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祸起萧墙奇谋空
漳州城距海畔约有五十里之遥, 在这等月暗星稀的深夜中驱车前往, 原本是一段艰难的路程, 然于掌柜在漳州经营多年, 对这一带地形早已了如指掌, 加之马车制作精良, 行走轻便, 马匹训练有素, 因此不过半个时辰光景, 海岸便已近在眼前了。郑雪竹自车上跃下, 低声向龙星儿道: "星儿, 你将景云公主穴道解了, 放她出来罢。这许多时日她被我们一路挟持南下, 亦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说起来, 我们确有些对她不住......唉, 家国之事, 有时也顾不得这许多......"龙星儿应了一声, 掀起车厢内的夹层盖板, 将景云公主从中拉出, 伸手在她胸前背心疾戮十几指, 解开她被封的穴道, 扶着她走下马车。海风之中,她的一身红衫便如一朵娇柔的牡丹, 飘摇颤动不止, 更显袅娜弱质。郑雪竹见到景云公主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心中更增了几分怜悯之意, 遂尽力将声音放得柔和, 轻轻道: "你便在这周遭走上一走, 也好透一透气, 再过片刻自会有人来接你上船入海。你生长深宫, 大约连真正的江河湖泊都未曾见过, 此番乘船渡海, 难免要经受惊涛骇浪, 只怕当真是苦不堪言。但只须忍受十余日风浪颠簸, 到得台湾后, 我父王定不会虐待于你, 尽可放心。你原不过是一介弱女, 我也知这般挟持于你, 非但殊不光明, 更是欺凌妇孺的为人不齿之行, 然而此事原非个人恩怨, 而是家国之仇, 任何人在它面前都须得......"话犹未了, 忽听景云公主清清细细地道: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娥眉马前死。红颜薄命, 千古一辙, 你又何必多说? "郑雪竹未料景云公主竟已看得这般透澈, 一时间不由怔怔地无言以对, 只眼看着她轻云般飘飘向海畔走了开去,背影中似乎透着无尽的凄楚与感伤, 在烟波浩渺, 穹苍一色的台海夜景下, 更显得孤寂无助。郑雪竹咬咬下唇, 止住自己纷乱的思绪, 唤了声"星儿", 却不见有人答应, 定睛看时, 却见龙星儿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自己身畔, 此际正站在一簇礁石上, 柳眉微皱, 面沉似水, 显是又有了不快之事了。郑雪竹见龙星儿这等薄怒之状, 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转身行至礁石旁, 纵跃而上, 攀至龙星儿身侧, 轻声道: "星儿, 你可是怪我与景云公主话说得太多了么? 我这番言语原无他意, 不过是因欺侮弱女, 于心有愧, 故此安抚她几句, 你不必......"龙星儿忽幽幽地道: "雪竹, 在海的那一边, 便是你的家了么? 你此时此刻却可曾望见了什么?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处日久, 见惯了她刁蛮急躁,激烈嗔怒的模样,此刻骤然听得她这等悲凉易感的言语,心底不禁也浮上一层淡淡的乡思之愁,恍恍惚惚地道:“我同你一样,望不见台湾的情形,但却能感受到由风涛传来的气息。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父王与陈军师此时定是彻夜难寐,盼我们早日归来……”龙星儿遥望着夜幕中海阔天远,惊涛拍岸的苍茫之景,缓缓地道:“雪竹,昔日你在扬州梅花岭上,与陈思昭订下一年归台之约。时光易逝,此时距当日立约之期,已近半年,再过得半年光景,你可是要践约了么?”郑雪竹低头沉思半晌,道:“一年归台之约确是我与陈思昭当日订下,但其中所言归台,乃是我们二人同归,而绝非我独自返回,将他留在中土。他此来中土,原是奉了父王之命,寻我回台湾,并兼护卫之职,然此刻他心智迷失,为人控制,只怕反需我去寻他,强行将他带回了。他的武功绝不弱于我,倘若与我交起手来,胜负之数实难以预料,能否履践一年之约,则更是未知了!” 龙星儿涩声道:“若是来日你寻到了他,制住了他,又到了一年之期,你二人便须一同归台了罢。”这句话说得干枯无力,显得颇为压抑无奈。郑雪竹道:“不是二人,是三人同行入台。星儿,你大约还未见过台湾景致罢?此番你随我们乘船渡海,如果天公作美,一切顺利,那么,一船明月一帆风,十余日便可到……”方兴致勃勃地说至此处,忽见龙星儿脸色渐转悲戚,目中泪光眩然,不由得悚然住口,低呼道:“星儿,你怎么了?”龙星儿心头酸楚,轻轻摇了摇头,道:“雪竹,我不能随你入台。”郑雪竹未料龙星儿竟如此断然地拒绝自己,一时间早已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均哽在喉间,一个字也无法吐出。耳边但听得龙星儿续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鲁王部属,时刻要与唐王分清界线。你与其他唐王部属不同,不与我们为敌,却倾力诚心相助我们抗清,因此我才肯与你在一起……然而据我所知,台湾郑氏一脉,并非人人如你一般,执意与鲁王为敌者比比皆是,即便是延平王爷本人也常常拿不定主意,以致你在台湾多受攻讦,处处掣肘。郑氏不肯背唐,正如星儿不肯背鲁,唐鲁旧怨,至今难解,既是如此,我到台湾却是为了什么?我仗剑江湖,无根无蒂,自不必畏惧他人的私议白眼,但你身为延平世子,若是带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鲁王部属回去,岂非愈加授人以柄,自陷于不利之地?雪竹,一年期满之时,你自同陈思昭回转台湾,我却是绝不会与你同去的了!”郑雪竹大笑道:“我持议联鲁抗清已有多年,身受的排挤倾轧早不计其数,即便他日带一名鲁王麾下女子入台,亦不过是在千百条攻击我的口实中再加一条罢了,又值得什么!”龙星儿低下头去,轻叹道:“雪竹,我早已反复想过此事,在这件事上,我只怕看得比你更加透彻。我既不肯叛鲁投唐,一旦随你入台,定然绝难容于郑氏上下,反要牵累于你。唐鲁世仇,由来已久,其间有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的力量所能化解的,正所谓天命难违,百般挣扎亦是枉然。”郑雪竹情知她说的着实在理,当下亦不好再强劝她入台,只得强笑道:“星儿,此番我归台后,绝不会放弃联鲁抗清之志,终有一日要重返中土,与你相聚……”龙星儿黯然道:“雪竹,以今日台湾形势来看,联鲁抗清之议终属渺茫,即便你来日重来寻我,亦不过是一时小聚,你的根基便在台湾,终究还要回去,徒增许多别离之苦……”郑雪竹听得她这等感伤之言,心头亦生起了一阵空荡荡的怅惘失落之感,低声自语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古往今来,人世间最难的便是别离……”龙星儿忽“嗤”地一笑,道:“雪竹,我们当真是痴得够可以。你想想看,归台也好,离别也好,都还是半年多之后的事情,现下我们不是好好地在一起么?自今日算起,尚有至少半年的相聚之期,我们不好好地尽欢珍惜,只顾想着那么远作什么?”郑雪竹亦同声笑道:“不错,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贵在把握今日,何必总要挂念将来之事?”大笑声中,已自怀中抽出那管白玉箫,凑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正是当日他在扬州梅花岭山亭之中,就着夜雨孤灯吹奏的那支《苏武牧羊》。凄清苍凉的曲调如秋风萧瑟,如孤雁嘶鸣,回荡在台海的连天雪浪,不尽涛声之间,更显寂寥沉郁。身当此情此景,这等曲调确是分外引人哀思。龙星儿终于忍耐不住,泪珠簌簌而落,将衣襟染湿了一片。一曲终了,郑雪竹将玉箫复收入怀中,转向龙星儿,勉强笑道:“星儿,我们又不是在今日便要分离,何必如此悲悲切切?”口中一壁说话,一壁伸袖为龙星儿拭去面上泪水。