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楼
茶楼的匾额上写的是“盛泰茶阁”,而插在门前的幌子上,晃来晃去飘着的几个字却是:兴隆茶轩。至于这家茶楼到底叫什么名子,谁也搞不清楚,甚至连掌柜的王胡子也理不清楚,匾是一位名人写的,那名人在这座茶楼里喝过茶后,一时兴起,就死活要给这个茶楼赠个名,那时还是王胡子他爹做掌柜,看到这样的主,也不好扫了客人的兴,就弄来了笔墨纸砚,让那人写,类似于这样的客,他也见得多了,并不感到稀奇,只消那人把一腔混气在纸墨上渲泄殆尽走出茶楼后,他便可将这张涂过墨的纸揉成团,扔到后院的灶边引火用。
那人把大笔上下翻腾地挥了几次,字就写好了,写完再摇头欣赏几眼,一丢笔,长笑几声,便潇洒而出,其气度着实不凡,一时王胡子他爹也拿捏不准那人的来历,就没敢扔那张涂过墨的纸,后来,找了位学究来看那几个飞舞得一塌胡涂的字,学究瞪大眼仔细看了落款,大叫道,“这可是名人所题,你千万要保存好了。”问是何人,学究很郑重地说,“乃袁项城,袁大人也。”
袁项城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世凯,是货真价实的名人,因此,对这副字,王胡子他爹自然不敢怠慢,诚惶诚恐地请人制成了匾额,挂在店门上,并日日以此为炫耀的资本。后来,有几个颇具学问的人看了匾上的字和落款,怀疑不是袁世凯所写,恰在这个时候,袁世凯因为要做皇帝,惹了众怒,全国到处是反袁的声音,王胡子他爹也就顺势宣称,那匾不是袁世凯所写,不过也没把匾摘去,大概是心疼制匾的钱。
茶楼传到王胡子手上时,又来了一位名人到店里喝茶,当然,来时王胡子并不知道那人是位名人。几杯茶下肚后,那人便被这纯正的香茶掏得肠清胃空,不免高兴得无地自容,就向王胡子索纸笔,要给店里题字,这人的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一笔挥就,字要比匾额上的字好看些,因为它伸展得不那么夸张,不过,王胡子还是看不懂落款是什么?那人走后,就有一位茶客凑来欣赏,看罢便吃了一惊,说这正是当红的政治名人汪精卫所写,王胡子自是欢天喜地,就请人把字制成了幌子,每日挑在茶楼口。一间普通茶楼,先后有两位名人题字,这在泉城的确是件令人羡慕和嫉妒的事,不过王胡子对这些羡慕和嫉妒都很受用,因为只有耀眼才会引起别人的嫉妒。接踵而来的还有更耀眼的事。
那一年,日本鬼子像蝗虫般肆虐过来,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不过泉城受到的损坏却不大,原因是那位坐镇泉城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渠,在日军向他逼来的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泉城,这一手,竟把个气势汹汹的日本人狠狠闪了一下,很痴愣地观察了半天,才敢摸进泉城,其狼狈之状让一向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大扫颜面,世人也不能不叹服韩将军逃跑战略的奥妙所在。
韩将军悄悄地走了,日本鬼子皇而堂之地来了,泉城顿时陷入了恐慌,这种恐慌程度自然要比遇到蝗灾加重了百倍,蝗虫撩着牙只是吃庄稼,而皇军撩着牙是要吃人的。城里的大小生意也随之萧条了,生意人常常表露于脸上的匆忙和兴奋改换成了惶惑和不安,因萧条而生意倒闭的人越来越多,王胡子家的这幢茶楼也不例外,一天只开半扇门,即可应付所有的来客。冈野少佐在这个时候就不请自来了,他一向是不请自来的,对所有泉城的商铺来说,他一向都这样,凡是他光顾过的商铺,十有八九就再难继续下去,所以,泉城商家都把这位冈野少佐视为瘟星,每日祈祷他在哪家商铺里被门槛绊倒,然后脸朝下栽下去,而地面上正有颗三寸长的钢钉迎着。不过,冈野少佐的命太硬,在这些极其强大诅咒的压迫下,冈野少佐活得越发的神采奕奕,甚至有一次,真的被门槛绊倒了,脸朝下扎下去时,下面竟然有一团棉絮接着,那是商铺老板收货时,漏掉在门口的。于是,人们便不再对钢钉抱有希望了。
冈野走进茶楼时,王胡子正跟一位身着长袍的茶客解说茶楼的这两面招牌,那茶客大约四十多岁,戴一副金丝框的眼睛,眯着眼,似乎已沉浸在王胡子勾勒的名人文化当中了。看到冈野进来,王胡子猛一哆嗦,嘴皮子也变得笨拙起来,拽着顺起拐的腿迎上前,深深一躬,道,“欢迎太君,热烈欢迎太君莅临指导,您请里面坐。”
冈野并不在意王胡子的热情,他倒背着手站到庭堂中央,把茶楼上下恶狠狠地扫了几眼,大声喊了几句王胡子听不懂的日本话,王胡子莫明其妙,就去看冈野身后的翻译官,翻译官说,“太君说,你这个茶楼马上关掉。”
王胡子一听就急得腿软,拉着哭腔哀道,“太君啊,我可是老老实实买卖人,没犯着什么王法,对太君又那么尊敬,可不要关我的店啊,我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这个店过活啊!”
翻译就把王胡子的话向冈野说了,冈野大怒,回身给了王胡子一个耳光,叽里哇拉地喊了几句,翻译说,“太君说,你们的进货渠道违法,必须关门,而且还要缴罚金。”
王胡子觉得屋子开始摇晃,脚底下踉跄了几下,差点就要摔倒在地,多亏那位戴金丝边眼镜的茶客过来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了脚,他定了定神,向冈野再次鞠躬,正要向他申辩进货渠道,却发现冈野突然很有礼貌地向他深鞠一躬,这下王胡子更乱了手脚,急忙伸手去掺,却被冈野一甩手,拔到一边,身子正撞进那个翻译官怀里,翻译官急忙将他推了出来,再回过头来看,原来冈野是向那位茶客鞠躬。
冈野在鞠躬时,嘴里同时喊道,“饭岛大佐阁下,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冲撞了您,请您原谅。”
饭岛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点点头说,“你又是在为二宫濑奇株式会社招揽生意吧?”
冈野把头又向下压了压,说,“不敢,卑职只是想促进两国的经贸发展,使民间经济得到更好的交流。”
饭岛笑了笑,一摆手说,“二宫濑奇的株式会社我还是很了解的,他们大都是些伪劣制假的货品,他们的茶叶,就是树叶加茶叶香精制成的,那些根本就不是茶叶,我建议你仔细看看这座茶楼,在这座茶楼里蕴涵着多么深厚的中国茶文化的底蕴,哦,你看到门口的那块匾额了吗?你知道是谁题的字吗?是元皇帝题的,元朝,铁马金戈,横扫欧亚,那是个多么令人神往的时代啊,还有,你看到门口的那面幌子了吗?你知道那是谁写的吗?那也是一位中国古代的著名人物,叫精卫,精卫,你知道吗?恐怕是不知道,没有渊深的知识是不会知道的,精卫是一位伟大的工程师,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更加令人向往的时代,精卫填海的事迹从小就深深植入我的心里,那是一项多么神奇工程啊,围海造田可以扩大出多少土地,可是我们日本呢,直到现代才开始类似的项目,如果那个时候精卫出生在日本,那么,我们的国土将是现在的中国,而中国就是现在的日本了。啊,这个国家具有多么深厚的文化,你应该好好体会,这里的每片茶叶,都是一个文化的结晶,你可以用上好的泉水冲开,把里面的文化解析出来,然后慢慢地品,哇——,那是真正文化,多么淳厚啊!”饭岛本是陶醉的脸色突然一变,狠狠地瞪着冈野,“可是,你却要用劣质的树叶来侵占、来驱散这么优秀的文化,你的这种行为就是文盲的行为,是对文化的不尊重,你应该为你的这种低下的素质而感到羞耻!”
冈野的额头几乎要垂到了地上,他已达到了鞠躬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他的嘴里却还能发出洪壮如驴的声音,“是,卑职文盲,卑职羞愧难当。”
自此以后,王胡子的茶楼就一直平安无事,不仅如此,茶楼的生意也渐渐有了些起色,这不能不说是茶楼的又一耀眼之处。那位被王胡子撞个满怀的翻译官,便也成了茶楼里的常客,翻译官姓胡,也有二十七八的年龄了,整日弯背哈腰惯了,远看去,就像是个驼了背的老头。
第二章 茶客(1)
今天,胡翻译又来了,未进门时,先向店里扫了一眼,看到喝茶的人稀稀落落,就说,“王牚柜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客人不多啊。”
王胡子的声音忙迎了出来,“胡翻译官,您来了,快请进,小心那个门槛。”随着声音,王胡子的人也哈着腰出现在胡翻译面前,嘴里仍继续道,“如今这年头,清闲的人少,来喝茶的也就少了,您看,您这两天就没来,想必一定是公务繁忙,腾不出空来吧?“
胡翻译很满意王胡子的这份殷勤,把头点了点,寻了个空桌坐下,叹了口气,说,“最近事情的确太多,没办法啊,我其实很羡慕你啊,管的事不用太多,就这么一座茶楼,里里外外就那些事,既不劳心也不劳神,多好啊。”
“哪里啊,胡翻译官,”王胡子说,“您是有学问的人,是才子,咱济南城里头像您这么有才学,又懂得好几国日本话的人上哪里找去呢?您不能跟俺们比,您是办大事的人,俺这就是摊小买卖,挣点免强糊口的钱,一辈子就这样了,没出息。”
说着话,茶已经摆到了胡翻译的面前,胡翻译端起茶呷了一口,说,“你就甭跟俺在这里灌迷昏汤了,别以为俺什么都不知道,俺知道你知道得一清二楚,懂吗?”
王胡子脸色一变,显得颇尴尬似的干笑了两声,说,“是,是,胡翻译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就我这点家底,您当然是知道的了。”
胡翻译摆了摆手,“又给我灌,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啊,脸上是笑,嘴上是蜜,一扭过脸去,都在私地下骂我咒我,巴不得我喝口茶噎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哎哟,哎哟,”王胡子显出惊慌的样子,“你可是得要俺的命啊,俺哪敢那样呢,俺对你可是诚心实意地敬佩啊。”
“得了得了,”胡翻译端起茶啜了一口,点头道,“要说你这茶可比你这人实诚多了,一尝就知道是上品铁观音。”
王胡子献媚道,“人品好,茶才好呢,俺不敢说敢人品好,但是对你可一直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诚着呢。”
“好,好,”胡翻译被王胡子说得有些无奈,只好点头,“你实诚,俺也知道,就是……”胡翻译忽然停了话,他的眼睛正盯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略胖的中年人,着一袭青布长衫,头顶礼帽,帽下是一张椭圆的脸,一副墨镜遮住了双眼,一眼看去,便知是位生意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位提着一只小箱的年青人,这个人自然就是跟班的伙计了。
两个人下了楼,就径直向门外走,走得很从容,正是两个人的这份从容,引起了胡翻译的注意。看着他们走远,胡翻译问王胡子,“这两个人,不是常客吧?”
