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在草原上旅行你会有一种错觉:如果你是醒着,你会觉得你刚刚翻过的那个小山包又立在了你的面前;如果你睡着了,当你一觉醒来,你会觉得车并没有发生位移,跟你睡前一样。内蒙的情况尤其如此。一样一样的山包,一样一样的草地,一样一样的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洁白的云彩,会令你想起一样一样的蒙古袍,一样一样的羊群和奔马。这样的景况很容易让人入睡。
妻靠在我的肩膀上睡了,睡前一再提醒我,千万不要再逗弄座位后边那个忧郁的男子怀里的那个很漂亮却目光呆滞沉默寡言小女孩。我说为什么啊?你睡着了让我一个人看风景啊?妻突然生气地小声说:“别当我说着玩儿的!听见了吗?讨厌!”我只好缄默。车里有人小声唱歌,是随着MP4唱的,滴哩嘟噜,仔细听是周杰伦。真是煞风景,唱个什么腾格尔德德玛不行吗?怪不得车上的人都睡了。“棒导”刚才说了几个浅黄色段子,这会儿也累了。整个车上一片喧闹的喑然,偶尔有人和司机说句话像是梦呓。
我一直在猜想妻之所以要来内蒙旅行,就是因为她太爱做梦。妻是个很有艺术激情的人,学音乐的嘛。她总是爱幻想些什么金戈铁马,古刹疏钟,平沙落雁,大漠孤烟之类的情调。半个月前我把教育局、卫生局联合旅游团的项目单给她看并且告诉她,我就是此次旅游团领队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冷淡。我以为她在生我的气,身为教育局工会干事的妻子,却不能开个后门,让她和我一起去内蒙瞧瞧大漠风光草原绿海。可是十几天后人员定下来了她又突然变卦了,非去不行。我问原因。她说郁闷。好好的郁什么闷呢?女人真是善变。好了,找局领导说说吧,局领导那里当然没什么问题。工会主席还说你就让你媳妇去散散心吧,那件事我们都知道,老师摊上这事儿没有不郁闷的。我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粗心了,妻前些日子跟一个幼儿家长的不快,是不能不令妻郁闷的。妻是个执教态度严肃的幼儿教师,也是个粗心的老师,放暑假前的一天,她教孩子们唱歌,她的钢琴弹奏太投入,所以就没有看见那个憋尿的小女孩儿的举手,所以伴随着《小燕子》的童声合唱,那女孩儿也尽情地在椅子上开始了疯狂灌水。所以第二天孩子家长到幼儿园找老师算账,那男的拉偏架,那女的和妻推推搡搡在一起,双方互有胜负,只是那位家长林瑚珊多打了妻一个耳光。事后我找幼儿园园长,问这种在上班期间殴打老师的事件怎么处理?园长说一定要严肃处理。我说孩子家长不是老师,教育部门怎么处理人家呀?园长说要相信组织嘛,您可是干部啊,总比我有水平吧。再说,您爱人也不是没责任,要是闹大了……我说您还甭来这个,如果你们单位不出头,我可要自己解决。
车速放慢了,棒导欢欣鼓舞地说:“各位,锡林浩特到了。”
“锡林有什么啊?”妻迷迷瞪瞪地问我。
我说锡林有贝子庙。
棒导说对。这位领队先生说得很对。
我说这个你还是知道的哈。
棒导说先生你还是接茬儿讽刺我不知道成吉思汗叫什么,说我是棒槌导游。是不是?我知不知道他叫什么有什么了不得吗?我知道我们社长叫力格登就可以了。他给我发工资。
我说对对对,抱歉。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您给我们联系老喇嘛了没有?我们可想要他的开光过的哈达呢。
棒导欢欣鼓舞地说没问题。
到了贝子庙,才知道老喇嘛出去做法事了。小喇嘛们很好奇,看着我们用蒙语低声交谈,不时地笑起来,大概是笑话我们这帮人这副傻样儿。棒导说我们那什么哈,什么。
我说什么呀?
棒导说大家随便转转吧。
我说你是不是提前知道老喇嘛不在庙里呢?
棒导说你要再这样我可生气了,你怎么如此这样地不相信人呢?
我说旅游项目表里可说得很清楚的哈,我们每个人都有任务,给亲友邻居拿祝圣的哈达回去。棒导无语。
老喇嘛不在,谁也没办法,我们只好到处转转。那忧郁的男子凑过来,对孩子说:喊老师。那女孩儿目光盯着妻的手提包叫了妻一声:老师。
妻看了我一眼。避开那男子的脸的方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嗯了一声。
那男子对我妻子点点头,您好。
妻又把脸歪向一边。我不知道妻为什么如此冷淡,我想这样不太好。我蹲下身子,笑着问孩子:“小朋友,你妈妈呢?她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玩呀?”
