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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农村小说   会员:suyu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0/6/7 11:45:09     最新修改:2010/6/9 18:07:01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云江情雨》第十八、十九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谷书庆
18
冬韦村距南武村八里多路。南英妍虽是农家,但房屋宽敞,劳力充足,家境殷实。韦谠国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开除回家。从此便和田地粪土犁耙镢锄打起交道来了。思想虽“反动”,但心地善良,为人也不靳啬苛损。屋里由老婆操持着家事。基于种种原因,南英妍才敢叫侄儿先来她家里避难藏身。她已经去大门口看过三次了。回到屋里,对老伴说:“夜这么深了,咋还不见他们上来呢? 莫非路上又出什么事情了?”她能不操心嘛? 别说侄儿相貌英俊又很懂事谁见谁爱谁夸,即就是一个傻瓜痴呆,也是她南家一条根呀! 现在,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幺侄格外心疼。大概人们都是这样的心理吧? 倘若一个有父有母的孩子和一个同龄稍大一点的孤儿吵了架,不管怪谁不管谁,人们总以为孤儿可怜遭了人欺负。同是哭唤和掉泪,有父有母的孩子似乎是为了欺哄父母故意做出来的,并不能惹人同情,倒是那孤儿的眼泪才是真正的委屈催出来的,能使人伤心,能获得人们的怜悯。不用说,韦谠国对南罡也操着一条心。在他心目中,南罡姊妹中,惹他最喜爱的还要算南罡,其次是芝荣。在和南英妍生活的几十年中,他屡屡流露出自己的看法:芝兰软弱无能,不会过光景;芝桂麻糊自私,待人刻薄;芝荣性情温存,心慈手巧;南星头脑简单,耳朵太软,不谙世故;南魁语言短缺、性格太瘫;南罡聪颖果决、才貌双全。他把南家晚辈姊妹评头品足还嫌不够,还要把南英妍这一辈姊妹拉出来评品。为这事,老伴和他不知嚷了多少闲仗,可他就不吸取教训。一次,南英妍气急了,入气他说:“我不知给你说过多少遍,少议论人,你总是不听。你说那些话,不知咋叫芝兰、芝桂和老虎他媳子黑女知道啦,她们在我跟前变过多少次脸,不是你这瞎毛病,能被打成‘右派’开除回来?”尽管他理解老伴的心情,心里认为她说的是好话是实话,也知道自己的嘴招惹了不少是非,可当时,怎能咽下这口恶气?一气之下,狠狠地将老伴揍了一顿。事情过后,他千悔万悔,不光亲自拉到医院里给看,还得泛出笑脸赔情回话,不那样做,就安慰不了老伴的心,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很爱她的呀!尤其是到了第三代上世的时候,他才觉得老伴比黄金还贵重。更主要的是,在他被开除回家心情极度痛楚的时候,老伴虽埋怨他,却并不变心,比以前更体贴他了。他总觉得这一点就很了不起,就够上中国优秀妇女的起码标准。就她这一点恩情,他深深地记在苍老的心中。干是,他接着老伴的话茬说:“就说嘛,不对唠叫光明和光炯看去。”南英妍要打发两个儿子前去接看,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宜去。景辉是有谋有略、胆壮心细之人,有他陪送,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儿子去接,该走哪一条路? 见了还会把他们吓一跳。还有,早前哩生产队粮库被盗,公社派人下来会同大队、生产队查处,夜里有人值班放哨。若叫人家见了,以为儿子们要做什么瞎事情。咱是右派家庭,给娃们泼上一身污,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呀!于是,对老伴说:“想必不会出什么事情吧?”韦谠国弹着烟锅说:“那就再等一会儿看。”
   韦谠国把话刚说毕,楼门“咯吱”一声开了。老俩口走到内大门内门口,范景辉和南罡己走到内大门外面了。老俩口紧锁的双眉舒展开了。韦谠国要他俩快回屋里,他去关楼门。南罡和范景辉回到屋里,韦谠国的大儿子光明、二儿子光炯和媳妇徐淑娟、三儿子光烨和小女儿风灵都出来见礼。说了一会儿话,南英妍说:“淑娟!风灵!给你哥下面去!”范景辉说:“姑!不要做饭了,上来时我们在我明昶叔家里才吃了。”南英妍说:“这几天把你劳累够了,却饥一顿饱一顿的。面已擀好了。吃啦还得再吃些。”
    于是,又说起话来。没一会儿,徐淑娟和韦风灵把饭端了上来。在姑夫的侑陪下,他俩或多或少地吃了一些。吃毕,又叙了一会儿话,各处歇息。光明的媳妇崔秀红和孩子遨娘家去了,南罡和姐夫睡在光明屋子里。
    南罡要姐夫先睡,他要写一封信。范景辉太疲倦了,一扳倒头就睡着了。收拾炕的时候,二姐从炕头上拣了一封信,着姐夫给了他。是朱丹亚的,信来的早,是邀他去参加婚礼的。在耕耘爷家里他看了信,却没有情致写信。他没有躬前庆贺,为天之错。可他总得写一封回信,以表补贺。他脱了衣裳,坐在炕上,取出笔纸,先打草稿,几经修改,写的是一封以词为主体的短信:“丹亚挚友!知您和佥碧兰于小年那天结了婚,喜中有憾。因愚友逃亡异乡,几日前才回;紧接着居丧,况天寒地冻,心绪很乱,未能躬至庆贺,为天之错。请予以见谅!仅以此信聊表补贺。为寓喜哀两情,赋词一首,不切平仄之韵,只取词式一格,重在陈意胪情。
                    沁园春
                梦竹花烛补祝附释
    风吟春歌,雪旋情舞,笑调洞房。喜朱佥合卺,吉日祥辰。日照阳台,单宅射光,红云临窗,双枕生辉,举案齐眉抱新人。庆来年,花木生嫩枝,百鸟朝鸣。
    叹天寒地冻梦又残,灾星压我顶,寒舍蒙难。七秩严恃,一惊升天;山恸水悲,日哀月惨。雪大风急未躬前。仅复函,借鸿雁之声,容谅是盼。”
    没有信封,他在折叠好的信文背面写上了朱丹亚的地址:云水县梦竹公社梦竹大队三队。
    快过年了,范景辉屋里啥都没准备。第二天早晨,他要回家了。临走时,把姑母和内弟叫到屋里,掏出一个存款折子,说:“姑!我和罡去外面跑了四十几天,还算不错,挣了一千多块钱。埋我伯伯花了三百多块钱,这个二百块钱的折子,我在京阳信用社存着哩,写的是罡的名字。你给保存住,以备而后结婚盖房支用。”南罡说:“哥!这钱我不能要。你领我出去奔波了几十天,能保住我的身,我就感恩不尽了,况且,埋伯伯我又没花分文,没操一点心。再说,你和我姐累正重着哩。这钱你拿回去,或给人还账,或给娃们籴粮食吃。”南英妍该怎么说呢? 她没有发话,细听他们往下说着。范景辉说:“我困难是我困难的事情,这钱是你应该得的么!你出去一样和我受苦,我不给你劳动所得的报酬于心何忍呢? 再说我又拿的多。有那些钱支撑,我松泛的多了。”南英妍说:“罡!你哥这么说,姑就代你接了。”从侄女婿手上接过折子。范景辉要走了,南罡把给朱丹亚的信交给,要他代寄。南英妍把侄女婿送到村头。
    离过年只丢三天了,韦家一家人忙个不停,担炭、割柴、做豆腐、掏萝卜、扫漆灰、收拾庭除、买东西、蒸馍、布置屋里。好在二十前里就把碾磨上好了。一家人再忙,南罡却帮不上一点,只能躲在屋子里,或读书认字,或习文练字。三十晌午,姑夫在院里给村邻写对联,他技痒难耐,却不得施技止痒。
    好在韦谠国家里房多,给南罡藏身避难提供了一个极有利的条件。正房五六间,两边各四间厢厦,大院外还有五间厦房。紧挨院子的两间是磨房,外面三间租人使用,房屋的主人就是那个在云阳民中受伤的养路工人冬道远。他的祖父一生勤劳节硷,盖了五间正房,跨了八间厢厦,又买了五亩田园地。他的父亲,有文化,曾当过私塾先生,不但保住了家当,又盖了五间院外厢厦,只是没有再买田地。因为有文化、有头脑,有窥时度世的眼光眼力,有一定的政治嗅觉和敏感性,解放前四五年,不仅不买田土,反把父亲留下的地卖的只丢五亩多,仅够一家人维持生计之用。土改时,一些人想方设法要给他家划地主,可终究没有划成。解放前三年,他们一没雇工,二没出租土地,三没放高利贷,仅凭房多这一点是不够的。到了他手里,尽管儿女较多,人丁繁杂,居室需多,房屋还是绰绰有余。五间上房是入深两丈四尺的五檩四椽,坐北向南,顶头两间都分隔成两个屋子。南英妍住在东一间前面,后面原住的是光烨,现在把南罡安排在里面。西边一间前面住的是凤灵,后面叫光烨住在里面。正房和两厢房中间都隔着五六尺宽的空地。面西紧挨上房东边空地的一间厢房是灶房,外面住着光炯,面东厢房住着光明。
    韦谠国虽被革职,沉沦为农民,素质却尚好,本分善良,勤劳俭朴,加之老伴明细精到、治家有方,劳力又多,日子虽不很富裕,粗茶淡饭一年总算可以到头。两个大女儿已适人为妻。大儿子已有两个孩子了。把小女儿、小儿子算上,一家三代十丁,算是一个较大的家庭吧。大家在一起过日子,不曾有分居另炊的话。大媳妇崔秀红正在磨娃,算她聪明,把一家人维持的很好,两个娃你拉一把我拉一把,不觉然都离开身走啦。二媳妇徐淑娟到屋里还没一年,看秀红和一家人关系那么好,看样都看会啦。再说肚里已有了肉疙瘩,眼看就要当孩子的妈妈了。听人说磨娃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要使自己而后少受些累,就得把一家人维持好。韦谠国祖、父两代单传。到了他手里,三个儿子,两个已成了家,两个孙子先是现成的了。他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上工回来,再饥再饿,再乏再累,都要亲抱、逗惹小孙孙。看着天真可爱的小孙孙,总是高兴地说:“算我韦谠国没有亏人。”老伴喜欢孙子,更喜欢媳妇,把媳妇当自己的女儿看待,有话给她们温言细语地说,有事跟她们和颜悦色地商量,对她们的缺点和不周之处,语重心长地给以点拨。难怪村里人都说她见媳妇比见女子喜罕得多,称她是“贤慧精明的内当家”。这个媳尊婆、婆爱媳,子敬父、爷爱孙的和睦家庭,是南罡藏身避难的绝好条件。
    南罡住的屋子,上面是合缝楼板,东边有一个揭窗,有书桌又有椅子,便于他看书写字。睡的是床板,却铺着两个褥子,盖着两条被子。虽是严冬,却一点不冷。屋里每天都有问事、借东西、游门子的人,楼门、内大门总不能每天关着。他成天呆在屋子里。饭不是姑母给端,便是表妹给端,偶尔也有姑夫、表兄、表弟和表嫂给端的事。厕所在院子里的东南角,小解用的是姑夫的夜壶。须上厕所的时候,无外人时,先由谁关上门,事毕再抽开门关。晚上,关上楼门的时候,他便可以出来走动,或和一家人坐在堂屋吃饭拉家常,或去院里赏明月、看繁星,信步走走,让晚风吹吹。过年的时候,来屋里的人比平时多得多。他只有无声无息平心静气地呆在里面。二姐、二姐夫、二姑、二姑夫、表叔、二马娘、淑芸嫂子、单牛、双马,看他的时候,都只能和他在屋子里关上门说话。对于这样的生活,他当然不习惯,觉得差自己和二姐夫在山外那几十天的生活太远了。什么是生活? 他自有明确的认识:生活首先需要的是人身自由,没有人身自由的生活,是铁窗般的生活或奴隶般的生活或牛马般的生活;其次,就是要有活做,要有事干,要用双手和心脑去创造性地劳动;再就是各种精神需求和情志兴趣的满足。不具备这些条件的生活,是非人的生活或枯燥无味、低级庸俗的生活。于是,他又回味起那几十天的游移生活了,觉得那里面的乐趣很大,小范围的约束,大范围内的自由,能跑能走,有饭吃有活做,既能接触和认识社会,又能磨炼和陶冶性情。不像眼下成天呆在十一二平方米的斗室之中,眼看着姑母一家人忙里忙外,自己却帮不上一点忙。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出来了:“这和牢狱生活有什么两样? ”但他绝不敢流露于言表的。“要不是大姑这个绝好的条件,自己于何处藏身呢?
