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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农村小说   会员:suyu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0/6/7 11:42:46     最新修改:2010/6/9 18:06:07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云江情雨》第十六、十七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谷书庆
16
南罡告别覃正义、高凯等人,乘《地运临》去云北县的便车,回到了家里,侍奉年迈的老父亲。有活做活,逢事理事。闲余的时间,不是看书、写日记、温习功课、练毛笔字,就是吹笛、拉胡琴、对弈、叙家常。日子虽说清淡,却也安静。
    狂风、战火、洪水、瘟疫等,都有蔓延性、扩张性和暴戾性。武斗的妖风疯狂地肆虐了云江县城之后,便贪婪地侵袭城厢远近的逸地,一扫它们的安谧。罕见的“11·11”大规模武斗发生了。三天后,铁柱来信说《联造司》的全哲英、沈三央、汪道晗、祝玉良和《联指》的袁强、冀德仁、冉道红,在“11·11”武斗中阵亡了,《联指》的耿介民被俘后被打坏了一条腿,武小凡被俘后被戳瞎了一只眼睛。闻此消息,南罡黯然伤情。镇静之后,面对茫茫夜空,仰天长叹:“苍天啊!你太无情了,为什么要夺去他们年轻的生命? 尽管他们有错。同学们啊!你们死的太惨情太不值得了,为了何欤? 默了一会儿,又在日记本上写道:“神州风雨秋,浊污遍地流。怨河洪涛下,鲰生入泥丘。一怜命不休,二叹性执拗,鬼魂迷心窍,盲然不回首。”是责怪? 是志哀?
11·11”事件中,《八五总部》受了大挫。总部撒逃到省城西安。《联指》的三四十个人由瞿高伟带领,在城里潜伏了六七天,于一天晚上,慌张出城,沿云江河溯上,来到南罡的家乡云阳公社,住在云阳民中。
一天下午,时近黄昏,瞿高伟和四个支队长王汉武、张洛国、李建家、王治园来到南罡家里。述说了袁强等人伤亡的事情之后,南罡少不得趁机数落了他们几句。他们要南罡归队,南罡说他的任务是侍奉老父亲,哪里都不去。从南罡家里走的时候,南罡送到大路上,说哪一天上去看《联指》同学。又说到袁强时,瞿高伟把手枪朝大腿上一拍,说:“袁强兄弟!我瞿高伟不为兄弟报仇雪恨誓不为人!”南罡淡淡地笑了两声:“高伟! 在天之灵的袁强,听到你的誓言,会说些什么呢? 拿枪不如不拿枪有力量,这你知道吗?”瞿高伟一伙不爱听他这些话,不辞而别,向黑夜中冲去。
一天中午,太阳暖烘烘的。灿烂的日光照在简陋的棂窗上,棂窗成了一抹金黄色的柔美。
南罡在门前洗衣裳,猛抬头看牛兰梅领着谢亮来到门前,不由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一突然袭击,使他防不胜防。尽管他心里没有谢亮容身的空间,这时却蛮紧张的。血液在脉道里如浪奔涌,眼看要涨破血管横溢到体外。呼吸不均匀了,极不自然。害怕谢亮吗? 他为什么要害怕呢? 自卑的伏兵突袭并俘虏了他。不用多想,他站起身,两手摔了摔,掏出手帕擦着手,说:“兰梅姐!你和谢亮来了,进屋里坐!”牛兰梅应了一声,说:“天这么冷你洗哩!”谢亮说:“有多冷?太阳红红的,又没风。”说着伏身把手刺了进去。南罡说:“你不要洗,进屋里吧! 房窄,可不要笑话!”谢亮抬头看了南罡一眼,心里热融融的,笑着说:“笑话你就不到你屋里来。”脸羞红了。牛兰梅佩服谢亮的勇敢和大方,说:“她辄是刺下手啦,就洗完扭的搭下,要不然说起话就没空了。”谢亮听了自然高兴,似乎这是她的权利或职责,洗了起来。南罡不好再劝阻了,领牛兰梅进了屋里。南明武睡在炕上。天冷了,他咳嗽得更厉害了。听儿子在和两个女子说话,起身靠墙坐着。牛兰梅站在炕前:“伯伯!你身体好吧!”南明武说:“今年不行啦,一冬没出过门,成天守在炕上。哎!”又连声咳嗽起来。牛兰梅说:“一冬又不弄啥咯!罡在屋里,他会把你老照管好的。”转过身看南罡准备做饭,接着说:“罡! 你甭急,天还早着哩,等谢亮洗毕,我俩来做饭,她擀面我烧火,一时就对啦。”说毕才觉得失口了:“得知南罡屋里有面没有?”走了出去。
    门外来了许多人,老汉、老婆、姑娘、小伙,像是谁打了锣叫来的。不用说,武知必、南明昶、武一林弟兄仨,南兵林、二马娘、施淑芸、武单牛、南双马等人都来了。武单牛和牛兰梅是姨姊妹。牛兰梅又常来南罡家里,南双马也认得牛兰梅。武单牛和南双马来到门口,和牛兰梅说着话,都有些不自然。这时候,武知必、南明昶等人既不好意思静眼瞅看谢亮,又不好意思去家里叙谈,看了谢亮一眼后,站在二马娘门前夸赞起南罡和谢亮来。小伙子和姑娘们看了谢亮,艳羡之后,难免生出伤感和妒嫉之心。南罡出门,和武单牛、南双马打过招呼,看见了武知必、南明昶等人,走了过去,要大家到门前坐叙。武知必、南明昶等人叮咛了南罡几句,各自回家去了。谢亮再大方,也耐不住几百只眼睛盯视。在几千人盯视的舞台上,她腔不走调,舞不乱步。可现在,她被看怪了,心里慌了,不敢抬头,红着脸加紧作业。
    洗毕,搭好了衣裳,牛兰梅和谢亮回到了屋里。南罡要武单牛和南双马回屋里说话,武单牛和南双马回家去了,他回到屋里。外面的人看他们注视的对象转移性地消失了,相继离开。没有离开的多是些姑娘。她们调换了位置方向,改变了瞵视方式,索性走上台阶趴在窗子上往里窥视,噗噗哧哧叽叽喳喳的。南明武好生奇怪,正要说什么,谢亮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大伯!你老人家身体好吧l”南明武去冬听双马说,儿子在学校里相了一个姑娘,长得还很秀气,可儿子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呀!他喜疑眼前这位姑娘可能就是儿子的对象,眼睛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脆脆地咳嗽了两声,胡须在飘拂,看着谢亮说:“算差不多,只是一入冬就咳嗽,做不成啥,成天守在炕上。嗯!你坐,女子!”歇了一会儿,说:“罡!你把面舀出来,叫你兰梅姐给搋的擀,你烧火,把白菜切些。”说毕又连声咳嗽起来。牛兰梅说:“谢亮!你搋的擀面,我烧火。”谢亮欣应说:“行,只是我擀的不好,都不要笑话!”转身去洗手。
窗外的姑娘还在噗噗哧哧,小声地说着话。南明武要她们进屋里,她们却不好意思地离开了。一个下台阶时说:“四虎哥福气咋恁大呢?”另一个说:“好眼力啊!”南明武听见了,他证实了双马给他说的是实话。儿子扑的考上师范,给自己寻了一个打不烂的铁饭碗,又不言不喘的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对象,他能不高兴嘛?心里在说,这真是天凑人趣!这么他就不操儿子那一条心了,情不自禁地捋了几下银须,咧开嘴笑着,露出了几颗稀疏快要松落的黄牙,眼睑微往上欢动了一下,眼睛有神了许多,只是额颡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把笑全收藏在那里面。
    谢亮在默默地干活,不像是南罡的情人,而像是他家的奴婢,像是有一肚子委屈说不出似的。实际上,她在想自己的心思,想以前的,想今天的,想以后的,想得很多、很深、很远。今天,她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南罡家里? 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南罡洗衣裳?她还没有忘情,没有忘记继续滋补南罡受过创伤的心灵。或者说,南罡还高高地站在她心扉的爱台上,还危坐在她绵绵的恋情的殿堂里。今天是她再三邀牛兰梅陪她来的,这其中的苦涩味她不是没有尝到,她当然觉得这太下贱,太辱没人,可有什么办法? 谁叫她当初去剜南罡的心呢? 谁又叫她陷入情爱的苦潭那么深呢? 忽然,一声锐叫,南明武、南罡、牛兰梅都向她看去。她左手中指连指甲盖被切破了,滴着血,面被染红了。牛兰梅逗着笑说:“哎呀!你想啥哩? 心不在焉,切面把手都能切了?”南罡微笑着说:“看来吃饭当中也有流血事件啊!” 她看着血往地上滴,心里很着急,苦笑着说:“哎哟!我无能该叫你俩看笑首么!”南明武说:“罡!匣子里一个纸包里面是些头发灰,拿出来给娃揞上用布布裹住。”南罡寻找出来,和牛兰梅给谢亮敷上包扎好。
 于是,南罡烧火,牛兰梅下面。舀饭的时候,牛兰梅捉着勺,头一碗先递给了谢亮。谢亮知道这是牛兰梅的心计,她双手捧到南明武跟前,说:“大伯!你把这碗端上!”南明武说:“娃!你端上吃,我跟上。”牛兰梅说:“伯伯! 谢亮递到你手上了,你就端上吃吧!”她给谢亮舀了一碗,谢亮不接,说她自己去舀。牛兰梅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接住给南罡手上递。南罡要她端上吃,他自己舀。牛兰梅看了他俩一眼,说;“罡!谢亮给你递到跟前了,还能不接嘛? 今天舀饭这特权是我的。舀一碗饭没让一碗饭用的时间多啊!”南罡从谢亮手上接了。两个人脸都红了。南明武说:“没啥调和,刚一股盐、一股辣子……”牛兰梅说:“伯伯!吃瞎吃好谁都不会笑话的。农村人么!能吃一顿麦面也就算不错了。”谢亮坐在柜跟前方杌子上,看着牛兰梅说:“兰梅姐!你这面下的好,就是好吃。”牛兰梅:“这是你心里的事情,也说得巧,面是你搋你擀的,与我有啥关系?”谢亮说:“看你说的,面好吃不好吃,刚与搋和擀有关系吗?”牛兰梅说:“那就是罡火烧的好。”说毕把南罡和谢亮各笑了一眼,南罡和谢亮都不好意思起来。
