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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农村小说   会员:suyu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0/6/6 17:30:07     最新修改:2010/6/7 17:49:48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云江情雨》第四、五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谷庆书
4
学校原来的公寓,现在是工作组领导云江师范“文化革命”的指挥部,决定云师“文化革命”形势和部分师生命运的首脑人物就住在这里。四间平房, 东边一间是组长宁平的办公室和寝室,原来的设置基本未变,增添了一台电风扇和两个单人沙发,虽说宁平不能带走,但总是由他开始享用的。办公桌上,报纸、文件、工作笔记、支部会议记录、“文革”小组会议记录、大小批判会发言稿、“反党分子”、“反革命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的罪行材料聚集一案。中间两间是工作组和“文革小组”开会的专门会议室。在这里,宁平主持召开各种机密会议,传达中央和省地各种内密文件,口授上级领导的绝密指示和本人的密令口谕。会议室不大,释放出的能量却很大。学校里“文化革命”的热力和动力,全从这里发出。在这里,宁平可以决定一些人生死攸关的命运,可以扭曲社会机制的运行,遏制地球的转动。实际上,与其说是“文化革命”指挥部,不如说是“帽子加工厂”或“文化法庭”,它生产各种名目繁多质重价廉的帽子,不索自给,随便赐人,可以脱离法律的轨道,对文化人独立又随意的进行审判。西边一间是副组长宋辉的寝室和办公室。
    宁平回到办公室,打开电风扇,风叶在强大的动力作用下,高速旋转起来。沏好茶,坐到沙发上,脑袋在沙发的背顶上滚动了几下,静在一个地方,掏出八方见折的手帕,在鼻子两侧轻轻沾了几下,装回裤兜。孙成才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大前门”烟双手递上。宁平接住,叼在嘴上。他又打了火给点上。宁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轻轻一吐,烟雾如缕缕青云徐驰房间,看着烟雾飘散,说:“孙成才同志!斗争经验还是少呀!”左腿搭上右腿,尖头皮鞋在空中踢来踢去。孙成才说:“是呀!宁组长!往后还要领导多多帮助。”宁平取下左腿,坐了起来,说,“二二班敌情严重,斗争复杂。永华去后,你要把他带好,把他推到对敌斗争的风口浪尖上,让他经受锻炼和考验。一会儿,你叫永华到我这里来,我再亲自对他谈谈。”将烟蒂扔到烟灰盒里,喝起茶来。孙成才知道宁平在启发他走,只好把已到口边的话吞了回去,旋即出门。
    赵永华刚躺到床上准备休息,孙成才叫开了门,传了宁平的话后,说:“在此之前,我曾几次在宁组长跟前说过,要你来二二班,咱们齐心协力搞好这一班的工作。说实话,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想让你站在对敌斗争的风口浪尖上,经受锻炼和考验,争取在火线上入党,我给你当好参谋和助手。”赵永华没有说什么,只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看赵永华态度冷淡,要走了,说:“我走啦,永华!可别忘了去宁组长那里啊!”说毕出门。赵永华还是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目送。估计他走远了,骂道:“姓孙的,谁不知道你是啥货!”出门向宁平办公室走去。
    宁平在喝茶,看赵永华进门了,说:“永华!来了,坐下喝茶。”赵永华在沙发上坐下,说:“我不渴。”宁平放下茶杯,给赵永华递了一支“中华”烟。赵永华说:“我不会抽。”宁平点上吸了几口,说:“永华! 二二班敌情严重,斗争复杂,支部和‘文革小组’决定派你进驻这个班,加强工作组力量。刚才我在二二班宣布了。由于急促,事先没有给你谈,想必没有什么意见吧? 这无疑是对你的信任和重用,年轻人嘛,相信你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今后二二班的工作你就和成才商量着办吧!”赵永华不想说什么。宁平接着说:“永华!我可是挑选下你呀! 下去你和成才商量一下,后面的工作怎么进行?斗争怎么开展?你们考虑,我也考虑。二二班的斗争局势涉及全校的斗争局势,我们一定要占领那个重要阵地。绝对不可小视南罡这个学生,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这一班之所以复杂,就是因为有个南罡,我们碰到了硬处。问题不是南罡一个人的问题,背后不光有支持他的学生,还有支持他的老师。平日,在云江师范,在中等学校界,甚至在社会上都有一定的影响。究竟是反革命分子不是,最后还要以事实材料定论。不过,眼下,我们不能不把这个盖子揭开呀!如果不把他的威风打下,不把这个运动的绊脚石踢开,云江师范的‘文化革命’就无法顺利进行,在这个阵地上,我们就站不住阵脚。地委领导很关心我们的工作,云江师范的‘文化革命’搞不好,我们就不好向领导交差呀!”他不要赵永华说什么,要休息了,要赵永华下去找孙成才商量。
    赵永华从宁平办公室出来,没有去找孙成才,他认为没有必要找他。回到房子,坐在桌前想这件事情。听说宋辉不同意孙成才批判南罡,认为南罡是个优秀学生。师生也是这么说的。宁平却和孙成才一口腔,坚决要搞南罡的问题。这个宁平呀!亏得还是个地宣副部长,连人都认不清不会用,还能领导好云江师范的“文化大革命”? 孙成才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他不知道? 要我惹人受气还我要受制于孙成才? 后面怎么办? 整南罡,我于心不忍;不整南罡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呢? 他忽地站起,攥紧的拳头狠狠地向办公桌上砸去,“嗳”了一声,倒在床上。