    他要适应这个新的生活环境,觉得是自己看书学习写字作文的极好机会,便用理智和意志把自己禁锢在攫知的枯燥世界里。姑母、姑夫知道他不习惯,常来屋子里闲谈聊天,同他说这说那。他和姑夫少不了谈古往今来的社会变革,谈各个朝代的时世和主要历史事件,谈对“文化大革命”和历次政治运动的看法。他们的认识是一致的,言谈就融合。从和姑夫的谈话中,他对姑夫有了更深刻更本质的认识,觉得姑夫心地善良、坦率耿直、看问题客观全面、认识问题尖锐深刻,是一个有觉悟、有水平、有情义、有道德的好人,只是吃了诚实和耿介的大亏。他寄希望于老天,有朝一日,姑夫的冤案能被昭雪平反。   
从和内侄的谈话中,韦谠国觉得南罡书理深厚、才思敏捷、言辞精辟简练、谈吐从容裕如、分析事理深刻透彻、认识问题独具只眼。判断他将来一定有所作为。他以有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内侄而欣慰、骄傲和自豪。
南英妍更喜欢侄儿南罡。老伴是从气质文才方面去喜欢的,她是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去喜欢的。当她从老伴的谈吐和对待中知道他喜欢侄儿时,心里乐开了花。但当她最高兴的时候,心却最毛乱。一想起侄女婿年下说的话,心里便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原来,范景辉和她说长话的时候,提到南罡和谢亮的事情。当时一听,特别兴奋。心想侄儿算有出息,虽说家贫如洗,那么美丽、条件又那么好的女子还乐意跟呢。可到了近几天,她的兴奋开始淡化、冷却,变为失意、不安、慌乱和遗憾。小女儿凤灵十八九岁了,总该寻得家啦。作为母亲,她能不操心嘛?大女儿春灵、二女儿会灵,都长得俊秀,只因她们那个“右派分子”父亲,工人、干部、军人,都不娶她们,都跟了农民。不管光景过的怎样,作大人的总算交待过了。这个小女儿,一家人在她身上操的心太多了。她比两个姐姐长得更俊秀,聪明伶俐、性情也好。只是命不好,三年前医院诊断为心脏病。所以,她最爱这个小女儿,也最疼这个小女儿。心脏病女子是不敢生育的,这道理她当然知道。她不想把凤灵嫁人为妻,想叫女儿呆在自己身边,好好把女儿照看二三十年,为的是一不害别人家,二不害自己女儿。知道她女儿是心脏病的殷实人家,自然就不托媒提亲,不知道的却乱差媒人。她不知道话是怎么传出去的,为这事,背过女儿不知哭过多少次。总有不知道的人,她就不能再去张扬。凡人提亲,她总是说女儿还小着哩。这些都为已去之事。只是近来,侄儿一来屋里,女儿便生了心思,情炉中燃烧起一团情的火焰,爱河里翻滚起一股爱的波澜。作母亲的岂能觉察不出来? 于是,她心湖上那汪平静的水,被一股风飙卷起了冲天浪涛。她的心思非常复杂痛楚,思想十分矛盾:“叫女儿一辈子呆在自己身边,也不是个道理呀!我们大人谢世之后,女儿将怎么安身?再极目以后,女儿终身怎么去料理? 侄儿确实是个好娃,女儿如果真的愿意,就干脆把她嫁给侄儿,叫侄儿好好照看她去。再穷是自己的娘家,自己还嫌个啥? 可骨血不倒回呀!其实,这都不是要紧的事。哎!自己好糊涂呀!嫁给侄儿和嫁给其他人不一样吗? 侄儿就不嫌是心脏病吗? 或许是医院诊断错了吧? 女儿不是和正常人一样吗? 但愿如此。他们年龄、品貌太相配了。”尽管她觉得不能配,配不得,却想叫他们配起来。难怪侄女婿的一番话,在她的心河中激起了一个大漩涡。
    韦凤灵,纤细停匀的柔躯,淡眉秀眼,眸子明亮照人,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像一朵才绽开的杏花。南罡一来家里,她心湖的万顷碧波就如潮似涌奔腾起来了。是童年时期他已走进她稚嫩甜蜜的心房? 还是一片芬芳的情愫迫她风尘仆仆地走近他的身边? 每次端饭的时候,她总想给端。不过,她毕竟是大姑娘了,难免有些羞羞答答。爱情世界里藏着这样一些奇妙的女孩,她们越对某一个男孩爱慕,就越羞涩得厉害。她就是这样。开始,母亲给端,不让她给端。后来,母亲央她给端,她当然喜欢。近几天,不等母亲央及,她就给端去了。开始端去的时候,总是沁着头低声说:“罡哥!你吃饭!”亲自把碗递到表哥手上再走。后来,她把碗递到表哥手上后,略一静目,看上几眼,然后嫣然一笑,把小辫子往后一甩才出门。最近几天,她利用递碗的机会,用手背去触表哥的手,心里自然非常甜蜜。有时候,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便阑入表哥屋子,和他攀谈,说这问那。少不了用一些热烈的情语和举动去惹逗他。她在和表哥戏耍? 大男大女,有什么好耍的? 明明是他夺去了她的心。心中的甜蜜话难上口舌,只能狂乱在神情举动上。人大心大,尤其是姑娘家,过了十七八,情窦初开,若二月即将盛开的迎春花。见了自己所爱慕的人,颜面羞红,沁首而过,情炉中却焰火骤起,盛燃难息。过去之后,若是她一个人,定要回眸凝望,闭起眼来又想得慌,调动欲念世界里所有兵力,设法偷袭,征服和夺取那颗圣美的心。近几天,韦凤灵日思夜想这个事情。她觉得有资格和表哥相配,只看配得配不得? 自己是心脏病,表哥能愿意吗? 为此,她暗自哭过好几次,有时捶胸顿足、自怨自艾:“苍天为什么叫自己得这可怕的、要命的病呢?
