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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农村小说   会员:suyu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0/6/6 17:26:59     最新修改:2010/6/7 17:49:05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云江情雨》第二、三章》
【原创剧本网】作者:谷庆书
2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似风暴席卷全国,自然也摇撼、冲打着云江师范学校。五十多天的异常气候,不像往年那样风和云蔼雨润日丽。白天,或烈日似火、残阳如血,或日蔽天蒙,云遮雾障;或狂风四起,飞沙走石;或大雨滂沱、恶浪掀天。晚上,或残星缺月、地暗天昏;或乌云密布、血雨腥风;或电闪雷鸣、刀光剑影。鸟儿不语,溪流无声。鲜花失去了妩媚,松柏减弱了波涛。
    以云江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宁平为组长、地区文教局副局长宋辉为副组长的派驻云江师范学校的“文化革命工作组”进校了。宁平今年二月间从云北县委调来的,任职时间不长。宋辉也是两年前从云北县委调来的。在云北县委一块工作的时候,两个人关系不睦。现在依然。
    地委宣传部长患了肺结核,住了医院。宣传部的工作暂由宁平主持。四月间,王先治、软雨祯、淡学文、王芙蓉等人看凌涛等人不但不对南罡和谢亮的问题追查处理反而更加信任南罡了,又把南罡和谢亮的问题写成材料,复写了几份,给地区文教局和地委宣传部各投了一份。地区文教局长和副局长宋辉商量怎么办,宋辉说:“云师的情况老凌最清楚,南罡是个优秀学生,但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如果真的那么坏,老凌不会去追查处理吗?”局长也知道南罡是个优秀学生,也就平平放了下来。半月后,宁平问文教局长如何追查处理南罡和谢亮的问题的,文教局长如宋辉那么一说,宁平怏怏不乐。他要亲自和凌涛商量处理这事。他为什么这么关注此事呢? 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当初在决定云北县面粉厂厂长的时候,他提的不是谢亮的父亲谢明允,后来他发现谢明允对他多少有些不满。对南罡他不太了解,这谢亮可是谢明允的女儿呀,他想叫谢明允试他一手,拧过头来给他回话。为了这个,他顾不了南罡的荣誉和心理承受能力,一定要借这个运动把他俩的问题搞清楚。另外,文教局长和副局长宋辉一个鼻孔出气,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他这个宣传部副部长,他要出这口恶气。几天后,他来云江师范和凌涛交谈。凌涛心想现在这不只是搞南罡和谢亮的问题,而是把矛头对准了他,说:“南罡是中等学校一名二声的优秀学生,怎么会有那回事情? 这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事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又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恨凌涛,却说不得什么,说了几句其他方面的话就离校了。这次来云师,他是要给凌涛点颜色叫他看看。谁知副组长却是和他走不到一条路上的宋辉。不过,凡事由他说了算。一进学校,他就先把凌涛撇到了一边。
    王先治、淡学文、王美蓉、李志勇等人可高兴了,刚是没有兴疯。工作组进校之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工作组一进校,他们都忙活起来了。王先治是出纳,他把宁平要住的办公室和寝室收拾好,又买了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台电风扇。之后,他就把南罡和谢亮的事情,凌涛等人对这事情的态度和学校的情况给宁平作了反映。他的攻击目标是凌涛,但得以南罡和谢亮的事情为突破口,还得拿高凯试刀。他看宁平对他有好感,又叫软雨祯、淡学文、王芙蓉等人去宁平跟前反映。
    淡学文、王芙蓉、李志勇都恨南罡,他们自然就和王先治、软雨祯扭抱一团。光这还不行,他们还得紧跟工作组,依靠工作组的威猛力量摧毁南罡那坚固的堡垒。为了这个,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孙成才指导二二班的“文化大革命”,他们自然要紧紧依靠孙成才。
    孙成才三十五六岁年纪,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显得很年轻。别人问他多大年龄? 他说他三十来岁。黑油油的头发,齐白的牙,圆溜溜的眼睛,面色有些黑却耐看,颇有点男人的样儿,家乡社教时,他是民兵连长。职务天然地决定了他不沾经济。妻子于两年前病死。因家里比较穷,上有老母,下有两个孩子,拖累较重,难能续娶。但他不甘受艰穷,要改变自己的环境和地位,在等待中努力,在努力中等待。社教开始了,他认为时机到了,调转枪头,带头向大队的中央营垒杀去,紧跟工作组,向“四不清”干部猛烈开火。社教结束时,工作组长要带他去参加社教,他当然高兴。于是,他这个在祖居的故土上和粪土镢锄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庄稼人被选带为“平化社教团”工作队队员。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他生命旅途上一次最有意义的旅行,他要以此为撑杆,腾空而上,永远离开脚下的土地。到了平化,他的雄心更勃了,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看到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政治蓝图和一幅明媚灿烂的生活画卷。他相信以自己素有的才能和紧跟领导的良好天性,通过卖力的工作,凭借显赫的成绩,一定能达到目的的。他盼望着那一天,平化社教结束,给自己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进党政机关、人民团体或企事业单位,吃俸拿禄,再婚续娶。然而,他很不幸,也有弱点。不幸的是时代的列车转弯了。平化社教还没有结束,“文化大革命”便拉开了序幕。对他这个旅员来说,这不能不算是一个较大的颠簸和剧烈的震动。他暗自流过泪,心里发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被赶回农村,理想又被粪土沤埋了。还算好,他随云江地区“平化社教团”撤回,又被选编为云江地委派驻云江师范学校的“文化革命工作组”看来。一碗轻松饭在短期内能否吃上,前途未卜,莫能两可。不管怎么说,他得积极地工作,为达自己的最终目的而努力奋斗。他的弱点是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他常以自己有才能有成绩受宠用倨前傲后,无视同事,加之他又肯拍马溜须,众伙对他同疾共忿,百矢一的。平化社教后期,感情的洪水又冲决了他意志的堤坝,奸污了一个女青年社教积极分子。尽管他铭记着家乡社教工作组一个成员的深刻教训,给自己暗暗下了一道禁令。但一到实际中、一到斑斓多彩的生活中,一到情欲绵绵的万花世界中,他的禁令便被欲火给烧毁了。事情败露后,上下左右一声吼,要求锄除,只是领导不同意,只作了私下批评。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他看四周没人,面对明月,磕头作揖,谢天谢地。