    朱丹亚把南罡背出教室,低声问铁柱:“背到什么地方?”铁柱不假思索地说:“往刘大叔那里背。”朱丹亚身高腿长,疾步如飞,背到浴室刘老汉房子。刘老汉听朱丹亚说是南罡,帮着把南罡扶地放到床上,出门要去请校医徐铭,刚走出门,却见铁柱领着徐铭来了,转身回到屋里,用笤帚和刷子扫刷南罡身上的土和血。扫刷之后,给脸盆里倒了些温水,正要给南罡洗脸的时候,铁柱和徐铭进门了。铁柱说:“大叔!我来。”从刘老汉手上接过毛巾,把南罡脸前耳后脖子圈的血污擦洗干净。徐铭已作好了一切准备,按照医疗程序,给南罡清洗、敷药、包扎。处理完毕,刘老汉问:“徐老师!下一次药什么时候换?”徐铭说:“明天下午。”刘老汉说:“到时候我来叫你。”徐铭说:“不,到时候我就来了。我是医生,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我会为病人负责的。”铁柱说:“徐老师!刚才我哄骗了你,心里话,我怕你不来。”徐铭淡淡一笑,说:“我知道你拿宁组长压我,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说毕出门。
    半个小时后,南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伤口灼疼,睁开眼睛,看自己躺在刘大叔床上,身边围坐着刘大叔、铁柱和朱丹亚,心里一热,鼻头一酸,淌下晶莹的泪水,从两个眼角朝同一个方向流着,打湿了枕头、单子和褥子。刘老汉取来毛巾,给南罡擦着泪,说:“罡!不要难过,身体最要紧,好好歇歇。”说着老泪横秋了。铁柱和朱丹亚都垂着头,呆呆地看着地面,思索着后面将会怎样? 他们能帮上什么?不管后面怎样,眼下总得安慰南罡几言。于是先后发话要南罡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尽量向远处和好处想。
    南罡闭合了眼睛,把委屈的泪水咽往苦涩的肚里。他不愿让自己的眼泪去摧打刘大叔衰弱的心。现在,他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在这暂短的特殊时间和充满真情的特殊空间里,他才能安静地休息一会儿。也正是在这个特殊时间、特殊空间里,他身边的三个人才能真正得到他们应得的传送友爱帮助别人的权利和义务。他们都清楚,这只能是一会儿。一会儿过后,铁柱和朱丹亚便爱莫能助了,刘老汉也只能空悬善心了。随着黄昏的到来,他们的权利和义务,便失于茫茫夜空了。南罡去向何处? 谁也不知道,南罡当然更不知道。
    天阴得更沉了,乌云弥天,大地灰黄。尖岑的金鸡山隐没在阴霾之中,它那高峻的雄姿和英伟的体魄被裹了个严严实实,人们看不到它那壮丽的景色和旖旎的风光了。宽阔的云江河映在人们的眼里,成了一条灰白色的细带。河岸上,高杨默默,柔柳恹恹。河套里,水鸭息鸣,鲢鲤停歌。洗衣荡水的村姑情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天凶势吓走了。此时此刻,只有那惜惶的河水,撕肝裂肺,发出痛苦的哀鸣。尽管这样,它还很担心,万一恶雷引来狂风暴雨,它和携抱它的母亲,都将会被洗劫一空的。
    校园被笼罩在一抹雾障和烟幕之中。稍远一点什么也看不见了,人们都素不相识了,但毕竟暂时平静下来了,口号销声,怒容隐伏,唇舌敛动,拳脚停歇。然而,又有谁知道,在这平静之中,却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波。撤下的罗网,将从四面八方收拢。落入罗网中的,还是他们未能忘记的人。
    指挥部里,宁平对翌日即将召开的全校批判南罡的大会,已作了全面周到的布置;学校会议室里,王先治正在组织人力书写大会横幅和标语口号;孙成才的住处,孙成才、王芙蓉、淡卫东在组织文墨撰写批判檄文。孙成才要铁柱和朱丹亚必须把南罡看管好,不能和任何人接触,出了事情就取他俩的人头。
开毕宁平布置批判南罡的会议,宋辉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煎煮思绪。
赵永华回到房子,躺在床上,意识去宁平与宋辉之间游走,情感在孙成才、宁平要围剿南罡的寒风中结冰。
    这天是星期六,十五里以外的师生不准回家。铁柱家在县城南郊,离学校十五里。他来校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奶奶患病躺在床上。上次,从家里走的时候,奶奶要他下一星期六一定回去,她看一眼病就会好许多的。他当然惦念奶奶。他三岁时,母亲就病逝了,是奶奶将他一手抚养大的。他答应奶奶一定回去,可他失信了。想到奶奶的病和他对奶奶说的话,他决定要回家了。遂把朱丹亚叫到宿舍外面,将回家的理由说给朱丹亚后,说:“头脑放复杂一些,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错。”朱丹亚说:“说心里话,我不想让你回去,却没有理由劝阻你。你去请假吧!去谁跟前请? ”他说:“我去老赵跟前请。”遂即下楼。
    来到赵永华房子。赵永华问:“铁柱!有事情吗?”铁柱说:“有,是私事。”赵永华问:“什么事情?”铁柱说:“请假回家。”赵永华说:“想母亲了?”铁柱没有言传。赵永华愕问:“怎么?”铁柱说:“我失去了母爱,想抚养我长大患病在床的奶奶了。”赵永华说:“噢! 铁柱!对不起,我问到了你的疼处,只怪我不了解你的家庭情况。我同情你的不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今天这假我不能批准,仅请你谅解!”铁柱问:“为什么?”赵永华说:“一句话,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我。”铁柱不言传了。一会儿,赵永华压低了语调 说:“铁柱!你不知道吗? 明天早上七点要召开全校批判南罡的大会,只有你才能胜任看管南罡的任务,所以你不能回去。和朱丹亚吃些苦多操些心,把南罡看管好,不能出任何事情。”他没有回天之力,不能扭转局势,惟能帮助的只能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铁柱,通过铁柱告诉给南罡,让南罡有个思想准备。但南罡知道后有三长两短怎么办? 遂说:“铁柱!就这样吧,你快下去。”
    铁柱心里苦不可言。宁平!你还要整南罡吗? 罡兄!我能帮你些什么呢?
