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愿结城下合纵盟
方无畏正挥动厚背连环砍山刀猛劈力斫,与一众鲁王余部、面具武士剧斗激战,一身衣衫已破碎不堪,不成模样,襟前袖上也早染满了片片鲜血。他筋骨结实,皮粗肉厚,臂上腿上被划出几道伤口根本算不得什么,非但无碍出手,反而刺激得他攻战得越发猛烈了。方自杀得性起,陡闻宗瑾喝令尽诛俘虏,各逃生路,心中不由一愕,本是全力斩出的一刀,出手间便慢了几分,回头向宗瑾望去,失声叫道:“大哥,你……”樊平听得宗瑾出此鱼死网破,斩尽杀绝之策,亦觉悚然: 此番被宗瑾擒获押解的鲁王余部足有七八十人,无一不是当世豪杰,响当当的人物, 抛开个人感情不论,这七八十名好汉若就此被宗瑾等大内高手一举诛戮,鲁王余部势必元气大伤,反清复明成功之日自是愈加遥遥无期。思及此处,焉得不惊?宗瑾这声呼叫震动全场,方无畏等一众大内高手、樊平等鲁王余部纷纷拥至车前,一方欲杀人除患,一方欲救人释囚,一时间短兵相交,舍命互搏,混乱之状犹胜适才三方争斗之时。郑雪竹身份特殊,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方均以之为敌,他须得同时应付三批高手的攻击,却无人可作依恃援助,原本压力极大,但此时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多半已扑至车旁争夺俘虏,他身上所受的攻势便无形中消去了绝大部分,终于有机会细观场内战局。但见樊平与方无畏双刀攻拒错落,斗成一团,难分难解,其余的鲁王余部与大内高手亦战得旗鼓相当。大内高手只顾将手中兵刃向车内俘虏斫刺过去,一众鲁王余部格挡不及,往往以身相护,不顾自己生死痛下杀手, 一时间呼喝不断,白刃溅血,斗得分外惨烈。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相持不下,互有损伤,宗瑾与陈思昭却已挡不住二老者的一轮猛攻,显成危如累卵之局。二人心中俱已绝望,不约而同地缓缓转头,彼此互看一眼,暗思这只怕是今生今世最后一眼了。忽听一人高呼道:“樊当家的,方副统领,且慢动手,我有一言……”此人的声音并不甚响亮,但在当场众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话音便发于自己耳边一般,显见出言者内力深厚,非同寻常。那扬声呼叫之人并非别个,正是郑雪竹。他向来心思敏锐,远胜旁人,此际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方互斗,他虽也同受攻击,然究其处境,实为与任一方皆无干系的局外之人。方才他陷于三方合围,自保不暇,未及细细思索,待得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弃之而去,他身上压力骤减,霎时间心念电转,已将场中情势分析一遍。宗瑾樊平虽也极富心机谋略,但正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反不及他以旁观者的眼光谋划得妥当。郑雪竹既已分析停当,索性开口一气续道:“樊当家的与宗统领本是各为其主的对头,彼此争斗多年,互有胜负。然今日樊当家的率人截击宗统领,却并非为了除去宗统领或方副统领,而是要救出鹰扬谷内被擒的众家兄弟。若宗统领今日在此死于两名老贼之手,樊当家的少了一个大敌,自是一桩快事,但众兄弟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无异于断了樊当家的一条膀臂。且不谈这些弟兄与樊当家的交情如何,如果不明不白地在这里丢了性命,于反清复明大业定是损失非小, 依在下愚见, 宗统领的一条性命虽然重要, 却也未必抵得过这许多弟兄。而从宗统领的处境来看,此行的目的原是押解鲁王部属上京,但显然宗统领已在中途接到了一件绝密物事, 以致遭这两名老贼追杀, 而这件物事的重要之处,似乎已胜过了车内被囚的一干鲁王部属。因此,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并非这些鲁王部属是生是死,是去是留,而是宗统领能否保住性命, 将这件物事平安带回京城。然若是由得事态如此时一般进展,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樊当家的与宗统领两败俱伤,却教这两名老贼成了赢家……”樊平正自将一柄金刀使得泼风一般,一时间虽占得上风,却终难伤到方无畏,心中正自烦躁,听得郑雪竹这一番罗里罗索的长篇大论,愈觉不耐,忍不住怒声喝道:“郑氏小贼,老夫现在没心思理会你,你有话快讲,有屁快放,休得只顾用这些不吉利的言语扰乱人心!”郑雪竹笑道:“樊当家的何必如此心急?现下的情势看似于樊当家的不利,实乃同宗统领约定城下之盟的绝好时机。依在下之见,樊当家的与方副统领不若且行罢战,带领大家联手对付这群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宵小。待得打退他们之后,宗统领须得将擒获的众家兄弟重穴解开,放大家就此走路,作为樊当家的援手退敌的酬劳,两下扯平,互不相欠。樊当家的,在下这个主意虽不大高明,只怕依现下情形,却已是惟一可行之策,不知你意下如何?”樊平率众剧斗良久,虽未曾落败,却也无法救出一名部属,正在苦思良策不得,郑雪竹这一番言语自无异于将他点醒。他原非愚钝之人,经郑雪竹提示,片刻之间,心念已转得几转,深感郑雪竹所言才是惟一的出路,当即不再犹疑,立下决断,扬声道:“倘若宗瑾肯答允放人,樊某情愿出手相助他退敌。今日之事两家恩怨相抵,各行各路,来日相见,再论争斗!”宗瑾心中也已谋划许久,情知此时方无畏等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纠缠不清,欲将一众俘虏诛灭干净实非易事,未必能够得手,何况自己与陈思昭此时舍命相护的物事更是远较鲁王余部的性命为重,若自己就此死在二老者手中,这件物事便即随之失落,无法呈送康熙,损失只有更大。权衡利害得失,明白郑雪竹的计策于己实是利大于弊,遂沉声应道:“好,樊当家的,我答应你!”郑雪竹一番筹策,等待的便是这一结果,此际心愿得偿,不禁大为得意,笑道:“樊当家的,方副统领,合纵之约既定,还不联手抗敌,更待何时?”樊平与方无畏双刀骤分,互相对望一眼,虽彼此仍然不服,但强敌当前,无暇再行争强斗胜,遂各自转头向面具武士攻去。他二人均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武功远胜旁人,所到之处如汤泼雪,面具武士纷纷披靡。一众鲁王余部与大内高手见双方首领罢斗联手,共拒顽敌,也纷纷停战,转向合攻面具武士。此时场中情势又是一变。大内高手、鲁王余部、面具武士三股人马原本实力均衡,三方攻杀混战,恰为持平之局,任何一方都占不得优势,因此鏖战半日,终是无甚胜负结果。但宗瑾与樊平既已听从了郑雪竹的计划,令众部属联手拒敌,这便成了双方合围,以二打一的局面,优劣之势自然分明。众面具武士抵挡不住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的夹击,节节败退,处境狼狈,樊平与方无畏等人却步步抢攻,气势渐盛。郑雪竹见面具武士败局已定,心下略宽,手中长剑疾疾展开,扫出一条道路,霎时间便冲入了宗瑾、陈思昭与二老者的战团,剑光闪动,竟同时对二老者施出了六七下杀手!宗瑾与陈思昭正在命悬一线,死生俄倾之际,陡逢强援,身上压力登时一松,感觉自己仿佛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宗瑾尚且好过,陈思昭喉间的一口鲜血却再也压制不住,终于“哇”地一声狂喷而出,溅得宗瑾前襟殷红一片。郑雪竹原知陈思昭已经受伤,却未料他竟伤得如此之重。欲待回身护持,但手中剑招正运至要紧之处,若贸然撤剑,二老者的钢杖顺势击来,自己轻则受伤,重则有性命之危,因此心中虽然焦急,亦只能继续挥剑相抗,凝神接战,一时间自无暇顾及陈思昭伤势如何了。陈思昭鲜血喷出,渐觉眼前发黑,手足脱力,身体仿佛风中枯叶,再也站立不稳,摇摇欲倒起来。宗瑾见陈思昭伤重呕血,心头亦是一震,疾疾出掌搀扶,低呼道:“小孟,你一定要撑住,这些匪人很快便要被打退了……”陈思昭倚在宗瑾臂上,已无力为战,连语声都有些微弱起来,轻声道:“不错,是他们败了,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说到此处,气息忽地一滞,言语也就此顿住,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宗瑾一手扶持陈思昭,一手发掌助郑雪竹抵挡二老者,武功无形间便打了个折扣,尚不及方才与陈思昭联手时尚可勉强持平。他身法不灵,仅单掌可用,自守固然无碍,但攻击力却已是不及郑雪竹的长剑了。过得二十余招,郑雪竹剑上的先手优势已渐渐荡尽,二老者的钢杖又重新抢得上风。