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云阳河东郭蒲河曲隈的金勾村，刚从酷冬的摧残中苏醒过来，好心的仲春画师又来到它的身边，想把它拯救、安慰、抚摸一番。门前的河冻消融了，澌冰在随着清溪绕半圆形的堤岸流动中化为水滴了。三四十户农户掩藏在绿芽萌绽的田园之中，散发着乡曲固有的纯朴的清香。后山的迎春花，从幽暗萧索的荆榛中探出头来，舒展着纤长的身姿，泛着嫩黄色的笑脸，召唤着葱茏芬芳的春天。遗憾的是妩媚的春天却迟迟不到。

 南罡随表兄踏上这块熟悉的故土，儿时的向往、渴求、甜蜜、喜悦、陶醉诸情，便从心底泛起，溶解着浮在心上的忧虑和郁闷。须臾之后，那些泛起的情愫却被思念的烈火烤化为云烟消散了。立时，愁云罩肺，苦雨湿心。于慌惑中动步，怅惘中驻足。仿佛自己的头就没长在自己的身躯上，心也没装在自己的胸膛中。似乎他身边的人们都是头驱动着脚，他却是脚牵动着头。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世上的人又是人世上的人，是人世上的人又不是人世上的人。

    当白发老舅母站在他眼前要他喝水的时候，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壅塞了，口虽干却不思饮，眼睛又湿了。看见了老舅母，母亲便从他辛酸的记忆中走了出来……

    送走可怜的虚幻的母亲，抬起头来，眼前则是母亲的出生故地和她的侄子侄孙。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最亲的亲人，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村里，在社会上，在舅家门上，就远不如母亲在世那情形了，屡屡怃感在他心上涂抹了一层淡淡阴影。因岁月的催化，已结痂了。但一触动，又未免发疼。刚才，他就疼了一阵，疼得他几乎要失声呼唤母亲。

    金勾村和瑶毅村，隔河相望，社会风云在云阳河和郭蒲河泛起的浪花和涟漪却不尽一样。在瑶毅村，表叔和表婶对他情感的色彩是一样的，都是暖色的，把一片真情撒播在他这个似乎遗孤的身心上。在金勾村，他的情绪不如在瑶毅村那些天，没有和他年龄相差不大辈次一样的众兄弟为伴，他闷得慌。除了帮表兄们做各种杂活外，别无它趣可享。表兄们在他跟前都泛着喜欢的笑脸，却都是忍着不同程度精神痛楚的。他不是端碗不看脸色的人，能看出来的。在他们转身的那一瞬间，他觉察到了他们的阴阳情感。从他们的神色和皱纹中，他窥知了他们那委屈的心。从他们和妻子的偷声暗气中，他得到了他们真实复杂的心理秘密。在他们背后，都有牵动和调配他们的人。他们在表弟和妻子的情感线上，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滑动着。他的感觉中，大表兄金贤达和表嫂倒类似于表叔和表婶。

    几天之后，他不由得想大姑、大姑夫、二姐夫和二姐了。他埋怨二姐夫为什么不来接他去大姑家。他吸取了在表叔家的教训，想走盼走，却不明说要走，只苦苦地等待二姐夫或大姑夫来接他。表兄表嫂中，尽管有人巴不得他早走，曾为他暗里吵嚷过，明里却不好启发他走，更不能逼他走。他们整天时不时地往上看，盼不得接他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慌闷得难耐。一日早饭后，对大表兄说，他想去后面山上转转。金贤达说：“你嫌一个人太心慌唠，哥陪你去转一匝。”他说不要紧。金贤达说：“那你就一个人去，小心着，早去早回，今晌你嫂子给咱改善生活哩！”

