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投稿  | 剧本征集  | 注册登录  | 编剧加盟  | 咨询建议  | 编剧群  | 招聘  | 代写小品  | 设为首页
总首页 |电影 |微电影 |电视剧 |动漫 |短视频剧 |广告剧 |小说 |歌词 |论文 |影讯 |节日 |公司 |年会 |搞笑 |小品 |话剧 |相声 |大全 |戏曲 |剧组 |编剧 |舞台剧 |经典 |剧情
小说创作室 | 编剧经纪 | 招聘求职| 上传剧本 | 投稿须知 | 付款方式 | 留言版 | 广告服务 | 网站帮助 | 网站公告
站内搜索 关键词: 类别: 范围:
代写小品剧本电话:13979226936 QQ:652117037 原创剧本网www.juben108.com
重点推荐剧本
感情纠纷闹离婚心理剧剧本《
农产品销售致富搞笑小品《村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小品《红色
农业小品剧本《村官带货》
乡村振兴小品剧本《村官带货
戏曲音乐剧本《村长的心病》
专业代写小品剧本
代写小品剧本
重点推荐小品剧本
戏曲音乐剧本《村长的心病》
红色历史情景剧剧本《红色黔东
情感音乐剧剧本《庭前调解》
七一建党节小品剧本《最美党员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历史小品剧本
古装搞笑小品剧本《天南地北来
小学生红色教育题材小品《小小
感人故事小品剧《我爱你中国》
小学生表演红色历史题材小品《
乡村振兴小品剧本《村里那些事
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宣传小品《老
电信诈骗和网贷小品《心急的陷
六一儿童节超感人小品《唯一的
512护士节正能量小品剧本(你健
五一劳动节晚会节目爆笑小品《
供电局员工感人小品剧本《照亮
拐卖农村妇女小品《买媳妇》
电视台融媒体小品剧本《融媒体
建设精神文明社会音乐剧剧本《
带领全村农民发展高效农业致富
职校老师学生小品剧本《校企合
工地项目部小品剧本《口碑重要
校园情景剧剧本《我的好爸爸》
预缴税款搞笑小品《欢喜冤家》
政府好政策鼓励回乡创业情景剧
大学生红色爱国思想教育小品剧
乡村振兴音乐剧剧本《最美乡村
市场监督管理局315晚会小品剧本
供电公司智能电表宣传快板剧本
乡村振兴村官小品《致富带头人
您当前位置:中国原创剧本网 > 小说 > 城市小说 > 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二)
 
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5/8 9:46:04     最新修改:2013/5/8 11:22:51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二)》
【原创剧本网】作者:三无产品
    第十一章

    龙新芳从邱大妈家出来,看到不少院子冒出青烟,她知道这都是在烧四旧的东西。

    到了家,丈夫带领孩子们也在忙活,能烧的家谱、字画、书籍什么的统统烧掉,烧不了的坛坛罐罐砸碎埋到葡萄坑里。

    龙新芳向李殿赋讲述和邱大妈求援的经过,李殿赋说:“邱大妈一定会照应咱们。明天把大街门锁好,谁叫门也不开。”

    “明天你别上班了。”龙新芳说。

    “不上班怎么行?把大街门锁好,你们都在屋里待着,谁叫门也不要开。”

    “这么大的事,你不能把我们扔下不管,你一个大男人。”

    “……明天看看情况再说吧。”李殿赋说。

    第二天孩子还没起,胡同里就有人敲着锣高声呐喊,意思是红卫兵来检查,各家各户不准擅自走动,在家等着。李殿赋叫李云快去给哥哥、姐姐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回家护驾。

