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上大学（第二十五章）

天渐渐地亮了，外面的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有汽车的喇叭声和人群的喧闹声，古君该去上班了，他穿戴整齐，带上工作证，走出门口。

他住的是一个新建好的小区，环境不错，出门去上班的人群来来往往。在小区门口，一溜有好几个卖早点的摊位，刚出锅的包子满头冒着热气，香味直往古君的鼻子里面钻，他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肚子里饱饱的，这才朝银行走去。一路上慢慢走着，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唤起了他内心尘封的记忆，这几年的工作和家庭生活都一一回想起来了，可是有关父母和弟弟的事情，他依然毫无头绪。

他走进农行望北支行，正是上班时间，同事们纷纷进来了，迎面而来的同事，不断和古君打招呼，他也逐渐地想起了他们的名字。

他在银行二楼的信贷管理部上班，这个部门一共有七个人，最后进来的是李部长，他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头上的头发早就掉光了，肥肥的肚子，笑呵呵地像个弥勒佛。古君和他打招呼，他对古君说：“古君啊，你今天把上个月地总结报表整理出来，先给我看看，再发出去，后天行里要开会了。”

古君开始工作，他埋首于办公桌上大堆的报表和数据资料，然后在电脑里编辑月报，他一直忙到中午还没有完成。该吃午饭了，有些同事带着盒饭，同科室的小刘和小王约他去外面吃饭，由小王请客，听说他炒股票小赚了一笔。

三人来到对面街上的羊肉馆，里面的客人很多，生意不错，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小王点了菜，看着沉默不语的古君，问他：“古君，今天看你气色不太好啊，也不说话，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古君说：“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太累了。”他想了想，又问：“小王，我们一起共事也有几年了吧，你有没有听我提起过我家里人的事情？”

小王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问这么怪的问题啊，我当然知道啦，你老婆叫柯小芬，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呢，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古君摆摆手：“我不是指我老婆，你有没有听我谈起过我老家的情况，比如我父母，我弟弟？”

小王说：“那倒没有，这些事情你自己不说，我们也不好问哪。”小李在一旁笑了：“古君，你今天有些不对劲呢，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和老婆吵架吵糊涂了？”

小王也笑着对小刘说：“今天你怎么没有带盒饭来办公室啊？难道你也和你老婆吵架了，她不给你做饭？”小刘说：“她敢不给我做饭，我揍不死她！她不在家里，这两天她请假回老家去了，我也可以安静几天。今天晚上到我家里去打麻将吧。”

菜还没有上来，小刘继续给他们讲：“她大舅上个星期死了，是让车撞死的。大舅我见过，七十多岁的老头，耳朵背，眼神也不好，可是身子骨还硬朗，每天大清早起来都要在公路上遛上一圈。那天早上，公路上从后面来了一辆车，大舅走在路中间，司机按喇叭他也听不见，就这样给撞死了。后来交警来了，那辆车是一个单位上的，听说赔给他家里八万块钱，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倒高兴了，为了分钱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村里人都去看热闹。”

说话间，菜都上齐了，三个人开始推杯换盏，个个吃得满脸通红。

下午，古君走进李部长的办公室，把完成的月报交给他，他对李部长说：“部长，我家里有点事，明天我想请一天事假。”李部长看着他：“我看你今天的脸色也是不太好，这样吧，明天你就休一天假吧，你去写一张请假单，拿来给我签。”

天刚蒙蒙亮，古君就起床了，他来到汽车站等去田沟村的车。昨天夜里他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绞尽脑汁也没有想起家里人的情形，他很担心，恨不得马上飞回田沟村去看个究竟。清明节快到了，不少城里人回乡下去扫墓，早晨的第一班车上竟也做满了人。

他从车上下来，田沟村早已变了模样，高速公路已经修到了这里来，田沟村成了一个大工地。他手搭凉棚望去，老家那熟悉的土房子和院落还在那里，难道父母和弟弟还没有搬走吗？他加快脚步赶过去。

进了院子，院子里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玩耍，看到古君进来，她们怯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古君心里想，莫非这是弟弟的孩子？他顾不上问，径直迈进堂屋里。

堂屋里的桌上，还摆着碗筷，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在收拾桌子，古君怔怔地望着她，她问古君：“你找谁啊？”古君回答：“我找，我找。。。。。。请问你是哪位？”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到底要找谁？”

古君说：“这栋房子是我家里的，我现在在市里面住。我想问，这户人家都搬走了吗？你知道他们搬到哪儿了吗？”女人用惊异的神色打量着他：“这是你家？你还会不知道你家里人在哪里吗？”古君解释说：“我在外地，好几年没有和家里联系了。”

