长拍了一下桌子，很严厉地对李奋强发火道。他不能容忍一个副局长这么嚣张。可是，在他就要说出一些可能会激化矛盾的话以前，他的话头及时被钟广和打断了。

“老陈啊，我们是在开会嘛，小李有意见可以摆在桌面上谈嘛。当着大家的面公开讲，总比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一些小动作好不是？小李，你不要激动，把你得到的信息给我们大家通报一下，这很好嘛。你说，继续说。”钟广和很耐心地对李奋强说道。他的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李奋强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就冷静了一下，环顾了四周那些各个局委的头头脑脑们，稍稍犹豫了一下，毅然开口说道：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我们县上了国际互联网，因为啥？不是因为我们县的经济多好，也不是茶芽山的风景多美，而恰好是我们刚才看着毫不起眼的一种疾病，艾滋病。大家可以好好看看艾滋病到底是纸老虎还是真老虎，全世界发达国家那么多，医疗权威那么多，也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个人能够治好艾滋病，那是不治之症。大家去到互联网上查查，看外国人，外国的政府是怎样对待艾滋病的。他们专门为艾滋病设立了法律，专门为艾滋病患者设立了医院，专门为防治艾滋病拨出巨款。所有的艾滋病人都可以免费就医，医药费全免……当然，我们也许做不到这些，但我们最少可以在思想上重视起来，为老百姓做一些实事。

还有，我们要好好彻底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艾滋病在咱们县的泛滥、蔓延……”

“小李，你提到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艾滋病的蔓延……当然，到底蔓延了没有，到底蔓延到什么程度，我们还要进一步落实。好，小李，你告诉大家，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艾滋病蔓延？”

钟书记说着，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并没有抬头看李奋强。

“我……我虽然做过一些调查，但具体的数字也说不准。至于原因，根据外电报道是因为卖血；为啥卖血？因为贫穷；为啥贫穷，是因为……”李奋强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他一时语塞，无法再说下去。

然而，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什么，小李同志？”钟广和仍然平静但紧迫地问道。这让李奋强感到非常反感而又无可奈何。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钟书记的问话。他不想回答，但还不得不回答，可又不知如何回答……

李奋强迟疑着，看看霍局长，霍局长赶忙闭上眼睛。他无法再沉默下去，就硬着头皮说道：

“这……这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我……”

李奋强支吾着，痛苦地搓揉着掌心。他希望此刻突然有一个汽车炸弹冲到屋子里，把这会议连同自己一起炸得飞上天空。

终于有人打破了僵局。

“这就对了嘛。对于说不清楚的事情怎能够大说特说呢？不如说一些你清楚的事情。小李同志，我这里也有两个问题搞不清楚，想不明白，想向你请教一下……”钟书记对小李说道。

“钟书记，你怎么这样……”李奋强立刻变得局促不安。

“真的，我是真心想向你请教……好，我说第一点。你告诉我，当然也顺便告诉大家，你说的外国都是哪些国家，包括美帝国主义吗？”

“这……当然。但……”李奋强很诧异地看着钟书记，不明白他到底要问什么，他的立场是什么。他刚想解释，却被钟广和很快打断。

“你先别急，等我问完。第二点，请你告诉大家，在没有确切数据、没有确切事实根据的情况下，你是怎么得出这样两个结论的，一，艾滋病的产生是因为农民卖血。二，农民卖血是因为贫穷。请问，你是怎么样得出这样两个结论的？”

“我……”

“你回答不出来吗？是不是太复杂了？那好，你就告诉大家一些简单的问题。请问，有多少农民参与了卖血？他占全县农民总数的比例是多少？还有，卖血的农民中有多少人染上了艾滋病？染病的占卖血的总数是多少？我麻烦你告诉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志。”

钟书记很有条理，很有礼貌地向李奋强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他几乎是微笑着面对李奋强，语气中充满了友爱、慈善和关切。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泰山压顶般的重力。会议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起来、凝重起来。