    南罡被铁柱和朱丹亚送回宿舍,又躺到自己的床上。烟雾中撒下了捕杀他的罗网,将要入网的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铁柱从赵永华房子出来,去了厕所,看厕所里无人,掏出一片小纸贴在厕坑隔壁上,用圆珠笔很快地写了几十个字,揉成一团装进裤兜里,向宿舍走去。
    宿舍里的人,有的在唱歌,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洗衣,有的在聊谝,有的在看书。南罡面朝西侧斜着身子,左手撑着头,肘放在被垛上,眼睛呆滞地望着窗外,从苍穹的喜怒哀乐中寻找什么。几个小时的折腾,只两餐未进,就失了脸形,眼睛凹陷下去了,面色惨白。朱丹亚坐在南罡后面紧挨的床边,手里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却看不进去,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坐在南罡的对面,叫南罡尴尬自己也尴尬。铁柱上楼来了,他走到门口,说要去厕所。铁柱还没有回声,他就如破鼓声般走下楼去。
    铁柱本想将朱丹亚支走,借机将纸团给南罡扔去,没想到朱丹亚正好要走。他虽相信他,平时关系也好,但这是非常时期,不让他看见最好。于是,他选好了位置,坐到南罡对面巷道以西床边,右手在裤兜里将纸团揉成纸弹后,扫视了一下宿舍,将纸弹向南罡怀里扔去。
    从云雾中寻找吉祥的南罡,还没发觉铁柱坐在他对面。纸弹落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发觉了,收回了目光,看了看铁柱,身子没动,右手展开纸弹,看是几十个热乎乎的字:“罡兄! 确闻明早七点召开全校批判您的大会,惟望兄自我珍惜,恕弟爱莫能助。”看毕,又揉成一团,放入嘴里,嚼地吃了下去。铁柱将目光移到一边。南罡看着铁柱,深情而执著,觉得铁柱还够朋友的尺寸。铁柱觉察到了,正过头来用亲切的目光看着南罡,一片真情凝聚在两束柔和的光波之中。他示意南罡自我保重,好好休息,难为情地起身,坐到靠门的床边去了。
    人在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最思念亲人,回首往事,瞻念前途。
南罡能安静地休息吗? 他尽量控制的情绪,不愿那无羁的思虑将破碎的心房煎煮成烊粥, 难能啊 ! 回忆、感应、联想像数把利刃在戳他已烂伤了的心, 儿时的梦幻,涉世以来的经历,今天的惨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刺他的脑屏。未来像大海的狂涛,颠簸和沉没着他这只破漏的小船。他陷于悲苦的沉思中。九岁时,母亲要送我去上学,我不去,母亲骂我打我,我顶母亲的嘴,你把我打死我都不去, 母亲!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孩儿念书呢? 进校门后,我的想法变了,看老师们衣着整齐,谈吐文明,幼小的心灵上掠过了一缕清风,理想的田土里埋下了一粒饱满的种子,好好读书,长大当教师。初中一年级时,勤劳善良的母亲因早年劳苦耕织身患重病久卧贫床,要给她看病,要给她营养,全家人还要生活,所有这些,都需要二字之物——钱和粮。生产队很烂,庄稼不好,家中又无劳力,哪有粮食? 从正月起,就得编借, 编借不来,只好悬釜作钟。钱嘛,和穷苦人家的冤仇太深了。老父亲偶尔做点瓦工活,换来块二八角,还不够称盐倒油。弟兄们没有一个能挣来钱的,还要花钱。父亲很吝啬。一个笔帽五分钱,我要了半学期,都没给。没钱给母亲看病,只好贷款。贷了信用社一百二十块钱, 快两年了,无力偿还也就无颜再贷了。贷不来钱母亲的病怎么看? 我不能失去母亲呀! 我要老父亲想办法。老父亲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他哭了。姨母和表兄们急了,将母亲用抖子接去,轮换着医治调养了八个月。被送回家的时候,好多了,能拄杖行走了。我多么
高兴啊!多么感激姨母表兄他们啊! 母亲病好了,我就有人经管了,就有心疼我的人了。我没有对母亲说,可心里盼望她能给我做一双鞋呀!我脚上的鞋上下左右前后早开花了。谁知,母亲回到家里没几天病又重了。她又不能下炕了,终年躺在炕上。二姐嫌她睡光席垫身子,给她做了一个厚褥子,但褥子抵挡不住抵抗力的衰弱,她的背和两侧开始溃烂化脓。二姐又给她做了一个厚褥子。两个厚褥子叠铺起来还是抵挡不住肌体的溃败。三个小蒸馍大的肉坑,挤出败脓后可以看到红惨惨的肉齿。天哪!人都有母亲,我的母亲为什么这么可怜呢? 一个狂风呼啸的晚上,半夜里,我忽然听见帛裂声,我知道母亲疼痛难挨,判断她要自我解脱。我坐起身,哭诉道;“妈!你不要那样,我害怕,你的病不要紧,我伯和我二姐夫说,他们一定要把你的病看好。”我欺骗和安慰母亲,也欺骗和安慰我自己。睡在另一头的二哥被惊醒了,他问怎么啦?我没好气地说:“你快把灯点着,睡的恁死!”二哥点着了小油灯,披上褂子,把灯端了过来。母亲说:“三虎!我娃睡去,这些天把我娃磨成啥啦!”说着淌下了眼泪。她果真在撕毛巾,只撕开了烂的那一头,不到三寸长的裂口。一双枯槁的手要撕开那旧固的毛巾还差多少力啊!我用那毛巾给母亲擦眼泪。然而,我能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抹不掉她心里痛苦的缕缕伤痕。我不忍再看母亲那凄楚的形容了,把头贴在母亲的胸前泪水夺眶而出,流到母亲的身上和被褥上。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单怕谁从她怀里夺去似的。她把泪水咽到肚里,不想给自己幼小的孩子留下悲苦的记忆。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说:“四虎!我娃不要哭,妈在你身边,你不要害怕,妈的病好多了,再过一些日子就好净了,好了以后,妈给我娃做一双布鞋,我娃好好念书,把书念成,做事挣钱,回过头来可养活妈,好吗?”我说:“妈! 我一定好好念书,把书念成,挣钱养活你。”我感觉到母亲那冰冷的泪水顺着我的脸膛往下流。她移过脸,用被头抹去泪水,又转过头,说:“四虎!夜还长着哩,我娃再睡一觉。妈在你跟前,不会做噩梦的。”我听了母亲的话,伏在她怀里欲睡,那是一个风雪怒吼的夜晚,狂风恣肆地拍打着门窗,发出惊人心魂的暴响,大雪噼噼啪啪地落着,借着黑暗,执行恶神的使命。我非常害怕,把头埋在母亲的心窝里。母亲把我抱得更紧了,却不知她什么时候丢开我的。天哪!谁知这是我在母亲怀里睡的最后一次觉。我穿好衣裳准备下炕,习惯地对母亲说:“妈! 我到学里去呀!”怎么? 