“妈妈……”孩子嗫嚅着,看了爸爸一眼。那做爸爸的父低了头,快速地抱起孩子,迈起大步,走了。
“这人。”我对妻笑笑:“真怪。”
“不是怪,是差劲,缺德。”妻忿然。
我猜到那人是谁了。我也怒了。这人,人高马大的,站在我妻与他的妻子中间拉偏架,那女的趁机打我的妻子,那情形我能想像得到。我对妻说你给我拿包,我找那家伙谈谈。
妻说这是什么场合呀?你冷静下好不好?
我说我绝对不在这儿打架,要打也得回家再说。我就问问他,他凭什么两口子欺负你一个弱女子。
妻说算了,这些天我也冷静下来了,咱们先寻求正规渠道解决,要是上边不能给咱们一个公道,你再打架也不迟。恨死我了。瞧他们家林瑚珊那份儿恶,两口子还一个医生一个工程师呢,简直就是暴徒。
妻说着说着又怒了。我赶紧拉了她,转了转贝子庙。棒导刚才远远地看着我,不好意思凑前,这会儿有机会了,就找话茬儿跟我套近乎。无奈这位棒槌导游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聊历史聊文化都不入港,我们就只好讨论锡林浩特的小吃。
棒导是锡林浩特人,说起吃还真不含糊,棒导说要吃烤羊肉串儿嘛,你就到市里,要吃手扒羊肉嘛,你就到蒙古包度假村。
我说对了,我忘了问你,我们中午在哪里吃饭呢?
棒导说我们到白音查干吃。
我说白音查干那儿只有座秃山,山顶上有几座敖包,你让我们啃石头啊?
棒导说你很幽默,相当幽默,但也相当地傻拉巴唧。白音查干,你知道蒙语是啥意思吗?就是富裕的地方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说那叫风吹草低“现”牛羊。
棒导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傻拉巴唧的。现也好,见也好,不就那么个意思嘛。
我说还风吹呢,风不吹都看到兔子啦,瞧那草长得,又稀又矮,都快成沙漠了。
棒导说我说你傻你还真就是傻拉巴唧的,那是人家领导操心的事,你玩你的就行了。我跟你说,白音查干好几家度假村呢,一会儿咱们就走,我带你们去一家有正宗蒙古厨艺的度假村,那手扒羊肉!啧啧。
上午10点,我们到达白音查干。你要是没那信仰,这地方还真没什么好看的。一座光秃秃的山,海拔应该很高,因为即使在高原上,也显得非常高大。远远地看到敖包和上边的干枯的柳枝,以及飘舞的哈达。棒导告诉了大家怎么围绕敖包转圈儿祈福,以及如何到山顶平台的一边儿捡古币,不过要注意安全哈。就和我在山腰的一块小平地上坐下,商量一会儿到蒙古包里作客的程序。我隐约感到棒导粗鲁外表掩盖下的狡猾,我觉得这家伙在实施一个阴谋,其实这种感觉在贝子庙时就有了。
我远远地看到妻跟那男子聊起来,一开始是那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妻旁边解释着什么,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拎着包,很吃力的样子。不久我看到妻的脚步停下来,立了一会儿,然后抱起那女孩儿,向山顶走去。
这一瞬间,我被妻感动了。到底是女人,经不住三句好话啊。
从山上下来,麻烦来了。事实证实了我的预感。我们到了度假村时,棒导才欢欣鼓舞地告诉我们,进度假村是免费的,喝奶茶是免费的,拍照当然也是免费的,但是午餐不是免费的,换言之,手扒羊肉是要付费的。是要200元钱的。
大家说不是吧?我们工会说好像进蒙古包一切活动都是免费的嘛。
棒导说那你们是误读了你们工会的意思,吃喝我们旅行社是不负责的。
我说你等会儿。如果午餐要付费,一会儿的蒙古包敬酒歌会不付费的不吃你那手扒羊肉,能够自带食品进去参加吗?
棒导说,亲爱的朋友,我的领队同志,你们都是人民医生人民教师,难道就缺这几个小钱吗?大老远的来了,不就是玩个心情吗?不过,我们社长说了,您作为领队,可以免费。
无奈。经过动员,医疗部门的大都同意了挨这温柔一刀,教师们抠门儿,以我妻为代表,坚决抵制。于是大家排好队,一本正经地听着蒙族姑娘小伙们的蒙古《祝酒歌》,有酒量的喝了人家三杯呛嗓子眼儿的白酒,没酒量的就喝了一点或者没喝,然后到蒙古包小坐免费品尝奶茶奶豆腐。玩了会儿,午餐开始。抵制者回到车上啃面包,我等肯出钱或有“身份”的游客就留下享受这歌与美食的大餐。
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抱着那个小女孩儿,非要我带孩子见识见识蒙古包大餐歌会。
我说我表示惊讶。
妻板着脸说你惊讶什么?我让你带个小孩子进去,他们不会跟你要钱的。
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这态度,我很吃惊。再说,她爸爸怎么不带她进去?