    南罡先在村边河堰上转了半圈，然后向村后山坡上走去。在山脚硷边，他折了几条迎春花蔓，看过之后，又去闻，香香的。一会儿，便花蔫枝瘦香气飘散了。他不喜欢它们了，把它们束为一股，用一条扎缠起来，拿在右手上，边走边抡。碰到树木，便在树干上抽甩起来。甩打得差不多了，便扔掉。他拨着荆榛丛向前走，野刺扎到手上生疼。看着满手的野刺，还不能往出拔。遇到斜伸横现的枝梢挡路，把它们拨开，人还没过去，它们就急急反弹过来，打在身上，如皮鞭响疼，几乎把他抽倒。他不由自哀自叹，怎么走到这步田地了呢? 叹归叹，还得往前走。看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松柏林，松树的风格忽地提起了他的精神，兴奋起来了，不顾一切地向前攀去。到了松柏林跟前，先拔掉扎在手上的刺，然后去摸围松树伟岸峻挺的躯干，仰望枝繁叶茂的树冠，咀嚼松树的风格。之后，朝南面走去。绕过一个山嘴，便是一抹果树林。有桃树、杏树、核桃树、板栗树。自然法师的魔化力和命运法师的征服力再强，只能有程序有节奏地用它们的法技去演化诸事诸物，也难使他超前闻到诸果成熟时喷放出的综合馥香。眼下，他看到的是阳光可掬的笑容、春风妩媚的身姿、花草恋春撒娇的容态和果树思春翩跹的风骚。核桃树杪已点上了豆状的绿色，桃、杏树红、紫、绿三色共染的嫩枝上，花骨朵快要萌绽了。他似乎看到了绿叶红花，闻到了诸果的芬芳，情绪好多了。一会儿上到桃树上，一会儿爬到杏树上，沐浴二月春光、感尝山脊仲春情风。

    回到河堤堰上，看三表嫂苟磨磨抱着不到半岁的表侄，急乎乎地朝河对岸走。他问：“表嫂！你去河那边干什么?”苟磨磨说：“娃不乖，我携到河那边给看呀！”他的心毛乱起来了，“表侄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他不敢往下想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恐惧立即包围了他，但不能惧形于色。镇静了一下情绪后，他说：“表嫂！叫我抱上，咱俩一块过去。”苟磨磨把孩子给他递了过去。两个人急急火火地向大队医疗站走去。

    到了医疗站，南罡把孩子递给表嫂。医生问诊、切诊后，便用听诊器、体温表检查，诊断毕，说：“孩子体温烧封四十二度，心律严重加快，面带青色，处于昏迷状态，很可能是肺炎。”苟磨磨吓慌了，哭着说；“那……那怎么办?”南罡更着急，说：“那你就快给娃治吧！”医生难为情的说：“很不凑巧，该用的针都没有了，孩子的病很严重，赶快给其他医院发送，看把娃耽搁了。不过，都不要过于紧张和害怕。”南罡看着表嫂问：“那咋办?”苟磨磨说：“到双桥卫生院最近，还有十多里路哩呀！能来急吗?”南罡知道去双桥街都是毛路，说：“那咱们就去双桥卫生院吧！我抱。”苟磨磨又把孩子递给了南罡。

    南罡心里很着急，抱着孩子流星般地走。走了一节，回头看表嫂，表嫂拉得很远，他只有停下来等候。等候、拖延时间将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在恐惧中惊颤、滴血。苟磨磨身矮腿短，正常情况下走路撵不上差不多妇女，现在心乱腿瘫，更是趑趄不前，咋能撵上南罡?尽管她心急如火。到了南罡跟前，揭开襁褓一看，看孩子有出来的气无回去的气，泪汪汪地说：“兄弟！叫嫂子携。”南罡把孩子递给表嫂，跟在后面，一步一趋，瞅然作色。到了河岸上，苟磨磨又揭开襁褓一看，孩子双目紧闭，脸色乌青，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撕肝裂肺大声哭了起来。

    南罡的心破碎了，真的滴出血来了。坐在河岸边，低垂着头，掉着眼泪。他太可怜太委屈了，世事太不公平了，命运也太龌龊了。他能怎样呢？能斗过命运吗?

    河岸边站满了人，有金勾村的男女老少，也有过路行人。苟磨磨和几个女子哭成一团，谁也劝不住拉不开。金贤顺蹲在堰跟前，双手托着脸，满目泪水。三十多岁的人了，独生儿子夭亡了，能不伤心嘛？苟磨磨拉着长声哭道：“哎……我的……娃呀……啊……我那……苦命的……娃呀……啊……你叫……别人……把你……给治死……啦……呀……啊……我早知道……是这……样些……都把他……用……干草火……燎走啦……呀……啊……”

