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云江情雨>>第四十四章

仲夏五月天，晚上也有些热,一家人在院里乘凉。南英妍叫光烨把康维则请了上来。为说话方便，坐在自己屋子炕上，打开东边侧窗，月光陪伴着晚风撒了进来。她们盘脚搭腿地坐在窗口底下。南英妍把康维则让到炕边近窗口的地方，她坐在里面。韦谠国盘炕在冬韦村很有名气，他盘的炕一天做一顿饭就烙的睡不成。被子取了，叫炕凉着，却向外散发着热量。她俩都出了汗。十五瓦的灯泡挂在楼边，本来就暗淡不明，小蚊子却偏拣红处落，在小灯泡四周飞旋，嗡声一片，胆大一些的，居然爬到上面去了。小灯泡被罩严了，真叫人恶心。南英妍想把灯拉灭，把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逼走，并减少一些燠热，却怕康维则上心，没有那样做；也真想点一把火把那些可恨的东西烧死，却觉得自己一个人干不了那事；叫康维则帮她，却知道康维则又没多大力量。

拉扯了几句闲话之后，南英妍说：“贞她妈！你好糊涂呀！娃得了病，你咋看不见？咋不管?”康维则问：“她干妈！哪个娃得了病我没看见？没管?”南英妍说：“贞她妈！我问你，贞最近吃药你知道不知道? 娃患的什么病，你问过娃没有?”康维则说：“贞吃药我知道，我问过贞，她说有些不美，不要紧，喝几服药就好了，叫我不要操心。”南英妍“嗯”了一声，沉默起来了。康维则从南英妍的话语里听到了山崩地裂声，害怕了，也急了，看着南英妍，说：“她干妈！我说的不对吗? 你快说！贞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真的昨这么糊涂呢?”南英妍说：“贞她妈！如果贞真是小病，我就不给你说这话。不过，你不要紧张，更不要害怕。”康维则听了南英妍不头不尾的话，知道女儿得了可怕的大病，不由惊慌起来了，瘦削的面庞如涂了一层矿蜡，一抹惨白。她坐不住了，不停地变换着姿势，眼睛却始终呆滞地看着南英妍，散射着两束恐惧的寒芒，浑身不时地哆嗦着。她催促道：“她干妈！贞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快说呀！急死我啦！”南英妍说：“这样吧，你回去把贞问问。”康维则说：“她干妈！你知道可为什么叫我去问贞呢? ”南英妍说：“贞她妈！我倒不想给你说，可一想这话不说不行啊！贞待我这么好，我不给你说，把娃耽搁了，我就对不起你和娃了。娃得了肺结核。不过，你不要惊慌。病才发觉，是初级阶段，能治好的。我给你说的目的，是让你知道，心里有个数，做个精神准备，想办法给贞看病，不是为了吓你，给你增加思想和精神负担。这话我不给你说，拖下去对娃对我们都不利。前面娃为啥不给你说实话，她知道家里情况，怕给你说了不但对她治病没有帮助，反把你吓一跳，为她伤心落泪。你身体不好，对她的病更不利。可怜的女子哟！为你和家里操的心太多了啊！康维则果真听到了山崩地裂声，她早被吓呆了。南英妍话刚说毕，她跌到炕下去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南英妍慌了，赶忙从炕上溜下，叫秀红、淑娟前来帮忙，用针刺人中穴，刺十指尖，灌冷水，掐鼻子，大声疾呼，诚办了一会儿，总算救醒。被扶到炕上歇息的时候，满目凄凉，潸然泪下。南英妍对秀红、淑娟低声说：“到门上不要说，忙你们的事情去，我照看你娘。”