    居委会的公共电话还没上班,李云胡同口小卖部打完电话往回走。一进胡同,前面尘土飞扬,一群红卫兵穿着黄军装气势汹汹迎面走来。

    看得出来,这些红卫兵都是些初中的孩子,肥大的军装罩在身上,中间武装带一扎,下半截随风飘荡很像芭蕾短裙。

    邱大妈走在他们当中,还走在最前面,有哪个红卫兵走的快超过她,她就紧迈小短腿赶上。

    李云贴墙站住,他要看看邱大妈领着这些红卫兵去谁家“检查”。

    红卫兵走过,他们后面紧跟着一帮大人和小孩。大人多为抱着孩子或者空着手的妇女,其脸上的神色,只有在她们老爷们儿拿回奖金的时候才能看到。

    红卫兵的队伍在沈阿姨家门前停住,邱大妈上前伸手要拍门,几个红卫兵抬脚就踹。

    陈太太家的大街门只是两扇薄板,红卫兵一脚下去就破了一个洞,再一脚半扇门就倒了。

    李云躲在人群后面,看见陈大夫满脸笑容迎出来,红卫兵举起皮带就抽……李云大惊失色,撒腿跑回家,进门说大事不好,沈阿姨家如何如何。

    李云的话没说完,龙新芳“噢”的一声蹲在葡萄坑边上呕吐起来。李殿赋指挥孩子们给她捶后背、拿漱口水,然后扶妈妈进屋休息。

    进了寝室龙新芳躺下,呻吟着,说邱大妈和陈太太有矛盾才带着红卫兵去陈太太家,齐老头子和他们有矛盾,待会儿准得带红卫兵来。

    “别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李殿赋说,“咱们一不是地富反坏右,二大人孩子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红卫兵来咱们家干吗?再说啦,孩子叔叔、婶儿、舅舅都是共产党。”说完给李云使眼色,父子俩来到别的房间。

    他先问李云给哥哥、姐姐打电话通没通,然后问红卫兵会不会来他们家。

    李云说:“您不是说咱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红卫兵不会来吗?”

    李殿赋小声嗔怪地说:“那是安慰你妈。万一齐老头子带红卫兵来了怎么办?这个忘八蛋。说起来咱们家的房子比你沈阿姨他们家的多,除了没电视比他们箱子多、柜子多,又住这么多的房子,想抄咱们家借口太多了,万一……怎么办?”

    李云心乱如麻,垂下眼皮,鼓足勇气说:“看我的,我来对付他们。”

    “你怎么对付?他们打你怎么办?”

    “他们敢打我,我就和他们拼。”

    “不行、不行,千万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定要活下去。再说,他们人多势众,你也打不过他们。”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李云壮着胆子继续说。

    “不行、不行,千万不行,那是阶级报复,别给我们找麻烦……”李殿赋摆着手说。

    “啪——”有人拍街门,李殿赋一哆嗦,轻声说:“来啦?真的来啦?”僵持着不动看儿子。街门又响一下,声音轻柔,显然不是红卫兵所为。

    进来的是大女儿李雯,她穿着国防绿的军装,斜背着军用挎包,脚上一双草鞋。学习南京路上好八连,连着几年的夏天,李雯和她的战友都是这样草鞋一双。

    “大树底下干嘛呢?那么多人。”李雯进门问。

    每到入秋,卖冬储大白菜和白薯,合作社都在大树底下设一个临时销售点。到了这时,十里八乡的百姓推着车、夹着麻袋聚集至此,大树底下顿时人山人海、喧闹如潮,天黑了还挑灯夜战。刚才李雯回来从远处看过去,那里又是一堆人,她以为是合作社在卖什么东西。弟弟告诉姐姐,红卫兵在抄沈阿姨的家。

    “该抄。”姐姐立刻说。

    陈太太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老家在上海什么什么富人区、有多少多少套房子、房子里有多少多少件上好的家具、家里雇了多少多少个老妈子等等,因此背地里李雯管陈太太叫 “南京路上的资产阶级阔太太”。结果每次看见陈太太,她表情都特别勉强,甚至有些冷淡,弄得陈太太都有点怕看见她。

    李雯先到北屋给妈妈“请安”,龙新芳看见女儿眼泪又流出来。“您不用可怜‘阔太太’,文化大革命就是整她这样的。看不起劳动人民,动不动说人家是‘钢(江)北人’,娇滴滴的,她一说话我就起鸡皮疙瘩,肉麻死了。妖里妖气的,还抹口红,文化大革命不整她整谁?”李雯说妈妈。

    陈太太曾经说过胡同里的张三李四是“钢(江)北宁(人)”。第一次和龙新芳说,龙新芳讲自己籍贯保定,在长江以北,也是江北人。陈太太咯咯笑着用白手帕捂住嘴,然后向空气里投降似得一摇,责怪地说:“哪个讲,你们是体面人家。钢北宁(江北人)是拉黄鱼车的,臭苦力,乡下宁(人)。”

    听姐姐糟蹋干妈,李岚不高兴,小声和妹妹咬耳朵:“上回沈阿姨送来的‘大白兔’,都让她拿走了,这时候说人家的坏话,德行——”李岚小肉鼻子耸起来。

    看完母亲,李雯回自己房间换了便装,再出来,两支大辫子盘在头顶,叉着一根筷子样的簪子,脚下的草鞋也换成便鞋。

    妈妈靠在床背上,说去沈阿姨家的红卫兵是邱大妈带着去的,她担心齐老头子带着红卫兵来他们家。李雯不屑一笑,说他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抄他们干吗。

    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的李殿赋马上应和,说解放前他是革命青年,他们的几个孩子,两个是共青团、一个是团的积极分子、两个是少先队,都是热爱毛主席、共产党的,红卫兵不会抄他们家,况且孩子叔叔、婶儿、舅舅都是共产党员。

