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罡和高凯、王荣仁商定，各自回家，过年后去学校。他们在西安呆了一天，便各自乘车归返。

    谢亮回家要经过南罡的家乡——云阳公社。她和南罡乘同一辆去云北县的车，令她遗憾的是，她和南罡没有坐在一块。她渴望南罡能让她去他家里一趟。南罡知道小龛子里放不下大神，根本就没那么想，买票的时候，故意买了两张岔开座位的票。他的座位前面，坐着两位考人，男翁七十上下年纪，女媪比男翁小一些。看到他们，他便想起自己谢世快五年的慈母，但想得较多的还是苦度残年的老父亲。离家一个多月了，老父亲的身体如何? 还咳嗽不? 米面还有没有? 柴炭够烧不够? 姐姐和邻里们照顾得怎么样? 由此及彼，他想得很多很远。他和谢亮隔一排座位，在谢亮后面。车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在家门后面下车的时候，他只给谢亮打了个招呼，没有说要谢亮去家里的话。显得很不合情理。

    南罡回到家里，看地面干净湿润，才扫过似的；柜盖、瓦缸、锅台也干净整齐，炕上也好像经人才收拾过的。十分高兴。这屋子从来还没有这个样儿啊！虽是间半小屋，物具不多，却摆放得井然。穷苦的农家户么! 老父亲躺在炕上，睡着了，听门开了，睁开眼睛，看是儿子，迟缓地坐了起来。他问父亲他走后的情况，老父亲说：“你走一月多了吧? 大家把我照顾的很好，你大姑来看了我三次；你小姑看了一次；你二姐和娃来看了七八次，拿生拿熟的；你二姐给我纳了这个三面新棉袄；你知必叔和你明昶叔给我照顾了这条棉裤，还照顾了三十块钱；也随便来看我；你娘和双马每天都来看我；你兵林哥、你淑芸嫂子也随便来；你娘你嫂子帮我上碾磨、扫地、烧水、洗锅；水是双马包着担，单牛过来后也担；他俩给我割了两担柴，挑了两担炭。自下雪以后，一天比一天冷，咳嗽又厉害了。吃过早饭，你二姐给我弄了药，把屋子收拾了才回去。”南罡很感激，心想后面自己一定要把屋子收拾的更好，把老父亲照顾好，像二姐那样。他去揭那几个瓦缸，老父亲说：“你姑你姐给拿的糊汤，面啥还有，你还没吃饭唠就做去。”他说等一会做，看几个瓦缸果真不空，又看了楼上和柜底，有柴有炭。不由又涌上了一番感激之情。

    南罡的父亲，名讳明武，小名忠孝。姊妹四个：兄，明文，早年去世；大妹英妍，家在本社冬韦村；小妹英丽，家在京阳岳魏村。

早年，南明武在甘省做生意。他会做生意，薄利多销，仁中取钱，别人一斤给称十五两半，他一斤给称十六两半。颜色别人一两给称九钱七，他给称一两三，所以，买卖兴隆，生意旺盛。他又心好眼软，乡情浓烈，仁义宽厚，慷慨手散。地方人做生意，起初没本钱，他给顾；谁亏了本，他又给，叫往起翻。扶养侄子南华，带在身边，供其读书，想叫成个气候，岂知才不是个东西，没学下知识，却学了不少坏本事。他给成了个家，却因剁了媳子的脚锒铛入狱，瘐死在监牢里。他虽挣了不少钱，却没有给家里治下房地祖业，也没有给自己攒一点养老钱。到晚来受贫受苦受艰穷，没办法半路出家，才学了个瓦工手艺。南罡的母亲金玉璐没少掰掐他。世上的人有没良心的也有重情义的。大队支书武知必、大队长兼小队队长南明昶都是他曾经给顾本的忘年交。在他晚年困顿的时候，没少照看他，报他当年的恩情。

