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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授权发表   作品类别:小说-古装武侠小说   会员:JUANE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09/10/22 14:43:20     最新修改:2010/3/22 17:08:18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情剑山河(4-6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玉罗刹

第四章  是非敌友孰堪论
龙星儿下得山坡,向对面山巅攀去。但觉这座山峰与周围山峰颇为不同,乱石丛生,山势陡峭,草木稀少,攀起来颇为吃力。这等山峰若是生在北国苦寒之地,却也不会令人惊奇,而它却偏偏落在这温润的江南,便是极不协调了。
龙星儿一路攀山,方攀得一半,手足便已被乱石刮得隐隐作痛,身体亦有些疲乏起来。但觉此山处处透着些许诡异,心中好生不舒服。
行至此处,头顶已有打斗的声音传来。龙星儿听得清清楚楚,相斗的只有二人,却均是当世高手,而二人虽斗得极为激烈,却无兵刃相击之声,只有出招相搏时带起的呼呼风响,令人心惊神颤。
龙星儿暗思道:"此时此地,谁会有如此高的武功?啊哟,不好,莫不是崔庄主不甘青枫庄被人轻视,因此约了那陈思昭来此一战,欲为青枫庄挽回颜面么?崔庄主选了此山作迎战之处,若是被陈思昭暗施偷袭诡计,只怕无人解救得了……"她半月前败于陈思昭手下,一直难以释怀,因此一想到陈思昭,便不自主地将他和各种阴险恶毒的事拉在一起。
龙星儿原本便有些担心山巅恶斗与青枫庄有关,此刻虽未亲眼见到相斗场景,心中却已确定了二人的身份,越发的为崔天成担心起来,登时不顾手足疼痛,加紧脚步继续攀登。
此峰虽然陡峭险峻,但山巅处却颇为开阔,只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布着几十处嶙峋的乱石,惟有峰顶正中央有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有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格外激烈。
出乎龙星儿意料的是,相斗二人中虽有陈思昭,另一人却不是崔天成,而是一名极高极瘦的老者,年纪约有五十余岁,一头乱发火红火红,便如染过的一般,十根指甲足有半尺多长,微微泛着血红之色,宛如十口利刃,若被其击中要害,定是破腹剜心之祸。
龙星儿藏身于一片乱石之间,透过岩石缝隙向外偷窥,目睹二人激斗之状,不禁心悸神颤。她对陈思昭固是无甚好感,而那老者之丑陋形貌则更令她生厌。
却见陈思昭此刻面色潮红,步法踉跄,手中折扇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远远不同于前几次与人交手时的从容之态,显见那老者大是劲敌。而那老者身上的一件黄麻长衫亦已撕成了条条缕缕,看上去狼狈不堪。在他二人身畔地上,散落着三十余只金环,显是陈思昭发出的暗器,可见二人已经生死相搏了许久。
陈思昭与那老者大战百余合,此时已是力竭神疲,头脑中嗡嗡作响,手足渐觉酸软,出招移步间也不及先前得心应手,不由暗叫不妙,自思道:"若不用险,今日必败,不若舍命一搏,或有胜望!"思及此处,忽左手一转,已自怀中掏出了三枚金环套在指上,同时右手折扇大开大阖,接连戳向老者头颈胸腹间"百会"、"神庭","期门"、"气海"等诸处要穴,攻势凌厉,一时竟逼得老者手忙脚乱。
陈思昭见那老者穷于应付,趁机一扬手,三枚金环电光般激射而出,直取老者双目与咽喉。
老者为避陈思昭折扇攻势,早已连退几步,此时去势已尽,避无可避,百忙中向后一仰头,那三枚金环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门飞过。
说时迟,那时快,陈思昭左手挥处,又是三枚金环呼啸而出,这次却是在空中转了半个圆弧射向老者后方,他若不起身尚可,只要他收颈抬头,这三枚金环便会击中他的后脑"风府"等三处要穴。
几乎与此同时,陈思昭轻叱一声,欺身直进,折扇径捣老者丹田,出手既快且重,显是要在一招内将老者击倒。
老者此时双眼向天,瞧不见陈思昭出手,但从风声间已经辨出杀机。他身形被陈思昭封住,已无退路,忽大喝一声,右手指甲连弹,将袭向后脑的三枚金环弹开。只听"拍拍拍"三声脆响,老者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指甲均齐齐断折,指尖沁出了丝丝鲜血。但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硬生生地抓住了陈思昭的折扇,可毕竟还是慢了一步,"砰"地一声,丹田上被戳个正着。虽然力道已被卸去了七八分,然而丹田要害,岂同寻常,一被击中,登时浑身气血翻涌,喉头发甜,知自己已受内伤,但他剽悍之极,强将正欲吐出的鲜血忍住,回手一个肘锤向陈思昭胸前击去。
陈思昭正运力与老者相夺折扇,却未料到老者方受重创,尚能发此一击,一时间不及闪避,身体微侧,让开了心口之处,却终被击中了左肋,顿觉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翻涌了起来,整个身体亦如一朵落絮般飞出了十余丈外。
那老者一击得手,却再无力追击,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面色从赤红变成了惨白,显见受伤不轻。
陈思昭身在空中,无力控制自己去势,但觉身体一沉,竟直向一堆乱石上坠去。心中不由一凉,情知若在乱石上摔个正着,即便不死,亦是筋断骨折之祸。
忽听一声惊叫,一个少女的身影自乱石后疾掠而出,如穿云燕子一般自空中抱住了陈思昭。但陈思昭的去势着实太猛,竟带着她一同飞了出去。"扑通"一声,二人同时跌到地上,堪堪避过了那堆乱石。
陈思昭自地上挣扎几下,却再也无法坐起,连抬臂伸手亦极为艰难。那少女却翻身坐起,将陈思昭扶了起来。
陈思昭倚在那少女的肩头才勉强坐稳,拼力回头望去,看清了少女的面容,惊叫道:"崔姑娘,你……"话犹未了,身躯一阵剧颤,"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便如瀑布般狂喷而出,染得那少女半边衣衫都成了红色,伤势竟似较那老者更重。
那少女非是别个,正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此刻已是满面焦虑惶急之情,紧紧抱住陈思昭,叫道:"陈少侠,你的伤势……"
陈思昭苦笑道":崔姑娘,我终是技逊一筹,败在这赤血老魔手下,有负崔庄主重托……"
崔秀秀道:"陈少侠,你不必这般自责,你与我家非亲非故,又不肯要我爹的酬谢,无论是胜是败,我们全家都一样感激……"说到此处,声音已渐渐哽咽,目中亦是珠泪盈眶。
忽听得一声恶狠狠的狞笑,却是那赤血老魔手扶身旁一块大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陈思昭与崔秀秀逼去,只见他嘴角边已流出一道鲜血,点点滴滴洒落在他黄麻长衫的前襟下摆上,使他本就可怖的形容显得更加骇人。
崔秀秀一抬头,正望见赤血老魔的凶悍之态,不由花容失色,"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
陈思昭见赤血老魔如此强硬,亦是一惊,忙回手将崔秀秀一推,道:"崔姑娘,你快快离开此处,回去对你爹爹讲……"
崔秀秀俯身搀扶陈思昭,无奈她已被赤血老魔骇得筋酥骨软,魂飞魄散,急切间又哪里搀得起来?
陈思昭道:"崔姑娘,你不必顾我,这赤血老魔武功极高,若再迟疑片刻,待他攻过来,你我二人今日只怕都难逃此劫!"
崔秀秀道:"陈少侠,我若走了,你却待如何?赤血老魔心狠手辣,决不会放过你!"
陈思昭笑道:"我自有脱身之计,崔姑娘不必挂心。"
崔秀秀低头凝视陈思昭片刻,叹道:"陈少侠,你不必骗我。你根本就没有脱身办法,只是不想让我陪你一同送命。只是你想没想过,你是为了青枫庄才惹上这魔头的,我又如何能在你危难当中舍你而去?"
陈思昭急道:"你好……"心神一乱,内息压制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此时赤血老魔已逼至二人面前不足五步之处,桀桀怪笑,举起了左手。五根长长的指甲上泛着隐隐的血光,在晨曦下愈显诡异。
崔秀秀知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杀着,当下顾不得许多,叫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反手拔出腰间单刀,抢步上前,向赤血老魔前胸斫去。
赤血老魔虽已受伤,应变仍是奇速,反手一挥,指甲便如五只利刃一般,刺向崔秀秀面门,竟是较崔秀秀的单刀后发先至。崔秀秀若还不变招,不待她刀锋沾到赤血老魔衣襟,自己的头骨先要被洞穿。
崔秀秀识得厉害,不顾伤敌,拧身错步,避开了这一击,刀锋顺势拖向一旁,斜斜指向赤血老魔咽喉。
赤血老魔武功高绝,崔秀秀的刀法虽精,却半分也伤不到他,不过十余合光景,便已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欲自保都难,哪还有余力还击?
又过了五六招,赤血老魔一声怪吼,一掌如封似闭,向崔秀秀胸前印去。这一掌去势虽缓,但波及范围甚广,崔秀秀身畔三尺方圆之内,都在他的掌力笼罩之下。
崔秀秀本欲闪避,可一来去路都被赤血老魔封住,二即便她逃到赤血老魔掌力之外,这一掌仍会击到陈思昭头上。思及此处,索性不躲不闪,单刀横削而出,斫向赤血老魔手掌,只盼他能慑于刀锋之利,收招撤掌。
岂止赤血老魔变招之速,远远超出崔秀秀想象,眼见白刃袭来,竟自不退不让,待得刀锋及肤,蓦地变掌为抓,五指如钩,牢牢拿住了崔秀秀的刀身!