王胡子答道,“不是,好像是做生意的。”
“你这楼上都是雅间,我想雅间里不会只有他俩在里头喝茶吧?”
“当然不,”王胡子说,“单间里原来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妇,刚才走的人是后去的,他们像是在谈什么生意,在单间里谈生意在我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谈生意并不稀奇,”胡翻译翻眼向楼上瞧了瞧,“我稀奇的是,这两个人的神态。”
“神态有什么不对吗?”王胡子问。
“不对,很不对,可是……”胡翻译禁不住挠了挠头,说,“具体说到不对在哪里,又一时找不出来,只是凭感觉,觉得他们有问题。”
“那么,他们俩呢?”王胡子向楼梯那边丢了一眼。
楼梯上正缓缓走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文且有身份,身边女人的穿着自然是与之相配的,一件光绸绚美的紧身旗袍凹凸出令人神驰的窈窕曲线,珠光宝气点缀了一身,皓腕上搭着一只精美的小包,缺憾的是,女人的长相并不美,却也不算丑,在一身炫目衣饰的衬托下,华贵的气质便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一男一女走下来时,显然发现了王胡子和胡翻译投来的眼光,也没有避开,冲着他们笑着点了一下头,然后双双姿态高雅地缓步走去。
胡翻译望着一男一女走去的背影,出了一阵神,才喃喃道,“他们没有问题,我觉得我好像有问题了。”
“你又开玩笑了,”王胡子说,“你怎么会有问题呢?”
“我的问题是,我现在看谁都像是有问题,包括你在内。”胡翻译说。
“哎哟,你可别吓我,”王胡子故作出很惊慌的样子,“我看您是这些日子太劳累了,想得事太多,精神上有些疲惫,应该多休息休息了。”
胡翻译叹了口气,“想休息啊,可是日本人他不让休啊,给这日本人干事,还马虎不得,一就是一,你给他多干出个二来,他还不高兴,嗨,事情这个难办哟。”
“是你的能耐大,有才干,所以日本人才欣赏你,不然怎么会单看中你,把活都给了你干呢?”王胡子说。
“你甭给我戴这些没用的高帽,”胡翻译撇着嘴说,“我知道,我也就是一个做苦力的命,日本人看我闲着就难受,非给我派点活干不可,这不是,这次保安大队招人,嘿,他娘的保安队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还就单派我来了,你说是个好活也行,就这个活,什么都捞不到,还要卖老力地招摇撞骗,这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活,想骗都骗不来个人,你看我这都开张了五天了,总共才七八个报名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二十个人的名额怎么能完成得了呢,哎——,头疼啊,头疼。嗳,王老板,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啊?“
王胡子急忙向后一缩身,摇头又摇手说,“不不不不,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能耐,除了茶,我是什么都不会。您坐着,我先招呼那桌客人去,”说着,王胡子便像躲瘟神一般逃开了。
第二章 茶客(2)
胡翻译没了聊伴,便觉得索然无趣了,又坐了一会,喝下去几杯茶水,然后远远地同王胡子打声招呼,便双手一背,溜溜达达走了。
胡翻译的身影刚刚从门口消失,一个面带憨态,身材肥宽的年青人就出现了,张头向里探望了几眼,踌躇着没有再迈步。王胡子忙迎了过去,站在门内一侧身,满脸带笑地向里让道,“先生往里请。”
年青人的面色立刻很不自然,稍一犹豫,说,“老板,你这里需要干活的吗?”
王胡子脸上的笑立刻不见了,身子横过来挡在门前,说,“不需要。”
“临时的零活也行啊。”年青人说。
“有零活俺就自己干了,哪还需要雇个人来干。”王胡打量着年青人,发现年青人的衣着虽是齐整,也看不到有补丁和针线缝合的痕迹,但细看来,却能看到有一层厚重的黄土,从头到脚裹住他的全身,使这个人越发显得灰头土脸的脏和邋遢。
“你是老板,这些零活哪能让你来干,俺可以给你干,不光是零活,重活累活俺都能干,俺不要你给多少钱,只要管顿饭就行了。”年青人很执着。
王胡子摇了摇头,“只管顿饭的伙计我这里面有,还是我表亲家的孩子,你看着我这门面挺大,其实就是个小本买卖,雇不起人的。”
年青人探头向店里看了看,指着地上瓜屑和空桌上未及收拾的茶碟,说,“我勤快,那些东西,我一眨眼的工功夫就收拾干净了。”
王胡子顺着年青人的手指朝店里看了一眼,说,“一眨眼收拾完了,接下来干什么呢?”
“接下来……”年青人的确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了。
王胡子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铜板,在手上捻了捻,朝年青人一晃,就迈出两步,走近年青人,把铜板往年青人手里一塞,说,“去买个烧饼吧,工作嘛,要慢慢找,别太急,急也没用,这东西就像是撞大运,撞上了当然好,撞不上也别气馁,继续撞,早晚会撞上。”
年青人把铜板攥到手心里,向王胡子道了谢,然后又摇了摇头,说,“我己经撞了十多天了,撞得都是晦气,没有运气,如今兜里是一文钱也没有了,若不是老板你赏我这个铜钱,我今天又要挨饿了,老板,就冲您这菩萨般的心肠,我决定留在这里报答你,你放心,不要您一文钱,也不用你管吃,我只为你干活,完全是义务免费的。”
王胡子吓了一跳,急又退回门里,说,“这个可使不得,我这里的确没有活可以干,”王胡子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忽然灵机一动,说,“不如我给你介绍个地方,那里不仅管吃管住,每月还能领到一笔钱。”
年青人眼睛一亮,忙问,“哪个地方?”
王胡子伸手一指,他所指的正是胡翻译去的方向,“你顺着这条街向前走,过两个路口,左拐,就会看到一个敞亮地,那里原来聚着不少找活干的人,常有不少找人干活的人往那里去,只是现在世道不好,已经没多少人去那里了,不过,这几天那里正支着一个摊子在招人,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是吗?有这样好的事?”年青人喜出往外,问,“那家是做什么营生的?管饭吗?能吃饱吗?”
王胡子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是个……反正—算是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就是……,不过吃是肯定能吃饱,还管住,你可以去看看,看了就知道了。”
“只要能有饭吃,能吃饱就行,我就是受不了饿肚子,老板您真是好心,给我指条活路,我谢谢您。”年青人说着就向王胡子深鞠一躬,然后拔脚便要走,王胡子却迈步跨出门槛,走近一步,说,“喂喂,你可一定看好了他们招什么,如果是想吃口饱饭,就去混几天,不想呆了就走,我现在跟你说清楚了,你可不能到时候怨我。”
“行了,我知道,老板你这是好心待我,我怎么会怨你呢。”年青人有些急不可待地要走。
王胡子忽又压低了声音说,“你看我这桌上地下的东西不收拾,其实是故意留下的,是给别人看的,看到的人会认为到我这店里的客人很多,就会放心地进来喝茶,明白吗?”
“哦,”年青人挠了一下后脑勺,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王胡子望着年青人宽肥的背影,叹道,“幸亏还饿了几天,若是吃得饱,就是让你进门你也进不来。”
第三章 戏楼(1)
自王胡子的茶楼向西行500米,就是就是海棠戏楼,这里的客人要比王胡子的茶楼多很多,它的热闹更是茶楼所没法比的,它一定是要热闹的,一个戏楼若不热闹,那就意味着它要关门了。
戏楼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圈包间,包间多是供给有钱有势的人,平民当然是花不起那个钱的,他们只能在一层大厅里看戏,大厅里有桌椅,也有条凳,桌椅靠近戏台,条凳就只能一排排横在后面,平民当然只能坐条凳,倘若逢到有名角登台时,必会全场爆满,那时条凳就会撤掉,平民看客就一律站立,那些个头实在太矮的,便只有挤在人缝里听戏的份了。
坐前排桌椅的人多也是有些财势的,亦或是有些名望和地位的,他们的财势或许并不比楼上包间里的人差,但包间毕竟有限,预定不着,就只好退而就其次,坐到了大厅里的桌椅上。
然而有一个人不必预定每次来就一定会坐进包间里的,即使所有包间都有客,这个人来了,也必要马上腾出一间,戏楼老板宁可多赔些钱给人家也要这样做,而被要求让离的那家也不敢多计教,只恨恨地暗骂几句罢了。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漂亮自不必说,再叠上她雍容华贵的神态,就足以迫得人难以喘息。她叫芳海棠,那是她未嫁给刘二爷时的名子,是艺名,艺名是师傅起的,有了艺名,本名她也就记不得了,自从她六岁被穷得养不起五个孩子的父母送进戏班之后,她再没能和父母见上一面,师傅就成了她的父母,不过,这个师父却有一副很不地道的花花心肠,在芳海棠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便嘴角流着哈喇子打起了歪主意,偷偷地下过几次手,甚至快要成功的时候,却都被班子里的一名凶悍的师姐给搅了,师姐并不是对海棠好,而是因为师傅早就对师姐下过了手,师姐就认定了师傅是自己的男人,于是就盯紧了师傅,绝不容许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和师傅有任何亲近,所以,芳海棠也因此幸免于师傅的恶爪,不过,她的日子并不好过,整日里惴惴不安,睡觉时,常常要半睁开一只眼睛。
后来,戏班游走到泉城,在一场以芳海棠为主角的戏刚演罢,后台就进来了几个人,一个面带慈详的中年人,和几名面容凶恶的大汉,慈详的中年人是刘二爷的管家,他来的目的就是要带芳海棠走,刘二爷的话没有人敢不听,刘二爷虽是靠黑道起家的,但的势力已经横跨了军、政、商三界,他若在泉城一跺脚,远在南京大总统都要打个喷嚏,刘二爷的要求自然没有人敢不从,芳海棠更是想早些摆脱那个整日掂记着自己的师傅,就这样,她便顺利地进了刘府,那时,刘二爷府里的太太还不算多,只有六位,她进去后就是七姨太,当然,不久之后,排在她后面的妹妹一下子就排到了第十三,排到十三,刘二爷就不再往府里带人了,往往是东城置一所房放进一人,西城再买一所再放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买了多少房,放进去多少人,连刘二爷也记不住,甚至是他那个聪明的管家也记不住。不过这些外房只有实惠,却没名份,有名份的就只有府里的十三位太太。芳海棠算是幸运的,有名份,因为有名份,她即使在泉城里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芳海棠和另外十二个女人一样,几乎终年粘不到刘二爷的身体,于是都很烦燥,烦躁难耐时,就相互掐架,除此之外,再就是围成几圈打麻将,藉以消磨时光。芳海棠消磨时光的法子就是看戏,恰又知道有这么一家叫海棠的戏楼和自己的名子相合,所以就常来这里看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刘二爷的七姨太,所以她看戏,必然要腾出最好的包间,上最好的茶和最好的糕点,由最伶俐的伙计来伺候。