杖影如山,将郑雪竹与宗瑾分隔开来,他二人看似联手对敌,实则各自为战,情势又转不妙。二老者深恨郑雪竹说动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合纵抗敌,令他们功败垂成,因此下手极重,各种猛烈狠辣的招式,却有一大半只顾向他身上招呼。宗瑾因护持陈思昭而掌法迟缓,欲待上前为郑雪竹解围,却终是鞭长莫及。郑雪竹正觉剑法有些施展不开,忽听身畔有人暴喝道:“兀那老贼,留下命来!”这声呼喝极为响亮,宛若平地上骤然起了个焦雷,令郑雪竹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震。转头看时,却见一道雪亮的刀光已插入战团,正向一名老者顶门直劈而下!那老者见刀势来得凶猛,一时间不敢轻敌,疾疾撤回本欲击向郑雪竹的一杖,运力向刀锋上一磕。“铮”地一声,刀杖相交,火花飞溅。那老者陡觉一股大力自杖上传至全身,禁不住后退两步,双腕微麻,心中暗思道:“此人当真有几分蛮力……”那持刀来袭者并非别个,正是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他的武功原以刚猛坚实见长,即便是精擅金刚掌的宗瑾,也不愿轻易与他硬碰硬地对面动手。二老者的钢杖虽亦是以力取胜的重兵器,但较之方无畏的天生神力,终究稍逊了一筹,这番角力相抗,便即落了下风,吃了个小亏。猛可里又听一人叱道:“老贼,你害我部属,今日老夫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教你血债血偿!”却是樊平亦已摆脱一众面具武士的纠缠,提刀杀至面前。若论单打独斗,场中众人惟有宗瑾可与二老者其中一人战成平手,余者如郑雪竹、樊平、方无畏等武功虽高,在二老者眼中亦皆不足惧。但此刻形势乃是四大高手联袂夹击二人,二老者便是武功再高,也不敢直撄其锋,自寻败绩,只得互使一个眼色,双杖齐出,向樊平虚晃一晃,趁众人尚未合围之际,借势匆匆遁去。众面具武士在大内高手与鲁王余部的夹击之下,本已不支,此时见首脑败走,更无斗志,纷纷转身收势,随在二老者身后疾奔而去。方无畏性情最是卤莽急躁,便如火炭一般,此际既将二老者厌憎到了极点,虽见他们落败远遁,却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们,立时暴喝一声:“好奸贼,留下性命再走!”厚背连环砍山刀迎风一扬,向空中虚劈一记,拔足便追。方奔出两步,忽觉肩膊一紧,竟是被人自身后牢牢抓住,复听宗瑾在耳畔道:“方贤弟,穷寇莫追,不必再赶……”方无畏对宗瑾向来敬服,此时既被他出手阻止,果然收势不追,只恨恨地向二老者望了几眼,自语道:“却是便宜这两个老贼了……”樊平见强敌终于退却,这才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深知一众面具武士武功精强,宗瑾既不肯追,自己若单独率部属去赶,必定讨不了好去,因此也无意追击,只静静目送二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古道尽头,方自转向宗瑾,淡淡地道:“宗统领,我们已助你战退了这班奸贼,你却肯不肯践约放人?”宗瑾笑道:“樊当家的可是将在下当作食言背信的小人么?宗某不才,总还是堂堂男儿,既然答应了的事情,便一定会作到,这一点樊当家的大可不必担心。只是樊当家的切要记住,今日我们两家联手退敌后,各自走路,互不相犯,他日相见,仍是死敌。宗某绝不会为了今日之事对樊当家的手下留情,樊当家的也无须顾念今日之情,对在下心慈手软。”言罢,略一挥手,一众大内高手立时上前,为车内被囚的一众鲁王余部解开被封重穴。樊平见宗瑾果然不爽前约,立时松了一口气,亦率众部属上车放人。宗瑾向一片狼籍的斗场望去,禁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向方无畏道:“方贤弟,放人之事留给樊当家的去作也罢,你带人救治受伤的弟兄,一并将封大哥的首级好生收存。唉,他平素虽与你我不大合得来,可究竟还是我们的弟兄……”方无畏应了一声,径自行到封青岩首级前,脱下外衣,俯身将首级细细包裹起来,其余的大内高手也纷纷去为受伤的同伴包扎医治。一时间宗瑾身旁又只余下了郑雪竹与陈思昭二人。宗瑾向郑雪竹略一施礼,道:“郑公子,今日宗某亏你仗义相助,方得脱此劫难,援手之情,永铭于心,来日定当厚报。现下宗某却是身有要事,将先行一步了。”郑雪竹漠然道:“我并不是你的什么朋友,也非真心助你,今日同你联手抗敌,不过是为了思昭。宗统领若当真欲报在下今日之情,便请将思昭交于在下带走,你我各行其路,两不相欠。”宗瑾淡笑道:“郑公子,即便我答应了你的要求,将他交给你,你又能如何?且问你有什么方法可以恢复他的心智?又有多少把握让他回到原来的他?”宗瑾这一番言语虽然不长,却句句犀利入里,逼问得郑雪竹瞠目结舌,一时间无言以对,半晌方恨声道:“思昭本就是台湾郑氏部属,无论他能否恢复,能否找回自己,都只应跟随于我,而不是成为被你操纵的杀人工具……”宗瑾叹道:“郑公子,你只道麾下部属应当如何,不应如何,却不问他们内心的真实感受,只一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须知人心似水,绝非外力可强使阻止改变,此时此刻,你却道这名昔日部属还愿跟从于你么?即便你用强将他带走,眼下他身上伤势非轻,此举于他的性命只恐有碍。郑公子可是宁忍令他死去,亦不愿见他自你身边离开么?”郑雪竹听了宗瑾的言语,禁不住心头一震,转目向陈思昭望去。却见他容色惨淡,口角鲜血未凝,身躯伏在宗瑾肩头动也不动,显是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一时间不禁心乱如麻,亦不知是该将他带走还是该任他留在宗瑾身边。正在举棋不定,踌躇难决之际,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满含着愤恨与怨毒,令自己心底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疾回头看时,却见龙星儿重穴已解,正独立当地,侧头向自己这边望来,目光中仿佛有着无限的恚怒与激愤。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目光,心下登时涌起一阵歉疚,暗思道:“我却如何只顾着思昭,反将她抛在了一边?她性情本就固执急躁,这次被宗瑾囚禁了六七日多,见我迟迟不来相救,此时又未去助她解穴脱困,只一味与宗瑾争论思昭是去是留,自然难免生气了。”思及此处,忙转身向龙星儿奔去,陪笑道:“星儿,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了这许多日的委屈……”龙星儿见郑雪竹向自己奔来,心中忽迸出了一股难言的恼恨厌恶之意,大声道:“延平世子,你自去关心你的人好了,不必过来理会我,我也不希罕你的关心!”话犹未了,人已掩面疾奔而出。两名鲁王余部见她这等势若疯狂的模样,欲待伸手拦阻,却被她每人一记耳光,远远地打了出去。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气恼自己,却不似因了唐鲁世仇,仿佛是嗔怪自己对她不够关心,当真恨不得立时赶上前去,将自己这颗心剖给她看。当即足下加紧,向龙星儿的背影穷追下去。方自追出几步,忽听远处有人朗声道:“樊当家的,郑公子,多谢你们助宗某联手退敌。在下今日先行一步,来日再与二位把酒叙旧。”郑雪竹不由自主地向声音起处望去,却见宗瑾已扶持陈思昭,率领一众大内高手行至渡口岸边,向二老者等面具武士乘来的轻舟上登去。郑雪竹见陈思昭竟就此随宗瑾而去,自是焦虑无比。正欲上前阻止,宗瑾却负起陈思昭,跃上了一只轻舟,那轻舟立时解开锚链,向着下游对岸顺流而去了。郑雪竹追之不及,惟有怔怔立在原地,目送轻舟在视野中渐渐远去,终至不见,心头不由一阵纷乱。亦不知是该夺下一只轻舟,继续穷追,还是该就此停步,从长计议。正犹豫间,忽听身后有人道:“郑公子,今日老夫这许多弟兄得脱樊笼囚系,实是多亏了公子之德。先前老夫与弟兄们以为公子包藏祸心,暗含阴谋,确是错怪了公子。自今日起,公子若有麻烦,老夫与众弟兄必当倾力相助,在所不辞!”却是樊平已率人将被俘的部属尽数救出,因感郑雪竹之情,特行至他身边致谢。郑雪竹闻得樊平的言语,心念不觉一动,向樊平转过身来,缓缓道:“樊当家的,多谢你肯同在下化敌为友,请恕在下冒昧,现在便有一事相求。在下这次潜来中土,便是为了联合鲁王部属,共谋反清复明大业。经过了这许多事情,樊当家的想必已该明白,欲成大事,合则力强,分则力单。各自为战,互不往来,甚至反目成仇,彼此残杀,只会助长满人的势力,灭我大明的气数。因此,在下这便求樊当家的捐弃唐鲁前嫌,与我郑氏联手,隔海呼应,互通有无,共抗满清,岂不是较孤军奋战强过了百倍?”