“我……我……对不起，钟书记，我没有做过调查，所以……”

李奋强的话再次被钟书记和蔼地打断：

“所以，你就不顾党的纪律和全县人民的利益，偏听偏信那些外国记者的夸大其词、别有用心的宣传，跟着你的老师高嘉桂教授，未经组织批准，擅自到武楼、侯扬等三个乡镇去无偿抽取老百姓的鲜血，去搞什么个人的研究。然后，在县政府研究有关全县人民利益大事的会议上大发雷霆之怒，试图把艾滋病发生的原因归结到我们县的经济落后上……同志们，你们说，我对李奋强副局长激烈发言的精神实质领会的还不错吧？啊？”

全场鸦雀无声。

李奋强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呆愣在那里。他觉得此刻的钟书记与平时和蔼可亲的模样大相径庭。他似乎正在很平静、很阴险、很曲折地把他引向一个早就挖好的陷阱中。

“钟书记，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是在说，我别有用心？”李奋强压抑着愤怒，声音颤抖着问道。

“噢，小李啊，我不知道你对别有用心这四个字的含义是怎样理解的。你应该明白，我这是泛指，不是特指你小李是别有用心；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些外国记者之中都是和我们国家友好的吗？他们都是抱着真正关心我们中国老百姓的目的来我们这里采访的吗？你不觉得他们之中确实有别有用心的人吗？你能保证艾滋病病毒不是他们有计划、有目的、有预谋地散播在我们这里从而故意破坏我们的现代化建设的吗？”

李奋强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茫然。

“我……确实没有想过。可是……”

“可是，你却自觉不自觉地成了那些人的传声筒、宣传车。我刚才的话可能有点重了，你一时可能会接受不了。可是，我还是要说，在当前复杂多变的国际形势下，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每一个党和国家的干部，都要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性，防止国外敌对势力的渗透和破坏。要知道，敌人的渗透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小李同志，我的基本思想和基本观点没有错吧？”

“是的，你……不……错误，我……”李奋强的思路已经完全被打乱，语无伦次地回应着钟书记连珠炮似的提问。

现在，李奋强已经成了被巨人抓在手里的小麻雀，连呼吸都显得困难，哪里谈得上展翅高飞？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哪个“小李同志”能够不承认钟书记的思想和观点是正确的呢？

“既然小李同志认为我的观点没有错，我们就不需要在这个会议上再浪费时间去讨论什么艾滋病的问题了。我们可以继续探讨关于旅游景点的进一步建设的问题了，那关系到我县经济的腾飞，可是我们现阶段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啊……大家说好吗？”

钟书记仍然是泰然自若的样子，轻轻地就把医学博士李奋强给拿下了，仿佛温酒斩华雄的关云长。小儿科嘛。毛毛雨啦。

“好……同意……赞成……”钟书记的话音刚落，立刻附和声雄起。所有的人恨不能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会议室里，一片莺歌燕舞。

就在这时，县委办公室李主任进来，走到钟书记跟前，俯身在钟书记的耳朵边悄声汇报着什么。

钟书记皱着眉头，听完了李主任的汇报以后，马上对坐在靠墙角的公安局局长老许说道：

“老许呀，你那位刘局长可是要来这里耍威风的啊。”

“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回去吗？”公安局长老许赶忙问道。

“他说他等不及了，要我们停止会议，立即和他对话。李主任劝他说，等散会后我和陈县长一起和他谈话都不行，嘴皮子都磨薄了，怎样劝说都没用嘛。这样下去，还有没有党纪国法？”钟书记态度严肃地对老许说道。

“这东西，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老许也是很生气的样子。

“老许，看来你不亲自出马，他是不肯……”

“我明白，我马上去处理，马上。”老许说完，立刻起身离开会议室，去安抚那位发了疯似的副局长刘宪民去了。

会议，仍然按着既定的议程进行下去。

 

