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飞雪满城送君还
郧阳城西接巴蜀,北连豫陕,伏牛山、大巴山、秦岭在此相交,乃是鄂西北的山城重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所。然而由于地处僻远,崇山阻隔,同临江傍路,四通八达的襄阳、武昌、汉阳、荆门等名城大邑相比,郧阳便显得地瘠民贫,破落不堪,平常大部分时日都是市肆冷清,买卖稀少,便是城中惟一一家规模稍大的酒楼"远山阁"亦少有客人超过十桌之时,倘若到了秋冬淡季,往往店门一日从早开到晚,光临的客人便惟有倏忽来去的清风,与几缕黯淡寂寥的阳光。秋末冬初原是"远山阁"生意最为清淡的季节,这日更逢着一个阴冷的天气。自天明时分起,天空便被无边无际的彤云遮掩得全无缝隙,不见太阳,时辰一分分地过去,浓云不但丝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黑沉沉地一寸寸压将下去,引得人的心绪亦随之低落起来,而城中越刮越劲,吹面生痛的阵阵寒风,更赶走了街上的大部分行人,使整个市集都显得空旷寥落,少见人踪。这等密云欲雪的天气自是大大影响了"远山阁"的生意,午时已过,却只有两名客人包下了楼上一间雅座,而后便再无人上门。酒楼老掌柜穷极无聊,索性燃旺了火盆,伏在柜台上打起了瞌睡,而那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伙计向楼上雅座送过酒菜后,因无事可作,便倚在门首,百无聊赖的地向长街尽头眺望,暗暗计量何时可有雪花落在街上。正自思量白雪纷飞之景,忽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已出现在视野尽处,似乎较自己想象中的飞雪尚要白得几分。那白影来得好快,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翩然越过十几处街口,停在"远山阁"门前。天光下看得分明,是一名身着白衫的英俊少年,眉目姿态间颇有飘逸出尘之意,却又似隐着不尽的寂寥,不尽的悲哀。那伙计自幼生长在郧阳这僻远山城,从未见过这等潇洒脱俗的人物,一时间不禁有些呆住了,只顾将一双眼睛怔怔地打量白衣少年身上,却忘记了开口招呼。那白衣少年见他这等情状,亦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小二哥,你家酒楼今日作不作生意?"那伙计听得他这句言语,方自如梦初醒,忙陪笑道:"是小人方才一时恍惚,怠慢了公子。"白衣少年见他如此神情,心念略转,已知其意,随手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塞入他手中,笑道:"酒饭要快,余下的钱不必找了。"言罢,亦不待伙计回答,径自行入店堂,信步上楼去了。白衣少年非是别个,正是与龙星儿决裂分手后,满怀失意气苦,离开平安客栈的郑雪竹。他自伏牛山深处行出,本拟去寻龙星儿,然思起当日她对己发下的决绝重誓,又觉和好无望,即便相见,亦是无用;若是心灰意冷,就此渡海归台,终生不履中土,原也不妨,然自己此番潜来中土,本是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而今非大事不成,谋划尽毁,反损失了中土的许多重要部属力量,却有何面目去见父亲?就算郑经怜己孤身赴险,惨淡经营不易,不加怪罪,董太妃、刘国轩、冯锡范等人又岂会放过这个攻讦自己的大好机会?自己虽贵为延平世子,在台湾权势却非极大,由于政敌掣肘,平日在岛上已颇觉有志难伸,此番败绩而归,日后的处境怕不愈加艰难?然而若不归台,此时先机尽失,大势已去,留在中土又有何益?身处这僻远山城之中,虽然暂时抛开了世间喧嚣纷争,一下步却当何去何从?"郑雪竹怔怔地独坐在"远山阁"雅间之内,面前的一碗鲜鱼面只动了两箸,两斤竹叶青却已尽了大半。常言道:酒入愁肠容易醉,更何况郑雪竹连日来行路疲惫,心力交瘁,又几乎是空腹疾饮,饶是他酒量颇豪,此时亦有微醺之意。然心中的种种烦扰愁绪却丝毫未曾淡去,惟觉前路渺茫,进退维谷,自己已陷入了一处迷途僵局,难觅出路,无从自解!正自惘然若失之际,忽中隔壁雅间内一人朗声道:"不错,纵观今日天下之势,大局已定,台湾惟有接受招抚,归顺大清,才是可行之路!"这声音既清且冷,带着几分孤傲,几分倔强,霎时将郑雪竹从纷扰的思绪中惊醒,却也为他方才苦思不得其解的迷局指出了一处突破的关键所在。继而又听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道:“陈公子终于参透天数,以天下大局,两岸苍生为重,抛却满汉家国之仇,一家一姓门户之见,支持招抚归藩之议,当为两岸之幸。”郑雪竹听得这二人声音,心下登时雪亮,原来,此二人均是他极为熟悉的故识!在这等清寒荒僻之地,又正值徬徨失意之时,竟能得遇故人,且不论过去曾有过何等龌龊争端,心中终是生出了几分温暖与亲切之意。郑雪竹心头剧震,本欲现身相见,略一转念,却暂且打消了这一想法,蹑足行至两处雅间的隔墙之处,轻轻抽出长剑,在板墙上划了道窄窄的隙缝,透过隙缝悄悄望去。却见狭浅的斗室之中,有二人隔几对面而坐,在自己的方位看出,恰恰见到二人的侧影。一人是身着玄色箭衣大氅的魁伟男子,正是不久前在平安客栈曾遇到的宗瑾,一人却是紫罗衫帽的俊秀少年,自是为陈永华严令归台的陈思昭,此时因受不得初冬寒气,在长衫外加罩了一条同色披风,犹自微有凛然寒意。郑雪竹骤见二人相对之状,思起自己与龙星儿割袖断义之事,心头不由百感交集,亦不知是何等滋味。忽听陈思昭幽幽一声叹息,道:"我在延平王爷麾下不过是一趋走死士,人微言轻,即便看透了此中关窍,亦无力左右王爷意志行事,更无从掌控台海大局。只恨我身为女子,无法入仕投军,为官拜将,于招抚归藩之事实是毫无助益。"宗瑾道:"陈公子,你不必因身无权位,难以改变台湾局势而自伤自责,台湾归藩受抚,原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想延平王爷麾下,不乏明智有识之士,你既已参通悟透,大可去劝得他们转过念头,支持招抚之议。