戏楼里最伶俐的伙计叫梁三,芳海棠的包间常由他来伺候,然而今天却有些异样,梁三只进来扎了一头,就再没出现,替他来的是另一个伙计,一个很不起眼的伙计,因为不起眼,芳海棠便没注意,只道是梁三临时有事,便由这个伙计来替班。
台上的戏芳海棠已不知看过多少回,戏词早已背得烂熟,所以她看戏并不投入,只做消遣,随她来的丫鬟也早看腻了这些戏,一双眼睛并不在戏台上,东瞅西扫地也不知看些什么。这时,伙计在便走到切近来添茶水,一不小心碰翻了一碟点心,茶杯也跟着倒了,茶水冲带着点心一起向桌下撒,芳海棠优雅而雪白大腿就在桌下,好在腿被绚丽的旗袍裹着,水和点心都落在了旗袍上。
第三章 戏楼(2)
芳海棠“哎呀”一声,乍起两只胳膊惊讶地看着被旗袍兜在两腿之间的被水泡碎的点心,丫鬟也惊叫一声,急抢过来,从身上抽出一条手帕,俯下身去扫旗袍上的脏物。
“对不起,对不起太太。”伙计诚恐诚恐地哈着腰,一个劲地道歉,同时,为了不让桌上的茶水继续流下来,他将毛巾忙不迭地在桌上划。
芳海棠的脸已从刚才的惊讶变成了愤怒,是不可遏制的愤怒,她尖声喊道,“你混蛋,”低头看了看那件可怜的旗袍,又抬头骂道,“笨蛋。”
“是,是,太太,我混蛋,我笨蛋。”伙计边应着话边擦着桌子。
两句骂并不能使芳海棠解气,一挥手,她的巴掌已扇向伙计的脸,伙计似是有准备,也或是手疾眼快,一伸手,就抓住了芳海掌扇过来的手,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芳海棠是戏班里长大的,武戏的功底仍在,所以一掌挥出,速度奇快,伙计的手抓住了芳海棠的手时,芳海棠的手已经贴在了伙计的脸上,好在手已抓住,不然伙计的脸上必要留下五条红印。
被抓住手的芳海棠又惊讶了,她没有想到一个伺候人的伙计竟然敢反抗她,竟然还抓住了她的手,她正惊讶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时,伙计却做了一个令她惊讶得几乎要晕过去的举动,伙计把她的手放地唇边亲了一口,只这一亲,她那只本是绷着劲的手突然酥软得像没有了骨头,她分明看到伙计的眼睛冲着她眨了一下,她的眼前忽地就是一片模糊,强定下神再去看伙计的眼睛时,伙计已放开了她的手,并低下头,双手托着那条粘满茶水和被茶水泡碎的点心退出了包间。
“这是从哪里雇来的伙计,笨手笨脚的,等老板来了,跟老板说,非辞了他不可。”小丫鬟边擦边气愤地说。
芳海棠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在盯着包间的门,她脸上的愤怒已经不见了,这时候已换成了一种期待和慌乱的神态。
包间门很快就开了,进来的不是退出去的伙计,是老板,老板身后是梁三。
老板的吃惊不亚于刚才的芳海棠,不过他吃惊之后的神色却是恐惧,恐惧得额头上立刻就淌下来汗。他慌忙上前给芳海棠鞠躬,腰弯得几乎可以把头槌到地上,“刘太太,太对不起您了,您看这是怎么搞的,我没想到梁三这小子会这么笨手笨脚的,我会狠狠教训这小子的,我现在就教训这小子。”
说着,老板转回身狠狠地给了梁三一个嘴巴。梁三捂着脸,哭丧着说,“老板,你搞错了,这不是我弄的。”
“的确不是他。”丫鬟说话了,她的气还仍一鼓一鼓的,“是另一个小子,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
“另一个?”老板疑惑地看了看梁三,“那么你到哪里去了,是谁替的你?”
梁三揉着扇肿的脸,说,“不是你叫你的外甥来接替我的吗?”
“我外甥?”老板瞪大了眼,“我哪有外甥,是谁敢冒充我外甥?梁三,你给我说明白了。”
梁三也慌了,说,“刘太太来了后,我进包间伺候了一轮,出来后,碰到一个也是伙计打扮的人,他说他是你的亲外甥,今天刚来上班,说老板你吩咐我去伺候三号包间,这一间由他来伺候着,所以我就去了,这不刚才听到叫声,我怕你外甥刚接手,伺候不周,就赶过来看了。”
老板怔了一下,突然一跺脚,道声,“坏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老板,老板却把目光在芳海棠的身前左右乱扫了一番,就开口问,“刘太太,您快看看您丢没丢东西?“
“呀——”芳海棠叫了一声,眼瞧着桌面愣住了。
“呀——”丫鬟也惊叫一声,大嚷道,“我家太太的手提包不见了,刚才还在桌上放着呢,”突然恍然道,“哦——,刚才那个人是个贼。”
老板马上回头对梁三说,“快,快去追,今天追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梁三应了一声,“嗖”地一声就蹿出了包间。
老板跟着梁三跑了两步,又折回身,仍冲着芳海棠深鞠一躬 ,说,“实在对不起啊,太太,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等抓到那个贼,一定把他的一双爪子剁下来,给您解气。”
芳海棠此时却显得镇静了许多,她把那只刚才被假伙计抓过的手在眼前反复地展开着看,看了一会,突然轻笑一声,说,“行了,包里也没什么太值钱东西,除了女人用的化妆品,再就是几个零钱,丢了就丢了吧,你也别难为梁三,他一直都伺候得不错,今天他是让人给骗了,那个贼——”芳海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估计也是因为穷,才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抓到他,也别伤他,就让他在你这里干份活,改了他的贼性也就是了,别把人往绝路上逼,多给自己积点德,有好处的。”
“是,是,”老板看到芳海棠并没有怒意,心下大宽,这时,也才得出功夫去擦一把额头上的汗。
第四章 报名(1)
梁三的确是个伶俐聪明的人,他竟然准确地判断出假伙计逃跑的方向,没追出多远,就看到了假伙计的背影,于是,就和几个一同追出来的伙计,分散开,悄悄地包围上去。
假伙计同样也很伶俐,他马上查觉到有危险逼来,于是就撤开了腿拼命地跑,后面的伙计便呐喊着穷追下来。
假伙计跑得很快,从小他几乎就是在奔跑中长大的,因为常常会有人追他,追他的原因,当然就因为他偷了追他的人的东西。他只能算是小偷,小时候只是为偷一块饼充饥而被人追,长大以后,他当然不会再去偷饼了,只不过他所偷的对象往往要让他冒更大的险,费更多的气力,所以,他总也摆脱不了被人追的窘境,而每每被人追时,他的运气似乎又特别的好,尽管狼狈,却从未被人追到过一次。
然而,这一次他开始紧张了,虽然多数伙计被他甩得不见踪影,但有一个伙计却像影子一样始终跟在身后,那人显然是拼了命的追,那个人就梁三。假伙计尽管脱掉了罩在外面的伙计衣衫,从不知哪家凉晒衣服的架子上扯了件褂子披上,尽管他奋力地撩开长腿,转了十几个弯,跳过七八堵矮墙,但还是摆脱不掉影子般的梁本。他的心已经跳得很厉害了,他甚至开始绝望了,就在他因绝望而感到悲痛时,他就看到了一个凉蓬,一个在诺大场地中孤伶伶搭起的凉蓬,凉蓬里孤伶伶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孤伶伶坐着一个人,一个梳着中分头的人,头上厚厚的发油亮得可以把太阳射来的光一丝不损地反射回去或折射出去。
假伙计的目光就是被油头的亮光牵住的,于是,他走上前去。
胡翻译已无聊地要睡觉,虽然现在还是上午,距他起床刚刚过去四个小时,但难耐的无聊,已把他摧残得精疲力竭,此时,他只想睡觉。
“你这里是招人吗?”一个声音突然把胡翻译震醒,胡翻译身子一抖,忙睁开眼,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热汗淋漓喘着粗气的年青人。
胡翻译一阵狂喜,忙将搭在桌上的双脚放下来,直腰坐好,笑吟吟地说,“对,对,这里是招人。”
“哦,那我报名。”年青人说。
“好,很好。”胡翻译手忙脚乱地打开登记簿,执起钢笔,问,“你的姓名?”
“高升。“年青人回答。
“高升?”胡翻译又看了年青人一眼,“名子不错啊。”
“哦,别人也都这么说。”高升的眼睛在向四外张望,他已看到寻踪而至的梁三,心里立刻一紧。
“多大了?”胡翻译继续问。
“二十六。”高升答道。
“哪里人?”
“哪里人?这事我也很想知道。”
胡翻译一愣,问,“你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
高升摇了摇头,说,“从我记事起,我就只知道我们全家五六口人一直随着逃难的人群走,一会走东,一会走西,也不知道从哪里走到哪里,我在什么地方生的,爹娘也没告诉我。”
胡翻译摇头叹息道,“看来你的童年是非常凄苦,非常灰暗的,实在太让人难过了。”拿笔的手点了点登记簿,又说,“这样吧,我就给你编一个地方吧,近一点儿的,就北京吧。”
“北京不好,太北边冷,我就怕冷。”高升说。
“那就南京。”胡翻译提笔要写。
“南京也不好,南边太热,我不耐热,有西京吗?”
“有啊,就是现在的西安。”胡翻译说,“就给你西安吧。”
“慢点,慢点,”高升忙把手捂到登记簿上,说,“我听说西边太干,缺水,我没水不行啊,我三天不洗澡就浑身难受。”
“那你想写哪边?”胡翻译放下笔问。
“要不就东京,东边靠海,洗个澡也方便。”
“东京?”胡翻译瞪大眼睛,“东京不行。”
“怎么不行,都是咱中国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到东京。”
“不不不,”胡翻译赶快纠正道,“东京不是咱中国的,是外国的。”
“不是咱中国的?”高升很诧异,
“南北西京都在中国里面,为啥这个东京跑到外国去了?让人家占去了?”
胡翻译使劲地挠挠头,说,“这个事情嘛……跟你没法说清楚,算了,就给你写个靠海边的地方吧,荣成,这个荣城啊离着东京最近。”
胡翻译马上提笔在登记簿上写上了这个地名,忽然眼前一暗,一颗汗珠滴在了登记簿上。高升把身子俯在了桌子上,他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是为了把脸压得低一些,因为,他瞥见梁三正向这边走来。
“你好像是跑来的?”胡翻译瞧着登记簿上的汗迹。
“是啊,”高升回答,“我听到咱们这里招人,就一口气跑过来了,哎哟,现在才觉出这个……累呀。”
“是吗?”胡翻译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看起来我这里也蛮有吸引力的嘛。”
“当然有,不然我怎么会一路跑着来。”高升说。
胡翻译向高升的身后瞥了一眼,不禁笑道,“果然没错,这里的确很吸引人。”
高升浑身一紧,他已觉出身后有人,而那个人无疑就是梁三。他咬了咬牙,没有回头去看,继续说,“我还想问问待遇情况。”
“待遇当然很好。”胡翻译因为兴奋而提高了调门,他说,“管吃管住,每月还发给你十五元钱,这么好的待遇去哪儿找?“
胡翻译的话高升并没听进耳里去,他的心思仍集中在身后,随口又问,“有假期吗?”
“这个么……,”胡翻译想了想,“应该有,有年假,每年可以回家休一段时间。”
“唔——,条件这么好啊。”高升的身后传来了一个舒缓声音,高升一愣,他感觉这声音颇有些异样,就慢慢侧回头偷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穿着件破旧袍子的人,这个人就站在他身后,而那个令他惊慌的人影就站在这面破旧袍子的身后。
“是,是,”高升忙转回头说,“这么好的条件上哪里找去,我很想现在就去,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我想马上去,可以吗?”