    二马娘是南双马的母亲，南罡叫他婶娘。因人们把双马叫二马子，便把他的母亲称二马娘。南罡姊妹八个，先后弱去三个。大姐芝桂，家在京阳丁下村；二姐芝荣，家在京阳范家村。弟兄四个。他是老四。大哥叫老虎，学名叫南星；二哥叫二虎、学名叫南辰；三哥叫三虎，学名叫南魁；他叫四虎子，学名叫南罡。学名是大哥上小学六年级时给他们起下的。本来，当时给三哥叫南罡，给他叫南魁，他看“罡”字由“四”字和“正”字合成，极方正的，又看“魁”字由“鬼”字和“斗”字组成，斗是大的意思，那“魁”不就是大鬼吗? 怪可怕的。便提出要和三哥换学名。大哥说，给物事起名，是为了区分千差万别的事物。人的名字是人的代号，起名字是为了便于称呼，也是为了把许多人用代号区分开来。在未传开之前，叫什么都可以。三哥一想，换名字又不是分房分地，为使他高兴，就同意了。于是，“南罡”和“四虎子”就共关着南明武的老四儿子。不幸的是老二在十二岁上患脑膜炎夭亡，但他仍占有着自己的名字，特别是“二虎子”那乳名。南罡可以由老四改称老三，但乳名只有抱守“四虎子”。奇怪的是人们都把南星的母亲称为“四虎妈”。

    四虎子和二马子是同一个曾祖父，都是属狗的生肖，只是四虎子比二马子大四十多天。他们的祖父把曾祖父留下的家产分清了。分的当中，少不了口舌相争，脸赤耳红。他们父辈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他们的母亲却亲如或胜似同胞姐妹。从祖坟里飘来的云烟，到了他们跟前，被一股清风给吹散了。他俩也亲如同胞兄弟一般。从小他们就在一块玩耍，稍大一些，便一块拾柴割草放牛，撂娃撂女子，出拳头宝赢豆茬，坐在高坡上点豆窝、跳房、碰钱、捉迷藏、打鳖、开飞机、开火车、下棋、摆方、行乌马、画贼贼、捉鳖、逮鱼、捞虾、看长虫吸蛤蟆、掏麻雀蛋、拆老鸹窝、看狗咬仗、牛羝仗，厮跟看戏看电影……上学以后，谁要是欺负二马子，四虎子却不依；四虎子和谁交手，二马子非舍命相助不可。一天下午，四虎子和二马子割满草，坐在柿树底里说话，二马子问：“四虎哥！你妈和我妈为什么那么好呢?”四虎子说：“我也不知道，实在是我们不知大人们生活历程的缘故吧！”二

马子又问：“南武村还有像我们这两位母亲相处这么好又这么长久的吗?”四虎子说：“嗯！没有，确实再没有了。”

    二马娘是在苦水中泡大的，父亲给财东家张云天当长工，积劳成疾，一日溘逝。哥哥又给张云天去打短工，在破石当中被火炮炸死了。此后，她只有和母亲又去给张云天做些杂活。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母亲便托她的表伯给她找婆家，指望换些粟帛苟且度日。她的表伯便把她许给了他的表侄南明田。这一葭莩关系并没有使南明田和和她相敬如宾恩恩爱爱。南明田本不愿意这门亲事，一嫌她娘家太穷，二嫌她容貌寻常，碍于表叔的情面，勉强答应了。过门不到一年的日子里，南明田还算得上一个新婚丈夫。到了后来，便多嫌讨厌起她来了。没事寻事，找她的岔子，轻则责备呵斥责骂，重则脚踢拳打，甚或用起了鞭索棍棒。别看南明田一字不识，眼头还生高心眼还挺多的。想把她逼走，却难以出口，怕舆论讥笑，于他名声不好，才用虐待的方式逼她出口。然而，不管他怎么歧视、虐待、毒打、残害，二马娘抱定了一个主意，宁死在这屋里，也不提出走的话。她流过多少血泪? 曾索求过死。那时，她还没有孩子，人们没法连带孩子的名字称呼她，又不知道她的名字。媳妇的名字，靠公公、婆婆和丈夫宣传，公公、婆婆都不在了，丈夫待她又那么苛毒，谁去宣传? 别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没名字，要说有名字就叫“没名”。知道她名字的只是四虎妈金玉璐，经金玉璐宣传，人们才知道她叫樊独女。有了双马以后，人们才尊称她为“二马娘”。

