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我和留守儿童（13）

    时间过得很快，在学校讲台上呆了差不多两个月了，离六一儿童节只有一个月时间了。侯校长通知我，每个班都要为庆祝六一儿童节准备几个节目。这下有点为难我了，我从来没组织过学生排练节目的经验。侯校长说，搞几个舞蹈、唱歌，或跟六一儿童节有关的朗诵节目都可以，又不是有大牌明星参加的大型演唱会，这是很容易的啦。

    我开始在班里筛选会唱歌的同学，同时挑选性格外向，喜欢跳舞的同学排练舞蹈。可是我一个大男人身板像刚捞出来的冰块一样硬邦邦的，根本不会跳舞，就连公鸭摆臀的动作都学不会，怎么办？

    想来想去，幸好我有笔记本电脑，只好在网上下载一些儿童舞蹈来观摩N遍，边看边学。我在家里学舞蹈的时候，老婆笑我是个老来颠，我告诉他是侯校长交代的，没办法。

    我看着视频舞蹈，边看边学，只可惜身板僵硬得比太平间里停了半年的僵尸还要硬，怎么练都不像是人跳的舞，倒像是北极熊求爱的样子左右摆动着全身其他地方都没肉，唯一肉多的屁股。我那拼命摇晃的屁股，就像洗衣机甩干桶旋转起来费力甩动着一张两百公斤的毛毯一样吃力，差一点甩出一个连环屁来。

    女儿笑我像池塘里的鸭子扑腾着水花在奔跑，儿子笑我像公鸡在追赶母鸡的样子，两只笨腿一颠一拐的。看来舞蹈是学不会了，只好把视频播放给孩子们看，让他们模仿着来学，肯定比我来学会后教他们要好得多。

    我们农村这穷地方，学校也每个礼堂，孩子们排练节目也只能在教室里进行。我把讲台前面两排桌子叠起来，加上讲台与黑板之间本身有一点空间，凑合着也可以让孩子排练。

    我把视频播一点暂停后，孩子们就学习一个动作，一点儿一点儿地学。好在儿童舞蹈动作都比较简单，孩子们一个星期就学会了。

    挑来挑去，总算找到三个音色较好的孩子来完成唱歌这个任务。一个孩子我让她唱《童年》，一个孩子我让他唱《鲁冰花》，另一个孩子我安排他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把这三首歌用电脑播出来，让三个孩子一字一句慢慢学，孩子们很快就学会了，并且在不看歌词的情况下，能完全唱对，唱歌这个节目就算完成了。

    剩下一个节目是朗诵，我觉得这个任务由林贝贝来完成比较好，朗诵内容由我来写，题目是《我们是留守儿童》。林贝贝朗诵给我听：“尊敬的校长和老师们，您们好!亲爱的同学们，六一儿童节快乐!我衷心祝愿世界各地的小朋友们，节日快乐!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栋梁。我们要好好学习，锻炼身体，将来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我们的力量。我们要做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将来才能为祖国的富强多做一些贡献。今天，我们的爸爸妈妈为了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得更加美好，远在他乡打工，而我们却成了留守儿童。我们没有父母的呵护，缺少了父爱母爱，但我们一定坚强，学习要更加努力。没有了爸爸妈妈的陪伴，在爷爷奶奶的宠爱下，我们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我们要坚决改掉自己身上的坏毛病。因为缺少了爸爸妈妈的教育，所以我们不要学抽烟，不要去游戏厅沉迷于游戏，不去池塘游泳，不乱使用家里的电器，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我们要提防身边的‘狼叔叔’，当我们女生受到‘狼叔叔’的伤害后，要立即告诉家长。我们不要在家里骂爷爷奶奶，不要和社会上的小混混鬼混，不要早恋等等。我们是留守儿童，没有爸爸妈妈提醒我们，我们更要明辨是非，好好学习。祝同学们度过一个快乐的节日，三年级一班，林贝贝，谢谢大家。”

    林贝贝认真地朗诵着我写的稿子，我鼓掌说：“贝贝，朗诵得非常精彩，老师很满意。”

    六一儿童节庆祝活动当天，我们班里的三个孩子在台上很卖力地唱着我给他们选定的歌曲。因为我们老师都是坐在前排，孩子们的目光总会偷瞄一眼我的表情。我的鼓励能激发孩子们的斗志，他们会发挥得更好，我当然不会吝啬我赞许的目光和拼命的鼓掌。