    南罡看出了表妹的心思,他不喜欢表妹那样做,只因他从来就没有这样去想过。倒不是他看不上表妹人,也不是嫌她患了心脏病,只是觉得骨血不能倒回。他对她怪同情的。若打个颠倒,或许他会愿意的。他不敢哪怕是极委婉地流露半句不愿意或使不得的话,怕伤她空洞又激动的心。所以,每当她纵情撒娇的时候,他总是淡淡一笑。既不劝止她的热烈,又不偕和她的激动。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在避难,在姑母家。
一日中午,村里一家出嫁女子,韦谠国和儿子、媳妇、孙子都吃宴席去了,家里只丢南英妍和女儿凤灵了。她先陪侄儿说了一会话,后做杂活。
韦凤灵心里憋闷得慌,便去院外厢厦屋里,叫来干姐冬贞陪自己说话。冬贞是租她家房住的女主人康维则的大女儿,年龄和她一般大,生月相同,生日比她大三天。和她都在明阳中学读书,是同班同学。因学校无法上课,都呆在家里。她俩自幼相好,性情投合,关系很密切,胜过同胞姊妹。她对冬贞的尊爱远远胜过对她的两个亲姐姐。为此,她的二姐未嫁时,常在母亲那里告她的状,说她和她就不像是亲姊妹,那冬贞似乎才是她的亲姐姐。每听到这些话,她的母亲总是笑着说:“会灵,别这么说,我喜欢她俩好,两个娃一般大,从小钻下的,性情极投合咯!”她的二姐和她吵嘴时,就当面斥责她:“你就不认我这个姐姐么!一疙瘩馍,你宁给别人偷的拿去,也不叫我吃。”她总是噘着小嘴说:“噢!就是的,你把我吃唠,见我们好就把你气死啦!”气的二姐拿她还没办法。她对冬贞太尊爱太忠情了,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村里,叫的时候,不叫“贞姐”不开口。她的不管什么心思,不先对母亲说,而要先对冬贞说,不要冬贞以外任何一个人知道。家里有好吃的,她不是给冬贞偷的放下就给偷的拿去。为此,冬贞劝说过她多次,叫她不要那样,以免引起两家大人不睦。可她总是不听,冬贞有什么办法。一次,冬贞陪她去红旗医院买药,她看冬贞上身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背着冬贞去商店扯了自认为好看的七尺花布,拿到冬贞跟前说:“贞姐!你浑身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我应心把我的衣裳给你两件,一想那都是旧的,怕你上心,还怕我那多嘴的二姐说我。刚才,我用我妈叫我买药的钱,给你扯了七尺花布,你缝一件衣裳。回去后,我给我妈说钱没了,你给我作证。”冬贞又感激又抱怨地说:“凤灵!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这样搞呢? 看来你还不知道姐姐的心思,姐姐只盼你早日把病治好啊!你的心意姐姐领了,这布一定不要。你有病,姐姐心里很急,本当给你些钱帮你治病,但我的家庭情况你是知道的,妹妹不会怪记姐姐的,我给你帮不上忙,心里很不安,咋能要你用买药治病的钱扯来的这布呢? 凤灵!你如果和姐姐好,就听姐姐话,回去用这布给你缝一件衣裳。我绝对不要。你看姐姐这衣裳还不行嘛?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几乎要哭出声来。每当她不顺心的时候,心里就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像第一次偷了人一样害慌,难过得就想美美痛哭一场。可是,在亲姐姐般的冬贞跟前,她以理智抑住了感情,强忍着心灵的无限痛苦,说:“好姐姐!难道你不喜欢妹妹吗? 又要惹妹妹伤心吗? 你如果念起妹妹有病可怜,就听妹妹一句话,这件衣料你无论如何得接住,妹妹既然把心费啦,你还能不要吗? 姐姐!说心里话,这心思两个月以前就生出的。妹妹不想多说了,你看着办吧!”静静地看着冬贞,眼里露出了失望和希望碰击出的殷殷亲情。孟夏四月天,额颡上沁出了微汗。冬贞心里真不是滋味,看不接不行了,接着布说:“妹妹!姐姐要,姐姐最喜欢这块布的花色。” 她破涕为笑,,递了布,拉着冬贞的手边走边说:“贞姐!本该你六尺几就够了,却扯了七尺,回去递的时候,叫他们当面裁剪,把剩余的给你,以备而后补好了用。”冬贞的眼睛湿润了,说:“妹妹!姐姐何时才能报答你对姐姐的恩情? 她又掏出一张红钱要冬贞拿上,缝衣裳时交手工钱。冬贞的眼泪再也摄不住了,噙着泪说:“妹妹!你这样做姐姐就越发难过了。” 她说:“姐姐!你又要惹我了?”没有办法,冬贞只有又接了。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冬韦村本是两个村,是云江地区最大的一个村。冬村位北,韦村在南。解放后两个村曾是一个行政乡。因两村浑然一体,没有明显的域貌分隔,人们习惯上才都统称为冬韦村。冬贞的家自然在冬村,韦凤灵的家自然在韦村。相距很近。解放前,冬贞的王父是上下六川方圆四十里一名二声的大财东。不知是有眼无眼的天火还是无意有意的家火,一夜之间,他们的大庄园被化为灰烬,变成了一片废墟。土改时划了个贫农,给均了两间低矮破房。她的哥哥冬甘二十四五岁的人了,早该成家了,却没订亲,也该独宿了。她也十八九岁大姑娘了,还有弟弟冬陕、妹妹冬嫒。把叔父算在内,六丁之家,两间碎房怎么个住法?平常,一年四季,冬甘在外寻宿。星期天或假日,叔父回到家里,她也得去外面借宿,差不多在凤灵跟前投宿。没有房,一家人心里都很急,却急不出来房呀!盖?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各种条件都不具备,没钱没粮,一家人要吃要穿,还要给哥哥订亲,哪头紧?她瞅准了凤灵家院外这三间闲房,想利用她俩的关系租住下,先说给了凤灵。凤灵很高兴,说给了母亲。南英妍和老伴商量之后答应了。冬贞又亲自上门给凤灵父母说了一遍。住过来之后,经凤灵用心,
她又作了南英妍的干女儿。她对干妈毕恭毕敬,像孝敬自己的母亲一样,一腔真情。南英妍像喜欢凤灵一样喜欢她,对她疼爱相信,言听计从。
太阳暖融融的,满院春晖。杏蕊含苞待放,柳枝发芽吐眼,牡丹破土生芽,牵牛逢春复苏。大雁归来,百鸟攀飞。雄鹰翱翔,鸠啭鹊鸣。这一派清新景象,像春风一样吹拂着韦风灵甜蜜的心房。她和冬贞坐在门外房硷上,她在糊鞋帮,冬贞在纳鞋垫,边做活边说悄密话。她将自己爱慕表哥有心逑配的情愫倾吐给了冬贞,要冬贞传给她母亲,希望母亲能答应她的希求。冬贞是个热心肠人,满口答应给她传情。看当午家里没有外人,只有干妈,觉得是个机会,叫她避开。她走出去了。
冬贞将干妈叫了出来,把凤灵的心思说给了干妈。南英妍笑着说:“鬼女子! 我侄才来几天,就把她心给逗乱啦!”她问干妈:“你没看这事情行不行?”南英妍眉头微皱了一下,说:“好娃哩!怎么说呢?罡是块好料,我清白知道,别说凤灵爱上,干妈心里都这样想过,只是血不倒回呀! 更重要的,凤灵的病你知道,干妈好难畅啊!”不禁又伤情起来。冬贞说:“干妈!我看没啥,凤灵既然有这心,你就给凤灵个喜欢,给我罡哥说的试试,成不成谁又没拿谁的啥。至于凤灵的病,我想是能看好的。再说,总不能叫凤灵老呆在你老身边呀!”南英妍说:“干妈已看出了她的心思,这事我也是这么想的,为了不伤她的心,话我给说的试,不过,总不好开口呀!再说,眼下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等你罡哥快毕业的时候或毕业后再说这话也不迟呀!”冬贞问:“干妈! 那我给凤灵该咋说?”南英妍说:“你就说等你罡哥快毕业的时候或毕业后再说。” 她把这话深深地埋在自己心里,既没有对侄儿说,也没有给女儿说。眼下,她只是在苦想苦盼着,侄儿怎样才能熬到毕业的时候?
    冬贞把干妈的话说给了凤灵,凤灵热滚滚的心顿时冷却了下来,几乎冷到了零度,眼看就要结冰了。她觉得事情太渺茫了,时间太遥远了,急不可耐。冬贞也急了,整天在想,凤灵和表哥的事情什么时候能成? 我该帮凤灵些什么? 她也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像谁把日头钉住了似的。凤灵的心更急,想的更多、更远、更深,白天在想,夜间也在想,茶余饭后还在想,想到了最可怕的程度。“自己和表哥的事,母亲到底愿意不? 母亲即使愿意,父亲同意不? 父母即使同意,表哥是不是愿意? 就恐怕他嫌我是心脏病。若不是我这病,他准会愿意的。他只占住了一个人,我只图他一个人。只要父母做主,想必没问题的。就怕我这身体,如果成了,结婚之后,能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当初检查出自己是心脏病时,医生在对母亲的安慰中说到这个问题,当时自己是初中一年级学生,怎不知道生育的意义? 以后,生孩子的时候,或生了孩子之后,我弃他而去,把他父子或父女撂在半路上怎么办? 真要那样,我就将他害苦了,走到阴间心都不安的。说起来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自己能不能熬到他毕业的时候? 近几天,不知是想的事太多了以致心脏受了劳累? 还是病情恶变了、我的心更乱了? 嗳!我咋这么命苦这么可怜呢? 母亲为什么要将我留到这人世间? 当初为什么不溺死呢? ”每想到这些,她真想放声痛哭一场。然而,她没有那样做,怕表哥听到哭声感到蹊跷,不愿惊动自己所爱的人,只能默声泣哭。
南英妍明细精到,通盘虑事;慨中有撙,俭而不靳;爱而不宠,怨而有容。她是主宰这个家庭的绝对权威,儿媳们对她拥戴至尊言听计从。正因为这样,才使南罡在这里住了一月多时间。
 谁知, 一场灾难于凤灵的默哭声中向她、向一家人也向南罡逼近。
     二月初一这天下午,一家人都忙了起来,出粪、垫圈、倒大粪、、扫院子、切菜、罗面、用灰围庄子、搓花花头绳,事有专则。
风灵叫来冬贞,帮她搓花花头绳。花花头绳是用红、黄、绿、蓝、黑、白多色彩线搓合成的。于二月初一或初二,戴在脖颈、缠在手指上,到清明节的时候解下来扔掉。什么讲究? 意义何在? 人们都说花花头绳和长虫()的颜色基本相同,这样做了,一年四季不受长虫的侵袭,晚上,长虫不去梦里惊魂魇魄;白天,长虫不去缠腿束身。搓好花花头绳,韦凤灵先给冬贞脖颈上戴了一个尿罐系,后给两个中指上各缠了七匝。叫冬贞给她戴、缠的时候,冬贞朝南罡屋子一摆,又飞了个眼色。恰在这时,冬贞被母亲叫回忙事去了。
    韦风灵给两个嫂子和两个侄儿缠戴之后,兜了一会儿圈子,溜进表哥屋子,站在跟前低声说:“罡哥!你……”话到口边却咽了下去,脸上羞得绯红,心慌跳得厉害。南罡知道表妹有难以言明的柔衷,说:“妹妹!有啥话你就只管说吧!” 韦凤灵抬起头,用明亮的眸子把表哥凝视了许久,问:“罡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南罡看着表妹,说:“妹妹!帮什么忙? 能帮上就一定帮。” 韦凤灵又抬头看南罡。四束目光碰在一起,构成了四条纯洁明亮的空间相交线。一会儿,韦凤灵把头绳从右手心中亮了出来,把手伸到南罡眼前,又呆滞地凝视着,仿佛要把他的音容笑貌收摄在眸子里。南罡说:“好,还是小时候我们彼此互戴了的。这几年我还没有给妹妹戴过,趁现在咱们兄妹在一块,我就给妹妹缠戴一次吧!”说着从表妹手上取过头绳,理开后抽下一条,先庄重严肃地给表妹脖颈戴了尿罐系,接着给两个中指第一骨节上各缠了七匝。戴尿罐系的时候,韦凤灵解下衣扣,把头贴在他胸前。给手指上缠的时候,韦凤灵和他擦身坐着,将手臂伸放到他怀里。缠戴毕,他问:“凤灵!今年表哥给妹妹戴了,明年以后谁给你戴? 韦凤灵用热辣辣的目光凝望着他,说:“明年还要由你来给我戴,以后每年都要由你来给我戴。”他说:“恐怕哥哥我只给你戴这一回啦吧? 韦凤灵倏地起身,呆滞地看着他,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哀情悲语。良久之后,二话没说,扭过头去,急匆匆回自己屋子去了。
    他不能到凤灵闺室中去,呆呆地坐在床边,半天静不下心,不由怨恨起自己来:“我为什么要惹妹妹伤心落泪呢? 她有病啊! 我应该让她喜欢高兴才是呀!嗳!我真傻!对不起给我端饭送水洗衣放哨的表妹啊!”