    金玉璐看透了南明田的心思，看不惯他的做法，劝说过几次，要他改变对樊独女的态度。南明田既不和她争辩，又不听她的规劝，不但不改，反虐待得更厉害了。在这期间，金玉璐同情樊独女，给她说宽心话，给她端饭、送水、请医生、熬药，都花的是自己的钱。也少不了给出主意。在她情感的阳光、雨露、春风中，樊独女枯死的生命之树长出了绿叶，衰败的命运之花结出了蓓蕾。有了长子马娃之后，南明田转变了态度。有了双马之后，她在家里有了真正的位置，才享受到一个主妇应当享受的待遇。她勤劳俭朴，丈夫勤劳靳啬，日子过得挺不错的。房屋虽少，吃穿却不愁。粗茶淡饭，年无饥日；单衣棉裳，交季可换。这期间，在家庭事务中，他们没有多大的冲突，只是在对金玉璐一家人的态度上，龃龉不合，方枘圆凿。

    二马娘永记四虎妈对她的搭救之恩。公社化后，金玉璐一家人多劳少，日月煎熬。穿得破破烂烂，补补纳纳，瞎好都能过去，但一顿不吃饭就哭成一疙瘩了。二马娘家劳力多，食指却较少，粮食略有节余或不大紧张。二马娘常常背着老汉和大儿子，给四虎妈明拿暗送，麦面、糊汤、萝卜、洋根、芋头、葱蒜、核桃、柿饼、生糈熟食，什么都拿。双马见了不说母亲，还支持母亲那样去做。为这事，南明田和二马娘经常嚷仗，毒打过二马娘几次。每次打的时候，双马非常气愤，恨不得揍父亲一顿，为母亲出一口恶气，却觉得不能那样做，一走了事。

    南罡正在做饭，二马娘来了，帮他擀着面说起话来。他问双马，二马娘说上工去了。他烧着火，心里想着事情。吃饭后得挨家去感谢照顾伯伯的叔伯嫂娘，晚上和单牛、双马、三熊好好聊聊，明天去看姑母和姐姐。

    吃过饭，洗了锅，看着父亲服了药，他出了门，先去南明昶家里坐叙了一会儿，后去南兵林家里谢了哥嫂，最后来到二马娘家里。双马没在屋里，他和婶娘说了一会话，双马回来了，说：“四虎哥！我去你屋里，伯伯说你出去了；我去明昶叔家里问你，明昶叔说你到兵林哥家里去了；我去了兵林哥家里，兵林哥说你走了。”南罡笑着说：“咱俩捉了一会儿迷藏。”二马娘叫双马给四虎取核桃、柿饼。双马取了两平碗，放在背墙上，叫四虎先吃柿饼，他给捏核桃。柿饼霜凝如雪，咬开里面红殷殷的。核桃皮薄如纸，小伙子三个手指一捏就破，老太婆用牙一咬也就破了，都是囫囵整盘儿。说了一会话，南罡要双马跟他去单牛家里，和知必叔坐叙。双马喜欢去。南罡给婶娘打了招呼，和双马出门，踏着朦胧的月色向单牛家里走去。

    武单牛一家正吃晚饭，他俩进了门。单牛招呼他俩坐下，母亲叫给四虎和双马舀饭。单牛要去。双马说；“单牛哥！我才吃唠，要舀你刚给四虎哥舀一碗。”南罡欲说什么，陆氏说：“我叫彩娥烧了些豆面汤，煮了几颗小豆，甜甜的，我娃好长时间没吃了。”单牛端来了，是两碗，要他俩从手上接，他俩一人接了一碗放在桌上，双牛把酸菜端来了。南罡说：“豆面饭我吃。双马！陪哥吃一碗。”双马怕他不吃四虎就不吃了，说：“行，我只吃一碗。”南罡说：“我也是一碗。”陆氏说：“四虎！你不看双马的样，双马叫豆面饭给吃腻啦，也会作假。”双马笑着说：“娘说这话可是实的。”单牛说：“端上吃吧! 看冷唠。”

    吃毕饭，南罡问大叔，单牛说出去了。陆氏患的是肺结核病。南罡问婶娘的病情，陆氏慢悠悠地说：“好娃哩! 娘得这病，看好要花多少钱? 一个劳动日几分钱，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败家的病，能好嘛?只要能控制住就行啦。”南罡少不了要安慰婶娘几言。