    女儿和丈夫都这么说,龙新芳心宽不少,她想到昨天晚上邱大妈也说过他们不是地富反坏右的话。“要说也是,咱们确确实实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李露还反对工作组呢。”龙新芳对丈夫和李雯说。

    说这话的同时,龙新芳脑海里浮现一副图画:邱大妈坐在办公桌后面,齐老头子站着,邱大妈扳着脸对齐老头子说,李殿赋是革命大学生,家里人又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你不准带红卫兵去“22号”闹事。齐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点头,连说保证不去……

    “咚!咚!咚!”大街门发出几声山响,“啊!怎么还是来啦?!他怎么还是来啦?!不是邱大妈命令他不许来吗?”龙新芳坐直,喊起来。

    声音一起李殿赋一窜而起,张皇失措望窗外。看见爸爸起身,别人都以为一家之主要去迎战红卫兵,不料李殿赋马上又坐下,坐下又马上站起来,原地踏两步,然后再坐下,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

    听得出来,齐老头子是用拳头——也许是砖头——在砸大街门。李岚迅速爬上妈妈的床,缩在墙角,用被子把自己盖上。李雪本来也想上床,看见好位置让小姐姐占了,迅速东张西望一下,跑进爸爸的书房,钻到写字台底下。

    “去求求他吧,啊?你去求求齐老头子吧,叫他行行好、积积德,饶了咱们得了,咱们不是地富反坏右。”龙新芳对李殿赋说。

    李殿赋似乎没听见。这时他已经不再起来坐下、坐下起来的,而是规规矩矩地待着,连眼珠都不动。

    “要不送给他两包烟吧,不行的话再加上二十斤粮票。全国的。”龙新芳对丈夫说。李殿赋抬头看她,目中无人地发愣。龙新芳瞪他一眼,心说“就知道平时吃好吃的,怎么这时候吓成这德行了”。

    她翻身下地,李雯问妈妈干吗去?她说她去求求齐老头子。李雯拦住妈妈,说她去。龙新芳说李雯是姑娘家,还是她去。李雯说自己是解放军,红卫兵不敢把她怎么样。说完她把妈妈按在床上,穿上军装,叫上弟弟推门出去。

    李雯一松手,妈妈又站起来跟着他们姐弟俩来到外屋,她脸贴着玻璃,盯着孩子的背影。

    妈妈出去,李岚也跟着出去,寝室里就剩李殿赋一个人。他身子抖一下,“霍”地站起来,几步来到外屋,冲着龙新芳喊:“新芳,过去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原谅我!待会儿红卫兵要是把我打死,到了清明、‘鬼穿衣’,别忘了给我烧点纸,摆盘萨其马。”

    龙新芳朝他摆摆手,指指窗外,示意别出声。本以为自己这番表白之后妻子会激动地扑到自己怀里,看她毫无反应,李殿赋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发现李岚奇怪地看着自己。

    拉门闩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门轴“吱扭扭”转动的声响,龙新芳从写字台底下拽出李雪,拉着两个丫头跑进寝室。

    李殿赋也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往里屋进的时候,他原地踏步,等她们进完他刚要迈步,龙新芳一把把门关上,接着上了锁。李殿赋一愣,刚要破口大骂,破天荒地收住。他推开客厅朝院子的那扇门,听听动静,忽然冲刺一般地朝屏门跑去——想不到他能够跑得这么快。

    外院右边是茅房,左边是大街门,跑到屏门处李殿赋看也不看大街门那边,身子向右一转,准备躲进茅房藏起来。

    历史的发展经常因为偶然性而改写,在李殿赋的身子向茅房那边一迈步的瞬间,一个浑厚不亚于他的声音冲击他的耳膜:“嘿嘿,美人……”

    美人?李殿赋收住脚,犹豫地向大街门那边张望。

    李雯正离开大门往回走,嘴里说“讨厌”。看见爸爸,她又说:“傻子。讨——厌。”

    尽管一时弄不明白齐老头子怎么变成傻子,但有一点明确:不是红卫兵来抄家。

    李殿赋头靠在门框上,疲倦地吐粗气,闭上眼睛。

    “有事没事?没事走!”又听见李云在轰谁。

    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李殿赋转悠转悠眼球,走向大街门。

    大门外面站着一个大小子,李云伸着胳膊拦着他不让他进来。这大小子胡同里的人都叫他傻子,他猫着腰从李云胳肢窝底下不住往里面张望,找李雯。

    傻子和李云同一年上的小学,还分在一个班,第一次期中考试他语文得四分、算术零分。学习不行说谎傻子有天赋,语文得四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破了记录。为了防备他回家吹牛,老师给他语文考试成绩加了二分,让他父母明白这是百分制的考试。结果到了期末他就退学了,老师多给的二分至今没还。后来居委会照顾他,让他每天扫胡同和公共厕所,每个月每户一毛钱的扫街费,他和居委会四六分成。

    李云要关门,傻子伸出一只脚跨进门槛里面,严肃地说压坏了叫李云赔。李云抄起顶门杠吓唬他,他把脑袋往前伸,说他是“革命”,叫李云打个试试?