樊平低头深思良久,忽道:“郑公子,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但你的要求,请恕老夫不能答允!”郑雪竹见樊平对自己敌意全消,主动示好,本拟联鲁抗清已为时不远,未料他竟如此坚定地一口回绝,丝毫不留转圜余地。一时间仿佛挨了当头一棍,面色倏变,呆在原地。樊平见郑雪竹形容尴尬,自知出言过于率直,令他受到了震动,心头不觉微感愧疚,疾疾接口道:“郑公子对我们鲁王部属确是一片诚意,又于眼前这些兄弟有恩,若是单单为了郑公子,老夫答允结盟亦无不可。然而敢问郑公子,你一人能够代表整个台湾,抑或郑氏内部所有的意见么?” 樊平这句问话虽然简短,但确是点到了关键之处。郑雪竹虽身为台湾的延平世子,却因出身不正而不得祖母董太妃欢心,常受其压制排挤,在台湾权势并不甚大。而台湾三重臣陈永华、冯锡范、刘国轩中,除陈永华与他交好外,冯锡范与刘国轩都是对他表面客气恭谨,实为水火不容的政敌,时时挑唆董太妃废去他的世子之位,改立其幼弟郑克爽。若非郑经一向宠爱长子,坚执已见,郑雪竹不仅地位难保,只恐连性命都有危险。而在联鲁抗清这一问题上,则只有陈永华支持郑雪竹的看法,董太妃与冯锡范、刘国轩均是视鲁王余部如寇仇,恨不得将其斩草除根,尽数歼灭,便是郑经本人,也常在“联鲁”、“攻鲁”两种意见间摇摆不定,迟迟难下决断。郑雪竹这次偷入中土,本是瞒了家人部属私自前来,并无郑经授命支持,更不容于董太妃、冯锡范、刘国轩等政敌,自是无法代表整个台湾郑氏。如今被樊平一语道破要害关节,登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樊平忽笑道:“郑公子,你也不必想得太多。老夫虽不能答应与郑氏联合,但经了今日之事,老夫与众兄弟已将公子当成可共患难的朋友。鲁王麾下虽少经天纬地,风流儒雅的才俊,却多的是铁骨铮铮,直肠直肚的热血汉子,他们既受了你相救之德,自然肯将心肝都掏出来给你。试问当今天下,又有谁能够在一日之内,结交下这许多真心朋友?郑公子却又何必心有不足,郁郁不喜?”郑雪竹得樊平如此劝慰,心际略宽,方展颜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今日结交了樊当家的与一干好兄弟,幸何如之,快何如之!哈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值此快事,更不痛饮,所待何为?”樊平亦大笑道:“不错,朋友相聚,岂可无酒?弟兄们,今日我们既救出了被擒的同伴,又结交了郑公子这名好朋友,此时不饮,更待何时?”一众鲁王余部听了樊平的言语,齐声轰然叫好。在劫车救人之中,鲁王余部虽有伤亡,但较先时预计的损失已小得多,整个计划可以说顺利实行,圆满得超乎想象,对同伴伤亡的悲痛,很快便淹没在成功的狂喜之中。众人一同簇拥着樊平与郑雪竹登上马车,南行而去。
第十七章 梦里真真语真幻
樊平与众部属引着郑雪竹离开渡口,于日落前进入了开封城。一行车马在城中东转西绕,终于在城南一处大宅前停住。这便是鲁王在开封的分舵了。但听一阵轧轧之声,分舵的两扇黑漆大门同时缓缓开启,众车马随之鱼贯而入,直驶至敞厅口方才停下。樊平挽起郑雪竹的手臂下车,早有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在庭前等候。樊平道:“郑公子,这便是我方才对你提起的开封分舵梁一兴舵主。你与他今日初识,须得多亲近亲近。”梁一兴向樊平与郑雪竹各自见礼,延请二人入厅,同时吩咐手下弟子准备酒席。樊平从前曾多次误解辱骂过郑雪竹,并传檄众分舵调集人手追杀他,此时对郑雪竹甚是抱愧,遂在梁一兴面前极力称赞他对众部属的相救之恩,活命之德,自原有的事实外更添了几分虚头玄奇,当真是描述得绘影绘声,令梁一兴不住赞叹。郑雪竹坐在樊平与梁一兴身边,但听得樊平滔滔不绝,只是插不上口,枯坐时久,思绪便不知不觉地飞了出去,心中反反复复所想,便只是渡口边龙星儿愤然离去的一幕,却不知她因了何事如此痛恨自己,此际又是到了何处。樊平正自与梁一兴讲得精彩淋漓,不经意见到郑雪竹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一阵讶异,忙探问道:“郑公子,你在想些什么事情?”郑雪竹神思纷乱,骤然间被樊平如此一问,一时竟忘记了掩饰,禁不住脱口道:“樊当家的,你可知星儿的身世来历?她在渡口负气而去,却会投奔何处?”樊平凝视郑雪竹片刻,回想起他对龙星儿的种种,心中已明白了几分,遂笑道:“星儿本是鲁王麾下一名女将的女儿。那名女将自幼追随鲁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她不但剑术精强,世间罕逢敌手,而且美艳绝伦,貌胜天仙。昔日鲁王召集众臣属议事,她戎装佩剑,站在鲁王身边,虽非脂粉花钗妆束,且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但那纵是无情也动人的仪容,却已压住了全场,仿佛有她在时,室中便平空生出了无限光芒,将灯烛日月的光辉都盖了过去。众家弟兄绝非贪恋美色之人,但每到此时,便是再严于自持之人,也禁不住要向她多望几眼,有些年轻的兄弟更是自始至终只将眼光投在她一人身上……”越说声调越是柔和,神情也渐显迷醉,仿佛沉浸在一个遥远而旖旎的幻梦中一般。郑雪竹闻至此处,心中一动,不禁插口道:“不知是哪位鲁王麾下英雄有幸赢得她的芳心?”樊平轻叹一声,摇头道:“众家弟兄都没有这等福分。她武功既强,人亦是心高气傲,鲁王麾下无人能在武功上胜过她,自然便无人能受她垂青。她最终嫁给了一名唐王部属,那人风流儒雅,文武全才,剑术似乎还较她略胜一筹,也是唐王麾下一名得力大将。在当时看来,他二人确是珠连璧合,琴瑟和鸣,他们在婚后的十多年间也当真是恩爱无比……”郑雪竹心中忽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疾疾开口道:“后来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变故?”樊平点头道:“不错,他们成婚时,唐鲁两家尚未交恶,因此无人对这桩婚事表示异议。但十余年后,唐鲁竟反目成仇,叔侄相争,纷纷约束部属不得相互往来,即便是往日再亲近的朋友,也要划清界线,恩断义绝。他夫妇二人一拥唐王,一保鲁王,各为其主,谁也无法将另一个拉到自己那边,几经争执未果,终于割袍断义,分道扬镳。当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夫妇分手时正在唐王军中,从此便永远失去了母亲,至今讯息不通,生死不明。星儿乃是在他夫妇离散后出生的,父亲虽然尚在人世,却已无异于孤儿。她母亲因了这场失夫离子的打击,只剩了她这一个亲人,故此对她严加调教,一意要令她成为天下无双的女剑客,他日好与唐王部属争一短长……”郑雪竹忽插口道:“樊当家的,你讲了这许久,却一次也未曾提到星儿父母的名字。不知他们姓甚名谁?现下的境况又如何了?”樊平意兴阑珊,幽然叹道:“唐鲁二王反目后不到一年,便被满人各个击破,俱无善终。从那之后,我们再没听到过星儿父亲的消息,亦不知他是死是降是走,他的名字对于我们每个人,均已无了太大意义,我们也无意重新提起。至于星儿的母亲,自从鲁王兵败后,众家弟兄或战死,或失散,天各一方,再难聚首,许多年来,我收拾残部,惨淡经营,重谋反清复明大计,却一直未能寻到她。直到两年前的一天,她忽然带星儿来到我面前,与我交谈了不到半个时辰,将星儿送入我的麾下,便即飘然远去。她说她这许多年来,在江湖漂荡惯了,不愿再受拘束,但无论她身在何处,都不会忘记自己是鲁王臣属,还将继续为鲁王效力。但她如今年纪大了,旧日相识已大半凋零,她也不愿自己的名字再被人提起……唉,不错,她当日与我重见时,容颜虽仍然美艳,却已是不再青春年少,我亦不再青春年少了……”郑雪竹听了樊平这番慨叹,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凄凉之意,暗思道:“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妇,却因天意弄人,终成陌路,各自漂零,这许许多多恩怨是非,过了几十年犹是剪不断,理还乱,而人却渐渐老去了。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与星儿身受重重阻碍,层层误解,却不知几时方能冰消雪融。倘若天不悯人,缘浅分窄,待得韶华逝去,我们都成了白发满头的老翁老妪,再忆起今日之事,又会是何等滋味在心头……”正沉浸在抚今怀昔的种种思绪之中,忽听梁一兴在身畔道:“樊当家的,郑公子,今晚的接风酒筵已整治完毕,这便请过饭厅赴席。”饭厅在庭院后进,此刻已是灯火辉煌,美味纷呈。厅中早开出了三十多张席面。梁一兴引着郑雪竹、樊平在首席落座,便有人将各种珍馐佳肴流水价送上来。开封地处黄河之阴,盛产鱼类,席中更有黄河鲤鱼、清蒸白鳝等名贵菜肴,香气扑鼻,极为诱人。