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上大学（第二十一章）

周志把醉醺醺的古君连扶带拖地送回酒店，放到床上的时候，已是半夜一点，他给古君盖上被子，他还得回去和成功一起把其他同学送走。

古君醒过来了，他看看枕边的手机，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喉头一阵上涌，他冲进卫生间，又吐了。他趴在面盆上哭起来，又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脸，他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面容，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他决定去做这件事，而且是马上。

他打开床头灯，找出那本获奖证书，像上次一样，默念着上面的字，他一连念了两遍，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还是在酒店的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长舒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下来，再次拿起证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念着，在脑中极力回想自己上台去领证书的场景，念着念着，脑海中一片空明，周围的事物渐渐模糊，仿佛宇宙中只回荡着自己单调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际传来一样。。。。。。

“。。。。。。高二（－）班田古君同学，物理竞赛省二等奖。”台上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古君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恢复了意识。他看看自己的穿着，又看看周围的同学们，他正站在操场上的队列中，全校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掌声欢腾，全班同学都沸腾起来，没错，他是在九四年6月20日的上午。

他呆呆地没有动静，旁边的江立仁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呆啊，赶紧上台去啊。”他走上台去，手持麦克风的张主任微笑着看着他，颁给他获奖证书的和蔼的陈校长，所有这一切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古君现在确信自己真的已经回到了九四年。

在走回队列的途中，他看到小芬用力鼓着掌，激动地看着他，目光中还带着点点泪光，那么地骄傲和自豪。

上午第三节课结束后，古君隔着窗户，看着小芬的父亲柯老师急匆匆地赶来，把小芬领走了，他现在就像看着一部早已经看过的老电影，对剧中的情节和结果都了然于胸。

高二（－）班的班主任钱主任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时间还早，其他老师都还没有来，他一向习惯于饭后趴在办公桌上睡个午觉。

古君从门外闪进来，站在他的桌旁：“钱老师，我有件事找您。”钱老师坐起身：“古君，你不用睡午觉的吗？有事说吧。”

古君咬着嘴唇，有一阵没出声，他下定决心，开口说：“钱老师，您知道的，我家境很穷，父亲又长年有病，我弟弟也在读初三，马上就要毕业了。家里实在供不起我们两兄弟一起读书，我想我不能再接着读下去了，从今天下午起我就回家去，以后都不再来了。”

钱老师惊呆了，他摇着头说：“那可不行啊，古君，你的成绩那么好，太可惜了，这样会毁了你一生的前途的。这样吧，我去和校长说说，争取免去你的学费，另外还可以发动老师和同学们支援一点。”

古君看着他：“没有用的，就算暂时解决了目前的困难，以后去上大学也没有办法啊。我和我弟弟只能有一个人可以继续读书，我都想好了，我去市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供我弟弟继续读书。您不用再劝我了，我是考虑清楚了才作出这个决定的。”

钱老师看着这个自己喜欢的学生，年纪轻轻，说出来的话却像个大人一样成熟理性，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劝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古君：“那你爸妈同意吗？”

古君撒了谎：“我上次和他们说了，他们也是没有其它办法，只能这么做，但凡有其它的路走，我爸妈也舍不得让我辍学的。再说，我在打工之余，也可以挤出来时间来念书，以后可以参加成人高考的。”

钱老师唯有叹息：“太可惜了，古君，老师还是希望你回家里和父母好好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毁了你的大好前途啊。”

古君苦笑着：“钱老师，如果我的大好前途是要用全家人的痛苦作为代价换来的话，那我宁愿不要。”他给钱老师深深地鞠躬：“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教导，钱老师多保重，我走了。”他的鼻子酸酸的，转身出了办公室。

古君没有告诉其他同学，带着行李独自出了校门，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学校，幸好小芬回家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她，又如何向她解释。

古君顶着大太阳一阵狂骑，累得汗流浃背，他到家的时候，日头还没有偏西，大门虚掩着，家里没有人在，父亲还在窑上干活，母亲也应该在玉米地里。他进了里屋，把获奖证书用布包好，放在箱子底，又把行李藏好。

天色暗下来，母亲和父亲先后回来了，他们看到古君在家里很惊讶，古君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晚上，三个人在堂屋里闲坐，父亲照常坐在他习惯的那只竹椅上抽着烟，古君告诉父母，他今天和老师说了，以后都不再读书了，连行李他都拿回家来了。父亲拿烟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和母亲都急切地问他：“怎么了，古君，为什么不读书了？”

古君迎着父母焦急的目光：“是我自己不愿意再读书了，我想好了，明天就去市里找四喜哥，和他一起到工地上干活，挣了钱，供虎子读书，虎子的成绩好，以后他一定可以考上大学。”

父亲顿时大怒，平时一向和善的他生气起来像头狂暴的狮子，他站起身，一巴掌打在古君的脸上。做惯体力活的父亲，手力大得惊人，这一巴掌把古君打倒在地，左半边脸颊肿起来，嘴角渗出血迹。父亲训斥他：“谁让你去挣钱了？谁让你不读书了？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两兄弟读书！”

母亲哭喊着用身体护住儿子，古君顾不上擦嘴角的血迹，他跪在父亲面前，双手抱着父亲的腿，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爸，您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再去读书了。我知道，您的肝病越来越严重，家里没钱，您也舍不得去治，再这样下去，您撑不了多久的。反正我和虎子只能有一个人可以去读书，我是老大，就让我去打工挣钱吧。”

父亲也流泪了，他扶起儿子，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读书，就只能一辈子当农民，爸妈亏欠你啊。。。。。。只怪爸妈没能耐，挣不来钱。。。。。。”

古君擦了擦泪水，坚定地说：“爸，妈，我不怨你们，真的，这是我自己选的。再说现在世道变了，不读大学也未必就没有出息，外边那些跑买卖，做生意的人，有几个读了大学，还不是照样活得人模狗样的。只要我努力上进，走到哪儿都不低人一等。你们别劝我了，就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就去市里找四喜。”

父亲和母亲没有再坚持，算是默许了古君的做法。他们发现，眼前的这个儿子，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跟在爸妈身后，事事让他们操心安排的孩子了，他的目光中透出果敢坚定和无所畏惧，他说出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父亲意识到，自己老了。

古君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母亲在旁边帮他，眼睛红红的，他安慰母亲：“妈，没事，我会照顾自己的，再说，四喜也会照应我的。”

母亲点点头，吸着鼻子，古君又想起件事来，他郑重地对父母说：“我们班有个同学的爸爸在市里的气象台上班，他告诉我，这段时间恐怕有大暴雨，雨下多了还会有泥石流，咱家后山岩上怕滑坡哩。这几天如果下暴雨，一定要记得把后面猪圈里的猪拉到前面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千万要记住啊。”他知道文化不多的父母平时相信“公家人”的话，就随口编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半夜里，父母房里还传来父亲的叹息和咳嗽声，母亲在低声劝他。古君想起小芬，就在今天中午，他和小芬之间的缘分就永远结束了，他们只能擦肩而过，再也不能回头。“小芬！小芬！”他喃喃地叫着这个令他内心隐隐作痛的名字，渐渐坠入梦乡，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