女人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个坏人，这才告诉他：“我们是修路的施工队家属，住在这里的，我们刚来的时候，这房子就已经空了好几年了，听别人说，这家人几年前都死了。。。。。。”

听到这里，古君眼前一晃，差点摔倒在地上，那女人后面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他脑中只回旋着几个字：‘几年前就死了，几年前就死了’。他猛地转身，撒腿就往屋后后山跑去，一路上慌不择路，他也根本没有看脚下的路，几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也不觉得痛，爬起来又拼命地跑。

到了自家的坟地跟前，前面是三座相邻的坟包，古君的心跳得飞快，眼前有些模糊，等他看清楚坟前简陋的石碑上面的字迹时，再也支持不住，摔倒在松软的草地上。他想放声大哭，可胸口像被一团东西给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沉闷的悲嚎。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有山风吹过，寂静的山里显得寒冷萧瑟。古君不知道自己在坟前坐了多久，眼泪已流干，他痴痴地坐在那里，脑海中什么也不想，就只是傻傻地坐着。

赵老栓今天是到山里来上坟的，去年他就已经搬到镇上去住了，他在坟前烧完火纸，远远地瞅见田林生家的坟地前似乎有个人影，他沿着小路走过来，一路上还在想着会是谁呢？直到走到跟前才发现是古君。

“古君，古君，你怎么坐在这里啊？”听到有人在叫，古君像从梦中醒来，他抬头看清来人，好半天才张张嘴：“老栓叔。”

赵老栓看着眼前的古君，脸色枯槁，悲苦的神色，头发蓬乱，满身的灰尘，吓了他一跳，忙扶起古君：“古君，你怎么啦？你爸妈和弟弟也走了好几年了，你不要太难过哩。”他拍打着古君身上的尘土。

古君“哇”地哭出来：“老栓叔，您快告诉我，我爸妈和弟弟都是怎么死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您快告诉我呀！”赵老栓叹着气，扶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好好好，你别急啊，我慢慢说给你听，看把孩子给伤心成啥样儿啦，可怜啊。”

赵老栓说：“我家和你们家隔得不远，平日里和你爸走得近，我也知道你们家不少事情。这些事还得从你身上说起呢。”古君想起口袋里还带着烟，他掏出来给赵老栓点上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

赵老栓吸了一口烟，他的声音随着吐出的烟圈悠悠散开：“听你爸说，那年你从学校回到家里，说什麽也不肯再读书了，非要去市里工地上找四喜，说要去打工挣钱。大伙都知道，你也是好心，想帮你爸妈减轻负担，你家里的情况也是明摆着的，谁曾料想，好人没有好报啊。。。。。。”

谈起陈年往事，赵老栓的眼中也有一层薄薄的泪水，他继续说：“我记得那几天下着好大的雨，后来岩上还滑坡哩，你一早就去了市里，虎子在学校里考试完了，也回家里来，听你爸妈说你辍学了，他顾不上大雨，非要跑到市里去找你，想把你拉回来继续读书，你爸妈拦都拦不住。世上的事啊，往往就是这样巧，他在公路上没走多远，岩上塌了，石头滚下来，他来不及躲闪，被砸到脑袋上，人也滚在河沟里，当时就咽了气。唉，可怜的虎子，多好的孩子啊，他说宁愿自己去外面打工，也要让你去读大学，老天不长眼哩。”

古君没有插话，他的眼睛望着远方的山谷，静静地听着。

赵老栓扔掉烟头：“后半夜我们才找到他的尸身，在河沟里面泡得都发胀了。你妈哭得晕过去，你爸也直掉眼泪，自家的儿子呀，又那么懂事听话，谁不心疼。你收到消息，赶回家来，虎子已经下葬了，你两天不进饮食，躺在床上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你又回到高中去读书。多亏学校呢，免了你的学费，听说学校里还给你捐了款。”

“你爸的身体本来就有病，受到这些打击以后，身体哪里能吃得消，你去读大学没多久，你爸就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你和你妈两个人相依为命。村里，镇里每年都给你家发一些生活补助，听说你们学校也有些补贴给你，你才凑合着读完大学。”

“两个亲人都先后走了，你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总跟我们说，她想林生和虎子，想得都快要发疯了，要不是舍不得丢下你，她早就不要活了。她撑着一口气，就是要看着你毕业，等你参加工作了，她也可以走得安心些。唉，可惜你妈终究还是没能熬到你毕业，就只差半年，她也走了。”

古君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到远方去读大学，在南江市读书离家里最近，才可以常常回家里照顾母亲。记忆的闸门打开，他这才记起以往那些悲伤的旧事，原来父母和弟弟曾经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和不幸，古君的双手攥在一起，牙齿使劲咬着下唇，快要咬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