他人姑且不论,便是郑公子其人的所作所为,与半年前亦大有不同,他与你又自幼交好,应当能够听得进你的言语……"郑雪竹闻得宗瑾的言语,内心不禁一阵激荡,自思道:"宗瑾果有识人之明,经了这许多波折风雨,是非纠葛,我的心思行事确是与初至中土时不同了。如今我反清复土的雄图壮志已屡受挫折,消磨殆尽,退守孤岛,自立乾坤亦难以持久,至于受抚归藩,俯首称臣这条道路,却是连我自己亦不知该不该走……"忽听陈思昭低低地道:"宗大哥,不要叫我陈公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小孟罢。"宗瑾骤听得"小孟"这个昔日称呼,当日与陈思昭千里同行,讲史论今,联手拒敌,客栈观月的种种往事登时如飞电一般掠过心头,头脑中亦仿佛酒意上涌一般,起了一阵微微的眩晕,忙暗自运气调息片刻,神志方始恢复清楚,缓声道:"小孟,其时你堕崖失忆,无奈之下投奔于我,追随在我身畔,而我虽明知你真实身份来历,却始终加意隐瞒,不肯告知,以至你失却自我,为朝廷效力,同故主为敌,几乎成了人所不齿的郑氏叛臣,更受了许多常人难以忍耐的苦楚。时至今日,你恢复记忆后,便不怨恨我么?"最后几句话说得尤为深挚真切,郑雪竹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几句言语是出自一向坚如磐石的宗瑾口中。陈思昭淡笑道:“宗大哥,我若怨你恨你,又焉能与你在此共坐交谈?昔日我只知失去记忆是何等苦楚,如今方知,重拾过去的种种苦处无奈,更远远胜过了失忆之时。早知如此,我宁愿与你一样,继续忘却从前之我,作那个没有过去,没有来历的小孟,却也无了今日的许多矛盾烦恼……”宗瑾叹道:“小孟,当日在中州道上,你玄衣策马,迢迢赶来寻我,我初时尚疑你来者不善,别有图谋,其后方知你失忆的内情。其时我虽为你惋惜,却也有了几分同命相怜的亲近之意,是以一直不愿道破,只因那时之你同我一般,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本来的自己,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内心的苦处……”言至此处,情不自禁地将颈上一双玉佩自衣内取出,置于掌心反复反把玩,室内的空气一时间静默了下来。陈思照向宗瑾掌中玉佩凝视良久,忽道:"宗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有朝一日,机缘巧合,令你恢复了从前的记忆,或是寻出了自己身世之秘,然而,你的过去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是否会后悔自己曾对这段记忆苦苦追寻,而情愿自己永远没有过去?"宗瑾低头思索片刻黯然道:"不错,这许多年来,我也曾试想过各种最坏的结果,再问自己若是事实真相如此,这等过去值不值得我如此竭尽心力追寻?经了这反复多次的思索,我亦不知自己能不能禁得住那些惨酷的往事经历,然而它们既曾在我身上发生过,无论是何等苦痛,何等不堪回首,我都必须去寻找,去面对,而不是似现在一般,对自己的过去恍如隔世,无知无觉,无根无蒂……"谈及自己的过去,他的心绪渐渐低落,语音也愈显低沉,终至不闻。陈思昭亦觉室内空气过于压抑,遂转移话题,强笑道:"宗大哥,当晚平安客栈内,沙氏兄弟率众与你我火并,混乱中景云公主被人劫持而去,此事后来可有眉目?可曾查知景云公主现今的下落?"宗瑾叹道:"此事说来当真是千头万绪,疑点重重。当晚劫持景云公主之人自称是吴三桂部属,但显而易见,他们与沙氏兄弟绝非一种。试想,吴三桂狼子野心,阴谋劫驾确是不假,但他却何必派两批高手来自相火并?因此据我推想,景云公主并非为吴三桂的平西王府劫持,那自称吴三桂部属的人物背后另有人主使。至于此人是谁,经了这许多时日的猜测推算,如今我心中已大致有了一个怀疑,只是没有确凿证据,凭空猜疑,终难取信。因此我率人在平安客栈周遭要道州县搜寻未果后,便独自潜回客栈。本欲探寻一些与当晚之事相关的蛛丝马迹,未料一入客栈,便遇上了……"言至此处,面上忽露出几丝尴尬之色,疾疾收住了口。郑雪竹隔墙见到宗瑾此时情状,却丝毫未觉好笑,心头反而愈加震骇不安起来,暗思道:"宗瑾果然不肯相信是吴三桂麾下高手劫去了景云公主,故此迟迟未曾向平西王府发难。然而他心中的猜测究竟是什么?是否已经疑心到我的身上?"一颗心禁不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惟恐陈思昭追问下去,宗瑾道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劫夺景云公主是真,然尚未及将她送入台湾,便被耿精忠出兵邀截过去,反令自己损折了许多忠心部属,此刻若再被宗瑾识破真相,转而向自己要人,大动干戈,确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头吃亏了。然而陈思昭却似对宗瑾的猜测不感兴趣,并未探询下去,只笑道:"宗大哥,我且请你看看两件东西……"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放在宗瑾面前。在窗外天光映照下,郑雪竹看得分明,这物事是一枚两寸许长的小小金钗,雕作如意纹样,钗头镶着一颗黄豆大的红玛瑙,作工极为精致,显见价值不菲。郑雪竹骤见这枚金钗,心中不由又是"突"地一震,暗思道:"此物好生眼熟,却不知是思昭从何处得来?思昭性情孤高冷僻,平日妆饰素淡,惯佩珠玉,不喜金银宝石,这金钗断非她所有之物,却如何会在她身上?此时拿给宗瑾又有何意?"宗瑾伸指拈起金钗,凝神观看了片刻,忽道:"小孟,这枚金钗绝非你的物事。你虽未见过你着女装的情状,然以你之性情,必不会将这等华丽精工的饰物佩在身上。"陈思昭笑道:"宗大哥,我原说过,你与我虽相识未久,但对我的了解却丝毫不逊于我的多年知交。不错,这枚金钗不是我的,倘若不是它身上关系着一件要事,休说现在,便是当日我在台湾作女子妆束的时日,亦不肯要这等俗艳花巧的物事。"宗瑾听她语意中似有异状,遂试探问道:"小孟,依你的言语,莫非你在台湾时亦常作男儿打扮吗?"陈思昭轻叹了一声,道:"不错。我在台湾原是全岛第一少年高手,除了世子,在年轻一代中无人能与我相抗。然这等名头虽然荣耀,但其中的种种苦处惟有我知,连世子亦不能全然了解。