崔秀红、徐淑娟出去了。

南英妍斜躺在康维则的身边，一半数落一半安慰地说：“贞她妈！你咋是这人呢? 贞你心疼我不心疼? 说实话，我把她看的比我春灵、会灵还要亲呢！我给你说这话的目的你该知道么，我们尽快地想办法给娃治病。才听到这话，难免有一惊，免不了要伤情，但总得控制一下自己么！放清白一些。病在娃身上，娃都没像你这样，她心里不痛苦嘛? 却没有对你吭一声，照样给你割草放牛，挑草喂猪，纺线织布，做饭洗衣，见了人还总是泛着笑脸。你是娃的母亲，要多为娃着想，要为娃做主，看想啥办法给娃看病呀? 嗳！不该我说的话，你把娃使的太苦了！我也对不起娃呀！娃的病硬是我们两个人给累出来的。”说着不由老泪纵横。康维则看南英妍哭了，她就不能再哭了，坐了起来，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说：“她干妈！你说我是对的，我这人性急脾气焦，涵养性差，你不要怪记！你结磨下的人，不是不知道。再说，由不得人呀！这孩子太命苦了! 刚怀上她身子，她大就死去了。孩子上世来，只听到做母亲的成天呼唤，没有见过父亲的亲切笑脸。孩子和别人家的娃嚷仗，那些娃骂她墓生子，一听这话，孩子就气死啦，不是用牙咬那些娃，就是用石头砸。回到家里搂住我只是哭，口口声声问我她为什么没有父亲。你知道，贞她大离去之后，我是多么地可怜呀！哪里是在过日子? 娘们仨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冬拐子要卖我，给他娶老婆。我和那东西几出几进，就把仗嚷扎啦! 明明看我是寡妇，谁都可以欺负么！她叔过来之前，甘贪玩喜耍，书念不进去，活又做不了，还只惹我着气。活没人做，屋里的粪尿担不出去，地里的庄稼收不回来。公社化后，她叔倒过来了，可不在家里，工资很低。家里没人上工，分不下粮食，一年四季没啥吃。不是她舅牵挂添补，娘们几个早都饿死啦。还是女娃心疼人，贞从七八岁起，就帮我做这做那，割草、放牛、拾柴、喂猪、撕花搓捻、纺线织布。每天晚上帮我忙到深更半夜。数九寒天单鞋净脚架在机子上织布。逢集还得跟上我去街市上卖，布卖了才能去籴粮食。搭布的女子却没衣裳穿，一件染下的粗布褂子穿了四五年还在身上，烂了补补了又穿。冬里连一双袜子给娃都买不起。女娃大了不耐贫。到了夏季，越显得自己的娃不如人。别人家的女子穿得花花绿绿的，贞可怜老是一件白粗布衫子。我伤心了，咬住牙挪腾出了几尺布用红一煮，才给娃添置了一件红衫子。从前年起，我发誓不亏我贞，哪怕给他们三个不穿，也要给我贞穿，每年给添一两件新衣裳。她肯做活，衣裳辄是烂得快。谁知受苦的人还不嫌衣烂饭淡，不受苦的却争着吃好的穿好的。一次，我给贞缝了一件花布衫子拿了回来，贞嫌我给她制啦，媛却喔嘟喔嘟的，说我是偏心眼，见她姐姐稀罕，哭闹着要我给她制。她叔回来后，媛又在她叔跟前告我的状。好在她叔见贞也稀罕，把嫒数说了一顿。嫒也听话懂事，自那以后，我给贞弄啥，嫒就不管事了，并给我说，她姐姐大了，穿的衣裳总不如别人家女娃穿的好，要我给她姐姐花些钱制几件衣裳。她叔也对我说，嫒小，穿瞎穿好没啥。贞大了，又成年风里来雨里去拖泥带水忙里忙外的，衣裳费得多，给贞每年添置一两件衣裳。他要我那样做，他也是那样做的。一次他从城里回来，刚给贞扯了一件衣料，买了一双袜子，给其余三个啥都没弄。我觉得他那样做不妥，心里却高兴。她干妈！不知道是这女子命苦我心疼嘛？还是由于她受的苦多我心里不得下去？我总觉得我亏了贞。”南英妍说：“娃的命也苦，手脚也太勤快了。贞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疼她爱她，我为什么还疼她爱她呢? 贞能把我当你一样看待，我就不能像你一样疼娃爱娃嘛? 村里人谁不夸称娃? 一头快要下社会的牛，进到你圈里，就膘圆滚壮起来。那头母猪两年五窝，一窝不是十三四个，就是十一二个，至少也没下过九个呀!”康维则说：“噢！这一窝眼看又下呀！主意当初是贞出的，经管又是她操的心最多受的苦最多。这两年全凭这头猪救了紧。嗳！我这人也太糊涂了！你今天一说，我才意识到我确实把娃使得太苦了，叫女儿得了病。肺结核！村里好几个人不是被这病折磨死的嘛！是我把娃害到这一步的呀！她于妈！你说怎么办？虽说没钱，我却是舍得花钱的啊! 只要能把贞的病治好。屋里当下没钱，我先贷一二百块钱给娃看病，随后这一窝猪娃也能卖一百多块钱。万一不行，我再向我几个兄弟张个嘴，叫他们给我再寻些。”看着南英妍，满目泪水。南英妍说：“贞她妈!去！你这样说我就觉得事情好办了。我跟前有二百块钱，等一会儿我给你拿下去，你暂时就不贷款了。你一会儿回去，和贞说嘎，把屋里的事情安排嘎，给队上请个假，明天就连娃去红旗医院，看着医生给娃复查一下，真是那病，问医生看怎么办好？医生说需住院治疗，就住院。不住院能行，就按医生吩咐的办。为了娃的病，不要舍不得花钱。回来以后，要叫娃多休息少做些活，把你娘们几个苦累嘎，还要注意改善娃的生活。我也不要娃给我做什么了。还有一点，如果传染，设法把娃的碗筷和其他人分开，不要拉混。还得考虑一家人的健康。这一点，贞能理解的。说不定娃首先就要提出这个问题。另外，请你相信，作为贞的干妈，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给贞治病的。”康维则太感激南英妍了，说：“大姐！你为贞把心操碎啦，为我们一家人把心操够啦，啥时候我们才能报答你的恩情呢?”南英妍说：“贞她妈! 你这样说就把我当外人了。谁叫你生了这么好一个女儿呢?自你们住过来后，我们两家论计过嘛？”康维则说：“倒没论计过，但总是你们诚携我们哩呀！”南英妍说：“贞她妈！就是这，你先下去，我一会儿来。”