胡翻译大喜过望,说,“当然,当然,你已经报了名,就是我们的人了,”他在登记簿上的一个位置点了点,“在这个上面按个手印,手续就办完。”
高升不假思索就沾了一指头红印泥,在登记簿上按指印。
第四章 报名(2)
胡翻译满意地看了看那个颗红色的指印,伸手向自己的身后一指,说“行了,你先坐棚子里,凉快凉快,过一会就有车过来拉你去了。”
高升心中一喜,擦着胡翻译的桌边一滑,就躲到后面去了。
胡翻译很满意今天的这第一位报名者,他低头在登记簿的备注上写道:此人上佳,为不可多得之人才。写这几个字时,他随口喊道,“下一个。”
下一个人便要向桌前靠,随在他身后的梁三此时正看见躲到胡翻译身后的高升,梁三按捺不住,便要绕过前面的人转到桌后去,前面的人却狠狠地把他别在身后,并侧目瞪了梁三一眼,声音平缓却很严厉地道,“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你再急也不能插号嘛。”
梁三不屑和前面的人纠缠,又要绕,忽然身后合来两只有力的臂膀,把他固定在原地,随即脑后传来声音道,“你好不好别乱动,就排在人家后面行了。”
身后那个人的力气显然很大,勒得梁三几乎喘不过气,他只好不再乱动。接着却听得身后那个声音又说,“喂,你识字吗?”
梁三在努力挣扎着呼吸,没理会身后人的问话。
“那个牌子上写得啥?给俺念念吧。”身后的人说。
梁三早就看到棚子一侧的那个牌子了,牌子上写的是“省保安大队招兵报名处”。正因为有这几个字,梁三才不敢在摊前造次,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个窃贼抓回去,老板的话此时还仍在他耳边响着,“追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已经仅隔着几步的那个窃贼抓住。然而,身后这个人又着实讨厌,抱住他令他无法移动不说,一双臂膀此时更锁得他眼冒金星,于是没好气地说,“这个上面写着,屠宰场招收工人。”身后的人喜道,“太好了,这下可以有肉吃了,茶楼老板没骗俺,还真的有这么好的事啊。”欢喜之下,又将梁三勒紧了一圈。梁三顿时后悔得要命,心道,为什么不说采石场招工呢?兴许那家伙听到没东西可嫌就走了呢。
这时候,胡翻译仍把头埋在登记簿上,他问,“名子。”
“吴有真。”桌前的人回答。
“吴有真,”胡翻译重复一句,把三个字写在登记簿上,又问,“多大了?”
“二十六。”吴有真回答。
“住哪里?”
“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胡翻译急停了笔,抬眼打量着吴有真,他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个人穿着一件破旧道袍,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道冠,俨然就是一个道士打扮,而在道冠的下面,是一张又瘦又干枯的脸,若是一笑,那张脸马上就会簇起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皱纹。
“你是道士?”胡翻译问。
“不是。”吴有真答道。
“不是你为什么穿了这么一身?”
“哦,这只是混饭吃的道具。”
“你是做什么的?”
“算命。”
“算命?”胡翻译感到新奇,“你真的会算命?”
“混口饭吃罢了。”吴有真说。
“怎么想起当兵了?”
“如今这年头,来算命的人越来越少,大概是因为人们对命运越来越不抱有希望了吧,没有人算命,算命的人就只能挨饿,想改行做点其它的事吧,一没本钱,二没本事,想来想去,只有当兵这活挺适合,不需要本钱,也不需要本事。”吴有真语声平缓,似是在同胡翻译谈经论道。
“谁说当兵不要本钱,不需要本事的?有副好身板就是本钱,有好身手就是本事。”胡翻译很喜欢和别人辩理。
“哦,我以为在这里招的兵,能背枪,能跑能走就行,条件要求不高,原来要求的也很高,那我是来错地方了,我换一家去。”吴有真平缓地说着,便平缓地转身要离去。
“等等,”胡翻译急忙探身拉住吴有真的衣袖,说,“别急着走嘛,这事咱们可以再商量,做买卖还得有出价和还价的,你这怎么连价都不还就要走呢?”
吴有真只好又转回身,说,“我没拿过枪,听说那东西挺沉,我提把菜刀都觉喘粗气,我怕我这身板抗不动枪。”
胡翻译看吴有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放下心,坐回到座位里,说,“枪比菜刀轻多了,就像一麦杆,麦杆能抗吧?”
“行,能抗。”吴有真说。
“嗳,其实呢,”胡翻译突然觉出额头上正有汗珠淌下来,忙擦了一把,继续说,“这个当兵啊,好身板和好身手都是次要的,什么才是重要的呢?是当兵的意愿和激情,有了这两点,那两点就没有意义了。”
“这么说,我可以当兵了?”吴有真问。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正式通知你,你被录取了。”说着,胡翻译就印泥盒推到吴有真面前。
吴有真抽身转进棚子里去了,他身后的人就靠到了桌前。
梁三是被身后的人抱到桌前的,此时,他难受得想吐。胡翻译看了看梁三,说,“我好像见过你。”
梁三点点头,费力地说,“您,您……曾到我们……戏楼……看过戏。”
“哦——”胡翻译一拍脑壳,“想起来了,你是海棠戏楼的伙计,叫……梁三,是吧?”
梁三又点点头,这时,他出声都很困难了。
“这就对了,在戏楼里当伙计有什么出息,整天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像你这样的大小伙子,就应该到这里报名,你早就该来了。”
胡翻译马上提起笔,在登记簿上欣然写上梁三的名子,也没抬头,又说,“你多大了?哦,我记得曾经问过你,你让我想想,哦,对了,二十五,是吧,你看我这记性,多好啊,你是哪里人来的,你当时说过的……哦,是孤儿,是你老板收留的你,哎呀,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就随你们老板的籍贯吧,他好像是……沧州来的?对,就是沧州。“
胡翻译边说边写一挥而就,抬头对梁三说,“你看熟人就是不同,办理得也快,不用多费口舌,这就好了,现在你已经正式入册了,就在这里按个手印吧。”
第四章 报名(3)
“不,不能。”梁三终于缓出一口气,喊道。
“不能?”胡翻译一瞪眼,“什么不能?”
看到胡翻译凶恶的眼神,梁三立刻气馁了,怯怯地说,“我老板,老板还不知道呢,他大概不能让我来。”
“哦……”胡翻译的眼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你受他抚养,但他终究不是你的亲爹嘛,年青人啊,应该有自己的理想,有为实现理想而去奋斗的勇气,你不要管他,放心,他不敢不让你来,他如果敢阻挠你,他的戏楼就甭想开了。”
胡翻译所能产生的威力梁三当然知道,他只好低下头,他已不敢再说什么。
“哎呀,你倒是快点了,怎么像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一直勒在梁三腰间的粗胳膊突然一松,梁三的一根手指却又被长在粗胳膊上的大手抓住,强拽到印泯盒上一沾,又胡乱地在登记簿上按了下去。
梁三被身后的人顶了出去,后面的那个人终于站到了桌前,胡翻译当然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当这个人站在桌前时,着实吓他一跳,这个人的身围,几乎和桌子一样宽。
“你叫?”胡翻译声音中似乎带着些怯意。
“俺叫雄大壮。”桌前的人回答。
“哦——雄大壮,好名子,名如其人啊。”胡翻译点点头,马上提笔在登记簿上书写名子,又问,“年龄呢?”
“二十四了。”
“好,好,正是好年纪。”胡翻译嘴里赞道。
“哪人呢?”
“俺是雄家村的。”
“哦,”胡翻译停下笔,笑着说,“雄家村是哪个省哪个县的?”
雄大壮翻着眼想了想,说,“俺也不知道,俺 就知道俺家住在雄家村,俺们村就在一个山沟子里。”
“哦,”胡翻译有些犯难,继续问,“那么出了村,是向哪个方向走的?走了多远?”
雄大壮左顾右盼了一会,挠了挠头,说,“俺也分不清方向,俺爹只告诉俺出了山口就能看到一条大道,左拐,顺着大道走七天,就到济南了,俺依着话做,这就到济南了。”
胡翻译也开始挠头,想了想说,“你到济南来做什么?”
“俺是来投亲,顺便找个活干,没成想亲戚早就不在这里住了,现在兜里的钱也花光了,回又回不去,想找个干活的地方又找不到,幸好刚才遇到一个茶楼老板,他真是个好人,就是他推荐我到你这里来的。”
“哦——”胡翻译点头,“原来是王老板介绍来的,很好,很好,我也甭再问你了,你肯定被录取了。”
“太好了!”雄大壮一把抓过印泥盒,沾了满满一指红印泥,向登记簿上重重盖下去,然后一攥拳,转动身驱向胡翻译身后绕去,兴奋之余,他很想再去抱抱刚才那个被他抱过的人。此时,梁三正坐在高升的对面死死地盯着他看,高升却像是没看到梁三,只斜着头眯起眼瞧棚外的光景。
胡翻译没想到,雄大壮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被雄大壮宽肥的身躯遮挡得连衣角都不能看到。这是一个清秀的年青人,很像是一名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
胡翻译一时拿挰不准,就试探着问,“你也是来报名的?”
“嗯。”年青人点点头。
“你知道在这里报名是做什么的?”胡翻译又问。
“嗯。”年青人又点点头。
“你家里人都同意你来?”胡翻译继续问。
“嗯。”年青人还是点头。
“哦,”胡翻译不想再问多余的了,拿起笔点在登记簿上,问,“姓名?”
“肖俊。”年青人回答。
“年龄?”
“二十二。”
“我家是渔民,我从小生在水边,船到哪里,哪里就是我家。”
胡翻译悬着笔没法再往下写,只好搁下,说,“行啊,只要有心来报名,是哪里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摆手,“按完手印,你也到后面歇着吧,过一会就有车来接你们。”
胡翻译所说的车很快就来了,却是一辆牛车。
胡翻译愣了半天,冲着赶牛人说,“老哥,你来错地方了吧?”
赶牛人一本正经地说,“没错啊,就是这里。“
“谁让你来的?”
“陈副官啊,我刚刚把一车菜卸完,陈副官就让我到这里来了。”
“陈副官没告诉你是来拉什么的?”
“告诉了,说是来拉人的,难道改成拉猪了?”赶牛人大感奇怪。
“不,不,还是人,”胡翻译说,“五个人能拉得了吗?“
赶牛人把鞭子微一抖,打出一个亮响,说,“别说拉五个人,就是拉十头猪也没问题。”
胡翻译不想跟赶牛人谈猪的事,就转身回到棚里,堆起满脸的笑对众人说,“各位好运气啊。”
众人都抬头看胡翻译,胡翻译清了一下嗓子,一指棚外的牛车,说,“看到没有,牛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降伏牛魔王的纪念日,凡是今天乘坐牛车的人,都会一生大福大贵,财源不断,哎呀,这个……这虽然只是些细微的小事,但却充分体现了上面对你们的关心和重视啊,所以,你们应该感到高兴,感到自豪。”
高升侧过头低声问吴有真,“有这么个纪念日吗?”