我自幼父母双亡,由爹爹收养授艺,传我内功心法与暗器点穴功夫,至于兵器拳脚之术,我的性情与他的武功路子不合,却是他另寻高手传我。爹爹的家人早在前朝战乱中非死既散,我虽非他所生,却已是他在台湾惟一的亲人,多年以来,我与爹爹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却有着很大的隔阂。他对我向来督导极严,要我自幼勤练武功,且须得似男儿一般不畏苦,不叫痛,即便是泰山压顶亦不得退缩倒下,更不可作出娇性柔弱之态。据我今日想来,爹爹大约是希望有一个儿子,却终难偿心愿,故此便将我当作男儿一般训教。"宗瑾低声道:"你这等既冷且硬,常人难近的性情,只怕便是由此而来……"陈思昭点头道:"想来应是如此。身为郑氏的心腹死士,难免要经常在外持刀挥剑,行走露面,与人搏击交战。我不愿别人因我是女子之身而轻看于我,说些讥嘲言语,故此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中,必不肯以本来妆束示人。"宗瑾呼得陈思昭的言语,知她表面冷傲的性情之中,实隐藏着一份难以摆脱的自怜自伤之意。一时间不知当如何化解,竟有些怔住了,半晌方强笑道:"既是如此,他人若想目睹你的女子妆扮,只怕亦大大不易。"陈思昭忽轻声道:"宗大哥,他日你若有缘来台湾,我定以女子妆束与你相见。"这句话虽然简短,却似含着无尽的深意,语音中亦似透过几分温煦柔婉,与她平日里惯用的清寒冷漠声调大不相同。宗瑾骤听得陈思昭这等若有意若无意的言语,心中便如被一阵轻柔的春风拂过一般,软绵绵地竟是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但转瞬间便即想到,两岸虽仅一水之隔,然郑氏与清廷敌对已久,多年来惟有干戈刀兵相向,彼此不通往来,今日立下的赴台之约,却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履践?人生易老,天意无期,倘若过得三五十载,自己须发苍苍,行将就木之时,方得入台,又将如何?心头波澜起伏,时悲时喜,面色亦有些阴晴不定起来。陈思昭见宗瑾如此神情,亦有些后悔自己未加掩饰,情急失言,遂道:“宗大哥,你我方才岔开来说了许多闲话,现在还是言入正题,讲讲这枚金钗的来历罢。”宗瑾瞿然惊觉,忙道:“不错,不经意间越扯越远,险些忘了正事。小孟,这枚金钗你是自何处得来?你方才说它身上关系着一件要事,不知却是何事?”陈思昭缓缓道:“当晚在平安客栈中,大内高手、平西王府武士与那批冒称吴三桂部属的行商三方互斗混战,景云公主为那拨来历不明的高手挟持而去,平西王府武士败逃,而大内高手与御林军为寻找景云公主,亦匆匆而去。只留下了我无事一身轻,遂往那些行商居留过的客房中探寻线索,终于在中间那间客房床下拾到了这枚金钗,并在床下灰尘中发现了两个人的足印。”宗瑾皱眉道:“这二人却是何等人物?在数十名高手环伺之下,避身床底,究竟有何图谋?”陈思昭摇头道:“此事既无其他线索可寻,我自是不得而知了。只是当日我拾取这枚金钗时,钗上还连着两根女子发丝,由此可见匿伏床下的两人中,至少有一名女子。”宗瑾沉默片刻,忽道:“据我想来,这二人之所以潜伏床底,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与那批来历不明的高手并非同路之人,却先行隐身在客房之内,为防被他们发觉,急切间无处可遁,惟有往床下暂避;二是他们是这次劫夺公主图谋的中心人物,且可能与大内高手或平西王府武士朝过相,为防稍有不慎,被他们识破形迹,暴露真实身份,故此不敢在客房内外现身,却伏在床底暗中调度。”郑雪竹在邻室窃听至此处,已忆起金钗本是龙星儿头上所佩,必是当晚避入床底时不慎脱落,以致为陈思昭拾取,成为宗瑾追查当晚之事的重要线索,不由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竟遗落了这样一件重要物事。听得宗瑾与陈思昭对当时的情景的推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自思道:“思昭呀思昭,你在何时聪明不好,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卖弄心机,倘若再继续这样聪明下去,岂非要害死我了么?”情急之下,不由长身而起,欲制止二人,未料用力有些猛了,不待开口,额头便已碰到了壁上,发出“拍”地一声轻响。郑雪竹一时性急冲动,几乎自露形迹。此时一经碰壁,方觉不妥,忙伸袖掩住了口,止住身形,不敢妄动。只不知方才壁上的响声可曾惊动了宗瑾与陈思昭,遂小心翼翼地凑到板壁隙缝处,复展目偷窥过去。邻室中全无异状,极为平静。宗瑾与陈思昭显是未曾留意隔壁动静,依然相对沉默,从神情到姿态都没有太多改变,室内又恢复了先时那种难言的寂寥。陈思昭忽笑道:“宗大哥,你我空口讲了这许久,却未曾饮得一杯,这酒都有些冷了。不若暂略饮几口,润润喉咙,驱驱寒气,方好继续说话。”言罢,也不待宗瑾开口,径自提起桌上酒壶,拈着自己的杯盏,翩翩绕至宗瑾身边坐下,为宗瑾斟满,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道:“这陈酿女儿红虽入口醇香温和,后劲却最是醉人。昔日我因怕醉酒误事,故从不敢多饮,难得此时无事一身轻,方可无拘无束饮上几杯。却是宗大哥重任在身,须得留意不要饮得多了。”宗瑾豪兴忽起,大笑道:“昔年我在塞外时,牧人自酿的烧酒烈酒亦见得多了,又何惧这区区女儿红?”言罢,举起面前酒杯,与陈思昭之杯碰了一碰,仰头一饮而尽。陈思昭亦饮下了杯中之酒,复持壶为二人斟上,道:“宗大哥他日若得与世子对坐共饮,当是一大快事。世子平日饮酒,亦是不拘时辰所在,但求与友相对,尽醉尽欢。他常言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只是在台湾与他真正相知交好的人为数寥寥,更绝少有人能令他开怀畅饮,不醉不休。”其时陈思昭坐在宗瑾身侧,恰恰以背影对着郑雪竹。郑雪竹看不见她面上神情,不知她心里在作何打算,惟有暗自苦笑忖道:“思昭当真是被宗瑾迷得糊涂了,非但将我的私事一古脑讲给他听,居然还想让我与他成为知交友好,同桌而饮。