崔秀秀单刀落入敌手,情急之下,忙运力回夺。但她气力较赤血老魔远远不及,如何能够得手?力夺之下,非但未能夺回单刀,反被赤血老魔抓住刀身一带,整个身体登时随着单刀向赤血老魔身上倒去。
赤血老魔一手拿住崔秀秀单刀,另一手高高举起,五根长长的指甲向崔秀秀顶门直插下去。这一插去势急劲,崔秀秀固是无法躲闪,而陈思昭身受重伤,亦无力解救,只得暗呼一声"不妙",闭上了双目,不忍看到崔秀秀颅破脑流的惨死之状。
赤血老魔自分这一击定会得手,正在得意,忽见一片乱石后青影一闪,继而一道白光电射而出,斜斜刺向他咽喉,竟是攻他所必救,他若不撤手闪避,崔秀秀头颅被抓裂之际,便是他咽喉为长剑洞穿之时。
赤血老魔无奈之下,只得放开崔秀秀,向后缩身退步,避开锋芒。但见眼前一片耀眼生辉,一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颈前滑过,冷森森的寒气直侵肌肤。
饶是赤血老魔武功极高,亦被这一剑骇出了一身冷汗。横掌护胸,转身看时,却见面前一名美貌如花的青衣少女正手持长剑,冷冷地凝视着他。
崔秀秀方才与赤血老魔拼力夺刀,却未料赤血老魔为避长剑偷袭,骤然放手,刀上力道一失,登时身体便无了重心,仰天跌倒。此刻挣扎起身,定睛望去,不禁又惊又喜,叫道:"星儿,你却如何到得这里?"
那青衣少女正是龙星儿。她于乱石中窥伺许久,将赤血老魔的武功看得清清楚楚。情知他功力极深,更谦招式诡异,往往令人难料,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邪气,确是个难斗的劲敌,虽已受伤在先,自己却也无多少胜算。她对陈思昭颇为厌憎,本无意助他,但崔秀秀为她密友,见她遇险却是不能不救,因此虽明知难敌赤血老魔,也要硬着头皮斗他一斗。
赤血老魔初见龙星儿,先是一愕,继而又狂笑起来,道:"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索性一起上来便了,何必一个个地过来送死,没的误了我早饭的时辰。"
龙星儿见他如此狂妄,心中不禁有气,冷冷的道:"我便只是一个人,一柄剑来会你这魔头,不用帮手也能取你首级!"
赤血老魔大笑道:"小女娃胡说胡吹,当真是让人笑掉牙齿。你想取我首级,不妨先问问你自己,你的武功却比这紫衣娃娃如何?以他这般功夫,尚且伤在我手下,你又如何能杀得我?"
龙星儿自上次败在陈思昭手下后,一直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从不愿提起,此刻听赤血老魔说自己武功不及陈思昭,更是恨怒交迸,当下哼了一声,不发一言,剑势暴起,向赤血老魔胸前疾刺过去。
赤血老魔大笑声不止,也未见他如何移步躲闪,龙星儿这迅若雷霆,势在必得的一剑便自落空。但她反应迅捷,一剑不中便即变招上挑,意欲自下而上,将赤血老魔颌骨刺个透明窟窿。
赤血老魔身法去势已尽,再无可避之处,忽左手食中二指骈起,长指甲在龙星儿剑面上一弹。
只听"铮"的一声轻响,龙星儿的长剑已被弹开了少许。但就是这少许之差,长剑便再也伤赤血老魔不着,只是斜斜自他腮边擦过。
赤血老魔笑道:"凭你这点微末小技,也想取我首级?且看是你我谁的人头落地!"大笑声中,趁龙星儿剑势用老,胁下露出空隙,反手一抓,指甲向她胁间迅疾无比地划去。
龙星儿见他来势凶猛,忙斜身侧步,避过赤血老魔这一击,但觉身畔劲风侵体,赤血老魔手上力道着实不轻。
龙星儿定一定神,翻身回剑复上,与赤血老魔斗在一处,转瞬间便已过了五十合。只感到自赤血老魔身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沉重,剑法渐渐施展不开,身体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龙星儿心思烦乱,咬牙强自运气一转,拼力一剑向赤血老魔咽喉刺去。这次却是运上了十分力道,混身上下门户大开,竟是拼了玉石俱焚,也要在赤血老魔咽喉上刺个透明窟窿!
赤血老魔呵呵一笑,对龙星儿的长剑不闪不避,却迎着她的剑势回手向她胸腹间一插。他的手法较龙星儿的长剑要快得几分,虽是后发而至,但去势奇速,龙星儿的长剑未沾到他咽喉时,胸腹便要先被他指甲刺穿。但见他五根利刃般的指甲上隐隐泛着血光,夹带着丝丝缕缕的风声向龙星儿刺去,在日光映射下竟似别有一番诡异的绚丽。
龙星儿见赤血老魔如此迅捷的出手,便知无幸,心头不由一阵绝望。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无数的人事都在眼前一掠而过,而不知为何,其中最清晰的竟是那相识到不一月,疏狂怪诞,一度令她极为厌憎的郑雪竹!忆起郑雪竹的影像,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我为何偏偏对他念念不忘?"
赤血老魔的指甲距龙星儿身体不及半寸,眼看便要得手,正自得意,忽臂弯"曲池穴"上一麻,整条手臂登时便无了力道,软软地垂了下去,这势在必得的一击也就此落空。
赤血老魔手臂已动转不灵,龙星儿的雷霆一剑却还在向他咽喉刺去。他预先既未料到自己出手后竟会不灵,因此全然未作躲避长剑的准备,此际长剑已至颈间,百忙中拼力将身体向旁移开半尺,让开了咽喉要害,肩头却未能避过,"噗"地一声,剑锋透体而出,登时狂吼一声,向后倒了下去。
龙星儿一剑得手,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怔怔地抽回长剑,一时竟呆住了。
赤血老魔倒在地上,向自己"曲池穴"上望去,却见一枚较绣花针大不多少的银针正钉在上边,这才明白自己手臂忽然酸软的缘故。情知这枚银针绝非崔秀秀之功力所能发出,而龙星儿其时自顾不暇,更无机会发针偷袭,在场几人中,惟以陈思昭最为可疑。愤恨之下,两道恶狠狠的目光渐渐转向陈思昭。
此时陈思昭已伏在崔秀秀肩头挣扎着站了起来,瞥见赤血老魔这般神色,心中已知其意,不由冷笑道:"你不必胡乱猜疑,这等暗中偷袭的手段,我是决计作不出的。至于趁人练功不备之时突施辣手,害人走火受伤,借机谋夺江南武林盟主之位,更是我平生最不齿之行。方才发针偷袭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说到此处,一口气息不继,猛地咳嗽起来。
赤血老魔丹田为陈思昭所伤,全靠一股真气强自压住,而与龙星儿恶斗了这些时候,龙星儿在他肩头所刺一剑,更已令他伤上加伤,倒地不起,此刻听了陈思昭这几句挖苦之言,忽仰天狂笑道:"不错,我是卑鄙无耻,恶贯满盈,为人不齿的魔头,你们都是仁义道德的侠士英雄!四十年前是这样,四十年后还是这样!我杀人是恶行昭彰,天理难容,你们若杀了人,便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我死了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你们若死了,却是天不与寿,取义成仁!也罢,今日我这卑鄙无耻,恶贯满盈。为人不齿的魔头便送你们这些大侠士,大英雄去取义成仁罢!"暴喝一声,自地上一跃而起,方才被陈思昭打伤后变得惨白的脸色,竟又已变得通红通红,好似要滴出鲜血一般。
龙星儿正站在原地,思量那枚银针是从何而来,不防赤血老魔连受两处重伤,尚能自地上跃起出手,待得惊觉,赤血老魔的手掌已至面前,夹着风雷之声向她胸前拍去。
龙星儿瞥见赤血老魔手掌的颜色,竟似较他面上更红,不由愈加惊怖,"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欲待闪避,却已不及。
正在惊惶失措间,龙星儿忽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从旁侧翩然掠至,挡在她身前。又听得"拍"地一声大响,却是那人与赤血老魔对了一掌。
赤血老魔惨呼一声,整个身体便如断线的纸鸢一般,斜斜地飞了出去,而那人亦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向后便跌。
龙星儿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忙伸手将那人扶住,道:"你……"
那人得龙星儿相搀之力,晃了一晃便即站稳,回头向龙星儿一笑,道:"多谢龙姑娘。"晨光之下看得分明,此人仪容俊朗,意态潇洒,正是那她一直以为不会武功的郑雪竹。
此时郑雪竹已自衣内掣出一柄长剑,剑身银光流动,微作龙吟之声,衬着他俊逸修长的身形,雅洁出尘的容貌,当真是英气勃发,别有一番风流。龙星儿在旁观看,竟有些痴了。
郑雪竹持剑在手,身形腾起,宛若一只白鹤般,掠至倒地不起的赤血老魔身边,剑光闪处,剑尖已指住了他的咽喉。
崔秀秀见这凶悍无比的赤血老魔终于被制住,不禁长吁一口气,一时竟忘记了昨日在青枫庄内遭郑雪竹耻笑之事,拍手叫道:"这位少侠,赤血老魔多行不义,天理难容,快快一剑杀了他,为天下武林除害!"