康维则回到门口，看冬贞在猪圈跟前喂猪，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大声说：“贞！快往回走！从今以后不准你再做啥活了。鬼女子不要命啦！一家五六口人靠你一个人养活呀? 快往回走！听见啦没有?”冬贞走到跟前，说：“妈！你咋是这人呢? 有事没事总是大喊大叫的，不嫌门上人笑话?”转身又到猪圈跟前去了。康维则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一家五六口人，有比你大的，有比你小的，再没人会喂猪啦吗? 刚你一个人会喂? 是你一个侃下的? ”声还是刚才那么高，说着向冬贞跟前走去。冬贞说：“你这人哟！还说不清你，真把人能气死！”

听母亲这么骂，冬甘、冬陕、冬嫒都遭急慌了，特别是冬甘。康维则开始吼叫的时候，冬甘坐在自己炕沿边卷的吃旱烟，嘴里没有言喘，猜度着母亲今天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从哪一角上生的气? 他知道母亲这气头主要是冲着他的，也知道她的火气来得快也消得快，没有吭声。他的性情太瘫了，比女娃的性情都瘫，没有一点火气，或者说他身上的火气等于零，或者说他是火气最低的男人。不管母亲怎样责骂，他从不顶一句嘴，不发半点火。听母亲唠唠叨叨不停，他叼着烟走了出去，说：“贞！你跟妈回屋里去，陕和嫒也回去，我经管猪。”

冬贞回到母亲炕边，靠着炕沿想什么。康维则坐在女儿身边，说：“好娃哩！你哄谁哩都哄起你妈来啦? 当你哄你妈的时候，也不想想你自己的身体，不是你干妈刚才说些，我还不知道你得了大病。”冬贞说：“我得了啥大病? 好妈哩！你不敢把话说低些嘛? 一样我没什么病，叫你这么一喊，全村人就都知道我得了大病。你只图你说话痛快哩，咋不为女儿着想嘛? ”康维则说：“好，妈说低些。你干妈说你得了肺结核，我不敢听这个病名呀！村里好几个人都被这病要了命，还不算大病吗? 这么大的事情你就敢哄着你妈? ”气的转过了头。冬贞说：“妈！不是我想哄你老人家，咱家就是这样子，嘴都顾不住，哪里有钱给我看病? 我叔一件粗布褂子背了五六年啦，烂的不成样子，都添置不起一个新褂子么！所以，我想不如不叫你们知道的好。对你说了，你伤心，我叔我哥都操心。你身体那么瘦弱，咋能受起这打击? 再说，病才发觉，不要紧，也许抗一抗就好了。”康维则跳下炕看着女儿，说：“就你说这话，这么厉害的病，抗一抗就好了? 病都能抗好的话，要医院和医生干啥?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你妈，你是我的女儿? 你得了病，应该给你妈说么！你妈应该给你看么！你为妈、为一家人受了那么多苦，硬是累下的病。每想起你跟妈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泥一身水做活的情景，妈的眼泪总是擦不干。那些时候，妈真不忍心你干那些大人干的活，只是没有办法呀！也是女儿心疼母亲啊！到如今女儿得了病，我能忍心不给女儿看病? 经济再困难，再没钱，我都要想办法给我娃看病。”