    吃毕饭,牛兰梅要洗锅,南罡说叫他洗,谢亮说叫她洗,牛兰梅说:“你手有伤,我洗。”洗毕,南明武说:“兰梅!天冷,地下也……也没处坐,你俩上……上来坐炕上,甭嫌脏!”牛兰梅说:“不冷,伯伯!说两句话我们就走了。”她坐在炕沿边里,谢亮坐在柜跟前,南罡坐在灶火墩子上,说起话来。南罡问谢亮:“离校的时候,怎么没有见你? 这次你昨随瞿高伟他们上来了?”谢亮说:“离校前三天,也就是你去云隶县的那一天,你刚走,家里给我打去了电话,说我爸有病,要我回去照看我爸,我随即就回去了,在医院里把我爸侍候了四五天。‘11·11’事件我还没听说,十三号去学校,冷冷清清不说,还十分森杀。我猜断事情不妙,形势可能恶变了。我慌啦,正迟疑,银燕走了出来,把情况告诉了我,要送我去车站,帮我买车票看着我坐上车回去。我不由一惊,慌了神,赶快要她领我去车站。出了校门,她把她的头巾取下给我要我把头包严,我包了,又戴上了口罩。不敢顺大路走,顺橡树坡脚下的曲径往车站走去。到了车站,银燕给我买票,我坐在离她最近的条椅上,心里像偷了人一样恐慌不安。忽然,一个戴着火烧头帽子和口罩的人走到我跟前,把我看了又看,我非常害怕,赶紧走到银燕跟前,拉住了银燕的手。那个人又走到我跟前,没有说话,给我递过去一个折着的纸条。我往开展,急忙展不开。银燕刺手夺了过去,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不用怕,我是铁柱,送我姑搭车的,你如果是谢亮,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刻不容缓,我是冒着很大风险给你写
这个纸条的。 ’银燕看毕,递给了我,我一看一扫怵心。正要出声的时候,比我多一个心眼的银燕用眼色阻止了我。出了车站,银燕看周围无人,问那人她是谁?那人说她是肖银燕。银燕看着我。我说他就是铁柱。铁柱问我咋办? 我说买票坐车回家。铁柱说车站特别紧,票又很难买,耽搁时间越大,危险就越大。银燕问铁柱怎么办? 铁柱说领我去一个地方,要银燕配合。于是就和银燕把我送到了《联指》藏身的地方。”南罡说:“很危险呀!”牛兰梅说:“瞎事变好事么!天助成功。”起身走到谢亮跟前,附在耳边说:“造下你俩南武相会。”谢亮推牛兰梅说:“你真会……”
    忽然,门开了。看是武单牛和南双马,牛兰梅说:“单牛! 你俩来了!”南罡起身,问他俩吃饭了没有?要单牛坐炕沿边,双马坐灶火墩子上。他靠在柱子上站在那里。牛兰梅和谢亮坐在同一个杌子上,要南罡坐在小凳子上。坐好之后,又说起话来。牛兰梅问过她姨的身体,便把她和武单牛的关系说给了谢亮。武单牛说:“罡哥! 我弟兄俩吃喜糖来啦,准备着哩没有?”谢亮的脸红到了心,心甜到脸。南罡说:“单牛! 你胡说什么?我们是同学关系。”武单牛说:“到底是啥关系? 兰梅姐你说!”牛兰梅笑着说:“我说不清人家是啥关系,是啥关系,人家心里明白。也许是同学关系吧。”说毕诡秘地笑了起来。谢亮把牛兰梅掀了一把,说:“你表姊俩真瞎!”武单牛、南双马和牛兰梅、南罡、谢亮打了招呼出门走了。
    牛兰梅和谢亮要走了。谢亮站在炕前,说:“大伯!我们走呀,打搅你老人家了。”南明武说:“好娃哩!打搅我啥啦? 饭是你们做的。女子!大伯问……你两句话哩!”言毕又咳嗽起来。南罡怕父亲失言,说:“伯伯!你睡下歇着。”谢亮看了南大伯一眼,沁下了头。南明武问:“你家在哪里?”谢亮说:“在云北县城。”南明武说:“不回去了哪……哪一天你俩可……可来屋里游。”谢亮说:“行,大伯!你睡下歇着。”
    南罡、牛兰梅、谢亮话步向云阳街走去。在牛兰梅家里坐了少许,南罡要走。出门时,南罡对谢亮说:“明天就搭车回去,不要在这里多呆,家里大人操着一条心。”牛兰梅说:“罡!住在这里没事的,你放心,我把你的人保护好不就是了!”南罡淡淡一笑,说:“兰梅姐!这里呆不成了,就叫她走,到时候你把她看的送上车。我走呀!”牛兰梅说:“还早着哩,你不敢多坐一会儿,咱们说几句话?”南罡说;“我要过去把《联指》同学看嘎!”牛兰梅说:“行,谢亮,你代我把罡送嘎! 我担一回水去。”
    南罡和谢亮出门,穿街上路。走到云阳桥西头,谢亮深情地说:“屋里能呆,你就精心侍奉老父亲。万一情况有变,就过来住在我家,绝对安全的。只是走的时候,一定要托人照看好老父亲。”她俨然以妻子的口气在叮咛。南罡说:“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的意见,你不要在这里多呆,明天就回去。不送啦,你过去。”谢亮说“我把你往前再送一节。”送到入校路口,目送南罡进了校门,眼泪巴嚓的。凝视了一会,才转身向牛兰梅家里走去。
    南罡一进校门,看小操场吼了许多人。不知在看什么,便朝小操场走去。快到跟前时,看贾小斌要扔炸药瓶,忙喊道:“小斌!不要撂,太危险,小心出事情。”贾小斌抬头看是南罡,说:“南主任! 你个胆小鬼!放你七十二条闲心!没事情的,撂几个了,可肯响啦!你今来啦,我再撂一个叫你看看。” 说着就往出撂,瓶子太粗,使力又过猛,瓶子滑脱了手,一声爆响,惨叫一声倒下,右手成了一串血糊糊的烂肉,惨叫着翻滚。随他一同倒下的还有两个人,在他后面两丈多远的地方,一个爬在地上,一个仰躺在地上,身上都被炸伤好几处,殷血从棉袄的破洞中往出浸流。其中一个,南罡认得,是租住他大姑房屋的男主人,县公路段工人,那人在低声埋怨这个撂炸药瓶的同学。另一个是农民模样,一边痛哭一边痛骂这个撂炸药瓶的同学。
    出了事情都急啦。瞿高伟说:“这小斌就不听话咯!前边撂那几个的时候,我就不要他撂,这么还轻不轻? 南主任!你毕竟是本地人,得想点办法帮忙叫这事……”学校负责人叶高军说:“南主任!咱们虽没接触过,你的名声我却是闻慕已久的。也许我不该说,瞿主任确实有些恣意放肆,既不严以律己,又不严以管束同学,对我们的骚扰太大了!是同一派人,说还不好说,这么把乱子闹出来啦,该怎么办?”南罡说:“叶老师!一次生二次熟,我是本地人,而后有可能回本地工作,和你共事。看我的脸,现在什么都不说了,救人要紧。你想办法寻三把架子车。高伟!你寻十几个人,把钱带上,咱们一块拉到云北红旗医院。”
    叶高军看在南罡脸上,和几个老师去学校附近队上寻架子车,二十多分钟,车子来了,把受伤者揪上车子,拉上就走。先去云阳卫生所打了止疼针,后向红旗医院拉去。
    路上,南罡又训导了王汉武等人一番,有用没用,他不管,只是从良心和职责共管的圣地派遣使者。
    从云阳街走的时候,南罡买了一包《芒果》烟。到医院天黑一会儿了。找到外科主任,把一包烟整盒给了,又说了几背篓好话,外科主任收了,先急救处理,后施行手术。   
    贾小斌右手被截,前臂成了一节肉棍。另外两位受伤者异物都没有取净。不过,医生说不碍事的。贾小斌是云北县人,南罡和王汉武给家里拍了电报。两天后,三位受伤者家里都来了人。
    那位工人叫冬道远,家里来的是他的大女儿,名叫冬贞,她是南罡大姑母的干女儿。冬道远是她的继父。
    南罡接住冬贞,冬贞就感激地说:“罡哥!这一次紧亏遇上了你!”南罡说:“就算遇的巧吧,不过,在我来说,总觉得对不起大叔他们。因为,他们是跟我的同学带灾的。”冬贞说:“那是没法说的事情,谁叫他们碰的那么准呢?再说这也不是你的错。”
    南罡要回家了,和冬贞说了几句话,冬贞到叔父身边去了,他去外面商店里买了几样食品,来到床前,给冬贞和大叔做了交代。冬贞说:“罡哥!你把他的命救下,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又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南罡说:“也没买什么,这只不过是哥一点心。”冬道远躺着,面朝外面,看着南罡用微弱的声音说:“罡!早年你伯对我有恩情,这一回你又救了叔的命,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那些东西拿回去叫你伯吃,不要丢,一定不要丢。”南罡说:“大叔!你是嫌少吗? 嫌少了我就拿回去。”冬贞笑了。冬道远笑着说:“那就算啦。”
    南罡要走了,三位受伤者家属把南罡送到医院门口,看着他向下转过山嘴,才回到医院。
    南罡回到家里,父亲问他这几天哪里去了? 他把发生的事情说给了父亲。
五六天后,消息传来,说《八三司》要上来血洗云阳,歼灭《联指》逃往云阳之“敌”。于是,瞿高伟领着《联指》的“游击队”和云阳的《八五》派钻山从峪道逃到省城去了。
 
17
 
南罡又精心地侍奉起老父亲来了。