    第一阶段的工作是宣传、动员、调查摸底,熟悉学校情况,培养骨干,确定主要打击目标。
    孙成才进班后,王芙蓉就去他房子又反映南罡和谢亮的问题。谈话之间她总是笑着,像是要把自己美好的心思用笑告诉孙成才似的。孙成才紧拧在他心轴上的螺丝被她的花容月貌和美丽的笑给松动了。第二次她去了,孙成才拿出准备好的瓜子,水果糖、泡上糖茶水,叫她坐到床边,和她嗑着嗍着喝着说着。他很开心。她觉得他热情亲切。她问他的年龄? 他反问:“你看我有多大年龄?”她说:“我看你只是三十来岁。”他笑着说:“我佩服你的眼力。”她问他的工作:“在地区文教局干事?”他点了点头。她心想这可是用得上的一个人呀! 将来分配工作的时候他一定能帮上大忙的,分到云江县城该有多好。他看自己在她心目中有了形象,对她的吸引力很大,心里暗幸,额头上藏着几道喜悦又幸福的笑纹。她那么娇艳,那么妩媚,真想吻她几口。痒痒的心在怂恿他,自下的禁令却监视、管束着他,他有些害怕,不敢那么做。学校不比农村,女学生不比农村姑娘,“文化大革命”不比社教。一定要吸取社教运动中的教训,要用意志控制自己的感情,再不能冲动。但他要试试她的心潭,看水有多么清多么深,泛起的浪花有多么大多么白。晚上,睡在床上,他在想亲近她的办法。几个月了,他没有领受女性质感的刺激,连芳香味也没闻到。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太空虚太无聊了,命运在作践他的人生,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后面马上又要进入硝烟弥漫的炮火之中,端上刺刀去拼杀。在此之前或在此之中,他渴望有女战友陪伴着他,给他温馨的气息,给他欢乐,给他慰藉。他要叫王芙蓉在硝烟战火中为他歌唱。王芙蓉也在想孙成才。他是一个英俊热情的男子汉,是要帮我炸毁南罡和谢亮爱情堡垒的炮手,有可能还是我命运花朵的园丁。她有了一个新的感觉,一天不去孙成才那里一次,总觉得缺少些什么。第三次她去了,孙成才虚掩上门,伸手握她的手,收获绵绵的感觉,向她传送情感。递水递糖果的时候又触她的绵手,并用长眼看她。她看出了他美好的心思,觉得很甜蜜,却不敢回眸他一眼,把眼睛移向一边,领受着男人的手感。从心窝里蹿出的一句话,到了口边,又蹿了回去。走的时候,孙成才又长时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并用长眼看她,要把燃烧在他心中的爱的火焰喷射到她身上去。她不害慌了,要用明亮的目光把自己情感深处最美好的秘密告诉他,于是粲笑着用长眼看他。前两次,她是早饭后去的。这一次她是午休时去的。前两次去了之后,孙成才在班里号召同学们多去他房子反映班里的情况,为他们多接触提供便利条件。为了掩人耳目,她也叫淡学文、李志勇等人多去反映情况。这天下晚自习,她又去了,如回了自己的家,无拘无束,起坐随便。门虚掩着,他挨她坐下,无端地抓起她的手抚摸。她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任其自然。默然领受中她问他的妻子,他说他的妻子患肺结核,住了两次医院,花了他很多钱,却没留下人,很伤感的样子。她问他有孩子没有? 他说有一个孩子因为没有人精心照管,长到五岁死去了。又显出十分伤感的样子。她同情他的不幸。他默了一会儿,又抓住她的手抚摸着说:“美蓉!我爱你!”贪婪地看着。她心里很矛盾,不知说什么好。他接着用手去摸她的面颊,说:“芙蓉! 我说这话是真的。”他心里很空虚,单怕后边安排不了工作。话说的却蛮有气势的。她说:“只是你比我要大八九岁哩呀!”他取下了手,说:“你嫌我年龄大也就算了,我们局长给我介绍一个教师,我就连她谈吧。”她信了,也有些惊慌了,说:“说心里话,我很爱你,让我再考虑考虑吧!”他兴致起来了,和她亲吻了几口。第二天,他为她买了衣帕鞋袜。
学校“文革”领导小组成立了,王先治作为教职工代表进了“文革”领导小组,王芙蓉作为学生代表成了“文革”领导小组成员。紧接着成立了学校红卫兵大队部,王先治任大队长,王芙蓉任副大队长。各班成立了红卫兵分队。淡学文改名为淡卫东,任二二班红卫兵分队长,铁柱和李志勇任副分队长。“他们为什么要用铁柱呢? 没有看透铁柱的心底吗?”耿磊、南罡、高凯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从此,王芙蓉到孙成才房子去的次数更频繁了,白天去,晚上也去。王芙蓉前面默然领受孙成才爱的动作无异于给孙成才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感情炉膛里投进了许多干柴。孙成才做爱的方式多样化了,亲吻她、拥抱她的时候,她积极地配合,幸福的领受。孙成才手更痒胆更大了,要去摸她的下部,她说:“不要这样!”却并不坚决反对。后来,她也竟敢去摸他的阳物了。只是在孙成才要向她真枪实弹地射击,提出要和她选择一个美好的时空坐标,叠身一床做爱的最高级的绵柔柔的动作时,她才断然用同学们的闲言碎语冷却了他狂热的疯情,用那么做必然会出现不堪设想的恶果禁锢了他恣肆的手脚。
    要转入第二阶段了,重点打击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反党分子、反革命分子和一切牛鬼蛇神。各班重点打击的主要目标都确定下来了。二二班是南罡和谢亮。学校“文革”领导小组、红卫兵大队部和各班红卫兵分队都在蓄势。
    但到后来,二二班首先打击的却不是南罡和谢亮,而是高凯。为什么?原来,一天午睡起来,高凯去孙成才房子交《决心书》,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看孙成才和王芙蓉拥抱着亲吻,一阵恶心,说:“老孙!王芙蓉!你们干的好事哟!”王芙蓉慌了,问孙成才眼里要主意,孙成才给王芙蓉使了个眼色,王芙蓉溜出去了。孙成才先发制人,狠狠抽了高凯一个耳光后骂道:“我孙成才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说!”高凯没料到孙成才会使这一手,没有防备,打了个趔趄,几乎跌倒,鼻血流了出来,他擦着鼻血,心想王芙蓉走了自己是有口难辩了,但他绝不能放过这双狗男女。于是他抬起头紧盯着孙成才说:“孙成才! 你这样做就能封住我的口吗? 我要去宁组长那里告发你。”转身出门。他到了宁平办公室,孙成才也到了。他把眼见的事实说出,孙成才正要辩解,宁平就把他顶了回去,说他在诬陷工作组。