母亲不像往常那样给我亲切地答话叮咛这吩咐那,她凝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我吓哭了,“妈!妈!”哭叫着,她还是不给我回一句话。我亲母亲的脸,脸冰得森人,她再不和颜悦色哏哏苦笑了。我又把头贴在她胸前,一样的冷如冰块,再也听不到她的心律了。可怜的母亲,就这样带着对风雪世界的怨恨,扔下我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幺儿,去了男一个世界。母亲静静地躺在棂棺里,再也不给我说一句话了。我趴在棂棺上,捶胸跺脚,哭天喊地,泪水如泉涌一般淌到母亲的尸体上。母亲连同掩遮她的棂棺将要被可恨的黄土裹埋时,我在坟前胡滚乱翻,连声哭喊:“我要我妈! 我要我妈!”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奇缺,民生焦苦。大哥走出文门,远天军役,踏入戎国的武营。二哥离别先祖列宗世代耕居的故土,告别父亲的悲苦和母亲的亡灵,带着人所固有的恋情,入赘远僻异乡,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开创新的生活。于是,家里只有我和年近七秩的老父亲相依为命了。为了改变困苦的环境,迎来金灿灿的日月和红彤彤的人生,我发奋读书。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原来的云阳中学撤销了,到离家二十多里的明阳中学续读,每次到学校去,破烂的布袋里能塞几个菜疙瘩馍或柿粑馍就喜疯了。每次回家,肩上压着沉重的炭担,跋高岭,涉深河,肠肚咕咕,气喘吁吁,两腿虚软,头放蒸云。沉重的担子却将我的决心压得更坚了,立志把书念成,荣立人前,可是,我太不争气了,中考不第,名列榜外,无颜见父老乡邻,说起来也是缺乏经验,考前紧张过度,睡眠不足,考场上昏厥过去,缺考两门。在家呆了一年,比一辈子长十倍的一年。这一年里,虽有趣味,有欣幸,有声誉,但受了多少苦,淌过多少泪,伤过多少心,除了自己知外,还有乡邻和老天。去河南干工,大雨浇身,狂风袭人,我们挑着用苦力换来的七八十斤包谷,行走在疲惫、饥饿的泥泞山路上。去山外掮椽,肩头赘生了两个大蒸馍,椽头撞在黑石嘴上,连人带椽翻下,幸亏荆棘支架才免于一死。中考前夕,去云北县体检,没有钱,往返步行路费和体检费全是姚志宏给的。晚上,我们睡在县体育馆里,一位好心的同志给我们几个人拿来两张苇席,我们十分感激,不用说要献上几句谢言。身子略有些凉,心里却热融融的。子夜时分,一个看戏归来的工作人员受了戏情的骚动,看我们那般,勃然大怒,粗声呵斥。任凭我们告饶,恳求行善,也无济于事。走出体育馆,去哪里投宿? 只好睡在街道的房檐下。没一会儿,偏又下起大雨,只好站着盼等天明。收工后的黄昏,睡前的夜晚,饭后的片刻,歇雨的整昼,我潜心地复习欲考的科目。老父亲不支持倒罢,还极力梗阻。在未进过校门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未尝过读书成功甘甜效益的老父亲看来,我那是徒劳,是非分之想,甚或觉得我在偷闲、怕做活、糟蹋人、浪费灯油、亏他的血汗。我偷偷地抹过泪,心里怨恨道,当初你能供堂兄念书,今天就不能支持我复课应考? 填写报考志愿,我第一个志愿就是云江师范。因为它是穷苦子弟的学校,那里又埋着我一颗理想的种子,编织着一个七彩色的人生梦幻。一个金灿灿的正午,太阳绽着白炽的脸庞向碧落和大地微笑着,明净的蓝天上升起一抹红色的云团,河套里飘来了由润气和花木合成的绿色的泠风,玉米尖喷放出了沁人心脾的齐刷刷的自绿色的芬芳,柿树叶里脱出数片醉入神志的红色清香,小白石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河水泛着清粼粼的碧波。我躺在西秦小河的流溪里,沐浴着金阳的光辉和热流的融浸。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兴奋,像是个吉祥之兆。一会儿,双马兄弟来了,他说明昶叔要我回去,听说是一个叫马志辉的小学校长来了解情况,很可能考上啦。我太兴奋了,湿身沾上裤子,蹬上烂麻鞋,灰色的白衫子搭在胳膊弯,和双马蹦达着向明昶叔家中走去。我的心在希望的田野上奔驰,脸上泛着从未有过的笑容。知必叔将录取通知书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的心沟里淌过一淙庆幸的激流,恨不得连翻十个没地跟头来庆贺自己的成功。然而,我的心花并没有绽放在脸上,只能将这硕大的欢悦潜藏在心扉深处,不能溢于颜表,以免村邻们说我骄傲、狂妄和轻浮。不管怎么说,我心里绽放着一朵花,喷香的花,成功的花,憧憬未来的花,似大海中晶白的浪花,它会热情地将我从苦难的坑穴中迎进通往幸福的人生明媚小站,看着我告别贫困和卑微,搭上彩篷乘车,去宽畅明亮的康庄大道上驰骋。闻说我考上了师范,村邻们于一片称赞声中,踏着欢快的脚步去家里道贺,有拿鸡蛋、挂面和糖的,也有给一块两块钱的。我要留下珍贵的情感和千金勉言,要他们将礼物拿回。村邻们的心意,我和老父亲能改变了嘛!只好连声感谢,暂埋下一颗鲜嫩的报答的种子。到云师后,一次,老父亲步行来学校看我,布袋里装着他茧手做下的麻鞋和柿粑馍。我把白生生的米饭和香喷喷的肉菜捧到老父亲手上,老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看我,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和笑容。我没有知识和才华,别人却并不这样认为。软雨祯、王芙蓉、淡卫东、李志勇,他们是在搞“文化大革命”吗?他们是借运动报复人,发泄仇恨。奇怪的是,去冬到前些日子,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要搞我和谢亮的问题吗? 今天为什么又只字不提呢? 怕把自己逼急了去揭他们的丑事吗? 很可能是这样的。人不工作就不得罪人,当初我为什么要当干部呢? 我有缺点错误,性情急躁,方法简单,动机上却没有一星污垢啊!一些人认为我骄傲,我凭什么骄傲呢? 压根儿就没有骄傲心理,可人们并不这样认为呀!那个国民党帽徽,很可能是淡卫东捣的鬼,却有口难辩呀!我太委屈了。天哪!你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吧!谢亮太美了,伫立如牡丹向阳开放,走路似天鹅展翅飞翔,旋舞若柔柳拂袖迎风。然而,花终底是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场狂风暴雨袭来,它就枝残花凋了,平时的芳香味闻不到了,扑鼻的是被污秽的泥土沤腐得臭不可闻的气味。昨天晚上,于黑暗之中她送来了断情信。真是热得速却冷得快,来得匆却去得急啊!