只可惜郑氏与清廷势不两立,这等相邀共饮的机会,只怕今生今世也不会有了。”他方才还在笑陈思昭荒谬,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遗憾之意。宗瑾笑道:“郑公子乃一代人杰,文武兼备,胆识过人,我早已有意结交,无奈郑公子不愿与我这敌国武官为友,故此一直无缘相交。他日若郑公子有意,我自当陪他共饮三百杯,烧刀子也好,女儿红也罢,便是村酿浊酒亦可,勿论酒质优劣,但求同醉言欢而已。”这几句话说得意兴横飞,仿佛郑雪竹正坐在他对面一般。陈思昭亦笑道:“世子与我的口味不同,他虽不喜塞外烈酒,却也不大饮这女儿红,多半还是要饮竹叶青的。”二人口中讲论这些诗酒闲话,言笑间已各尽了十余杯。女儿红虽醇美易醉,然宗瑾酒量极豪,十余杯饮过非但全无醉意,反似愈加清醒,陈思昭亦不过双颊微红,并无大异,却似增了些许柔婉妩媚。复听陈思昭道:“宗大哥,今日别后,我自东行入闽归台,你须得继续寻找景云公主,各有各的路要走,只不知天意如何,几时方得重见。”宗瑾笑道:“上天既有意令你我在此僻远山城中相逢,有此时一聚,想来他日亦应有相见之期。”话甫出口,自己亦觉牵强,暗思未来之事,终属渺茫,这等言语却如何作得准?陈思昭垂下头去,低声道:“我此番前来中土,原是奉了王爷之命寻世子归台。然时至今日,非但未能完成使命,带回世子,反而行了许多叛逆之事,回岛后即便王爷不加责罚,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方可获准重返中土。可能是三年五年,或是十载八载,亦可能一生一世都无缘再履中土。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其间大半时候,命运都无法由自己掌握控制,更难以预测先知……”她纵然性情坚韧强硬,然思及前途光景,亦不免心绪暗淡,说得一半便已怃然停口。宗瑾向陈思昭默然凝视半晌,忽道:“小孟,这双玉佩原是我随身不离之物,此时便赠你一只,还盼勿弃。从今往后,有此玉佩在你身边,无论三年五年,十载八载,还是一生一世,甚至到我的身躯成尘,墓木已朽之时,只要你见到这只玉佩,终会记起你我此时此地之聚。”陈思昭见宗瑾以此等重要物事相赠,一时间心绪激荡,百感交集,亦不知当说些什么,惟有沉默不语,伸手去取玉佩。手指方触及玉佩,便觉一阵温润之感透肤而来,转瞬间便似穿过指尖,飞电般传入五脏六腑,亦说不上是舒适还是难过,手臂亦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但旋即便自稳住心神,轻轻拈起玉佩,自行戴到颈上,收入衣内。宗瑾亦将另一块玉佩收起。在这片刻之间,陈思昭的心中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终是怅怅惘惘,难以自解,惟有强颜笑道:“多谢宗大哥割爱相赠,我这里也有一件物事要赠于宗大哥。此物虽非什么极为珍贵之物,却关系着一件要事,于宗大哥眼下所行之事更为重要……”言至此处,非但室中宗瑾,便是伏于壁上窃听的郑雪竹亦是好奇之心大起,屏住呼吸,凝神细观,急欲知晓陈思昭欲赠予宗瑾的是何等物事。却见陈思昭自怀中取出一只寸许见方的小小铁匣,递于宗瑾面前,道:“这只铁匣是我在平安客栈中接到的密报,乃是朝廷在平西王府内的眼线冒死传出,事关重大,中间种种曲折经过,却非我能参透测知。宗大哥心机深沉,谋断过人,或可探得端倪。当日我接到此物,未及传往下处密站,便遭沙氏兄弟追杀,因身着伪装出手不便,无奈之下,只得露出本来面目接战,却终于不敌。若早知有后来之事,不如当时索性不出招动手,死在沙氏兄弟杖下,却也免去了今日的种种烦恼……”宗瑾轻握住陈思昭之手,叹道:“小孟,我对你不住,在你失忆时如此欺瞒于你,以致你受了这许多苦楚。现在想来,我当时确是有些私心过重……”陈思昭微微一笑,打断了宗瑾的言语,道:“宗大哥,昔日你我各为其主,彼此敌对,纵欺瞒一些亦在情理之中。今日别后,我心中记得的惟有你的好处,谁还有心思理会这些是是非非?也罢,时已不早,待饮过这最后一杯酒,我便得上路东行,却是不劳宗大哥举步相送了!”言罢,轻轻抽出那被宗瑾握着之手,提壶为宗瑾与自己各斟一杯,举杯道:“宗大哥,善自珍重,后会有期。”宗瑾亦举起面前杯盏,低声道:“善自珍重,后会有期。”咬紧牙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看时,陈思昭早已起身离去了。宗瑾蓦地起身,向窗前行去,方行得两步,略一转念,又自折回,轻叹一声,缓缓坐回原位,拿起桌上铁匣细观。与宗瑾恰恰相反,隔壁室中的郑雪竹早已伏身窗前,倚栏遥望。却见城中天色暗沉沉地,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零零落落的轻雪,将街上、房上染上了薄薄一层微霜。寒风起时,千片万片的雪花亦随之而起,在空中舞出千千万万种姿态,往来飘荡,渐渐无了踪影,不知所终。漫天飞雪中,陈思昭头也不回地逆风疾行,淡紫色的衣袂衫角高高飘扬,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如空中雪花一般,乘风而去。她轻功既佳,行路自是极快,顷刻间便到了街路尽头,在郑雪竹的视线中消失了。郑雪竹目送知己伤怀远走,自家心中亦有些惆怅起来。无情无绪地转过了目光,不意竟瞥见街道对面的一处空地上,正端然独立着一枝苍翠的修竹!白雪纷飞飘洒,清清冷冷地落在竹枝竹叶上,看看已将竹身掩没了大半,而那修竹竟似愈寒愈翠,愈压愈直,在幽雅中更隐隐透出几分寂寥凄美的情致。郑雪竹目睹雪压翠竹之景,不觉有些痴了。自思道:“从前我只从前人诗画中得见此景,便禁不住心生向往,遂以此为号,几乎忘却了自家真实姓名。今日亲眼见到这等景致,果然更胜笔端,好似着意为我而设一般……”正自感慨莫名,神游物外间,忽闻壁上几声“嗒嗒”敲击之响,继而又听宗瑾的声音道:“郑公子,冬日飞雪,山城陋店,在此相逢,亦属有缘,何妨移步一叙?”
第三十二章春城无处不飞花
第三十三章堪恨浪子偷香手