    孩子们在台上唱的时候，我拼命鼓掌，我鼓掌的速度绝对是以加速度的速度在鼓掌。孩子们演唱很卖力，我很感动，有如感动天，感动地一般。因为他们的表现关系着我的指导是否成功，所以我没有理由不以玩命的方式鼓掌，有如电机以每分钟1200转的速度右手掌击打着左手掌。两手是跟全身紧密相连的，我鼓掌得厉害，腰在动，臀在抖，脑袋在晃，嘴里在哼哼。教数学的马老师见我如此投入，说，你不去当艺术家是个浪费。我嘻嘻地憨笑。

    三个孩子唱完后，我的有如熊掌一样厚老茧的手掌也拍起了几个勇敢的血泡，我不知道痛，我高兴，我快乐。

    林贝贝朗诵《我们是留守儿童》时，我高兴得深深呼吸了五十几口农村纯净的空气，大量冷空气的进入，中和着肚子里的热气起了微妙的生理反应，我的大肠小肠差点竖起来，有种想冲破肛门奔向世界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如此兴奋过。不管别的老师认为我是个250也好，或是精神病也罢，还是神经病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快乐就好。至少我还没得老年痴呆症，我自己清楚我还很正常。打工N年，一直压抑着，和孩子们相处我忘记了打工路上的种种不愉快的东东，现在我放松地快乐一回，哪天离开了这个临时的教学讲台，我又将在打工路上努力着，再也没有和孩子们相处的快乐了。

    我们班里有两个节目获奖，一个是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获了二等奖。另一个是林贝贝的朗诵《我们是留守儿童》获得了朗诵类节目一等奖，我很开心。

    星期二上午，我在办公室翻看报纸，办公室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其他老师喊着：“林老师，你终于康复了，欢迎回到学校来。”

    我握着林老师的手，说：“林老师，恭祝你康复了，终于又回到孩子们身边了。我这个半罐水的代课老师，在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没能把你的学生教好，请原谅。”

    林老师说：“怎么说都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我可能拄着拐杖也要来上课，那多不方便，谢谢你了。侯校长常常提起你这个当时的文状元，文章写得顶呱呱。有你教孩子们的语文，比我强多了。”

    我细算了一下，我在学校的讲台也站了两个多月了。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九月一日开学是林老师站讲台了。

    暑期考试结束，我就要和孩子们分别了。为了不影响孩子们的考试，我没跟孩子们讲我要离开他们。直到孩子们回到学校领取考试成绩单时，我才对全班四十八个孩子们讲，老师要离开你们了。当我宣布这一结果时，孩子们全傻眼了。最先抹泪的是林贝贝，贝贝说：“老师，你为什么要走呢？你和我们在一起很开心的呀？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来学校看我们？”

    我说：“同学们，老师这段时间没有把你们教好，请原谅老师。我走后，九月一日开学时，还是由你们以前的语文老师，林老师来教你们的语文课。老师会去哪儿呢？当然是你们的爸爸妈妈一样，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以后有机会的话，老师会来看你们的。”

    越来越多的孩子在掉眼泪，有个别孩子哭得很伤心，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原以为，这些顽皮的孩子，随着暑假的到来，会沉浸在喜悦之中，早把我这个临时的代课老师忘到爪哇国去了。但事实是，完全不是这样。就连平时最调皮的李小可、毛小非等都有些舍不得的样子，他们的表情出卖了自己。我这才体会到，这些孩子们原来是如此的害怕分离。

    我对孩子们说：“同学们，老师也舍不得离开你们，但又不得不离开你们。这个讲台原本就不属于我这个临时代课老师的。跟你们相处的三个多月里，老师的心情最复杂，因为你们的爸爸妈妈跟老师一样，常年在外奔波。所以，老师最能体会你们的感受。老师一直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老师在代课期间，给你们买了课外读物，让你们与父母视频通话，让你们懂得父母在外的艰辛，而不要去埋怨父母，让你们坚决改掉一些不良的坏毛病。老师这样做，是因为老师明白，你们长期没在父母身边，缺少了父爱母爱，在爷爷奶奶的溺爱下养成的坏毛病太多了，老师让你们改掉坏毛病，是希望你们成为一个好孩子。老师今天过后，就要和大家拜拜了，希望同学们以后要努力学习，做一个学习好，爱听话的好学生，好不好？”