吴有真思索片刻,说,“降伏牛魔王倒有其事,具体什么日子,无从考究,这大概是当地的民俗吧!”
另一旁的雄大壮俯到梁三耳边悄声问,“降伏牛魔王是怎么回事?”
梁三用余光狠狠地瞪了雄大壮一眼,他恨透了这个可恶的胖子,于是说,“就是一头很老的牛被人给弄死了。”
“唉——”雄大壮叹道,“屠宰场和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啊,连死头老牛也要纪念。”
梁三很厌恶地把身子向旁挪了挪,雄大壮却将宽肥的身子向他贴近了一些。
“好了,“胡翻译似乎感到继续说下去会很吃力,就招招手说,“现在大家都上车,一个小时……哦,也许两个小时后,就可以到你们的新家了。”
第五章 牛车(1)
牛车行进得很缓慢。马路上的车有各式各样,有汽车,有骡马车,有人力车,也有自行车,间或会有一两辆驴车,牛车似乎独有他们所乘的这一辆,牛在不紧不慢地走,它什么都不在乎,而牛车上的人却引来路边不少好奇的目光。
梁三很怕遇见熟人,把脸埋压大腿上,可并没埋实,侧出一边眼角,去盯高升。高升也被路边投来的目光扫得很不自在,他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吴有真,吴有真似乎也什么都不在乎,闭合起双眼,像是入定了一般。高升突然想起了什么,碰了一下吴有真,说,“喂,道长,醒醒。”
吴有真睁开眼,说,“我没睡。”
“那你闭着眼干什么?”
吴有真压低声说,“我晕车。”
“啊……”高升惊讶地瞧着吴有真,随即点头道,“哦,我知道晕车的滋味,可不好受咧。”
“是啊,我现在就很不好受,所以我要闭眼。”
“能不能先帮我解答个问题再闭眼呢?”
“你说吧。”
高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悄声道,“想问你一下,招收咱们的这家是做什么?”
吴有真有些吃惊,说,“你不知道?”
“知道了能问你吗?”
“棚子旁边就竖着牌子啊。”
“我……”高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不是不识字嘛。”
“你不知道他们招什么人就敢报名?”
“被逼无奈啊。“高升痛苦地摇了摇头。
吴有真似乎理解了高升的痛苦,点头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生活所迫,由不得我们。”
“是,是,咱就是那个沦落天涯的人。”高升附和道。
吴有真凑到高升耳边说,“我们现在是省保安大队招募的新兵了。”
“啥……?”高升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吴有真点点头,缓声说,“就是这样。“然后就又闭合起双眼。
高升愣了片刻,便开始四外观望,他准备选一个合适的地方跳车而去,他的目光在搜寻,突然,他的目光碰到了另一个目光,是随时扑向猎物的蛇一般的目光,那正是梁三的目光,高升心里一颤,在他的意识里,他总以为自己的奔跑速度在这个世界上是绝没有人能赶得上的,然而在经过被梁三追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错了,梁三就不输于他,甚至比他还能跑,思忖到这里,那个跳车而去的念头便被他打消掉了。
梁三眼盯着高升靠了过来,就挨在高升身边坐下,低声说,“你是不是想跑?”
高升摇摇头,“不想。”
“不会吧,你应该很想跑的。”
“是的,我本是想跑,但是我想,一旦我跑了,你肯定要追,我跑了,谁都不牵扯,但要是你跑了,你老板和他的那座戏楼可就惨透了,我这个人心善,不忍心你老板遭这么大的难,所以就不打算跑了。”
梁三听了,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良久才说,“你这家伙好狡滑啊。”
高升微微一笑,说,“别人都说我很笨。”
“你这意思是说我更笨了。”
“没有,你大概碰巧没睡好觉。”
梁三摸了摸疲惫的头,突然觉得好像真的没睡好觉,头脑里乱得很,似是一锅熬糊了的粥。他摸了半晌头,又说,“看来,我只能随时随刻地看着你,决不能让你跑掉了。”
高升也好像认真地想了一下,说,“看来,你只能这么做了,我帮不了你多少忙。”又一搭梁三的肩头,似是很关切地说,“你要注意身体哟,撑不住的话,跟我说,说不定我可以替你的班。”
牛车终于到达目的地了,过门岗时,雄大壮颇兴奋地捅了梁三一下,说,“人家屠宰场就是有实力,当兵的都给他们站岗。”
梁三瞧了一眼雄大壮宽肥的身形和有力的双臂,突然对自己当时欺骗了他而感到后悔。
再往里走,当兵的就更多了,几乎看不到不穿军装的人,雄大壮奇怪道,“怎么这么多当兵的?”一歪头看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肖俊,说,“喂,小兄弟,你说这里为什么那么多当兵的?”
肖俊冷冷地说,“这里是兵营,这里的人当然都是当兵的了。”
“兵营?”雄大壮愣了一下,“就是说屠宰场还没到啊?”
肖俊很诧异地瞟了雄大壮一眼,“你要去屠宰场吗?”
“是啊。”
“那你坐这辆车做什么?这辆车就是到兵营的。”
雄大壮看了梁三一眼,又对肖俊说,“小兄弟,咱报名是到屠宰场当工人的,不是去当兵的。”
肖俊又瞅了雄大壮一眼,摇摇头,说,“什么工人?咱报名就是来当兵的,你看,所有报名的人这不是都来了吗。”
雄大壮愣愣地看着牛车上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眼睫毛都没动,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石雕。,
梁三把脸扭向一边,好像找到了一个很适于眺望的景致。高升低声对吴有真说,“好像,这里有一个被骗了。”
“我听见了。”吴有真仍闭着眼。
“你算算接下来发生什么事。”
“有一个人要有麻烦。”吴有真说。
突然,雄大壮张开双臂向梁三扑过去,梁三大惊,转身要往车下跳,怎奈雄大壮扑来的速度太快,一下子将他拦腰抱住,梁三顿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狠狠地挤压在一起,连喘气都已不可能,他的眼前在摇晃着数不清的星,是金星。他想喊救命,却又喊不出声来,这时,他听到了雄大壮的喊声,“你为什么要骗俺?为什么?”
车上的其余三人急忙来拉这两个贴在一起的人,但无论使出多大的劲,都无法把雄大壮从梁三身上掰开。
梁三的脸已变成了紫色,眼珠开始翻白,高升见势不妙,忙俯到雄大壮的耳边喊道,“你弄错了,他也是被骗的,他也被骗了。”
雄大壮的手立刻就松开了,梁三的身子一歪,就瘫倒在车上,张开大口不住地换气。
“他也受骗了?”雄大壮望着像垂死的鱼一般的梁三。
“是啊,不信,你问他。”高升说。
雄大壮急忙抱起梁三,为他揉胸搓背,好一阵忙,不多会,梁三的脸色渐渐缓过来,呼吸也渐趋正常。
“是俺太急了,没跟你问清楚就动了手,俺对不起你啊。”雄大壮一脸诚恳地对梁三说。
梁三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哎,算了……算了,你我都是上当受骗的人,既然都是倒霉到一块了,再多一件倒霉的事也不妨了。”
第五章 牛车(2)
雄大壮听了梁三这几句话十分难过,他的眼眶里已含满了泪,他说,“是俺不好,你打俺吧。”说着就又抱住梁三大哭起来。
梁三吓得顿时脸色发白,好在这一次雄大壮并没有勒得太紧,他便也顺水推舟地拍一拍雄大壮的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也没怪你啊。”
雄大壮忽地扳住梁三的肩膀,说,“你告诉我,是谁骗的你,我找他算账去。”
梁三不知所措,忙说,“是……一个……过路的,不认识,我不识字,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雄大壮叹口气道,“这个可恶的家伙,找都没法找。”
梁三也显出很失望的样子,“我如果能再碰到那个人,一定把他砸扁,砸成煎饼。”
雄大壮突然捧住自己的头,说,“俺不想当兵啊,俺爹说当兵太危险了,会死的,俺不想死啊。”
梁三很有些过意不去,忙安慰道,“当兵不一定就会死的,也许会升官,升了官,你就死不了,还能发大财呢。”
雄大壮抬起头,眼里充满希望,说,“对呀,俺爹也说当官好,当官能吃得饱,那俺怎么才能当官呢?”
“慢慢来,慢慢来,先从当兵开始,很快你就可以当官了。”梁三说。
雄大壮的心情总算又好起来,梁三暗暗松了口气,身子从高升的身前挪过去,挪动时用极低的声音似是很随意地说了声,“谢了。”
高升一笑,没说什么,梁三却接着说,“但是,我还会盯着你的。”
牛车停了下来,赶牛人喊了声“到了”就跳下车去。车上的人便也从牛车上蹦下来,各自伸腿脚,摇胳膊,活动酸麻的腰脊。高升冲着赶牛人喊,“我说伙计,这走了大半天,出来有多远了?我怎么觉得咱们应该快到河南地界了吧?”
赶牛人笑着说,“看你说的,哪有那么远,这才走了几里路,连历下区还没走出去呢。”
“什么?”高升好像很不相信,“才几里路就走了快两个小时了,哎呀,我看这牛倒是没啥事,我们车上的人差不多都快疯了,伙计,下次拉人的话,最好在你那个牛前面再套上头母牛,估计至少比驴车还快些。”
“唉——”吴有真手扶着一棵小树,慢慢运着气,说,“早知如此,不如步行而来。”
这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赶牛人忙从车上的一个草蒲团底下取出一叠纸,小跑着迎上去,到了切近,哈了一下腰,说,“陈副官,你吩咐我办的事已经办完了。”
陈副官瞧了瞧车旁的五个人,说,“就是这几个?”
赶牛人又一哈腰,说,“就是这几个,陈副官。”把手里的纸双手一递,说,“这是胡翻译让我给你的,是这几个人的登记簿。”
陈副官翻开登记簿瞟了几眼,就合上,冲着五个人一招手,说,“行了,你们跟我走吧。”
“喂喂,大哥,等一等,”雄大壮忙上前拉住陈副官的胳膊,陈副官一皱眉,把胳膊一抖,甩掉雄大壮的手,厉声道,“叫长官,以后见到长官不准拉拉扯扯的。”
雄大壮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笑了笑,说,“那个,长官啊,不是说咱这里管饭吗?什么时候开饭呢?”
陈副官冷冷地道,“你们来得太晚了,午饭时间已经过了。”
“这可不能赖我们啊,”雄大壮急道,“是那个牛车太慢了,要知道会耽误吃饭,俺就下去拉车了,让牛上车上坐着去。”
吴有真手扶着腰,有气无力地说,“腹中无食,天旋地转,我等无法行走,虽已过午饭时间,但饭菜必有剩余,即使是残羹剩饭,也不妨略进一餐,以实空腹。”
陈副官十分诧异地打量着吴有真,他摸不准这个道士模样的人是招来的还是混进来。顿了一下,说,“这里是军队,军队有严明的纪律,违反了军纪就要按军法处置,懂吗?”
“非也,”吴有真仍很执拗,说,“俗云,吃粮当兵,不是为了吃口饭,谁又肯来兵呢?此是情理之事,又则,法外可以开恩,网内可开一面,法需合乎于情理,不合乎于情理为苛峻之法,昔日秦施苛法,致天下大乱……”
“行了,行了,”陈副官斥道,“什么之乎者也、乱七八糟的,军纪就是军纪,不能动,也不能改,军法如山,懂吗?”