    于是,孙成才决定先批判高凯。午饭后,他把王芙蓉、淡卫东、铁柱、李志勇叫到房子,作了部署。下午,他亲自主持批判高凯的会议。由于时间紧促没来得及书写会题。高凯站在前面,李志勇站在靠门的一边。王芙蓉在批判发言中说:“高凯说‘学习毛主席著作没有看小说热闹,,这是反对广大革命师生学习毛主席著作,掌握运用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言论。”高凯问:“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说那句话的?”李志勇打了他一个耳光又粗野地骂了一句。淡卫东翻开日记本说:“你是在去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午小组讨论会上说这句话的。”南罡站起后说:“他在谈学习毛主席著作后的心得体会,联系自己以前的思想认识时说这话的,怎么能说成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反对毛泽东思想呢? 说话要客观一点,不要无限上纲。另外,志勇你为什么要打高凯呢?”李志勇神气十足地说:“我为什么要打他?你说我为什么要打他? 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不但要打他,还要剜他那一颗黑心!”说着上前又抓住高凯头发,打了一耳光。高凯的鼻血往下滴着,左脸已经肿成了青色。下来,淡卫东在批判高凯的发言中说:“高凯为了使自己的反革命罪恶事实不被广大革命师生所揭发,无中生有,捏造事实,陷害工作组。反对“文化革命工作组”,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他又一个反革命罪恶事实。”高凯看着淡卫东说:“我捏造事实? 我在他房子亲眼看……”孙成才心里有些害怕,却显得比较镇静。王芙蓉心跳得厉害,尽量使自己镇静,神情总是不大自然。淡卫东要说什么,李志勇已把高凯打倒。南罡起身离开坐位向前走着,说:“李志勇!谁给你打人的权利?”铁柱也走了出来,说:“南罡! 你回坐位去!”拉着李志勇小声说:“算啦! 打伤了还是个事情。”李志勇又踢了高凯一脚,趔到一边。铁柱又拉着高凯大声说:“态度往好一些嘛!”
    会快毕的时候,淡卫东想起一个小物。何不借搜查高凯箱子的机会,把它当作高凯的藏物亮出来叫大家看? 刚这一个小物就可以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的。这样想了,便说:“老孙!我提议把高凯的箱子齐齐搜查一遍,看里面还有没有反动书信、日记和其他东西?”南罡质问:“你们有什么权利搜查他的箱子?”李志勇说:“老孙! 淡卫东这个提议很好,南罡和高凯穿的一条连裆裤,一个鼻孔出气。包庇反革命的人肯定也是反革命。所以,不仅要搜查高凯的箱子,还要搜查南罡的箱子。”王芙蓉说还要搜查谢亮箱子。孙成才说:“采纳大家的意见,马上搜查高凯、南罡和谢亮的箱子。”
    散会后,淡卫东给孙成才低语了几句,先上楼去从自己箱子取出那个小物,装在衣兜里。搜查的时候,他又改变了想法,觉得狠狠打击的应是南罡。
    先搜查了谢亮的箱子,搜出了南罡送给的日记本、书信和相片。高凯箱子没有搜出什么重要东西。开始搜查南罡箱子了,李志勇先取出几个日记本,孙成才翻看,是几个女生送的,扉页有心音,里面夹着相片。有谢亮的,也有王芙蓉的。孙成才心里兀起一个疑团,王芙蓉当初为什么那样爱慕南罡? 现在为什么这样仇恨南罡? 淡卫东把手中那个小物偷偷放进南罡箱子,把放在箱子里的碎小杂物刨来刨去,刨了一会儿,又拣出那个小物问李志勇:“这是什么?”李志勇说:“我认不得,老孙你认这是啥?”孙成才一看,如获至宝,接过去右手捏着举到空中说:“啊!这是国民党帽徽么!南罡为什么要收藏这东西呢?”李志勇紧接着说:“哼!原来才是个大反革命,这么才有我们耍的好把戏了。”
    铁柱的心紧缩成了一团,他没想到南罡会收藏这个东西,为他捏着一把汗。
    宁平、王先治、孙成才、王芙蓉、淡卫东、李志勇等人欣喜若狂,热情更高干劲更大了,要把斗争矛头指向南罡和谢亮,主要是南罡。宁平指示:先用大字报轰,后放到班里小会批判,再放到全校大会上批判。于是分头行动,淡卫东、李志勇组织人写揭发南罡等人问题的大字报,孙成才、王先治和王芙蓉研究批判南罡的有关事情。
    宋辉、凌涛、方胜、倪志俊、耿磊等人都为南罡悬着一条心。
    孙成才、王先治和王芙蓉把批判南罡的事情商量好,着王芙蓉去叫谢亮。他们先要从谢亮嘴里得到他们要得到的东西,再要她和南罡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一会儿,王芙蓉领来了谢亮。孙成才叫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耗了三个多钟头,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恐吓,威胁、引诱、安抚,要谢亮如实交待她和南罡在恋爱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不轨行为,并揭发南罡的其他反革命事实。谢亮哭了,哭得很伤心,心里如同刀剜。留恋? 舍不得割爱? 没认清人? 受了欺骗? 悔恨?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单纯是哪一种。有两点她很清楚:她不说不行了;她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这样想了之后,便把她和南罡自相爱到订情过程中发生的一切如实说出,只是说不出南罡的其他反革命事实。孙成才和王芙蓉不相信他们没有性行为,说她不老实,在包庇南罡。谢亮又哭了,说确实没有性行为。王先治相信谢亮说的是实话,示意孙成才和王芙蓉不要再考究了,孙成才和王芙蓉不逼了。王先治说:“南罡已经成了现行反革命,你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反戈一击,取得革命师生的谅解,站到群众一边。”王芙蓉对谢亮说:“批判南罡时你就说他借和你谈恋爱之名行玩弄你之实。”谢亮说:“不是那回事,都是我愿意的事情,在许多情事上,是我先提出来或先行动的,不怪人家。错误主要在我身上,后面我要和他划清界限,但那些话我不能说。另外,我求求你们,为我的名誉多想想,我可以参加批判南罡的会议,但批判南罡的时候,着重批判南罡的反革命罪行,别提我和他的私人事情。你们给我什么处分都行。”王先治被谢亮这些话给说软了,说:“老孙!谢亮的态度是真诚的,她说的是心里话。我的意见,批判南罡时暂不涉及他们的隐私,主要批判南罡的反革命罪行。” 王芙蓉虽不同意,却说不得什么了,默了一会儿,说:“这样行,但必须写出她和南罡不轨行为的书面材料。”孙成才害怕他们到时候揭出自己的事情,又见她如花似玉,心里一拧,便对她生了爱怜之心,说不定后面还会摸她几把的,也不忍心伤害她了,说:“行,批判南罡的会你一定得参加,下去后要写出书面交待材料。”
                              