郑雪竹贵为台湾延平世子,在岛上自是尝遍了山珍海味,但席上这种种中州风味特产,大部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席间樊平、梁一兴等人不住殷勤夹菜劝酒,而郑雪竹却因心中放不下龙星儿之事,始终兴味索然,美酒佳肴入口,却如同嚼蜡一般无趣。一众鲁王余部纷纷趋前向郑雪竹敬酒,郑雪竹却是来者不拒,次次酒到杯干。他原非好酒之人,只是此时一腔郁闷无处发泄,惟有借酒消愁而已。厅中的鲁王余部足有二百多人,多是嗜酒豪饮的直率汉子,众人一拥而上,郑雪竹哪里还有喘息余地,几乎是不停口地饮下了近百杯,但觉眼前一阵阵模糊晕眩,厅内的灯火、桌椅、人影都有些朦朦胧胧起来,所有的感觉均已迟钝,但那一股愁闷之意却仍清晰无比地萦绕心头,久久不散,挥之不去。耳边隐约听得樊平道:“郑公子,你已经醉了,不要再饮……”郑雪竹手扶桌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大笑道:“我当真醉了么?当真醉了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鼓馔玉不足贵,只愿长醉不复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字尚未出口,便觉一阵酒意铺天盖地般狂涌而至,头脑突然沉重麻木,足下再也站立不稳,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亦不知昏昏沉沉地过了多久,眼前云翳渐渐散去,郑雪竹才发觉自己又已来到了伏牛山中,四周山高林密,空寂无人。郑雪竹心头迷迷茫茫,只记得龙星儿弃己而去,自己正在踏遍千山万水,不惜一切代价苦苦寻觅。前行愈远,林荫愈浓,路径的尽头完全被草木遮蔽,看不出前方情形。如此惘然行进许久,只觉足下越发沉重,喉间也已焦渴难耐,仿佛转眼间便要绽裂开来一般。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前方远处竟似隐隐传来水声!这水声虽极细极微,若有若无,却令郑雪竹的精神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蓦地加快了前行的脚步。行出十余丈后,铮铮琮琮的流水之声愈加清晰,日晖映照下,前方的草木枝叶间亦隐约有银光闪动,果然已近山中水源。这若击玉,若鸣琴的流水之声,反而为空山更增添了几分清幽与宁静。郑雪竹干渴了半日,终于见到水源,心中种种烦闷登时一扫而空。正欲展动身形,疾奔到水边痛饮一番,忽闻水声中却依稀夹杂着女子抽泣之声。郑雪竹陡闻人声,不由得暗吃了一惊:“似这等荒山野岭,深林僻径,百里之内难觅人踪,如何会有单身女子在此哭泣?莫非当真有湘灵洛妃一般的山精水魅?”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刻却觉一切都有些恍恍惚惚,若真若幻,禁不住便想入非非起来。当下不敢高声妄动,将脚步放得轻而又轻,缓而又缓,屏住呼吸向水源处行去。越行至近处,那女子的抽泣声便听得越发真切,更听出了其间呜咽的言语:“若是当初我未曾识得你,或是未曾伸手管你的闲事,又何来今日这许许多多剪不断的纠葛,抛不开的烦恼?我原未想到,你对我竟全无半点真心,真正让你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还是你那故交旧识……不,也许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自作多情,以为你将我摆在心中最重的位置,痴痴为自己编造一个虚幻的梦境,一旦美梦破灭,便心碎神伤,不能自拔……我原是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因此心甘情愿为封青岩所擒,被宗瑾押解上京,只盼被满人早早处死,也好落个轰轰烈烈之名……可是,你为何偏偏还要来劫车救我,甘冒数十高手围攻之险,也不教我遂了这个心愿?郑雪竹,我好恨你,我好恨你!”越说到后来,语意越是凄惋悲切,声音酸楚。郑雪竹听得这一番言语,一颗心登时禁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此时早已清楚,那水畔独自哭泣的女子绝非什么山精水魅,而是他朝思暮想,苦寻多日,却终踏遍铁鞋无觅处的龙星儿!他未料竟得在此处与龙星儿重逢,一时间狂喜的心情盖过了一切,飞奔上前,伸手拨开了水边障目枝叶。但见茂密的草木之间,隐藏着一处五尺见方的小潭。潭水莹澈透明,碧绿可爱,不断向外汩汩溢出一道清流,若银线,若丝带,顺着山势向外缓缓流去,在林中时隐时现。在潭边的青石板上,跪坐着一名长发披拂的白衣少女,此时犹对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呜咽不止。一阵清风掠过,将水畔几株无名花树上的花瓣片片吹落,粉白、绯红的落英,有些沾到了少女的发上、衣上,有些则翩翩飘入潭中,与少女的眼泪一同在水上激起点点涟漪,便悠悠随波逐流而去。那白衣少女正是令郑雪竹魂牵梦萦的龙星儿。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顾影自伤的悲切之状,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怜惜之念,忍不住举步向她身边行去,柔声唤道:“星儿,原是我对不住你……”龙星儿万万未曾想到郑雪竹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浑身上下如受电击一般,霍然回头,正与郑雪竹四目相对。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之间,郑雪竹已看清了龙星儿的面容。却见她双颊清瘦,苍白得全无半点血色,二目红肿,眼光无神,竟是说不出的凄楚憔悴,显是连日来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创伤。郑雪竹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龙星儿双手,道:“星儿,全是我不好,未能令你早日明白我的心意,累你受了这许多委屈。天可怜见,这种种波折都已平安渡过,终教你我在此重逢。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不知你此时对我尚有何误解,有何猜疑,因此也不知该从何解释,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别人无一能比,更无法取代!到现在为止,除了你之外,我从未对别的女子动过情,今后也永远不会,在我心中,自始至终便只有你一个!我……”龙星儿“哼”了一声,道:“好一套动人肺腑的言语!却不知这番言语你已对多少人说过了多少遍,以致如此熟练!”郑雪竹正色道:“星儿,事已至此,你莫非还不肯相信我么?也罢,我这便对天立下毒誓!”言罢,举手过顶,仰天朗声道:“苍天在上,我台湾郑克臧、郑雪竹待龙星儿之情,至真至诚,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矢志不移。将来我若有半点辜负星儿之处,教我惨死于断肠剧毒之下,弃尸于荒岭孤崖之间,身败名裂,为世上万人所笑!”方说至此处,却见龙星儿目中泪光莹然,伸手轻轻掩上了自己口唇,涩声道:“雪竹,我相信你,却何必要发下这等可怕的毒誓……”郑雪竹但觉唇上温润异常,继而浑身一震,仿佛天摇地动一般,眼前景物忽从幽林碧潭变成了敞轩静室,自己亦非挺立当地,昂首举臂,而是侧卧在一张软榻之上,胸前犹自覆着锦衾。原来方才在伏牛山中的行走经历并非真实,乃是一场大梦。较之幻梦初醒更令郑雪竹惊奇的是:在床前竟赫然立着一名白衣少女,双眸睁得圆圆的,若点漆,若春水,正自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与梦中见到的龙星儿形像竟一般无二!郑雪竹方自朦胧中惊醒,头脑尚非十分清楚,还残余着些许酒意与晕眩,见此情景,禁不住自语道:“莫非我是从一个梦境走进了另一个梦境么?”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道:“不,雪竹,这不是梦。你醉了整整三日三夜,不省人事,樊当家的派人寻到我,将我带来此处,恰好听到了你方才的言语。想不到你在梦中还要念念不忘你我之事,为我大发毒誓,却教我又是开心,又是难过……”郑雪竹抬目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面上犹自残留着点点泪痕,双目微红,显是刚刚哭过,但连日来容色中的愤激之色、郁郁之意却早已消失不见,双颊隐隐透出笑靥,被面上泪光一映,当真如同芍药笼烟,新荷晓露,更增娇羞动人之态。