郑雪竹却似对崔秀秀的言语充耳不闻,俯下身体,骈指如戟,电闪般连点了赤血老魔"百汇"、"膻中"、"气海"等十余处大穴。赤血老魔连受重创,此时竟已无力挣扎躲避,诸处要穴一经受制,更是动弹不得。
郑雪竹制住了赤血老魔,却不发一言,起身收剑归鞘,悠然行至陈思昭面前,笑道:"思昭,你我终于又见面了。这次却不是你追到了我,而是我自己来见你。"
陈思昭苦笑道:"你这人当真古怪,我千里迢迢寻你,你定要躲我避我,今日我代青枫庄邀斗赤血老魔,与你毫无干系,你反来寻我相见。"
郑雪竹淡淡地道:"我千方百计避你躲你,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决不会随你回去,今日现身与你相见,一是不愿看你死在这老魔掌下,二是此刻我便是要走,你也无法留住。"
陈思昭叹道:"不错,此时此地,你若一意要去,我确是无力挽留……也罢,你既然有你的打算,这便去罢,走得越远越好。只是你切要记住,只要我一日不死,便要寻你一日,便是追到海角天涯,天荒地老,也定要将你带回!"他重伤之下真力不足,语声亦显得有些微弱,但仍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然之意。
郑雪竹笑道:"我的脾性你一向最清楚不过,你也应知道我向来有自己的主张,轻易不会被他人左右。你平日一心要我随你回去,我自不肯应允,但今日你要我抛下这里的事情自己走路,我也未必会作。"言罢,竟大模大样地在地上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了陈思昭右手脉门,凝神片刻,轻叹道:"思昭,这赤血老魔功力极高,更兼招式奇诡,大是劲敌,似你我的修为,原不该贸然与他相斗……"
陈思昭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忽觉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道自腕间"内关穴"缓缓而入,循"手厥阴心经"向上,一直透入胸腹五脏,浑身便似春风拂体一般,说不出的通泰安适,情知郑雪竹以自身内力为已疗伤。当即顾不得说话,忙运起内息对郑雪竹的真气加以疏导。此事原本极是难为,但他二人拳脚兵刃功夫虽异,所习内功暗器却大致相同,因此运功疗伤时真气方能毫无滞碍,事半功倍。
崔秀秀在一旁观看,见陈思昭苍白的面色渐转红润,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心情这才轻松了几分。
龙星儿站得离他几人远远地,见郑雪竹只顾理会陈思昭,却将自己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心中好生没趣,暗思道:"你不睬我也好,当我欢喜睬你么?大不了各走各路便了!"心中虽生去意,但不知为何,双脚便似钉牢在地上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崔秀秀忽行至龙星儿身边,悄声道:"星儿,昨晚青枫庄中,你为何不告而别?"
龙星儿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我又能如何?只可笑我自命侠义,到头来不过是被当作愚人捉弄一场罢了!可见侠义二字,是万万作不得的!"
崔秀秀急道:"星儿,一夜不见,你怎生便说出如此言语?岂不闻是非善恶自有公论,为人作事但求心之所安,又何必理会他人言语?譬如今日陈少侠所为,岂是为了一已私利?"
龙星儿听她提起陈思昭邀斗赤血老魔之事,心底深处的疑团不禁又翻了上来,忙道:"秀秀,这赤血老魔是什么来头?陈思昭为何要与他拼斗?为何又牵扯上青枫庄?"
崔秀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这赤血老魔不知是何来历,在何处练成了这一身邪门功夫。他这些功夫中,最令人难以相信的是‘遁地术’,说明白了便是像穿山甲一般,可以随时随地钻到地底行走,奔行之速丝毫不逊于在平地。据说是只要不遇上硬石阻挡,他可以从地底走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可以随时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龙星儿听到此处,登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仿佛赤血老魔这便会在她脚下突然钻出,伸出他鸟爪般的瘦手抓住自己的咽喉。思及此处,忙回头看去,见到赤血老魔仍好好地卧在原处,方自松了一口气。
崔秀秀续道:"我爹爹的武功原不输给这老魔,却因这'遁地术’着了他的道儿。半月之前,我爹爹在庄内练功,不防他自静室地下忽然钻出,一掌印在我爹爹背心,害我爹重伤走火。最令人切齿的是,他竟趁我爹爹伤重无力,威逼我爹爹交出江南武林盟主令!我爹爹自是不肯屈服,这老魔一时却也无计可施,最后终于约定今日寅时在此一战,生死成败各安天命。我爹爹若是败了,便自动放弃江南武林盟主之位,若是这老魔败了,便听凭我青枫庄处置……"
龙星儿惊道:"崔庄主既已被这老魔所伤,又如何能够胜他?这一战岂不是还未开始便已输定了?"
崔秀秀续道:"不错,我爹爹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早就想好了应付之策。昨日召开的江南武林大会,便是为了选一位新盟主出来,这样我爹爹便是放弃了盟主之位,即使死在这老魔手上,这老魔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龙星儿叹道:"崔庄主固是抱了必死之心,决意放手与这老魔一斗,可他可曾考虑过,若是他败给赤血老魔,他之生死姑且不论,这老魔同样不会放过那新盟主……"
崔秀秀道:"此节我爹爹早已想到。但情势紧急,别无良策。我爹爹昨日在武林大会上说道,这继任武林盟主之人不但要武功高明,更要为人正直侠义,遇事敢于承担,便是这个缘故。惟有这样,赤血老魔的奸谋才不至得逞……"
龙星儿一向对陈思昭素无好感,此时见郑雪竹为他将自己冷落一边,不由更增了几分厌憎恼恨之心,冷冷地道:"崔庄主可是想让这姓陈的继任武林盟主么?这却是所托非人了。"
崔秀秀急道:"星儿,不是的!我爹爹见陈少侠技压全场,却无争夺武林盟主之心,生性清高,正是他中意的人选,便将他邀入内室秘谈,将赤血老魔之事和盘托出,还盼他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接下这副担子……"
龙星儿冷笑道:"江南武林盟主之位固然诱人,但一旦接手,赤血老魔立刻便会找上头来,性命重要,盟主只得不作了。"
崔秀秀道:"陈少侠确是无意盟主之位,却不是为了惜命怕死。我伏在后窗外偷听他和爹爹的说话,见爹爹说完那番话后,陈少侠面上似有忧色,在室中反复踱了十几个圈子,忽叫道:‘罢了,罢了!’一指戳出,点中了我爹爹背心‘天宗穴’……”
龙星儿"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道:"这姓陈的果然没有安好心……"
崔秀秀道:"当时我也是这样想,正欲冲进去同他性命相搏,却听他笑道:"崔庄主,你与赤血老魔之约在明日寅时,我却要抢在你前边,同他丑时一战,若是这老魔运气好,或许还能等到你来杀他……"言罢,轻叹一声,出门而去,几个起落,便已踪影不见。我放心不下,便随后赶来,山高路远,又遇夜雨,害得我走了许多冤枉路才来到此处……"
忽听一个极其尖锐难听的声音道:"车轮战法,卑鄙无耻,天下自称侠义道的人物,都是这等嘴脸!"
这声音出其不意地在龙星儿脑后响起,当真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见说话的正是那被郑雪竹制住穴道,动弹不得的赤血老魔。
赤血老魔这言语,本是连龙星儿也骂在里边,但龙星儿听着却反觉得有些快意,竟似希望他再多骂几句一般。回眸一瞥间,却见陈思昭已拉着郑雪竹的手站起身来,自怀中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塞入他手中,在他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郑雪竹"嗤"的一声轻笑,拔开瓶塞,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向陈思昭递了过去。
陈思昭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连连摇头,这次的说话声音却高了一些,龙星儿勉强听见"大业"、"中土"、"灵丹"几字,却不知他所说的究竟是何内容。
忽听郑雪竹朗声道:"思昭,我答应你,你若肯服下这粒灵丹,一年后我一定随你回去!"
陈思昭面现踌躇之色,道:"可……"
郑雪竹却不待他话说完,趁他开口之机,双指一挟,径直将灵丹弹入了他口中。
陈思昭只顾说话,未防郑雪竹抢先动手,一错愕间,灵丹已骨碌碌顺着咽喉滚入了腹内。
郑雪竹面现得色,笑道:"这便叫作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无可挽回!思昭,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作到......"方说到此处,忽按住胸口,咳嗽起来,朝阳斜映之下,龙星儿竟清清楚楚地见到,自郑雪竹口中溅出了几滴鲜血!
龙星儿本对郑雪竹颇为着恼,此即见他受伤呕血,种种气恼登时化成了关切之意,忙抢上前去伸手搀扶,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止住咳嗽,道:"没什么,只是方才与那老魔对了一掌,震动了内息,又因急于取胜,匆忙出手,牵动经脉,以致气息紊乱,受了些小伤,不值一提。累得你为我如此担心,当真是受不起了!"
龙星儿一怔,方感到自己对他的称呼不妥,过于流露,不由双颊飞红,忙低下头去抚弄衣带。
郑雪竹却笑吟吟地望着龙星儿,低声道:"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说到此处,猛觉体内气息又是一滞,忙停止了说笑,自白玉瓶中复倒出一粒药丸,仰首吞下。
这玉瓶灵丹果是良药,郑雪竹一服下,便觉神清气爽,周身说不出的通泰安适,再看陈思昭,伤势亦似好了一大半。
忽听崔秀秀厉声骂道:"你这老魔头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为害江湖,今日更残害好人,恶贯满盈,老天开眼,终教除了世间一害!"疾步奔出几丈,俯身寻回单刀,在空中虚劈一劈,嗡嗡有声,颇具杀意。
赤血老魔身受三处重伤,又被封了十多处穴道,此时当真是动弹不得,惟有任人宰割.但他生平凶悍之极,虽明知死期将至,亦不肯露出半点畏惧之意,当下向崔秀秀桀桀怪笑道:"小姑娘,你说得不错,我确是作恶多端,为害江湖,在你们这些自封为侠义道的眼中,也确是多行不义,恶贯满盈,罪该万死。今日我既落到你们手中,原也不想逃得性命,要杀要剐,都由得你们。如今我只想问一句,你们说我阴险卑鄙,不择手段,可你们自己对付我的手段,便是光明正大么?"
崔秀秀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是你偷袭暗算在先,我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况且对付你这等老魔,原也不必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暗想这赤血老魔歪理太多,若与他这般纠缠下去,定是没完没了,当即喝道:"赤血老魔,我不想与你多费唇舌,还是痛快送你上路是正经……"
赤血老魔笑道:"明刀明枪地斗不过,便用暗算,讲理讲不出,便要杀人灭口,你们这些自命侠义道的手段,我也见得多了。你要杀我,也不必讲什么善恶是非的大道理,这便痛快动手就是了!"
