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上大学（第二十章）

还有一周就要过年了，古君在公寓里收拾着行李。昏天黑地地忙了半个月，总算把手头的工作都安排妥当了，这下可以安心地回老家去过年了。周志前天打电话给他，同学聚会时间就在明天晚上，古君已经订好了明天一早回南江市的机票，刚好赶上。可惜小芬不能一起回去，她们学校这几天都在准备迎接教委的检查和评估认证，作为几个负责的骨干之一，小芬实在是脱不开身，她要忙到腊月二十七才能飞回南江市。

古君的目光落到桌上的那本获奖证书，他把它放进包中，他想把它带回去，去问问周志，周志也在那次物理竞赛中获得市二等奖，也有类似的获奖证书，他想问问周志有没有发现类似古怪的事情。

在南江机场的停机坪，古君从温暖的机舱里走出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从领口和裤腿里钻进去，让他立即打了个寒噤，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南江的天气和深圳相比，如同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机场的出口处，周志在等他，他是开着单位的车来的。周志现在是财政局的一个小科长，他比以前更胖了，肚子明显地向外凸出，一见面，古君就笑话他搜刮了一肚子的民脂民膏。

得知小芬被工作绊住，不能回来参加晚上的同学聚会，周志也感到很惋惜。古君告诉他，自己和小芬计划明年上半年结婚，到时候回南江市来摆婚宴，也可以见到很多旧同学的。古君知道周志一直在追求他们局里的一个硕士美女，他自己戏称之为“高难度项目”，古君问他的“项目”进展如何，周志笑而不答。

周志把他送到南江大酒店，他已经给古君订好了一个房间。本来他要陪古君吃午饭的，可在大堂里连着接了几个电话，每到年底，财政局的饭局多如牛毛，有些是不好推脱的，周志只好抱歉地先走了，他让古君自己在酒店里吃饭签单，所有的花费，他自然会来处理的。

临走前，周志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笑着对他说：“晚上我来接你。本来以为这次小芬要来，特地给你们订了这套大床房，好让你们在大床上滚来滚去，唉，早知道她不来，我也不用费这心了。”

下午古君在市里看了几个新建的楼盘，现在南江市的房地产开发也是如火如荼，他比较中意两个靠近郊区的花园小区，远离城市喧嚣，交通和生活也很便利，环境也好，他想母亲和弟弟一定会喜欢的。

出了小区，抬头望去，云浮寺就在不远处，古君想去看看。

他慢慢拾级登上台阶，那株“迎客松”和树下的石凳一如往昔，他坐在石凳上，回想起小芬在这里给他说的那些话，两个人在这里第一次亲吻，不禁笑了，他掏出手机，把自己和松树，石凳拍下来，等小芬回来以后，给她看，她一定会高兴的。

庙堂里只有一个老和尚在埋头敲着木鱼，低声诵经，没有游人，这里平时人来得就少，寒冬腊月里更是孤寂。古君随便逛了几圈，最后停留在左殿的壁画前面，墙上绘的是佛教的因果图，一幅幅画面，一句句偈语，讲述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劝人弃恶从善。他仔细端详，皱着眉头，时而低头沉思，时刻踱来踱去。他联想起“因果”和“过去与未来”，心中有无数疑惑不解。

冬天天黑得早，还没有到五点钟，天色就开始暗下来。老和尚念完经，看见古君还在因果图前面徘徊，就慢慢走过来。古君见他瘦瘦的，五十上下年纪，目光深邃，似乎能洞察人的心事。

老和尚自称“执叶大师”，他双掌合什，对古君说：“施主，看你愁眉深锁，徘徊不前，似有心结纠缠于胸，劝你凡事不可太过执着。”古君说：“执叶大师，我看了这因果图，心中有些疑问，还请大师指教。”

执叶大师微微一笑：“施主请讲。”

古君说：“昨日因，造成今日果，这些我明白，只是如果改变了昨日因，今日果是否也会随之改变？可因果既然已成定数，又如何能够改变？”

执叶听了，神情有些惊讶：“施主你所说的这些，其实已超越佛法范围，坦白地说，我也无法悟透。不过年轻人，我劝你一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不可妄加猜度，更不可任性妄为。。。。。。”

古君还在思考着执叶的话语，周志打电话过来，催他赶快回酒店。

同学聚会是由周志和成功两个人筹划的，成功在市电信局上班，他和周志两人的工作比较闲散，自然有时间来安排。地点选在一个娱乐城里面，那里吃和玩都很方便。

会场上安排得很别致，在幕台上写着“山水有相逢再见你亦是同学”。周志和成功花了很多心思去准备，他们居然还从学校档案室的一堆旧资料中翻出来以前全班的学生登记表，把每个同学的照片都扫描下来，打印制成一张同学卡，加上学号，放在入口处，五桌宴席，也是按照学号顺序安排的座位。

人差不多到齐了，一共来了四十多人，五桌全坐得满满的。每个人拿着自己的同学卡，看到上面当年意气风发，稚气未脱的自己，无不感慨万千。大家的相貌变化不算大，一见面都能认出对方，大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或绰号，拥抱握手，眼中含着泪光，相互谈起中学时的趣事，引起一处处笑声，气氛很是热烈。中学时代的同窗友谊，最为珍贵，不带丝毫的功利心态，他们这些人已经在社会上磨练好几年了，经历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生活的压力，复杂的人际关系，更是深刻地体会到同学之情的纯真和宝贵。

周志和成功站在讲台上，拿着麦克风，先致欢迎辞，接下来按照学号的顺序，每个人都站起来简短地介绍自己的情况。有半数的人结婚了，大家的职业也是多种多样的，在政府机关上班，在工厂企业，公司打工，或是自谋职业，有几个同学和古君一样，在外地工作，特地赶回来参加聚会。