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般情状,但觉心中一片开朗澄明,昔日驱之不散,挥之不去的片片愁云惨雾,霎时间一扫而光。欢悦间不由翻身坐起,拉住龙星儿双手,道:“星儿,你终于肯相信我了,我好开心……”龙星儿但觉他的一双手温润有力,犹似当日,触手间却显得消瘦了许多,知他这些时日来心中的苦痛煎熬,实较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禁不住一阵内疚,一阵难过,轻声道:“雪竹,为了我,你受了这许多折磨,瘦成这般模样,我当真对你不住……”郑雪竹展颜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因情所因,郁郁成疾者,古来有之。如今我不过是瘦了几分,又非什么大事,何须你如此自责?”忽听一人在窗外笑道:“星儿,你终于明白郑公子的心意了罢。如今你们误会尽消,重归于好,却是不必一个悲悲切切,暗中抹泪,一个狂饮强笑,呼醉销愁了!”原来郑雪竹与龙星儿只顾互诉衷肠,竟未曾注意到樊平已来到了门前。龙星儿未料自己与郑雪竹的私密情语竟被樊平听得,一时间羞不自胜,满面飞红,“嘤咛”一声,低头夺门而出,疾疾奔去。当晚开封分舵复大摆筵席,此次坐在郑雪竹身边的却是龙星儿。这番的酒肴与前次并无大分别,然此际郑雪竹心头乌云尽散,便觉得席上样样都美味异常,较之三日前的味同嚼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第十八章 清风虽细可吹我
众人在开封分舵耽了四五日,樊平率一众部属先行离去,却将龙星儿留了下来,其间深意不言自明。郑雪竹与龙星儿送别樊平后,复回到开封分舵商议下一步行程。二人经历了这一番波折,终于误会尽释,言归于好,深感良辰美景,来之不易,因此倍加珍惜。龙星儿平日里烈火一般的脾性,此时也自收敛了不少。郑雪竹在房内一壁收拾行装,一壁向龙星儿笑道:“星儿,现下我还有一桩事情未了,须得去一个地方走上一遭,却不知你肯随我去么?”龙星儿嫣然笑道:“你我好不容易才得重逢,此番我却是再不会舍你而去了。你便是要去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随着你。”郑雪竹眉头微锁,轻叹道:“我要去的地方虽不似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一般凶险,然此行结果如何,却是殊难预料……”龙星儿见他面现忧色,心中亦不由自主地随之紧张起来,疾疾追问道:“你要去的究竟何等所在?”郑雪竹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去京城御前统领府。我与宗瑾之间,尚有一桩事情未曾了结!”龙星儿心头微微一震,涩声道:“你毕竟还是挂念着你那故交旧识……”郑雪竹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道:“星儿,思昭与我名为主仆,实是手足般的知己密友。从前在台湾时的情谊姑且不论,单说此次来中土,他与我共度了多少患难,助我闯过了多少生死关口?此刻他心智迷失,落在了宗瑾手中,我若只图自己逍遥自在,弃他不顾,岂非成了出卖朋友的不义之人,成了满人的帮凶?星儿,你难道希望我成为这等小人么?”龙星儿心中思绪翻涌,各种念头此起彼落,纷扰错乱,亦不知是何滋味。沉默片刻,终于下了决心,笑道:“雪竹,我们这便动身上京罢。”郑雪竹与龙星儿辞别梁一兴等开封分舵好汉,渡过黄河,晓行夜宿,一路北上。二人轻功俱佳,不出半个月便已到了北京。北京古称蓟城,乃是北方重地,自金代以来便为历朝皇家都城,经五百余年经营,此时已极为繁华,端地是气势恢宏,巍峨壮阔,从宫阙、城墙、街道乃至寻常的园林草木,无不透出一股帝王雄霸之气。郑雪竹携龙星儿自永定门入城,展目四望,但见城中人家店肆林立,客流如织,万货云集,全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却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前朝遗迹?忆起种种当年史事,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低声吟道:“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瘐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郑雪竹所咏诵的乃是宋末遗民刘辰翁的名作《兰陵王》,全篇抒写亡国之恨,意旨悲苦,加之郑雪竹追思前朝,声调凄楚,龙星儿听在耳中,竟不由自主地一阵心酸,几乎便要堕下泪来!郑雪竹忽笑道:“星儿,时已过午,我们还是早早寻个住处歇息,养足精神,好办正事,却暂不必理会这些不急之务了。”龙星儿看出他的笑容十分勉强,显是硬挤出来安慰自己的,当下却也不忍揭破,亦随之笑道:“也罢,但依了你便是。只是此番京师的繁华胜景,却无暇领会了。”二人担心暴露行迹,不敢在繁华的街道上过多行走,只拣陋街僻巷而行,在巷陌深处寻了一家名叫“王记老店”的小小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住下。王记老店地处僻远,生意清淡,饭食也十分粗陋,无非是烧饼、馄饨、凉粉、扒糕、烧麦、炒肝、茶汤、豌豆黄、芸豆卷之类。若依龙星儿平日的性情,这等粗茶淡饭是说什么也不肯吃的,但此时有郑雪竹陪伴在身边,便是砂粒泥土吃在口中,亦是甘之如饴。吃罢饭后,二人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谁也不肯提起宗瑾与陈思昭之事,只是讲论方才在城中的所见所闻。郑雪竹叹道:“从前我僻处海岛,一直未来过中土,更无缘入京一观,只是在前朝史册诗文间略知京城景象。我原以为,满人在北京这许多年,城中定是一片腥膻,满目疮痍,破败寥落,岂知今日亲身来此,却见京中繁华盛景,犹胜前朝,百姓亦是家家安居,户户乐业,只怕在他们心中,早已忘却大明,反而对满人感恩戴德了!常言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若天下处处如此,试问又有几人会支持我们?反清复明大业岂不是成了水月镜花,虚话一场?”龙星儿见他眉宇间深有忧色,情绪低落,却无法为他排解,只得顺口劝慰道:"雪竹,你也不必将事情想得太坏。满人毕竟是异族,即便一时用些小恩小惠收买了人心,但想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消假以时日,定会暴露出本性,终为天下人所弃。到那时我们振臂一呼,势必将有千千万万人响应相从,又何虑大事不成?"话一出口,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暗思道:"即便当真有这一日到来,却不知要等上多少年?"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温言相劝,却也不忍拂逆其意,遂勉强笑道:"星儿,你所言极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满人此时虽如日中天,却终有衰败之时,唐鲁现下虽然势微,然只要我们不忘初衷,坚持到底,力量定会一步步由弱转强,驱除满人,复兴大明当有成功之期……”口中虽作此等言语,自身亦感希望渺茫,神色间也不觉透出几分勉强之意,忙转过话题,改说些闲话。谈说之间,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须臾窗外便是夜色苍茫。郑雪竹自椅上缓缓站起,将衣衫略作整束,笑道:“是时候了。星儿,我们这便去罢。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轻举妄动,暴露形迹。”龙星儿点点头,起身随在郑雪竹身后,一同越窗而出。郑雪竹日里早将统领府的所在探问清楚,此时引着龙星儿穿街过巷,专拣僻路而行,待得绕过几个圈子,潜至统领府后墙之外,已近二更时分。宗瑾的御前统领府虽不是什么僻远所在,却也绝非城中的繁华地段,此际时已入夜,后墙外更是阆无人踪,郑雪竹与龙星儿越墙而入,并无一人发现他们的踪迹。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府之处,正是统领府后园。但见园中并无甚亭台池阁,奇花异卉,可说是完全不加雕饰,满园尽是郁郁苍苍的松柏杂树,荆灌蔓草,仿佛一片荒芜的原野。惟有草木间一处方圆约百步的空地铺满了黄沙,显示出这是一名武官的居所,而非什么没落人家的荒宅废园。郑雪竹见园内草木繁茂,不禁心中暗喜,低声向龙星儿道:“星儿,你且在此处避上一避,我去前边宅中探探便来。”龙星儿早亲眼见识、亲身领受过宗瑾的武功,情知此际统领府内虽似风平浪静,实则潜藏着极大凶险,只要行动稍有不慎,后果必不堪设想。