    他掏出谢亮的断情信,放在怀里用眼咀嚼。刚一触目,一股冷气又从心里泛起,直冲头顶,伤口炸疼起来。他索性不看了,折叠起来。往衣兜里装的时候,又生复读之念,便展开忍痛默读起来:
南罡:
    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将来必成大器的有志男儿,以能作为你的情侣荣立人前。谁知,我错了,彻底地错了,幼稚如一抹岚雾,遮挡了我的双眼;多情似一股风暴,将我卷到一个令人惶恐的冰岛上去了。我受了爱情的欺骗。我不能辜负党的教育培养,不能离开党的怀抱。当初,我没有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和方法去认识你,只看到你的外表和才华,只看到你的特长和优点,被你的伪装所迷惑,没有注意发觉你掩藏得很深的反动本质。今天,我算是被事实擦亮了眼睛,全面、深刻、彻底地认识了你,你原来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分子。除此之外,你还有许多缺点和错误,骄傲自大,目空一切,脱离群众,虚伪虚荣,好出风头,爱管闲事……明天,你将会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站在革命师生面前,接受批判和斗争。极目以后,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的后天……我简直不敢想了,你将接受党和人民对你的最终审判,步入牢狱或开除回家,被群众监督改造。不管哪一种情形,将意味着什么呢? 带给我的将是什么呢? 好心的老师和同学,要我一定多考虑自己的前途,趁早与你分手为好。一些人正告我,要我和你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我害怕极了。一个弱女子,怎经得起这政治的惊涛骇浪? 我一想人们说的也对,爱情虽是男女双方的相互爱慕之情,但总得用鲜明璀璨的政治图案去镶边,爱情的坚实基础首先是志同道合,方向一致,归宿应是双方都美满幸福。我们呢? 志不同道难合。失去了这个坚实基础,我能得到什么美满幸福呢? 我想你不会让我跟你去过铁窗生活吧? 也不会让我跟你这个反革命分子去挨整受气遭人白眼痛苦终生吧? 看来我们只好分道扬镳了。至于我们彼此赠送的信物,至此也就失去了它们原来所负的神圣使命了。谢亮   即日”
    他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疼得头在被垛上滚来滚去。不光头疼如灼,心里也发疼,如刀割锥刺面色更惨白了。他咬着嘴唇,不甘屈服的样子,眼睛被愤怒的火燃烧着。他的心理失去了平衡。是人生捉弄了命运还是命运亵渎了人生? 他痛苦地思索着。这一下完了,一切都完了,彻底地完了。孩童时的梦幻,少年时的夙愿,后来的理想、憧憬和希望如小鸟飞去,像云烟一样飘散了,只留下一个懒慵慵的身躯和一洞空落落的腔怀。花儿般的谢亮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一场风暴把她从自己身边卷走了,永远地卷走了。失去她并不可惜,她的离去证明她并不可贵,并不令人留恋和遗憾。怕的是将会失去最根本的东西——政治前途和永固的职业。我知道这仅是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占很大的比率。这种可能如一团阴影,将一颗焦虑的心囚禁在里面,沉重、惊战。若只是失去借以谋生的永固职业,并不剥夺我的人身权利和行动自由,倒并不可怕,我有两只手,当农民一样能活下去。我祖祖辈辈不就是以耕耘为业用汗水谋生的农民吗? 怕的是人身权利和行动自由的丧失,变为一个任人踩踏作践的雪一般的政治罪人。真的步入铁窗,或被开除回家,别说娶一个美貌女子为妻,恐怕连女子的气息也闻不到了。谁跟我这“反革命分子”? 可我真的是反革命分子吗? 不是,我相信不是,绝对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吗? 他们相信你吗? 他们硬把帽子扣到你头上怎么办? 你能取掉吗? 眼下这政治风云还要弥遮晴空多少时间? 谁也说不清。有没有云开日出明月经天那一天呢? 也许有,但要经过多少时间历程呢? 如果真的把自己打成反革命分子,入狱坐罪或劳教苦役,便是十八层地狱里的人了,也就是死了的人或活着的鬼了,何谈报效祖国、报效人民、孝敬父老、报谢乡邻? 面对老父亲可怜的形容、厉声斥责和乡邻们的耻笑,我能腆着脸去苟且偷生吗? 然而,这还是以后的事,面对现实,今天,一个班级将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明天,比今天强十二倍的力量,将要来摧残自己。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与其他们侮辱我,不如我自己一死算了;与其他们将我折腾死,不如我自寻一死。定啦,一死了之。可
怜的老父亲,孩儿对不起你,要先你老人家而去了,请你斥儿不孝,自我珍惜,莫为孩儿哀毁骨立。姑母!姐姐!哥哥!请你们原谅我的不幸和孱弱,分担我应该奉献的那一份孝心和义务吧! 这是我对你们的哀求。怎么个死法? 服毒? 自刎? 投缳? 都不可能。跳楼? 对,只有跳楼。跳下去死了倒好,不死落个终生残废怎么办? 不管怎样,先跳下去再说。他看了看窗外,时近黄昏,天沉得令人害怕,像是一个才封闭起来的黑色空球。黑暗之中,分不清哪是山来哪是水? 哪是鬼来哪是人? 他在作跳楼的一系列准备,痛下决心,振作精神,选定窗口,束紧衣裤,寻找机会。
忽然,一声恶雷炸响,震耳欲聋,电光划破长空,扫射着大地。大地疼痛地哀喊一了声。遂之又起风了,异常威猛,带着哨子,是海潮推过来的十二级狂飙,世界毁灭在即。俯仰之间,便有“咔嚓”、“轰隆”两声传来,是松树的撅顶之声和房屋的坍塌之声。是哪一棵松树和哪一幢房屋遭殃了呢? 嫩桃柔桑、软杨弱柳能经得起这狂飙的肆虐吗? 房檐上的小瓦喊了无数个惊人心魂的“啪”声,那是愤怒的心音,也有凄然的哀情。门窗框扇挣脱了插销风钩的羁束,“哐哐”频响,发泄着无力的疯狂。校园铁丝上的衣服,墙上的大字报、标语、废纸、花脑、树枝、草叶,被旋卷到空中失魂飘荡。尘埃爆起,沙砾卷帘,连鱼鳖也飞上了天。紧接着,暴雨扈从而来,似石头砸在玉米秆上,又如冰包打在伞上一般暴烈。一霎时,院内深污遍地,轻渣飘泊;远处山洪咆哮,稼禾嚎啕。宿舍的灯熄灭了。风雨中夹杂着雷鸣电闪。
南罡在等那一瞬间——闪电的那一瞬间,使他得以永恒的那一瞬间。他悄悄地立起身,又一道电光划来,猛地向前跨一大步,到了第二个窗口,走上窗台,头对地翻将下去。在他箭步向前的时候,几个人齐声惊喊道:“南罡跳楼了!”