然终是心头伤悲,难以自抑,本在劝龙星儿宽怀,自己的眼眶却也有些红了。龙星儿心绪激荡,悲喜交集,禁不住轻轻拉住郑雪竹之手,朱唇微启,正欲开言,无意间眼角余光一瞥,见到一事,不由惊呼道:“啊呀,不妙!”郑雪竹见得她这等惊惶之状,禁不住心头一震,顺着她的目光向海边望去,却见景云公主不知何时已攀至海中一块巍然壁立的礁石之上,呆呆凝望着脚下的千千万万重浪涛,一任她身上红衣、头上红巾在海风中高高飘扬,仿佛海面上绽开的一朵云霞。她立身的礁石原本有七尺余高,但此时天近拂晓,海水不断上涨,已将礁石淹没了大半,只有不足三尺的部分尚露在水面以上。看景云公主摇摇不稳的身形,似乎只消有一阵稍为强劲的海风吹来,便会将她带得坠入海中,随浪而去。郑雪竹目睹这等惊险情景,未料景云公主一介柔弱女子,竟有如此刚烈的举动,一时间亦有些乱了方寸,疾呼道:“小心……”作势便欲飞扑而上相救。忽听景云公主尖声叫道:“休得近我!你若再踏前一步,我立刻便从这块岩石上跳下去!”郑雪竹挟持她奔走多日,早已熟知她这等外柔内刚的性情,深信她既说得出,便一定作得到,眼下接应的船只将至,大功已近告成,自己水性不精,休教在这最后关头逼死了她,当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驻足原地,叫道:“你究竟却待如何?”景云公主颤声道:“我……我……总之我不要你过来……”狂风呼啸,惊涛轰响之中,她娇柔清细的声音显得愈加微弱,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断绝一般。霎时间, 郑雪竹心中已闪过了十几个念头, 但每一个念头都绝非十全十美的计划, 无法完全保证将景云公主毫发无伤的救下。心头虽极为焦虑, 却终无法上前半步, 眼见海水一寸一寸地上涨, 亦只有遥遥与她僵持。正在双方均骑虎难下,进退不得之际,忽闻一阵闷雷般的声音自身后遥遥传来,似乎含着极大的震撼和杀意,要将一切阻挡它的物事尽数摧毁,踏作齑粉。郑雪竹初时尚疑心自己在风涛中立得久了,产生了幻觉,然回头看龙星儿与景云公主时,却见她二人也正在朝自己身后方向侧耳倾听,显是亦已感觉到了异状,只不知来者究竟是何等物事,竟然有这等神魔般骇人的威力。 其时天近黎明,东方海天交接之处已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色。晨光熹微之中,但见一队铁甲骑兵自漳州方向乌云般逼将过来,将自己所有去路尽皆封住!郑雪竹素来艺高胆大,即便是千军万马在前,亦往往无从畏忌,谈笑自若间便已脱身。而眼前这队军马不过两千余人,却令他感到极为棘手,情知遇上了难以应付的大敌,一时间苦无对策,连额上都冒出了冷汗。原来,这两千军马并非寻常骑兵,而是清军中纵横天下,无坚不摧的连环马阵!连环马又称拐子马,昔日满人之祖金国攻宋之时多用此阵,踏破疆场,扫荡中原,无人能挡。其厉害之处在于人马俱披重甲,戴铁面,寻常刀剑皆不能伤,而马匹或十骑一组,或五骑一组,彼此之间以铁索紧紧连结,进则同进,退则同退。阵法一旦启动,便如无数面铜墙铁壁同时包抄而来,近战以长抢攒刺,远战则乱箭齐发,即便是武林高手亦难直撄其锋,若无专门克制它的钩镰阵势,惟有趁阵法尚未合围,尽快自旁侧空隙处突出,从外围反攻,方有胜算。郑雪竹熟读经史,敏于军事,对这连环马阵的威力自是极为清楚,只是未曾料到它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用于围攻自己。一时失察,先机已丧,连环马阵已占住了西南北三面,而东面便是茫茫台海了!郑雪竹正自惊惶无计,连环马阵已逼至近前百步之处。骤听得阵内有人低叱一声,继而一条极长极粗的软索自一队铁骑身后挥出,直挥向海中礁石上的景云公主。景云公主本不会武功,身在礁石顶端自是无处闪避,更兼此刻已被眼前铁骑奔腾的阵势惊得呆了,虽见软索挥近,竟丝毫不知挣扎。眼见那软索牢牢缚住了她的腰际,一牵一拉,将她如同纸鸢一般甩上了半空!郑雪竹见状不妙,暗思自己被劲敌重重围困,景云公主是此刻手中惟一的凭恃,倘若制住她令敌人投鼠忌器,或有突围之望,如何却能任她被人夺去?思及此处,牙根一咬,亦顾不得许多,当即一扬手,向软索中段射出十余枚银针。“嗤”、“嗤”数声轻响,银针尽数射中软索,深深地嵌了进去,而软索本身却丝毫未损,去势亦不曾稍缓,仍是将景云公主拉向阵中。原来这软索并非普通材质,而是以坚韧之极的豹筋混了银丝制成,即使是宝刀利剑亦未必能伤,何况是区区十余枚细小的银针?郑雪竹见景云公主终于落入敌手,绝望中心头竟自一动,扬声叫道:“于掌柜既已向大清投诚,为新主效力亦在情理之中,却何妨在此一见故人?”话音方落,便见面前几队铁骑向两翼闪开,只在中间的空地上留下两骑与自己正面相对。一人是全装惯带,总兵模样的军官,另一人却是方才护送自己一路出城的于掌柜,然此时面上已不见了日间的恭谨之色,而是换作了一副怨毒敌视的神情。 饶是郑雪竹多经战阵,处变不惊,骤然见到他这等目光,亦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暗忖道:”我与他不过见过几面,对他说的言语一共也不会超过十句,我们之间可说是比陌生人强不了许多。他投靠清廷倒也罢了,为何却对我如此仇恨?”思量再三,终是悟不出其中原委,只得戟指叱道:“于掌柜,我郑氏待你不薄,你却为何叛主投敌……”于掌柜双手紧紧握住软索,仿佛随时都可能冲上前来与郑雪竹性命相搏,此刻听得他这等言语,目中恨意更盛,冷笑道:“不错,郑氏待我确是不薄!冯锡范为谋我家田产,不惜罗织罪名,将我父亲构陷入狱害死,将我母亲逼得呕血而亡,他只道我远在漳州,不知此事,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早有人暗中向我通报。我一直佯作不知,隐忍不发,便是为了等待今日,一并相报郑氏恩德。延平世子,郑氏待我这等深恩厚义,我如此报答,大约也算对得住你们了罢!”他面容本就冷峻,此际唇边挂着一丝森然的笑意,更显狰狞可怖。郑雪竹原只道于掌柜投敌是因贪生怕死或迷恋荣华富贵,未料其间竟隐藏着这等刻骨仇恨,不由得暗暗叫苦:“冯锡范一向倒行逆施,欺压良善,以致将部属迫得反叛,此事原也不足为奇。只是我与一干弟兄同他并无仇隙,却要将性命送到这里,便是代人受过了。”思及此处,不由得替鲁当归等人担心起来,忙开口呼道:“于掌柜,你家破人亡,虽是受冯锡范所害,然推根溯源,将这笔帐算到我郑氏头上亦未尝不可。今日我身陷重围,自知难逃此劫,但动手前尚有一事要问,你却将众家弟兄如何了?”于掌柜尚未及答言,他身旁那名总兵却纵声狂笑起来,喝道:“郑氏反贼,你可是想见你的同伙帮凶么?我现在便可教你见到他们!”言罢,伸臂一挥,便有一名铁甲骑兵解下马头上的两只包裹,向郑雪竹掷去。郑雪竹惟恐包裹内藏着什么火药毒物,是以不敢伸手挡接,拉起龙星儿纵跃丈余,严防不测。两只包裹撞在二人身后礁石上,跌落下来,自行散开,但见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滚将出来,赫然竟是鲁当归与荣掌柜!郑雪竹见于掌柜临阵叛变,引清军前来追杀自己, 早知鲁当归等人多半已遭不幸,却终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此刻见到二人首级,一股悲愤之意登时自心底喷涌而出,颤声道:“鲁舵主,是我害了你们……”喉间哽咽,后边的言语竟然说不出来。于掌柜陡见两颗人头,亦是面色大变,转头向那总兵喝道:“齐总兵,我向靖南王爷投诚之时,他亲口允诺于我,其余胁从之人便放他们一条生路,你如何敢不从王爷之令?”齐总兵纵声狂笑道:“于掌柜,你不过是个投诚逆党,即便在郑逆麾下亦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有什么资格左右王爷的意愿?你说我不遵王爷之令,我却要你看看真正的王爷秘令!”言罢,自怀中掣出一幅白绢,掷到于掌柜脚下。于掌柜浑身颤抖,拾起白绢展开观看,却见白绢上题着八个大字:诛尽杀绝,斩草除根。字迹飞扬激劲,似透着无穷的杀伐之意,正是靖南王耿精忠亲笔。于掌柜昔日为郑氏效力时,曾多次盗取截夺耿藩文书,对他的笔迹自是极为熟悉,此际见了这封密令,方自如梦初醒,恨声道:“我念在昔日兄弟之情,不欲伤害他们的性命,未料你们竟如此不讲信义……”齐总兵冷笑道:“对你们这些郑氏逆贼,又何必讲什么信义?你既如此念旧,何不就此便去与他们相会?”于掌柜听他言语有异,方自一愕,却听脑后“铮”地一声弓弦响动,一支二尺余长的铁箭自背心直贯前胸,箭尾犹自在外震动不休。原来是一名铁甲骑士得到齐总兵暗示,向于掌柜射出了这支冷箭。于掌柜伸手握住自前胸透出的箭头,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瞪视着齐总兵,嘶声道:“耿老贼……你……你好……”话犹未了,口中鲜血狂喷,身躯一软,仆倒在地,就此一动不动了。