思及此处,禁不住浑身一阵战栗,冷汗浸透了衣衫,颤声道:“雪竹,我便在此处等你。你切要小心,无论能否探出结果,都须快去快回,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自露踪迹。若遇到什么意外,切要通知我赶来接应,我却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郑雪竹微笑道:“星儿,我不过是入内一探,又不是要当真与宗瑾动手相斗,哪里会如你想得这般严重,又是生又是死的?但我也可答应你,这一去自会一切小心。”言罢,在龙星儿手上轻轻握了一握,转身几个纵跃,身形已消失在草木之中。龙星儿隐身一株古柏的阴影之中,目送郑雪竹离去,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郑雪竹自后园一路潜行,掩至前院,却见府中并无甚华屋广厦,惟有十几间半新不旧的房舍疏疏落落地散布在庭中。房舍的门窗檐柱原以青黑、乌蓝等深沉色调为主,不着彩绘,此时颜色也已微见剥落,在这沉沉暗夜中,更显出一丝冷漠空寂的气息。郑雪竹心底忽有了一种萧索寥落之感,暗思道:“我与宗瑾几番相见,只看到他统率群豪,力战强敌的威势,今日到得此地,方知在他心底深处,定有不为人知的隐衷……”统领府内灯火暗淡,人踪寥寥,郑雪竹寻遍十几间房舍,只见到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仆在拥烛饮酒闲话,却不见宗瑾本人的影子,至于他所挂念的陈思昭,更是没有半点踪迹。郑雪竹本欲拿住两名老仆,逼问陈思昭的下落,但转念一想,无论他们是否知道内情,自己这般贸然现身出手,终无异于自暴形迹。反复思量片刻,终于决定先到后园与龙星儿会合,回转客栈,再从长计议。郑雪竹借草木掩蔽,向后园潜行过去。甫行出十余丈,乍一抬头,忽见园中那黄沙铺就的空地之上,竟多了一条人影!郑雪竹心中暗叫道:“星儿呀星儿,我要你隐在草木深处等我回来,你却为何偏偏到这空地上呆站?倘若有人在此时入园,岂不是将你暴露出了去?”正欲开口相呼,忽见那人缓缓转过身形,仰起头来,对着天际一弯新月悠悠地叹了口气,叹息中竟似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郑雪竹悚然一惊,他已听出,这孤立静夜,对月长叹之人,并不是他初时认作的龙星儿,而是此处之主人,他最为忌惮的御前统领宗瑾!只不知他何时到了后园之中,又为何发出这般寂寥的叹息。但觉这声长叹仿若烟云袅空,久久不尽,又绵绵密密地飘飞进自己心中,萦绕回荡,挥之难去,竟引得自己忍不住便想随他一同叹息起来!郑雪竹屏住呼吸,蹑足前行,渐渐行至空地外围,透过草木枝叶向宗瑾窥视过去。却见他静立当地,连指尖都不曾动得一动,痴痴凝望着天际新月,面上尽是寥落惘然之色,口中低低自语道:“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反反复复,将这八个字足足念了五六遍。郑雪竹伏身草木之间,见得宗瑾如此情状,自己亦有些痴了。暗思道:“平日在人前见惯了宗瑾指挥若定,威重沉雄的气派,却未料他的内心深处竟是如此孤寂伤痛……他一介武人,未必读过多少书,但这等‘天下寂寞,俱都如此’的感慨,与东坡佳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却有同感。唉,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我又何尝不是经常如此寂寞……啊呀,宗瑾此时正在自伤自叹,疏于防范,我若趁此良机,骤然出手,当有七八成把握制得住他,只是这样作,究竟应不应该……”正自犹豫不决间,忽闻宗瑾朗声道:“郑公子深夜造访,必有要事,何妨现身一见?”郑雪竹未料宗瑾早已发现了自己踪迹,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不禁暗自庆幸方才未曾出手偷袭。但行藏既已败露,再加掩饰躲避亦是无益,只得硬着头皮分开草木,行至宗瑾面前,略施一礼,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故人相会,幸何如之?宗统领,自当日开封渡口别后,一向可好?”宗瑾淡笑道:“在刀口剑尖上打拼的日子,年年岁岁却也无甚大的分别,谈不上什么好不好,不过如此罢了。倒是郑公子今晚面带春色,目含笑意,看来却似乎好得很呢。”郑雪竹思及这许多日来的种种经历起伏,几番风雨波折后终于得偿心愿,不禁颇为感慨。但旋即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无意再同宗瑾叙说这些闲话,遂转过话题,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宗统领关心。只可惜在下现在还不是很好,宗统领想必应该知晓其中的缘故罢。”宗瑾笑道:“郑公子心中不安,可是为了陈公子么?”郑雪竹紧咬牙根,道:“宗统领又何必明知故问?我只想知道,他此刻却在何处?”宗瑾笑道:“陈公子现下正在一个绝好的所在,你是绝计寻他不到的。他眼下也是好得很,但你即便见到了他,也定然认他不出……”郑雪竹心头掠过一道极大的阴影,失声叫道:“你以邪法迷住了思昭心智,使他成为你手中的一柄杀人利刃,待得将他利用够了,便把他送入牢狱,百般折磨!你,你好……”宗瑾怫然道:“郑公子,我何时说过,陈公子被我打入牢狱?你又何意苦苦认定他失却心智是我所为?不错,当日陈公子与我初见时,确是曾大动干戈,但现在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念念不忘反清复明,攻占中土的郑氏部属,而是我的朋友小孟。他若当真如郑公子所想,正在牢中受囹圄之苦,酷刑之惨,宗某岂非成了残害朋友的不义之人?”郑雪竹冷冷地道:“思昭不过是一时失却了心智,他绝不会真正将你当成朋友,便如同我绝不会与你成为朋友一样。”宗瑾缓缓地道:“郑公子,任何言语都不可说得过早,过于绝对。你不是小孟,你不会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你更不是未卜先知的圣贤,能够预知未来之事。你我各为其主,互有争斗,我知道,在你心中,定是已将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但我却是真心希望你与我可以成为朋友。”郑雪竹道:“你既知我的身份来历,便应明白你我绝不可能成为朋友。”宗瑾叹道:“正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来历,这才更加想与你结交。当年郑将军孤军入海,千帆攻台,驱逐荷夷,收复失地,自辟基业,确是英雄了得。休说是我,便是当今圣上提及此事,亦是称赞钦敬不已,时常言道,大明气数已尽,却仍有如此孤忠死节的臣子,苦守海外寸土,着实可佩……”郑雪竹心头宛如受了一柄重锤撞击一般,久久震荡不已。他深知自祖父郑成功始,郑氏占据台海,侵扰中土,清廷屡征不克,屡剿不灭,定已将郑氏看作天下第一个顽敌,恨之入骨。若康熙论起郑成功时,说出什么尖刻恶毒的辱骂言语,却也不足为奇,自己听到后最多不过愤恨不平而已,却未料这满洲皇帝对祖父竟是真心敬重。一时间心神纷乱,颤声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宗瑾微笑续道:“皇上还说,延平王子承父志,经营海岛,甘为守节孤臣,亦堪称豪杰志士。只可惜不识天命,螳臂当车,枉费心力,终难免一败!”郑雪竹怒道:"他竟然如此轻视我们郑氏……"宗瑾淡淡地道:"这不是圣上有意轻蔑延平王爷, 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放眼当今天下,大清已占有整个中土, 国势强盛, 励精图治, 历代帝王中, 又有几人能够胜过当今圣上? 延平王爷纵使智勇超人, 沉毅决断, 却也未必及得上圣上, 且僻处海隅, 地小人稀, 兵微势弱, 却有多少力量与大清相抗? 近年来延平王爷多次起兵攻陆, 每次的结果均是铩羽而返, 连在中土的最后一块地盘厦门也已失去, 惟有困守孤岛, 苟延时日。郑公子, 试论天下之势, 你却认为是大清可平台湾, 还是台湾可吞中土, 灭大清?"这番言语确是说中了郑雪竹自离台登陆以来一直在思虑之事, 可说是正戳到他心中的一个死结。多日以来, 他时时都在自问, 自己父子苦心孤诣, 惨淡经营, 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回中土, 光复山河, 但此时清朝的统治正如日中天, 相比之下台湾却是日见势微, 多年来凭恃台海天险, 勉强自保已属不易, 更何谈攻占中土, 颠覆大清? 这个疑问在他心中已存在许久, 始终无法解答, 每每想至最后, 惟有以"天下事贵在知其不可而为之"来安慰自己, 约束纷乱的思绪, 使之不致误入歧途。