    龙新芳在屏门探头看一眼,跑回厨房拿出一个豆包递给傻子。接过豆包傻子乐了,咬一口,眼睛欣赏着里面的陷儿,下了台阶边吃边走,李殿赋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要关街门,李殿赋想起来问傻子敲门干什么?傻子好像被提醒,想了想,说:“斗陈大夫……通知你们……大树底下斗,马上去。齐主任说了,必须参加,上班的也必须参加,他让我告诉你们。”原来他是来通知开会的。

    他说的齐主任就是齐老头子。

    李殿赋两口子一时木然,李云忙问傻子为什么斗陈大夫?傻子一个劲看龙新芳,瓮声瓮气地说:“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我就说。”

    “说了再给。”李云说。

    “陈大夫丫挺的给蒋该死(蒋介石)看病。”傻子说。

    瞧瞧,知道等价交换,知道爱憎分明,这孩子一点不傻。

    送走了傻子,大家回到屋里谁也不说话。沈吟良久,李殿赋让李云跟着他去开批斗会,其它的人在家待着,把大门锁好,上上顶门扛。龙新芳问不去行不行?叫李殿赋赶快去上班。

    知道不去是不行的,龙新芳这样问是显示出一种姿态。刚才情急之中对丈夫不礼貌,结果他表现的那么勇敢,龙新芳有些内疚。

    趁人不备,李殿赋悄悄告诉龙新芳银行存折藏在书房转椅的夹层里,龙新芳嘱咐他活着去、活着回来。

    李殿赋和李云一人拿着一个小板凳出了家门。

    胡同,是北京的特色。在北京,胡同有上万条,每一条的结构与形式却千差万别。直溜的,闭上眼睛能从胡同这头儿走到胡同那头儿;曲里拐弯的,带条狗进去都得迷路。宽敞的,并排可以走两辆大车;窄的,两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得讲讲风格退回去。如果企图侧身挤过去,弄不好就卡在一快儿。

    这么多的胡同,有两样东西是共有的,那就是坑洼不平的路面和随时准备借着西北风起哄的秽土。在北京,雨季一过,几乎看不到蓝天,整天介的灰蒙蒙一片。在这种年月里长大的孩子,都以为天空的颜色和树、和草一样,是随季节变化的。夏天,护城河的冰化了,树发芽,天就变蓝。到了乡下的大马车一车一车拉来过冬的大白菜和大白薯,天就变暗、变灰,太阳半死不活地躲在后面。七岁上学都仨礼拜了,老师一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孩子们大眼瞪小眼,胆怯地反问老师:“老师,您问的是什么时候的天空啊?是夏天的,还是冬天的?”

    李殿赋父子俩来到当街,举目望去,满胡同的人,都兴高采烈谈笑着,往大树底下走。这当中最高兴的当数孩子,他们跑前跑后拉着大人的手催促快点走,仿佛去看露天电影。

    到了会场,人们相互打着招呼,情投意合的坐到一块,开始交流情报。女人们要显摆哪天在西四牌楼布店抢了一块不要布票的花布,哪天在西安门合作社买了包圆的便宜菜。男人说的则比较吓人,像什刹海有人跳河自杀啦等等。谈论最多的当然是待会儿的批斗对像,妇女们表情怪异地说尽闻见陈大夫他们家往外飘香味儿,老爷们儿则说陈太太涂口红像喝了耗子血,就欠让红卫兵“揍他妈逼的”。想到陈太太旗袍底下露出来的白大腿,说话的人哈喇子流出来滴在地上。

    斗争对像还没有出场,陈大夫家门前堵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大人们竞相抻着脖子往院子里面张望,小孩子则从大人的裤裆底下往里看。猛然间他们会两边闪开,这时准会有红卫兵雄赳赳地出来或者进去。

    李殿赋和李云到了会场,四处观望一阵,看见邱大爷坐在南墙根儿,便朝他走过去。

    和邱大爷点头打过招呼坐下,李殿赋掏出香烟递上。邱大爷在工厂当电工,今天穿一件印有大红“奖”字的背心。邱大爷另一边坐着马爷,他今天没光膀子,下身还是大裤衩。李殿赋也递给他一支烟。