 
5
南罡又躺到他的床上,满目失望,满目泪水。原来,阎王的生死簿上还没有转签他的名字。
    刚才,在他思想斗争最激烈也最痛苦最终抱定死念的时候,铁柱就注意到了他,认定他走了神,将斜倒在被垛上打盹的朱丹亚戳醒;在他作各种准备的时候,铁柱已把学校才发给的新电池塞进手电筒,悄悄地坐到他跟前的床上,借对光的机会观察他的举动,判断他的去向,把他看了个详详细细;当他跨一大步走上窗台的时候,铁柱和朱丹亚每人抱住他一个脚脖子,任他拼命地往下翻都翻不下去。当时,他的神经只集中于致死那一点,腿已经麻木了,或是神志把它遗忘了,他并没感触到。将他拖下来之后,铁柱口气强硬地说:“南罡! 你有本事反党,就没本事活下去? 你死了是白死了,莫比叫我俩赔你这命呀?”朱丹亚说:“你这命能值几个钱? 死了白死了,是畏罪自杀,照样要给你定‘反党分子’或‘反革命分子。”铁柱呵斥道:“躺下乖乖睡觉,少给我俩添麻烦。”
    南罡无声地躺到床上,寻思失败的原因。他明白了,被看管者和看管者的任务、目标、精神准备都不相同。自己的目标是实现死的意念,注意力就集中在如何顺利致死的主要方面,便失于防范他俩。他俩的主要任务是看管自己,注意目标自然是自己,注意力便集中于一点,就是如何防备和阻止自己去死。死不成怎么办? 那就只有等待暴风雨的洗礼,去接受十二个碉堡中同时扔射出的炮弹的轰炸。只好那样了。不就这一微躯么,只要他们觉得合算。
    铁柱和朱丹亚一左一右倒在他的两侧。铁柱一会儿支高他的枕头,一会儿给他压好被角,一会儿捉住他的手,一会儿抚摸他的额。心里骂王芙蓉、淡卫东、李志勇和孙成才:一个个都把眼窝瞎啦,南罡是反革命分子? 在此之前,他把南罡床铺两边的窗子都插上了插销,为的是不让暴雨被暴风飘潲回来。被子本来就很潮。他的手被南罡的泪渥湿时,掏出自己的手帕给擦,擦着擦着,他也暗暗落下泪了。忽然,他想到南罡一整天已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了,起身下床,用手电照着倒了半碗水,将白糖给放了两小勺,搅了搅,放下勺子,用口尝了尝,觉得有些烧,用碗倒凉了几次,又尝了尝,觉得不烫嘴又甜甜的,端到床边,厉声说:“南罡!你没死,算是我们的幸运。你立功啦,奖给你半碗水喝去。”朱丹亚接到手上,也厉声说:“南罡!你听见啦没有? 奖给你这个未死不连累我们的‘反革命分子’半碗水喝去。”铁柱用手电照着,看南罡接住了碗,熄灭了灯。南罡一尝,不烫嘴,没抬嘴喝了下去,未吭一声。
    听铁柱和朱丹亚厉声斥责南罡,几个同学反感起他们来了,低声议论,嫌他们不该掀下坡碌碡。
    南罡还能说什么呢,悔的漩涡和爱的激流同时冲击着他的心理河道,冲去了污泥浊水,流来了洁砾柔沙。他知道铁柱、朱丹亚的处境,理解他俩的心情。正是铁柱和朱丹亚那明斥暗怜的隐语,拨响了他心灵的琴弦,他如出迷雾,看到了红日、蓝天、白云,心空豁然开朗了。一个清新的意念伴随着永生的歌声从心头升起。我为什么要死呢? 我不死了,不能死了,我太年轻,我要活下去,勇敢顽强地活下去。我还有责任、义务和人生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
    一个时辰之后,宿舍的电灯亮了,人和什物都显出了各自的模样。不用说,南罡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电灯为什么会亮呢? 他问自己。谁回答你呢? 你又没死,耳目亦存,心脾犹在,你不会侧耳谛听抬目外望吗? 风声雨声都听不见了。他坐了起来,向右转了一下身子,遥看宇空,细听夜声。明月遏制了雷电;北斗驱散了乌云;繁星弭息了风雨。云江河虽有涛声,山洪却不那么咆哮了。蛟蟒搁浅到沙滩或被窆埋到淤泥中去了吗? 几只躲进稻田里的癞蛤蟆几声无力的嚎叫算得了什么,怂恿不起风雨洪涛的。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美丽。这宁静美丽的星空,竟来得这么突然。前一个时辰,我是没有预料到的。我算是幸运爷的娇子。如果我死了,地球上今晚观看暴风雨后宁静又美丽的星空,总算少了一个人。
    楼上发生的这一切,被李志勇和沈三央在楼下教室打得鼻青眼肿满面是血的高凯自然是不知道的。
    侥幸的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在南罡生死斗争激烈最终抱定死念的时候,宁平患了急性阑尾炎,被送到地区医院去了。不用说,副组长宋辉和差不多工作组成员以及王先治、王芙蓉等人忙了个前推后拥、通宵达旦。宁平离校的时候,疼痛难忍,汗珠如豆,未来得及给宋辉交代有关事情。宋辉看他危病在身,不好问也不愿问有关事情。翌日全校批判南罡的大会,宋辉未参与决策,但一切安排他都是知道的。按既定的布置安排召开全校批判南罡的大会, 失去了天时地利人和诸多条件。连日来,工作组累得疲惫不堪,几个人还要去侍候宁平,赵永华建议将批判南罡大会推后进行,大家异口同声表示赞同。孙成才、王先治纵有不快,却又说不得什么。况且,他们不去侍候宁平行吗?真是宁平的不幸换来了南罡的有幸。
    宋辉了解南罡,在他的印象中,南罡是个优秀学生,思维中总建立不起“南罡是反革命分子”的概念。所以,宁平病了刚是把他没兴死。宁平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他将批判南罡的大会一推再推搁置了十多天。他本想告病离开,但一想他的离开又将会把南罡推到血泊中去,便来了个尸位素餐。