3
 
残酷的大自然,严酷的社会,都可以虐杀人的灵肉,改变人的命运,又能把人和魔鬼的面目清晰地勾勒出来。
    第二天早上,南罡一个人去打洗漱水,看礼堂南面围墙上贴了十几张大字报,醒目的标题是:“反革命分子’南罡、高凯罪恶滔天,铁证如山”。名字上打了红×。虽说他早有所料,还是受了不小一惊,没有去看,直去了水房。回宿舍的路上,他听几个同学说礼堂东边墙上还贴着关于耿磊、方胜、凌涛等人的大字报。吃过早饭,他详细看了关于几个老师的大字报。如他所猜想的那样。
    孙成才亲自主持的二二班批判南罡的会议就要开始了。教室前面的墙壁上,才贴上毛泽东主席的画像。黑牌上,十一个方块白纸上书写的“批判反革命分子南罡大会”斗大黑字,沉点、蛮横、奸挑、诈竖、疯撇、狂捺,墨芒四射,叫人望而生畏。后面和两侧墙壁上,才贴上印制的与之政治配套的毛主席语录,诸如“谁是我们的敌人……“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之类。氛围森严,静得可怕。师生们屏气的坐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没有一个人敢交头接耳,小声说话,咳嗽一声也得百倍小心。
    早饭后,南罡和高凯便被铁柱和李志勇看管起来了。
孙成才坐在教室左前角椅子上。此时,他的心情、神态、举动与师生截然不同,放荡坦然、愉快轻松。一会儿,将背贴在椅靠上,右腿搭在左腿上,食、中二指夹烟吸着;一会儿,将吸进的烟雾直喷下前方,烟雾如寒风冲向地面,纸屑尘埃在教室飘旋飞转;一会儿,又将吸进的烟雾仰脖吐向空中,时吐时艾,或徐或急,有的由直变曲,有的由曲变直,有的由缕变团,有的由团变缕,有的上升,有的下降,有的先上升后下降,有的先下降后上升,多形的烟雾如阴霾弥漫了教室;一会儿,他双脚尖着地,身子随椅子前倾后仰,椅子咯咯吱吱地哀鸣;一会儿,他猛地起身,去教室巷道,或自由信步,或用脚趿擦地面,或右手拇、食、中三指相拧,发出咯咯嘣嘣的暴裂声。   
谢亮煎煮思绪,眼睛呆呆地看着黑牌上的大字。
铁柱和李志勇把南罡和高凯带到教室门口时,孙成才急步回归讲台,厉声喊道:“把反革命分子南罡和高凯带入会场!”淡卫东振臂领呼“打倒反革命分子南罡和高凯”、“南罡和高凯必须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口号。师生们的心理、神色虽不同,发出的声音却相同,只是气势、音色、力度差别较大。
    南罡站在教室前面中间。高凯站在南罡北边,两人相距有一米左右。铁柱站在门口东边第一个窗口跟前。李志勇站在南罡右前方,侧着身咬牙切齿地看着南罡。
    耿磊、数学教师姚岿、语文教师软雨祯等人也在里面,都坐在教室后边。耿磊和姚岿看着窗外的天空。乌云正驱赶着灰暗的日色。
    参加过平化社教的孙成才,确有一手对敌斗争经验,他善于打心理战,和昔日一样,他必须首先攻克南罡的心理防线,摧毁其精神堡垒,使之威风扫地。这一手是他跟在家乡社教的工作组学下在平化社教工作中运用、发展而成熟的。他以为凭自己的经验和手段,满可以征服一个文弱书生。南罡似乎根本不领他那一套,把它当做轻风拂面,润雨洗耳。他虽刚逾弱冠之年,涉世未深,却显得沉着镇静、谙练老辣。是他有所预料? 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是什么东西作为他强有力的精神支柱? 义愤可以使人无所畏惧,豁出可以使人不顾一切。在批判高凯的昨天他就想到了自己今天,说害怕却不害怕。他怕的是王芙蓉、淡卫东一伙讦他和谢亮的隐私,但又一想,那些情事是他们真诚相爱的产物,是青男少女在热恋过程中激情的外溢,他们已经订了婚,有赵大嫂做媒,怕什么? 总比他们两个狗男女偷吃黑食强得多。只怕对谢亮的打击太重,伤害了她那稚嫩而美好的心灵。至于其他,他一点也不怕。昨天,淡卫东从他箱子搜出国民党帽徽,令他吃惊,心想,我哪里藏过那东西? 连见都没有见过呀!昨天见还是第一次。我怀疑那是个外来之物,是他们谁做的手脚。我认为自己没有政治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他们在报复,出气。谁无缺点错误? 我问心无愧。我要维护谢亮的名誉,谁要讦我们的隐私,我就敢揭孙成才和王芙蓉那腥膻的秘密。高凯亲口对我说的,我相信他说的完全是实话,我一提头,他准会揭个淋漓尽致的。因为他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才显得那么沉着镇静。刚才,他是挺着胸膛迈着大步看着孙成才走进教室的。现在,他站在那里,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样子。
高凯的神情比南罡更坚硬。他紧紧地盯着孙成才。他心里十分坦然,也十分气忿,什么也不怕。心想,他有什么错? 要说有错,就是他的眼睛给那两个狗男女摄了个丑恶的像。
南罡和高凯的神态,刚是把孙成才没有气死,脸色铁青,筋脉抽弹,手指发抖,眼冒火星。在师生面前,他却要居高临下,沉着镇静。能沉着镇静吗? 他心里多少有些慌。他想过前前后后这许多事情,如果没有和王芙蓉那些瓜葛,或者说他们的事情没有被高凯发现,就凭这个国民党帽徽就可以把他南罡打成反革命。今天,他怕治服不了南罡,以后在班里无法开展工作,又怕高凯气忿不过帮助南罡,给他摊牌、曝光,讦出他们的风流,使他难以收场,声名狼藉。心想自己好糊涂哟!为什么叫高凯也站在前面呢? 他们两个合作起来闹火怎么办?人怕豁出呀! 能保证他们不敢那样做吗? 很难说。
    想到这里,他看着高凯说:“你坐下面去!”高凯看着他说:“怎么?不批判我了?我不是反革命了?”大家想笑都不敢笑。孙成才的脸更黑了,要说什么;李志勇要上去动手;南罡和铁柱都看了高凯一眼。
    高凯磨磨蹭蹭地向下走着。大家看着。他的左脸肿得更厉害了,青石般的颜色。
    孙成才用眼剜着高凯,接着刚才的思绪在想,王芙蓉不该要自己帮他们伙整南罡,不该频繁地去我房子用美丽的身姿和芬芳的气息挑逗我的欲火。苍天不该派高凯去发现我们的骚情。反回来他也恨自己,邪癖为什么总是改不掉呢? 知怎的,他将目光移到了王芙蓉身上。在和王芙蓉的目光碰撞之后,四只眼睛同时移到了别处。
    刚才,王芙蓉一直在看孙成才。她要从孙成才的神色窥探他内心的力量,预测今天这场斗争的胜败。不用说,她和孙成才的心情完全一样,两条相同的神经线牵动着两颗年轮不同的心。她为孙成才眼下的处境捏着两把汗,更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万一今天被高凯揭出我们的丑事怎么办? 真要那样我就身败名裂了。高凯和南罡亲如兄弟情同手足,他会帮助南罡的。昨天,南罡不是公开为高凯辩护吗? 恐惧和悔恨像两把利刃在同时戳她的心。我不该在自己向人家求爱遭到拒绝的冰冷的心田上燃起复仇的篝火,不该用攀附的手段直至用自己的灵肉,为达出人头地的目的去镇平心理空虚的沟壑。这样一想,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微汗沁出了额头。当她把眼睛从孙成才身上移到桌子底下时,眼底的东西更令她害怕。胸缀荷花的淡绿色衬衫,浅花格布帮塑料底鞋和素色丝光袜一齐嘲笑她,嫌她玷污了它们。她痛苦地思索着。忽听孙成才厉声宣布:“批判反革命分子南罡大会现在……”她猛抬头,看了看孙成才又看了看南罡。她的眼里仿佛充满着希望,心里却充满着忧伤。她实际上的情人并不是理想中的情人,她所依的人并不是她所执著追求的人。