    看见李殿赋,马爷连忙把衣服扣子系上。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烟袋正抽着,接过李殿赋给的烟卷,看看牌子,“‘杂种酒(大重九)’。”他说,然后朝李殿赋感谢地点点头,夹在耳朵上。

    “嘿,黑(谁)要是吹牛黑(谁)是笋(孙)子!我这话跟这撩着,爱信不信。”马爷对邱大爷说,不看李殿赋。

    李殿赋没来之前,马爷跟邱大爷说北新桥有一口海眼儿,他担心红卫兵把海眼儿捅开,捅开那就是水漫金山。邱大爷说他胡说。

    一个小孩子拖着两筒黄鼻涕哭着跑到马爷跟前,叫他爷爷,说小八子打他。马爷光着一只脚踩在椅子面上,手指在几个脚指头之间“串胡同”。他拉过孙子把他的鼻涕甩在地上,沾在手上的在墙上蹭蹭,埋怨孙子和小八子玩,挨打活该。

    “哎,您信不?我妈他们家上几奔(辈)也是有钱人。清河一带的地都是我姥姥他们嘎(家)的。”马爷对邱大爷突然说。

    邱大爷不以为然地一笑,掏出一嘟噜钥匙抡着,说:“告诉您,这年头,谁有钱斗谁,别充大头。”

    “柴可夫斯基……知之为知之、不知道就说no……”马爷说。

    “您说什么呢?”邱大爷问。

    马爷已经点上李殿赋给的香烟,一说话烟卷在两片嘴唇之间滚来滚去,本来说话就不清楚,现在更含糊。

    他拿掉烟卷,说庚子年慈禧太后逃难就住在他妈的娘家,他妈的娘家要是穷人慈禧太后能住吗?还说当天给慈禧太后吃的就是窝头,回到北京太后还想吃,下面人给她做栗子面的,到现在故宫还在做栗子面窝头呢。

    其实马爷的这些话都是说给李殿赋听的。他知道李殿赋是大学生,有学问,这么多年总想和他交往——两个人还真的站在马路边长谈过一次。可是他心里只是虚虚的,老担心李殿赋看不起他。

    “告诉您,我是帮烂地(底儿)好。我这话跟这撩着,爱信不信。”他和邱大爷说。

    马爷的孙子旁边专心听着,这时他叫爷爷,说他也想吃“栗子窝头”。马爷说:“你?呆着吧。我都没吃过你吃?你吃我脚丫子卡(差)不多。”马爷的孙子不满地看爷爷,又瞧他的脚丫子,突然在爷爷脚板底下挠一下。马爷一哆嗦,随即给孙子后脑勺一巴掌。

    过来一老一少婆媳俩,他们跟邱大爷、马爷打招呼。年轻的女人正是宋家媳妇,她婆婆穿件黑色大襟褂子,脖子粗粗的。

    宋家媳妇住在李殿赋隔壁,李露上高中时,带弟弟上房偷过他们院的枣,骂骂咧咧她跑过来告过状。

    宋家媳妇厌恶地看李殿赋,李殿赋客气地对她笑笑,指她婆婆,说:“得去看看了。多吃点海带,海带碘多。”

    从解放前搬到大王庙胡同到现在快二十年,李殿赋只跟胡同里有身份的人来往,一般人他是不理的。今天主动关心宋家老太太的粗脖子,是他顺天应时要尊重劳动人民。

    婆媳俩走到马爷那边坐下。婆婆坐下时一哈腰,没系严的大襟里露出半尺长的奶子,马爷迅速看一眼。

    又一个中年男子紧跟着过来,和邱大爷他们点头,他是宋家媳妇的男人,在北小街新华书店卖书,大家伙都叫他宋师傅。

    宋师傅穿着单位发的工作服,还戴着套袖。但凡公开场合,不管春夏秋冬,宋师傅都要穿上工作服、戴上套袖,以显出自己是“国家人”。

    “秀柴(才)!坐。有什么新闻?说说。”马爷叫宋师傅,挪挪椅子腾出一块地方。

    宋师傅只读了二年书,由于一解放就到新华书店工作,天天和书打交道十几年下来也算是见多识广。有一回他告诉马爷一个震惊的消息:美帝国主义不都是坏人,至少有三个好人,毛主席还接见过他们,他们分别叫安娜、路易斯和斯特朗,据说其中一个还是女的。马爷说宋师傅瞎掰,宋师傅说他要是瞎掰他的“宋”字倒着写。

    “死他娘(斯特朗)?”马爷重复着,半信半疑。后来得到证实宋师傅说的是真的,马爷佩服,从此叫他“秀才”。

    “眼睛怎么这么红啊?秀柴(才)。”宋师傅坐下马爷问他。宋师傅说书店昨天来了一汽车的毛主席画像,连夜加班卖,一直卖到今天早上天亮。

    第十二章

    人群一阵骚动,陈大夫两口子被红卫兵反剪双手、脖子上挂着一串鞋押到王八驮石碑跟前。

    邱大妈宣布斗争会开始,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跳到王八身上,挥舞着拳头历数陈大夫的罪行,说陈大夫解放前给蒋介石看病,罪该万死。