    说起来也奇巧,宁平急急出院,刚回到云江师范,中央的《十六条》下来了。《十六条》是什么? 从“文化大革命”中走过来的人都知道,《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共十六条,才简称《十六条》。《十六条》中明确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接着又听了几个录音报告,再就是毛泽东主席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其主要精神是:派驻学校的“文化革命工作组”,执行一条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挑动群众斗群众,方向是错误的。各地派驻学校的“文化革命工作组”必须立即撤回,并不许重新派驻工作组。
    八月的日光是灿烂祥和的,太阳像十八九岁的少女,从鱼肚白中探出绯红的笑脸,羞涩而美丽,以自己巨大的热能驱散了身边的风雨和漫天的云雾,把天空燃化成一个浑全的蔚蓝,并以自己奇特的魅力和神功点缀上许多旖旎的云彩,也以自己博大的胸怀包容天边几朵乌云的存在。八月的风是温馨清柔的,以点石成金的自然神力,将明月的美色、云江河岸的瑞气、金鸡山麓的馥郁、原野稼禾的生香糅合成少女气息般的柔情,飘进了校园。工作组撤离学校的前后几天,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好天气、好风景,可以给人以好心绪、好情致。
    南罡、高凯和所有无辜受整的师生一样,一颗颗萎缩成枯木状的心,被喜讯一下子给兴活了,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开始了新的生命历程。欢快的心情如拉满弓的箭或开了闸了激流一发而不可收,奔走相告于校园之内,大声疾呼于师生之间。几十天嗜癣未犯,有技痒一定要练演。早上,他们仰望蓝天,面对太阳,伴着鲜花,鸣笛引兴,放声歌唱,乒案激战;中午,执弓按弦,出楚入汉。他的乒乓球,能守能攻,善接善杀,可削可旋,拦接球给对方迅雷不及掩耳,抽杀球使对方防不胜防,平削球入垒反荡,侧旋球腾空过网。他的嗓音,既带有男性的激越洪亮,又带有女性的尖爽清柔。歌从心头起,声从泪中出,昂扬清爽的情调可使人遗戚忘痛,深沉抑郁的幽曲能使人落泪失声。他的二胡弓法,柔中有力,劲中见功。拉弓可断钢绳,推弓能穿铁钟。三节换把,揉弹拨打,低沉洪扬,起伏跌宕,曲调如人言鸟语,音色能动草惹花。他的笛子,如同他的二胡和歌喉一样,虽能吹奏出清越尖爽明快激昂的强音,却总以深沉悲壮的曲调为吹奏的主旋律。沉闷的夜晚,悲壮的笛鸣,能拨出人们的心愁。可谓:夜笛一声悲,病心涌涔泪。他的象棋,进攻猛烈,防守严密。进攻中备有防御,退却中蓄有进攻。进攻时,情绪激昂,气冲霄汉,将士一心,战器密和,不进军帐降将伏帅决不收兵。退却时,无惊无恐,不气无馁。将不咎相,仕不怪兵。坚兵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守住大炮,骥马宁可自己阵亡也要保住战车,相仕宁可自己丧身也要保卫将帅。
    一天下午,南罡、高凯、铁柱、朱丹亚,在耿磊房子和耿磊、姚岿两位老师说话。说到兴致处,王荣仁进来,说:“工作组都走了,仅是孙成才不得走,被二一班的覃正义、二三班的任宏运和我们班的王福前等人围在前楼门口,跟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都在为南罡和高凯出粗气。”南罡起身说:“高凯! 咱们去看看。”高凯、铁柱、朱丹亚都起身要走。耿磊说:“罡!不要多难为他。”南罡应了一声。
    覃正义看南罡等人来了,打了孙成才一个耳光。任宏运、刘丹、王福前又接着每人打了一耳光,孙成才的鼻血喷了出来。覃正义说:“南罡!你说咋收拾这孙子才解馋?”大家都看着南罡。南罡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孙!你还不抱住头快往外跑?”众人哈哈大笑。覃正义等人拳打脚踢孙成才,孙成才在地上抱头翻滚。南罡动了恻隐之心,要覃正义等人住手。大家住手后,他说:“正义! 网开一面,放老孙离校吧!”刺手抓住孙成才的衣领提了起来,说:“叫你抱住头跑你为什么不跑?”孙成才非常害怕,看着南罡,浑身哆嗦着。覃正义说:“南罡!难道你忘了孙成才和王芙蓉合伙整你?”南罡说:“怎么会忘呢?”高凯说:“正义!听南罡的话,放他离校吧!”覃正义不知南罡和高凯是怎么想的,觉得他们几个人讨了个无趣,不能在这里呆了,说:“宏运!福前!咱们走吧!叫他们好自为之。”任宏运、王福前和覃正义走出人群,绕过花圈,坐在水泥凳上等候南罡等人。
    孙成才极潦草地擦了擦鼻血,道:“南罡、高凯两位同学,我对不起你们,伤害了你们,万没想到你们海量容人,不记前嫌。”南罡说:“老孙! 不要说了,快往出走吧!”孙成才还是不走。南罡和高凯问他为什么不走? 孙成才说:“对不起,南罡同学!还不知哪位兄弟把我的铺盖卷拿走了。”南罡说:“谁拿老孙铺盖卷给拿出来。”言毕,一个铺盖卷便摔了过来,冲孙成才撞了个满怀,差一点被击倒,吃惊地往后一退才站稳了脚跟。众人又哈哈大笑。南罡要王荣仁背上铺盖卷送孙成才出门。王荣仁说:“南罡!给你帮什么忙我都帮哩,给他老孙背铺盖卷嘛,我嫌把我的手弄脏了。”孙成才说:“南罡同学! 不用帮忙,我自己拿。”南罡给铁柱低语了一句,铁柱又要朱丹亚和他一块去送,朱丹亚应了一声,两个人各抓一个角,在前面走着。孙成才用目光谢过南罡和高凯,跟在后面向外走去。