第二十六章华夷大防铸深怨
郑雪竹见于掌柜为报父母之仇,不惜叛投清廷,出卖弟兄,便是要置自己于死地,未料遇到了耿精忠这等奸诈小人,尚不曾杀得自己,便已被他设计先行诛戮。于掌柜害死鲁当归等郑氏得力部属,又陷自己于如此绝地,本应对他刻骨痛恨才是,但不知为何竟不大恨得起来,目睹他惨死之状,反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禁不住暗自轻叹一声。龙星儿站在郑雪竹身边,也已将场中这些变故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性情却较郑雪竹冲动得多,当即按捺不住心头激愤,厉声叱道:“狗官,你使出这等卑鄙狠毒的手段,暗害一个走投无路之人,便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么?”齐总兵狞笑道:“兔子都已打光了,还留着一条狗作什么?龙姑娘,我劝你与延平世子少理会些旁人的是非,多想想自己眼下的境地罢!倘若这连环马阵发动强攻,你二人纵是铜头铁臂,亦无从抵挡,必定化成肉泥,死无全尸,不若放下兵器,自缚归顺,尚可……”郑雪竹叫道:“郑氏子孙,誓死不降!”反手掣出腰间长剑,暗思自己此番苦心策划,劫夺景云公主入台,一切原本天衣无缝,未料却因了冯锡范之故,导致计划全盘皆输,赔上了一众忠心部属的性命,更将自己与龙星儿逼入如此绝境,当真可叹。自己谋划有误,死于此地亦是无可奈何,然龙星儿原非郑氏部属,却无缘无故地陪自己一同送命,确是自己连累了她。思及此处,心中大感歉疚,禁不住转头向她望去。龙星儿与郑雪竹一并身陷重围,情知无幸,然在绝望中竟似感到了一丝欢愉与欣慰:“今日我与雪竹死于此地,终还是相聚在一处,较来日的生离之痛岂非强过了千倍百倍?”心中既有此念,生死之事便不再萦怀,竟自向郑雪竹盈盈一笑,刚好与郑雪竹满含怜惜的目光相对。齐总兵见二人不肯归服,当下也不多说,将右手望空一挥,作了个斩杀的手势。顷刻间,方才闪至两翼的几队铁骑又潮水般合拢,重新挡在郑雪竹前方,与两侧方向的铁骑一同引弓发箭,向二人纵马冲来,包围的圈子犹如铁桶一般越收越紧,将二人牢牢困在当中!郑雪竹见周遭乱箭如蝗而至,忙抢上一步,护在龙星儿身前,展开剑势守住门户。他的柔云剑法素以柔韧绵密见长,使开了便如春蚕吐丝,水银泻地一般,用于进攻则无孔不入,用于防守则滴水不漏,身畔射来的箭矢虽多,却无一能进入他剑光的圈子,转瞬间二人身畔已堆积了二百余支铁箭。郑雪竹以柔云剑法暂时挡住了敌人的乱箭,一颗心却是愈来愈感沉重。情知自己功力再深,亦终有衰竭之时,而连环马阵的箭矢却是不计其数,即便单以弓箭进攻,时刻一久,必能冲破自己的防线,倘若以铁骑合围,一拥而上,这等泰山压顶般的攻势则更是难以抵挡,纵能运剑杀死几名敌人,亦无法在这等密不透风的阵势中突围而出。手中长剑虽丝毫不停,心头却早已绝望。龙星儿站在郑雪竹身后,挥剑助他拨打乱箭。她心中将生死之事均已看破,再无挂念,此刻反较郑雪竹镇静得多,胸无旁鹜,只待那最后一刻到来,二人相偕同死。郑雪竹运剑拼力抵挡箭矢,眼见连环马阵自三面铁桶般渐渐压来,正自束手无策,忽觉足下一震,继而“砰”地一声巨响,一只鸟爪样的怪手自地底破土而出,紧紧扣住了自己脚踝。几乎与此同时,龙星儿的脚踝亦被同样一只怪手扣住。郑雪竹心中暗叫不妙,只道自己着了敌人邪门功夫的偷袭,正欲回剑向怪手削去,却感到一股大力自那怪手上传来,足底的沙地亦不知何故变得松软异常,竟已承受不住自己身体,尚未及挣扎反抗,整个人便已被拉着陷落了地下。郑雪竹自入中土以来,多历险关劫难,然这等遁地避敌的异事却是从未经过。只觉周遭一片燥热,郁闷难当,粗粗细细的沙粒擦得头脸好生疼痛,竟是被那人拖着在地底疾行。其时他双目难睁,手足在砂石间亦施展不得,只知自己行进速度快逾奔马,早离开连环马阵的包围,却判断不出那抓着自己之人是敌是友,这一番地底潜行是吉是凶。如此行走了略约小半个时辰光景,郑雪竹因地底气闷,已有些神智不清,浑身上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只剩下了半条性命。正在浑浑噩噩之间,忽觉眼前重新出现光明,继而呼吸亦恢复顺畅,好似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张目看时,却见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破庙之中,倚墙瘫坐,龙星儿侧卧在自己身边,双目紧闭,犹自昏睡,虽一时尚无知觉,料想亦无大碍。郑雪竹游目四顾,但见一名形容古怪的老者坐在供桌之上,一只脚翘得高高地,满面欢愉得意之色,双目骨碌碌地转动不停,上下打量着自己。显然方才便是他在连环马阵中将自己与龙星儿拖入地下,一路遁地疾行,到得此处。郑雪竹见到那老者一头火红的乱发,立时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当日在扬州城外,与自己不打不相识,化敌为友,后又在鹰扬谷外拼却自身受伤呕血,助己惊退天雷手宗瑾的赤血老魔!然前次一别不过数月,他身上却全无了昔日的杀意,换成了这样一副开朗随和的模样,仿佛从严冬走入了阳春。他的遁地术出神入化,带着两个人在地底行走想必亦非难事,真正令人惊奇的便是这等性情的改变。赤血老魔见郑雪竹投向自己的目光有异,只道他是在惊诧自己因何在此时此地出现,遂抢先笑道:“郑公子,我赤血老魔孤身一人,四海为家,向来是浪迹天下,想去何处便去何处。这几日偶尔有兴,便来耿精忠的地头闲逛,日间在地面行走,夜里则入地底潜行,什么总兵府、知府官衙、铁骑军营,任它再戒备森严, 我亦能自由出入。昨夜闲来无事, 行入漳州校场地底, 却发现耿精忠老儿亲自在此处调集军马, 还用上了多年难得一见的连环马阵, 显见事态非常。我暗中留心, 偷听得耿精忠说话, 得知他是要派兵对付什么台湾郑逆小贼, 疑心是你, 便……啊哟,郑公子,‘郑逆小贼’是耿精忠说的,可不是我的意思。”郑雪竹微笑道:“我郑氏自先祖成功起兵抗清以来,被清廷上下称作‘反贼’、‘逆党’、‘贼寇’,已有数十余年,早被辱骂过千千万万次了,哪里还会将这等片言只语放在心上?敌人骂得越是恶毒,越是证明他们奈郑氏不得,惟有逞逞口舌之利,为自己找回些面子。是了,前辈,你可知耿精忠因何到了漳州?”赤血老魔道:“我在地底窃听耿精忠言语,方始略知了个大概。耿精忠本在泉州督师,两日前忽有一名姓于的郑氏部属前来向他投诚,告之他你劫夺景云公主自漳州入海的计划。耿精忠知此事关系重大,当即不敢拖延,连夜秘密赶至漳州,布置精锐,围剿你等……”郑雪竹低头叹道:“一子错,全盘皆输,想我殚精竭虑,苦心筹划出这等大计,原本一路顺利,只道大事可成,未料竟折在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此番奇谋成空,更将郑氏安置在中土的精英折损殆尽,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王?莫非,莫非当真是天不佑我,不许我驱除夷狄,复我汉家衣冠么?”赤血老魔忽道:“郑公子,我却有几句言语要对你讲,只不知你肯不肯听。”郑雪竹见他面色凝重,神情肃然,远远不同于往次桀骜不驯,仇世不恭的模样,知他此时要说的必是极为紧要的言语,当即笑道:“前辈有言尽管直说不妨,在下洗耳恭听。”赤血老魔略点点头,道:“郑公子,你可知我是何方人氏?”