崔秀秀哼了一声,道:"你当我不敢杀你么?死到临头,还装什么好汉?"单刀一横,便要纵身向前。
忽听耳畔风声飒然,继而眼前一花,却是郑雪竹已经抢到前头。只听他笑道:"不必崔姑娘动手,这老魔还是由在下来处置好了!"
崔秀秀应了一声,停住了脚步,她对赤血老魔实是颇为畏惧,虽明知他已无法挣扎反抗,但若当真要动手杀他,也颇有几分胆怯,如今见郑雪竹有意代劳,那正是求之不得,只盼郑雪竹快快一剑将赤血老魔刺死,永绝后患。
郑雪竹却似胸有成竹一般,缓缓地向赤血老魔一步步行去,唇边竟绽出了些许笑容.每前行一步,笑意便浓得一分,在此情此景之下,愈加显得诡异,竟似在故意折磨赤血老魔,要看看他临死前的狼狈之状一般。
赤血老魔虽然凶顽,但亦有些受不得郑雪竹这等神情,嘶哑着喉咙道:"你要杀便杀,若想折辱于我,教我向你求饶,却是万万不能!"
郑雪竹笑道:"你不是一意求死么?我却偏偏不教你死,你却能奈我何?"
赤血老魔恨声道:"你……"
郑雪竹忽一扬手,竟又有一粒药丸自他掌中玉瓶内激射而出,径直射入赤血老魔口中,道:"我就是不教你如愿!"
众人只道郑雪竹要用什么古怪恶毒的手段折磨赤血老魔,未料他竟将如此珍贵的灵丹给他服用,不由一齐变色。
陈思昭惊道:"玉灵丹只有三粒,你我各服一粒,这最后一粒原应留在身边,以备不测,你如何却将它给了这魔头?"
郑雪竹笑道:"再珍贵的东西,也只有在它有用时才是宝物。若一味囤积居奇,不愿使用,即便是无价之宝,又与土石何异?人为物主,当用则用,不然岂非成了守物之奴?"
崔秀秀顿足道:"我不想听你这书呆子的酸论。我只问你,这老魔如此恶毒,你却为他治伤,便不怕他伤好之后继续为害江湖么?妇人之仁,养虎贻患,你当真是个呆子……"
陈思昭忽喝道:"崔姑娘,不要再说了!"眉目之间似已微有愠意。崔秀秀却也听话,竟当真闭住了口。
龙星儿听陈思昭如此呵斥崔秀秀,不由好生着恼,大声道:"你们既不肯动手,便由我来杀这老魔!"反手一挥,掣出了腰间长剑,剑身映着日光,射出千万道寒芒,却也凛然生威。
郑雪竹忽上前一步,挡住了龙星儿去路,道:"星儿,他原也是个可怜之人,你便放过他罢!"
龙星儿原恼郑雪竹回护赤血老魔,但他方才那一声"星儿"却似叫进了她的心坎当中,直令她感到无比的快美舒畅,那一腔怒气也就此烟消云散了。只得叹道:"反正这赤血老魔是你制住的,是杀是放本应由你作主。"
赤血老魔忽冷笑道:"假仁假义,沽恩市惠!"
陈思昭怒道:"你这老魔当真是不知好歹,不可救药……"
郑雪竹略一挥手,道:"思昭,不必和他逞这些口舌之利。他这一生定是受尽了世人的白眼欺凌,以至愤世如此,只得以恶行来四处发泄,借以报复世人。他看似穷凶极恶,不可理喻,实则内心孤寂痛苦之极,较起那些被他残害的人,只怕更要可怜……"
言犹未了,却听赤血老魔"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你……你却又为何得知?"
郑雪竹仰首向天,长叹一声,况味竟是说不出的寂寥苍凉,自语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别人看我脱略形迹,游戏风尘,只道我如何潇洒快活,却有谁知我内心的痛苦?都说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可要作到这般放手,又如何能够?将心比心,我又何必恨你?"言罢,俯身下去,运指如风,解开了赤血老魔被封的穴道。
赤血老魔挣扎站起,向郑雪竹一揖,道:"自从我到这世上以来,所有见过我的人不是厌我憎我,便是惧我避我,人人都将我当作魔鬼猛兽,欲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你是第一个将我看成人的人。你待我如此,我也还你一个人情。崔天成的江南武林盟主令,我是不想要了,从今日起,我便离开扬州,永不回来。他日若是有缘,或可相见。"他口中说话,身形在原地不断打转,渐渐由缓到急,到得最后,身体竟向足下地里沉去,几个回旋后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见赤血老魔的遁地之术如此精妙,俱感到从背脊到后脑上生起一股凉意,暗忖这赤血老魔若仍一意与自己为敌,确是防不胜防。
陈思昭行至郑雪竹身畔,悄声道:"这老魔方才的说话,不知可作得准否?"
郑雪竹笑道:"似这等性情孤僻,行事乖张的人物,内心深处必有极大的隐痛,一面是极端的自卑,一面又是莫大的自傲。他不说话则已,只要说出的话,承诺的事,便一定会作到。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无恶不作,卑鄙恶毒,却不愿给人背信食言的骂名。他说不再找青枫庄的麻烦,便绝不会再找。"
陈思昭忽笑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和他这般头破血流地斗上一场了。方才我若是一见到他,便对他说一番这等言语,岂非化干戈于无形?"
郑雪竹微微一笑,尚未及答言,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山下传来:"陈少侠,你还好么?赤血老魔,我崔天成来赴约了!"
崔秀秀听到父亲的声音,登时喜出望外,放声叫道:"爹爹,我们在这里!"
崔天成似乎吃了一惊,叫道:"秀秀,你如何却到了此处?陈少侠怎样了?赤血老魔现在何处?"
陈思昭道:"赤血老魔已经走了,我们都好好地安然无恙,崔庄主不必担心。"他这几句话并非用力呼喊,只如寻常说话一般,话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出去,反而较崔秀秀的声音传得更远。
只听得一阵急骤的足音由下至上传来,崔天成高大的身形已出现在山口,道:"秀秀,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秀秀一跃而起,向山下飞奔而去,到得崔天成身边,便咭咭呱呱地向他讲述起方才这一场恶斗的经过。崔天成边听边不断颔首,想是对郑雪竹等人颇为称许。
郑雪竹与陈思昭对望了一眼,复转头向龙星儿道:"星儿,我们也下山罢!"
龙星儿此时的心绪颇为纷乱,不知郑雪竹与陈思昭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有甚恩怨,更想不出在他心中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是愿与自己同行,还是就此分道扬镳.种种思想交织成一片乱麻,心情也忽忧忽喜,难以平静。直到此时郑雪竹招呼她下山,一颗心才放稳了下来。
郑雪竹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不由轻"噫"了一声,道:"星儿,你不愿和我一起走么?"
龙星儿只觉一颗心怦怦剧跳,身上也飘飘忽忽如同春风拂体一般,不知不觉间已是满面晕红,轻声道:"雪竹,我们走罢.你身上有伤,下山时切要当心。"伸臂扶住了郑雪竹,向山下行去。
郑雪竹道:"星儿,我身上的伤不妨事的,却是思昭的伤着实不轻,你扶一扶他……"
龙星儿柳眉微皱,面现不豫之色,正欲开口,忽听背后陈思昭冷笑道:"我的腿还没断,这座山也还走得下去,不劳姑娘家动手帮忙!"
话音方落,龙星儿便觉身后衣袂破空之声大作,回头看时,却见陈思昭已自二人身旁疾掠而过,眨眼间便赶到了前头。

 第五章  千里怀人去不还
郑雪竹等人助青枫庄退了赤血老魔这个强敌,崔天成自是十分感激,力邀众人到青枫庄暂住,郑雪竹因自己与陈思昭均有伤在身,不宜远行,遂应了崔天成之约,龙星儿自然随同前去。
一路上崔秀秀同陈思昭走在一起,不断向他说些闲话,陈思昭口中虽也一一答应,但眼角余光却尽瞟着郑雪竹,衣衫襟袖微微鼓荡不止,好似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郑雪竹忽笑道:"星儿,崔姑娘,我有个笑话讲给你们听。一个人借了口铁锅给邻居用,讲明了第二天早上归还,但这人却有些放心不下,担心邻居会带了铁锅连夜逃走,于是便守在邻居家墙外呆了一夜,被冻得半死,直到天亮后将铁锅取回为止。"
崔秀秀撇嘴道:"这算什么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便不信世上会有这样呆的人。"
陈思昭忽道:"这人在邻居家墙外守候一夜,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邻居虽不会带了铁锅逃走,却极可能失手将铁锅打破。"
崔秀秀失笑道:"若是铁锅当真被打破了,他便是守在门外,又于事何补?"
陈思昭道:"不然。这人守在门外,并非为了待铁锅打破后再行补救,而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阻止事情发生。"
郑雪竹笑道:"如此倒是那作邻居的不是了。我若是那邻居,定要将那人邀进家里过夜,也免得他放心不下。"
陈思昭面现喜色,道:"如此甚好。"这才回头同崔秀秀认真说笑起来。
龙星儿听他二人说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当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思量片刻,终不得解,遂低声向郑雪竹问道:"你们方才打的却是什么哑谜?"