菜是一道道地上，酒是一杯杯地喝，在这种气氛和环境下，人都放开了，变得豪爽了，他们窜着桌子，互相敬酒，谈起往事，有两个大男人说到动情处，抱在一起哭起来。走上了社会，就再也不是校园里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学生了，尝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承受的压力和心中的不快，平时只能藏着掖着，但在老同学的面前，却都愿意敞开心扉，袒露无遗。

宴席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钟，没有一个人想离开，他们分成几拨，各自去玩自己的。娱乐城里面都很齐全，有些人在KTV包房里唱歌跳舞，有些去棋牌室打麻将和扑克，也有人去一楼打台球和乒乓球。所有的费用都由周志和成功负责，他们不让其他同学掏一分钱。

古君喝了一肚子的酒，他感到头发晕，胃里有些恶心，匆匆来到卫生间里吐出来，又用冷水洗了脸。他走到走廊上，打开窗，外面冷风吹在脸上，人舒服多了。

周志找到他，拉着他就往包房里走：“古君，原来你躲在这儿啊，走，和老同学一起聊聊，今天可真畅快。”

在一个安静的包房里，成功，罗兰，陈松，孙封山四个人正在那里，他们打开了两瓶红酒，见周志和古君进来，招呼他们坐下。关上门，外面的喧闹也被隔在了外面，这几个要好的同学可以好好聊聊了。古君看看他们，突然说：“就只少了小芬没来，你们还记得吗？高考结束后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成功家里喝酒的那一次，就是我们这几个人。”

大家看看，还真是如此，成功感叹说：“还是古君记忆力好，我就只记得你那次做的菜，确实挺好吃的。”

大家举杯，为重逢而干杯。周志提议说：“来，我们来讲个话题，在座的各位都是大学毕业的，我们每个人就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没有上大学，那么，此时此刻的你，应该会在做什么？是什么样子？好吗？”

大家一听，觉得挺新鲜好玩，纷纷说好，于是，就以座位为顺序，由成功先开始。

成功还是那么瘦，他摸摸自己的头：“如果我没有上大学，那不可能，我爸说，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他会打死我的，哈哈。。。。。。”众人不放过他，非要他说，成功又想了一下才说：“真要说的话，可能就是去当兵，从小我就喜欢军人，不上大学我就去当兵，在部队里在熬上个一官半职，现在再不济也是个中尉啊。”

罗兰打扮得挺花哨，自从嫁给一个煤矿小老板以后，她就在家里做起了全职太太。她摆弄着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的手指，说道：“我老公要娶我，除了我的长相以外，就是因为我是大学生，他初中都没毕业，可能从骨子里他还是有点迷信‘大学生’这块招牌吧，尽管现在大学生满街都是。还有就是我是学财务的，在生意上也可以帮帮他。如果我没有上大学，那很可能就是找个小职员之类的嫁了，再在单位上做个无足轻重的文职，内勤之类的工作，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吧。”

陈松喝了口酒，放下酒杯：“你们都知道，我家住在镇上，我爸是个老木匠，做了很多年了，手艺不错。我想如果我没有去上大学的话，肯定就是个木匠，子承父业嘛。现在这会儿，估计在做室内装修的木工，其实也不错，挣钱也不算少哩。”大家哈哈大笑，成功说：“那样的话，咱们市里就少了一个外科医生，多了一个木匠。”

周志接着说：“确切地说，如果不上大学，我也不知道我会在做些什么，可能父母会帮我找份好点的工作吧，在一些效益好的厂里，比如烟厂，酒厂等，慢慢混个位置，工资不多不少，有保障，娶个平常女子为妻，生个儿子，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生。其实这样也不错，也是平淡幸福的一辈子，总比现在好，那个女硕士很不容易搞定啊。”

古君拍拍他的手臂：“可不要气馁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轮到古君了，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红酒，半天没开腔，成功说：“古君，说啊，大家都想听听你的想象呢。”

大家都安静地等着，古君抬起头来，眼里是哀伤的神色，他缓缓开口：“大家同窗三年，你们都知道，我家在农村里，家里很穷，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还有个弟弟，比我低两届。我爸有肝病，他为了供我们两兄弟读书，拼命干活，农闲的时候还要去村口的石灰窑上做工，有病也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就只用几把草药对付着。”

周志比较了解古君家里的情况，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其他人也默默地看着古君。

古君继续说：“我弟弟很懂事，初中毕业就不读了，跟着村里人去南方厂里打工，每个月寄钱回家。就在我上大二的时候，我爸病死了，当时就我妈一个人在旁边，多亏有村里的邻居们帮忙，才办了丧事。”他擦了擦眼角泌出的泪珠，停顿了一下，屋子里安静地出奇。

他又说：“后来，我弟弟在工厂里出了工伤，他的左手只剩下半只。。。。。。他还一直瞒着我们，怕我们伤心。。。。。。。”古君大滴的眼泪落进酒杯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一仰脖子，一杯酒和着眼泪顺喉而下。大家的眼中都含着泪光，罗兰用纸巾不停地擦着。

古君用纸巾擦了脸，平静了心情，给自己斟满酒：“如果我没有去上大学，那可能就是做个种地的农民，或者在建筑工地上当民工，靠力气吃饭。我现在的工作确实还不错，以后应该都可以过上一种别人称之为‘中产阶级’的舒适生活，可是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可以有机会重新来过，我宁愿自己没有去读大学，哪怕一辈子都只是个卑微的民工，我都愿意。。。。。。我只要我爸和弟弟好好的，只要他们都好好的，我都愿意。。。。。。”他又泣不成声了，仰头又喝下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