宗瑾出其不意地起身,倒将郑雪竹唬了一惊。此番行动事关重大,连日来心中对此多有猜测,震恐不安,顾虑重重,此时当真到了出手的重要关头,胸中反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泰,遂点头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宗瑾递来的夜行衣衫。郑雪竹从前自负武功高明,无论昼夜出行,都是一身白衫,却也未曾暴露失风过。然连日来他屡遭挫折,此刻又将深入虎穴,着实不敢再行托大,见宗瑾身着玄衣,遂将往日的骄矜之意尽数收起,匆匆将夜行衣罩在身上白衫之外,道:“宗统领,我们走罢。”此际室内灯火早熄,暗沉沉地没有半点声响。宗瑾抬手轻轻推开窗子,举目向街路两头一张,见无人影,方起身跃出,回手向郑雪竹招了两招。郑雪竹亦施展轻功跃入街心,转头看时,却见宗瑾已反手关上了窗子,闪身到了街路暗处,与自己拉开了两三丈的距离。二人一前一后,尽拣暗街僻巷,小心绕行,终于掩至了平西王府后墙之外。平西王府乃吴三桂受封云南后,在昆明城中五华山西麓,填翠湖之半所建,依山傍湖,着实怡人。王府后墙外丈余处便是湖水,湖畔草木繁茂,极宜隐藏踪迹。郑雪竹与宗瑾伏身一丛灌木之中,低声商议行事之策,终于决定郑雪竹往东,宗瑾往西,分头搜寻,见机行事,四更前在翠湖畔会合。计议已定,宗瑾先行避过巡逻军兵,潜至墙下,提气一纵,跃过高墙,进入平西王府后园。宗瑾立在后园草木之间,不由得暗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平西王府占地既广,路径又曲折繁杂,且遍植花木,多设假山异石、台榭池沼,其他楼阁房舍更是不计其数。若要细细探寻,一一搜遍,莫说半晚,便是半月时光亦未必能够,更何况吴三桂若要囚禁景云公主这等重要人物,必是在一个极为隐秘的所在,又如何能让人轻易寻到?正在一筹莫展,无从下手之际,忽见数十丈外有几点暗红色的光影闪动,又听足音杂沓,夹着笑语之声随风隐隐传来,显是有一群人在那边走动,自足音可知其中并无人会武功。宗瑾心念一动,自思道:“不错,与其如没头苍蝇般胡冲乱撞,不若暗中偷听府中之人的言语,或可探得一星半点端倪。”主意既定,遂蹑足屏息,借草木花石的阴影遮蔽身形,悄悄向前方光影处移近。他武功既高,人又机警,是以行走虽然迅速,却未曾发出半声响动,露出一丝踪迹。渐行至近处,避在一座假山之后,自石缝中窥将出去,却见那几点红光乃是四盏轻纱宫灯,分掌在四名翠衣侍女手中。四名侍女俱是十八九岁年纪,生得环肥燕瘦,颇有姿色,只是妆饰过多,反而显得有些俗气。宗瑾身为御前统领,也曾出入后宫,见过宫中女子的衣饰妆扮,但见这四名掌灯侍女遍身罗绮,满头珠翠,打扮得较大内宫娥尚要华丽得多。 宗瑾正自端祥四名掌灯侍女,忽听一个油滑浮浪的声音笑道:“西施,昭君,将脚步放缓些,待我上前尝尝你们樱桃小口上的胭脂,品品味道是否有了樱桃的香气!”这声音似是个年轻男子所发,单论嗓音也不如何难听,却是说不出的引人生厌,令人欲呕。行在前方的两名掌灯侍女闻声转身,向来路迎去。宗瑾伏在假山后看得分明,不禁又是厌恶,又是好笑,暗思道:“想不到西施、昭君竟是这等庸脂俗粉的名字。未知这在身后呼唤的又是何人?既有西施、昭君,貂蝉、太真又在何处?”方思及此处,又听那声音道:“貂蝉,太真,你二人还不停步,敢是争风吃醋了么?乖乖地在原地站好了,我这便过来香一香你们!”话音未落,一名身着淡黄锦衣的男子便摇摇摆摆地行入了视线。这男子约有三十余岁年纪,面目倒也算俊美,只是脸色苍白,身材臃肿,目中布满血丝,十足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这男子身后另跟随着四名浅粉绸衫的妖娆侍女,姿容打扮与那号称西施、昭君、貂蝉、太真的四名掌灯侍女不相上下,各人手中都捧着些果盒、纨扇、巾帕、漱盂等物,四对水一般的媚眼却不住斜睨乱飞,十眼里倒有七八眼是向那男子而发。此时那男子已赶上四名掌灯侍女,涎着脸在她四人唇上各自吮舐了一阵。那四名侍女竟毫无推却躲闪之状,反面格格娇笑不止,自行上前挨擦亲昵,显是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异。却是宗瑾在假山后看得皱起了眉头,自思道:“我从前只闻吴三桂在云南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未料平西王府风气竟如此淫糜。此人如此肆无忌惮,公然放纵,想必定是平西王府中大有地位的人物。”那男子在四名掌灯侍女身上讨罢便宜,又转过身体,向四名粉衫侍女笑道:“小宛,香君,如是,横波,你四人可是看得心痒眼热了么?大家与我相交已久,此时也不必谦让,索性放下假正经的道学面孔,一并上前,看我一个人是否招架得住!” 四名粉衫侍女果真娇呼应答,一拥而上,各自扑在那男子身上作出各种冶姿媚态。那男子也真来者不拒,一双手左拥右抱,四处游移,便宜着实又占了不少。宗瑾见他们在园中毫不遮掩地作出这等勾当,不禁一阵阵反胃。他素来爱武惜身,从不沾染女色,平日同僚相聚,对这等话题亦是从不入耳,此时无意间见到这般香艳冶荡的场面,一时间竟自有了退却之意,暗道:“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顾横波原是秦淮八艳中声名最盛的人物,当年乃是陈圆圆的同侪之辈,此时却用作侍女之名,可见这男子非但贪色无耻,更兼目无尊长得很。”忽听一名粉衫侍女昵声道:“世子,你为我们姊妹四人起了这些金陵美人的名字,日日呼唤,在你眼中,难不成我们的容貌竟可与陈氏王妃不相上下么?”宗瑾骤闻得“世子”二字,本已抬起的右脚又悄悄在原地落下,暗骂道:“我还道这人为何如此狂妄大胆,原来他竟是吴三桂的宝贝儿子吴应熊,皇上为景云公主挑选的额附。想吴三桂一代枭雄,何等阴沉奸狡,他的儿子却是这样一个纨绔子弟,酒色之徒,十足草包。”复听吴应熊浪笑道:“圆圆姨娘纵然艳冠天下,只可惜早生了二十多年,被父王金屋藏娇,视为禁脔,我便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去动她一根手指。这等美人,便是较此时更美上十倍百倍,亦只是看得碰不得,与画上的人物又有何异?依我所见,比起我身边这些活色生香,摸得到,香得着,吞得下的小美人们,圆圆姨娘却是全无用处,远远不及了!”浪笑声不止,说话之间,一双手已将那发问的侍女从头到脚上下各处摸了个遍。