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吉祥的日子,但对于南、韦两家,却是一个极晦气的日子。
    事情就发生在二月二这一天。瞳咙时分,南英妍躺在炕上哀声叹气。老伴埋怨她:“啥事使你不顺心,天还没明哩就哀声叹气的?”若在乎时,她准会说没啥事情。今天,她却不是那样的,厉声斥责老汉道:“少插嘴! 有啥事情没啥事情与你有啥关系?安安睡你的觉!”别看她平时心平气静言语温和,儿女和媳妇们谁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她总是打比方、举例子、讲道理、婉言疏导,可到她不顺心的时候,谁若撞她的话头,她也会发脾气顶谁几句的。一家人都尊敬她,都知道她的脾气,在她气盛的时候,都不去撞她的话头。韦谠国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咋不知道她的性情? 眼下,他被她呛了一鼻子灰,静静躺在那里不吭声了,连身都不敢翻,怕又把她触烦。心想她为什么这样心烦呢? 南英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烦?反正心烦的厉害,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她担心侄儿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天刚露出曙色,韦凤灵一反常态便起来了,先将院子齐齐扫了一遍,后将堂屋收拾的千干净净。下来便忙她自己的事情,手脸洗毕刷牙,牙刷毕洗头,将辫子梳理毕,给脸上抹雪花膏,之后,把她最喜爱、平时舍不得穿的一身春秋装换上,对着镜子整理。毛蓝衫子下面,露出红色毛衣领胸和素白色的衬衣领围,米黄色裤子,裤脚向上挽着,才穿上脚的尼龙袜子和新白力士鞋从中显露了出来。今天,她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娇艳美丽。整理之后,她看着镜子里的韦凤灵,淡淡地笑了。
    该吃早饭了,南英妍坐到堂前明光明光的老式雕椅上,等候着出工的人回来。须臾,老汉和儿子们回来了,她叫二儿媳开锅晾饭。徐淑娟向灶房走去。韦凤灵要给表哥端饭,跟着走去。徐淑娟把麦饭筚子端出,给南罡把麦饭和饭菜准备好,正要端时,韦凤灵到了锅台跟前,没等她开口就要给端去。转身的时候,被墩子绊倒,“啊呀妈!”喊了一声。徐淑娟吓坏了,忙喊道:“妈! 你快来!
一家人都向灶房跑去。韦凤灵在徐淑娟怀里,闭合了眼睛,面色乌青,呼吸眼看就要停止。徐淑娟像木偶一样一动也不动,泪汪汪的。两个人身上都沾着饭污,饭菜抛洒了一地,盘碗在地上呜咽。韦谠国换了二儿媳抱住女儿,要光明去叫赤脚医生冬满春,叫秀红去寻针。南英妍伏在地上,双手攥住女儿冰凉的双手,连声呼叫:“凤灵!凤灵!凤……灵……”一颗破碎的心在体腔中淋淋滴血,变成了枯黄的泪水,掉线似的淌着,洒在女儿衣襟上,失声痛哭起来。南罡顾不得自己安危了,听一家人乱糟糟地向灶房跑去,旋即出门,向灶房扑去。崔秀红寻来针。公爹叫她刺人中穴和十指头。她一来吓慌了,二来不知刺哪里,要南罡刺。南罡接过针,先刺人中,后刺十指尖,刺完了,看毫无反应,眼泪滚了下来。一家人哭成了泪人。他看表妹无望了,建议把表妹抱到她屋子。姑夫点了点头。他从姑夫怀里抱起表妹,走进屋里,放到床上。
冬满春来了,打了两支强心针,还是没有把韦凤灵的心律重新调动起来。她没给任何一个人告别一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永远地去了,她的魂领着她的躯体去了,她的身包着她的心去了,只把由三个简单的字组成的一个不可调换的名字遗在了这人世间。
南罡万没有想到,他真的给表妹戴了最后一次花花头绳。以后,她永远不叫他给戴了。她太年轻。她万分悲痛。
南英妍和小儿子、孙子放声痛哭,其他人低声或默声哀泣。
康维则一家听南英妍长声痛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扑了上来。一看是这般情形,一个个垂下头去,潸然泪下。康维则和南罡都怕南英妍一时气死,忙把她拉回屋子,守在身边招呼着她哭。冬贞一进屋,就到韦凤灵身边,看着僵硬的尸体和铁青的面庞,既害怕又悲伤,趴在床沿眼睛埋在环臂内失声痛哭。光烨怕把母亲气死,走了过来,扶住右臂拖着哭声劝母亲节哀。韦谠国走过来看老伴,看康维则、南罡、光烨招呼着,没有说什么,又回到女儿身边。韦光明、韦光炯站在介墙跟前默默淌泪。雀秀红、徐淑娟陪着公公,和冬贞守在韦凤灵的亡灵跟前。岚健爬到姑姑身边哭着,说:“姑姑!你甭死,我要你背我,你活来!”岚强来到奶奶跟前,说:“婆! 你甭哭啦! 我嫌吓哩哩!”小儿子和大孙子劝止的话,南英妍全然没有听见。南罡噙着泪水,站在姑母身边,扶着姑母左膀,看着姑母唏嘘。他没有劝止姑母,要姑母哀哀痛痛地哭一阵子,将从伤心的源泉奔涌出来的悲痛湍溪流到外面,抛洒到灰黄的地面上,不要将苦涩的泪水又吞回肚里,积累成难以化解的心理痞块。这时候,一家人只知道失声痛哭、伤心落泪,都不去考虑善后事情该怎么进行。
    一会儿,南罡若有所思,叫两个表嫂陪守着表妹的亡灵,他把姑夫和两个表兄叫到他的屋子,说:“姑夫!你身体也不好,不要过分的伤心。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再伤心也不能把她救活,我姑哭得抬头不起,我没有劝止她,想叫她哀哀痛痛地哭几声,再去劝她。你老抹去眼泪,和我光明、光炯哥商量一下,看后事该怎么办?”韦谠国掏出手帕抹去泪水,脸上硬硬巴巴的,极不自然,又找来湿毛巾将脸齐齐擦了一遍,仍觉不自然,又用手把脸尤其眼睛周围搓揉了一会,说:“后事如何料理,这要和你姑商量一下。”遂出门向老伴那边走去。
    南罡跟着姑夫走了过去。屋里来了几个老年人。南英妍哭一会儿了,康维则劝解着。他觉得姑母应该止住哭声,和姑夫、表哥商量料理事情,于是,双手扶住姑母的左膀说:“姑! 你身体不好,不要哭了,一碗清水辄是泼到地下了,想收又收不起来。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再哭又不能把她哭醒,只能摧残自己。再说,你哭是爱凤灵舍不得凤灵,现在,凤灵尸骨已冷,停在那里却没人管事,不如你现在多看她几眼,以后就不想她了,比你痛哭几声强。屋里院里来了不少人,乱糟糟的,好心同情问候咱的人,却没人招呼。最要紧的,凤灵的后事该怎么办? 我姑夫过来啦,你先把眼泪抹去,和我姑夫商量商量,着手料理,等凤灵真正地离开我们之后,坐下来,我陪你老人家痛哭几声。”不知是她哭乏啦? 还是南罡是她的亲根根? 还是他说的话有道理? 她立即止住了哭。南罡不是她的亲根,她怎能叫来家里住这么多天? 不是他来家里藏身,凤灵怎会给他端饭以致生出如此洪事? 她疼爱的女儿无情地离她而去,她能不伤心痛哀嘛?父母对儿女、儿女对父母的痛哀,只能用哭声和泪水宣泄呀!她五十多的人了,虽没哭够,还想哭,只是哭累啦,眼泪哭干啦,侄儿又劝她不要再哭了。如果不是侄儿而是其他人劝她,她很可能不听的,没有眼泪,还要伤心地干嚎。只是干嚎更伤害身体。看来,一个人不管遇到多么大的伤心事,哭的时候,宜适可而止,以泪干为度,不可无泪多哭。南英妍疼爱女儿,也疼爱侄儿。哭女儿命薄,越觉得侄儿可怜。在她那把古老的感情的胡琴上,紧绷着两根愁弦,一根是女儿,一根是侄儿。不管拨打哪一根,另一根也要震颤。不管哪一根断了,她都觉得凄惨。她用南罡递过来的湿毛巾把脸齐齐擦了一遍,着重擦了擦哭得肿胀的眼睛。在她擦眼泪的当儿,老伴说;“罡说啦,现在都不要哭了,商量后事咋办?”这时候,她才发觉,冬道远和康维则在她身边,堂屋里站着几个本家和村里的老年人。职责和礼仪立即把她扶到主人的主座,一副无形的担子压在了她的肩上。她一面托冬道远和康维则招呼来屋里的人,一面和堂弟——“走资派”韦谠民商量事情。商定后又托其去负责操办。
    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她们给女儿用枋板钉了一个似棺大小的尸骨匣子。原穿着的衣裳没有动,擦洗干净之后,文穿了两件她活着最喜欢穿的颜色和样式的,并将她铺盖穿戴用过的被褥枕头、衣帕鞋袜、镜梳牙刷、牙膏、润肤膏和其他大小杂物,全部压陪在了里面。
    出于对表妹的痛哀,对姑母的安慰,南罡把姑母叫到他住的屋子,说:“姑!是我葬送了凤灵妹妹的性命,连累了你们全家,我非常难过,对不起你老人家,对不起一家人,对不起可怜的凤灵妹妹。这几年,你为凤灵看病肯定花了不少钱,手头一定很紧,你打发谁拿上折子去京阳那边,把那二百块钱取出来埋葬凤灵。这样还能使我的心情好些,才觉得对得起为我死去的凤灵妹妹。”深情地看着像母亲一样慈善、头发斑白、皱纹布面的姑母,用泪花镶边的眼眶里闪射着恳求的目光。
    听侄儿那么一说,南英妍的心又立了起来,稍微平静的心河上,又翻滚起悲恸的波涛,看着可怜的侄儿,抹泪说:“罡! 我可怜的娃呀!你不该在这般时候说出这般话来,又惹姑母伤心。凤灵是我的女儿,为她看病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不管花多少钱,这是我们的事情。为她料理后事,花钱多少也是我们的事情。怎能用我娃的钱?再说也花不下多少钱,枋咱自己有哩,她还有没穿的衣裳,给她一穿就行啦。她死啦,是她自己的寿期终啦,与我娃有什么关系? 她的病我知道是迟早的事情。她给你端饭是应该的。如果不是死于给你端饭的时候,而是死于走路或其他事情该怎么说? 全家人谁埋怨你来吗?我娃不要心思太多,惹姑母再伤心。”南罡还能再说什么呢?