郑雪竹道:"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我讲的那个铁锅的故事,是说我既已答应了思昭一年后随他回去,便绝不会毁约,他大可不必死盯着我不放。思昭却说,虽然我不会故意反悔,但江湖险恶,世事难料,我孤身一人难免遇到意外,只有让他跟随,他才会放心。我说,既然他有此意,我也不会勉强,更不会故意避他。"
龙星儿“哼”了一声道:"毕竟是相知已久,自有一套外人听不懂的言语。"
陈思昭面色一寒,正欲反唇相讥,但转念一想,终是没有开口,只是冷笑了一声。
众人一路行回青枫庄,此时庄内的江南武林大会已散,参加大会的各路武林人物也去了大半,偌大一片庄院经过前日的喧嚣后,又回复了平日的宁静。
崔天成父女为郑雪竹、陈思昭安排住处,又令崔泱泱将青枫庄医治内伤的药散拿给二人服用。崔泱泱此时方得知赤血老魔之事,见崔天成、崔秀秀无恙,青枫庄大敌已去,劫难消于无形,亦自欢喜。
郑雪竹与陈思昭虽均为赤血老魔所伤,却因及时服下疗伤良药玉灵丹,伤势早已好了多半,而青枫庄的伤药亦颇具佳效,不过三五日二人便已恢复如常。
郑雪竹、陈思昭比邻而居,日日却也清静无事。崔秀秀一日里有事无事来寻陈思昭说话,龙星儿却常去郑雪竹处行走,双方互不干涉,各得其乐。青枫庄上下尽将二人将贵宾看待,极为热情殷勤,惟有崔泱泱面色有些阴沉,似有隐忧。
这日一早,龙星儿醒来,见身畔崔秀秀犹自酣眠未醒,身上锦被已被拖至一边,额上却沁出了细汗,面色微红,唇边带笑,也不知在作什么好梦,当真是娇如海棠春睡,妩媚无限。
龙星儿也不去惊扰于她,只轻轻为她盖好被子,转身下楼匆匆梳洗一番,便即出门去寻郑雪竹。
郑雪竹居处位于庄内一角,以花墙单独隔出一处小小院落,院中除了东西两间精舍外,俱是翠竹幽兰,藤萝蘅芷,格外清雅。两间精舍相互以花篱隔开,郑雪竹自居东厢,陈思昭在西厢起居。
龙星儿行入小院,童心忽起,暗道:"雪竹从不肯告之我他的身世来历,也不肯说他与陈思昭是何关系,这几日若被我问得急了,便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叫我摸到半点端倪。今日时辰尚早,不如到他窗下偷窥一番,或可察知几分。"主意既定,当下凝神屏息,缓步行至东厢窗下,拔下头上金钗,轻轻将窗纸刺开一洞,向内窥去。
却见郑雪竹一身白衣,凭几而立,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日色映入房中,正照在郑雪竹的脸上。与龙星儿平日看到的不同,此时的郑雪竹已不见了惯常那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神情,却换上了一副悲愤凄凉的颜色,正痴痴凝望着手中一面小旗。这小旗大约三寸见方,白绢旗面上以丝线绣着一轮红日,一弯眉月,分外醒目。
郑雪竹双手缓缓在旗面上往来抚摩,面色也愈见凝重,忍不住喟然长叹一声,自语道:"却不知何年何月,能将这日月旗堂堂正正地插遍中土?京口瓜洲指顾间,春风几度到钟山。迷离遍绿江南地,千里怀人去不还。唉,父王呀父王,你难道便如此消沉么?难道我们这一生一世,便只能僻处海隅,不归中土?当时祖父危难之际,尚能另辟王土,便是要以此为根本,伺机进取,恢复江山,而不是就此闭门守户,不问世事。我们若是只顾自己安逸,忘却了大业,将来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见祖父于地下?"
郑雪竹凝视着手中日月小旗,心境凄楚,百感交集,蓦地鼻端一酸,两滴泪珠籁籁而落,滴在旗上,口中轻声吟道:"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反反复复,将这首诗吟诵了足有十几遍。
郑雪竹正自呆呆出神,忽听门外一个娇柔的语声叫道:"雪竹,你起身了没有?"这声音不是别个,正是龙星儿。
郑雪竹慌忙将日月小旗收入怀中,抬袖拭去了面上泪痕,换转笑容,朗声道:"是星儿么?这便进来罢。"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龙星儿缓缓地行了进来。郑雪竹见她此刻虽是满面春风,神色间却显得有些呆滞,颇不自然,不由奇道:"星儿,你今日的脸色有些不对,可是身上不舒服么?"
龙星儿嫣然一笑,道:"我们练武之人,哪里如此容易生病?不过是昨晚睡得迟了一些而已,却叫你这般挂心。"
郑雪竹笑道:"却是我太过多虑了。星儿,既是如此,我们这便去园中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于身体也有好处。"
龙星儿笑道:"不错,我们这便去罢。"移步上前,轻轻拉住了郑雪竹之手。
郑雪竹但觉一只温软柔腻的小手握在自己掌中,不由心中一荡,浑身上下充满了甜蜜舒适之意。
龙星儿忽冷叱一声,手掌一翻,紧紧拿住了郑雪竹脉门。
这一下变生不测,却是大出郑雪竹意外。他万万未曾料到,方才还是温言软语,笑靥如花的佳人,竟会突然翻脸无情,向他出手。待到他发觉不对,早已是浑身酸麻,动弹不得。
龙星儿一手拿住郑雪竹脉门,一手骈指连戳,疾点了郑雪竹身上"膻中"、"期门"、"日月"等十几处大穴。
郑雪竹身上要穴被封,动弹不得,面上竟泛起一丝若无其事的笑容,道:"星儿,你这是玩什么新玩意?可是想试试我的功力么?好了,这次我认输了,快帮我解开穴道,我们重新比过……"
龙星儿耳闻郑雪竹这等言语,却不开口,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的双眼。郑雪竹与她的目光相对,只觉一阵寒气,一阵杀意,不由得讪讪地住了口,仿佛口舌都已被冻住一般。
龙星儿见他不再言语,这才开口道:"郑雪竹,事到如今,你的真实身份,该不必再瞒我了罢?"
郑雪竹惊道:"星儿,方才你在窗外,都已经看见了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龙星儿恨声道:"星儿这个名字,原是你该叫的么?我龙星儿一名鲁王麾下小卒,不配受台湾郑公子如此称呼!"
郑雪竹颤声道:"星儿,你都已知道了?不错,我便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雪竹乃是我的别号。原来你是鲁王部属,我们果然是同路人……"
龙星儿叱道:"住口,谁同你是一路人?你既是台湾延平世子,便应知道唐鲁原是世仇,唐鲁部属相见即杀,今日又何必假惺惺地向我买好?"
郑雪竹叹道:"星儿,你却听我说。我们郑氏保的是唐王,你是鲁王部属,确是各为其主不假,但你仔细想想,无论唐王鲁王,均是明室后裔,彼此本为一家,又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
龙星儿“呛啷”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住口!昔年你唐王福州擅自称帝,处处欺凌鲁王,时时欲置鲁王于死地,满人攻浙之时,明知鲁王情势危急,却故意不发救兵,欲借满人之手除去鲁王,这些仇恨,我们鲁王部属绝不会忘记。唐王这些不仁不义之行,又岂是你轻描淡写几句便能抹去?"
郑雪竹道:"星儿,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唐王确有不是之处,但鲁王的所作所为亦非处处应当。别的姑且不论,单是他宠信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传檄声讨唐王,便已是大大不该。然无论他们孰是孰非,都已过去了这许多年,他们人既早已不在,又一般失了地盘,部属亦被满人逼得亡命天涯,事已至此,何必再去翻那些陈年旧怨?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龙星儿闻得他这番言语,不由得怔了一怔,半晌无语。心头波澜起伏,连着手中长剑亦随之颤抖不住。
昔年清军渡江攻灭南明,擒杀弘光帝后,南明臣属纷纷拥立新主,占地为王,与清军相抗,唐鲁二王便是其中的重要势力。唐王在黄道周、郑芝龙等人拥戴下在福州称帝,福王则被钱肃乐等人在绍兴推为"监国"。唐鲁本同属明朝皇室,为叔侄之分,原应合力抗清,但鲁王不服唐王称帝,唐王亦对鲁王不尊己位颇为不满,二王各行其是,勾心斗角,终于闹得叔侄反目,势同水火,以致被清军各个击破,均无善终。
唐鲁二王既死,地盘也尽数沦为清军之手,余部后人只能飘零江湖,东躲西藏。但尽管如此,二王余部仍不肯握手联盟,依旧相互仇恨,争斗不已。在唐王余部中,郑雪竹的祖父郑成功是实力最雄厚的一股,一度曾联合其他各部由海上登陆北伐,连克苏皖四郡三州二十四县,东南大震,成为清廷的心腹之患。
只可惜郑成功由于节节取胜,生出了骄敌之心,以致在南京城下中了清总督郎廷佐的缓兵之计,终遭败绩,再难在中土立足,只得入海漂荡,后自荷兰人手中夺取台湾作为根本,伺机反攻。当日荷兰人据台之时,城坚炮利,易守难攻,郑成功却怀决死之心,秉孤臣之志,一战告捷,将台湾收归中国。"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便是郑成功收复台湾后所作。
待到郑成功去世,长子郑经嗣立,继任延平郡王,台湾已是一片繁荣之景,郑氏在台之位也是日益稳固,大有海外称王,自成一家之势。
郑氏在台湾虽是如日中天,但清朝在中土的统治却也已根深蒂固。两相对照,郑氏经营台湾虽善,然抗清之势较郑成功入海之时更为不利,在中土最后一块地盘厦门亦被清军攻占,只得守台自保,倚仗海峡地利苟延时日。郑经本是个时刻不忘攻中土,复明室的人,但此时清朝却着实太过强大,康熙皇帝又极为英明神武,相持十余年,郑经数次攻陆,竟未得寸土,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损失了不少船只。
郑经屡遭败绩,也渐渐有些心灰意冷,自题诗曰:"京口瓜洲指顾间,春风几度到钟山。迷离遍绿江南地,千里怀人去不还。"较他早年所作:“王气中原尽,衣冠海外留。雄图终未已,日日整戈矛",自是又一番心绪了。
郑雪竹本名郑克臧,乃是郑经长子,却非郑经正妃所生,而是郑经与侍婢私通而得,出身确是不算名正言顺,因此很受郑经之母、郑成功之妻董太妃厌憎,侍卫长冯锡范、提督刘国轩等人对其也颇有私议。
这郑雪竹虽为侍婢之子,却极为聪明决断,文武全才,全岛几乎无人能出其右。郑经对他极为钟爱,不顾众人反对,将他册立为延平世子,每遇大事常与他商议,因此更被冯锡范、刘国轩等人所忌,惟有陈思昭之父、军师陈永华与之交好。
郑雪竹其时虽然年少,却极有志向远见,常与陈永华一同劝郑经抛开唐鲁旧怨,联络中土鲁王余部,里应外合,共襄义举,以谋大事,而冯锡范、刘国轩等人却坚决以鲁王为敌,董太妃也执意不容鲁王。双方各执一词,相争不休,郑经本就有些优柔寡断,每遇此事,更是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郑经对联鲁抗清之事迟迟不决,郑雪竹却较他有主见得多,见父亲一时难下决定,竟在一个月黑之夜,独自乘船出海,潜入中土作他的反清大事,只在世子府中留下一封书柬,言道大事不成,永不回岛。
次日郑经等人发觉郑雪竹遁去后,大为震惊,立时派出陈思昭前往中土,追查郑雪竹踪迹,令他务必将郑雪竹带回台湾。陈思昭与郑雪竹武功本不相上下,欲拿住郑雪竹原属不易,但他二人乃总角之交,相互之间极为了解,由他去追拿郑雪竹,却是远远胜过他人大海捞针。郑经此举确是颇为明智,陈思昭熟知郑雪竹性情,没费多大力气便寻到了他,只是每次欲拿他时,都被他施计摆脱,根本没有与他动手的机会,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未曾沾到。此次因看不惯赤血老魔恃强作恶,愤而出头与他拼斗,被他所伤,却未料郑雪竹不但出手逐走了赤血老魔,还与他定下了一年归台之约。
郑雪竹的身世来历,龙星儿本全然不知,直到此时方才由他身上的台湾日月旗和所吟诗句窥破。唐鲁世仇,她自不会对郑雪竹手下留情,但郑雪竹方才这番唐鲁一家,化解前怨的言语,确是她从前绝计未曾听过的,一时间不由怔住了。
但龙星儿这十多年来,所受的全是"唐王不仁不义,部属为虎作伥,相见即应诛杀,绝不可留情"的言传身教,唐鲁世仇在她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又岂是郑雪竹这一时三刻便能说动?心中虽犹疑片刻,终是从前的想法占了上风。心念既决,当即抬起头来,冷冷地道:"延平世子,你方才那一番花言巧语说得着实不坏,确是很能骗得别人相信。只可惜,我龙星儿绝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因此,你不必再多费唇舌,还是留着你那一套言语,当面对唐王和郑成功去说罢!"
