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落成的郁南县疫区派出所就建在武楼乡和十里铺之间的交界处，离县城五公里，四通八达，交通非常方便，可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所有发现艾滋病的二十二个村镇。

刘宪民坐着县医院的救护车，带着医生和护士，挂着输液瓶子疾驶而来，终于赶上了新派出所的挂牌剪彩仪式，出乎他的意料，不但许局长参加了，就连县委书记钟广和也参加了剪彩仪式。而且陈县长、张副书记以及县里的四大班子领导也都参加了这个本来无须参加的剪彩仪式。

派出所，一个规格小的不能再小的单位，怎么会惊动这么多县领导呢？大家都在纷纷猜测。县电视台和县广播电台的记者们也都感到不解。问乡里的人，也都说不清楚。

通知上什么也没有说，只告诉说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请务必准时参加”这样的话。到了现场，发现钟书记已经先他们一步到达。既然县委书记都亲自来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但是，这牵涉到报道口径的问题。要知道，他们不能就这么来了以后再那么走了。他们是要写稿子的呀。

摄影、摄像和录音只管来回选取镜头，寻找位置，不停地忙活着，倒也显得热闹。

于是，另外的几家收到通知的新闻单位的人，和电视台、电台的人聚集到一起，商量着应该怎样报道这个派出所开张的新闻。

商量来，商量去，他们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最后，到仪式快要结束、众人要去派出所里面参观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刘宪民。

刘宪民把所有的记者请到一间屋里，关上门，悄悄告诉大家：“我答应你们，等领导们一走，就会和你们详细谈谈建立这个派出所的重要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刘宪民还向老记们承诺，晚上自费请他们到县城新建成的四星级饭店好好撮一顿。

“自费？哪能让刘局长这样破费？”

“没问题，不就是十几个人嘛。以后辛苦大家的时候多着呢！”刘宪民对大家挥挥手，往前面追赶书记、局长去了。

派出所虽然建得美观、大方、气派，但参观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领导们兴致勃勃地参观、留影、留言。县政协的副主席刘大千一时兴起，让小学校长临时找来笔墨纸砚，把自己即兴所作的一首七言律诗用似像非像的“毛体”龙飞凤舞地写在了一张图画纸上。

夕阳沉坠的时候，所有的领导和群众都一哄而散，只留下了那些等待赴宴的记者们。

刘宪民送走领导以后，仍然兴犹未尽。记者们一个个情绪高涨，迫不及待地要求刘宪民召开记者招待会。于是，刘宪民便在医生的陪同下，与那十来个记者坐在会议室里开始了问答。

“请问刘局长，我们建设这个派出所一共用了多长时间？”县电视台的一个留着背头的男记者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时间嘛，不短，也不长。我们在县委、县政府和县公安局党组的亲切关怀和正确领导下，精心组织，狠抓落实，从设计、选址到报批、筹资，再到施工、验收，一共用了三天时间。”

“哎呀……哇塞……啊哈……乖乖……我日……”大家用不同的词汇表达着自己的惊讶、感叹和赞美。

“请问刘局长，为什么叫‘疫区派出所’？”那个发出“哇塞”之声的少妇二十多岁，是县里唯一的报纸《郁南报》报社唯一在编制的女记者。这份报纸属于内部刊物，都是赠阅，不收费。发行量不超过三位数。

“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我们县西南、西北这一带发病的人数多，发病的二十二个村镇大部分集中在这一带，是重点的疫区，所以叫‘疫区派出所’。怎么样，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刘宪民笑吟吟地对那位女记者招了招手。电视台的摄影机对准了女记者。那女记者竟然对着电视镜头挥着手叫了声“嗨”。搔首弄姿。

“我是县广……广播电台的，我叫李娜，和那个歌……歌星同名的。”那小女子有些害羞地自我介绍道。她的普通话不是那么标准，加上紧张，就显得有些口吃，把县广播电台分开来念，成了“闲逛，广播电台”。

“闲逛，广播电台？你和哪个哥哥同名？”刘宪民忘记了自己是在电视摄像机的镜头下，和那位叫李娜的女子开起了玩笑。

她的口吃被刘宪民放大，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大家都皱起眉头，你叫什么和派出所有什么相干？县机关的人都知道，她爷爷原来是市里的一位副市长。虽然早已经退休了，可还是有办法把她从市里的百货商场弄到了县广播电视台，成了公务员。

“我……我是……”

“噢？我知道了，你请说吧。”

“刘局长，你……你这派……派出所是为……为什么要建它，它……它主要是用来对付谁的？”

“这……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得好！噢，她这是两个问题吧？”刘宪民对旁边的那位新派出所所长问道。