郑雪竹暗忖道:“从赤血老魔这等形容来看,自然绝非中原之人,却不知是何方化外蛮夷?”一时间心头猜疑不定,说不出话来,蓦地思起自己方才“驱除夷狄”之言,不觉更为尴尬。却是赤血老魔先行打破了场中沉默,道:“我原是川西人氏,家里昔日虽算不得什么名门望族,亦是人丁繁盛,支系众多。族中固有许多家资豪富的同宗,却也有我爹爹这等一贫如洗,处处受人轻视的寒士。”郑雪竹长于王侯之家,自幼享尽荣华富贵,自是从未尝过饥寒贫困的滋味,但他因是侍婢所生,出身不正,明里暗里亦受了不少歧视排挤,这等内心深处的孤寂凄苦却是远胜于由身体冻饿而受的折磨。此刻听得赤血老魔自叙出身,心中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叹惋之意。赤血老魔续道:“大明末世,天下大乱,饿殍遍野,流寇蜂起,百姓抛家弃舍,流离失所,飘零异乡者不计其数。那一年因为旱灾,我家的两亩薄田颗粒无收,又闻乱兵将至,所到之处杀人如草,流血千里,父母惧祸,只得一路西行避难。其时娘亲的腹中已怀上了我,但为在乱世中求生,亦只有咬牙硬挨,甘受这颠沛跋涉,风刀霜剑之苦。川西已是荒僻之地,再向西行,便是崇山丛莽,难觅人烟。在这等所在,即便不遇上乱兵盗匪,毒蛇猛兽,亦随时有可能冻饿而死,倒毙深山。乱世之下,人命轻如草芥,便是如此了。”郑雪竹轻声道:“在如此境地中,前辈的父母尚能撑持过去,抚育前辈长大,亦是着实不易了。”赤血老魔叹道:“遁入深山,难寻果腹之物,惟有采摘野果,挖掘野菜充饥。然而秋尽冬枯之际,可食的果菜也往往不足,惟有冒险去寻些不识的野果野菜来吃。倘若运气好,所食的果菜侥幸无毒,总算填饱一次肚子,苟延残喘几日,若是误食了有毒的果菜,轻则上吐下泻,浑身浮肿,重则有性命之险,我爹爹便是因此而死的。”郑雪竹心中不禁对赤血老魔又增了几分怜悯之意,涩声道:“后来却又如何?”赤血老魔道:“那一次我娘也一起中了毒,几乎与我爹一同死去,不幸却被一队游牧四方的藏人发现救起,保全了一条性命……”郑雪竹忍不住插口道:“被人救起,拾回性命应是好事,为何却说是不幸?”赤血老魔苦笑道:“你若是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怕也要认为救活性命是不幸了。”郑雪竹惊道:“可是那些藏人作了什么伤害你母子的恶行么?”赤血老魔摇头道:“不是那些藏人。他们对我母子很好,用他们的秘制藏药医好了我娘所中的毒,又将她收容在自己的帐幕中,日日供给衣食,不久我娘胎气震动,生下了我。却不知是因先时中毒的缘故,还是那藏药对胎儿不利,我甫一落地,便是这等满头红发,面如血盆的异状,一生运厄亦是由此而起……”郑雪竹道:“那些藏人可是因此将你看成妖孽,将你母子逐出了么?”赤血老魔恨声道:“我母子的性命原是他们救的,他们即便是将我们逐出甚至杀害,我也不会怨怪他们。然而害我们的并非藏人,而是那些平素时刻不忘高谈阔论礼义廉耻的汉人!”郑雪竹未料他竟然说出这等结果,一时间惊愕万分,竟忘记了再问下去。此刻赤血老魔的愤慨之意已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亦不顾郑雪竹感受如何,只顾滔滔不绝地道:“藏人对我的形貌不以为异,依旧待我母子很好,我娘平日为他们作一些缝补浆洗的杂活,亦可换得温饱度日。倘若我们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也许一切都与现在不同……”郑雪竹道:“你们母子可是离开他们,回乡去了么?”赤血老魔点头道:“不错,我们随着藏人辗转迁移于川藏之间,历时两年有余。正因故土难舍,思乡情切,我娘终于带着我离开他们,携我爹的骨灰回到家乡,未料却受到了所有人的歧视欺辱。”郑雪竹插口道:“前辈形容异于常人,那些无知乡民定是将前辈看成邪魔一流了。”赤血老魔“哼”了一声道:“倘若是将我当作妖孽魔祟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这些族人竟怀疑我并非爹爹的亲生骨肉,而是我娘与藏人私通所生!他们将我娘拿入祠堂,百般拷问,定要逼她招认此事。我娘虽是一个平常村妇,却也同古时的贞妇烈女一般,将名节看得重过一切,因此尽管被折磨得昏死过十几次,仍是抵死不从。他们从我娘口中掏不出所要的东西,不好定我母子的罪状,却还将我看成来历不明的藏人野种,夺去了我家的房舍、田地,将我母子驱逐出去……”“拍”地一声,郑雪竹一掌劈下,将供桌击落一角,怒道:“欺人太甚,简直是岂有此理!”赤血老魔沉声道:“事情到此还只是一个开端,后面尚有愈加惨酷的经历。我母子此时已是一无所有,更无法在村里立足,惟有到荒野中寻处无主茅棚安身,沿村乞讨度日,忍受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唾弃。到我八岁那年,我娘终于撑持不住,因贫病交加,离世而去,从此我便当真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了。”郑雪竹叹道:“孤零零的一个孩子,无亲无友,挣扎求生,确是大为不易。”赤血老魔切齿道:“从那之后,我的生活便更加艰难了。我所到之处,人人都唤我‘小杂种’、‘小野种’,不是对我冷脸相向,不理不睬,便是口出恶言,拳脚相加。我的红发红脸好似成了罪孽与邪恶的记号,使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对我鄙视痛恨,再没有人肯施舍给我食物,我只有靠捡拾一些大户人家丢弃的残羹剩饭,或是夜里去他人田里偷拔一些瓜菜充饥,那一段时光,我自己都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郑雪竹听得赤血老魔转述的“小杂种”、“小野种”等诸般辱骂言语,心中不由一阵刺痛。他原是郑经与侍婢私通而生,虽一直深受郑经宠爱器重,更被立为世子,在台湾地位尊崇,但自董太妃以下,许多元老重臣,实权人物都对他极为嫌恶鄙夷,尽管未曾当面冷言嘲讽,背地里早不知讽刺中伤了他多少次。闻到赤血老魔童年时的屈辱惨痛经历,竟觉大有同感。赤血老魔复道:“到田里窃食的次数多了,难免要被人发觉追拿。倘知机得早,能够逃脱自是幸运,然而多数时候还是为人擒住一顿鞭子棍棒,抽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我自己也数不清楚,浑身上下落下了多少伤疤。时日久了,我的名声自是愈加狼籍,最后只要附近村子里失了什么物事,无论是否我所为,有无凭据,村人都要将罪状安到我的头上,将我殴打折辱一番,骂我是藏人留下的坏种,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是无辜的……”郑雪竹心头酸楚, 缓缓低下头去不发一言,暗思一个人在这等环境中长大,心内定是积聚了无数的怨毒与仇恨,终有一日将爆发而出,不可收拾。果然又听赤血老魔道:“那日族里的一名远房堂叔家丢了一只羊,硬要认定是被我偷的,他全家上下十余人一起找到我的茅棚前,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按在地上一顿毒打,又将我在烈日下吊了半日,迫我供出将羊藏匿在何处。倘若那只羊当真是我偷的,倒也罢了,但此事原与我毫无关系,我又如何能说得出羊的所在?从午至晚,我被折磨得晕死过去几回,浑身无处不痛,仿佛脱了一层皮一般,真有些希望他们索性一棍将我打死了,也好免去了这许许多多的痛苦。”郑雪竹颤声道:“后来却又如何?可是他们寻回了那只羊,知道了原是误会你,将你放了么?”赤血老魔冷笑道:“我哪有这等好运?当日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打也打得累了,骂也骂得乏了,又掏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只得将我放下来,对我道:‘小杂种,眼下姑且宽限你一晚,明日如还这般嘴硬抵赖,便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教你活着比死了还难过!’