    一日早饭后,南明武说:“四虎! 昨天晚上伯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很不好,清早起来我还不敢说,怕应验。”挣揣着说完又连声咳嗽起来,有时丢得连气都出不出。看着父亲遭受病痛,儿子有什么办法?如果能代替的话,他会代替父亲几年的。看父亲要接着往下说,他丢了一句:“啥梦吗不好?”南明武说:“我梦见你婆牵……牵着一匹大白马,要我和她骑上走,我听了你婆的话,高兴地骑……骑上大白马走了。看来我魂……魂已经走了。”南罡安慰老父亲说:“伯伯! 梦从心头起,我看你心往瞎处想的多。”南明武说:“好娃哩! 伯伯不是怕死,这么大年纪了,活在世上不……不中用啦,也到该……该死的时候了,只是没有看着我娃把……把媳妇娶回来,合不上眼呀!”言毕老泪横秋了。南罡眼睛湿了,说:“伯伯!你咋这样说话哩呢?人都有英年和老年么,孩儿没有出学,挣不来钱,无力报效你老人家,非常惭愧,却没有办法。只请伯伯将心放宽。再一半年,我就出学拿工资了,一定要报效你老人家。至于我的事情,您不必操心,辄打不了光棍。”南明武说:“四虎!趄你在屋里,叫两个木匠把枋做起,到时候就不加忙迫。”南罡一听,觉得父亲这想法是对的,自己咋就没有想到这些,便满口答应。
    南罡先要给两个姑母和两个姐姐都打一声招呼。第二天早上,他先去了冬韦村大姑家里,大姑给了十块钱,叫他买钉子和胶,又叫他提了三升麦面。回家路过云阳街时,他买了钉子,胶和纸烟。回到家里,放下东西又随即出门。来到二姑家里,把给父亲做枋之事说给了二姑。南英丽说:“你伯伯老弱了,枋早该做了。按理说,姑应该给我娃帮顾些的,可就是姑这些年日子过的实在艰穷,吃的紧张,手头死巴,帮不上我娃什么忙。啥时候动工,姑过来给帮忙做饭。”南罡说:“姑!你的日子紧巴,孩儿只是要你知道,不求你帮顾什么的。”告别了二姑,来到大姐家里,又将做枋之事说给了大姐。南芝桂生怕兄弟沾了她,说:“兄弟! 你凭啥给伯伯做枋? 要钱,伯伯手里没钱,他英年时生意做的那么红火,却没给他攒下养老钱;你大哥又不给他捎钱;你又不挣钱。要粮,伯伯一个人分的粮看得够他细水长流地吃不够,哪有办事情用的? 靠姐姐顾扯,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挽弄不过。叫我看来,伯伯的身体当下还不要紧,不就是咳嗽嘛!老年人十有八九都是肯咳嗽的。往后推一半年,等你大哥转业安排了工作,你出了学,都挣钱,再做枋跟上。”南罡听出了大姐的话味,说:“姐姐! 伯伯叫做的,大姑、二姑都说早该做了,我二姐想必也同意叫做。”南芝桂说:“伯伯要你给做,你就给你大哥写封信,叫他捎几十块钱回来,我拿不出一颗粮、一分钱的。”南罡轻轻甩了一句:“姐姐!我只是叫你知道有这回事情,并不乞求你给什么东西。”旋踵出门,朝范家村二姐家里走去。
    一到屋里,外甥金雄、金勇,一个钻到怀里,一个爬在肩上,舅舅长舅舅短地叫个不停,他连声答应都来不及。南芝荣给兄弟倒了一杯糖开水,要他舅甥仨坐炕上。南罡上到炕上,叫金雄坐到他里面,把金勇搂在怀里。喝毕水,又把做枋之事说给了二姐。南芝荣说:“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所想不一样,小孩子想奶想娘想糖;成年人想钱想粮想房;青年人想家想婚想亲;老年人想衣想枋想坟。伯伯不提这件事之前,我们都应该给做的,只是没人经管。这么好了,趄你在屋里,就把枋做起来算了。瞌睡迟早辄要从眼里过。枋做起,我们心里踏实了,伯伯也放心了。”南罡口中未言,心里在想,二姐贤惠、明白、温和、厚道,也有些文化,说话入情入理,人总是爱听,觉得亲切。大姐哟!”走的时候,二姐给了他二十块钱,要他提四升麦面。他说:“姐姐!大姑给了我十块钱和三升麦面,我把钉子、胶和烟已经买好了,再拿十块钱就行了。”二姐说:“十块钱还不够开工钱,伯伯手里没钱,你又不挣钱,你大哥挣钱不挣钱,也没见给伯伯捎过钱。给老人办事,各尽各的心,各趁各的力。二姑家境不好,日子紧巴。姐姐打自己的算盘打的好,前些天来我这里,说她准备买一辆自行车,姐夫跑小脚生意起方便,要我给她寻八十块钱,我手里没钱,给寻了二十块钱,嫌少她不高兴。”南罡说:“口倒张的不小,拿啥给嘴里填哩嘛? 到底拿走啦没有?”南芝荣说:“拿走啦。后面我就着手给伯伯准备衣裳。你姐夫说好几次了,总是腾挪不出钱。”南罡说:“大姑待伯伯和我太好了,二姑有心无力,姐姐总是嫌自己碗里肉少,你和我二姐夫对伯伯和妈算是尽了一片孝心。我大哥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南芝荣说:“父母养育之恩,何时能报完嘛?无心的无心,无力的无力,没在的没在,不管的不管。再困难也得照管恩亲么!”南罡非常感激二姐,却未言美于口。午饭后,提着麦面回到家里。下午,便去靠了木匠。
    第二天早晨,便动工了,场地在岭上“慈灵寺”废庙里。二马娘、施淑芸、南志民的母亲秦丹凤等娘嫂们帮忙给做饭。武单牛、南双马、武三林、南兵林、武榜娃等人帮忙给掮枋。武知必、南明昶、武一林、南耕耘等人给生火、压枋、打线、熬胶、招呼木匠。早饭后.南英妍和老汉韦谠国、南英丽和老汉岳定春、南芝荣都来了。一连三天,屋里很是热闹,活有人做,南明武有人照顾、陪话,自然高兴。
    到了第五天,天阴下来了,很沉很实,太阳被囚禁在幽暗的云层之中,碧落成了一个囫囵的灰球,四山被锁进虚无之中。一场大雪眼看就要压来,斯须之后,迷茫稍减,顿起狂风。村庄在狂风中颤动,房屋在肆虐中倾斜,一株参天挺拔的白杨中尖撅折,堕泪滴血;几棵苍翠坚毅的松柏枝芾飘零,吞怨饮恨;鸡犬疯飞、狂猪碰闲,老牛嫩犊,大羊小羔,忿声怒吼,哀鸣怪叫。
    在南武岭头上工的一队社员都被狂风揭卷到家里去了。
    谁说谋事建业的人不借助天势天机? 做好事的要借助红日蓝天,白云紫气;干恶事的人要利用狂风暴雨、霜雾雪雹。不是吗? 以《八三司》的《农总司》司令刘庆杰和城中《红造司》司令丁云龙为正、副队长的《血洗云阳突击队》从县城出发了。他们正是要利用这黑天恶势。狂风中,一戾汽笛向云阳发出了连声嘶吼。一路上,鸡欢狗笑,山哀水悲。
    《联指》和云阳的《八五》派全部撤离了,没有血洗成,自然也就没有战功、战俘和战利品。恶气未出,窝在肚里,憋得难受,简直要发狂,但还得归返。车行至京阳地域,车上谁甩出一句话,说云江师范《联指》主任南罡家在云阳。话传到驾驶室,刘庆杰命令司机调转车头,重踏云阳。司机调过车头向前驶了几十米停下,刘庆杰下了车,任队员们凝固在车里面饱食风寒干冷,他默然离去。队员们周身寒彻,心里阴虚。可在别人看来,他们却很热、很红、很歪,热得像六月伏天里嗡嗡凄厉的红头绿身苍蝇,红得像晚秋高寿的辣椒,歪得像半崖上歪脖子皂角树和隆冬中呼啸的狂风。过往行人看车头上压着三挺机枪,个个头戴安全帽,人人身背长枪,都侧目低首而过。刘庆杰进了岳魏村,连问了十几家,没有得到他要得到的东西,若有所失,向村外走来。走到村口,碰见一个担炭入村的老汉,无意中问了一句:“大叔! 南罡在哪个村?”老汉却认真起来了,放下炭担反问:“你和南罡是什么关系? 找他有什么事情? 刘庆杰看问到了巧处,心里高兴,诓骗说他是南罡的老师。那老汉见刘庆杰披着一件新黄大衣,挺有气魄的,信了,说:“噢!南罡不在这个村,在南武村,属云阳公社。我是他姑夫。往东走,转过前面那个弯,就是南武村。”刘庆杰谢过岳定春,钻进一个茅厕,看岳定春担起炭担进了村,出了茅厕,大步流星地向汽车跟前走去。
    车到南武岭头,戛然而止。车上的人猛地向前一晃,几乎把三挺机枪掀下车去。参差舛错的步枪头戳了不少人的不同部位。车刚一停,刘庆杰就下车,从腰里抽出乌黑的手枪,挥动着命令道:“赶快下车,东西岭头各压一挺机枪,车头上留一挺。持步枪和手枪的,除张丕、李彻、王虎子、司机和我留守在路上外,其余由丁司令领上进村搜索,第一路由北头入村,向南搜索;第二路由岭头寺庙而下,再入村搜索;第三路由南头入村,向北搜索。上下左右,要相互协作,密切配合。一有情况,立即汇报。注意一点,我们只抓南罡一人。”话刚落,丁云龙紧接着说:“各路分别按自己的路线立即行动:”于是,机枪像三只凶恶的猛虎震卧在南武岭头上,机枪手像恶虎的利爪扑心痒痒;持枪进村搜索的挨门逐户窥视窃听,用狡黠的目光寻视自己的猎物。精良的武器装备,大大超过当年灭寇剿匪的人民正规军,恶劣的程度胜 过国民党的保丁队。
    第二路七八个人一窝蜂似的拥上岭头寺庙,看庙内两个木工在做棺,两个人手持长枪站在门口,其余五六个进到庙内,齐齐搜索。两个三十几岁的木匠默默不语地在干活,谁也不问他们一句话,不看他们一眼。表面上,两个木匠沉着镇静,心里却慌得厉害,只因为他俩知道这帮人是抓南罡来的,他俩又恰好是给南罡做活。一则为南罡悬着一条心、捏着一把汗,单怕南罡此时上来;二则还怕这帮人寻他俩的事情。一个画线算错了尺寸,一个开榫开偏了位。
    南明武提着笼要去慈灵寺揽柴,走到房后半坡上,看路上停了一辆卡车,车上架一挺机枪,东西岭头也各架一挺机枪,七八个人背着长枪又向慈灵寺走去,情知事情不妙,不由一惊,笼子脱手滚下半坡,他赶忙转身下坡,回家告诉儿子。刚走一步,两腿一软,滚下坡去。不知身上摔坏了什么,猛地站起,失根又跌倒。
    南罡刚从工地上回来,出门担水时,老父亲爬着到了门前,神色慌张、话不成句地说:“娃!不……不好啦!快……快躲起来!他们抓……抓你来啦!”南罡不由一惊。怎么办? 不管怎样,总得先把老父亲扶回去啊!他放下桶担,去扶老父亲。南明武不会说话了,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南罡不听他的话,把他背回去放到炕沿边里。转身走到门口,不知怎么是好,正在寻思,站在斜对面墙角的二马娘给他指了个方向,要他藏到她家牛圈屋里去。他看眼下只能这样,忽一转身进去,看下面无处藏身,纵身上楼,钻进柴草垛中,平心静气地藏在里面。外面,二马娘又心生一计,转身去院里抱了一揽包谷秆放到牛圈内门口。这时,南路的从村中转出来两个人,向南明武家里走来。走进屋里,看炕上睡着一个老人,就走了出来,朝北边牛圈里一看,不敢睁眼;一闻,臭气熏人;想听,又听不到什么。牛撕衔包谷秆的刺啦声吞没了南罡在柴草垛中的屏闭声,捂着鼻子走了。