    南罡打断了孙成才的话:“孙成才同志!我不是反革命分子。”孙成才勃然大怒,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国民党帽徽往桌子上一摔拌,吼道:“你不是反革命分子? 你藏的这是什么? 光凭这就可以给你定反革命!”南罡看着孙成才说:“我没有藏那个东西,那是外来之物,直至昨天,我还没见过那东西,更认不得它是什么。”孙成才又把那个东西在桌子上一拌,说:“这从你箱子里搜出来的,不是你藏的是谁藏的?”南罡反驳道:“你们搜查我箱子之前,并没有叫我先搜查你们身上。我怀疑是你们谁做的手脚,在故意陷害我。”
    南罡这么一说,师生心里亮出了一条缝儿,都想到了淡卫东和李志勇,心想眼到,都朝他们两上人看去。李志勇说:“你们看我干什么?”淡卫东心里多少有些慌乱,暗骂南罡眼毒,脸色变了。为了遮掩自己,他紧接着李志勇说:“照南罡这么说,莫比是我和李志勇谁嫁祸于他的?”说毕领呼口号。
    南罡那几句话语,如用一团污泥堵住了孙成才的口,心里憋得难受,却说不得什么,急忙找不到措辞。好在他有应变能力,说:“先端正他的态度!”背手去了巷道。
    李志勇听令,一步上前,抓住南罡的头发推前搡后,拳打脚踢,且说:“好小子!不规矩小心着!”南罡怒不可遏了,他第一次遭到了人格上的莫大侮辱,真想和李志勇拼个鱼死网破,但他没有那样做,理智的闸门关闭了岔怒的潮水,只忿然回斥道:“李志勇!请你管好你的手脚!”李志勇听言,肝胆刚是没有气炸,又要上前拳打脚踢南罡时,被孙成才的眼色阻止了,站到一边。
    淡卫东又领呼口号:“打退反革命分子南罡的嚣张气焰!”、“南罡必须老老实实接受革命师生的批判!
    李志勇刚才拳打脚踢南罡,孙成才感到十分惬意,只有那样才解恨,不那样便打不掉南罡的威风,但当李志勇二次要动手时,他却担心了。如果李志勇二次动手,南罡必拼以死命,就必有一场血战。李志勇五大三粗,头脑简单,一怒之下,必有闪失。不管谁失手打死或打伤谁,都是我孙成才的责任。幸亏南罡刚才没有还手,也幸亏李志勇能看自己的眼色。
    回到前面,他说:“大会接着往下进行。今天先批判南罡的反革命罪行,暂不涉及他的作风问题。首先由学校“文革”小组成员、学校红卫兵大队部副大队长王芙蓉同学批判发言。”
    铁柱给南罡使了个眼色,南罡不想再说什么了。
    王芙蓉镇静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右手从衣兜里掏出发言稿,左手习惯地理了理散在额前的头发,双手展开纸稿念了起来:“革命师生同志们! 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这场大革命,是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大革命;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革命;是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大革命。对这场大革命持什么态度,拥护还是反对,支持还是阻挠,是检验每一个人是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试金石。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和牛鬼蛇神,是狠批猛斗痛打还是姑息包庇袒护,是检验每一个人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分水岭。正当全国人民广泛深入地开展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改造客观世界和自己的主观世界,推动三大革命运动向前发展的时候,高凯公然说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干枯无味,不如看小说热闹。’这不是疯狂地反对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掌握和运用毛泽东思想吗? 不是明日张胆地贬低、诬蔑、诋毁毛泽东思想的强大威力吗? 不是赤裸裸的反动言论吗? 难道我们不应当对他的反动言论进行批判吗? 可是昨天,我们广大革命师生对反革命分子高凯进行批判的时候,南罡公然为高凯辩护,企图让高凯逃之夭夭。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南罡公然站在反革命分子高凯一边,为其折罪辩护、鸣冤叫屈,阻挠、反对革命师生对高凯的批判,这难道不能充分说明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分子吗? 另外,他私藏国民党帽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他的险恶用心和反革命嘴脸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一九六二年蒋介石叫嚷要窜犯大陆,南罡忙把国民党帽徽收藏起来,以便将来去蒋介石那里献功请赏。革命师生同志们!他不是梦想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要我们重新回到黑暗的旧社会去受压迫受剥削受奴役吗? 不是要妄图推翻无产阶经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反革命罪恶事实吗? 刚这一罪恶事实,就说明他是一个反革命分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革命师生同志们!让我们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高举革命大批判的旗帜,发扬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精神,彻底批判高凯、南罡疯狂地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滔天罪行。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要让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在我校上空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淡卫东领呼口号:“向反革命分子南罡猛烈开火!” 