言罢,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周身淤肿,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郑雪竹心头愤慨,喝道:“莫说此事没有丝毫证据,即便确是你偷了羊,他们又如何能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当真是残暴之极,令人发指!”赤血老魔阴恻恻地道:“我伏在地上,心头已是绝望之极。暗想那只羊若非被人所窃,被豺狼拖去,定是自行逃入深山,或是跌入池沼中溺死了,只怕寻上三日三夜亦是一无所获。然而倘若明日一早仍寻不见羊,我便又要受那些人无穷无尽的凌虐,不知何时方能了局。老天让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便是为了要我受这无数苦楚,要我被人如此欺辱的么?活着既然这般痛苦,还不如索性死了的好。然死便死了,却也不能教迫害我的人轻松自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看我如他们希望的去死。太阳早已落下,天色也变得阴沉下来,头上月暗星稀,身畔的冷风吹个不住,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心中已有了一个决定,于是咬紧牙关,忍住剧痛,乘着夜色向村里走去。惟有在这个时刻进村,才绝不会有人打我骂我。”郑雪竹听到此处,脊背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冰冷之意,预感到只怕要有什么可怖的变故发生。赤血老魔缓缓地道:“我模进村时已是深夜,人们都在熟睡,整个村子黑漆漆的没一星灯火,也没有半点人声。我寻到那丢羊的远房堂叔家门外,搬了十多块大石堵住他家前后院门,顺着风势在他家点起了七八个火头。眼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燃越旺,我心中确是好生欢畅……”郑雪竹“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道:“你那堂叔全家可是就此……”赤血老魔喋喋笑道:“何止他们一家!我既已抱了必死之心,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族长和几个平日欺辱我最狠的同族家里也一并放上火,随后一口气奔到村外我爹娘的坟山上,向村子遥望。看见火势已经吞没了大半个村子,将头上的天都染得红了,我胸中积了十几年的压抑郁闷方始得到发泄,平生第一次感到复仇的快意!”郑雪竹听他说得越是开心,越是感到毛骨悚然,暗思仇恨的力量竟如此可怕,赤血老魔这一番报复,全村不知多少人要就此葬身火窟,家破亲丧。赤血老魔续道:“我的仇已经报过,心中再无牵挂,当下伏在爹娘坟上痛哭一场,离乡而去。其时我死志已决,但自忖不可将我的尸身留在世上,死后再受鞭尸折辱,思量再三,决意寻处涛险浪急的大河投水自尽,将这一身血肉葬于水底鱼腹,方可算得来也干净,去也干净。后来的事情,郑公子大约亦猜到了, 我求死未成, 反于一处荒僻河谷中发现了前人遗下的武功秘本, 遂独居幽谷, 自行习练, 终有所成。哈哈,那秘本上言道,我这赤血魔功邪僻怪异,若要练成必是千难万难,然而我自入门到大成不过用了十余年时光,大约是性情相近,因祸得福罢!”言罢,又是一阵古里古怪的大笑。郑雪竹听得赤血老魔叙述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却是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亦不知该讲些什么言语,半晌方道:“前辈性情孤僻愤世,仇恨人间,原来是有如此一番隐情伤痛,着实可悯……”赤血老魔略一挥手,打断了郑雪竹的话头,道:“郑公子,我对你讲些身世之痛,并非为了求你怜悯,而是将你看成了真正的朋友,方肯在你面前自揭伤疤。想我自武功练成,重返人世后,我痛恨所有的人,尽我一切力量去折磨他们,报复他们,而他们亦同样恨我,不是对我远避千里,畏惧忌惮,便是如你那几位朋友,定要置我于死地。惟有你明白我内心的苦痛,将我看成一个人而非妖邪恶魔,真心待我,我自当亦真心以报!”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与先时的语气大不相同。郑雪竹道:“今日我们为强敌围困,身处险地,多亏前辈仗义相助脱逃,否则……”赤血老魔截口道:“郑公子,我并不想听你这一番又是谢,又是恩的客套言语,只想问你一句,依你看来,我这般飘零身世,凄惨经历,却是因何而致?”郑雪竹怔了一怔道:“前辈的同族固是在倚势欺人,然究其根本,还是因了怀疑前辈的来历……”说到此处,便觉难以启齿,只得就此顿住。赤血老魔冷冷地道:“敢是因了怀疑我来历不正,乃是夷人野种么?”郑雪竹本觉不好接口,然赤血老魔的两道目光已灼灼射来,好似定要迫他给出一个答案,一时间无计退避,惟有勉强点了点头。赤血老魔恨恨地道:“仅仅是疑心我有藏人血脉,便将我迫害成如此模样,倘若我当真是胡儿异族,是否便应将我千刀万剐,化骨扬灰,方可洗清我的一身罪孽?”郑雪竹温言道:“前辈,那些都是无知愚氓之见,你不必放在心上。无论胡人汉人,一样是中国之人,一样有好好活在世上的理由,其间并无善恶之分,贤愚之别。胡人固不应欺凌汉人,而汉人亦没有随意杀戮驱逐胡人的权力。”赤血老魔疾疾接口道:“不错,汉满蒙回藏俱是中国之人,由谁在位治国又有多大差别?倘若将天下弄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倒也罢了,然如今四海升平,百姓乐业,再讲什么满汉之仇,华夷之防又有什么意义?即便当真驱除了满人,对天下又有什么好处?”赤血老魔这番言语虽然不长,然听在郑雪竹耳中,却宛如当头棒喝。他平素自负头脑机敏,雄辩过人,此时面对赤血老魔的一连串反问,竟自期期艾艾,无从反驳。忽听龙星儿微微一声呻吟,翻了半个身,双目欲开还闭,一副昏睡将醒的娇慵模样,好似含苞欲绽的春花一般。赤血老魔转头瞥了龙星儿一眼,复向郑雪竹道:“郑公子,这小姑娘恨我怕我,我亦不愿与她当面相见。还盼你细细思量我方才的言语,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开口,身形一转,便如旋风般钻入了土中,倏忽消失不见了。郑雪竹怔怔地望着赤血老魔离去之处,暗思此番与赤血老魔绝地重逢,相对倾谈,见他性情虽依旧古怪疏狂,较当日扬州城外的偏激执拗却已判若两人,若非自己亲眼所见,自是说甚么也不会相信这等改变。复思起他所说的五族一家,平息内争等言语,霎时间与康熙、宗瑾等人关于满汉共处,四海归一的种种议论一并涌上心头,迷迷惘惘,难以自解。忽闻背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雪竹,你我此际可是到了阴间么?”却是龙星儿悠悠醒转,坐起身来,发此一问。郑雪竹仿佛自一个梦魇中惊觉一般,疾疾转身移步过去,扶起龙星儿,笑道:“星儿,不是阴间,你我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龙星儿凝视了郑雪竹半晌,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别人都死了,我们为什么偏偏还活着?”郑雪竹不知龙星儿在连环马阵前曾起过与己偕亡,一了百了的念头,还道她是为了鲁当归等人而伤心,当下竭力劝慰。然而未曾劝得几句,自己的眼圈亦先自红了。过了约略两盏茶光景,龙星儿方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呆呆地与郑雪竹对视,不发一言。郑雪竹轻吁了一口气,强抑住心头悲痛,道:“星儿,我们方才借了赤血老魔的遁地之术,摆脱了连环马阵追杀,此刻耿精忠定然恼羞成怒,出动军马四处搜捕。这破庙绝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妙!”龙星儿轻轻点了点头,涩声道:“雪竹,下一步你却待去何处?”郑雪竹心神不定,未曾注意到龙星儿失意落寞之态,疾疾道:“星儿,我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打算,我们须得再行北上,回到那家平安客栈……”龙星儿喃喃地道:“平安客栈,平安客栈,可是我们当日劫夺景云公主的那家荒林野店么?” 郑雪竹道:“不错,正是那个所在。星儿,你难道未觉出平安客栈很有一些古怪么?现下我已有了一个猜测,却不知是对是错,因此不便说出,惟有到了平安客栈方可证实……”