高升很郑重地上前一步,向陈副官乱比划了个军礼,说,“长官,过了吃饭时间,我们再吃饭就是违犯军纪,这是万万不行的,军法如山,我们不能违法。”
陈副官眼中一亮,赞许道,“嗯,你说得很对,看来你很有当兵的素质啊。”
“长官,我认为耽误吃饭时间也是违犯军纪。”高升又说。
陈副官想了想,微一点头,“也有道理。”
“军法如山,不能容情,所以我请求长官许允我们把耽误我们吃饭时间的罪魁祸就地正法。”
陈副官惊讶地望着高升,说,“罪魁祸首是谁?”
高升回身一指那头牛,说,“就是它。”
赶牛人吓得面如土色,忙向陈副官一个劲地鞠躬,哀声道,“他大侄子呀,可不能杀这头牛啊,你七叔的全家老小都指望它过活了,您要高抬贵手啊,再说这牛车它怎么样也不可能跑快,它就是送货的,是您让俺拉人,俺才拉的呀。”说着,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陈副官一时被弄得十分尴尬,缓了一下神,冲赶牛人摆了摆手,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快走吧。”
赶牛人千恩万谢后,跳上牛车,轮起鞭子照着牛屁股没命地狠抽下去,牛也不吭声,闷着头一个劲地跑,不一会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罪魁祸首跑了。”雄大壮望着远去的牛车说。
高升叹了口气,说,“没想到牛车也能跑得这样快,若是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快,我们就不会耽误吃饭了。”
吴有真点点头,“为何牛夫故意缓步而来?此中必有蹊跷。”
“什么蹊跷,不准胡言乱语。”陈副官的脸几乎要变了形状,他又狠狠扫了一遍众人,双手一背,恨恨地说,“走,吃饭。”
第六章 新兵(1)
饭是一大盆大杂烩的菜和八个大馒头,这是厨房里仅有的剩饭,梁三只揪了馒头皮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他想着戏楼里的饭,虽不是非常好的饭菜,但至少不是别人吃剩下的。肖俊也只吃了半个馒头,夹了几口菜,便一揉肚子说饱了,高升的一只馒头也刚吃了一半,但他剩下的另一半却没有再吃下去,因为他看到盛馒头的盘子已经空了。尽管吴有真狼吞虎咽地迅速吃下两个馒头,但却只能眼睁睁看到盘子里最后半个馒头被雄大壮抓走了,吴有真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突然有半个馒头递到了他面前,是高升的半个馒头,吴有真很感谢,又显得很不好意思,说,“你就不够了。”
高升说,“今早恰好在戏楼多吃了几碟上好的点心,到现在也不觉得饿。”马上就瞟了梁三一眼,梁三正恨恨地瞪着他。
吴有真接过馒头,只在转瞬间,半个馒头就从他手里消失了。
高升叹道,“别看你瘦,你的饭量一点也不比他差。”高升向雄大壮努了一下嘴。
吴有真叹了口气,说,“惭愧啊,为求一餐,斯文尽扫,实不相瞒,我已三天未曾进食。”
“啊……”不仅高升吃了一惊,连同梁三和肖俊也都吃了一惊,只有雄大壮自顾着捧着菜盆向嘴里灌菜汤,他吃东西的时候,什么事都不理会。
高升说,“难怪你要来当兵,就是为了吃口饱饭。”
吴有真微微一笑,说,“我当然也知道这当的是什么兵,名声不好,不过,古人曾云,衣食足方知荣辱,像我这般模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羞耻二字对我来说早已经麻木了。”
“可是,我看你应该是很有学问的人啊,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高升问。
吴有真长叹道,“时运不济,一言难尽啊,不提也罢,提了,有辱祖上。”
这时候,雄大壮放下了菜盆,打了下个亮嗝,又长吐一口气,摸了摸鼓起的肚子,摇摇头说,“怎么?怎么好像还差点呢。”
吃完了饭,五个人没有看到陈副官,来领他们的是一个看起来既不像官又不像兵的人,他自称是教官,姓王,众人便称他王教官,王教官看起来很严肃,也很严谨,行走和坐立都是有板有眼的标准军姿,他领着众人看了宿舍,又领了军装,然后很严肃地说,“从明天起,我就将训练你们,我将把你们训练成英勇无畏、所向无敌的合格的士兵。”
“教官大哥,”雄大壮插言道,“当兵也没啥问题,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当官啊?”
“当官?”王教官瞪大了眼睛盯着雄大壮。
梁三忙一拉雄大壮,说,“当官的事以后再说。”
“不——”王教官一摆手,说,“这位新兵你提得很好,我很赞赏,有位名人曾说过,不想当官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有这样的想法,就说明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士兵,一个有上进心的士兵。”
“我不想当好士兵,”雄大壮说,“我就想当官,我想吃饱肚子。”
王教官一拍雄大壮的肩头,说,“很好,我对你很有信心,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官不是为吃饱肚子,而是吃好肚子,为了吃好肚子,你就要先吃饱肚子,要吃饱肚子,就要先好好地当兵。”
雄大壮抓着头皮想了想,说,“原来当官这么复杂啊。”
王教官拍了拍雄大壮的肩,说,“当官其实不复杂,你还年轻,慢慢来,哦,以后叫我教官,不要加大哥。”
“俺知道了,大哥。”雄大壮说。
早晨的阳光已经铺在了操场平坦的黄土地上,黄土地就更显得黄,地面夯得很结实,即使着了一颗手榴弹的爆炸,也未必能在上面弹出一个坑。如果脚踩在这样结实的地面上,心里必定会很踏实,现在,操场上就有许多双脚,有整齐排列的脚,有杂乱无序的脚,整齐的脚似乎显示着那种很踏实的心理,杂乱的脚,却是好似都揣着一颗乱跳不安的心。他们就是这样揣着乱跳不安的心跌跌撞撞东拐西歪地跑进操场的,高升很能跑,他自然跑在第一个,跑在最后的竟然是另一个最能跑的,梁三,他若不是被雄大壮死死地拽着,高升也未必会跑在最前面。他们跑进操场时,发现操场里已经站齐了两排人,每排都是五个人,那些人站得笔直,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前方很远的地方是一排树,高升已经看过,那排树的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看,前方很近的地方,站着同样笔直王教官,王教官的脸阴沉得像掉进冰窟里的冷铁,他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刚刚跑进操场的五个人。
第六章 新兵(2)
跑到近前时,高升还没忘记给王教官比划一个姿态很难看的军礼,高升说,“王教官,我们都来了。”
王教官没吱声,眼睛却盯着他的前襟,高升低头看时,见是衣服上的扣子系错了位,忙解开重系,还解释道,“这个军服第一次穿,不太会穿,也没人教,好在我们都是聪明人,琢磨了一早晨,终于给琢磨会了。“
王教官的嘴唇动了动,仍没吱声。
吴有真在停下脚步时,刚好把衣服穿完整,又从肖俊的手里接过递来的帽子,扣在头上。雄大壮把手勾在梁三的脖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梁三在吃力地顶着雄大壮的身体,把左手的帽子向自己的头上一扣,两只眼睛立刻被理进帽子里,急摘下来,反手扣在雄大壮头上,然后把右手拎着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王教官用眼睛狠狠地扫了一遍这几个洋相百出的人,想说点什么,嘴唇却抖得厉害,说不出,只好伸手向那两排早已站好的队列指了指。
高升似乎明白了教官的意思,向身后四个人一招手,说,“走,咱到那边站着去。”
两排队列一前一后站成两行,站队列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的眼光瞪视着高升众人,高升众人当然很知趣,绕到最后,站成了第三行。
王教官跟过来,瞪着高升说,“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高升很纳闷,指了指前面的队列,说,“不是和他们一样吗?站队啊。”
王教官摇摇头,说,“不不,你们不站在这里。”
“那我们站哪?”高升很诧异。
王教官的手继续向前指去,说,“站那里。”
高升众人回头看去,王教官所指的是操场外的一面墙。
“我们站那里?”高升问。
“没错,你们站那里,而且,不准用脚站。”
“不准用脚?”高升瞧了瞧自己的腿,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用膝盖站?”
“不是,”王教官手指一摇,“用手。”
“用手?”高升瞧着自己的双手,“用手怎么站?倒立啊?”
“就是倒立,每人必须倒立十分钟。”
“嗳,大哥,大哥,”雄大壮发了急,“他们都用脚站,为什么轮到我们就得用手站?”
王教官狠狠瞪了雄大壮一眼,喝道,“叫王教官。”略一顿,又说,“我要让你们都记住,迟到就要受到惩罚,无论是谁,都要受到惩罚。”
“俺的个天呐,”雄大壮仰天道,“用脚俺都站不住,用手站,这不是要俺的命吗?”
雄大壮的苦恼是有理由的,以两只胳膊来支撑他的庞大身躯,的确是件难度极大的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最先扒在地上的,却不是雄大壮,而是吴有真,尽管吴有真清瘦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起来,但是他的两只胳膊却不如两根麦杆管用。随后,雄大壮的身体才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第一天的训练对高升五个人来说绝没有丝毫的好印象,因此,他们对以后也不抱有太好的希望,他们总觉得这一天好像仅是一场恶梦的开始。如果说这一天除了恶梦开始其它一无所获的话,也不尽是,高升就有所获,他被提为班长了。这是王教官在五个人歪歪扭扭地列好队后宣布的,他显然是看了登记簿上胡翻译给出的评语。对于这个任命,梁三就很抵触,一个窃贼竟然当上了班长,凭什么?他这样想的,就情不自禁地把“凭什么”这三个字说给了雄大壮,雄大壮想了想,问,“当班长是当官吗?”
梁三点头,“当然是,虽然是连芝麻都称不上的小官,但大小也是官。”
雄大壮就很不高兴,说,“俺就是想当官来着,凭什么让他当了?”
雄大壮便把“凭什么”给嚷了出来。
“凭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高升只好解释,而且还很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番,说,“我想了想,除了英俊一些、聪明一些、身手矫健一些外,我根本就一无是处,大概凭的就是这几点吧?”
雄大壮挠着头想了想,点头说,“是啊,这几样俺真的都比不了,看来俺不适合当官啊。”
梁三只有狠狠闷着气,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第七章 训练(1)
恶梦做得久了,就不会觉出恶梦的可怕,而对于这五个人来说,三天就已经很久了,三天后,五个人就已习惯于生活在这种恶梦里了,恶梦里并非尽是痛苦,至少饭总可以吃饱,虽然雄大壮常常不能十分满意,但他也必需承认,长这么大,只有在这里吃的饭,还勉强算是饱饭。
王教官一直都扳着脸,似乎他那张脸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表情,即使是陈副官走到他面前时也是如此。虽然他是教官,但陈副官至少也是个官。
陈副官对王教官的冷漠并不介意,反倒是先在脸上展出一丝讨好的笑,道了声“辛苦”,就默默地站在王教官身旁看他训练新兵。站了许久,倒是王教官先忍不住,问,“陈副官是有什么事吧?“他看起来很了解陈副官所表现出的这种肢体语言。
陈副官笑了笑,说,“王教官,司令让我转告您,对新兵的训练可以加快点速度。”
“哦?”王教官的脸冷得更厉害了,“要怎样加快?”