这时，南英妍进门了。康维则和冬贞把南英妍拉的坐到炕沿上。南英妍说：“贞她妈! 刚才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不要多说啦! 前面娃没给你说，有她自己的想法，现在她愿意看病了。贞她妈！我给你先拿来二百块钱，你先给贞看着。随后可再说。”康维则又感激地说：“她干妈！叫我怎么感谢你哩? 我们这一家人给你添的麻烦太多了啊！租住你的房，租金分文不要，反过来还要帮我们的忙。我们自己的事情，你操的心却比我们多，想的又比我们到。唉！我真不好意思接这钱呀！”南英妍说：“尽说这些话干啥? 我们又不是一日两日的关系。贞是我的干女，我是贞的干妈。你当母亲的有责任为女儿看病，我当干妈的就没有责任帮干女儿看病嘛? 即使贞不是我的干女儿，作为邻家，你有困难，我都应该帮助的啊！”冬贞又滚下了泪珠，跳下炕，抓住干妈的双手，又“咚”的一声长跪在干妈膝下，感激地说：“干妈！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女儿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

明月在青蓝色且布满繁星的夜空中悠悠穿行。不知疲惫的大雁，张着沉重的翅膀于云阳乡野和云江城厢上空之间飞鸣。在磁力线的作用下，凤凰山和金鸡山凝重的情感都往下沉，于地心融合了。云阳河在明月的光色中，泛着亮闪闪的银波，唱着绵沉沉的情歌，向云江河怀抱中流去。

夜已经很深了，南英妍、康维则、冬贞和南罡都没有入寐，思绪在翻腾。南英妍拉着侄儿和干女，去自己的心田上，仔细地察看怯弱的情思骣骑着那匹黑瘦马走过所留下的紊乱的足迹和那辆以后悔与作难为轮的破车轧过的瘪瘪辙痕。冬贞和南罡在血泪情池中浴洗之后，挽着南罡的大膀，朝刚离开普通人群的干妈身边走去，到了跟前，双双跪下，闪动着泪花，要给干妈揩擦血泪，药敷伤口。干妈苦笑了。他俩也苦苦地笑了。原来这位从秦皇汉武的乱世皮鞭下熬过来的长寿老人，身上既没有风雨溅上的泥巴，又没有兵器刺伤后残留的疤痕。之后，她又和侄儿荷锄去给他俩用泪污浇灌培育起来的丹芍培土。南罡给躺在他情怀里的冬贞擦去哀泪，又请来姑母帮他劝慰，看冬贞喜欢了，谢过姑母，牵着冬贞的手向前跑去。他要领冬贞去赏月观花。但乌云遮挡了明月，黑暗收藏了玫瑰，恶乎乎寒森森怪吓人的。他告诫自己，不要害怕，要勇敢、坚强、顽韧，一定要走到花前月下。为不使冬贞望而却步，为给她撑腰壮胆，鼓气带劲，他拉着冬贞的手。在风雨路上，于黑夜之中，冬贞摔伤了。在帮助冬贞就医时，他暗问自己，作为一个生命的自然人和生理的健康人，怎样才算是一个完美的生活人呢?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 扶起并背上冬贞向前继续走的时候，他自慰地笑了。洪水漫过情感的田园之后，康维则想到的只是她后花园中那株用心血汗水栽培起来的粉牡丹，要去扶护，走到跟前，看南英妍已蹲在那里，扶正又培了土。感谢之后，她寻思后面自己将怎样施肥、灭虫、除草?

阳光下，高颀的人才有长长的影子。明月中，真诚的人才会做彩色的梦。心灵相通了，梦才能做到一起。情念有接通点，才能爆闪出一个巨大的七彩光环，爆响出雷鸣之声，释放出能燃烧一切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