第二十七章昨是今非谁识我
郑雪竹与龙星儿匆匆收拾一番, 行出破庙。那破庙地处漳州城西一处荒僻的山林之中,耿精忠派出的追兵一时间尚未至此,因此二人得以从容离去北上。平安客栈地处鄂豫陕三省交界之处,此番郑雪竹与龙星儿无了景云公主的牵挂,亦不必过于掩人耳目,只需取道江西,一路直行便可到达。二人此时虽失却了坐骑,然日日施展轻功行走,却丝毫不慢于骏马,只消半月有余,便回到了深山荒林中的平安客栈。其时已是秋末冬初时节,山间的野草尽皆枯萎衰败,春夏两季繁茂如茵的枝头翠叶亦都凋零落尽,只留下千千万万条光秃秃的枝桠,迎风经霜,空守日月,不时发出一阵萧瑟的呜咽。郑雪竹站在山路转折之处,遥望着落日余晖下,平安客栈门前黯淡斑驳的布旗,心头不禁油然生出了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意,低声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正自沉浸于对昔日平安客栈劫夺公主一役中众部属的怀念间,忽一阵急劲的朔风自对面吹来,风中竟夹杂着兵刃的破空震荡之声,显是在前方不远处有高手正在拼斗。郑雪竹对平安客栈早有怀疑,此刻听得风声不善,他关心则乱,一时间亦顾不得细加考虑,拉起龙星儿向前提气疾奔。龙星儿也听到了兵刃之声,却不知郑雪竹为何如此慌乱,匆忙间不及细问,只得随着郑雪竹一同飞奔而去。二人展动身形奔出了半里远近,但闻那兵刃声愈加清晰,似乎是刀剑一类的兵器正在源源不绝地劈刺斩削,往来疾攻。而在刀剑声中更夹着一人的掌力劈空之声,似是被敌人的兵刃压制住了无法尽情施展,惟有严守不攻,把住门户。自掌风中可知此人内息充沛,功力深厚,面对强敌虽处下风,却犹自败而不乱。那激斗之声正是自平安客栈中发出!郑雪竹以耳代目,辨出相斗二人之情形,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自思道:“我原本担心是他遇敌交手,此际看来竟不是他……”忧虑虽已去了大半,毕竟无法完全放心,因此足下丝毫不停,仍旧拉住龙星儿,一气奔至平安客栈墙外,透过墙脊裂隙向内张望过去。一望之下,二人不禁同时大惊失色!原来,此时的平安客栈已是一副窗破柱倾,墙坍檐杞的残破之状,想是在方才的恶斗中毁损,那交手二人却犹自剧斗不休。夕阳下看得分明,一人是手持长剑的蓝衫老者,约有五旬开外年纪,白面长髯,身形挺拔,神清骨秀,掌中剑法宛若行云流水,游龙夭矫,幻出无数道光影,将敌手困在核心,令其脱身不得;而与他对敌那人功力亦自不弱,仅凭一双肉掌与蓝衫老者精妙的剑法相抗,虽被逼得略显狼狈,却也堪堪抵挡得住,出手拒守间可见掌势雄浑遒劲,武功不凡。更令二人惊骇的是,在客栈院中石阶之下倒着两人,一人乃是吴三桂麾下悍将沙海山,面容扭曲,双目圆睁,咽喉处被利器割开,鲜血已凝,显见死去许久;另一人却面色如常,似无大碍,只是人事未省,动弹不得,一任清风将他身上的紫衫襟袖阵阵吹起,竟是那失却了记忆,与郑雪竹离散多日的陈思昭,只不知因何在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在何人手下吃了这个大亏,以致昏迷不醒。其时那蓝衫老者的剑势使得越发迅捷绵密,长剑的圈子如一条银蛇般渐收渐紧,将那与他对敌之人迫得支将见绌,仓促间不及化解,惟有顺着他的剑势连转三个圈子,暂避长剑锋芒,以免为其所伤。那人身形旋转不止,霎时间与郑雪竹的目光正面相对,更加令他大感惊异,险险便“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原来,此人并非别个,却是同自己多次恩怨纠缠,敌友难明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蓝衫老者其时已同宗瑾斗至百招开外,剑势展开,如银虹,如飞电,将宗瑾周身上下尽皆笼罩在剑光之下,使他仿佛变成了被蛛网粘住的一只飞虫,空自挣扎,却无力摆脱,只得步步后退,以求苟延残喘,暂缓其败。 郑雪竹与龙星儿将客栈内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而宗瑾与蓝衫老者剧斗正酣,却丝毫未曾发觉墙外有人偷窥。龙星儿见宗瑾被蓝衫老者逼得如此狼狈,不禁大为惊奇,轻“噫”了一声道:“我自出道以来,从未听说何人能够单打独斗击败宗瑾,这老者的武功想必是高到了极处……”这两句言语乃是她贴着郑雪竹耳畔,以极微极细的语音说出,仅有郑雪竹一人勉强能够听到。与龙星儿的兴灾乐祸,暗自窃喜不同,郑雪竹的面上不知何时已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好似有甚隐忧牵挂一般。听得龙星儿的言语,竟低低叹息了一声,自语道:“他的武功奇高,今日宗瑾与他狭路相逢,只怕在劫难逃……”话犹未了,忽听蓝衫老者长啸一声,长剑回旋,幻出三道光芒夺目的剑环,闪电般向宗瑾迎头套去,竟似极小儿常玩的掷圈取物之戏一般,却较小儿掷出的铁圈迅捷耀眼了千倍百倍!郑雪竹惊呼道:“是‘三潭印月’!宗瑾此番定是万万避不过……”龙星儿听得郑雪竹叫出“三潭印月”,面色倏变,颤声道:“雪竹,你可是说这一剑的名字叫作“三潭印月”么?郑雪竹只顾细观场中情势,对龙星儿的问话却是无暇应答。但见宗瑾滑步退开五尺,避过第一道剑环,回身转折间,第二道剑环亦告落空,然如影随形而来的第三道剑环已呼啸而至,他身法去势用尽,对这迅捷绵密的剑势委实是避无可避,只得暗自叫道:“罢了,罢了,未料我纵横半世,今日竟不明不白地死在此人剑下!”宗瑾自分难逃此剑,心头正自绝望,忽见蓝衫老者身后人影闪动,继而一只苍白的手闪电般扣住了他的左肩。饶是蓝衫老者武功绝高,关节处被人这般突如其来地牢牢锁拿住,一时间亦自甩脱不得,那道本拟一举击杀宗瑾的剑环也就此流星波光般消散无踪了。蓝衫老者本拟这式“三潭印月”定可将宗瑾毙于剑底,未料行将得手之际,竟出此变故,其间忿怒自是不言而喻。然拿住他肩头那人的功力显见颇为不弱,倘若与其纠缠时刻略久,宗瑾回身反攻,自己一条臂膊行动不便,胜负之数却着实难说了。急切间亦顾不得再行追击宗瑾,左臂一回,便是一个肘锤疾冲而出,竟是立意先行除去这附骨之蛆。那人反应却也迅捷,见到蓝衫老者力贯左臂,已知不妙,立时放脱扣在老者肩头的右手,疾疾向他左肘关节处锁拿过去,同时左手闪电般自下而上一托,攻向老者小臂,双手分进合击,配合精妙,使出的正是分筋错骨手法!然蓝衫老者这回肘一击已是尽了全力,那人的双手虽不差分毫地拿住了他肘弯部位,却全然制他不住,整个身形都随之不由自主地跄踉后退,反而被他占了上风。蓝衫老者臂上劲力一吐,那人登时抵敌不住,“啊”地一声轻呼,整个身形便如断线的风筝般直摔了出去,半空中背心撞上了一根木柱,方才止住去势,跌落下来,而那木柱受了如此大力,亦“拍”地一声断裂。 墙外郑雪竹、龙星儿与场中的宗瑾此时均已看得清楚,那自蓝衫老者身后骤施擒拿,破了他“三潭印月”之人,非是别个,正是方自昏迷中醒转的陈思昭!陈思昭被木柱撞倒,却未受伤,旋即一跃而起,掠至沙海山尸身旁,回手抄起丢在地上的折扇,冷叱道:“老贼果然有些手段,且恕在下不知死活,还要再来领教一番!”蓝衫老者缓缓转过身来,与陈思昭正面相对,沉声道:“思昭,你当真要叛郑投清,连爹爹也不肯认了么?”宗瑾与龙星儿陡闻此言,尽皆大惊。龙星儿更是险些便惊呼出来,幸而见机得快,抢先伸袖掩住了口,一双妙目却禁不住向郑雪竹投去探询之色。