然而此刻宗瑾正面向他提出如此一问, 却令他无从退避, 又寻不到充分理由加以辩驳, 惟有沉声道: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不求成功, 但求无憾……"宗瑾双掌轻击, 笑道: "好一个不求成功, 但求无憾! 郑氏父子果然是忠烈节义了得。只可叹你父子这等忠肝义胆, 誓不回头, 到头来自己身家性命姑且不论, 却连累了台海两岸千千万万生灵因你们而受苦。将来若是延平王爷反清复明大业成功, 朱姓天子重坐朝堂, 治理天下, 自然较当今圣上英明百倍, 恩布四海, 万民归心, 真真可喜可贺! "郑雪竹聪明绝顶, 如何听不出宗瑾言中的反讽之意? 他精通史事, 深知前明自英宗祁镇以来, 历代皇室多的是刻薄寡恩, 昏庸无能的酒色之徒, 极少仁爱明断的英主, 似康熙这等雄才大略、武德兼修的圣明天子, 即便是太祖元璋、世祖朱棣与之相比亦远远不及, 更何况是如今的没落皇族? 此际骤然听得宗瑾似赞实讽的言语, 仿佛被揭穿了思想深处的一处难言隐痛, 一时间不由怔在当地, 面色涨红, 额上青筋暴露, 冷汗涔涔而下,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相对于郑雪竹的惶急失态, 狼狈不堪, 宗瑾却是意定神闲, 从容不迫, 淡淡凝视着郑雪竹面上神情, 久久不语, 唇边却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郑雪竹与宗瑾对面而立, 相互僵持, 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清冷的夜露点点滴滴沾染到头脸、身上, 衣衫鬓发俱有潮湿之意, 却仍不愿稍作动转, 仿佛自身已与周遭这无限夜色, 无际月影融为了一体, 再难分离。月华西转, 星辰明灭, 远方隐隐传来鼓柝之声, 已是三更时分。忽然,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前宅传来: "宗统领, 圣上微服驾临, 召你速去接驾! "这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也将宗瑾自浑然忘我的状态中惊醒。展目向声音起处望去, 却见一名老仆正匆匆拨开枝叶, 朝自己所在的空地奔来, 显是康熙深夜突然造访, 事先全无知会, 以致府中仆役手忙脚乱, 举止失措。宗瑾亦未曾料到康熙竟会在此时此刻骤然前来, 心中惊疑不定, 亦不知此行主吉主凶, 只得开口应了一声, 疾疾向前宅奔去。方奔出几步, 忽想起郑雪竹尚在府中, 却不知他听到此事后, 会不会铤而走险, 意图对康熙不利。心头一阵犹豫,停住脚步, 向郑雪竹转头望去。 一瞥之下, 却见郑雪竹犹自立在原地, 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一般, 目光迷离不定, 只不知他心中在转什么念头。有意向他探询, 却终是无从开口,口唇动了几动, 也未能吐出一个字, 只得心中暗加戒备,顾自匆匆离去。郑雪竹被宗瑾抛在当地, 种种思绪犹自起伏不定, 纷扰不堪。此时已是夜静更深, 园中郁郁草木间只剩了他一人, 但觉清风拂面, 冷月照体, 却终难抹去胸中那一股烦躁之意。呆立许久, 郑雪竹心念略为平定, 却更增了几分疑惑: "那满人皇帝深夜到此, 究竟有何用意? 与当日鹰扬谷捕拿鲁王余部之事是否有关联? 是了,其时我与星儿、思昭都曾亲历此事, 各有一番作为, 满人皇帝若是为此事来寻宗瑾深夜密谈, 在他们口中也许会透出关于思昭的一点线索。机不可失, 我何不就此上前一探, 寻个究竟? "计议已定, 立时不再犹豫, 展动身形向前宅方向奔去。尚未行出后园,便已遥遥望见前方一间敞厅内亮起了灯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郑雪竹猜度康熙应是在敞厅之中,却未见厅外有侍卫把守,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惊惧起来:“是否宗瑾预先设计,假传消息,在此布下圈套待我自投罗网?”心中虽作如是之想,毕竟不甘就此放弃,遂蹑足潜踪,步步为营,屏住呼吸向厅外悄悄掩去。距敞厅尚有十几丈距离,忽闻一阵大笑自厅中传来。那笑声极为爽朗响亮,却又满含着威严与自信,豪放中直透出一等指点山河,睥睨天下的气派。这笑声对于郑雪竹原极为陌生,但闻得笑声后,他的心底不知为何竟掀起了一阵震撼,只觉得这笑声的主人,仿佛是一名他相识极久,了解极深,又极为尊崇的故人!郑雪竹强抑住心中的冲动,疾行几步,闪至敞厅后窗外,伏在窗棂之上,透过窗纸缝隙,向厅内窥望过去。厅中陈设简陋,惟有一张木几,两把靠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将原本便大的厅堂显得更为空旷。而几上燃着的两支白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厅堂映照得忽明忽暗,更增冷寂之意。在木几两侧的靠椅上,各坐着一人,东侧的是此地主人宗瑾,西侧的则是一名与郑雪竹年纪相仿的华服少年。烛光闪动中,郑雪竹看清了他半边脸庞,但见他体态雄健,形容俊伟,虽年纪尚轻,但即便是坐在原地不言不动,旁人仍可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仪,以及一种“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王霸豪气。郑雪竹平素常自负俊逸潇洒,文武兼备,此时见了这少年,亦禁不住生出了一阵自惭形秽之意,暗叹与他相比,自己不过是离尘遗世的山间野鹤,而他则是供人遥遥仰望的九天龙凤,相差何止凡几!郑雪竹原本对康熙夜临统领府之事心存怀疑,此刻见到这少年的仪容气势,已明白他便是当今天子康熙。霎时间,一颗心在胸中跳跃激荡不止,不知为何,对这大清皇帝竟自提不起半点敌意,反而有了一种尊崇钦敬之感!正在思绪纷乱,无从自解之际,忽听厅内康熙开口道:“宗统领,当日你率人往河南剿拿鲁王余部,回京时却未曾解到一名反贼,又折损了封青岩等几名大内高手……”宗瑾满面惶恐,疾声道:“卑职对敌人估计不足,判断有误,以致擒住的反贼脱囚逸去,有负圣上厚望,愿受圣上治罪……”康熙笑道:“宗统领,朕何时说过你办事不力,要怪责于你?你虽未拿得一名反贼到京,但你带回的那件机密物事,却较一百名反贼还要重要得多。你此番中州之行,看似铩羽败归,事实上却是为朝廷立下了一桩大功,朕奖赏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治罪于你?”宗瑾道:“为圣上效力,乃是卑职份内之事。卑职只身一人,无亲无故,每月所得俸禄足够用度,不必圣上额外加赏。”康熙轻叹道:“宗统领日常起居如此寒素,尚不望封赏,可叹有人身居藩王高位,享尽荣华,权倾一时,却犹自贪心不足……”宗瑾诧道:“圣上说的可是……”康熙恨声道:“正是吴三桂这个老贼!他当年可为了一个女子背叛明朝,背叛李闯,今日又焉能指望他忠于大清?朕早已知道他绝非善类,日久必生事端,却未料他如此狼子野心,竟然窥伺起朕的万里河山了!”昔日闯王李自成起兵反明,大军所到之处,各州县纷纷披靡,莫能撄其锋芒。李自成攻城略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终于势如破竹地打进了北京,逼得思宗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大明至此土崩瓦解。李自成入京后,耽于宫中繁华享乐,无暇约束部属,麾下官兵便渐渐胡作非为起来。其中尤以重将刘宗敏为甚,逐日只顾捕拿拷打前明官员,逼索财产,掳掠美女名姬,纵情声色,种种不端,非止一日。 当日吴三桂尚为前明山海关总兵,统军八万,于长城驻防,以备满洲来攻。李自成攻灭明朝后,曾想招安吴三桂这一枝军马,遂令尚在北京城中的吴三桂之父吴襄修书,招他来降。吴三桂得到父亲的亲笔书信,本已决定就此归顺李自成,遂整治行装,向北京而去。岂知行至中途,忽遇自北京逃出的家人,报之吴襄已被刘宗敏捉入私牢,毒刑严拷,逼勒家资,吴三桂心中已生犹豫,再行不远,又有人来报,言道吴府被抄,吴三桂的宠妾,“秦淮八艳”之一陈圆圆亦为刘宗敏占去。吴三桂闻此讯息,登时急怒攻心,昼夜兼程,返回山海关,赶制白盔白甲,以为明朝复仇之名义,起兵与李自成相抗。故此才子吴梅村有诗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讽刺吴三桂重色轻国之行。吴三桂与李自成决裂后,情知以自己之力量,实不足同李自成抗衡,思前想后,竟率部归降了关外的满洲。待得李自成统兵来到山海关前,与吴三桂激战,满洲军马忽出其不意地自两翼杀出,以众凌寡,杀得李自成大败而逃,弃京而走,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九宫山败亡。满洲崛起关外,窥伺大明版图多年,无奈久未寻到适宜时机。