郑雪竹惊呼道:"星儿,你当真便如此狠心……"
龙星儿截口道:"延平世子,你不必怪我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们唐王当年的作为。将来你见到他时,再去细细问他罢!"言罢,将长剑缓缓举起,迎窗一晃,光芒四射,耀眼生辉。
郑雪竹见她面沉似水,剑光如雪,知其心意已决,定要杀己而后快,心中不由一阵绝望,缓缓闭上了双目,轻吟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但觉寒气袭颈,知是长剑正向自己刺来。
忽听"呛啷"一声长剑坠地之音,又听龙星儿的声音在耳畔道:"延平世子,你前日曾在赤血老魔爪下救过我一次,今日我也放你一次,你我之间就此扯平,互不相欠,他日再见时,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不是我杀你为鲁王雪恨,便是我死在你的手下,作鲁王忠臣!"继而便是后窗"砰"地一声大响,却是龙星儿穿窗而去。
郑雪竹缓缓张开双眼,只见室中一切如旧,龙星儿的长剑犹自遗落在脚边,伊人却是芳踪已杳,再不归来!周围一片静寂,他的一颗心也是空荡荡的,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还有些不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但身上被封的穴道却告诉他这的确不是梦。不知不觉间,他眼中竟流出了泪水,低声自语道:"若是无缘,为何相识?若是有缘,因何陌路?唉,古人说的原是不错,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惟有相思无尽处。星儿,星儿,你当真这般恨我么......"
正自嗟呀不已,忽听又有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而来,心中也不知是忧是喜,暗思道:"星儿此番回来,是要与我化解唐鲁旧怨,还是决意要取我性命?唉,不论她此来是吉是凶,终教我还能再多看她一眼……"
那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顿了片刻,又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世子,你起身了么?"
郑雪竹听得这声音,不禁有些失望,忍不住"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原来,门外那人并非郑雪竹想见的龙星儿,而是与郑雪竹比邻而居的陈思昭!
陈思昭听出郑雪竹的声音有异,情知不妙,当下不及多问,忙运力于掌,向门上击去。
"砰"地一声,房门大开,出乎陈思昭意料的是,房门并未上闩。他方才这一掌本是用足了真力击出,却没能击到受力之处,不由身形重重一晃,方才站稳。
然而,更令陈思昭料想不到的,却是郑雪竹此时的神情姿态。他本是点穴高手,一眼便看出郑雪竹是被人点了穴道,只是不知其中是何缘故,却也未及探问,径直行至郑雪竹身畔,在他背心肋下连戳十余指,将他被封穴道尽数解开。
郑雪竹身体甫得自由,却觉软软的似乎全无了力道,颓然跌坐在椅上,叹道:"思昭,是星儿,是星儿点了我的穴道,还几乎一剑将我刺死,我……"
陈思昭静静立在郑雪竹对面,冷冷地凝视着他,不动声色,只待他说下去。
郑雪竹却顾不得细看陈思昭的神情,只顾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讲述出来,但觉世间有一可对之倾诉之人,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陈思昭听罢郑雪竹的言语,面色陡变,道:"世子,这丫头当真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来历?"
郑雪竹点头道:"不错,星儿冰雪聪明,看到我身上的日月旗,又偷听到我吟诵的诗句,便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便是再加掩饰,也已于事无补……"
陈思昭顿足道:"这丫头既已得知我们的身份,若由得她在江湖上传扬出去,用不上几日,势必会引得仇家追杀,那便是危险之至了!不成,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封她的口!"言罢,转身向门外便行。
忽见面前白影闪动,却是郑雪竹已挡在门首,低声道:"思昭,不可……"
陈思昭张目望去,见到郑雪竹凄然欲绝的神情,不由叹道:"世子,我爹爹与我论及你时,常说你平素极为决断,但却易将各种感情看得过重,难以勘破情关,今后必在这件事上大大吃亏。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郑雪竹怃然道:"陈军师知人之明,他人果然难及。我自己也明白,我这一生一世,只怕当真要栽在这个情字上……算了,思昭,我们不说这事了,如今我们的身份既已暴露,这青枫庄绝不可久留。趁还未有人寻来,这便速速离去为好……”
陈思昭点头道:"不错,我们这便去罢。世子,经过这一番事情,你应该明白唐鲁世仇绝难化解,即便是我们有意与他们捐弃前嫌,共抗满人,他们也同样要将我们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绝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且看今日龙星儿这丫头的所作所为,你便可知鲁王余部都是何等货色!"
郑雪竹惊道:"思昭,你难道也和董太妃、冯锡范他们一样,念念不忘对鲁王余部的仇恨?"
陈思昭冷笑道:"我还不至于似鲁王余部那般心胸狭窄,我只不过是瞧他们这班人不起。明明是被满人赶得无处立足,只能飘零江湖,却说是势力遍天下,明明是无力公开打起旗号反清,只能偷偷摸摸作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却要说什么兵不厌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说我们是地少兵微,遁迹海外,闭门守户,可他们那些鸡鸣狗盗的伎俩,又岂能比得上我们堂堂王土,正正之师?似这等人物,我自是不屑与他们纠缠,但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若不来找我们麻烦,我也懒得理会他们,否则,我须不惧他们……"
郑雪竹听他一气说了这许多言语,却是神色漠然,意兴阑珊地挥一挥手,道:"思昭,不必说了,我们走罢。”转身疾步行出门外,再不回头。
陈思昭在后紧跟几步,道:"世子,我们却要去何处?"
郑雪竹道:"去河南联络鲁王余部,劝说他们与我们联手,同复大明。"他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着实蕴含着极大的决心。

第六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伏牛山连绵八百里,贯穿中州河南,山势幽险,百折千回,别有一番气势。而位于南阳境内的老界岭,是伏牛山的最高峰,更是风光秀美,难以尽述。此时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佳节,乃是一年中景致最佳之际,但见青山幽谷,飞瀑流泉,种种旖旎,不一而足。
在老界岭下一座唤作"鹰扬谷"的山谷内,早有二百余人聚集在此。为首的是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身形魁伟,紫红色的脸膛,腰间悬着一口阔背宽刃的金刀,形貌颇为威武。
这老者便是鲁王余部的总首领樊平,来此聚会的众人则是当今天下各地的鲁王余部骨干精英,而此次聚会正是为了商讨下一步反清复明事宜。
一轮红日自对面峰顶缓缓升起,映在谷中众人脸上,身上,更显英姿凛凛,锐不可当,仿佛单单这二百余人,便可胜过百万雄师铁骑。
樊平站在高处一块山岩上,游目四望,见众部属如此勇毅干练,心中颇为得意,忍不住拈须微笑。正思虑间,忽想起一事,不由自语道:"她二人何意竟迟迟不至?"
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谷外远远传来,又听一个清脆的嗓音道:"樊叔叔,我可是来迟了么?"
这声音好生悦耳,让人听了心里当真有说不出的舒服,谷中的二百多人倒有一大半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却见晨晖之中,一个黄衫人影正自分开草木缓缓向谷中央行来。清风轻拂,带动着她的衣袂微微扬起,更显她身形轻盈窈窕,真仿佛谷中的穿花彩蝶一般。
樊平的面色方才本已有些沉了下去,此刻竟又舒展开来,笑道:"秀秀,你这次却为何迟了?"
那黄衫少女却是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之女崔秀秀,闻得樊平此言,不禁噘起了小嘴,道:"还说呢,都是我爹爹管得严,总不许我一个人出远门,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还要让我那傻哥哥盯着,生怕我会被人拐走一样。昨天我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甩掉,一路昼夜兼程,赶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
她咭咭呱呱说了这许多言语,足下却丝毫不停,待得说完,人已行到了樊平身边。
樊平抚髯笑道:"秀秀,你到得此处,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由此看来,你爹爹是不知你这件事情的了?"