“司令说,最好在三天内结束训练。”
“三天,太急了,恐怕连拉枪栓还都学不会。”
“司令说了,其他都是次要的,只要教会他们打枪就行了。”
王教官瞥了陈副官一眼,说,“是不是又要有行动了?”
“是的,”陈副官堆着很生硬的笑说,“三天之后,皇军要进行一次治安清剿行动,咱们保安队要协同配合,现在部队缺人,急需新兵充实啊。”
王教官无奈地摇摇头,说,“就这样让他们上战场无疑是去送死,上一次,匆匆忙忙把十八名新兵交给你们,结果带回来的只有一个。”
陈副官干笑了两声,说,“其中有六个是被俘了,另外八个失踪了,死的其实也只是三个,打仗嘛,死几个人也是正常的。”
王教官不再做声,也不再去瞟陈副官,他的注意力仿佛都惯注于操场上训练的士兵。
枪虽然是旧枪,有的枪身上甚至可以看到透斑,木质的枪托几乎磨掉了所有的漆,上面还乱糟糟刻着许多符号或是字,然而这些枪发到每个人的手里时,仍引起了这些第一次拿枪人的好奇。
吴有真只好奇了几秒钟,就愁眉苦脸道,“来的时候明明告诉过我,枪和麦杆的重量差不多,现在看来,一定是在概念的理解上出现了偏离,这明明是一棞麦杆的重量嘛。”
雄大壮瞧着枪托上刻着的各种字,问肖俊说,“喂,小五,这上面刻着的是什么字?”
小五是大家对肖俊的新称呼,因为他在五人中年龄最小,又姓肖,所以就被唤做肖五,叫得顺了,便成了小五,当然以此向上推,排在第四的是雄大壮,梁三的名字最合适,好像他起的这个名子就是为来排名次的,最难办的是吴有真和高升,吴有真实际年龄比高升要长五六个月,但高升是班长,自然要做老大,吴有真只能委曲成老二了。
这时,小五也在看自己枪托上的字,他说,“这是人名,估计是原来用这把枪的主人。”
雄大壮数了数枪托上的名子,惊呼道,原来这把枪已经换了十二个主了,这么说我是第十三个,也不知道前面那十二个人都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梁三冷笑道,“一定都去阎王殿报道了。”
雄大雄双手一撒,丢下枪,道,“原来这东西这么晦气呀,俺不要。”
“也许啊,”高升说,“这些枪主都升了官呢,升了官,就用不着这些枪了,刻上名子是为了往下传,死人怎么能来得及往枪上刻名子呢?”
雄大壮又忙捡起枪,搂在怀里,说,“俺还是觉得老大说得有道理。”
有了枪,新兵们就不用再去操场练那种枯燥的走正步和转向了,他们转换了去处,进了靶场。场地虽然转换了,但王教官的脸却没有转换,他依然严肃而且严谨,依然冷得像掉进冰窟里的寒铁。
“你们接受训练的时间不多了,训练时间不多,意味着更多的训练将在实战中进行,我先祝诸位好运,在这段不多的时间里,我要以最快的速度教会你们怎样射击,怎样投弹,还有,怎样尽可能地在战场上保住性命。”这是王教官进射击场后所说的话,此后,他再没有说过多于这番话的话了。
枪声在靶场里稀稀落落地响起,声音传得很远,悠悠荡荡传到了冈野的耳朵里,出于对枪声的职业敏感,冈野的手下意识地挑开枪套,抓住枪柄。他的这一动作把陪同在他身边的保安队队长陈元良吓了一跳,他急忙去看站在冈野另一侧的胡翻译,胡翻译的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到哪里,但他会日本话,可以听懂从冈野嘴里发出的声音,他忙对陈元良说,“太君问,这枪声是从哪里来的?”
陈元良脸上紧张的肌肉这才松弛下来,他说,“这是新兵在搞训练,进行实弹射击训练。”
第七章 训练(2)
冈野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的身体又一瞬间舒缓下来,他这时才发觉出自己的手正抓在枪柄上,而且还觉出手心里有些潮湿,他突然对自己的这个举动感到很没面子,忙松了手,将手心在衣襟上蹭了蹭,俄而发现陈元良和胡翻译正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的这只手,便对胡翻译大声说,“我们日本武士,是勇敢无畏的,只要听到枪声,武士的斗志就会被马上唤起,就马上进入兴奋的战斗状态,就按捺不住地拔出武器,这才是一名武士的表现,真正的武士。”又瞥一眼陈元良,对胡翻译说,“把我刚才的话翻译给他听。”
胡翻译连连哈腰称是,然后对陈元良说,“太君说了,日本人就是有这样的习惯,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一紧张就要拔枪杀人。”
陈元良连忙躬身道,“明白,明白,这都是部下训练不挑时间,正赶上太君来巡视的时候搞射击,我现在就让他们停止训练。”
胡翻译马上把话译给了冈野,冈野摆了摆手,说,“不用,让他们继续训练,我也正想去看一看。”
听到冈野要去训练场,陈元良忙急走两步在前领路。
王教官对高升这一班人很泄气,其他两个班的射击成绩虽然并不太好,但至少百分之八十都能打在靶子上,唯有高升这班人,只有百分之十是打在靶上的,而打在靶上的这百分之十还是出自一个人的枪,那是小五的枪,其余四人,连一枪都没中靶。王教官只好把这班人留在射击场,告诉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练瞄准。然后,他带着另外两个班去投弹场地练投弹去了。
看到王教官走远,吴有真松了一口气,揉着肩头,说,“此枪着实厉害,我打它一下,它就撞我一下,算起来,还是我亏得很,这边的肩膀快都快撞散了。”
梁三瞧着躺在地上的枪,发愁道,“让我端茶倒水,跑个腿的还行,这么个家伙,真的对付不了。”
雄大壮倒是对枪颇感兴趣,只是很恼火为什么总打不靶上,他瞧着高升,说,“老大,为什么我总打不到靶子上呢?”
梁三冷笑道,“你问他还不如问问我,他也是连一枪都没打中靶子。”
高升的脸上很挂不住,说,“你这是怎么说的,枪是用来打活物的,不是用来打死物的,打死物有什么用,打进去一万发子弹,它还是死物一个,靶子就是死物,打中也没意思,咱打的是活物,打得中活动那才叫枪法。”
“嘿哟来,”梁三歪着嘴笑道,“吹开了不是,死物都打不中,还打活物,嗳嗳,伙计们给高老大找个活物来,咱们都看看老大的手段。”
梁三压根就没把高升放在眼里,他眼里的高升只是一个贼,而他并没有忘记自已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把这个贼最终抓回到戏楼交给他的老板。
雄大壮顿时来了兴致,抬眼四外乱扫,忽然用手一指,说,“你们看,那里有一只鸟。”
那里的确有一只鸟,一只色彩斑斓的非常漂亮的鸟,鸟在半空中飞,飞了几个盘旋,就向下俯冲,忽地再一扇翅膀,缓下来速度,一双巧爪就抓住了一个人的肩头,随即,展开的羽翅也收了起来。
陈副官抚了抚站在肩头鸟,兴冲冲地赶上陈元良,低叫了一声,“司令。”
陈元良本是土匪出身,后来被政府收编,日本人打来后,就又扯着队伍投了日本人,所以,当年做土匪时的称呼一直延用到现在。
陈元良一瞪眼,“你来干什么?没看我陪着日本人吗?”
“司令,这个鸟,鸟我给您带来了。”陈副官说。
陈元良看到陈副官肩头的鸟,马上眉开眼笑,转过头向冈野一哈腰,说,“听说冈野太君非常喜欢养鸟,是吗?”
胡翻译把话翻译给了冈野,冈野的一双眼睛此时正盯着陈副官肩头的那只鸟,他点点头,说,“是的,我很喜养鸟。”
陈元良脸上的笑容更浓稠了些,说,“听说冈野太君有这个爱好,所以,我费了很大周折,花了不少钱,才搞到这样一只神奇的鸟,这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啊,它可以听得懂中日两国语言,如果你一喊它‘去中国’,它马上就飞走了,可是无论它飞多远,你只要再喊声‘回日本’,这只鸟立刻就会飞回来。”
冈野听了半信半疑,指着鸟,说,“你来一遍。”
陈副官立即喊了声“去中国”,那只鸟一展双翅,向天空扑扑而去,飞到半空,陈副官又喊,“回日本”,半空里的小鸟一折身,倏地就俯冲而回,飞到近前挥了挥翅膀,又稳稳落到陈副官肩头。
冈野双手一拍,喜道,“太妙了,太神奇了。”
第八章 神鸟(1)
陈元良看到冈野的神情,更是喜不自胜,说,“这是一只神鸟,它飞越在大日本帝国和中国之间,它代表着两国一衣带水的世代友好和兄弟般的感情,我已经给这个鸟起了一个象征日中亲善友好的名子,叫‘日中世代亲善鸟’。我想把这只鸟赠送给冈野太君阁下,不知冈野太君意下如何?”
胡翻译暗骂道,“这个猪头,拍起马屁来比我还不要脸。”转而对冈野说,“太君,陈队长说,这只鸟其实是他从马戏团买来的,经过训练能听懂几句人话,他准备把这只鸟送给阁下您。”
“哦,很好,”冈野很高兴,“这只鸟真的能听懂日本语?”
陈元良听了胡翻译的翻译后,忙点头说,“听得懂,听得懂的,太君不妨用日语喊喊试试。”
陈副官把鸟小心翼翼地放在冈野肩头上,冈野便喊了声“去中国”,果然,小鸟展翅飞去,飞不多远,冈野再喊“回日本”,小鸟扑楞着翅膀又飞了回来,冈野大喜过望,连呼,“很好,很好。”
不用胡翻译翻译,陈元良也听得懂冈野的称赞,于是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更殷勤了。
冈野又轻抚了一下肩头的小鸟,抬头向前方看了看,问,“训练场还有多远?”
“不远了,”陈元良说,“绕过前面这排房子就到了。”
“嗯,”冈野点点头,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又按捺不住新奇和兴奋,侧脸喊了一声,“去中国”,小鸟一展双翅,忽地飞了出去,冈野仰望着小鸟的飞姿,赞道,“真是只好鸟,我太喜欢了。”
小鸟在半空盘旋,冈野的眼睛跟着小鸟转,正转到朝向阳光的方向,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喊道,“回日本”。恰在此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是从训练场传来的,众人没有在意,继续眯着眼等待从空中飞落下来的小鸟。
“回日本。”冈野又高喊了一声。
小鸟没有回来,众人换了好几个角度向天空眺望,可是,天空中除了偶尔掠过的麻雀外,哪里再有小鸟的影子。
“回日本——”冈野又提高了嗓音喊,天空中,就连麻雀也看不到了。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看到有两个士兵在前方的草地上蹿跑,不一会就停下不动了,接着其中一人从草间拎起一个色彩斑斓的小东西,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一掉头又跑了回去。
胡翻译摇摇头,叹道,“回日本恐怕是难回了。”
“那是神鸟吗?”陈元良的眼睛有些发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是神鸟,司令。”陈副官说。
冈野向前追出两步,回头问,“前面的,什么人?”