    南罡听出表嫂话中有话，有什么办法，只能伤心，只能垂泪，只能认命。

金贤达来了。苟磨磨哭的话，他走到河套中听见了，说：“贤昌！你把贤顺扶回去，后事不要他管。满娃子！把你罡叔厮跟到咱屋里去吃饭。满娃子他妈！你和他二娘把他三娘扶回。柱娃子！回去取一张席，把镢头锨拿来!”他的话像军事长官的命令一样，没有一个人敢不从。谁也拉不走的苟磨磨，被两个嫂子拉走了。转身的时候，把放在地上的儿子深深看了几眼。走到入村堤堰上的时候，又回过头朝儿子躺着的地方看了良久。说起来，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吃毕晚饭，金贤达叫南罡先睡，他来到金贤顺屋里。金贤顺把他让到柜跟前独凳子上，自己坐在灶火墩子上。当着金贤顺和苟磨磨的面，金贤达说：“磨磨！娃折了，谁都难过伤心，你们伤心，老人伤心，我们不伤心? 罡兄弟不伤心? 但伤心归伤心，可不能责怪罡兄弟呀！他为娃也操了心，帮你也跑了路。责怪人家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只能疏远弟兄们的感情，惹旁人笑话。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对娃照管得不到。今晌午磨磨的话就不好听。咱自己的灾祸，咱自己伤心着气好了，与别人是无关的，罡兄弟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啊！念起姑和姑夫在世时把咱弟兄们稀罕了一场，念起罡兄弟正在避难，明天以后，不要再说无关的话了。”苟磨磨止住哭声，说：“大哥！你话的意思我听清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娃是咱的娃，事是咱的事，与别人是无关的，咱不怪别人，更不怪罡兄弟。兄弟帮我抱娃，我还能怪人家? 今晌乎我气糊涂了，不知说了些什么。即使说了些无关的话，也是咱地方说的平常话。罡兄弟可能上心了，你给兄弟作个解释，我根本不怪兄弟呀！”好聪明的苟磨磨呀！金贤顺也这么说。金贤达安慰了他们几言，回到家里，给南罡作了解释。南罡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清早，毅庆春下来了，他要南罡去他家里。南罡接住表叔就哭。毅庆春和金贤达安慰了一番之后，南罡抹去泪水，说：“表叔！我实在想你，七八天来，晚上做梦都和你老人家在一块儿。我把你老人家害苦了，你老人家的心情和身体都不好，咱们离得这么近，我也没有上去看你老人家一眼，你老人家却跌脚爬步来看你这个不争气的表侄，我真不忍见呀！”说着潸然泪下。毅庆春淌下了老泪，说：“罡！我娃太可怜了，你不要再说了。”看他们叔侄泪眼相望，金贤达眼睛也湿了。劝了表弟劝表叔。平静之后，毅庆春又要表侄随他上去。南罡说他要安慰三表兄和三表嫂，过几天上去看表叔。金贤达也要表弟多住几天。

    于是，毅庆春要走。金贤达要他吃过饭上去，留不住。南罡和表兄送表叔回来，走到院里，听三表嫂又哭起来了，一同去屋里帮金贤顺劝起苟磨磨来。

事发第三天，韦谠国和范景辉下来了。他们直奔金勾村，要安慰南罡和金贤顺，要和金贤达坐叙。他们的到来，给南罡的离开造成了条件。金贤达知道留不住表弟了，不去上工了，要和表妹夫、表弟他们说一晌午长话，要妻子给他们做一顿像样的饭。

    吃过饭，三个人向瑶毅村走去。

    一进门，南罡叫了一声：“表叔！”钻到表叔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毅庆春把表侄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打湿了南罡的衣裳。良久之后，四只泪眼相望，毅庆春要从表侄的脸上分辨出凶征和福相，南罡要从表叔的面宠中读出他心里的真诚和苦楚。一会儿，毅庆春说：“罡！我娃太可怜太命苦了，不过，不昨，以后会转好的。”南罡说：“表叔！孩儿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    ‘