崔秀秀顿足道:"樊叔叔,我爹爹的为人如何,我也对你讲过,他是从不肯理会满汉之争的,平日心中所想,便只是他的江南武林之事,我又如何敢把我作的事情告诉他?"
樊平皱眉道:"当今江湖之中,似你爹爹这等人也有许多,却也不足为奇……"
崔秀秀笑道:"樊叔叔,似我爹这等老顽固,你也不必去理会他。却是前不久我新结识了一位少侠,他武功既高,人又极为侠义,若能说动他,让他为鲁王效力,对我们实是极大的臂助……"
崔秀秀犹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住,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属下龙星儿参见总舵主。"
崔秀秀识得这是龙星儿的声音,却不知此时她说话为何竟这般有气无力,回头看时,只见她面色苍白,双颊消瘦,眼眶微红,较上月在青枫庄时竟憔悴了许多。
樊平亦觉龙星儿形容有异,不由奇道:"星儿,你为何这样没精打采?可是病了么?"
龙星儿轻轻摇了摇头,垂目道:"多谢总舵主关心。星儿并未生病,只是一路上贪赶行程,受了一些劳累。"
崔秀秀忽格格一笑,拉起龙星儿之手,道:"星儿,未想到你我竟是同道中人。前日在我家,你与那两位少侠一同不辞而别,却是为何?他二人现下又在何处?"
龙星儿听得崔秀秀这番言语,忍不住心头一酸,涩声道:"他们走他们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怎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要去何处?"
崔秀秀见她脸色阴沉,语声冷淡,不禁心生疑惧,惊道:"星儿,你……"
言犹未了,忽听樊平在一旁朗声道:"大家既已来齐了,我们这便开始罢。"
龙星儿与崔秀秀的谈话被樊平打断,崔秀秀心中虽有许多疑惑,但此时此地已不便再说,只得与龙星儿对望一眼,将已到口边的言语重又咽下,双双退入了人群当中。
樊平双目如电,在人群中缓缓扫视一周,复开口道:"众家弟兄,我鲁王部属经营这许多年来,势力已遍及天下,许多弟兄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无论何事皆可一呼百应,虽尚未公然举旗起事,却也已作了许多令满人寝食难安之事。由此看来,驱逐鞑虏,复我大明应是指日可待。当年岳武穆有言:‘直捣黄龙,与君痛饮’,今日我樊平斗胆效法前贤,许各位一诺:他年将大明旗帜插上北京城头,我与弟兄们开怀畅饮十日,不醉无归!"
众人听得樊平如此言语,不禁群情澎湃,热血沸腾,纷纷举手挥刀,高呼道:"驱逐鞑虏,复我大明,畅饮十日,不醉无归!"呼声似隆隆春雷,滚滚松涛,远远地传了开去,在群山空谷中反复回响,久久不止。
樊平正感兴复大业为时不远,志得意满之际,忽听头顶不远处有人冷笑道:"画饼充饥,痴人说梦。可笑呀可笑,可叹呀可叹!"
这语声并不算大,但在场的诸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此人便伏在自己耳边,向自己一人说出这些言语一般。只觉这语声起始时还带着几分讥讽之意,到得后来便转为了惋惜和怜悯,令人颇为动容。
樊平正当得意之时,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心中着恼之余,更思起一事:鹰扬谷所在本极为偏僻,自己于会前为防万一,四月下旬便已调拨人手,将鹰扬谷内外方圆二十里细细查勘搜寻,日日留心,并未发现可疑之处,此时会场周围各要道伏有无数暗哨把守,几乎可说是鸟飞不入,这出言讥刺之人又是如何进来?一时间惊怒交迸,忍不住喝道:"有胆子便站出来说话,只会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又算得什么好汉?"
又听那声音笑道:"若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英雄好汉,似乎要用在鲁王部属身上更为合适一些。樊当家的,你认为单凭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便可以推翻清廷,光复大明么?"
此言正触到樊平心中所忌,登时令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颇为难堪,怒道:"你……你……"恨极填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复道:"樊当家的既如此急于要见我,我又何必吝惜一面?"话音方落,一道白衣人影自对面山坡一块悬岩上翩然而下,似飞鹤般飘飘落至樊平面前。
樊平见此人白衣胜雪,风致出尘,仪容俊逸不俗,心中也不由暗暗喝一声采,"我几时见过这般人物?"
樊平一时被他的仪容所慑,竟呆呆地不言不动。而他的部属中却有十几人沉不住气,纷纷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来此摇唇鼓舌,胡言乱语,意欲何为?"
龙星儿出其不意骤见此人,亦被惊得木立一旁,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这人非是别个,正是那令她又爱又恨,心结纠缠的郑雪竹!自那日青枫庄窥破郑雪竹身份,同他反目分手后,只盼从此相隔得越远越好,今生今世永不相见,而在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隐隐的希望,还想与他再见上一面,说得几句话。两种情感矛盾交织,情茧重重,终难自拔,此刻见到郑雪竹,却不知是恼是喜了。
相对樊平、龙星儿等人或呆若木鸡,或暴跳如雷的情状,郑雪竹却显得潇洒安适之极,仰首向天打了个哈哈,笑道:雪压苍山小,竹动月影低。在下姓郑,名唤雪竹,来此只想与鲁王麾下各位好汉结识,别无他意。”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叫道:“不要相信他的言语!他这名字是捏造的,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
众人见郑雪竹风仪出众,谈吐雅致,本已对他有了几分好感,闻得龙星儿此言,不禁又一齐变色。场中几百对眼睛满含着敌意,投在郑雪竹身上,当真有如几百道锋锐的刀剑一般。
郑雪竹处于众人目光的中央,却依然神态自若,回首笑道:“不错,星儿,我确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你说的这一点不假,但若说‘雪竹’二字是我捏造出来骗人的,却是不真了。我生长台湾炎热之地,从未见过真正的雪,但对雪落翠竹之景却是真心向之的,因此自号雪竹。此事延平王府内尽人皆知,如何能叫作用假名来骗人?”
樊平听他自认身份,却强词夺理说自己未曾欺骗众人,心下好生着恼,叱道:“郑氏小贼,你来此处缠夹不清,搅闹捣乱,敢是欺我鲁王麾下无人么?哼哼,今日这鹰扬谷中遍是我鲁王部中高手,纵不敢说是龙潭虎穴,亦是防范森严,你单人匹马闯来,若非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便是本事高强,无人能敌了!也罢,我鲁王部属一向主不欺客,这便请你划出道儿,我们一准奉陪!”
郑雪竹笑道:“非也,非也!樊当家的,汝非吾,安知吾之心意?你说我来鹰扬谷是为了搅闹捣乱,挑衅滋事,说我若非有绝世武功,便是狂妄之极,要我划出道儿与你们相斗,这些不过是你一人的猜想而已,与我的原意却是大相径庭了。我今日来此,并无恶意,却是为了……”
话犹未了,忽身畔有人喝道:“管他什么善意恶意,这小贼既是郑家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东西了?不必听他的胡言乱语,先将他四肢废了,再问他来此处是何居心!”出言的乃是一名胖大莽汉,手执一杆茶杯口粗细的熟铜大棍,不由分说,抢步上前,向郑雪竹当头击下。
众人识得这莽汉是冀北黑道豪杰“牛魔王”牛震泰,据说他两条手臂能力举千斤,开碑袭石,确有过人的能为。如今见他出手,不禁都暗暗叫了一声“好”,有人心中赞叹牛震泰勇猛,却也有人见郑雪竹潇洒俊逸,只道这美少年遇上牛震泰,不死也定要重伤,竟还有些许惋惜。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牛震泰的大棍方击到一半,忽“啊唷”一声叫了出来,一个庞大的身体竟翻滚着从众人头上飞了出去,落到了十余丈外的草地上,“噗通”一声,跌得着实不轻。那大棍原是与他一同飞出,此刻骤然落地,无巧不巧,正撞上了他的额头,登时在他额上砸出了个鸡蛋大小的肿块,痛得他哇哇大叫道:“你这小贼使的是什么邪法,竟敢暗算老子?”
牛震泰摔跌出去的情形,众人看得一清二楚,却不知郑雪竹所用的是何等手法。但想这牛震泰乃是冀北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却被郑雪竹这般轻描淡写地击败,可见这少年确是大不寻常。场中武功较牛震泰为高的大有人在,但见郑雪竹如此身手,一时却也无人上前挑战。
郑雪竹一招打退了牛震泰,神态却颇为自若,轻轻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土,开口道:“各位鲁王麾下好汉反清复明忠心不改,确是令在下佩服。但今日天下之势,满人已获我大半江山,根基稳固,我们反清复明的兄弟,唐王也好,鲁王也罢,这许多年来都是势孤力单,难与相抗。常言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若唐鲁化解前嫌,联手反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何愁……”
樊平听到此处,已是怒气填胸,喝道:“郑家小贼,我便知你今日前来绝无好意,却未料到你竟如此卑鄙,竟妄想我鲁王部属归你台湾!哼哼,你且问问我手下这些兄弟,看他们可有一人会贪图荣华富贵,弃鲁投唐!”