又一名粉衫侍女轻笑道:“陈氏王妃虽生就美貌,天下无双,然年纪毕竟有些长了,王爷此时已不似从前只专爱她一人。闻得近来王爷新纳了两名美姬,一名号称‘四面观音’,一名号称‘八面观音’,虽不及陈氏王妃美貌,却都在青春年少,歌舞丝竹样样精通,据称有些功夫更是旁人难及。王爷既迷恋这两位观音娘娘,不免便对陈氏王妃略有疏远,陈氏王妃的气性却也相当之大,竟自穿上道装,离开王府出家修行去了。王爷亲自去寻她几次,都劝她不转。依我看来,陈氏王妃大可不必如此,她为王爷独宠了二十多年,享尽了人间富贵极乐,如今王爷不过对她稍稍冷淡一点,她又何苦这等拈酸使气?”吴应熊一把将那侍女揽入怀中,在她颊上重重吻了两吻,笑道:“好姑娘,听你这等言语,你定是个贤德大度,从不争风吃醋的可人儿了!既是如此,我便索性告诉你一桩秘密,今晚此时我便要去寻一名女子,这名女子的身份,可是大大非同寻常……”忽听一名掌灯侍女插口道:“世子,讲得既如此郑重其事,想必这个女子的容貌定是沉鱼落雁,胜过天仙的了。世子今晚见过这女子之后,岂不是要将我们姊妹当作丑八怪,抛在脑后,不理不睬?”吴应熊转身过去,拉起掌灯侍女的手臂,笑道:“此事便对你们说了也无妨。这许多时日以来,我一得方便,便去寻找这女子,与她同室相处没有十次也有九次。然至今为止,她容貌是美是丑,我却还一无所知。”此言一出,众侍女尽皆愕然,有几人更同声“啊”地惊呼出来,均觉此事匪夷所思。惟有在旁窃听的宗瑾心头暗喜,猜测吴应熊的只言片语,自思道:“身份非同寻常,又不肯将容貌示之于人,莫非便是景云公主?”又听吴应熊续道:“这女子的身份此时还不便对你们讲,我之所以不知她的真实容貌,皆因她的头上一日到晚蒙着一块红绫。据看管她的人说,即便是晚上就寝时,她亦从不将红绫取下,因此她的容貌如何,府内竟是无一人得知。”他说话一向轻薄嬉笑惯了,这几句话却说得颇为严肃正经,反而令人感觉不大舒服。一名侍女忽“嗤”地一笑,道:“世子,你不是一向对女子都极有手段么?为何与这女子同室相处了十几次,竟连她的面纱也无法取下?这女子又有何等神通广大的本事,教我们的平西世子在她面前施展不开?”吴应熊叹道:“她却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不过是性情极为刚烈而已。每次我去寻她与她说话,倘若是好言好语地说些正经题目,她也能不冷不热地回答敷衍几句,如稍有玩笑之言,她便立时摆出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再不肯理会我,至于动她的面纱,那更是休想。想不到她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子里却这般硬气。”听他言语间颇有悻悻之意,想是在景云公主处碰了不少钉子。方才那侍女拍手笑道:“妙极,妙极,世子此番终于遇到克星了!昔日倘若有哪名女子不为世子的容貌言语、权势富贵所动,执意不从,世子便要对她霸王硬上弓了,绝不含糊迟疑半点。如今这名女子却不知有何过人之处,竟然能令世子对她怜香惜玉,不敢轻易冒犯?”吴应熊恨恨地道:“她又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是父王有令在先,不许我冒犯于她,我方对她有几分顾忌,是以隐忍了这许多时日。也罢,拼着受父王一顿重责,今晚也要揭下她的面纱,看看她的容貌究竟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如鬼魅!否则此事传将开去,道我堂堂平西世子奈何不得一个柔弱女子,却教我的脸面往何处搁?”言至此处,面上现出了几分愤愤不平之意,亦不再与众侍女调情说笑,拂袖转身,顾自疾行而去。众侍女面面相觑,互相吐舌张目,作了几个怪脸,旋即各自举步,随在吴应熊身后行去。此番却是个个端庄安静,莫说开口言笑,便是连呼吸也不敢大声,较先时的轻佻嬉闹自是大大不同了。吴应熊愤恨难平,众侍女惶恐不语,假山后的宗瑾心头却有了几分轻松与欣慰,情知今夜探寻景云公主之事,只怕便要着落在这草包加色鬼的吴应熊身上。良机在前,岂容轻易放过,故此待吴应熊一行人去得稍远,便轻轻自假山后跃出,蹑足潜踪,不即不离地随在其后。他武功既高,人又谨慎,加之园中地形复杂,光线昏暗,有利藏身,因此吴应熊等人数虽多,却未曾有丝毫察觉。吴应熊与众侍女行出十余丈,在一处假山旁转了个弯,消失在宗瑾的视野之中。待得宗瑾疾步赶到转弯之处,却见前方惟有曲径通幽,花木扶疏,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宗瑾怔怔地立在原地,暗自惊异这许多人因何在霎时间全无了踪影。但见前方转弯处距此尚有二十几丈远近,而吴应熊等显然并无武功,却如何能够平空在这段路径上消失?事发突然,饶是心思缜密,机谋深沉如宗瑾,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起来。待得奔至前方转弯处察看,仍是阆无人迹,全无所获。宗瑾费尽心思跟踪吴应熊,欲从他身上寻出景云公主的下落,未料却莫名其妙地失却了他的踪迹,一时间心中好生怅惘,缓缓回头向他消失之处望去。此时夜近三更,一钩弯月自云层中姗姗露出,将似银似水的光影投在园中草木花石之间。时移更深,月光也不断缓缓游走,终于自上而下直直投射在假山之上。月光之下,宗瑾看得分明,假山侧面竟有一条狭狭的石隙!方才在黑暗之中,又是心情仓促,未及看得分明,此刻明月映照下方觉一目了然。宗瑾趋近石隙细观,但见石隙宽窄刚好能容得一人出入,却黑洞洞地不知深浅虚实。伸手轻探两侧石壁,但觉颇为光滑,不似假山外部石体的粗砺刺肤。伏在壁上,鼻端竟隐隐嗅到脂粉香气,同方才吴应熊那些侍女经过自己身边时所发的气息别无二致,显是吴应熊等人已行入了石隙。宗瑾暗叫一声“惭愧”,自思道:“囚禁景云公主的所在如此隐秘,倘若不是机缘巧合,遇到了吴应熊,单凭我一人之力,胡乱搜去,当真不知何时方能寻到此处……”心忖这路径造得如此隐密,中间只怕有什么厉害机关,但自己既已得到这等重要线索,如何肯退缩放弃,即便真有危难在前,说不得也要涉险一搏。遂提气凝神,横掌护胸,防范周围异动,一步步行入了石隙。石隙原本极为狭窄,然行得十余步,一个转弯过后,忽然宽敞起来,几个曲折盘旋之后,已能容得五六人并肩前行。