    单牛把南罡、双马领到他的小房子。坐下后，南罡让单牛去叫三熊，单牛说：“不叫他了。”南罡看着单牛和双马，没有说什么。双马说：“四虎哥! 三熊变坏了，不上工，还学会了耍钱和偷鸡摸狗，我单牛哥不想叫，我看也就算了。”单牛说：“我劝过两次，人家不听，也就懒得劝了。我看，今后咱们就不和他在一块钻了。”看着南罡。双马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看着南罡。南罡说：“那今晚上就不叫他了，哪一天我再去劝他。”

    南武大队以南、武二姓为主要户族，夹杂着其他几姓几十户人家。四个生产队，南罡和双马是一队，单牛和三熊是三队。他们四个都属狗的，依生月大小第序说，四虎大，单牛次之，双马较小，武三熊最小，但人们却不按生月大小排序，称他们“大牛二马子三熊四虎子”。

    小学三年级时，一次，二马子和三熊因一件小事打了起来。三熊个头不大，却粗壮敦实，一身蛮气。二马子个头较高，看起来也壮实，却仗火软。三熊已占了便宜，大牛走到跟前，不予劝止，反拉偏捶，使二马子吃亏更大，脸被三熊挖了数条血印，像是缠了许多嫩嫩的红蚯蚓。围观的同学虽都对大牛有意见，却因大牛父亲是支书，没有一个敢吭气。四虎子看了个清楚，气上心来，忍不住了，走到大牛跟前，二话没说，先照大牛脸上狠狠抽了一个耳光，将大牛打了个趔趄，几乎跌倒。大牛遭此痛打，觉得身受大辱，火冒三丈，向四虎子跟前扑了过来。四虎子一身凛然之气，脸不变色，怒目圆睁，脚底麻利，出手风疾，右脚向前一出，右手将大牛身子一揽，放在右腿上一折，便倒了，拳头雨点般向屁股上砸去。看大牛无力反抗了，才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腰里，说：“大牛！还想来就来吧！我手痒还没止呢!”大牛怎敢再出手? 爬在地上回话说：“四虎哥！算啦，我不是你的对手。再说，你伯连我伯好的连啥一样，咱俩倒问咱的啥嘛？”四虎子说：“你这样说，我就把你拉起来。”使手拉起来后，接着说：“不过，我还得给你说两句。”故意停了下来。大牛整着衣帽，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四虎哥！有啥话你就只管说吧！”四虎子说：“大牛！今天你做的不对，三熊和双马打架，你明明看见三熊占了双马的便宜，又偏袒三熊，叫双马又吃了些亏。你看把双马脸上挖成啥啦！我打你，并不是偏向双马，主要是为了教训教训你，今后注意，欺弱不为强、畏强才算弱。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应该是铲抱不平锄强扶弱的人。”围观的人都觉得四虎子这件事做得漂亮，无不为他的凛然之气和正义言辞、举动所折服，都指责大牛是自

找麻烦自讨苦吃。四虎子打大牛的时候，二马子和三熊都傻眼了，既不厮打又不帮自己一方去攻打对方了。听大牛那么说，三熊也向四虎子回了话。自那次之后，他们四个却成了好朋友。大牛、二马子、三熊都尊从四虎子，四虎子成了他们三个的“小司令”和“大参谋”，每做一件事情，他们都向四虎子讨主意要办法，四虎子说了算。自幼相好，友谊终生。难怪大牛和二马子在南罡不在家的日子里去为南大伯割柴、担炭、挑水。

    三个童交无拘无束地聊谝起来，从孩童时期的昔日谈到弱冠过逾的现在，从眼前的“分道扬镳”谈到尔后的迢遥千里，从平静无波的农村谈到波涛汹涌的闹市，从“文化大革命”的是与非谈到伟人的功与过，从国家的前途谈到百姓的命运，从赴延之行谈到家里的事情。不用说南罡是唱主角的。说到在小学四个人厮打时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武单牛和南双马给南罡细说三熊的胡作非为。南罡听了，心里发休，他为武三熊的明天担心。

    南罡和南双马起身要走的时候，武知必回来了，于是，又深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