    孩子们回答：“好”。

    有两个同学跑到讲台前要跟我拉钩保证，不许骗他们。这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刻，永远会伴随着我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越来越多的孩子排队来到讲台前跟我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当我和最后一个孩子拉钩时，我的手已经软了，但我却觉得是最幸福的。我心里明白，这些可爱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这个临时代课老师，在讲台上拉钩一百年不许变的承诺，终将是一个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他们眼前的这个“短命”老师站在讲台的日子也就只有101天，以后再也没有和这些原班人马的孩子有亲密接触的机会了。我心里说，再见了吧，我的宝贝们。

    我的泪水呼啦啦地流，我不清楚，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流泪了。我的初恋女友无情地踢肿我屁股，撵我在她眼前消失的时候，我以一头公牛绝不低头的架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但没哭。可是面对这么一群宝宝，眼泪就像婴儿拼命想冲破子宫钻出来见见世界一样，不可阻拦地从我眼眶流向鼻梁，再顺着嘴角被地球的引力吸引一路流到下巴，我这才真的回过神来，我哭了。

    孩子们看见我流泪了，有些惊慌失措，林贝贝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说：“老师，拿去擦擦吧，为什么哭了呢？”

    “老师舍不得你们。”我以笑代哭地说。

    孙二歪说：“老师，你留个地址，我们以后写信给你。”

    我拿起粉笔，手还在抖，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巨无霸的方块字：广东省广州市花都区芙蓉镇新庄工业区XX工厂。

    林贝贝说：“老师，你想我们的时候就写信回来。”

    我点点头：“好，老师记住了。”

    为了留住这美好的记忆，我对同学们说：“同学们，我们到操场去做个游戏，全班同学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圆圈转起来。”

    林贝贝说：“老师，我妈妈今天也来了，让我妈妈也参加好不好？”

    我说：“好啊，还有谁的家长来了？”

    我一看，教室外站了五六个孩子的妈妈。这些孩子的母亲告诉我，孩子放暑假了，要接到外面去度过一个不一样的暑假。我邀请这些孩子的妈妈一起到操场做游戏。

    全班四十八个孩子，另有六位母亲，还有我，我我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大的同心圆。我说：“同学们，我们一边唱歌，一边转起来，以祝愿大家在以后的学习中共同进步，团结向上。”我们一边唱，一边拉着手转。

    歌曲唱完后，我站在同心圆的中央作最后一次发言：“同学们，老师陪你们多长时间记得吗？加上今天领取考试成绩单，一共101天。老师真的舍不得你们，因为我们今天一别，以后我们也许见面的时候，你们都离开这个学校了，老师很留恋这段时光。老师希望你们度过一个快乐的假期，也祝愿你们以后学习大进步。在暑假期间，要注意安全，老师很开心陪你们度过这难忘的101天。孩子们，大家松开手，回家吧。再见了，宝贝们。”

    看着孩子们依依不舍地离去，六位家长向我挥手告别，我独自一人站在操场中央，像根木桩一动不动。当我看着最后一个孩子的背影渐渐走远时，我的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海，狂泻不止。

    侯校长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回家。我发现，当班里四十八个孩子都走远时，校门口还有两个孩子在等我，那是我的女儿和儿子。儿子说：“爸爸，我们走吧，同学都走了，我们回家吧。”

    侯校长送我到学校门口，嘴里说着有空常来玩，两只手却没闲着，用力地合上已经生锈的学校大门。侯校长在门缝里最后一句话：“老同学，有空去摸两把。”我这才发现，侯校长脚下不远处放着一副新的麻将，他的麻将瘾估计早就忍无可忍了。当侯校长向我点最后一个头时，有点奸笑的意味，那意思是快走吧，我的麻将瘾发作等不及了。随后就是一声大门的左半边与右半边的撞击声，然后我听见上锁的声音，我知道，学校的大门永远为我关上了。

    在回家的乡村小路上，我左手拉着儿子的手，右手拉着女儿的手，说：“爸爸失去了四十八个孩子，只有你们两个才是最靠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