郑雪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此人正是东宁总制使、台湾军师陈永华……”陈思昭骤然见到陈永华面容,浑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怔怔地凝望了陈永华片刻,方迷迷惘惘地道:“爹爹,我似乎作了一场大梦,在梦中经历了许多事情,却失去了过去,失却了自己,直至今日方始记起我本来是谁……”陈永华闻得陈思昭这般叙述,亦有些暗暗心惊,道:“思昭,曾闻江湖上有一种药物可使人失却记忆,忘掉自己本来身份,变成没有过去,没有自我之人,非施以解药或见到昔日印象极深之人事不能恢复。从前我只道这不过是江湖传言,不足为信,今日看来,这等药物竟是确有其事的了。可是你这鹰爪子作下这等好事,令思昭中毒失忆的么?”最后一句言语声色俱厉,却是转向宗瑾喝问。宗瑾微微哂笑道:“素闻陈军师见识广博,谋略过人,如何也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莫道在下手中并无这等失忆药物,即便是真有此药,用以对付奸邪无耻的小人尚勉强可说,却如何能够随意施用在忠臣义士身上?陈军师,你未免将在下看得太过卑劣下作了。”陈永华叱道:“身为清廷鹰犬,何必偏要惺惺作态,强充君子豪杰?倘若不是你施了这等失忆药物,思昭怎会这般任你驱使,为你效力拼死?”宗瑾正欲开口解释,陈思昭忽在一旁低声道:“爹爹,当真不是他……”陈永华霍地转身,双目灼灼凝视着陈思昭,喝道:“既不是他,却又是何人所为?”陈思昭缓缓地道:“我已想了许久,这番失忆应非药物所致,而是因头上受了硬物重击!”陈永华厉声道:“以你的武功,又有何人能在你头上重击一记?这鹰爪子武功极高,掌上力道尤为了得,除了他,又有谁作得出这等事来?”陈思昭冷笑道:“爹爹可是连我的言语都不相信了么?我何时说过自己头上所受的重击是与人交手所致?”此言一出,陈永华亦不禁一怔,道:“既非与人交手,难道是你自己动手打的不成?”陈思昭淡淡地道:“爹爹既这般说,原也未尝不可。我却是当日在汝阳城外,伏牛山中失足堕崖,虽侥幸未死未伤,但跌得昏迷不醒,失去了记忆,为一位前辈所救……”言至此处,忽地顿住,仿佛以刀子将言语硬生生截断一般。陈永华正自听得入神,见陈思昭忽地住口不言,却不知是何缘故,疾疾追问道:“这前辈不知是什么来历?可是我辈中人?”陈思昭面色微变,不发一言。宗瑾忽在一旁道:“陈公子既不便开口,还是由在下代说好了。那相救陈公子的前辈并非陈军师反清复明的同道,而是朝廷派出的耳目密探!他隐逸伏牛山中已有多年,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无时无刻不在为朝廷探听传递密报。这样一个人,若是依陈军师的眼光看来,只怕纵非十恶不赦,亦是个奸邪之徒了罢。然而便是他出手救了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相干之人,更将他收留安顿了下来。”陈永华心头恚怒, "哼"了一声道: "思昭, 他所言可是实情? "陈思昭见宗瑾已将真相道出,索性不再隐瞒,疾声道:“不错,这位前辈确是朝廷的人,但绝非爹爹平日里对我讲的卑劣小人,而是古道热肠,心存侠义的好人。我们相处的十几日里,他对我悉心照顾,令我好生感激……”陈永华面色铁青,道:“他此时却在何处?我去见他一见,倒要看看他是真侠义还是伪君子!”陈思昭黯然道:“你见不到他了。此刻他已被吴三桂老贼的爪牙所害,长眠地下。当日他因那支云南传来的银管密报,身受十余名平西王府高手追杀围攻,以他的武功,本有机会突围而走,却为了挺身护我,寡不敌众,以致被敌重伤。其时情势紧急,内外交迫,我忽将失忆忘却的武功重新记起,夺过一柄断剑胡乱运使一番,居然将敌人击得败退遁去,解了眼前之危,却终未能挽救他的性命……”说话间语音渐转悲怆,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宗瑾见他如此伤痛,不愿再令他重又回忆一遍当日的凄惨情形,遂道:“孟江鸿殉身报主之事,你已对我讲过,今日却不必再说了。”陈永华忽道:“不,说下去。”他语调并不甚高,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不怒自威的意味,令人无从推托抗拒。陈思昭面色沉暗,道:“他弥留之际,将银管密柬与他的乌骓马托付给我,教我北上去寻宗……宗统领,与他会合,一同将银管护送入京,交于……交于康熙皇帝。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这十几日间与我相处,却是将我看作了亲人一般。因此我便在他将去未去之时,向他拜了三拜,将他认作义父……”陈永华冷笑道:“很好,很好,离岛登陆不到一年,便已认贼作父。后来却又如何了?”陈思昭续道:“其时我已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过去,失去了本来的自我,对身外之事更是几乎一无所知,亦不知当往何处寻找宗统领。但义父临死之托,不可抛却不顾,于是改装易服,掩住自己真实面目,骑上乌骓马上路。我既已忘却原来姓名,索性便随了义父之姓,改姓为孟,亦有‘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层意思……”陈永华截口道:“后来你终于寻到了宗瑾,将银管密报交付于他,从此作了他的爪牙,是也不是?”陈思昭面容惨淡,道:“不错。当日我遇到宗统领时,他正在率众押解近百名鲁王部属上京。我一路与宗统领同行同止,加意防范,终于在开封渡口同前来劫囚的世子大战一场,几乎两败俱伤。”陈永华恨声道:“叛主投敌,反戈相向,好,好……”怒意填胸,一时间为之气结,竟自说不出下文。宗瑾见他如此激忿,只恐他按捺不住,骤然动手,忙代陈思昭辩解道:“其时陈公子既已失忆,心中自是如同一张白纸,无法自行重拾过去,陈军师这‘认贼作父’、‘叛主投敌’之论,只怕言之不当。”陈永华横了宗瑾一眼,道:“我自管教思昭,原不必你这鹰爪子来插口多事。思昭,你后来却又作了些什么?”这最后一句话仍是向陈思昭逼问,语气却已大见和缓。陈思昭涩声道:“开封渡口一战,大内高手、鲁王部属、平西王府武士三方互斗,各有损伤。最后经世子居中调解,鲁王部属同我们联手,将平西王府武士击退后,宗统领将所押解的鲁王部属尽数释放,护送银管密柬上京。我在沙氏兄弟手下受了些内伤,一路将养调治,直到京城方始痊可。”郑雪竹伏身墙外,将陈思昭的言语听得极为清楚,情知他当日在开封渡口受伤非轻,以致缠绵多日方愈。此刻旧事重提,虽只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然他亦曾亲历其事,闻得这等描述,便觉惨酷痛楚,恍若加诸自身。陈永华亦觉出事态严重,不禁微微动容,却未再行呵责追问。陈思昭续道:“我在京城宗统领家中住得几日,便觉似我这等失却过去,失却自我之人,身处的所在愈是繁华,心中便越是是孤寂落寞,飘零无依。宗统领家中虽还清静,然毕竟不是与世隔绝,京城又是如此纷扰喧嚣之地,时日久了,我当真待不下去,便向宗统领辞行。宗统领见我去意已决,遂指引我到这平安客栈栖身,以木足增高身形,以胶水堆出皱纹,改容易貌,为朝廷传递往来密报。此地寂寥荒僻,杳无人烟,确是个遁世隐居的好所在……”陈永华听至此处,忍不住恨恨地道:“阴险,卑鄙!”转头向宗瑾怒目而视。陈思昭意兴阑珊,道:“后来的事情,爹爹也看到了,沙氏兄弟发现平安客栈的可疑之处,赶来追杀于我。我的武功与他兄弟单打独斗尚有不及,他二人联手攻来,我自是更加抵挡不住,终于被沙海山在后脑上敲了一杖,未料却因祸得福,恢复了旧时记忆。至于爹爹与宗统领何时来到此地,因何争斗,我便是不得而知了。”陈思昭这番言语说罢,院中陈永华、宗瑾,墙外郑雪竹、龙星儿各人胸中疑团俱都解开,心头均自雪亮。宗瑾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早已清楚;郑雪竹当日于客栈老者的种种习惯细节中窥出破绽,又曾亲眼目睹陈思昭现身助宗瑾力斗沙氏兄弟,对其中种种曲折亦有猜测,故此并不十分惊异;陈永华多经风浪,心智绝顶,亦能处变不惊;惟有龙星儿骤听得这许多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旧事,一时间震骇不已,挢舌难下。