    可悲可叹,韦凤灵是一个因病少亡的人,年龄太轻。对于她尸骨的停放、安厝和葬仪,都无法和老年人相比。老年人死了,灵棺至少在家停放三天,倘在冬季,或家庭条件好的,或等远处的儿女、至亲归来,还可以放五天或七天,要请阴阳先生,要写铭旌,要举行葬礼,要待客散孝。如果没有山家(阴阳先生认为可埋葬的地方,与时间、位置方向及一家人的命运吉凶等有关),还可浮厝一年半载二稔三秋,而后再改葬或重葬。守灵、出殡,礼仪繁缛,出献、祭奠亦很讲究。执绋抬棺的人只十几个人,带着对死者的哀悼和对活者的安慰,送灵的人却有一二百乃至数百人,哭唱着送灵的长孝短孝男孝女孝至少几十人,多至百人乃至二三百人。一个哀哀惨惨的哭泣团,似一条巨大的白蛇在蜿蜒蠕动,戴孝帽穿孝服的有好几代人,有老汉老婆,有姑嫂姊妹,有青年小伙,有幼女童男,有直系亲属,有亲戚朋友,有本家的旁系亲属,也有村里的人。只是彼时,因破除迷信,移风易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经济贫困等原因,从简治丧,没有号令队演奏哀乐。韦凤灵呢? 二月二这一天,是她一部分生存一部分死亡、尸体一部分留在阳间、一部分却归阴间的一天。掩她尸骨的匣子只在家里停放了半天。她没有享受停放一天以上的权利。大自然没赋予她以及类似于她的所有死者的权利。人总是不平等的,活着不平等,死了也不平等。平等总是受大自然、社会、命运的管束和囚禁。日月星辰的运行轨道就不是半径相等的正圆。没有落差,水就难以一泻千里波涛滚滚;没有明暗,名利、地位的图像就不清晰;没有差别,社会就不会五颜六色、斑斓多彩。尽管父母舍不得她尽快地离开,她的名字还得拖着她的遗体尽快地离开。她没有要大人给她请阴阳先生的权利,埋她的时间也没个准。一般来说,埋像她这样的人,时间只能是下午。如果是年龄更小一些的,又只能是傍晚或夜间。 埋她的地方也有限制,她没有进老坟的资格,新坟中间也插不进去,也不能埋在别人的地头或树底下,人们嫌她的阴魂太可怕,只能埋在无坟的荒坡荒滩等人不常去的地方。埋她尸体的墓坑,年轻的人、计较大的人都不愿意给打,是韦谠民叫了四五个上了年纪的人给打的,对于年龄稍轻又有儿有女的人,还得给人家扯三尺红布把晦气冲冲。
    送她去坟里的时候,她的母亲没有去,是她的老父亲、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兄弟和冬贞平常容装送的。她的两个嫂子没有送她。活着她很喜欢很疼爱的外甥、侄男要去送她,却得不到允许。看来死了与活着大不一样。如果她还活着,还是很多人喜欢、慕爱、追求的人,每时每刻都有人走近她的身旁。现在她是一个未适先弱的亡人,是一个夭魂飘荡的洪死鬼,失去了为人所爱的许多东西。送灵匣的时候,她的母亲将她所爱的人叫到一边,说:“罡!她去了就叫她独个地去吧!我娃听姑一句话,可不要去送她。”南罡问为什么? 她说:“你不要问姑为什么,你……你只听姑一句话,不……不要送她就行了。”说着又淌下了眼泪。
    南罡能不送韦凤灵嘛?这时候他已不顾自己的安危了,执意要平衡自己的良心。别看他平时对姑母百般尊敬言听计从,这回他竞不听姑母的了,要背着姑母悖逆行事。韦谠国对生活中的一些计较从不在乎,南英妍又没有把自己不要侄儿去坟里的话告诉老汉和儿子,更重要的,他们父子三人都忘记了南罡是藏身避难的人。这几个原因的有机化合,才使南罡的倒行逆施畅通无阻,变为事实。
    抬灵匣的是韦谠民、冬道远、韦光明、韦光炯、冬甘和南罡六个人,送亡灵的是凤灵的老父亲、兄弟、两个姐姐和亲姐姐般的冬贞。
    冬贞送亡灵去坟里的时候,她的母亲康维则说:“凤灵年轻,你也年轻,送她去坟里不好,你不要去。”她说:“妈妈哩!从理与情不管哪一方面说,我都应该去送。凤灵和我从小钻在一块,比亲姊妹都亲。咱家辄是困难,凤灵给我吃的给我穿的,人死了,我连亡灵都不去送,不说凤灵在阴间骂我,都不怕村里知情的人笑话咱?再说,我们住人家的房,说是赁给咱的,可到底给人家出过钱没有? 我干妈念起咱一家人老好可怜,我和凤灵又亲如姊妹,不要房钱,说凤灵可怜有病,要我把凤灵多疼嘎。若不是我和凤灵这个关系,我们一家人,能在这里长期住下来吗? 康雏则说:“好娃哩!你把话说到这里,妈还有啥说的?我娃去送好了,其实倒有啥哩嘛?
    送灵的人不多,看送灵的人却不少。与送老人的灵棺相比,两方面都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两个大队近乎三千口人。听说韦凤灵死了,差不多人都感到惋惜,都觉得她长的俊秀叫人疼爱,更觉得她死的太年轻,都把对她的惋惜之情,强烈地折射到对她的母亲及一家人身上。灵匣还在屋里的时候,通往墓穴的大巷小巷已站满了人。灵匣起动和移动的时候,人们都翘首凝望,直至目光通视的最后地方,但谁都不向前移动一步半步。倘使小孩要尾追送灵的人,身边的大人立即禁住了。有的大人干脆把孩子的手攥住,不准他们走动,不到一定时候不脱手。
    扶柩送灵的人就那么几个,人们才把他们一个个看得真切。一些人对抬灵匣的南罡感到陌生。对送灵的冬贞感到诧异,自有把对她的诧异推究到她的母亲身上的。
    姑娘们动情了,她们把南罡和冬贞联系起来议论开了。南罡肯到大姑家里来,和冬贞是一等子的姑娘都认得,都知道是南英妍的侄儿。孙英问南罡订婚了没有? 韦春娥的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冬荣会和家在云阳街跟南罡是同学的牛兰梅、南武村的武单牛是亲姨表,她从牛兰梅和武单牛口中知道了南罡的一切,却故意说:“没订哩,谁愿意跟,或谁配得,大家说,我当媒人。”说的孙英和韦春娥极不好意思。韦秀兰说:“岚静姐!我看连你配起来最合适。”韦岚静拍了韦秀兰一把,红着脸说:“不敢连你配起来最合适?”韦秀兰说:“我人不好,配不上人家。要配就看你和贞姐咋个样,其他人牙想黄都不行。”韦岚静说:“我看跟贞姐配起来才最合适。”韦秀兰说:“荣会姐!我岚静姐说哩,你就给穿说吧!”冬荣会摇了摇头。冬淑梅问:“你是说贞姐配不上他吗?”冬荣会说:“人家放的将来有工作的美女子不恋,要她谁哩?”韦春娥接着说:“贞姐倒能配上,只是她将来没有工作啊!”孙英说:“不要说人家将来没工作他看不上,真正的要说人家的时候,人家未必愿意。”冬淑莉问为什么?孙英说:“你们不知道吗? 他家里穷的过余啦!”冬荣会说:“你不要这么说,人家那么穷,云北县那个云江师范最漂亮的女子咋还缠人家哩呢? 当然,有嫌贫爱富、踏低攀高的人哩”孙英将冬荣会恨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把头转了过去。冬荣会接着又说:“我兰梅姐说,云北县那个女子缠的跟哩,这作孽子的还不要。”
    南罡和冬贞随着灵匣在移动,他们的心被那些乱人神志的话语搅成了一团棼麻。倘在无人旁顾又没有话语搅扰的地带移动,或许在相顾、慌乱之前都会深深思念韦凤灵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一番的,可在这众目睽睽下移动,韦凤灵总是入不了他们的心。他们脚步慌乱,几乎不会走路了,拘泥和害羞把他们完完全全地征服了。在村里的路上,为了镇静情绪,南罡索性啥都不想,尽量使头脑成为一片空白。算是理智抑制住了感情,把手搭在抬杠上,悠悠地随着灵匣向前走。冬贞的心慌得厉害,想镇静下来啥事都不想,可总是镇静不下来,心突突突地直跳。闪眼间,她很害怕:“自己怎么和凤灵当初的心律一样了?”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激动,使她的心律不自觉地加快了,心沟中淌着一股幸福的激流。昔日见到南罡的一个个场面,热烈地冲击她情窦初开的心田,一幅幅美妙回忆的七彩画卷,不时地从她眼前欢快掠过。他偷去了她的心,她的脸上泛出了朝霞般的红晕。出村后,他们摆脱了几千只眼睛的盯视,南罡从拘泥和害羞中解脱出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走步。旁顾中,看几个工人在打猎,一个工人左手拎着一只羽毛美丽的山雉,是一只稚嫩的山雉。见此思彼,缘鸟及人,他不由想起凤灵妹妹。“聪明可怜的凤灵妹妹,像一只美丽的鸟儿,能飞能啭,令人可爱,却被阎王像猎人一样残害了年轻的生命。美丽的鸟必有美味的肉。一些人既爱你美丽的羽毛,又要尝你美味的肉。当你被囿于他的鸟笼中属于他的时候,他可以把你当老母亲一样侍奉起来。当你在自由的蓝天上高翱低翔的时候,他的枪口就要对准你射出无情的子弹。和鸟儿一样,美丽的人也许有美丽的心灵。凤灵妹妹!至少你是这样。我来你家藏身避难,你给我洗衣放哨端茶送饭,向我绽放着花儿般的笑脸。当我想着尔后怎样来报答你的恩情时,你却悄悄地闭合眼睛去了。你美丽的容颜,妩媚的身姿,温柔的性情,圣美的心灵,谁不爱你? 妹妹!说心里话,若打个颠倒,哥哥都会娶你为妻的。你是我人生旅程中一尊用忠诚镂刻着‘一心’字样的高大石碑。以后,不管我行千里万里,总要惦记着你这尊我曾驻足瞻仰过的高大石碑。
人们是热情的又是冷酷的,你的美丽使许多人爱慕。可能有人偷去了你那颗善良的心,才使你本来急促跳动的心脏由于兴奋、激动而突然停止。大自然是混沌的,自然法则是极不公正的,司阴之帝不是没有缺点、错误、成见的。想死的、愿意死的、要求死的、盼不得死的、应该死的,向他再三申请,他都不允,填了正式表格的,它都给退了回来。相反,那些不想死的、不愿意死的、不要求死的、不应该死的,他却硬逼着去死。罢了,凤灵妹妹!哥哥有驱魔之心,却无剿恶之技呀!愿妹妹九泉之下安息!”