    “眼镜”发言当中,邱大妈和齐老头子带领群众不断高喊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革命人民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之类的革命口号。

    “眼镜”说完,不少人争先恐后要求发言。要求发言的人往往是十几个同时站起来抢着说,吵吵嚷嚷的,邱大妈只好让嗓门大的先说。这些发言的,差不多过去都找陈大夫看过病,现在特别痛苦地检讨自己阶级斗争观念淡薄,没看透陈大夫当时看病不收钱是“糖衣炮弹”,妄图腐蚀拉拢劳动人民。

    针对陈大夫他们家的资产阶级生活,人们也进行了严厉地批判。尤其是一些大妈、小媳妇,平时在大树底下乘凉、做针线活,鼻子可以闻到他们家的菜香味儿,耳朵可以听到他们家话匣子里的唱戏声。最难受的是眼睛,陈太太买东西从外面回来经常被她们看见,好家伙,滴里嘟噜一大堆,比自己一年买的还多。

    轮到宋家媳妇发言。她说陈大夫一个月挣一百多块钱,就俩孩子,他们老宋一个月才二十多,得养活五口人。都解放了,陈大夫一家人还作威作福,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这是走资派造孽。最后她骂陈太太是“狐狸精”。

    群众发言当中,红卫兵时不时抽陈大夫两口子两皮带,或者踢一脚。邱大妈感觉有点不妙,她偷偷让个街道干部去叫大老张,想着大老张在,红卫兵大概就不敢打人了。

    大老张听完这个街道干部的叙述,想到这时候去,护着陈大夫两口子不是,不护着也不是,弄不好再惹恼了红卫兵后果不堪设想。他就谎称现在有事,等把手头的事情干完就去。

    会场上轮到齐老头子发言,说完了他踮着脚在人群里找什么,下面的群众也跟着他的目光四处看。“李殿赋呢?”齐老头子喊,“李殿赋来了没有?”

    “我在这儿呢……”李殿赋狠狠心答应。

    “前面来!你和陈大夫是朋友,臭味相投,你得揭发!”齐老头子吆喝。

    慢腾腾地李殿赋站起来,看见前面的邱大妈,立刻递过乞求的目光。

    “就站那儿说吧。”看见平时自己挺尊敬的李先生,这么一会儿变得这么可怜,邱大妈心一软,同情地说。

    “前面说大家听得清楚。”齐老头子小声对邱大妈说。

    “站在那里说,大家一样听得清楚。”邱大妈不看齐老头子,挺着肚子背着手,下半截衣服悬空。

    事先料到会叫自己揭发,这么半天李殿赋一直在肚子里准备自己的发言稿。他站好,张嘴说话,先分析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的反动本质,表示“是可惹孰不可惹”,然后使出杀手戬,大段大段讲述自己解放前的光荣历史,让人们感觉,他这么革命,是不会与陈大夫同流合污的。最后又提到孩子的叔叔、婶儿、舅舅都是共产党……这么说着,李殿赋心里比较满意,感觉比自己预期的说得沉着、流利。

    “吹什么牛逼?!”齐老头子打断他的话,“叫你批判陈大夫,你吹什么牛逼?”

    “吹什么牛逼?!”会场的群众跟着齐老头子喊。

    李殿赋坦然地看看齐老头子,低头和李云嘀咕,李云飞奔而去,一会儿拿来一个包裹回来。李殿赋把包裹举过头顶,对大家说:“我过去不知道陈大夫这么反动——他隐藏的太深了,现在我要和他彻底决裂。这是他送我的一本棋谱,稀世珍宝,献给国家。”

    这书是半个月前为李露洗尘、饭桌上陈大夫送给他的那本《山高海阔》。齐老头子拿过去交给红卫兵,红卫兵翻开看。

    这是一本线装书,上面都是方方正正的图,图上是黑的白的圆点,还有“立二拆三”“打劫”等等字句。红卫兵立刻断定这是陈大夫和蒋介石联系的密电码,他们围住陈大夫,叫他交代泄露了多少国家机密给“蒋匪帮”(蒋介石国民党匪帮)。

    大会开始到现在陈大夫一直在申辩,为此已经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听见红卫兵说棋谱是“密电码”,他哈哈大笑,讥笑他们无知。红卫兵用皮带抽他,他招架着,对天发誓说他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对毛主席爱之切切,对蒋介石恨之入骨。