 

楼下宾馆的大厅里，刘宪民精疲力竭地半躺半坐在沙发上。他太累了。连日的搜捕和操劳，加上饮食不周，他接连几天都在拉肚子，让他时时感到体力下降，精神不支。

他坐在那里，大脑一片混乱。

“我这是怎么了？有必要提那么大的劲吗？看看在楼上开会的这帮家伙。他们好像什么也不担心，难道那个作家只是问我几句话就算拉倒了？如果事情捅出来，是我刘宪民一个人的事吗？他们竟敢这样冷落我！”

他感到很疲劳，很不值，很没意思。当然，也很气愤、很无奈。

这时，他看到局长从电梯里出来。他坐着没有动，等着老许发现他，询问他。“老许离开会找我，一定是老李那家伙告诉了钟广和。”刘宪民对这一点毫

不怀疑。

果然，老许低着头，几乎连看也没看，就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径直朝刘宪民这里走来。

“好的，我知道了……好，今天一定会办好的。再见。”

老许把电话放到口袋里，对刘宪民只说了一句话：

“走，宪民老弟，抓到孝严了。”

刘宪民吃惊地看着许局长的面孔，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真的吗？这么快？”

“是的。还是你的判断正确，确实是县政府里面有人帮助他潜逃。还好，我们发出的通缉令还算及时……走啊，傻愣在这里干啥？”

这意外的喜讯让刘宪民顿时来了精神，连想都没想，立刻站起身来，和老许一起出了酒店，快步朝那辆崭新的“帕萨特”走去。

快要走到汽车跟前的时候，刘宪民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哪一位？谁？我听不清楚……什么？阳性？是啊，我是刘宪民……血液检验结果？省防疫站……我？这不可能……”

刘宪民的声音立刻变了调。他摇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越抖越凶。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几乎要把他击倒。他赶忙趔趄着上前扶住汽车，用尽全身气力，使自己站稳了脚跟。

电话里，一个女人用微微发颤的嗓音告诉他，经省卫生防疫站复检，他的HIV化验呈阳性，和县卫生防疫站的初筛结果完全一致。也就是说，他已经被证实了，他是一个标准的、真正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刘宪民突然想起了黄院长劝他检查的话：“你还是要重视它……不妨再去省里检查一下，只有省里的检查结果才是最可靠的……”

这无异于晴天里的霹雳。这仿佛是对一个死刑犯的判决。他无法相信可又深信不疑。

“我要死了！”

这几个字连同那个感叹号就像几根又粗又长的铁钉被人用大号的铁锤从太阳穴处狠劲钉进了他的头颅之中。

完了，完了，我彻底完蛋了。

他两眼乱冒金星，浑身像被人抽了筋，逐渐往下面瘫软着。

外面的台阶上，许局长正在向一位等在那里的干警招手。那位干警直接跑到刘宪民跟前，非常兴奋地对刘宪民说道：“刘局，我们发现了那个作家的踪迹。我们现在就去把他逮捕归案……哎，你怎么了刘局，刘局。”

干警的话刘宪民没有完全听清楚。他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他的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那干警赶忙俯过身子。

刘宪民对着顺脖子流汗的干警，凑近他的耳朵，耳语般说了一句：“送我回我家，回家……”

干警一手搀扶着刘宪民，一手对那辆停在路边的“帕萨特”挥动着，喊叫着。终于，那汽车倒退着，开了过来。

许局长同情地看着刘宪民，示意那干警和自己的司机把刘宪民搀到汽车里面。

刘宪民似乎感到自己再也没有爬上高位、作威作福、发号施令、吃喝嫖赌的机会了。甚至再也没有看到灿烂阳光的日子了。他极不甘心而又无可奈何。他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他已经得到和将要失去的一切。

就在他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咬伤他、毁灭他的女人就在“帕萨特”的后座上安然而坐。

她那带着刘宪民鲜血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然后，他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