    想罢幺表妹,又想起在家悲恸欲绝的姑母来了。“姑母!孩儿在送凤灵妹妹亡灵的路上,看见了你老人家那颗被泪水浇淋得更枯老的心,我的眼泪又淌下来了,眼前模糊了,进入了一个昏惨的世界。你那一颗善良的心,是凤灵和我给撕碎的。凤灵是你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你却没有很好地疼爱她。自我来到你的身边,仿佛我成了你的儿子,她成了你的侄女,我俩的位置由你给打了个颠倒。你只担心我的安全,疏忽了她的身体;过多地注意了我的寒暖,忘记了她的病痛。在你的错觉中,似乎她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倒成了一个病人。姑母!凤灵妹妹的死,是我的罪责。她本来有病是实,但我的到来却是她早谢的诱发原因。我和阎王一样是有罪的,应当减少阎王一部分罪责,将其推咎给我和管束我的命运。姑母!你用那双枯槁的手拉着那把疼爱的胡琴,心驱手指,指揉两弦,同时振颤,偕同发音,那柔和深情的旋律多多少少安慰了你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现在,一根弦断了,只剩下了另一根,你难免因拉不出那柔和的乐章而心灰意冷。孩儿请姑母千万不要伤心,一定要保重身体。今天我成了一根失配的弦,你再吃力地使弓,也拉不出明快的音质。待以后我和另一根弦配在你那把深沉厚重的胡琴上的时候,或许你微心细力,就会荡脱出愉快明亮的乐章来。那时,你拨打着那两根弦,倒可以安慰你那颗凄凉的心了。”
    快到墓地了,冬道远把南罡换了下来。
    南罡走在亡灵后面,无意间回过头去,正好和冬贞的目光碰在一起,赶快回过头来。全身发热发酥,热烊了每一个细胞,酥软了每一根神经。自冬贞一家搬住到姑母屋里,他到姑母家来,总是见她。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美。人常说女长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正是十八岁的妙龄呀!柔长而停匀的身材,虽没有城市姑娘那矫揉造作的曲线美,却有着农村姑娘那无需粉饰的自然美;白嫩丰润的鸭蛋形面颊上,两个深美的笑酒窝,能盛三升春情;新月弯眉下一双乌黑闪光的大眼睛,眸子如两汪秋水,又如两颗黑葡萄;配上那对如刀刻出的双眼皮,姝不可言;微启宽厚红润的脂唇,两排整齐的雪齿闪射者银辉般的光泽;两条又粗又长扎有红头绳的乌辫柔柔摆动,散发着清香,辫梢与衣轮等齐;上着紫红色暗花对襟春秋衫,得体合身,与内套的白衬领围相映,紫光银辉,楚楚动人;下着毛蓝统裤,宽窄适中,逢鞋接袜;刚擦过粉的白力士鞋偶尔可见;走路如往日婀娜多姿。只是今天,笑窝变成了哀穴,悲痛吞没了她银铃的笑语声。
    南罡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在毛细草路上走着,脑屏上三个少女在转换着闪动,都想酥化他的灵台。一个是昔日的人今日的亡灵,一个是噙泪走着的送亡灵上路的人,一个是既不知才变成亡灵的人又不知送亡灵上路的人的人。一会儿,韦凤灵未散的阴魂使他灵台震颤;一会儿,谢亮又来勾他的心;一会儿,冬贞又来乱他的方寸。他下狠心将韦凤灵的仙灵驱走,然后悄悄地藏在她俩中间,窥探她们各自的心,看谁的灵肉美?比较、抉择。他陷入一种新的自我精神压迫之中,年幼的理智无力将他从稚嫩的缠绵中解救出来。此时,他已失去了通脱裕如的气质,身后那双灼人的大眼睛烊化了他的脚步,神经凝固起来了,两手不知道怎么摆动或安措。
男女最幸福的时刻,是明亮又火辣辣的嫩慕之光相碰相笑的那一瞬间。南罡看冬贞的时候,冬贞身上如电流通过,几乎失去了知觉,只知道向他淡淡一笑。也只能是淡淡一笑,尽管她清海爱河中都滚起了波涛。那一笑,似信号,似航标,似春风,是鸣雷。他夺去了她嫩芳的心。她要用爱的春风吹拂他沉睡着的心灵;用情的鸣雷有意地惊动他,要使他知道,女子当中,爱他的不只是他认为爱他的人。那一笑,意味着她向自己将要攀登以至攻克的情垒中发出了旖旎的信号,在波涛滚滚夜色茫茫的爱河中定下了飞舟千里的航标。那一笑,将南罡笑醉了,把自己笑酥了。她羞涩地沁下了头,姝妍成了一朵怒放的粉牡丹。
刚才出了村,她走在最前面,应该心平气静归于自然了,却没有归于自然。不像韦凤灵的两个姐姐那样,在村道里,在几千只眼睛下走路,旁若无人,只有悲伤感,人们又给添了些悲伤感,根本没有什么拘束感。她和南罡本有悲伤感,但人们不仅不给他俩添补悲伤感,反用诧异感消亡了他俩那些悲伤感。此时,韦春灵、韦会灵只怀念可怜的凤灵妹妹。她的心,被南罡偷袭着,亡灵怎么也攻不克。她觉得,南罡一双眼睛比几千只眼睛的热力、光力和吸引力都大。她的目光总是紧紧地盯在他的身上,像新闻摄影师一样,镜头总是随着某种场合下主要人物而移动。她不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要将他看个够,要他在自己酥酥的心田上欢快地奔走。当她从他炽热的目光中发现了他心底的秘密时,从他的举动中发觉了他慌乱的神情时,她的心如恬恬碧湖上泛起的粼粼涟漪,似万里蓝天上驰来的灿灿白云,悠悠荡漾,徐徐飘移。她又回想起那些甜蜜的往事。“一次汲水时,井绳断了。女孩子不怕鞋底厚了纳不过,锅盔大了翻不过,只怕桶到半井把绳断,割柴捆草扎扁担。回到家里,不见哥哥,去找光明或光炯哥,看他和凤灵在说话,我说给了凤灵,凤灵要他帮忙。他要我们寻一根长竹竿,一把弯镰,一条绳子。我们寻来,他没费多大工夫就捞了上来。接触多了,我和他也开玩笑。一次,他来姑母家里,我问他借小说。他问借什么小说? 我说《青春之歌》或《林海雪原》。他笑着说:‘白茹同志!少剑波没有的。’女孩子的脸比纸都薄,我的脸羞红了,心里却很甜蜜,一急之下不知说什么好。凤灵在场,看着我们两个,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怕我翻脸。怎么会呢? 好大一会儿,我才想出了一句话,遂说:‘少剑波同志!白茹嫌你太秽!’说毕脸也羞红了。他没想到我能说出这样一句委婉有趣的话,笑着去打我,我趔到了一边。凤灵悬着的心放下了,笑着说:‘罡哥!你以为我贞姐答不上来你的话吧,人家不是答的很好嘛!’”
    冬贞的思绪如千朵白云在万里蓝天上信意飘荡。她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要摸清他爱情的真正底细。“荣会说那些话是不是实话?人家如果真的订了,自己就应该为他而高兴,总不能学下贱,为了自己跟人家,将人家已成的婚姻拆散。如果没有订,托谁去投石试水,听一下回声。凤灵妹妹在些该有多好? 好糊涂!凤灵妹妹在世时,她可能就占有他了。只可惜她没有这艳福啊! 她在他身上费了心,劳了神,却殒了命,断了魂。她的母亲还没有把她的心思给她的表兄说的时候,她没有看着他粲笑一眼便默默离去了。凤灵妹妹为什么在这时候悄然离去呢? 也许自己和他有缘分的吧? 或许还是可以的。论人才,他固然俊美,自己也并非寝媸之辈。论文化,倒比他低一个层次,但农民妻子的职责是生孩子抱娃娃劳动过光景,即就是高中文化程度可有啥用? 还不是白念一肚子书。能认得几个字,会读信写信,能算清账,谁把钱混不去就行啦。论家庭环境,都穷的有了余头,谁能笑话谁? 自己又不讲家庭条件,只图个称心如意的人。”
    她猛抬头一看,看已到墓地。思索被放灵解绳、安葬灵匣、动土掩埋以至形成一个坟冢的连续映象中断了。看着阴屋,她的眼泪淌下来了。这时,韦凤灵才走进了她淋淋滴血的心中,她又回到和韦凤灵联袂作伴言思话情的已逝岁月中去了。
    大家转身回归的时候,一个个成了泪人。韦谠国、韦春灵、韦会灵、光韦烨、南罡、冬贞趴在坟前,放声痛哭起来,泪水渍湿了阴屋,冲出了一条条裂沟。韦谠民、冬道远父子和韦光明、韦光炯蹲在坟边,吸着苦涩的纸烟,噙泪话悲。一支烟抽完,他们劝止了韦谠国、南罡、冬贞等人,抹去了泪眼,凝视着阴屋许久,转身回家。没走几步,又都回过头去。过河的时候,大家的泪水汇滴到湍急中,分不清哪是泪来哪是水? 哪是爱来哪是恨?