郑雪竹笑道:“樊当家的此言差矣。我并非是要你们听从台湾号令,只是想与大家联手,共图反清复明大计。昔日唐鲁本同属明室一脉,却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以致闹得势成水火,不可收拾,令满人坐收渔利。今日满人之势强于当年,唐鲁之势弱于当年,若还不肯化解旧怨,共谋大事,只顾意气相争,冤冤相报,最终只能被满人各个击破……”
郑雪竹正自滔滔不绝地说将下去,早激怒了他身边的一众鲁王余部。听他说出“各个击破”的言语,便有十多人按捺不住,怒叱道:“我家王爷乃是真命天子,将来必可逐满人,坐江山,岂容你这小贼在此胡言乱语?”“对这郑氏小贼,原也不必守什么江湖规矩,讲什么武林道义,大家并肩齐上,将他乱刀分尸便是!”呼喝声中,白刃闪动,果然一拥而上,向郑雪竹围攻过来。
这十余名围攻郑雪竹的鲁王余部,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豪杰,各人俱有一身惊人的艺业,平日里罕逢敌手,此刻联手合攻,自是极为凌厉。攻势便似狂风骤雨,大海怒涛,令站在近处观战的人都有些喘息不定。
却见刀光剑影之中,一条白衣人影翩若飞鸿,盘旋往复,来去自如,攻向他的刀剑虽多,却连他的衣角毛发都未曾沾到半点。只听他浩然叹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语调中毫无慌乱之意,却充满了不尽的苍凉!人群中一些性格较为柔弱的女子受了他的感染,禁不住竟欲落泪!
樊平见自己十余名得力部属竟拾夺一个少年不下,不禁大为光火,连胡须都颤抖起来,恨声道:“猖狂,简直是猖狂之极!”反手在身边大石上重重一拍,“砰”地一声,石屑纷飞。
樊平正欲喝令部属退下,亲自出手邀斗郑雪竹,忽听耳畔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总舵主,这延平世子武功极高,场中各位弟兄只怕奈何他不得。不若由我去同他单打独斗一番,即便胜不过他,亦可探探他的深浅。”这说话的人却是龙星儿。
樊平转头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面色苍白,目光失神,出鞘的长剑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已经发青,犹在微微颤动不止。
樊平见龙星儿这般失态,心中好生惊异,道:“星儿,你……”
言犹未了,忽听龙星儿清叱一声,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飞虹,向郑雪竹后心径袭过去,竟是出手狠辣,绝不留情。
郑雪竹穿行于刀丛人群中,本是谈笑自若,游刃有余,忽觉背后一股劲风击来,凌厉非常,绝非与自己缠斗众人可比。情知不妙,百忙中向旁侧拼力一闪,但觉胁下一凉,一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的肌肤滑过。
郑雪竹一时轻敌大意,险些受伤,全靠应变机敏才堪堪避过,不由暗暗心惊,身上也沁出了冷汗,自思道:“鲁王余部中果有高手,我确是不可忒托大了,须得小心应付为妙……”当下一面稳慑心神,暗自戒备,一面缓缓转过身去,想看看这在自己背后偷袭的是何高手。
凝目观瞧之下,却见面前那人长剑在手,目光散乱,身形在风中也似有些摇摇不稳,当真是情致凄楚,我见犹怜,正是郑雪竹这数日来魂牵梦萦了千百回的龙星儿!
郑雪竹未料到竟会与龙星儿在此情景下相对,一时间又悲又喜,忘记了二人的敌对地位,柔声道:“星儿,你却如何......”
龙星儿方才一剑出手,头脑中本就有些浑浑噩噩,自己也不知是盼望一剑将郑雪竹刺死,还是盼望这一剑落空。此际闻得郑雪竹温言轻唤,软语相询,竟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所来何事,目中所见,心中所感,尽是荡漾在二人间的丝丝缕缕柔情。
二人相对静立,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四目交投,其中传递的心意却是胜过了千言万语。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霎对视,却仿佛已经过了千秋万世,无数沧桑。
忽听远处樊平喝道:“大家退下,让星儿一人对付郑氏小贼!”
龙星儿尚自沉浸在重逢的甜蜜中,骤闻樊平此言,当真如同当头棒喝,将她自梦中唤醒。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空虚痛楚,暗思道:“是了,他本是台湾延平世子,唐王余孽,我怎能对他心存怜悯,手下留情?”念及此处,面色一变,长剑便如闪电一般向郑雪竹当胸搠去,直似要将他刺个透明窟窿方肯罢休!
郑雪竹见她面上方才还是春意融融,柔情无限,转眼间便化成了严冬酷寒,仇恨深重,不由一惊。方欲开言,忽觉寒风侵体,剑锋已至前胸。生死攸关之际,再顾不得多想,本能地吞胸收腹,反手自腰间抽出长剑,全力在龙星儿剑上一格。
“铮”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响后,二人身形蓦地分开。龙星儿面无表情,怔怔地立在当地;郑雪竹却是满脸惊异失望之色,原本皎若白玉的左手手背上,竟多了一道半寸多长的剑痕,点点滴滴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流下,红白相映,颇为凄艳。原来,他方才仓促间挥出一剑,虽消去了龙星儿的大半攻势,却终是迟了半分,被龙星儿的剑尖划伤了手背。
樊平见十余名高手力战不能胜的郑雪竹,与龙星儿交手仅仅一招,便伤在了她的剑下,心中欢喜之余,禁不住也有些诧异:“星儿的功夫确是不错,但这郑氏小贼亦可说是绝代高手,怎地才交一招,便莫名其妙地挂了彩?”但尽管有几分疑心,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二人之间的种种情爱纠缠,见到郑雪竹受伤,自是快意之感居多,当即叫道:“星儿,快快动手,废了这郑氏小贼!”
龙星儿一剑得手,又闻得樊平的言语,原本摇摇不定的一颗心登时硬了下来,低喝道:“动手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言罢,纵身上前,施出“星月剑法”中与敌偕亡的狠辣招式,狂风骤雨般向郑雪竹猛攻过去。
郑雪竹见她如此无情,只得展动身形腾挪躲闪,避开她疯狂般的剑势,同时拼力运剑格架,化解她剑招中的凌厉杀意。
众人但闻“铮铮铮铮”之响不绝,也不知二人斗过了多少合。只见龙星儿长剑狂挥,步步进逼,郑雪竹却身形游走,后退不止,一个气势正盛,一个狼狈万端,但一时半刻却也难定胜负。众人心中不禁俱暗暗思道:“方才这许多人合力围攻,也奈何不得郑氏小贼分毫,龙姑娘与他单打独斗,竟然占了上风,星月剑法确有独到之处。”
樊平在一旁观战良久,心中却是愈加诧异。他武功既高,眼光自也较他人锐利得多,见郑雪竹只是一味躲闪退避,却不肯反击,以致身处劣势,不由暗自生疑,忖道:“这郑氏小贼的真实功夫明明较星儿为高,何意竟迟迟不出手攻击?他定要作出这种无力示弱的姿态,却又是什么诡计?”他仇恨唐王、郑氏由来已久,郑雪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认定为暗藏阴谋,不怀好意。
思及此处,当即扬声叫道:“星儿,此人心机狡诈,阴谋百出,你切要小心提防,休中了他的暗算!”
龙星儿尚未及答言,郑雪竹却已截口笑道:“樊当家的,在你们鲁王部属的眼中,我便是如此不堪么?”
郑雪竹面对龙星儿的猛攻一直只是遮拦避让,支持得本就有些勉强,此时开口说话,分了心神,身形不由略略一滞。龙星儿却是毫不容情,趁机一剑惊雷闪电般直劈下来。
这一剑大开大阖,迅捷无伦,凝聚着龙星儿的十成功力,毫无收招的余地,正是星月剑法中的杀手。郑雪竹欲待格架躲闪,但足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剑势亦早被龙星儿挡在外门,急切间难以收回,确是难以抵挡龙星儿这一记雷霆杀招。
龙星儿一剑劈出,知郑雪竹定是绝难逃过,心中竟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意,反而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伤痛,迷迷惘惘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作何事。
龙星儿的长剑已至郑雪竹面门,看看便将得手,未料郑雪竹忽轻叱一声,左腕一翻,竟在这电光火石间抓住了龙星儿剑身!
这一抓兔起鹘落,迅捷无比,非但大出旁观众人意料,就连龙星儿本人,也绝未想到郑雪竹会行此险招,败中求胜。但觉唇上一热,竟是一滴滚烫的水珠飞溅上来,又缓缓流入了口中,一股甜腥之气登时注满了舌端,原来却是郑雪竹手背伤口中洒出的鲜血。
龙星儿抓住剑柄,运力回夺。但郑雪竹握得极紧,长剑在他手中便如生根的磐石一般,龙星儿撼之不动,心下好生焦躁,却也不肯松手,只得拼力与郑雪竹相持。
郑雪竹忽缓缓开口道:“星儿,难道在你心中,我也是个暗藏阴谋的奸恶之徒么?别人不相信我,要杀我拿我,我与他们原不相识,也不怪他们,可你也和他们一样,决意与我为敌,欲杀我而后快,却是让我伤痛欲绝了。星儿,你不要骗自己,你说,你当真这般恨我,一定希望我去死么?”
龙星儿听得他这番言语,忍不住心痛如绞,浑身上下好似没了半分力道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正与郑雪竹的目光相对,四目凝注,一时间二人俱怔怔地呆住了。
龙星儿身心恍惚,如坠梦中,手里却犹自紧紧抓住剑柄不放。忽觉剑上传来的相持力道一轻,长剑已回到自己手中,而回夺之力不及收回,尽数用在自己身上,止不住向后连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耳畔又听郑雪竹一声长叹,低语道:“今日我来鹰扬谷,本是为了劝说鲁王部属捐弃前嫌,联手抗清,原以为众家弟兄能以大局为重,即便不肯与我们联合,也必不会继续与我们为敌。岂知到了此时此刻,莫说他人,便是你一人对我的仇恨,都丝毫未得化解,我从前当真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也罢,星儿,你不是恨我么?我便在此处,等着你在我心口刺上一剑,绝不会躲闪半分!”
“呛啷”一声,郑雪竹将自己的长剑掷下,负手而立,静静地向龙星儿望去,竟当真纹丝不动。
龙星儿心思混乱,紧握手中长剑,却不知该不该上前动手。
忽听一个浑厚而响亮的声音笑道:“樊当家的,许久未见了!想不到时至今日,你老人家还有此雅兴,与众弟兄相聚畅叙,却为何冷落了故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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