而此时石隙亦已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被两排树篱隔出的道路。那两排树篱高约丈余,紧依假山背后,挡住石隙出口,枝叶茂密,树木之间的空隙都已被填满。他人如从树篱外望去,无论从何方向都绝计看不到其中的情形。宗瑾见到这树篱曲径的情状,心知自己若贸然前行,曲径上毫无遮挡,极易暴露踪迹,其时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令营救景云公主的计划全盘失败,便是整个国家亦要受到影响了。心念略转,决定谨慎行事,遂纵身跃至树篱之外,借周遭木石遮掩,屈身低头,含胸收腹,沿着树篱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奔行下去。篱间路径颇为曲折,愈到后来转折变化愈是频密繁复,却依然不见尽头。饶是武功精湛,定力过人如宗瑾,身当此境,亦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暗思道:“若依此路前行,前方只怕更有许多迷宫歧途,一旦踏入其中,必难寻得正路,险阻重重,却当如何破解?”正在猜疑忧虑间,一阵夜风自树篱间吹过,风中竟夹杂着男女嬉笑之声。那男子的声音极为轻浮放荡,正是方才所见的草包世子吴应熊。宗瑾依照猜测推断在树篱旁追踪了许久,此时终于觅得吴应熊的踪迹,证实了自己的预料,心头不由一喜,疾疾掩上前去。暗道此次定要紧蹑吴应熊,不可再令他脱去了。行得愈近,吴应熊与众侍女的言语愈显是清晰可闻。但听得他们叽叽哝哝说得半晌,仍是同方才一般的肉麻挑逗言语,时而传出几声娇呼,阵阵轻笑,想是哪名侍女被吴应熊随手讨了便宜。宗瑾听他们纠缠得这等无休无止,心中好生不耐,却也无法,惟有压着性子等下去。忽听吴应熊笑道:“好了,时已不早,大家都回去罢。小宛、香君到九龙阁等我,待我此时事情一了,便去同你们习练欢喜禅功夫。如是、横波好好休息,准备明晚陪我练功。”又听一侍女道:“陪世子练功原是我们姊妹份内之事,无论如何辛劳,亦是绝计不会推托的。我们只担心世子揭下此中女子面纱后,见她美貌远胜旁人,便一心迷恋于她,将我们姊妹抛在脑后,不肯理会。倘若当真如此,却该如何是好?”吴应熊道:“你们姊妹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便是如皇帝老儿一般,有了三十宫六十院,将天下佳丽尽收入其中,亦不会忘记你们今日待我之情。他日我嗣位作了王爷后,你们姊妹俱有封赏名位。倘若不信,我此时此地便可发誓:苍天在上,我吴应熊如见异思迁,辜负西施、昭君、貂蝉、太真、小宛、香君、如是、横波八位姑娘,教我来日身受凌迟极刑,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所,祖坟被掘,九族遭灭,身败名裂,千秋万载为世人唾骂耻笑……”众侍女听他说得如此惨酷,方始认定了他对己确是真心,心头登觉释然,树篱外的宗瑾却已听得大皱眉头,暗道:“将誓言说得如此流利,显见对这套言语早已极熟,每逢女子纠缠不清,便指天立誓以安其心,内心只怕无几分真意可言……”他久历世事,对这等欺瞒伎俩自是一窥便知,不由暗自冷笑。此时众侍女已各自与吴应熊作别离去,只留下吴应熊一人在树篱间游哉悠哉地独自前行,口中犹在哼哼唧唧地唱些“第一摸,摸在美人头发上”的小调,淫调艳语,非止一端。宗瑾在树篱外循声追踪吴应熊而行,但觉自吴应熊与众侍女分手后,树篱间歧路渐多,转折处处,若非有吴应熊的声音在前引路,当真难以辨识方位路径。宗瑾一路凝神跟踪,每逢歧路便在地上留下几块石子当作记号,遇有树篱屏障挡路,便施展身法越过,将篱顶的几处枝条结在一起,作为标识。但闻一路行来,树篱内不住有人同吴应熊出声招呼,声音中气充沛,可知俱是好手。不由暗叫侥幸,情知若非吴应熊分散了众守卫的注意力,自己的踪迹只怕早已被发觉了。曲曲折折的行了约两盏茶时光,前方树篱围成了一个径约十丈的圆形,再无其他出路,显是到了尽头。又听圆形空地中有三四人恭声道:“世子安好。”宗瑾耳目敏锐,自声音中已判断出这几人的功力犹胜篱间路上众人一筹,自思道:“路径已尽,又有这几名高手把守,公主想必定是囚于此处。然以此时此地情势,又当如何避开守卫,与公主相见?”正自谋划善策,忽听吴应熊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可休息了么?”这句话虽早在宗瑾意料之中,然此时传入他耳内,仍是如同捷报玉音一般,令他好生忻悦,自觉这一开端顺利得远远超乎想象。又听一人道:“公主方才还在庭前赏月,闻得世子的声音便转身上楼而去,此刻应是未曾休息。”吴应熊道:“既是如此,我这便上楼见她一见。你们几人暂且走远一些,不得我传唤不可回来。”几名守卫各应了声“是”,纷纷循着篱间道路离去。随即又听一阵重浊的足音向上而行,显是吴应熊正在拾阶登楼。宗瑾伏身树篱之外,暗笑道:“这草包世子为我引路在先,代我支开守卫在后,竟是在处处助我行事。今晚若能一举成功,说起来只怕还须重重谢他……”闻得众守卫在篱间转弯去远,遂提气一跃,直攀上树篱顶端,展目四下观看。却见圆形空地的正中,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楼身全用楠木筑成,约有六七丈见方,却飞檐雕梁,建造得极为精致。在楼上一扇小窗中,隐隐透出一点灯火,想必是景云公主所在之处。其时吴应熊已行至楼上,穿过外堂来到内室门前,伸指在门扉上敲了两下。只听得室中一个娇柔轻婉的声音道:“请进。”这声音听似柔到了极点,其中却又似隐隐含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仪,令人不敢随意轻视亵渎。即便是骄横惫懒如吴应熊,此时亦不得不收敛起平日里轻薄嬉笑,贼忒嘻嘻的神情,换上了一副较为庄重的面孔,推门而入。但见室中锦墩上正襟危坐着一名窈窕少女,身着红罗衣裙,宫样妆扮,却以一块红纱罩在头上,遮挡住面容,正是那被郑雪竹率众劫去,失踪多日的景云公主。吴应熊行至景云公主面前,略施一礼,道:“公主今日可好?”景云公主身躯纹丝未动,淡淡地道:“与每日一样,也无什么好与不好之分。我只是未曾料到,时已更深,平西世子不去寻佳人相陪,却只身来到此处。”