    一个女孩子两手叉腰,手指陈大夫的鼻子,“你没有资格说‘共产党’‘毛主席’, 这些伟大的词儿不许你玷污。”说完一个嘴巴扇在陈大夫的脸上,陈大夫的眼镜立刻飞出去老远。

    “你不要打人好不好?!小小年纪学的这么坏!法西斯!”陈大夫怒吼。

    “你说谁是法西斯?!你说谁是法西斯?!”其他红卫兵一拥而上将陈大夫打倒在地。周围的群众也怒火中烧,几个年轻人冲上去和红卫兵一起踹陈大夫、踢他。

    陈大夫在地上翻滚着,却一声不叫,反而声嘶力竭地呼喊“毛主席万岁”。结果他越这么喊,红卫兵打他打得越恨,眼看着血从他的嘴角、眼角流出来。

    这样的场面可不多得,人们都站起来,后面的垫起脚,带小孩子的还把孩子放在肩膀上,再大点的小孩儿爬上树。

    马爷早立在椅子上。他张着嘴,时不时叫两声。五十岁生日那天,朋友请他去天桥戏园子看戏,看到精彩处他也是这样忘情地站到椅子上叫好,差点被工作人员轰出去。

    惊人的一幕发生,陈大夫一跃而起,高呼“打倒蒋介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头撞向王八驮石碑……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啊——”,陈太太一声尖叫,扑倒在陈大夫身上。

    “爸爸——”陈玉珊和陈京凯站在旁边陪斗,这时也冲过去。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刚才打陈大夫一个耳光的女孩子高喊,群众跟着一起喊。

    “……赶快送医院……”邱大妈战战兢兢地说。

    “历史反革命送什么医院?死有余辜!”不少红卫兵朝邱大妈喊。

    出了人命,有些人偷偷离开会场。

    “咱们应该怎么办啊?”邱大妈问计齐老头子。

    齐老头子也被刚才的场面吓坏了,这时候缓过来一点,他说听红卫兵的。

    革命小将就是革命小将,他们依然故我,沉着镇定,平静地问邱大妈,胡同里还有什么资产阶级残渣余孽,接着批判。

    “李殿赋……”齐老头子说。

    这么半天全场唯一能够文静坐着的,恐怕只有李殿赋了。从发言结束,他一直低着头、抱着腿,专心致志地看地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感觉自己从一个黑洞里往下掉、往下掉……

    “李殿赋?人呢?”红卫兵小将吆喝。

    “那。”齐老头子一指,拔腿就朝李殿赋走去,小将们随后跟上。

    “别……”邱大妈脑袋已经发懵,没听见齐老头子和红卫兵说什么,可是看见齐老头子带着红卫兵走了,她以为是齐老头子带着红卫兵又去抄谁的家。“别……”邱大妈喊着追上去。

    李云碰爸爸一下,李殿赋醒过来。李云示意爸爸,李殿赋一抬头,红卫兵离自己没多远了,齐老头子高出他们半截走在前面。

    李殿赋自觉地站起来,随着红卫兵越来越近,他的面部表情越来越难看,忽然他嫣然一笑,举起胳膊高呼:“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

    革命小将的眼睛是雪亮的,才不会被肉麻的吹捧迷惑,人到皮带到,“眼镜”当头给李殿赋一皮带。李殿赋伸胳膊一搪,皮带缠在手臂上,“眼镜”就势往回一拉,李殿赋跌跌撞撞趴在地上。

    “操你妈的资本家!”众红卫兵骂他,有人抬脚要踹李殿赋。

    “别介……”邱大爷挡住要踹李殿赋的红卫兵,马爷过去扶起李殿赋,还给他掸掸土。

    “你们他妈的什么人?和资本家一个鼻孔出气。”红卫兵喝问邱大爷和马爷。

    “他是不是资本家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毛主席说了,不许打人。你们是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就得听毛主席的话。”邱大爷不慌不忙说。

    “你什么出身?!”红卫兵质问邱大爷。

    “我——”邱大爷一拍胸脯,“我是响当当的产业工人,轧钢厂的,先进工作者,怎么着?我爸是煤矿工人,我爷爷也是。开滦煤矿的。”

    “我是退休老工人,我爸爸是喊(响)当当的贫下中农。怎么地?”马爷接着说。两手把衣襟一撩,露出肚皮,叉上腰。

    这些红卫兵毕竟都是孩子,面对两个不买账的大人,他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趁热打铁,李殿赋借机会辨白说自己不是资本家,解放前只是单干户,做一点石膏模型什么的,充其量是个手工业小业主,是革命的同盟军。

