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弃儿)第一章

当他被甩进大牢的时候，母亲连眼泪也没有了。

母亲咬紧了牙，目瞪口呆地站在大牢门外，想起那监狱的“弃儿”，就回到了当年：回想起奶奶，那时奶奶走进古老的成隍庙，离家不远的成隍庙，那座古老而陈旧的庙子前，后来除四旧时，也除去了一些亭台楼阁。只有庙宇前那颗树，那颗歪脖子黄果树，轮到“文化革命”，树大心空也无人管它。那日树旁就是刚命名的小街，奶奶本欲买点禽肉之类什么的，为自己生日到来打一次“牙祭”，可是就在这天早晨，这颗歪脖子空心树下的奇迹出现了：那棵古老的黄果树，在薄雾中，空心处怀猜着一张尿布裹着的血窝婴儿，抛在伞下一般的空心树凹兜里。也是这天早晨，赶场的人们，好多本来是来看川戏班子庆祝小街成立的，可到了小街，这不尽人意的一幕，吸引住这里的人们，大家围站在黄果树前，这颗黄果树上挂着招牌：禽畜市场。树下，畜禽没有被人吸注，反倒这血窝婴儿被人吸引了。那年月，成隍庙人家，赶阳城又远，交通也不方便，这浅山沟里，就一座寺庙，寺庙却不小，东西南北中，来去十里八里的人们，轮上佛主观音生日节日，这里来回的老爷老娘、姑娘、小伙子们可不少，到这里祭主的，有远来十里八里的，也有当地的，那时这里也被传为佳话，好像成了仙地远近闻名的祭主寺，寺庙里住着和尚，常年吃素，但每逢祭主日，这些修心积德，养善行僧的和尚，都要去买些小菜，等待来祭主的人吃斋销祸，捐来的钱物，要到阳城去买菜，这里和尚也叹息着，就是轮上祭主日子，买菜要打发挑夫到阳城里去，脚板皮都走起茧了，小庙里和尚还是不够用，太远了，这小寺，大家就一直酝酿着，在寺庙外建立小街，供这里人们交易，供这里需求，不让挑夫走破脚板皮也不够来人吃斋，据说：这祭主庙，每碰上逢过年过节，可真是热闹，当地人称：年初一、十五，天灯照寺，祭主络绎不绝，人流如市，倒不如把庙外当市？让和尚念经也得个安宁，不让小差赶集那么远，人们今后也省得些事，就这样，自发地酝酿把这片地改作农副产品市场，这交易市刚成立，这里人们心里正乐开了花，今天这里庆功热闹的日子，可奇迹出现了，出现在那神奇的黄果树下，那薄雾清纱的早晨。

小街上，主持人前两日挂上了经营范围招牌，昨日还有新消息：这里庆功集市，还有大型文艺戏班登场表演，一日三场，这可乐坏了人们，早晨人们天麻麻亮就赶往此地了，那位赶早集的男子，在赶往此地时，好像那狮子嘴张的黄果树兜底里，兜着一个婴儿，尿布裹着的，还听得见凄凉的婴婴啼哭声，这汉子看了是血窝婴儿，自认倒霉，不该这么心急来赶早集，他一气之下，骂建立这街，骂戏班子，骂自己不该来赶早市，“老子这么心切，为了来捧场，可是这倒霉的运气……”他车身就走，再也没回头，再也不愿意回头……

天渐渐亮了，赶集的人们陆陆续续赶往这里，庆功吉日却不见了这人的终影。这破天荒地头一次在这里举行庆功典礼，大家心情都很急切，赶到的人们特别多，很想见自己以前没有见到的一切。可坏了，不知那个舔不知耻的婆娘，屙下一个婴儿，就这样没心没肺地抛弃在这黄果树底下。“嫂子，你也别骂了，恐怕要不是盘不起，谁家父母会这样坏了良心？”

“快让开，看裹的尿布里有什么没有？”还是有明智的叫醒人们，但是此时站在那里的人们谁也没动，谁也不肯动，就连发话的人，在他一言既出，说来此话时，既没有人接应，也没有人肯动手去扶开这血窝婴儿，他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天已大亮，这里围着去去来来的人们都叹息，那颗黄果树下的奇闻也不胫而走，只有奶奶，拄着拐仗，走在那里，什么街上的活动，歌舞在也没有打动她，眼前这婴儿让她感动了，和围观人站在黄果树下，看着那“凹树”下，奶奶的心与多少人不同了，心在发酸手发抖，那双菊花般的双眼，此时也布满了泪水。她看着尿布，看着地上裹着的血窝婴儿发愣，一颗赤诚善良的心挑动着她的情丝，地上的弃婴动了一下，奶奶更心疼了，回望人们，细声问道：“那个叫人让开的男人呢？”她双眼寻找，可没有了终影，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去了，“嘿！这还算男人？”自己就抛下拐仗，蹲下身子，捡起血窝婴儿，奶奶还在尿布里掏出一张纸条。“有谁识字？帮老太认认？”她掏着那张纸条，从血窝婴儿尿布里掏出来，拿在手里，四处寻求的目光，希望谁能理解，谁来帮她认认。

人群里，终归是好心人多，有一位汉子，看似手上很粗糙，恐怕他也认得一些字，他接过众多不愿接的字条，看了看念道：是弃书。

“什么弃书啊？！你念来听听。”