    刘庆杰的用心又一次落空了,他们没有抓住南罡,没有满足出气的欲望,没有填平忿恨心理的沟壑,只是把他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举止和黑暗的影子,遗在了南武村,抹在了南武村男女老少惊颤的心中,写在南武村风雨年代里。几十个臃肿的身子插进卡车,裹着几十颗空枯的心,在呼啸的狂风和汽笛的失意声中,驰归县城。
    二马娘等人看那帮人走了,过了一会儿,才走到牛圈门口,说:“四虎!狼跑了,我娃这么下来。”南罡下楼走到门口,二马娘、施淑芸、秦丹风、陆氏、严氏围了起来,拍打和捏着身上的草屑。没一会儿,武知必、南明昶、武一林、武双林、武三林、南兵林、南耕耘、武单牛、武榜娃等人都来了。
    二马娘已打发南双马到京阳去了,她要芝荣和罡他二姑知道嘎,看后边怎么办?
    夜幕降临了,大家的意见还不尽一致。南明武忧心仲忡。南罡心神不定,现在,他只盼二姐夫立刻出现在他眼前。说来也巧,范景辉昨天晚上刚回到家中。这时候,已走到门口。在门口说话的二马娘、施淑芸、秦丹凤等人,和范景辉打着招呼,向内传话:“刚说景辉哩,景辉就来了,这一下好了。”武知必、南明昶、南耕耘、武一林弟兄仨、南兵林,听说范景辉来了,都站了起来,亲切招呼后,要他坐到柜跟前那个杌子上。范景辉不肯,坐在炕沿边里,给大家递了烟,和岳父说了几句话,便商量起事情来。
南氏家族差不多人都认得范景辉,武氏家族不少人也认得,其他姓氏一些人也认得。在坐的南、武两姓人,都和他打过交道,都认定他是一个心地善良、为人厚道、聪明能干、平易近人的天下第一好人,因而也就这么去宣传他。于是,没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也都认为他是一个大好人。自他和南家结亲以来,他一踏进南家门,老人们见了他,都要问他话;和他同辈的媳妇们见了他,都要和他说笑嬉耍;侄男侄女们见了他,张口姑夫闭口姑夫地称呼他,这个钻在他的怀里,那个爬在他的脊背上;左边的扶胳膊拽手腕,右边的搂大腿抱脚脖;这一家叫他去吃饭,那一家早把他拉去了。十来户自家人往往为他吃一顿饭争得红脖子涨脸,怪没意思的。倒不是他有一个比芝麻小得多的官职,能挣几十元人民币,只因为他心肠好,平易近人,同情可怜人,乐于帮助有困难的人,仁义厚道,能识人辨事,又能说会道,善于解决问题,处理事情,说话又特别风趣好听,容易使人接受。南家谁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有化不了的事情,有解不开的情结,都肯去找他,问他要主意,和他商量办法,把他请过来,扶到判官位置上。谁出了事情,他若知道了,就一定要过问,和你商量直至办妥办好。谁心里有病,思想上有疙瘩,他会诊治,一次见效。只要把他叫过来,他瞎说好说反说正说,总要叫你喜上眉梢。你有了困难,只要告诉他,或只要他知道,他就急在心里,想方设法帮你解决。他心灵手巧;什么都学,什么都会。做门做窗子,和木匠做的分不出两样;钉锅钉碗钉盘子钉缸缸,气死小炉匠;修理电机、柴油机、脱粒机之类,他是把式,收拾手电、推子、配钥匙,他是内行。不光这些,还会缠簸箕缠笸篮、箍盆箍瓮、补鞋钉鞋、收拾眼镜、打席补席、抢刀子磨剪子、编笼糊灯笼。一句话,修理各种物具,他都学都会都精。可以说他是一个多技多能的手艺人。这些手艺,是他在和街道手艺人打交道中学下的,也有在指导社队工副业中跟手艺人学的。是兴趣和生活需要引诱或威逼他那么干的。他的工具自然就不少,头镰锯、二镰锯、手锯、牙锯、钢锯、长推刨、短推刨、线推刨、蝙蝠推刨、宽凿窄凿、方凿圆凿、正斧偏斧、花扳子、活扳子、钳子、改锥、小枕子、小钻子、丝拧子、钢锉、木锉、篾刀、瓦刀、钉锤、鞋拐、焊具,什么都有,满满一箱子,有的是他治的,有的是手艺人送的。他回到家里,或来南武村,辄是口不歇言、手不失闲,不是队上叫他修理机械,就是私人叫他收拾杂小东西,要不就是请他去和事圆情。他的心扉是穷人、可怜人和落难人生存的天地和欣慰的乐园。六二年仲春,南明昶和南耕耘给队上买麻子种,在阴雾垌街上面一个队上,碰见了他,他死拉活拉,把他们拉到供销社。中午从灶上买来油饼,打来稀面条,他们吃了个饱吃了个香。晚上,让炊事员又专门给他们做了一顿烩面;饭后沏上酽茶,取来一瓶《红西凤》酒,饮谈到深更半夜,将他们安排在用木炭火烘得比炕还热的床上。回家的时候,给他们弄的吃了早饭,又给每个人带了一斤干面的锅盔。他们太感激了,心里过意不去。南明昶给丢钱。他要吗? 走到路上,都说他给他们过了个年。回到村里,逢人便说。是年初冬,云阳中学撤销,武一林不再给教师灶做饭了,实在混不下去了,便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出门讨饭。一天,讨要到阴雾垌街上,他见了,脑子嗡嗡响了几下,仿佛眼前这两位讨要老人就是他的父亲和泰山大人。听说是云阳人,他觉得亲近,上去问话。又听说是南武村人,就觉得是自己的亲人。把他们请到供销社里,白天给他们吃饭,晚上留他们住宿,走时又给他们带上干粮。第二年大年初二,他家里去了两个行情的陌生青年人。他觉得惊异,以为他们找错了门,直问其故,那两个青年人才说,他们的父亲叫他们来感谢他这位救命恩人的。他的外号太多了,有亲戚邻里送给他的、有同志朋友送给他的,也有一些非亲非故的人送给他的。什么“一心人”、“双脑子”、“四路眼”、“六风耳”、“八面手”、“十不闲”、“十二能”、“百事通”、“千里眼”、“万里情”、“热心肠”、“扳不倒”(顽强不屈)、“和事老”等等。困难时期,他帮了亲邻友好不少忙,给买食盐、煤油、包皮布、破棉絮,给借粮。虽说而后少不了还,当下先把紧救啦。岳父母的棺木,都是他给买下的,南家没掏分文。他在亲戚、朋友、乡邻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他的威信是他自己树起来的。构成他威信的成分是心意、身份和才能。身份是出生入死的老资本赋予的;才能是从艰苦环境中磨炼积聚起来的;心意是善良厚道的父母遗传给他的;岳父母又给他添补了些。多年经济困难的时世,是他奉献心、意显示才能的良好机会,供销社主任职权,是他将看不见的心意转化为有形奉献的优越条件。他为什么总是同情帮助可怜人? 因为他自己就是可怜人。另外,他的岳父母对他的感染也很大。这两个元素的有机化合,便塑造了他一颗怜助可怜人的心灵和一尊济弱赈贫的个性。八岁时,他就给地主割草放牛,十二岁上丧了父亲,十三岁上死了母亲。从此,兄弟两人相依为命,苦泪泡日。尽管他们那么可怜,天还不睁眼,还不得安然,社会还要给他们施加灾难。一天,保长要拉他哥的壮丁,他看哥哥还在病中,便替哥哥当了壮兵。那年他才十五岁。就这样,他开始走上了吃粮当兵扛枪打仗的戎马生涯。一年后,他的哥哥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两年后,他所在的部队起义了,成了人民子弟兵。从此,他才开始了真正的人生。在党的教育培养下,他懂得了为解放受苦受难的人打仗的革命道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位至营长。为了新中国的建设,利用打仗、生产的间隙,他刻苦学习文化知识。他参加了五年抗日战争和三年解放战争,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战争中,他负过好几次伤。养伤过程中,他和人民群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家乡,要在共产党分给的田土上荷锄扶犁,欢乐耕耘。不久,却被安排在商业战线上工作。在八小时之外,在休假期间,在指导社队工副业当中,在和手艺人打交道过程中,他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和各种实用技术,为集体、为群众、为他人服务,为自己创造财富。他白皙清淡的面庞里,充满着干练、豪爽、坚韧和乐观;镶补着少半嘴义齿的口里,咀嚼着苦涩、痛楚、甜蜜和希望;浓黑的眉毛和黑硬如刷的楂须中间,隐藏着智慧、阅历、经验和力量;柔和慈祥的目光,将大小生熟的人都能聚收到他的心中和身边。眼下,屋子里都对他非常热情,无形中便冷落了岳定春。
岳定春虽被让到柜前杌子上,却没人和他搭言。众人待范景辉和他的热冷,如同冰火。他自愧不如,心想“是自己来的回数多、景辉来的少的缘故吗?是景辉平易近人又能给人办事、自己言短话少、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又是一个糊涂蛋的缘故吗?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思索着,被谁打了一闷棍似的。当他看见内兄未去的惊色和内侄可怜的形容,才想起自己今晚的职责,也才自责起自己引狼入室、为虎作伥的愚蠢行为,才羞愧地低垂了皱纹满布、斑发缺齿的头首。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吃着旱烟锅,听景辉和众人策划安排。