妻说你少问吧,她爸爸不想去,至于为什么,回头告诉你。
我莫名其妙地笑笑:你们不会有什么猫儿腻吧?
妻勉强笑了笑:快滚。照顾好孩子,不然拿你试问。
我领着小女孩儿又返回毡包。
蒙古族同胞果然有酒量。刚才初次进蒙古包时我就听着《祝酒歌》空腹喝了三大银杯,还一本正经地将无名指蘸了酒,朝天一弹,朝地一弹,朝中间一弹,最后朝那蒙古族女孩脑门儿一弹。这会儿又跟度假村村长喝,又跟棒导喝,人家蒙族姑娘小伙子敬酒又得喝,一会儿我就找不到北了。但是我一直用一只手抓住孩子的小手,生怕她给人领跑了。其他人尤其是孩子妈妈们也照顾她,她一会儿就吃饱了,然后就挣脱我,跟几个小孩儿疯着打闹去了。我心想孩子毕竟是孩子啊,之前我还以为孩子的精神智商有问题呢。孩子是神圣的,孩子是不可侵犯的,无论大人们有多少烦恼,有多少恩怨,也不能让孩子承受忧烦和敌视。所以我觉得妻很伟大。
不知道姑娘小伙们第几次向我敬酒了,我说了声谢谢,一饮而尽,然后对于现场就什么也记不得了。然后就是这几天的经历,喝酒,在草原上拍照;喝酒,没完没了的坐车;喝酒,达里湖翻船;喝酒,砧子山上的原始部民的画;喝酒,棒导一口的内蒙普通话;喝酒,那个目光呆滞的孩子……孩子喊:“妈妈……”醉酒后的烦恼与喜悦全在梦里了。
当我醒来时,借助于灰暗光线的帮助,从房间的装饰,我判断出我睡在宾馆的客房。我哑哑地咳嗽了几声,头疼得厉害。
妻凑过来,问:醒啦?
我说,啊,这什么地方啊?几点啦?
妻揶揄地笑笑:凌晨5点。这是赛汉塔拉。
我渴得厉害。问妻:有水吗?
妻把一杯发了黑的浓茶递过来。
我喝了几口浓茶,低头想了想,说:真是喝多了。
妻又笑了:知道自己喝多了?那恶心样儿真应该给你录下来,让你永远记住。
我小声笑了。妻给我拿了换洗衣服,让我到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我冲着澡,仔细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等我出来时,妻又把茶水兑了热水,旁边还有一块面包。
这时我才想起那个小女孩,我问:那个孩子,谁带着呢?
妻惊讶地问:孩子,什么孩子?
我说就是你交给我的那个孩子,林瑚珊的孩子啊!
妻说不是让你带着了吗?
我气急败坏地说:可是我喝多了,那孩子呢?
妻说你还问我,你光顾喝酒了,怎么就不管孩子了呢?
我连说糟糕糟糕,棒导在不在?
妻说干什么?
我说得赶紧问他,他能喝,不大会醉。知道孩子的下落。就算他真醉了,他有度假村村长的电话,我好问他啊!
妻笑了:好。你又出汗了,这下子酒醒了吧?喝茶吧,吃面包。
我急得快哭了:可是,孩子呢?
妻说你先吃点东西,然后告诉你。
我说我不吃,除非我知道这孩子平安无事。
妻又笑了:小声。您往我床上看。
我仔细一瞧,嘿,真的就有一个小女孩睡在妻的床上,孩子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睡得很香甜。我咬住下唇笑了,举拳给了妻一个威胁。
于是我开始喝茶,吃饭。我问妻:怎么转变这么快啊,昨天还要我找孩子的爸爸算账呢。现在可好,把孩子请到床上来了。
妻无语。
我说是不是在敖包那儿受到佛的点化了?
“知道吗?”妻又给我的茶杯添了点热水,“孩子的妈妈,也就是林瑚珊,半个月前,车祸,死了。”
我又一次惊呆了。咕咚咽下一口面包。低了头又回想起昨天。
“她们父女是带了林瑚珊的遗像到敖包去祈愿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的。放假前他们一家三口就说好要来内蒙玩,要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妻看了看大概是已经傻呆呆的我,说下去:“可是,就在半个月前,林瑚珊他们地质勘查队到野外放炮勘查,路上车翻了,人们都受伤了,唯有她死了。孩子虽然小,却能够知道死亡的含义,孩子的父亲哭得死去活来,但孩子却连哭都不会了,笑就更没有了。孩子这些天一直这样。你没发现吗?昨天她在蒙古包里听歌吃饭跟孩子们打闹,表情也是木然的。孩子的父亲没有跟我道歉,我也不再需要,我只想在这段日子,给她些抚慰,带她玩玩。你多费费心,咱们多找些节目逗逗她。”
听了妻的话,我愣了半天,眼泪终于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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