    南罡上到河堤堰上,回头看冬贞正在过河,婷婷的身姿在水中舞动,一副既向往彼岸又怕落于水中的诚恐神色。纯净清浏的河溪将她的一切折射到他的心中。
    太阳西坠,日暮天昏。远处飞来一群乌鸦,落在丰凤灵的阴屋上,面对寒森迷茫的暮空,发出了一声声痛楚悲凄的哀鸣。大家又不由回过头去。
    从坟里回来,看屋里挤满了人,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有把年龄的半老子人。不说死人说活人,少不了苦苦相劝。为了感谢村邻的殷殷之情,为了他们自己的身体,为了一家人的日月,他们抹去了泪痕,舒展了愁容,打起精神,挺起腰杆,照样说话、做活、吃饭、料理事情。
    韦凤灵随死随葬,只是半天时间。来不及也没必要通知亲友。哀雁将噩耗传到了范家村、岳魏村、瑶毅村、南武村,范景辉、南芝荣、毅庆春、南英丽、岳定春、二马娘、南双马、南兵林、施淑芸、武单牛等人,接踵而来,以泪哀悼凤灵,以言劝慰南英妍。说罢死人说活人,劝慰老人说儿孙,少不了给韦光明、韦光炯、崔秀红、徐淑娟叮咛许多。
    说到南罡,大家一致认为需要转移一个地方。南罡也有这想法,但凤灵妹妹才去,姑母心里很苦,他要冒险多陪姑母几天。南英妍听大家一说,眼泪又掉线似的淌了下来。死去的女儿和避难的侄儿如两把利刃在剜割她的心,极大的失落感和复来的恐惧感像毒蛇一样叮咬她的肝。女儿离去,她觉得寂寞多了,想叫侄儿呆在身边给她说话,消愁除烦,理智的卫士却不允许她那么做。毅庆春要南罡去他家里,范景辉和南英妍等人同意。去瑶毅村,也只能是夜间。陪送的人也只能是范景辉。
    一日,天黑净了,范景辉和南罡准备动身。临走时,南英妍淌着泪说:“罡!我娃先到你表叔家里呆些日子,随后再来姑跟前。去了以后,仍要当心,不可大意。不管饭瞎饭好,总要吃饱。过几天,我打发你姑夫或你光明哥下去看你。”南罡的眼泪刷的淌了下来,趴在姑母肩头上,说:“姑!我倒想呆在你老人家身边,陪你说话,只是我显了身,形势还有些紧,不得不离开你啊!时间还长着哩,说不定下去呆不了多少天,又要回到你老人家身边。今日惜别,不管时间多长多短,你老人家一定要想宽些,保重身体!”范景辉也安慰了姑母和姑夫几言。
范景辉和南罡闪电般地没入漆黑的夜色中去了。南英妍和老伴还站在楼门口凝望南天。天黑若墨染了似的,他们能看见什么呢? 南英妍不禁鼻头一酸,眼泪又掉线似地淌了下来。
 
19
   
飒飒春风伴着潇潇微雨,向大地走来,寻找它们的归宿。云阳河滨依山傍水的瑶毅村,在茫茫夜色中阒下来了。几家窗牖下,微弱的煤油豆光在偷偷地闪烁,是病叟要喝水了? 还是小孩要撤尿了? 村前,河水湍急,在黑夜中哀天叹地;村后,枯萎的老橡树在黑暗中等待,等待春风化雨的到来,滋润它枯槁空洞的心,生发嫩芽新枝。
    三间低矮的耳房中,亮着灯火。灯光下,一位头发斑白、皱纹满布的老人,坐在小凳子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锅,十分焦急的样子。一会儿,去外面看看,一会儿,又回屋坐在小凳子上抽烟。
    他就是南罡的表叔毅庆春。早年,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又家贫如洗。南明武的老丈人金明训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东。南明武看表弟忠厚勤苦,便举荐给老丈人当了长工。毅庆春对金明训忠心耿耿、勤苦效力,深得金明训的欢心。看在女婿的脸上,金明训给女仆人莫欢欢娘家出了八石小麦,将莫欢欢嫁给了毅庆春。从此,毅庆春为金明训更卖力了。结婚后他们又在金家呆了二年,便回到了自己家里,过起惨淡的独立生活来了。
    在他走出走进的时候,病在炕上的莫欢欢有些烦躁了,用微弱的声音说:“嗯!你在屋里走出走进有啥用? 不敢到河岸上去看嘎嘛!” 毅庆春取着小锄,说:“嗯! 你不说啦,我去,马上去。”瞎摸着走到河岸,对面一道电光打来。他问是谁? 范景辉听是表叔,应了声。于是向家里走来。范景辉要表叔走前面,内弟走中间,他走在后面给照灯。
    进门后,范景辉和南罡先到婶娘跟前问安。莫氏挣扎着坐起来,咳嗽着和他们打了招呼。毅庆春抱来软柴,生起虚火,说:“景辉!罡! 快把身上烤嘎!”范景辉和南罡走到火旁。一会儿,毅庆春对莫氏说:“给娃做些饭,他弟兄俩一定很饿了。”范景辉说:“表叔!从我姑屋里走时才吃了,都不饿。咱们说话,不做饭。”莫氏要挣扎着下炕做饭,范景辉起身走到炕前,说:“娘!你不要下来,快躺下歇着。” 莫氏实在下不了炕,看表侄女婿劝止她,对老伴说:“调和都有哩,你把挂面下……下两把就行啦。”说毕连声咳嗽起来。毅庆春说:“那你就不下来了。”便烧起火来。南罡说:“表叔!既是这样,就叫我烧火,我娘不美,叫她喝些调和汤。” 毅庆春起身说:“也行,我娃烧火还不冷。”
    毅庆春两个儿子一个女子。女子大,已嫁。大儿子弓娃比南罡还小两三岁,已娶了媳妇。媳妇是个挺着凸腹的改嫁寡妇,名叫钱银娟。娘家在京阳上西秦村,第一个丈夫家在冬韦村。小儿子木头还小着哩。吃毕饭,范景辉和南罡要表婶歇息,他俩和表叔说起长话来了。说到弓娃和媳妇,毅庆春说:“弓娃到女子家里去了,媳子遨娘家去了。嗳!好景辉哩!叔喝狗血啦,当初没听你和你大姑的话,才娶下这祸害,我和你娘这两条命,迟早会被那作孽的要了,弓娃到底要受罪。”眼里泪花花的。
    富家的媳妇贱如婢,穷人的媳子贵如金。毅庆春老好的没法说,息事宁人。莫氏忍气吞声,把儿媳端在手上当神敬。事与愿违,他们对儿媳越好,儿媳的尾巴翘的越高。钱银娟人长得不算多丑也不算多好。由于父母的溺爱娇惯,从小养成了一种好吃懒做任性放荡的生活习性。她以为自己长的好、有文化、唱过戏、有文艺天才而自我陶醉、目空一切。实则,她不具备农村媳妇的基本素质,还没有过日子的良知和品行。早上,太阳照到屁股上还不起身。起来后,梳妆打扮、搽脂抹粉,对着镜子前照后看。毅弓娃一月出满勤挣下的工分折成钱,也不够她买化妆品。打扮一毕,便前村游后村转。到吃饭时候,还得往回叫,叫回来还得把饭端的给递到手上。走起路来抽抽扯扯扭扭拧拧,看了身子看影子,看了影子看身子。她满以为自己能做一个公干家属,岂知命里无缘。她的第一位丈夫是个聪明英俊的农民,家庭条件、地理位置都不错的。可惜她就是不争气,勤吃懒做游手好闲,这还不算,吃饱喝足之后,又虐待公婆谩骂弟妹。虽经丈夫枕边疏导,拳脚赐教,但收效甚微,不思悔改不说,还变本加厉,越发恣泼。无奈,丈夫只好一脚把她踢出。离开婆家,她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她和她的母亲都着急了,便托亲拜友四处给她寻找婆家。她是在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的情况下,才跟了没人才、没气魄、没文化、没工作、憨头戆脑的毅弓娃的。当初订这门亲事的时候,毅庆春征求过南英妍、韦谠国、范景辉和南芝荣的意见,几个人都劝他不要恋这个事情。过余老好的毅庆春虽不怪记他们,却未听他们的良劝。一个没人要的遭弃寡妇,他以每单斤七八元的价钱买了回来。到屋里不到半年,就把他打了三次,把莫氏打了六顿。骂是随便的事。打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弓娃有时看见装看不见,有时站在跟前看着打。不能说他们的弓娃是个闼茸货,却可以说他是个可怜可憎的窝囊废。有的人骂弓娃为什么看着媳子打老人不管? 太委屈毅弓娃了,他怎敢管? 如何管?管得下? 钱银娟常把他夹在腿缝里打,骂他如骂小孩,他连嘴都不敢犟。善良的毅庆春夫妇,他们给儿子娶媳妇为个啥? 衍生后辈? 过光景?侍候老人? 陪弓娃说话? 都没门儿。钱银娟在想什么? 干什么? 他们谁知道? 都不知道。只知道恭恭敬敬地把人家当神敬,客客气气地给人家泛笑脸,蹑手蹑脚地给人家端水端饭,忠心耿耿地给人家花钱买东西,慷慨大方地把自己用血汗换来的粮菜瓜果给人家的娘家送去。他们没有识人识货的眼力,也没有识妖识怪的洞察力,没有掌握和使唤媳妇的才能和福气。老俩口因人家给生了一个顶门立户的娃子娃,几乎高兴疯了。别人问他们:“听说银娟给你们生了个顶门的杠子么! 毅庆春哈哈大笑之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噢!不是可是啥嘛?”谁知,没过三天,娃子娃死了。他们以为孩子得了四六风没及时治死了,岂知人家半夜里把娃在被窝里捂死了。孩子的死,老俩口怎不生气? 暗自伤心无疑是可以的,变色发怒却是不行的。上帝没有赋予他们怨恨别人的权利。门上人劝他们莫生气,他们自己也宽自己的心,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自我安慰之后,又把媳妇噙在口里端在手上。