吴应熊听她言中有讥刺之意,却也不好解释反驳,惟有尴尬笑道:“公主既是在下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在下多来探视问候亦属份内之事,又如何会将公主冷落一旁,反去亲近别的女子?”景云公主冷笑道:“你既承认我是你的未婚妻子,为何还将我如囚徒般置于这楼中,派人日夜监守,不许我踏出庭中一步?你如此待我,此时对我讲这些虚情假意的言语又有何用?”其时宗瑾已乘夜色攀上了楼顶,伏下身体将楼瓦撬开一道缝隙,向内凝神细观。闻得景云公主驳斥吴应熊的言语,心下不由暗自赞叹:“公主自幼生长深宫,从未经历过外间风雨,又是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弱质女流,难得竟如此性情刚烈,只身被困虎穴,犹未失了皇家风仪。”吴应熊干笑了几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家父将公主安排在此,原是一番苦心。只因公主昔日在赐婚路上,曾为反贼劫持过一段时日,所幸上天保佑,得以有惊无险,终于安全来到昆明。父王与众部属商议,当日劫持公主的反贼大半虽已伏诛,然反贼首脑却侥幸脱逃,至今全无音信,亦不知还会不会一路追踪而来,继续对公主不利。于是便想出了这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请公主在这处王府最安全的所在暂住,派遣府内高手日夜保护,严防不测,以免公主被他们伤害。其间种种不便之处,还望公主见谅。”景云公主“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父子待我竟是好意,我亦该感谢你们了。”她身体端坐椅上不动,面容被红纱遮掩,丝毫不露,却自有一种妩媚高华的动人风致。吴应熊见到景云公主这般雅洁脱俗的仪容姿态,嗅得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一时间不禁心摇神驰,浑忘却了应守的尊卑礼数,涎着脸孔凑上前来,伸手去拉景云公主衣袖。景云公主一跃而起,疾退几步,叱道:“你要作什么?”吴应熊早已欲火中烧,压制不住,双臂箕张,一步步逼上前去,道:“皇上既已将公主赐婚给在下,在下与公主便有了夫妻名分。夫妻之间亲近恩爱,事属寻常,倘若作了夫妻,一日到晚只是说些干巴巴的言语,连衣角手指都不许沾到一点,亦非空担虚名,无味之极?”口中说出这番言语,一只肥厚的手掌已向景云公主伸了过去。景云公主其时已被逼入屋角,无处可退,见事态危急,忽一咬牙根,反手掣下头上一股金钗,抵住自己咽喉,娇喝道:“站住,你若敢再上前一步,我便在此自尽!”吴应熊一愕,果然不敢上前,惟有摆出一副笑脸,道:“公主,你若不愿与在下亲近,只须在言语中说明便可,何必摆出这样一副寻死觅活的姿态?须知在下原是天下第一个怜香惜玉之人,对寻常女子尚自爱护不已,何况公主这等金枝玉叶……”景云公主冷冷地打断道:“你要与我亲近,原无不可,但须得待你我正式成婚后。此时你我尚无名分,如在此动手动脚,为所欲为,全然不合礼制,却与偷情苟合何异?你不顾平西世子的身份,原是你自家之事,我身为大清公主,却定要保全皇家的颜面。”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虽不甚响亮,却自有一等凛然威仪。吴应熊目瞪口呆了半晌,方自强笑道:“公主,你要待正式成婚后再叙夫妻恩爱,原无不可。在你入府之日,父王便已修公文,将你入府的经过呈报皇上,遣加急快马送往京城,只待皇上谕旨一到,便操办喜事。然自昆明到北京,路程足有三千里之遥,更兼云贵川鄂多为崇山峻岭,路途艰险,如此一来一回,只怕最快也要小半年光景,公主却是要久等了。”景云公主公主淡淡地道:“我已等了近二十年,又何必在意这区区半年时光?”她背倚墙壁,无法移动脚步,金钗仍自抵在咽喉之上,不肯远离半分。吴应熊见景云公主口气已经放缓,心下方有些释然,渐渐又起了非份之想,遂笑道:“公主既认为此时肌肤亲近不合礼制,我亦不便相强,此事留待婚后再行也不迟。然你我既为未婚夫妻,这许多时日以来,我连公主的容貌都未曾见过一眼,不可不说是一件憾事。即便是汉人礼制中,亦没有在未婚夫君面前须得遮住颜面,不以真实容貌相示这条规矩,何况公主身为满人,更无须严守这等礼数。此时左右无人,在下斗胆请公主将面纱取下片刻,让在下略睹芳容,除此之外不敢冒犯,这个要求绝不逾礼,不知公主可否同意?”景云公主摇头道:“不可,昔日我曾在神前发过重誓,除了皇兄之外,第一个看到我容貌的男子只能是我丈夫。我面上这块红纱,是决计不可在男子面前随意取下的。”她言语本就庄重,此时说到誓言之事,更是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之意。吴应熊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公主,你我既有婚约在先,来日我自是你的丈夫,又为何不能看你的容貌?时至今日,公主还要说出这番言语推三阻四,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罢?”景云公主缓缓道:“你我虽有婚约,但今日你毕竟还是不是我的丈夫。你若要看我的容貌,只能待到成婚之后。”她语气极为坚决,显见心意已定,不容更改。吴应熊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头好生气恼,眼光一瞥间,忽见景云公主那只握着金钗的手好似松动了些许,登时有了主意,遂道:“公主既一意守礼守誓,在下亦不好再行勉强相求……”言至此处,忽一跃而起,纵身扑上,蓦地抓住景云公主双腕,叫道:“既是软求不成,说不得只有用强冒犯了!”景云公主未料吴应熊口中答应,却在手上骤然发难,猝不及防,无从避让间,登时被吴应熊拿个正着。一时间好生惊惶,拼力挣扎反抗,然她体质娇弱,又丝毫不会武功,却如何脱得出吴应熊的手掌?未出片刻,吴应熊一只右手已紧紧扣住她双腕,另一只左手径直伸出,向她面上红纱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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