    呼毕口号,孙成才要淡卫东发言批判,看着淡卫东。
    淡卫东站了起来,清了清嗓门,左腮那个软疙瘩显得更大了。他就南罡为什么专攻文学进行剖析批判:“南罡扬言他二十年后要写一部小说,成为一个作家,名驰全省,继冠西北,终震全国。多么大的口气? 多么大的野心?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服务的? 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要为工农兵服务,要歌颂工农兵,要写出为工农兵所喜闻乐见的生动的文学作品,必须首先向工农兵学习,学习他们热爱党、热爱领袖、热爱人民、热爱社会主义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学习他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彻底革命思想;学习他们生为革命死为人民的英勇斗争和光荣献身精神;学习他们大公无私团结互助的崇高品质和高尚风格;恭恭敬敬地学,老老实实地学,和他们交知心朋友,和他们变为一体。南罡著书立说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为了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工农兵吗? 是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吗? 非也,说穿了,他是为了个人成名成家,荣宗耀祖。赤裸裸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充塞着头脑,能写出什么好的文学作品? 言为心声,书诉情怀。可以断言,他要写的小说,定是反党小说。为什么他专攻文学?原来他早就想利用文学反党。”后面是一些吓唬话、谩骂语和警告言。
    淡卫东发言批判毕,孙成才要软雨祯发言批判。软雨祯慢慢地站了起来,身子向外稍微移动了一些,右手习惯地将眼镜动一动,为的是把它架稳。双手捧着发言稿,小巧的嘴微动了几下讲了起来。他就南罡为什么精通汉语拼音寻根批判说:“南罡的文学,在我们学校自然是第一流的。在云江地区几所中等学校里,亦是上乘的。他为什么要专攻文学? 淡卫东同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恶毒目的,他是要利用文学反党。他要反党,不光借用文学形式,还要利用其他形式。事实告诉我们,他还想利用汉语拼音反党反社会主义。人所共知,他的汉语拼音十分精通。同学们经常可以看到,他用汉语拼音写日记,写
秘文,与人对话通信。他为什么要精通汉语拼音呢? 他的日记、秘文、信文都是些什么内容呢? 如果是一般的正常的内容,为什么要用汉语拼音呢? 可见其中必有不敢见人的东西,肯定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言论。我并不是无中生有,小题大作,也并不是给他扣这个政治大帽子。从王芙蓉、淡卫东的批判发言,我们可以推出这个合乎逻辑的结论。他为反革命分子高凯公开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掌握和运用毛泽东思想折罪辩护,鸣冤叫屈;私藏国民党帽徽,梦想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充塞头脑,阻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敌视广大革命师生。一个包藏反革命黑心的人,精通汉语拼音难道不是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吗? 师生同志们!南罡披着校团委副书记、学生会主席这两件漂亮的外衣,反革命面目藏得很深,不易被人们发觉。我们一定要深挖痛打。”最后,他正告南罡:“你只有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全部反革命罪恶事实,才是你的惟一出路。”
    软雨祯发言的时候,南罡紧紧地盯着他。软雨祯发言毕坐下了,南罡还是紧紧地盯着他。他似乎要用咄咄逼人的乜斜击退他的老师对他无端地伤害;似乎在透视他的心肝、骨骼和灵魂;似乎对他不屑一顾了。以前,软雨祯虽赏识他,让他参加教师的神圣的备课工作,他却打心底里瞧不起他,觉得他的文学功底太差,言谈举止又十分俗气。到了今天,他才真正地认识到他的这位老师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可怜虫。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只能噱之以口嗤之以鼻了。不过,他并不恨他。因为,他毕竟是他的老师。
    下来,孙成才要南罡自我批判并交待自己的全部反革命罪恶事实,不许放毒,放毒只能加重他的罪恶。
    南罡把孙成才看了一眼,正过头,略加思索后,说:“老师们!同学们!我是一个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祖国、愿意努力学习、掌握运用毛泽东思想的青年学生,曾出席过学校和地区两级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有缺点和错误,但绝不是反革命分子……”   
    孙成才、王芙蓉、淡卫东、李志勇裂眉瞪眼,欲制止南罡,铁柱说:“老孙!叫他往下说吧!他说不是反革命就不是了? 广大师生有识别力的。”孙成才说:“好吧,即使放毒还叫他放吧,只能为自己增添新罪恶。”
    南罡接着说:“当初在汇报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时,高凯敢于畅亮自己的思想,讲出自己以前不正确的认识,这本身就表明了他的进步。昨天,有的人无限上纲,硬说他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是反动言论,进行批判。我只不过公正地发表了点异议。天呀!于是又将‘反革命分子’的罪冠毫不吝惜地扣在我的头上!至于那个国民常帽徽,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藏那东西,直至昨天,我还没见过也不认识它是什么东西。那是个外来之物,我怀疑有人用它来陷害我。我没有藏那个东西,自然就不能说我梦想在中国复群资本主义。我是贫苦农民的儿子,为什么想叫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呢? 我想这件事情会查明的。淡卫东说我说二十年后要写一部小说,成为一个作家,这话可能和同学们聊谝时说过,实属狂言妄语,但我并没说过要‘名驰全省、继冠西北、终震全国’的话。我重复一遍,不曾说过。