    钱银娟为什么要捂死自己的儿子? 她自有想法。复杂的心理碎铁经狠火锻造出的无情利刃,要她自我割去亲根。第一个男人是她当初看上的人,遭弃使她十分懊悔。她的名声大,人在庙里声在庙外。她母亲托人为她四处提亲的时候,听说叫钱银娟,都摇头摆手,闭口不谈。一分钱不要也没人娶。她的母亲不可能倒找。世上有嫁女倒找的事情,不过,倒找的双方和他们双方大不一样。她们即使给人倒找,也没人敢上场,小庙里怎能落下大神? 她既要质量,又要速度,想很快地找到一个比她第一个男人还要好的男人,天公却难以使她两全。不过,彼时她对速度的要求比对质量的要求紧迫得多。仓促之间,才落到毅庆春家。尽管毅家一家人对她关心备至、体贴入微,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当毅翁、莫媪给她端饭送水洗衣端尿盆的时候,她也自恨忏悔,暗下决心以后孝敬双亲重新做人,但当她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便一阵恶心,黑血上反,忏悔和决心荡然无存。她而后四处奔走重寻称心的人,孩子将是她的极大累赘。她反复想过,孩子是第一个男人的,他能把自己踢出门,还要他的孩子干啥?她也矛盾过,应心把孩子留在人世上,当下自己要受累,而后大了又该归谁? 韦家的种子爸,毅家炕上的娃,说不定以后还没妈。另跟了男人带不带?不带?丢心不下;带?毅家不同意带,新男人又不准带该咋办? 再说,韦家如若再插一脚要这孩子又该咋办? 莫比几家真的问这孩子打官司呀!她明知胡成八九的人没有好下场,可她甘心和踢一脚不动弹的男人过活一辈子吗? 压根儿不愿意的。她宁愿胡成八九多跟几个好男人快快活活地过几年,也不愿和那死人桩般的丈夫被人像牲口一样拴在一起。她以后死了,孩子留在世上,谁心疼? 谁经管? 长大谁给说媳子? 即使给说下媳子,他如果像毅弓娃那么老实,媳妇又如果像她这样麻缠,又该咋办? 与其将孩子留在尘世上可怜遭罪受人白眼,不如早早弄死,免得以后走到别处总是泪流不干。她这想法,从和毅弓娃结婚那天就产生的。
    听了表叔的苦诉,范景辉和南罡都感到寒森,心空中布满了愁云。夜深了,他们睡在弓娃炕上,是炕冷? 是择席? 是对表叔一家人同情?还是对内弟在这种家境中呆下去悬心? 范景辉怎么也睡不着。细思中他改变了主意,翌日不打算回家了,吃过早饭去金勾村,告诉南罡的表兄金贤达,内弟在瑶毅村表叔家里,若有情况,让他们先接下去。第二天早饭后,他果真给内弟暗里叮咛了几旬,告辞了表叔表婶下金勾村去了。
    毅庆春有五个堂兄弟。开始两三天,几个从表叔轮流着叫南罡吃饭。在老外家门上,在他避难的当日,用不着客气和不好意思,谁叫他他就去。之后他就刚在亲表叔家里用饭。说是避难,却不像在冬韦村那样成天躲在屋子里,条件把他和书墨纸笔分隔到了两个世界。吃了饭干什么? 不是帮表叔们干活如铡草、喂牛、伐树、锄蒜苗等,就是和表叔们的孩子石头、木头、砖头、猪娃、牛娃、猫娃,或上坡放牛拔柴,或去河里逮鱼捉螃蟹捞虾,或在村里摆方、下棋、打扑克、点豆窝。和那几个小兄弟混熟了,一时不见,他们就来寻来问。
一天下午,钱银娟回来了。以前,她和南罡认得,也搭话,现在一进门,脸吊的三尺长,眼睛竖起来了,眉毛缩成两个三角形,撮勺嘴噘得更凸了,像是谁骂了她的母亲或挖了她的祖坟,要来复仇一样,谁问话都不答。
南罡心里自然不好受。他不想看钱银娟的脸色吃饭,想去表哥家里,把表叔叫到外面说:“表叔!银娟回来了,人家不高兴,很把撮,我想到我表哥家里去。” 毅庆春说:“罡!我娃说的啥话,在叔跟前没住哩就走呀? 就是那人,我娃不要上心,你是没习惯。饭是你娘做下的,又不是她做下的。你只管吃你的饭,不看她那脸。有叔哩,我娃瞎好再住几天。”南罡还能再说什么,心里在想,表哥没来叫,表叔又不让走,那就再住几天吧。相比之下,他才觉得大姑家的条件还是好。
    说话的时候,毅庆春声调有些高,脸上又多少有些愠色,正好被串门子回来的钱银娟给碰上了。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看老汉神色慌张,断定他们在整说自己,脸气成了青色,黑血已经上反到喉咙了,恨不得一棍子把老东西打死,扒下皮缯鼓,也真想啐南罡几口。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在南罡跟前,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只是脸色刷一下变了,眼里射出了凶光,牙咬得咯咯地响。她把仇恨暂埋在了心里,只等出气的时候。
    看儿媳那副凶相,毅庆春更害怕了。他知道自己把祸闯下啦,只等哪一天去挨打。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思给表侄说。他没有说出来,南罡却看出来了,不由对表叔一家担心起来。
第二天,灾祸便到落到这一家人头上了。清早起来,南罡和毅弓娃帮一个表叔伐树去了,毅庆春去地里挖蒜苗。要吃饭了,莫氏打发小儿去地里叫老汉。木头来到地里,看父亲还在挖,就蹲下身子帮起忙来。莫氏扫毕地,放下笤帚,走到儿媳小门外面,说:“银娟!饭时了,我娃起来洗脸吃饭!”钱银娟一骨碌坐起来穿着衣裳骂道:“你老松吱哇地吃的多啦!”莫氏听得一听二楚,心快要气炸了,眼前一片乌黑,几乎跌倒,隐忍着没有说什么,病态恹恹地坐到灶火墩子上去了。一会儿,钱银娟敞怀扑了出来,走到莫氏跟前指头剜眼窝地骂道:“你吱哇地皮痒哩啦,咋不叫你老汉日你去呢?老俩口难日一双!”奠氏打着哆嗦,说:“好娃哩!我叫你起来吃饭哩,倒说你啥话啦吗,你就歪成这个样子?”钱银娟又骂道:“我歪的把你该没日唠么!老卖皮的,我真想揍死你。”莫氏再也忍受不住了,说:“好娃哩!我活够啦,早都想死了。我娃既有这心,就把我打死算啦。”钱银娟又骂道:“狗日的皮嘴还硬!” 说着右手拾起炭锨,左手拽住莫氏的发束压倒在灶火乱揍起来。打了多少下,她没有数,只顾发火泻恨。打累了,停手一看,叫了一声“天哪!”傻眼了。可怜的莫氏,吐了一大滩鲜血死去了,静静地蜷曲在灶火。出了事情,她才如梦初醒,但已经晚了。人命关天,该怎么办? 忽然,她有主意了。转身关上大门,回到灶火,要把莫氏抱上炕,放到她常睡的地方,用被子蒙住。她想的倒也奇妙,可就是力不从心,使尽全身力气刚把莫氏抱了起来,门闩咣咣咣响了,毅庆春在打门。她不由一惊,和死人倒在了一起。
    听屋里没有动静,木头喊着妈不停地叫门,毅庆春又拍打起门闩。还是没有动静。毅庆春趴到窗眼上往屋里一看,摔下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木头吓得大声喊叫起来。上房里的毅庆夏和老婆儿女都扑了出来,用针刺毅庆春人中穴和十指尖。救醒之后,叫来了毅庆秋、毅庆冬、毅庆季、毅庆年和大小队干部,破门而入……
    钱银娟虽被绳之以法,可怜的莫氏却死得太惨情了。毅庆春、南罡、毅木头趴在莫氏身边,哭成了一疙瘩。毅弓娃看着被妻子打死的母亲和公安人员绑着将要拉走的妻子,一只眼睛淌下了痛楚的泪水,一只眼睛流露出嗒然若失的神色。
    消息炸开了,炸开了东南西北,炸碎了亲人们的心。范景辉、韦谠国、岳定春、丁图富、南兵林、南双马、武单牛、武榜娃等人下来了,和瑶毅村相距二里路的金勾村南罡的表兄金贤达、金贤昌、金贤顺也上来了。难听话也出来了,南武村南明武的幺儿是一颗凶煞星,到了谁家,谁家就要折人。韦谠国、范景辉等人一路下来就听许多人这么说的。或许是偶合事件,但这个偶合很不好啊!
    南罡不听众人的劝阻,又抬起执绋的杠子,他要把可怜的表婶的亡灵送到坟里。
形势还生紧的。从坟里回来,亲友们又坐到一块商量起南罡藏身之事。金贤达虽是农民,却从来不信那一套。他要南罡去他家。岳定春要南罡去他家。金贤昌和金贤顺听堂兄那么说,都要南罡去金勾村。南罡眼睛湿了,哪里都不去,要和二姐夫再去通县底平街。大家的眼睛都湿了。范景辉知道南罡心里很苦,真想痛哭几声,用泪表示同情和安慰,只因人多,却没有那样做。他说:“罡!哥知道你心里很苦,不是哥不领你去,我倒还想去,只是去不成了。我的意思,表哥叫你哩,你就先下去呆几天吧! 毅庆春哭着说:“景辉! 就叫罡继续呆在叔这里吧!罡!我娃就呆在叔这里。你娘的死是她的寿期到啦,只怪叔当初没听没你姑和你姐夫的话,娶回来了一个女妖精。女妖精走啦,这屋里安然啦。叔心里不好过,我娃继续呆在这里,陪叔说话吧!”南罡再也忍不住眼泪了,淌了下来,说:“表叔!孩儿对不起你,你老人家不要再说了。”韦谠国说:“哥!你不要难过。罡如果喜欢到他表哥家里去,就去住上几天。如果想他姑了,就跟我厮跟上。不管怎样,你这里是不能呆了。”南罡听大姑夫和二姐夫的话,他给耿直憨厚的表叔嗑了个头,用泪水告别了表叔、姑夫和姐夫等人,随三个表兄下金勾村去了。看着表侄的背影,毅庆春老泪纵横,木偶般地站在那里。其他人眼晴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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