    大家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做枋的情况给范景辉和岳定春说了之后,范景辉说:“今天发生的这事情,是我预料中的事情。我是昨天晚上回到家里的。听芝荣说,他们的《联指》来了云阳,罡又在家里, 清知事情不妙。半早上,我去担水,看一辆卡车载着全副武装的人开向咱们这边,心里不由一惊,赶紧回去告诉芝荣,叫大女子过来察看动静。女子到了南武岭上,看路上停着一辆卡车,车上架着一挺机枪,东西岭头上也各架一挺,认准是逮她舅的,就没敢到屋里来,折了回去。她没到家里,过路的人已把话传过去了。她回去一说,证实了过路人的传言。听芝荣和双马说,这几天,大家吃了苦,帮了不少忙,我只能表示感谢。我的主意定了,配一个小炉匠担子,和罡出山糊口避难。罡兄弟的安全,大家都不要操心,就包在我景辉一个人身上了。我操心的是我伯伯的身体,今年以来,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又受了一惊。枋还没有做起,芝荣和我姑会来照看的,但远亲不如近邻呀J我知道大家都同情这个可怜的家,我们走后,还要大家多操些心,多帮些忙啊!”众人说:你只管领罡出去好了,你伯伯的一切有我们这些人照看哩。
    范景辉和南罡谢过众亲邻,拜别了老父亲,被大家送上车路,依依惜别。看着范景辉和南罡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大家又去南明武跟前。不管怎么安慰,南明武总是止不住伤心。大家看他老泪横秋,眼睛都湿了。
    牖光惨淡,哀情一片。南芝荣和两个女儿正念说她们的亲人,范景辉和南罡进门了。南芝荣一接住兄弟就默声痛哭起来,泪珠如线,淌在衣襟上,滴在地上的,打了个粉碎。丈夫和兄弟苦劝了一番,才摄住了眼泪。
    少半夜了。南罡已经入睡。孩子们也睡熟了。范景辉收拾小炉匠担子,和妻子商量着家里后面的事情。
    第二天,南罡在家里和两个小外甥玩耍。范景辉和妻子寻钱、借粮、担炭、推碾磨,从早到晚整整忙活了一天。晚上,南芝荣给丈夫和兄弟准备干粮,烙了六个包谷面柿粑馍,还给装了一小袋黑豆大麦炒面。怕他们出去万一混不上嘴饿肚子。
    鸡叫二遍,南芝荣便起来做饭。范景辉和南罡收拾东西。吃毕饭,东方泛出了鱼肚白,他们上路了。南芝荣闩上门,送到门前大路上,又叮咛了兄弟几言,看着丈夫和兄弟没入到隆冬迷茫的晨雾里,回家去了。
    范景辉挑着五六十斤的担子闪在前面。南罡心想姐夫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去受流离之苦的,不禁鼻头一酸,衷情上反,苦诗涌喉,默然吟道:“厄运扁担颤悠悠,一头寒冬一头秋。寒冬逼秋秋不惊,秋迎寒冬寒冬惆。冷冷枯山默默走,涔涔哀水暗暗流。今日入昙随雾去,何时出雨看虹侯?”他为命运给他安排了这样一个好姐夫骄傲和自豪,告诫自己,听姐夫的话,不惹他生气和伤心,趁机学些生活经验和实用技术手艺,也许在以后困难的时候还会用到,自己多跑些小脚路,多做些活,多吃些苦,让姐夫多休息一些时间。信念和意志是热情和力量的源泉。他这样想的,也就这么做的。
    范景辉暗暗地告诫自己:“景辉呀!你的岳父母待你不错吧,他们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你。他们的二女儿——你的妻子对你也不错吧,她像尊爱自己的哥哥一样尊爱你,为你分忧解愁、吃尽了苦头,为了减轻你的经济和思想负担,她担炭割柴,做鞋枕卖针线,起早睡晚,日夜苦忙。今天,她的小兄弟丁遭大难,你一定要多操些心多吃些苦,把他照看好,让他顺利地躲过这场灾难。只有这样,你才对得起九泉之下当初疼你如子的岳母娘,对得起卧床不起、满腹忧心的泰山大人,对得起和你相敬如宾、亲似兄妹的妻子呀!爱是春风,是澍雨,是火球、是曳光弹,是情的田土,它可以吹绽所有枯萎的花木,唤醒芬芳;可以消融千年冰雪,泻出激越欢快的飞流;可以照亮脚下黑暗中的道路,到达理想的天国;可以弥合情感的裂隙,更可以焦烤友谊,把天雨和鸟粪酿化成生活的蜜酒。”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去做的。
    谁也别瞧不起天下那些看起来毫不显眼的手艺人,范景辉他们,隆冬之中,为什么能在异乡和谐地生活了几十天?他以自己精湛娴熟的杂修技术赢得了被服务者的爱戴,也赢得了同行业所有人的崇尚。南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心灵手巧,不到半天时间,就学会了补胶鞋、钉布鞋两种技艺,做出的活和姐夫做出的活分不出两样。随后又学会了钉锅、换簸箕沿条、修锁子配钥匙、收拾电灯等手艺。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歇宿、生存、闯天下。他们所到之处,以真诚的服务,领受人们的尊敬和爱戴。白天,他们像贵宾一样被主人请到桌上一同进餐,话长叙短;晚上,他们睡在热炕上,谈天说地。热腾腾、香喷喷的饭,绵和和的被子、热乎乎的炕。这就是他们在异乡的冬天。说是背井离乡,巧讨千门,逃生避难,日子并不惜惶、苦涩。山里人不管“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也不管山里人。外地人不管、也管不了云江县的事情。眼毒的人打眼一看,便知他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命运。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无损于他们,反而对他们更尊敬更爱戴了,热情的笑脸、亲切的话语、深情的目光、商量的口气,像灿烂的太阳一样,把五颜六色柔和美丽的彩光,一齐撒到他们身上,去温暖他们的心房。纯朴憨厚的山里人,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招呼好为他们拿污擦垢戳磨指头肚的、本属不愿实乃无法的异乡手艺人。
    人常说六、腊月不出门是活神仙,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是寒冬,又毕竟是流落异乡、巧讨千门。下母猪山峰岭北边陡峭光滑的崖路时,范景辉挑着担子,一脚不慎,连人带担子从半山翻了下去。幸亏被下面几棵树茬和荆榛阻架,才没有滚到山底。刚是把南罡吓出了哭声。一天,一个小伙打闲牙在他们跟前卖弄小聪明:“你们会不会箍笼錾?会不会给铧焊尖尖?”南罡不由未气,准备收拾那小伙。范景辉用眼色阻止了,用诙谐幽默的韵语说:“小伙子你听我言,你说的那我都能办。焊铧尖尖要大焊,可惜你们这里不通电;箍一个笼錾八块钱,你看划算不划算? 我不光会箍笼錾,还把背锅能整端;也
不光会给铧焊尖尖,还能给漏气的人焊眼眼。”那小伙二话没说,脸一赤一红地走开了。南罡打心眼里爱戴和敬佩自己的二姐夫:“他心地、人品、礼仪、说话的方式、处理事情的方法,什么都行。同样是斥责、批驳、否定和斗争,采用的方式方法却那么风趣巧妙、富于力量,既使对方防不胜防,又便于领略、接受和下台。没怪是一个拥有五六十名职工的区供销社主任,难怪把供销社办得那么红火。”
为了多揽些活,在路上,范景辉编了一串压韵好听的呼叫号子:“打席补席缠簸箕缠笸篮,钉锅钉盘子钉缸缸钉碗,补鞋掌鞋箍盆箍瓮,修锁子配钥匙收拾电灯。”惹得南罡想笑还不敢笑。姐夫能高能低。他真佩服哟。
    在异乡小镇落摊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一是摊位难找,二来还安遭同行业人的妒嫉和排挤。范景辉经常给人处理因落摊所生的纠纷,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在通县底平街上,他们就受到当地同行业的排挤。同行是冤家。担石灰的见不得挑面的。底平街上的街皮市霸太妒嫉他们了,想方设法要把他们撵走。尽管都是靠劳动汗水换取报酬的人,可谁叫他们的手艺那么好那么精呢? 谁叫他们把顾客全拉到他们跟前去了呢?怎么办? 保帅必须丢车;为掌何惜断指? 为了在底平街长时间地住下去,以达保护兄弟人身安全的目的,范景辉不得不忍受违心的思想痛楚,备上礼物去拜望街上同行业中享有威望的长者。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低心下首之事,眼下他不那样去干行嘛?为了兄弟,他认为舍自己的脸值得。仅管兄弟当下想不通,认为这样做有损自家的体面和人格,想不通让他慢慢去想吧! 想通了他就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了。
    开始,南罡不同意姐夫那么做,觉得太下贱,有失体面和人格。难道人一出门身上就生了贱气? 呆不成都行。可又一想,自己出来干什么来啦? 不然姐夫会去看人眉低眼高吗? 他从来都是受人拜望的,今天为什么要备礼去拜望别人呢? 太失身份了? 不,他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在这底平街上多呆些天,蹉跎些时间,使自己避过一场灾难。在眼下这特殊环境中,他不得不学着去做自己本不愿做的事情呀!