即使说过,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上初中的时候,老师叫同学们谈理想,有的同学不就说他将来要当一名作家吗? 还没到二十年以后,还未能证明我的言论是励志可及的理想还是抱日揽月的梦幻,是成功的现实还是肿大的吹牛,怎么就能判断我的小说的优劣呢? 况且,我的小说现在还未受孕怀胎,人们就知道它定是反党畸形小说,岂不是怪事?这好像两个胎儿还未降生,就有人断定他们必是一男一女,而后还必是夫妻,他们的子女又必是猴子一样荒诞无稽。我复习和运用汉语拼音,凭的全是兴趣,是为了将来工作的需要,别无他意,更无不法之恶。软老师对我空生误解,像是信口开河,或是酒喝得多了一些吧!昨天以前,我是一个师生都认为差不多的学生,一日一夜,竟变成了‘反革命分子’,成了革命的对象,成了现实中以前同学们从未见过,只在电影或连环画中看到的凶残形象的活生生的敌人!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你们为什么要批判高凯呢? 他为什么要反对工作组呢? 只怪他多长了一只眼睛,看见了他不应该看见的事情。有些秘密,老师和同学们可能不清楚,孙成才同志和王芙蓉同学也不清楚吗? 我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反革命罪恶事实。我对李志勇侵犯我人身权利的非法行为提出抗议。”
    南罡这一席话,将人们扣到他头上的“反革命”帽子一举抛到了空中,把孙成才和王芙蓉说了个无地自容。泰山压顶无动于衷的人对南罡的发话满不在乎;明察秋毫之末,善于察颜观色的人却从南罡的话中所到了义愤的枪声,闻到反击的火药味。他们运用自己的视觉和思维器官来判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听到了南罡的弦外之音,看见了孙成才和王芙蓉尴尬的神色,联想到一些同学对他们两个的议论,觉得他俩之间定有见不得人的腥膻的秘密。生活的各种表象,冲击人们的头脑,迫使思维。思维又驱动各种感觉器官,将各种带色的意念和情感反射到生活的现实中去。于是,人们似乎都默无声息地同情南罡,而讨厌、憎恶起孙成才和王芙蓉这一双老幼,还有那个居心险恶的淡卫东了。
    孙成才七窍几乎要喷射出血来,恨不得把南罡一口吞掉,化为乌有。可是不能啊!有神的眼睛昏暗了许多,圆溜溜的杏仁眼珠滚来滚去,脸色更黑了,青筋在暴跳抽弹,嘴里咕哝着什么。可怜啊!他的神情极不自然,暴气中隐含着悔恨,盛怒中潜藏着恐惧,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冷气凝滞了他富有理智的经脉,急忙想不出对待南罡的好办法。
    南罡的话也使王芙蓉脸色惨变。是刷白? 是蜡黄? 是铁青? 她不知道,不能借镜以窥。师生差不多也不知道,因为有的不敢看,有的不愿看,有的不想看,有的不忍看。要说看得最清楚的还是孙成才和南罡。他俩从不同的角度同时瞵视着她。在孙成才幸福的记忆中,她是极美的。难怪她当初执著地去追求南罡,还是她有资格呀! 可是现在,她固有的各种美质美态都消失了,那对美丽的小酒窝,那口整齐的小白牙都看不见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粗重的辫子把她的头坠得很低,凝滞灰冷的眼睛伏在蜡白的脸上,恐惧的目光从那间隙较大的前额乱发中散射出来,使人感到十分害怕。南罡对她的怨恨被她眼前的可怜相淡化或消蚀了许多,反同情起她来了。她的小白牙内讧了,在紧闭着的口腔中格斗作响。再气再恨再急,总是想不出对付南罡的好办法,只把希望寄托在孙成才身上,看他怎样狠狠收拾南罡为她们出这口恶气。于是,抬头向孙成才看去。
    遗憾的是孙成才没有接住她那含情隐语的目光,而像狮子盯着壮牛一样盯着南罡。总得收场,怎样收场? 却急忙找不到武器。
    淡卫东始终不忘自己的攻击目标:南罡、高凯和站在他们身后的班主任耿磊、团委书记方胜。当初,他们把高凯拉了上去,占领了应该属于我才能去占领的位置,惹我得了一场重病,这口恶气我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恨南罡,除了嫌南罡当初不相信他不擢用他外,还有两个原因:嫉妒和眼红。在风流的召唤、文采的闪光、才华的展现、声誉和威望等方面,他和南罡相比,判若云泥。正因为如此,一朵美丽芬芳的校花才被南罡折了去。该到出气消恨的时候了。眼下,他耐不住会场这沉寂僵死的局面,默声怨叹孙成才的无能,似乎对其不那么佩服了。刚才,李志勇对南罡拳打脚踢,他感到非常惬意,像是在看精彩的马戏,又好像给自己过生日一样,心里翻滚着兴奋的浪花。孙成才用眼色阻止李志勇的拳脚,令他感到遗憾,觉得炮火并不猛烈。他看着孙成才,心里焦灼,眼里要滴出血来。三分多钟过去了,我何不借这僵死局面挑起事端,让李志勇的拳脚摧毁南罡小子那向来傲岸自负的心理和他那俊美的躯体? 何不借此以显示自己对孙成才的忠诚? 于是,他霍地站了起来,大声向南罡发了一串无力的吼叫之后,建设再次端正南罡的态度。
    王芙蓉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紧接着淡卫东发表了赞同意见。
    气急败坏一筹莫展的孙成才,经不起淡卫东的挑唆,终于勃然大怒起来,下令再次端正南罡的态度。尽管他知道淡卫东递给他的不是一条救命绳索,而是一柄寒森森、明晃晃的杀人钢刀,也知道自己是饮鸩止渴。下令之后,他看着李志勇。李志勇的手已痒得发青,孙成才还没有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他就沉不住气了,箭步上前,左手抓住南罡的头发,右手狠抽了三巴掌。南罡的鼻血喷射出来,喷向空中,洒到地上,流到脸上,滴在衣服上。李志勇手上和身上也沾上了他的鲜血。自尊心极强的南罡怎能忍受李志勇对他人身的再次侵犯和人格的重复侮辱? 到了现在,仍不还手将意味着什么? 用不着再思索了。他猛一挣身,向后一退,头发从李志勇指缝中脱了出来,紧接着将万般忿怒聚集在右脚上,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向李志勇下部狠狠踢去。谁知事与愿违,他这一脚不但没有凑效,反于他很不利。他的脚尖快要触及李志勇致命处时,李志勇将小腹往回一收,出动双手,抓住他的脚猛力一揭,他左腿难支,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翻倒在地,后脑勺正好碰在讲台的砖棱上,殷红的血液从黏糊糊的头发里面向外喷涌,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一只胳膊搭在讲台上。