    韦谠国和范景辉安慰了毅庆春一番，毅庆春抹去泪水，倒水、递烟，取出核桃、柿饼，要他们坐下来吃着说话。心绪都不好，都不敢吃柿饼，每个人只吃了一两个核桃，就都不吃了。

    于是便说起话来。范景辉说：“表叔！罡你老就不要再操心了，多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我娘才去世，你的心情不好，身体受到了摧残。以后，心放宽展一些。隔些日子，上去转一匝，或去我姑跟前，或去我跟前，说说话，遣遣闷，爽爽精神。”韦谠国说：“哥！就景辉说这，罡你就不要操心了，有我们照看哩。天不杀无路之人，想必不会再出什么事情的。只要你心里畅快精神好，我们就都放心了。”南罡说：“表叔! 我把你老人家害苦了，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婶娘，对不起你老人家，对不起弓娃和木头。我失去了父母双亲、你和我姑、我姑夫比双亲还亲，什么时候才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情呢? 我放心不下你老人家呀！你心里一定放宽展些。才离开我娘，当下有些不惯，隔些日子，去我姑或我姐跟前散散心，孩儿看你老人家一眼，也能减许多思念。” 毅庆春说：“罡！叔对我娃有什么恩? 你伯对叔才真正的有恩，只是叔没有报你伯恩情的机会了。弓娃没用，也不能代叔报恩了。只看木头将来咋个样？嗳！怎么说呢?”眼睛又湿了。

    南罡要阐明一个道理，说：“表叔！姑夫！姐夫！我心里有许多话想给你们说，只是没有机会。今天，我想借这个机会，把压在我心里的说给你们听听。这两天，我黑明都在想这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凶煞星? 几个偶然事件发生在一块，都与我有关，社会上的人就说我是一颗凶煞星，到谁家谁家就折人。我说我有罪却无罪，无罪却有罪，但绝不是凶煞星。偶然中也有必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亲人们太疼爱我了。你们想过这个道理没有? 当一个人真诚地关心、体贴、疼爱、帮助、保护、拥戴某一个人的时候，他(她)的心只操在那个人身上，会把自己的一切疏忽或忘记的，必然会损伤自己的利益，甚或牺牲自己的生命。当一群人都真诚地去拯救、保护某一个人时，他们都会为那个人损伤自己利益的，当损伤到付出生命的程度时，在一些不明事理的人看来，那个人就是一颗凶煞星了。我们就是这种情形，我大姑一心想着我的人身安全，竟把凤灵妹妹的心脏病给忘了。表叔看钱银娟冷漠我，难免有气，话说的有些高，被她听见了，看我在当面，不好发火，怀恨在心，于是在我婶娘身上出气，失手致我婶娘丧命。至于我表兄那孩子，是我表嫂经管不到所致，与我是无关的。你们说我这个认识或解释对不对?”范景辉点了点头，说：“对，兄弟说的很好，就是这个道理。婶娘去世后，一些人出言就不好听，我也只认为是个偶合现象。谁知表弟家的孩子又夭亡了。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我再也无法解释了，似乎觉得人们的说法是对的，确实带有命运的色彩。兄弟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我当了谬误的俘虏，没有从事物的相互联系和情感扭结上去寻找解释，没有把必然性从偶然性中析离出来。这么我们可以对付传讹了。” 毅庆春说：“我娃说的对，你娘的死，一是因为家里已种下了祸根，二是因为叔疼爱我娃。”韦谠国以南家有这个英俊聪颖的后生而欣喜，说：“罡! 人们的心病叫你几句话给治了。以前，姑夫虽不认为人们的说法是对的，却没有道理去说明人们的说法是不对的。事实不能使自已不信，信者却总觉得没有什么道理。我心里的这个谜，被你在这里解开了。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多少志士仁人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其他首长、保护战友、保护人民子弟兵，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毛主席是克星吗? 普通的战士是凶煞星吗?那完全是情的投入，爱的付出，理义的拼搏。青年人认识问题还是敏锐深刻。” 霍地站起，说：“天黑了，咱们动身吧！上去谁家都不去，刚呆在姑夫和你姑身边，陪姑夫和你姑说话。”   

    起身后，南罡又扎进表叔怀里，眼泪扑簌扑簌地淌着。毅庆春抚摸着表侄的头和身，老泪洒湿了南罡的脊背。良久之后，范景辉说：“罡！不要难过，也不要惹表叔伤心，过些日子，表叔会上去看你的。”韦谠国说：“哥！叫罡走吧！你还得节哀，身体要紧。” 毅庆春抬起头，把表侄看了一会，双手把其肩头一拍，说：“罡！我娃不要伤心，走吧！“转过身泪眼对着孤独的残灯。南罡猛一转身，冲出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