    效果很好,底平街同行业中很有威望的长者看他们不是以此业谋生的经年手艺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和命运后,敬重他们了,给他们吃饭,要他们坐高桌上吃烟、喝茶、饮酒,答应他们在身边落摊,还把一间街背后的房屋给他们,叫他们在那里住下。只是有个恳切的要求,让他们收他的儿子为徒弟。范景辉能不答应嘛?
连绵起伏的秦岭山脉,巍峨高峻,气势雄伟,背负关中,怀抱陕南。烂石峪是从陕南入关中的七十二条峪中的一条最险恶的峪路。千尺幢又是烂石峪中最险恶的一段。羊肠小道全爬在崖上,蹦跳着,忽上忽下,面色很难看。走在上面,不由人心惊胆颤,向上看,山高势险,乱石嶙峋,天只有一小片;向下看,深谷幽涧,绿潴黑潭,地只有韭叶宽。在以往的岁月中,多少穷苦的山里人,掮橡出山,走在这崖路上,一步一颤,踟蹰不前;多少人掉以轻心,一脚不慎,摔下崖去,一命归阴,连尸骨也搬不回。走过这段险恶崖路的人,都称头上的山石为“催命小鬼”,山下的水潭为“勾魂阎王”。
范景辉他们在走这段崖路之前,先在较缓处歇息了片刻,搭了些火将浑身烤热,以使周身骨节和四肢变灵活些,才去通过。他们分两次过的。第一次,他掮木箱,要内弟拿扁担,过去以后,他再过来取竹筐。南罡怕姐夫有闪失,第一次没有拿扁担,空人跟在姐夫后面,准备应急,因为木箱子里装的尽是铁质工具。第二次,姐夫掮着竹筐,他拿着扁担。
 
 
 
 
他们本是避难之人,却于难中怜助可怜之人。
歇了一会儿,他们正要走的时候,从北边上来一个汉子,担着两袋东西,有八九十斤重,定是在山外干苦工挣来或从亲戚家借来疗饥物的山里人,三十二三年龄,很壮实,头戴一顶没有帽沿的灰黑色烂单帽子,上身着一个很薄很烂的灰褂子,里面显露出几乎成了灰色的白汗衫领围,腰里紧着一条草绳,下身只套着两个烂单裤子,脚上一只破草鞋,没有袜子,脚是鳞状的黑色,像两截剥下的松树皮。看样子,家里一定很穷负担又重;或妻子很懒很拙又根本不体贴男人;或光棍一条茬根儿就没见过妻子的面。叫人看起来很冷,其实他并不冷,放下担子,卸下帽子用其把脸挤抹了一遍之后,右手提转着扇风。于是,他俩不走了,拉起话来。他是云北县吉安街人,和云阳只隔着一个龙风岭,叫韩信华,算是乡党吧。他俩要帮他拿过去,他不好意思害结他们,也担不起他们的心,但最终还是被他俩帮着拿过去了。范景辉把几天来挣下的钱,给岳父汇了五十块,给南罡买了一条新绒裤。从家里带的六个包谷面柿粑馍,他们一个也没吃。过这段崖路前,南罡把他身上退下来的旧绒裤和那六个柿粑馍给了韩信华。韩信华非常感激,眼睛湿润了,说:“大哥!兄弟!你们是一双好心人,以后若有斗转星移云开日出之时,我一定报答你们的怜助之恩。”
    什么是生活? 命运的内涵是什么? 在流落异乡的实践中,南罡用信念思索着,用意志体味着。大范围是自由的,能走州过县,浏览异乡风光,饱尝异乡人生活习惯人情风味的清香,相当于调查社会,考察生活,符合年轻人的心理特点,可以学到从书本上学不到的许多东西,学习谋生的技术本领,学习生活经验,学习社会知识,体验人生道路的艰辛。小范围内却是不自由的,小凳子是迷恋他的伙伴,木锉、小钉锤等物俱成了他的亲密朋友,锉皮抹胶补鞋打掌成了他的工作任务。从早到晚,不是受旅奔之苦,便是耽做活之忙。一坐下来,连续几个钟头,不得起身,腰疼胳膊酸,屁股磨下了茧,左手食指肚疼得厉害,和教师肯患咽喉炎、采煤工易得煤尘病一样,这可以算是他的职业病吧,但他并没有自卑感和厌倦情绪,对天天如此规律性的辛苦生活十分满意,因为有“落难之人能有这样际遇就挺不错了”的心理作强有力的精神支柱。况且,他们获取了可观的劳动报酬。弟兄两人,几十天时间,挣回了千元,不简单吧?
言从心中出,梦从情中来。回家前几天,南罡天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在老父亲身边。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怪梦:一个阳光灿烂惠风和畅的孟夏中午,他去云阳河洗澡返回,走到鱼池跟前,池塘里的荷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他眼醉心欢,自言自语道:“南罡莫非红运来,六月荷花四月开?”他正兴致地观赏着荷花,猛然间,惊雷一声长鸣,山川如响嘶应。雷声过后,满天彩丝,赤橙黄绿青蓝紫,丽色奇光,交相辉映。须臾,从五彩缤纷的丝光中,徐徐降落下一个春态媚人的少女,似谢亮却又不是谢亮,不是谢亮却又像谢亮。一副夏饰模样,红绿头绳束扎着两把闪动的高髻,上着粉红色的确良衬衫,下着翠绿色罗裙,脚穿天蓝色丝光袜,套着橘色塑料拖鞋,两只硕大如镯的耳坠摆打着绯红的面颊,喜笑盈盈地向他走来,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大竹篮,里面放着几件叠得极整齐的五色彩装。眉似弯月,腮若红霞,长睫密布,宛若风屏。黑白分明的眸子,白似素练,黑若彩炭,亮如星光,文挪小步、柔姿曼舞,到了他跟前,兴奋地说:“罡兄! 我的小官人,我可把你想得好苦啊! 今天总算在这里等着你啦,快过来,我篮子里尽是仙裳彩装,你换上两件最漂亮的,趁这无人之正午,让荷花为我们作伴,痛痛快快地玩个够吧!快吧!我的小官人!我的时间是有限的啊!”看他困惑犹豫,紧接着说:“时已至此,我不得不把实话给你说了,我是王母娘娘身边的贴身着丫鬟,名叫肖兰。身在天宫,束受羁绊,深深地向往人间,爱人间的青山绿水草木花卉,更爱人间的英武才男正人郎君。一日,我伫立云端,俯瞰人间,才发现你逸落底平街上。昨晚,你刚回到故乡云阳,我的心就飞到了你的身旁。刚才你沐浴清流,我心慌神痒,恨不得前去裸身依偎在你身边给你擦背搓肩。可恨那个无情的王母娘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始终要我紧贴她的身。我要偷情,真的,你落拓地走,我神驰地看,看你凝神荷花池畔舒心观赏,恰好此时王母娘娘打盹了,就赶紧驾云飞奔,落到了你身边。小官人!莫要辜负奴婢芹意一片,我们快偕舞同乐吧!”说着像龙卷风一样飘旋飞转,伸出双臂去抱他的身子。他急了,忙趔到一边,说:“小姐!我不是那无羁放荡之人,家严卧病在床,怎有逸情与小姐同乐?还是让我快回家去照看老父亲吧!”他边说边往后退,准备在她略微疏忽的瞬间拔腿就跑。可是不行,他往后退,肖兰往前移,距离始终是那么远。肖兰说:“官人!你的一片孝心,路人皆知,奴婢十分崇尚,但官人与奴婢玩乐一时,并不削减官人的孝敬之心。再说,官人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你若能看奴婢这一面之情,与奴婢一欢,改日我定将王母娘娘的仙丸‘康寿丹’送你一粒,拿回家去,让令尊一服,百病皆除,长命百岁。你若不赏奴婢这个面子嘛,就休怪奴婢无情了,我将以王母娘娘的名义招来天兵天将,收拾你一个孱弱的文面书生,你受得了吗?”他恳求道:“小姐! 你不要难为贫生,我不敢,家严还等着我回去给他做饭哩。”边说又边往后退着。肖兰恼羞成怒,说:“好,你既然不看我脸,就休怪我无情了。”双眸凝天,手指凌霄,口祷经咒,胁肩上升,映丽的身子飘逸而去。俯仰之间,地上不见她人了,美丽的荷花池变成了一抹荒滩。一霎时,天昏地暗,雷电交夹,狂风折树,暴雨倾盆,他的脚下立刻成了一片汪洋。湿漉漉的衣裳贴在冰冷的躯体上,冻硬了,就像个木头桩。他战兢兢地踏着洪污往回跑,跑到家门口,“咔嚓”一声,响了一个炸雷,紧接着闪电,电光中,看老父亲爬在门前的污潭中,不能起身。他离老父亲只有三四步了,正要上前去扶,又是一声炸雷,紧接着又闪电。电光中,一只红眼勾鼻长须血口鱼身龙鳞的怪物,将他可怜的老父亲抓到了空中。他魇叫了一声“伯伯”,吓醒来了。他不懂梦征,但总觉得这是一个噩梦,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它像一块巨大的黑石,压在他抑郁的心中。之后几天,他总是想老父亲,心不在焉,经常做返工活,不是大窟窿剪了个小补皮,便是后跟上钉了个前掌。