    师生们垂下了头,有的将眼睛移到了别处,有的闭合了眼睛。他们愿意投身于“文化大革命”运动,却不愿看到眼下这景况,不愿意让南罡的惨状和李志勇的凶相映入他们的眼帘并冲击他们洁净的脑海。他们恐惧啦,要从南罡的昨天与今天去推断自己的今天与明天。耿磊的眼睛湿润了,凝视着天空。太阳隐没在灰暗的云层之中,一团黑云由北向南海浪般地翻滚,力图弥遮整个碧落。姚岿用双手反复摸扶近视度很大的茶色眼镜,力图把它架稳,生怕它不幸掉到地上碰碎。倒不是他珍惜钱财,只因为它实在是一副好料。一会儿,他把眼镜小心翼翼地取下,左手握住镜片与镜腿相接处,右手掏出洁净的手帕反复擦抹着镜片。他要把沾附在镜片上的所有污积擦去,使它明亮如新,以便戴上它,能看清他周围的一切,看清他的今天与明天,看清他以后脚下的道路。此时,软雨祯却有些不安了,一会儿摸摸眼镜,一会儿抠抠手指,一会儿两手托住双腮,一会儿垂下头去。自羞取代了自负,自信变成了自疚。遗憾、惭愧、悔恨像几只魔爪抓袭着他快要衰竭的心房。
    谢亮把头枕在交臂上,心里苦不可言。
    刚才,李志勇连打南罡三个巴掌的时候,高凯怒不可遏,恨不得上去和李志勇拼个鱼死网破,但他却没有那样做。算是理智囚禁了忿怒。他知道大势当前,以卵击石,不但无济于事,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那样做就连南罡也是不赞成的。现在,南罡不省人事了,他还能再沉住气吗? 南罡可是为了自己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啊!他图的是什么? 那怕后面真的被打成“反党分子”或“反革命分子”,身入牢狱或被开除回家,一声不吭地去从事超常的苦役,今天,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不顾一切了。忽地蹿到前面,蹲在南罡身边,掏出手帕揞在他的受伤处,把右臂拉下放顺,泪水涔涔而下,和南罡的血汇流在一起。他没有去扶南罡,他要让师生多看看这场面,评判今天的是与非,让南罡的鲜血擦洗一些糊涂的人的眼睛。但时间耐不住了,他终于高声哭喊起来:“南罡同学!你醒醒,你可是为了我呀!我对不起你啊!南罡同学!你醒来吧!”
    看南罡没有动,他转过头说:“孙成才!南罡是无罪的,他绝不是‘反革命分子’。你们说我是‘反革命分子’无论怎样处置都行,只怪我多长了一只眼睛,看见了不应该让我看见的事情。可你们不能错整无辜呀!”说着起身,慢慢地走到李志勇跟前,眼里喷射着怒火,说:“李志勇!你今天连打了南罡三次,图的是什么? 说穿了,你在报复南罡,还想踩着他的脊背往上爬。为了这个目的,你连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南罡哪些地方对你不好? 一年级时,你犯有小偷小摸和诈骗错误,南罡和同学们批评你,那是在挽救和帮助你,为了使你进步,他和同学们想了许多办法,从思想上开导你,鼓励你;从生活上关心你,体贴你,帮助你。数九寒冬,他将别的同学送给他的新绒裤让给你穿;你患痢疾,他组织同学把你送到医院,在你身边守了三天,给你煎药、喂饭,扶你上厕所;你父亲去世,他发动同学募捐了三十块钱给你家里寄去,可他并没有把你感化、挽救、帮助过来,去冬实习期间,你离开北星大队的时候,趁机又盗走了他二十块钱和三十斤粮票。就这他并不记刻、歧视、放弃你,还采取了许多办法挽救、帮助你。谁知,厚恩却换来了无情,好心人却遭到了恶报。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家伙,真是一个不齿于人类的虫豸!”言毕,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李志勇的脸上。
    开始,李志勇坐在南墙角一个凳子上,抱头沉默。他后悔了,给孙成才生出了麻烦,但他并不怕,心想自己是受命于人。高凯叫他名字谴责他时,他抬头恶狠狠地看着高凯。高凯的巴掌在他脸上烙下五指印的时候,他却无力地低下了头。
    孙成才急得大汗淋漓时,其他各班的活动先后结束了。黑压压的人头,搭在前后各个窗口上,门空也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天阴得很实,熹微不能透到教室,教室里很灰暗,也很沉闷,几乎要使人窒息。人们都不停地擦着汗。各种议论穿窗越门而入。孙成才和王芙蓉心里焦灼,冒着豆大的汗珠,他们在期待着。
    突然,工作组长宁平出现在面前,他的眼里又燃烧出希望。跛了脚的羊羔,不管主人怎样吆喝、戏耍、鞭打,只要能把它抱回家就行。不知谁给宁平报了信,他从床上爬起,趿上拖鞋,操起芭蕉扇,斯斯文文地走来, 一进门,犀利的目光将教室扫视了一遍,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情了,却佯装不详地问:“怎么啦?”孙成才色厉内荏,说:“宁组长! 反革命分子南罡装死躺下,向革命师生示威。”宁平没有随即给孙成才表态,较矮的个子拖着便便大腹在讲台前踱来踱去,秃亮的脑袋在搜寻着计谋,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虽不大,却闪射着逼人的光芒。芭蕉扇在素白短袖胸前轻轻地飘动。走到门口的时候,右手轻轻往外一摆,两面窗口和门空的同学“砉”地散去。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先将反革命分子南罡强行带出会场!
    孙成才,给铁柱使了个眼色。铁柱给下面的朱丹亚打了手势。朱丹亚走了上来,将南罡背了出去。高凯和李志勇回到各自座位上去了。
    宁平接着刚才的话说:“孙成才同志是一位思想觉悟高、阶级感情深、工作能力强、大胆、泼辣、积极、负责的同志,二年级二班问题严重,工作阻力大,驻校工作组临时党支部和学校‘文革领导小组决定派赵永华同志进驻二二班,加强工作组力量。”说毕看着孙成才,问:“你还说什么?
    孙成才胆又硬实了,理直气壮地说:“师生同志们! 二年级二班敌情严重,有一个反革命团伙,气焰嚣张,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大阻力。在我们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宁组长亲临现场,指导和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并派赵永华同志进驻二二班,加强工作组力量,我们太感激了,我代表二二班师生对宁组长表示深切的感谢,对赵永华同志表示热烈的欢迎。我希望师生同志们,不要被南罡一伙的反革命气焰所吓倒,继续发扬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精神,深揭猛批南罡\高凯一伙的反革命罪行,将二二班的‘文化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说毕,看宁平已走出了教室,他快步撵了上去,紧紧跟在后面搭讪着,生怕距离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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