此番得吴三桂归顺,引领满洲入关,从此八旗铁骑踏入中原,纵横江北,势不可挡,清朝便由此正式开国。虽有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南明与清朝抗衡,却因朝廷腐败,内部矛盾重重,党争不断,仅仅存在了一年,便被清军攻灭。吴三桂既已投降清朝,被摄政王多尔衮重用,攻打南明与其后的唐王、鲁王、桂王各部自是极肯出力,其中桂王永历皇帝,便是在兵败逃入缅甸后,被吴三桂引军追及,终为他以弓弦亲手绞死。 吴三桂之行径在前明遗臣眼中自是十恶不赦的大奸大非,在清廷看来却是功劳莫大,因此平定海内后,将他册封为平西王,世镇云南,当真是权倾一时,富贵无边。那名令吴三桂为之引领清军入关的美人陈圆圆,早在满洲入京时便已被吴三桂夺回,此际也夫贵妻荣,受封为王妃,而吴三桂的家属亲眷,却大半为李自成泄愤屠戮。吴梅村的《圆圆曲》中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颜照汗青”,对吴三桂暗含讥讽。事实虽是如此,但将吴三桂称为“英雄”,却是大大不确了。 吴三桂其人其事,宗瑾久在康熙身边,自然极为清楚,包括吴三桂在云南种种骄横淫奢、跋扈不法的行径亦早有耳闻。但此时陡闻得吴三桂竟有如此野心,亦禁不住大吃一惊,低呼一声,道:“圣上却是从何处得知此事?”康熙微笑道:“这消息是从何而来,宗统领应当比朕更加清楚才是,怎么反倒问起朕来?”宗瑾摇头道:“陛下请恕卑职愚钝,卑职却是委实不知。”康熙续道:“宗统领,当日你押解反贼行至开封城南百里之处,杨家集小镇之外,有人飞骑赶上你的车队,交给你一支密封的银管。你可知银管当中所藏的是何物事?”宗瑾答道:“银管中是伏牛山密站孟江鸿送来的机密要件。银管交到我手中之时,孟江鸿已为不明身份的高手围攻,伤重而亡。卑职知这银管中的机密极为重要,因此一路谨慎,尽心护送,绝不敢私自拆封偷看,更不知其中是何物事。”康熙叹道:“孟江鸿在宫中为朕效力了几十年,此番又不辞年老,往伏牛山经营密站,为朝廷搜集各处密情,未料却因吴三桂的一封谋反方书,不明不白地抛尸荒山,亦可称得上是为国尽忠了!他日朕扫平吴三桂后,定要将他大大旌表一番,方不负他今日这番忠烈……”宗瑾惊道:“那银管中莫非便是吴三桂的谋反文书?”康熙面色凝重,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吴三桂连结耿精忠、尚之信,图谋起事造反的铁证!当日在开封渡口伏击你们的面具武士,自然便是吴三桂派去毁灭证据的高手……”宗瑾道:“圣上既知三藩必反,当以何策制之?”康熙忽昂首展目一笑,意态飞扬,朗声道:“三藩据云南、福建、广东三省之地,屯兵二十万,自谓得志,而朕却坐拥万里河山,手握雄师千百万,只要任用良将,调度得法,指点谈笑间便可踏破昆明!吴三桂此时气焰虽盛,亦不过是自掘坟墓而已,朕又惧他何来?”宗瑾道:“陛下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吴三桂逆天而行,必将自取灭亡。”康熙续道:“宗统领,今日朕心中已有一个计较,却须偏劳你云南一行,故此深夜来寻你商议。只是此去云南,正值非常之时,诸般凶险之处,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甚至可能是一场以性命作为赌注的冒险……”宗瑾挺胸肃立,道:“卑职既受圣上知遇之恩,无从相报,今日圣上有何差遣,自当赴汤蹈火,全力而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康熙笑道:“宗统领快坐罢。尚未出师,却何必说出这等不吉之言?唉,倘若朕的文臣武将都似宗统领这般忠心,扫平吴三桂,必将易如反掌,又何须朕这等苦心操劳算计?”宗瑾受到康熙这等称赞,颇觉受之有愧,一时间不知应如何回答,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康熙却是兴致颇高,起身举步在室中踱了几个来回,自语般地喃喃道:“待得平了三藩,下一个便该是台湾了。如何对付三藩,朕已有主意,但台湾却与三藩不同,只不知郑经究竟愿走哪条路呢?……”郑雪竹于窗外窥伺良久,骤然听得康熙提到台湾,禁不住心中一震,身体随之一颤,险险撞上窗棂,发出响动。宗瑾亦感到康熙的言语有些古怪,不由脱口问道:“依圣上所见,台湾却有几条路可走?”康熙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仪态,不疾不徐地道:“自郑成功渡海入台,守岛自立以来,台湾郑氏便不绝扰我海防边界,令我军士不安,百姓受害。闽浙之地自不必说,便是远如辽东,也常被滋扰。朕知郑氏之所以如此猖狂,大半是凭了海战之力,因此已令施琅打造战船,训练水师,若郑氏仍不知悔改,负隅顽抗,便遣施琅带兵渡台海,征台湾,将郑氏一鼓平定!”康熙此言一出,宗瑾犹可,窗外的郑雪竹却已大惊失色。施琅其人他虽不识,却是闻名已久,甚至可说对他的生平极为了解。施琅在某种程度上,当真与郑氏极有渊源,其间反反复复,几起几落之处,足可令闻者为之扼腕:施琅原为前明福建都督、郑成功之父郑芝龙部将,精于治军,素习海战,甚为郑芝龙器重,后郑芝龙背叛唐王,投降满清,施琅亦随之同降,为清军冲锋陷阵,扫灭前明余部,着实出力不少。郑成功却较其父忠心得多,知郑芝龙决定降清,遂与父亲割袍断义,起兵举事,树旗反清,在福建同施琅等激战,终将其擒获招抚,收为羽翼,一时间声势大盛。施琅归顺郑成功后,多年来确是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乃是清朝的一名劲敌,尤其在闽浙沿海,只要听到施琅之名,清军兵将无不为之色变。而施琅在台湾的地位声望,也一日高过一日,较台湾三重臣陈永华、刘国轩、冯锡范渐渐相去不远,这样一来便不免犯了“功高震主”的大忌。一日,施琅部下一名军校犯了军令当斩,此人是郑成功的同乡,因此郑成功力劝施琅赦免其罪。施琅其时确是有些恃功自傲,竟不理会郑成功之劝,仍将军校斩首,如此一来自是大大触怒了郑成功。不久,郑成功便将施琅打入死牢,又将其父处死。也是施琅命不该绝,那看守死牢的狱官昔日在战场上受过他救命之恩,竟冒着性命之险将他自狱中放出。施琅抛家弃子,只身入海,九死一生逃往中土,再次降清,官至福建水师提督。郑成功闻得施琅降清与己为敌,遂诛施家满门。自此施琅恨郑氏入骨,每遇郑氏水师来犯,必全力出击,拼死血战,屡次击败强于自己数倍之敌,令台湾全岛为之震恐,不敢轻易来攻。施琅既与郑氏结下了这等血海深仇,日思夜想的便是率船入海平定台湾,多次上表奏请朝廷准他出兵征台,但康熙因三藩未平,水师准备不足,迟迟不予批准。然施琅立意攻台灭郑的消息却早已传入台湾,令郑氏君臣颇为忧惧。郑雪竹本以为康熙对施琅尚未完全信任,不肯委以攻台重任,此刻偷听到康熙的言语,方知他遣施琅平台之意早决,心头禁不住一阵震悚,暗思道:“中土地广人多,可战之兵、可造之船在数目上先就胜过了台湾几十倍,几百倍,更兼由施琅带兵来攻,他熟知台湾水道,台海地利对他无甚阻碍。除非天佑大明,以风浪助我破敌,否则施琅大军一到,当真如同泰山压顶,无从抵挡了!想那施琅与先祖结下如此冤仇,一旦入得台湾,必会……必会……”思及此处,心中颇觉悲恸绝望,几乎便欲放声一哭!却听宗瑾疾疾问道:“圣上,除了刀兵相见,莫非便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么?”康熙以手轻击木几,笑道:“这第二条路自然是有,只不知郑经愿不愿走。”宗瑾道:“卑职愿闻其详。”康熙续道:“朕以为郑氏不识天时,对抗大清,固是有罪,然毕竟是忠于前朝,各为其主,其志可嘉,其情可佩。况且昔日若非郑氏渡海攻台,台湾只恐至今还陷落在荷夷之手,难归中国。抛开反清一事不谈,郑氏对中国确有大功,不宜对其赶尽杀绝。因此朕常想,待削平三藩后,立即遣使入台,传下朕的旨意,令郑氏归顺,称臣为藩后,仍镇台湾。若郑氏能接受朕之招抚,其权柄势力固是丝毫无损,又免了连年战乱之苦,自此两岸一统,天下太平,岂非两全其美?”郑雪竹窃听至此处,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起来,暗思道:“且观当今天下之势,台湾欲与大陆相拒,只怕已大大不易。与其被施琅一举扫平,何如便依了康熙所言,尚可留存海外寸土……”复听康熙道:“宗统领,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此番朕遣你入云南一行,将来招抚台湾,亦少不得尚要偏劳于你……”宗瑾正自听得入神,忽面色骤然一变,转头叱道:“何人在外窃听?”宗瑾话音未落,便闻尖风骤起,两枚蝴蝶镖破窗而入,一枚激射向宗瑾胸前,另一枚则直取康熙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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