    南罡和高凯要去耿老师房子,走到覃正义跟前,覃正义起身说:“罡兄!宰相肚里能撑船,想不到你这么宽宏大量。”南罡说:“正义!你们代我们出了气,我们还能再打嘛?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们应该感谢你们,但你们的方法不策略,用侮辱人家人格的办法就不太好么!”任宏运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对吗? 你的做法太令人费解了。”南罡说:“刚才你们把孙成才打得够可怜够狼狈的,我们还能火上泼油再给他经受不起的难堪嘛?我们不打他,他会永恒地自疚。我们打了人家,反使人家不愧疚了。”覃正义说:“照你这样说我们今天是做错了?”南罡说:“错对都已成为过去。”任宏运说:“是错是对辄是那一回事情了,都不说啦! 罡兄!你说后面我们应该怎么办?”南罡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大家去我们宿舍,坐下来商量商量。”铁柱和朱丹亚过来了,于是,大家向二二班宿舍走去。
    一天,南罡、高凯、覃正义、任宏运等人把宁平、孙成才等人召回学校,在大礼堂召开了一个全校性的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南罡主持大会。高凯、覃正义、任宏运等人作了批判发言。宁平、孙成才、王先治、王芙蓉、淡卫东等人也作了批判发言,程度不同地检讨了他们的错误,向受整师生赔了情道了歉。不管是否出于内衷,总算公开在全校师生面前那么讲了。在王先治、王芙蓉、淡卫东背后,南罡、高凯、覃正义、任宏运等人少不了推几把秒。批判发言毕,宁平代表工作组给所有受整师生平反恢复名誉,当众销毁了一切有关材料。
    会后,铁柱把南罡叫到教室后面,问:“罡兄!那个国民党帽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南罡说:“柱弟!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在那以前,我连见都没见过呀!我怀疑是淡卫东或李志勇谁做的手脚。”看着铁柱。铁柱说:“自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想你不会收藏那东西的,一定是淡卫东或李志勇谁捣的鬼。这件事情该到弄明白的时候了。”南罡问:“怎么个弄法?”铁柱说:“叫淡卫东、李志勇往清的说。怎么个弄法,我和高凯、正义他们几个先商量一下。”
    下午,他们就把办法商定好了,先要淡卫东把肚里的脏东西往出吐。
    晚上,覃正义、任宏运、刘丹、王福前等人来到二二班宿舍,要和南罡、高凯、铁柱、朱丹亚、王荣仁等人突袭淡卫东。拉开阵势之后,高凯说:“卫东!今晚上我们要和你把一件事情说清……”不往下说了。大家都有意识的看着淡卫东。淡卫东做贼心虚,不由一怔,露出了慌恐的神色,却装作不知道说什么事的样子,问:“说什么事情?”高凯说:“就是那个国民党帽徽事情,这个事情只有你能够说清。”大家又看淡卫东,用目光透视他的心肝,从他的神色中要答案。淡卫东说:“罡兄这人么!怎么能收藏那个东西?不过,时势把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宁组长当众给大家平了反,现在还提这事干什么?大家哈哈一笑不就是了?再说,当初老孙叫搜罡兄和凯兄箱子,我不能不搜呀!”说毕,大家又都用目光切割他,没一个人说话。他害怕了,说:“罡兄!我对不起你,只怪兄弟一时糊涂……”南罡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不,你很清楚,当初你思想很清楚,现在思想还很清楚,只是要装糊涂。”覃正义说:“卫东! 你不要瞒天过海,今晚上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个事情说清,只有你能够把这个事情说清,为的是不给南罡留一个政治尾巴。你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也是一个能窥时度势有应变能力的人,我们希望你睁大眼睛,看清时势,坦率地把问题说清楚。”铁柱紧接着说:“卫东!自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在批判南罡的会上,南罡说那是个外来之物。这几天,我们几个又问了南罡,南罡说他没有收藏那个东西。”任宏运说:“卫东!实话直说吧,这事一定是你做的手脚,就看你老实不老实,老实说了,写个东西就算了,不老实说嘛,可不要怪我们对你不客气。”淡卫东脸色大变,战战兢兢地说:“我会做什么手脚,明明是从罡兄箱子搜出来的呀!志勇和老孙还在跟前么!不信你们去问志勇。”覃正义狠狠抽了淡卫东一个耳光,又刺手拽住衣领,说:“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会承认的。”任宏运又骂着做揍的架势。淡卫东看不承认要受皮肉之苦,承认是他做的手脚,写了个东西交给了南罡。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活动,既没有斩断隔阂的山岭,又没有填平怨恨的沟壑,反拉大了情感的距离,对立的情绪在潜滋暗长。对此,南罡甚觉遗憾,他把大家这天真的做法比喻为幼稚的画家用暖色的笔触描绘寒冬世界。
    形势的突变使谢亮非常后悔。连日来,她心慌意乱、苦闷不乐、寡言少语,像是遗失了什么宝贵东西又不知去哪里找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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