陈永华闻知这许多前因后果,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忽道:“思昭,你其时既已失忆,不明敌友,不辨是非亦在情理之中,为清廷效力卖命,也不过是受了这鹰爪子的蒙蔽利用,尚为可说,然你一个年轻女子,整日同他混在一处,昼夜相随,又是何等道理?你堕崖失忆之时,可是将男女大防、礼义廉耻也一并忘却了么?”此言一出,郑雪竹本道龙星儿必将愈加惊异,只怕又要有一场使性弄气,忙转头向她望去,意欲出言解释劝慰,早早平息她心头的猜疑恼怒。岂知一瞥之下,却见龙星儿蓦地转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面色温煦如春,哪里有半点自己预料中嗔怒着恼的模样?郑雪竹见惯了龙星儿一言不合,便即焦躁激怒,暴跳如雷的情状,未料她闻此异事,竟还能如此平静,一时间不禁有些目瞪口呆起来。龙星儿见他这等模样,亦自好笑,当即“嗤”地一声轻笑,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呆子,你当我不知她的本来身份么?当日在汝阳驿中,我的火气却又是从何而来?”郑雪竹忆起昔日汝阳驿中的旧事,记得当夜宗瑾在陈思昭耳畔的一句低语,便令素来冷静自矜的陈思昭为之惊惶失色,更激得龙星儿误会生疑,负气狂奔,同自己决裂。此事自己久久不得其解,因恐龙星儿着恼,亦不曾向她问起,未料竟在此时得到了答案。心头疑团尽释,禁不住掩口低笑道:“当日宗瑾定是一语揭破了思昭的女子身份,以至思昭慌乱失态,却教你我之间起了好大一场风波,几乎就此不得重聚,当真是一语成祸……”龙星儿面红过耳,笑道:“宗瑾原是说:‘陈公子既非男子,亦非断袖,因何如此关心崔姑娘’,我那时不知你的心意,见她与你形迹亲密,非同一般,这才起了疑心,现在想来,当真惭愧得紧……”二人正自低声说笑间,忽听陈思昭在院内扬声道:“爹爹生性疏狂旷达,不拘小节,如今怎地也守起这些世俗礼法之见来?只要行事问心无愧,何必去管他人如何看法?只要心无邪念,持身得正,即便同室相处千日百日,又有何妨?”陈永华听得陈思昭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辩驳言语,不由为之气结,一时间却也寻不出合适的理由反击。原来,陈思昭此时所言正是他平日所持之论!他本非斤斤拘泥礼法之人,只因对宗瑾太过厌憎,一时间口不择言,反为陈思昭驳斥。心念一转,恨声道:“也罢,这桩是非以后再同你慢慢讲论,但是这鹰爪子如此欺诱利用于你,却着实罪无可恕,今日须留他不得!”话音未落,剑势已出,长剑幻出一道白光,向宗瑾咽喉要害激射而去,端的是迅捷无匹,凌厉无畴!宗瑾识得陈永华此剑厉害,不敢出手硬接,当即身形一收,向后滑开三尺,意欲暂避锋芒,再作打算。然而陈永华这一剑变化之奇,功力之深实大大出乎宗瑾意料,长剑攻至他面前两尺之处,非但未如他所拟的势竭力尽,反而白芒大盛,依然如影随形地直刺而来,仿佛定要在他咽喉上留一个透明窟窿一般!宗瑾未防此变,一时间无暇招架,只得忙不迭地走避,狼狈不堪。而陈永华这一剑乃是毕生功力之所聚,既已决意将宗瑾一招毙于剑下,剑势自是源源不绝,锋芒愈显,任凭宗瑾左右退闪,终是难以摆脱剑光威胁。陈永华正自催动剑势追杀宗瑾,看看将他逼入绝路,忽觉臂上一紧,竟是肘腕关节处同时被陈思昭牢牢拿住。饶是他功力深厚,一时间却也挣扎不脱,胸中愈加气愤难当,叱道:“思昭,你莫非当真同这鹰爪子有了……”陈思昭却只顾手上运力擒拿,不及回答陈永华的逼问,转头向宗瑾冷冷地道:“此时不走,难道定要以身试剑才肯甘心?”宗瑾见她容色言辞间虽然冷漠无比,对自己却实是极为关切,心头不觉一酸,大声道:“陈公子,你将手放开,我是绝不会走的。”口中说不走,果然说到作到,足下自始自终亦不曾移动半步。陈永华甩不脱陈思昭的双手擒拿,气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左掌一扬,“砰”地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到了陈思昭颊上!这一掌力道好重,陈思昭立足不住,踉踉跄跄地跌出了三四尺,倒在宗瑾脚下,手中犹自牢牢抓着方才自陈永华身上拉下的半幅衣袖。宗瑾未料陈永华竟然骤下此重手,俯身拉起陈思昭时,却见她口角流血,半边脸颊已经红肿,心中不由好生难过,低声道:“小……陈公子,你要不要紧?”陈思昭却不回答他的问话,恨声道:“方才我要你快走,你为何偏偏不听?”陈永华听得二人虽然简短,实则充满关切之意的互问言语,不禁怒意更盛,厉声叱道:“思昭,你如此回护这鹰爪子,莫非当真是要叛郑投清么?”陈思昭原无叛主之心,然此时听得陈永华这等斥责之言,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以今日天下之势,郑氏未必一定是明,大清亦未必是一定是暗!”此言一出,墙内陈永华、宗瑾与墙外郑雪竹、龙星儿尽皆大惊。须知陈思昭原是郑氏麾下极为忠诚的部属死士,昔日只为了郑经一句嘱托,便甘冒风尘,迢迢跋涉,远来中土千里追踪郑雪竹,又多次不顾性命地奋力搏杀,相助郑雪竹脱困,表面虽冷漠孤僻,内里却实大有古人忠义侠烈之风,未料她经了这一番失忆,竟然心性大变,说出这等逆主犯上的言语。宗瑾在陈思昭失忆之时与她相处日久,对她这一变化或多或少已有意料,尚不算特别惊异,但见陈永华惊怒交迸,须发皆张的模样,却禁不住暗暗担心,惟恐他父女越说越僵,自相动手火并起来,念及此处,疾疾上前踏出几步,抢先挡在陈思昭身前。陈永华见他二人如此情状,愈加认定陈思昭已有背主投敌之意,怒到极处,反而冷静了下来,面沉似水,手中紧握剑柄,一字字道:“思昭,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等罪状么?”陈思昭方才一时激愤,口不择言,竟道出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但事已至此,亦无意再加否定遮掩。此刻听得陈永华出言喝问,索性面噙冷笑,不作回答,摆出了一副默认其事,听凭处置的姿态。宗瑾忽朗声道:“陈军师,素闻郑氏法度极严,律令如山,属下一经触犯,绝难宽恕,是以常有部属畏罪叛逃,是也不是?”陈永华知他所言确为实情,一时间承认也不是,否定也不是,惟有冷冷地“哼”了一声,不作回答。宗瑾却微笑道:“以今日陈公子的言行而论,罪状亦是可重可轻。倘若从重论处,叛主投清,私通敌国的罪名自是少不了的,按照郑氏律法,定不可痛快处死,必要受尽折筋断脉的酷刑折磨……”郑氏治下极严,刑法苛酷,陈永华父女在其麾下效力多年,自然深知其中的种种可畏可怖之处,此时听得这等惨酷刑罚自宗瑾口中说出,不禁愈加震骇。陈思昭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陈永华却已双目通红,喝道:“鹰爪子,你说够了没有?”宗瑾对陈永华的激愤言语却丝毫不加理会,笑道:“在下方才所言不过是从重论处的结果,倘若就事实而论,陈公子确凿的罪状不过是私自援救纵放在下,在言语中诋毁郑氏,倾向大清。然而一时激愤之言,不足治人之罪,若在下今日死于陈军师剑下,陈公子援救私纵敌人的罪状是否亦无了意义,就此成空?”陈永华不知他说出这番言语究竟是何用意,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宗瑾忽扬声道:“既是如此,便请陈军师立时出手杀死在下,在下技不如人,死而无怨!陈军师用剑也好,用掌也好,在下坦然受死,绝不会躲闪一寸,更不会皱半下眉头!”挺起胸膛,与陈永华正面相对,双目炯炯,毫无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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