他拉大锯似的念开了：

天苍苍，地茫茫，

婴儿辍地要离娘。

吾家挑夫进了城，

“棒毁”钻进我小房。

谁知那夜我上当，

儿上身来娘无防。

小生得来无觅处，

泪满衣襟求善良……

奶奶一听，唉！是什么怪事儿？她眼里恨，心头气，这抛下的小生命，是私生子。那时节，无法治理生育，善良的母亲，不知道怀上谁的孩子，不知谁是孩子他爹。奶奶堂目结舌，张着佛口：“狠心的男子，罪果罪果！孩子别哭，善哉善哉！”说着，她抱起了婴儿，想着自己平日在庙里求神告佛时，总念着那“善哉”句语，她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可那血窝婴儿“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奶奶在也放不下，在也没有放不，她心在颤抖，手在颤抖，她想骂，骂谁呢？小媳被“棒毁”奸污，无罪啊！可留下这婴儿又有什么罪呢？她想着这狼心狗肺的“棒毁”，这“棒毁”横行的岁月，在村庄里，天没黑，就有毁徒示威。那年月，何况一个单身女子，就是精强力壮的男子，也有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她叹息：在陈家村，那一道无道弯儿，弯道上那一路“残毁”，“残毁”上有一座残寺庙，残寺庙里白天就蹲着一些“残毁”，毁徒们白天不下山，山上设有两道寨门，白天都被“残毁”堵着，晚上就从寨门出来，顺弯儿里从山寨出来，抢劫这里素民百姓。老娘是亲眼看得村前村后抢得鸡飞蛋打的。这单身女，男人走了，又何处逃得了洗劫和奸辱呢！她叹息着，抱起婴儿，在手里掂量了好久，心疼得像冬天里煨在火里的红苕，软了粑了熟了，她那颗滚烫的心，没有把婴儿放回那狮口般的树兜里，她反倒放进了自己买菜的篾筐里，再也没有去街上买菜，也没有去揍热闹，手提篾筐，一步一步回陈家村……

就在踱回村子那天上午，村子里和小街上一样，挤满了同院的男女，挤成一团，大家看着这血窝婴儿，都怨奶奶多事。院子里七嘴八舌的，“嘿！这年月，‘棒毁’都抢来吃，你还捡孩子，有精神养孩子么？女人饿得连生也生不出孩子，你这老太，真是老糊涂，糊涂透顶啊！你捡来吃什么？”

老太听也不听，抱着婴儿就离开。回到自己那间小草屋里，她叫醒素芳：“素芳，你与陈成结婚两年了，没生下孩子，这下，我可捡回孩子了，你可以不用再担心，再说，这条小生命啊！多少人看在黄果树下都痛心，我……”奶奶说不下去了，擦着眼角的泪，“我不能看着这生命丢失，媳，你就当自己的孩子……”

陈成垂下头，两手支撑着下鹗，心里非常难受，低吼说：“娘！你就知道素芳不会生孩子，才结婚两年，这年月，这困境，生活的灾难，人们的不幸，谁家结婚女子还有儿女上身？上屋那位昌华，结婚六年才身孕，你就不知道？你就知道媳妇不会生孩子？你捡回这弃婴吃什么？再说，这孩子大了，早晚会被人告诉他，他是弃儿，这样的儿子，他会瞻仰老人么？”

“住口！”母亲一拍大腿，“血婴无罪，反正不能伤了这条生命，不能伤了这孩子……”

就这样，一家悄无声息，别扭地过着日子。“唉呀！陈家的老太自找苦吃。”

“你别……我家的事儿不由你隔壁邻居管！”这回奶奶真倔了，无论人家怎样舆论，她也不听，偏不抛弃这婴儿。这是一条生命，一条受损的生命，不能让他受伤害，再说，我这把年纪，不说修心养德，就是这些年，没见到孙子，捡回这婴儿，也当孙子，也了确了我年老的心愿。那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陈成没有说一句话，母亲感觉到了，像外面的风，不停地“沙沙”扫着屋外的竹林，扫了一夜，吹动门前的树，掀动陈家人的屋门。夜很深了，可这深冬的风有些寒冷，有些刺骨。奶奶把婴儿暧在被子里，暧在自己身边，可她这家里并不富裕，被子有些单薄，她紧揽婴儿，揽在自己身边，但这夜也感到有些寒冷。她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只感到外面风特别大，也特别猛，好像要让这家小户人家老太也抵不住，在寒风中抛弃这孩子，那间泥草墙的小屋子，四处都钻进寒风，钻进她家裂逢的墙里，钻进单薄的被子，钻进那覆盖的薄被，那单薄的被子，好像无济于事。一夜的寒冷，太冷，让她和婴儿在忽悠忽悠的夜晚度过。她倒在床上，总是听着这不能平息的风，夜深了，风是那样的猛，竹树是那样地扫着他的房屋，让她自己也澈夜难眠的身子，身边还揽着一个血婴，她不知怎样度过的这夜，蒙在被子里，婴儿凄惨的哭泣，奶奶也在被子里流泪咳着嗽……

那夜那慈善的心，牵着她泪水，动感地想着：“这年月，为什么这些村民变得无情无义？”她解释不出来，说不清楚。她只好蒙在被子里流泪……

“妈，还是把这孩子抛弃吧！外面议论那么大！”

“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别管！捡回来的婴儿，能抛弃？这寺庙里，人们去求香拜佛为了什么？”

“妈，你还没听说，这寺庙都毁了……”

“反正我不同意抛弃，积德啊！”这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动母亲的心了。“陈成，要抛弃孩子，老妈给你们分开过！”

“妈，你说什么？”一家人都掉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