“是新兵,正在进行训练的新兵。”陈副官回答。
“八格——”冈野终于说了一句众人都能听得懂的话,而听到这句话时,众人的心也立刻都悬了起来。
梁三的嘴一直张着,舌头已经凉透,但他还没有查觉到,他实在不敢也不愿相信,高升以那种极难看的射击姿势,只一枪,就将远处天空中的飞鸟击落,鸟被雄大壮和小五找回来时,却又发现,子弹不偏不依,正好削掉鸟头。
“神枪啊!”吴有真赞叹道。
“太神了,老大,你不愧是俺们的老大啊!”雄大壮的声音发自肺腑。
小五也一直在摇头,只说,“不可思议。”
高升把枪拄到地上,瞧着那只丢在地上被五个人围在当中的没有头的小鸟,叹息一声说,“可怜的鸟啊,我真奇怪,你别的地方不飞,为什么非要往枪口上撞不可,唉,罪过,罪过,你在天有灵不要怨我,要怨就怨那个叫梁三的人,是他逼着我开的枪。”
“哪一个是梁三?”一个声音突然从圈外响起,五个人吃了一惊,急忙扭头看去,于是他们再吃了一惊,而且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陈副官,陈副官离他们最近,问话的人自然也是他。然后,他们看到陈副官后面的一个胖头大脸的人,他们不认识这个人,但从这个人的军装和年龄上判断,一定是一个不小的官,这个官的后面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日本人,那身恶黄色的军服,是每个中国人都认得的,另一个,居然是他们都认得的人,正是这个人把他们招进到这个兵营里来的。
“谁是梁三?”陈副官又问了一遍,口气十分的严厉。
梁三有些吓呆了,他已经从陈副官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他没有吱声,但腿却在动,是抖动。其他四个人也没有吱声,虽然腿没有抖,但他们的心却跟着陈副官的厉声而颤抖。
第八章 神鸟(2)
“班长是谁?”陈副官又问。
“我。”高升应道。
“开枪打鸟的人就是你吗?”陈副官的这句喝问,是咬着牙说的。
高升四外瞧了瞧,说,“如果没有别人同时开枪的话,那么就是我喽。”
“你的枪法不错啊。”陈副官扭头向刚才小鸟飞翔的位置瞄了一眼,“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小的目标,能打中飞得这么快的鸟,你很不简单啊。”
高升似乎有些尴尬地一笑,说,“您过奖了。”
陈副官竟然笑了,说,“不过,而且还真有一份奖要送你呢。”
“还有奖?”高升惊喜道。
“当然有,”陈副官拔出手枪,说,“奖给你这只手枪……”
高升看着那只小巧乌亮的手枪,内心不免狂跳起来,他带着几分客气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也就打下一只鸟,我本来是想打鸟旁边的蜻蜓的,谁知道蜻蜓被鸟吃了,我就只好打鸟了,哎,不值一提的事,这手枪确实不错,真的……”高升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那把手枪提了起来,枪口一下子顶在了他的脑壳上,随即是陈副官的声音,“奖给你的是这只枪里的子弹。”
“哎哟……”高升吓得腿打了个弯,忙说,“你可别开玩笑啊,陈副官,这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跟你闹着玩,”陈副官恨恨地说,“你知道你打死的那只鸟是什么鸟吗?是神鸟,神鸟知道吗?”
“神鸟?神鸟知道,”高升试着抬手去拨顶在头上的枪管,却被陈副官打落下来,只好说,“陈副官,好不好先把枪口挪开,这东西太吓人了,哦,神鸟是吧?是神鸟就不会被打死了,一定是神鸟想跟你开个玩笑,装死,你带回去,那个脑袋很快就长出来了。”
“放屁,”陈副官的鼻子差点气歪了,“神鸟不是神,神是指它蕴含的重大意义,你懂吗?它是中日世代亲善鸟,是亲善的天使,你现在是把中日之间的友谊给打碎了,你是国家的罪人,民族的罪人,你知道吗?”
高升有些惊呆了,吱唔道,“这个……这个,什么鸟,中日世代亲善的,这么神啊,我没想到中日亲善这么沉重的任务会让这只小鸟来担负,不过,这种鸟好像千佛山上就有很多,那些街头耍把戏的经常去逮,这只鸟死了就死了吧,我明天上千佛山给你再抓十个八个的,保证让中日亲善这种鸟死也死不绝。”
“胡说,”陈副官已气得浑身发抖,“我现在就毙了你。”
“且慢!”一个声音高喊道,陈副官扭头看时,便忽然感到有些头晕,喊话的人是吴有真,自从陈副官领教了这个穷道士的满嘴道理后,他的内心里就积起一团阴影,当再看到吴有真时,这团阴影就一下子将他的大脑占去了一大半。
“容我说两句,再毙之不迟。”吴有真很有条理地开始说话,“神鸟诚为可贵,然鸟终究为鸟,乃禽兽类也,人则不同,虽有贵贱之分,但人终究乃万物之灵,不可与禽兽相提并论,为一禽兽而杀一人,乃是以禽兽为贵,而轻践人命,此非人之所为,乃禽曾之所为,昔齐景公因马夫杀马而欲杀马夫,晏子劝之,景公悟,释马夫,何者?不以恶名加身也。”
雄大壮马上嚷道,“啊……是啊,我虽然听不懂吴二哥说的什么,但是他说的一定有道理,死一个鸟就杀一个人,这算什么道理啊。”
小五把枪往地上一丢,说,“我们都是同生死的兄弟,今天要杀他,就干脆把我们一起杀了吧。”
陈副官抡起拳头在自己的头侧捶了两下,回头问陈元良,“司令,您看怎么办?”
陈元良在旁已经看了很长时间,见副官问他,却一闪身,向冈野一哈腰,说,“这件事,还是征求太君的意见吧。”
冈野一直在听胡翻译译出的众人的对话,见陈元良向他拿主意,便手托下巴沉思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向高升一挑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的,厉害的,非常非常的。”冈野还想继续说,忽发觉自己的脑子里已凑不起几个完整的中文词,只好向胡翻译一挥手,转用日本话说,“你的枪法实在太精准了,我很钦佩,你是人才,难得的人才,这是无论用什么鸟都换不来的,如果用他来换,”冈野指了指陈副官,“给我一百个,我也不换。”
当胡翻译把冈野的话向众人说了之后,陈副官的脸立刻变成了茄子的颜色,他尴尬地把枪插回枪套里,退到陈元良的身后。
第九章 会议(1)
冈野的脸上仍带着笑,走到高升近前一拍他的肩头,抬手又做了个射击的姿势,嘴里硬生生蹦出几个中文,“你的,枪的,大大的,好!”。然后回头对陈元良说,“这个人是人才,要好好重用,他既然是在为我大日本帝国服务,你们就决不能为难他,知道吗?”
听胡翻译把话译完,陈元良只有点头称是,而且还要在脸上表现出发现宝贝似的惊喜神态。
冈野的内心其实并不愉快,他的确心痛那只很神奇的鸟,更让他不愉快的是,鸟是在他喊“回日本”时被打死的,他的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很害怕,害怕得突然飞来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都想拔枪。之所以放过高升,是因为他听到胡翻译说,人不能替禽兽报仇,人若是替禽曾报仇,说明这个人本就是禽兽。他当然不想被人称为禽兽,尽管他并不在意自己和禽兽有无区别,但是,禽兽这个词被冠在日本军人的名子上,是很不好听的,他懂得这个的重要性,所以,他要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和善和大度。
当在众人面前将和善和大度表现完成后,他内心里的懊丧就罩住了他的脸,这种懊丧伴着他回到日军驻地,随即又被他带进了会议室。
一个叫松本的同僚注意到了冈野脸上的表情,趁着会议还没开始,就低声问,“冈野君,今天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是的,”冈野说,“今天我受饭岛将军的委派,到保安队进行巡视,我发现,那里的军纪很差,士兵素质十分不理想,我对他们参与这次治安清剿行动很没有信心。”
松本笑道,“这些人本来就是没有脊椎的人,靠他们去打仗肯定是靠不住的。”
冈野点头,“我清楚这一点。”
松本故做神秘地又压低声音,“上一次是我带队出去清剿的,我命令保安队的人顶在前面,让这些支那废物去消耗敌方的弹药,效果很不错,我们的人只伤了五个,没有死亡,我们日本军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坚决不能去做无谓的牺牲。”
“那么,保安队的士兵就那么听话吗?”冈野问。
“当然不会很听话,“松本说,”但是,我们的枪就顶在他们的屁股后面,他们不前进就只能死,前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对这种垃圾一样的软骨头士兵,只能强硬地提供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一定死,一个是可能死,在这两种死的选择中,他们一定会选择后一种,因为可能死也意味着可能死不了。”
冈野点头赞同道,“松本君说得极是。”
这时候,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来,饭岛少将已经站到了会议桌前。
饭岛是在一年前晋升为少将的,这与他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泉城是一座古城,既然是古城,自古传至现代的珍品宝物自然也就不少,饭岛通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细致入微的调查,掌握到许多散落在泉城民间的珍奇异宝,于是,他又通过各种手段,当然是除了正当手段之外的所有手段,将这些珍宝搜刮而来,然后打理成数十个箱包,发送回国,他发送的目的地绝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天皇的皇宫。
裕仁天皇在收到这些珍宝时,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奇喜,因为他收到的从中国源源不断地呈送来的珍宝实在太多了,甚至多得令他恼怒,不过,他恼怒的绝不是宝物送得太多,尽管他连同他的之前所有皇族从未见过这么多宝物,但是对于他现在已经撑开的胃口来说,再多的珍宝对他来说也嫌少。他恼怒的是自己的皇宫太狭小,他恨自己的先辈为什么造一个这么龌龊的宫殿来给他住,在珍宝把宫殿塞得不能落脚的时候,他便有了扩展宫殿的想法,在他想象中,他的宫殿应该扩展得至少要和北京的皇宫一样大。
当裕仁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裕仁的二弟秩父宫就首先反对,秩父宫认为,在日本这么小的国土上建造那么大的建筑群实在不相衬,同时,日本是多地震国家,一旦来一场地震,所有的建筑将不复存在。
看到裕仁面露不悦,秩父宫继续说,“我认为,在北京既然有一座现成的并且稳固了数百年的宏伟建筑,为什么不搬到那里,而非要在这个整天担心地动山摇的土地上建造宫殿不可呢?陛下可以再奈心地等几年,我相信,我们所向无敌的武士们不会让你失望的,当中国的版图完全纳入大日本帝国之后,我们的国都就可设在北京,天皇以及皇族们便可堂而皇之地搬进紫金城里。”
秩父宫的一番话,迅猛激发了裕仁内心里贪婪的欲火,欲火从他的双眼里喷射出来,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赌场里舍得以命下注的赌徒。他一把抓过地图,用那只干瘦的手哆嗦地在中国的版图上划了半天,长叹道,“太大了,太肥了。”
他突然觉出一缕哈喇子正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忙尽力吸了回去,然后挥拳在地图上一砸,对秩父宫说,“督促我们的武士们加快进度吧,我对他们抱有信心,但是,我也不想给他们太大的压力,我只希望在中国的战事在一九四五年年底之前结束,我将在这一年的年底坐到北京皇宫里的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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