他想回家侍奉老父亲,说给了姐夫。范景辉操心岳父也想家了,表示同意,说给底平街上修理行业的长者、他们住屋的房主何乾发,何乾发舍不得他们走,可又不能不让他们回家去。
快到年关了,临走时,范景辉送给何乾发一个白铜水烟锅,给徒弟何双钱买了一身单衣。何乾发送给他们五斤棉花、二斤芝麻、六斤大油、十斤粉条。将他们送了三里之程,依依作别。
    赶天黑他们回到京阳范家村。一进门,他们就问老父亲的身体。南芝荣说:“我看是麻达事情,一顿只喝少半碗汤,脸色黑青枯瘦,眼窝都跌到坑里啦。明天什么时候,你弟兄俩回去看看,若不行,就得准备东西。”说着落泪。南罡眼睛湿了。
    吃毕饭,范景辉抽了一支烟,和南罡回南武村。屋里亮着灯,武知必、南明昶、武一林、南兵林、二马娘、南耕耘、南双马、施淑芸都守在南明武身边。他俩进门了,大家非常高兴,觉得他们回来正是时候。于是,互问起各自的情况。范景辉和南罡谢过大家之后,要大家回家休息。二马娘、南耕耘、南明昶、南兵林、南双马说有紧事就及时叫他们着,都回家去了。
    送走大家,他们关上门,上到炕上,坐在老父亲身边。南罡呼唤着:“伯伯!我和二姐夫回来了,你老睁开眼睛看我们几眼吧!”南明武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儿子和女婿回到自己身边,不知是乐极生悲还是见了儿子不由得伤心,左眼角淌下了枯黄的泪水。他侧身躺在火眼头炕上,蜷曲着极其赢弱的身子,花白的头发长了许多,干扎扎的,脸黑枯黑枯的,眼睛凹陷在深深的眼眶里,像是淌干了泪水塌陷的,又像再悲伤挤不出半点眼泪似的。呆滞的瞳仁中散发着淡弱的目光。看人的时候是两丝很细的眼缝,被视物在他眼里或大或小,都是模糊一片。闭合眼睛的时候,却又像眼睁睁看人一样。看老父亲这般凄惨的形容,他们不觉潸然泪下。南明武看着儿子,说:“四虎!我娃你……你回来了。”又淌下泪水。南罡掏出手帕给父亲擦着眼泪,说:“伯伯!我和二姐夫都回来了。”范景辉说:“伯伯!我是景辉,你听出我声了吗?”听是二女婿的声,南明武眼睛睁得似乎大了一些,语音流畅地说:“景辉!我娃回来了。”范景辉摄住了眼泪,说:“伯伯!我们没有尽到儿女应尽的责任。”南明武老泪横秋了,如泉涌一般,从枯削的脸上滴到既窄又短且污黑的枕头上。范景辉给岳父擦着泪说:“伯伯!你想坐唠,我们扶你起来坐一会儿。”南明武沉迟的点了点头。
    南罡和姐夫左右扶起老父亲,将衣裳给穿好,让身子靠在他们身上。范景辉问:“伯伯!你喝水不?”南明武还是点了点头。范景辉从布袋里掏出一包红糖,展开给碗里放了两小勺,倒了少半碗开水,搅了搅,尝了尝,觉得不烫,一勺一勺给岳父喂了起来。喝毕,范景辉又问:“伯伯!你解手不?”南明武摇了摇头。歇了一会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景辉!四虎!你们回来的好,伯伯不……不行啦。能见你们一……一面,死了眼窝就能实……实合。老虎和三虎我……我不得见了。景辉……我的好……好女婿!你为这……这一家人,操……操尽了心……”他停了下来,将女婿看了一眼,接着说:“四虎还不懂事情,还没……没成起家,我丢心不下,往后,你……你和芝荣带你……你姑……还要为娃多……多操点心,看连云北县那……那个女子的事,得……得成嘛?另外,你和芝荣把……把孩子经……经管好。”范景辉轻轻点了点头。歇了一会儿,南明武看着儿子又断断续续地说:“四虎!以后只丢我娃一……一个人了,要争……争口气,立志成人。咱祖祖辈辈都……都是老好人,一定不要学……学坏样。还有,你大姐脾……脾气不好,往后,多……多容忍点。我死了以后……”南罡哭着说:“伯伯! 你不要这么说,我害怕。你的病不咋,明天,我和我姐夫把你拉到红旗医院去看。”南明武说:“娃! 我的病我知道,不……不行啦,你们不……不要给我再……再看啦,看是白花钱。你……你听我说……”南罡要说什么。范景辉知道老人家不行了,说:“罡!你不说,咱们刚听伯伯吩咐。”南明武说;“我死……死了以后,穿三件衣裳就……就行啦,不要多花钱,背人的账,你们捎……捎恁钱,我给了你二姐二……二十块,花的丢……丢了八块,在这席……席底里放……放着……”说不下去了,闭合了眼睛。
    南罡吓了一跳,忙唤:“伯伯!”南明武慢慢地点了点头。范景辉低声说:“罡!有剃头刀子没有?伯伯头发太长了,叫我给剃嘎!”没等南罡说话,南明武说:“四虎!剃头刀子在匣……匣子里,给你哥寻……寻去。”南罡应着声,心里在想,此时父亲耳朵为什么这么灵?算不算是回光返照? 他怎知道,这时候,老父亲所有神经都围绕着剃头一事拼命地挣扎和呼吁着。他一生给人剃的头太多了,还不知道啥头啥剃法。
    南罡下炕,寻来剃头刀,给瓦盆里掺了些温水,放到背墙上。上炕之后,扶住老父亲,姐夫给洗头剃头。剃毕,他们又把衣裳给脱掉,轻轻扶的躺下。他们仄靠在老父亲两侧打起盹来。半夜里,范景辉连呼三声,没有反应。南明武去了,再不会给儿子和女婿说什么话了。范景辉叫醒了南罡,说:“伯伯倒下头了。”南罡爬到父亲耳边又连呼三声,看无回应,失声痛哭起来。范景辉说;“罡! 鸡还没叫,不要哭。即使天亮,按农村的规程,倒头纸没烧之前,也不能失声痛哭。我们噙着泪水陪伯伯,天明后和兵林哥、明昶叔他们商量后事。”
南罡悲痛欲绝,止住了哭声,却潸然泪下,洒在老父亲的身边,浸泡老父亲的遗骨,呼唤老父亲的亡灵。他把脸贴在老父亲冰凉的额颡上,右手握着老父亲僵硬的手指。他害怕死人,但不害怕养育自己的老父亲。他舍不得老父亲,要用充满着热血的脸庞和手掌去温化老父亲因血脉寒凝而冰凉僵硬的额颡和手指。严冬和夤夜怂恿起来的寒风冷气一同袭了进来,惨淡灰黄的小油灯在黑暗中挣扎地摆晃着。他的心被寒气凝冻了,如一块冰凌。冷风把他的思绪吹得很乱很远。他不由思念起母亲来了,回想母亲的悲苦艰辛、心骨风品、殷殷慈恩和喈喈良训。想罢母亲又奠念起老父亲来:“解放前,他生意做得很红火,挣了不少钱,却房未添盖一间,地未购置半垄。王父留下的祖业无增有减,房屋依旧是两间又半,故耕仍然是三亩薄田,也没给自己攒下养老钱。为了这个,母亲没少顶他的嘴。他除了愧疚自责,便是哀声怨叹。解放后,他回归故里,扶犁荷锄、耕耘田土。佃穑之余,出卖苦力。不管是风淡日冷的早春还是烈日似火的酷夏,又不管是霜冻凌临的晚秋还是寒风凛冽的严冬,总是为人垒墙筑房,立锅盘炕,修坟箍墓,卷拱栽碑。春夏,是满手的老茧;秋冬,手背指头上的皲裂似婴儿口。烘烤融渍在裂壑中的陈猪油给他钻心的疼,并不能润软干硬的裂凸,填平鲜红的肉沟。有时候,必须先用刀片削掉坏死的裂凸,再渍脂润膏。姐夫刚才为父亲剃头的那把剃头刀,当年父亲常用它去割手脚上的死肉。慈母去世后,儿女们都不在他身边,他过着孤独寒苦的日子,与他的年龄太不相宜了。六七十岁的人了,还得去上工。不上工凭什么生活? 上工回来,再乏再累,还得自己抱薪拆炭,生火烧汤。好在双马经常给他挑水,娘嫂帮他上碾磨。冬天,穿的破破烂烂,一身棉衣连续穿了八年。片片当补丁,补丁成片片。夏天,衣裳褴褛不堪,白的穿成灰的,灰的穿成黑的,黑的又穿成白的。白的烂了补灰的,灰的烂了补黑的,黑的烂了又补白的。有一年,他为南明春把房建起,南明春在他身上打了两铁棍。我抽了南明春一巴掌,吵了一仗。”
    一想起那件事,怒火便中烧起来,他不由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天哪!“我砸的哪是南明春?是自己尸体僵硬的老父亲呀!”恍然大悟之后,他愧疚地低下了头,眼泪又淌下来了。怎么这样糊涂呢? 他怒恨起自己来了。   
    天明之后,南罡把父亲已去之事说给了南双马,自回家中。南双马挨着去通知南兵林、南宽仁弟兄俩、南明昶、南耕耘、武知必父子、武一林弟兄仨。