所长的脸色立刻显得尴尬，点了点头。

在座所有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头，同时静了下来，等待着刘宪民的回答。气氛顿时显得有些紧张。

刘宪民也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他从来没有开过什么记者招待会，甚至没有直接对着这么多记者和闪光灯、摄像机。过去，他只是从电视上、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报道，觉得很简单、很好玩。无非就是歌颂上级领导，表现自我成就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次恰好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就一时冲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了这个鸟记者会。

“这是什么鸟问题嘛！”刘宪民在心里骂道。

但是，大家都在看着他，他必须硬着头皮回答。

“这个嘛，也不是对付谁……我们工作的重点是打击那些不遵守法律的人。根据前几天发生的一些病号……病号闹事。大家可能都知道，有些病号不请示，不汇报，擅自组织起来到县委、县政府聚众闹事。根据这一实际情况，我们在县委、县政府的亲切关怀和正确领导下，成立了这个派出所。我们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防止犯罪。当然，也有防止一些新闻单位非法采访的意思在里面。我们是奉了县委的指示，维护我们县的整体形像。”

刘宪民很得意。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巧妙，很高明。他把目光转向其他的记者。可没想到，又一个问题提了出来。

“刘局长，你身后是县医院的大夫，想必你是带病坚持工作的吧？”提问的，依然是那个电台的小女子。

她似乎进入了状态，在提问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那种紧张和羞怯了。她甚至还腾出手来，用一个很奇怪的笔在笔记本上记了些什么。噢，她的那支笔上，挂着一个很小、很精致的、用绒布做成的澳大利亚树熊。这树熊好像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好像是叫做“考拉”什么的。

她提问后，在那里写了几个字，就抬起头来，看着刘宪民。

听到这个问题，刘宪民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这小妞，还是很上道儿的嘛。他笑眯眯地对着李娜，眉飞色舞地回答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哦，我是说……是啊，我近来忙了一些，身体出现了一些不舒服。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为了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我一定……”

“请问刘局长，你是什么时间住的院？”李娜再次提问。

“今天上午。本来，我是不想……”

“请问刘局长，你是因为得了什么病才住进了医院？据说，你是在县里最好的郁南宾馆喝醉了酒，昏倒在地，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是吗？”李娜几乎是连珠炮般接连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宪民被这个问题所表露出的明显的敌意所震惊。他两眼紧紧盯住那个叫李娜的女子。

李娜并没有显出丝毫害怕的神色，仍然像刚开始那样，有些害羞，有些腼腆，甚至还有些愚笨。

“刘局长，对不起，你不需要勉强回答这个问题，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用高压的手段对付那些可怜的艾滋病患者是我们的政府应该做的事情吗？”

李娜的问题不但内容尖锐，而且她的语速、语调都把握得很好。表达也很到位、很流畅。

然而，她没有想到，刘宪民听了她的提问后会突然发作。

“你……你这是在公开……公开挑衅！你是在公开……公开和政府对抗！你这是在公开……公开……”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咆哮着。

面对刘宪民的勃然大怒，李娜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她没有像大家估计的那样退缩，反而接口道：

“对，我的问题是公开的，我的行为也是公开的、磊落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我没有和政府对抗，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政府不愿意面对的问题。那些艾滋病人在长达五年的时间内被政府漠视，难道我就不能提出一个众人皆知而又无人问津的问题吗？我就不能站在公开的场合说一句有良心的话吗？我是一个记者……”李娜还要说下去，却被刘宪民粗暴地打断了。

“中了！你给我闭上你的鸟嘴！谁给你这样的权利来指责政府？你以为你是谁？什么鸡巴破记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咋调到电台的吗？你还不是靠你那个老……的爷爷走后门儿吗？我告诉你，我随时可以把你抓起来，你……”

刘宪民气得火冒三丈，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场合、自己是什么身份，也忘记了还有许多摄像镜头在对着自己，就在那里骂起粗话来。

“是吗？你可以把我抓起来吗？你有这个权利吗？噢，对了，我忘记了，你是公安局的局长。好像，是副的吧？你刚才说。你随时可以把我抓起来，那好啊，我等着你，你现在就把我抓起来好了。来呀！”

刘宪民“嚯”的站起身来，就要下达抓人的命令。可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喂……你以为我……”他接着电话，还在用手指着李娜。

“抓到他了？那太好了……你们现在……在村里……好，我立刻就去。”刘宪民突然显得兴高采烈，急忙站起来，要往外面走去。

他突然停了下来，对派出所长吩咐道：“发给每位200块钱。大家随便吃去，我这里有个重要案件要处理。再见。”

大家都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过李娜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两眼狠狠瞪着李娜。

“小妮子，你……你给我等着。”刘宪民对李娜说道。

“我等着你。”

李娜迎着刘宪民的目光，毫无惧色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