    一会儿,大家都来了,和范景辉商量之后,便各方从事起来,捎话报丧、清墓抬棺、扯孝布、纳老衣、上碾磨、写铭旌、剁柏朵、削哭棍、包灰包、剪纸巴……落实到人,事有专责,又互相配合,一切丧关事条都在同一时间里交叉有序地进行。
    半早上,南芝荣哭着过来了。南双马携着金勇、领着金雄。早饭后,南英妍、南英丽和南芝桂、南芝兰来了。下午,灵堂设好了。南明武衣冠整齐地仰躺在棺木中,头上是黑毡帽,外套褐色旗袍,下面显露出黑裤白袜蓝紫鞋,鞋上系着红带。南英妍、南英丽、南芝兰、南芝桂、南芝荣、南罡等人在灵棺前的草铺上陪丧守灵。翌日中午,南魁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跪到灵前默然堕泪。
    南罡和六年前一样悲恸,只是略有不同,那时到底是个娃,母亲死了,他禁不住失声大哭。哭过去却去吃馍。馍吃毕又爬到灵棺上大哭。现在,他趴在灵棺上,用泪水告别父亲。他知道倒头纸没烧是不能哀声痛哭的。听说在倒头纸未烧之前放声痛哭,会惊动亡灵,致亡灵迟去阎殿,阎帝是要判罪的。
  范景辉和大家商量,亡灵在家停放三天。
  南三癞去明阳把南罡回家的消息告诉给了南漫。
  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范景辉、武知必、南明昶、南兵林等人,在屋外南边吃饭叙话,看六个青年人从路上走了下来,服饰异杂,不尽一色,年龄上下差不多,徒手,屁股后面却鼓囊囊的。范景辉给南兵林使了个眼色。南兵林回屋里说给了大家。要南罡又躲到婶娘牛圈去。南英妍、南英丽、南芝荣、南魁都急了。南罡脱去孝衫出门,在大家的掩护下,走进婶娘牛圈,纵身上楼。南兵林、武单牛、南双马很快地在外面放了些丧关杂物。
    范景辉、武知必、南明昶把那六个学生牵制在那里,问他们和南罡是什么关系? 他们都说是同学。范景辉、武知必、南明昶都说南罡被《八三司》冲的不知去向,他父亲受了一惊被吓死了,正在治丧,他还不知道家中正在祭哀呀!要他们先吃饭后吊唁。他们说饭吃过了,来时太仓促,不知道他父亲仙逝,说着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没见南罡,说他们去云阳街备办祭品,上路向北走去。
    十几年的作战生涯,长期的剿匪、破特、战前侦察,使范景辉有了一双犀利的目光。他断定那六个人是来抓内弟的。生活的经验又使他形成了这样一个思维模式,宁将极简单的事情看得复杂一些,也不把复杂的事情看得过于简单。回到屋里,大家都问他耍主意。他说:“我断定那六个人是《八三司》的,很可能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以为罡必居丧,来家里抓他的。他们人走了,魂还没走,明天送灵的时候,很可能要把罡从坟里抓走。我的意见,明天不叫罡去扶柩送灵。大叔们的意见?”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武知必说:“你伯伯人死啦心还没死,他还操心着罡。不去扶柩送灵,他会原谅儿子的。”南明昶说:“哭两声能咋?罡的安全要紧。”武一林说:“我看今下午和今黑来就不要叫罡在屋里守灵了。”南兵林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叫罡藏起来。”南耕耘要南罡藏到他家。于是,把南罡叫了出来。回到屋里,大家的眼泪一齐滚下。南英妍捏着侄儿身上的草屑哭着说:“我娃咋这么可怜呢?”南芝荣捏着兄弟身上的草屑说:“兄弟!送伯伯有姑、姐姐、我和你哥哩!你藏起来,心里不要难过。”听大姑、二姐这么说,南罡趴到灵前,哭天喊地起来了。南英丽拉着侄儿掉着眼泪说:“四虎!我娃不要哭啦,你越哭我们心里越难过。”南芝桂硬挺挺地立在那里,说:“哭的能咋? 伯伯叫你给吓死啦,还能哭活?”南英妍看侄女说话不好听,说:“四虎!我娃痛哭几声,把你心里的苦楚全部哭出来。”南芝桂把头拧地转了一匝。南芝荣也不爱听姐姐说的话,紧接着大姑的话茬儿说:“罡!姑叫你哭你就痛哭几声吧!”南芝桂走出去了,一个人立在硷边,和北风说话。南罡的上表叔毅庆春看表侄哭几声了,拉着说:“四虎!我娃不哭啦,起来给你伯伯磕个头作个揖藏起来吧。”范景辉说:“罡!听表叔的话,不要哭了,耕耘爷等你着哩!”南魁又说:“罡!听表叔和姐夫的话,不要哭了,跟姐夫出去到耕耘爷家里藏起来,家里的一切事情你不管。”   
    南罡止住了哭声,给老父亲连磕了三个头连作了三个揖,说:“姑!姐!哥! 一切丧关之事就拜托你们了。”言毕,和范景辉出了门。南英妍、南英丽、南芝荣不由一阵心酸,失声痛哭起来。灵棺在哭声中震颤,亡魂在阴途中顾返。
    果然未出范景辉所料。翌日清晨,那六个人便拿着花圈和祭纸前来吊唁了。礼节性的拜祭毕,便东瞅西看、左顾右盼。借着说话的机会,谇长顺短,想从人们的口缝里探知南罡是否在家的确实消息。在送灵的人群中,在拉长孝的队伍中,他们寻了又寻,看了又看,打孝子盆的不是南罡,接五谷豆的不是南罡。他们低估了南武人的认知水平和识人眼力,捉鸡不成反折米,白花了几个钱币,白磕了几个响头。用心良苦,毫无战绩,巨本无息,实觉晦气。他们被南武人和范景辉呛了一鼻子灰,溜走了。他们怎是范景辉的对手? 范景辉南征北战、东荡西杀、侦谍探特、灭寇剿匪的时候,他们都还未在各娘肚里坐胎呢!
    南明武去了,永远地去了,再不看幺儿一眼不应幺儿一声了。从此,南罡成了一个不是孤哀子的孤哀子了,将像一缕惨淡的云朵随风四处飘移。
从坟里回来,便商量起保护南罡的措施。毅庆春和南罡的三个上表兄要先将南罡引下去过年,南英妍、南英丽、南芝荣、南芝兰要南罡先到她们家去。范景辉很高兴,为南家有这些忠厚善良、本分仁义的亲戚而兴奋,心想有这些亲戚保护,内弟会重见天日的。
两代女婿中,范景辉是最聪明、最贤达、最能干、最会说话、也最会料理事情的一个人。南罡的大姑夫韦谠国,当年当过教师,自然有文化知识,心肠慈善,为人耿介,却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不会料理事情。二姑夫岳定春,为人忠厚,却没文化,头脑过于简单,仅次于类人猿,还是个死心眼。他把内侄出卖给《八三司》,亲戚们把他掰掐得连一丝黄菜都不如。南英丽骂他“顶蠢”。南罡的大姐夫丁图富,念过几天书,能打能算,也有心眼,却只会打自己的如意算盘,抠抠掐掐、小里小气的。至于南华的姐姐南芝兰的女婿嘛,那实在是个没事人。地里的啥活他都干,屋里的啥事他都不管;地里的庄稼一把一撮一穗一粒,他都要弯腰捡回,屋里的粮食斗二八升的往出粜、往出借,他连问都不问一声;锅溢了他一点不着急,看着装看不着,照样出脱他的镢头把;娃栽倒在地上,他不往起拉,继续撵他的小牛娃。所以,大家都要范景辉出气裁决。范景辉便根据各人的家庭情况和地理位置作了安排。大家都同意。是他的意见切实合理? 还是他的威信高? 都有因素。
    饭后,除范景辉和南魁外,其余亲戚都拖着哭声或默含着眼泪回家去了。南魁要给父亲连打三个晚上的上怕怕(在新坟周围烧麦秸,用火光逼邪,照亮亲人去阴府的道路)。范景辉要答谢南武亲人,更重要的,要于夜间护送南罡去冬韦村大姑家里藏身过年。
    今晚之后都不在屋里歇宿了,南明昶、南兵林、南宽仁、武双林、武三林、武单牛、南双马、武知必、武一林等人,封了门窗。
夜深了。因是后浣,天色昏沉。寒月匿容,冷星伏身。山岭、村庄、万物,都躲在黑暗的夜色之中。远处,传来了云阳河急湍的水汐声和离窝哀鸣的山雉声。近处,风声簌簌,草木飒飒。经过《八三司》疃踏亵渎过的南武村,在这有风无星、无尸有腥的黑夜里,忍气吞声之后默默无语了。
南魁打怕怕毕,回到南明昶家里。范景辉备了烟酒,南明昶备了几样小菜,答谢了众亲邻。谢毕,范景辉要领南罡上路,大家把他们送上车路,看着他们没入迷茫的夜色之中,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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