    “跟你们说,解放前,他欺压我们劳动人民,雇保姆。都解放了,他还雇保姆。”齐老头子指着李殿赋跟红卫兵说,“你们说,雇保姆是不是剥削?算不算资本家?大家说说算不算?”齐老头子说着眼睛盯着宋家媳妇。

    宋师傅站起来,挡在媳妇身前——他一直怀疑齐老头子对自己媳妇有野心。实在太热了,耐不住他已经把工作服脱了,搭在肩膀上,手里拿着套袖。

    “算!”宋家媳妇在宋师傅身后喊道,“他们平时大门总是关着,不知道搞什么反革命活动。我进过他们家的院子,都是大瓦房,可敞亮呢。他们资产阶级特严重,出门坐三轮,还三天两头的吃肉,茅房都是‘玻璃锅’,光溜溜的。”

    李殿赋家的茅房是抽水马桶,“瞎说什么?瞎说什么?什么‘玻璃锅’,那是马桶,陶瓷的。”宋师傅皱起眉头给媳妇纠错。他很不高兴,秀才的老婆怎么能够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

    “你大爷!”马爷立起眉毛骂宋师傅,他以为他说的“马桶”是在损他。

    “不准瞎说八道啦!”邱大妈到了,她呵斥宋家媳妇,“咱们得讲点组织纪律性。我跟你们说——”邱大妈对红卫兵说,“这个人跟陈大夫不一样,他不反动,我了解他,他不是资本家,顶多是一个读书人,思想不像我们工人阶级先进。”说到这里她转身批评李殿赋,“你不是资本家我也得批评批评你,你阶级斗争观念太不强,怎么能和历史反革命交朋友呢?是不是?”

    李殿赋点头哈腰,不断说“我错了、我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被他蒙蔽的也不是你一个人。”邱大妈继续说,眼睛扫视大家,“大家说说,咱们胡同里的人,谁没找陈大夫看过病?”周围的群众有的点头,有的咧嘴,“我们过去都缺乏阶级斗争的观念,被陈大夫蒙蔽了。毛主席说,被蒙蔽无罪。今后啊,我们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抓紧阶级斗争这个弦儿,把眼睛擦的雪亮雪亮。”

    “红卫兵和工人阶级心连心!”听出来这是老伴在给李殿赋解围,邱大爷带领大家不失时机地喊口号。

    听说李殿赋解放前只是个单干户,红卫兵兴趣已经减了好多,又看邱大妈他们不住为这个人说情,这些孩子脸色缓和下来。

    “革命小将,他们是私房,一个院子,都是他们家的,他们是房产主。”齐老头子一看情况不妙,又向红卫兵揭发。

    一听说李殿赋是房产主,红卫兵的眼睛又瞪起来。

    “慢着——”邱大妈伸开胳膊挡在李殿赋和红卫兵之间。

    刚解放到北京,邱大妈两口子在胡同里借两边人家的屋檐盖了个窝棚,二年后人民政府房屋普查,这自建的小屋竟然上了蓝图,给了房产证。“哎——”她向红卫兵招手,将“眼镜”和抽陈大夫一个嘴巴的女孩子往怀里一搂,一边一个,说:“告诉你们,我也是私房,也是房产主。可我是工人。不蒙人,从我爷爷那会儿就是挖煤工人,开滦媒矿的。这是我老爷们儿——”她指邱大爷,“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工人阶级,我们也是私房,我们能是资本家吗?这么着,我和我老爷们儿一起担保他——”邱大妈用嘴指李殿赋,“我和我老爷们儿一起担保他是好人,怎么样?要不然我用党籍,用党籍担保。”

    说实话,邱大妈今天没打定主意要保护李殿赋,她准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陈大夫撞碑,她心慌了,别说保护的是李殿赋,即使是外人,此时此刻她也得拦拦了,再出一条人命怎么办?

    但是最终让她拿出“党籍担保”的还是齐老头子。她这边为李殿赋说情、圆场,大事化小,齐老头子那边一个劲搞小动作,煽动群众揭发,她来火了:当着这么多的人和自己对着干,叫自己跌份儿,今后手下的人都这样还了得?自己这个主任怎么当?

    “爸爸,怎么啦?”李雯忽然出现。

    外面喊声震天,龙新芳带着几个丫头在家里坐卧不宁,实在放心不下,李雯穿上军装来到会场。

    看见李雯,邱大妈扶住她的肩膀,对红卫兵说:“这是他们家的大闺女,给毛主席演过戏。你们想想,他要是资本家,他闺女能给毛主席演戏吗?”

    “我是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的,我们正在排练‘麦贤德’,马上给江青同志看。”李雯冷着脸对红卫兵说。

    冷不丁冒出一个解放军管资本家叫爸爸,这场面看着叫人格格不入。“眼镜”小大人似得盘问李雯,李雯摸口袋,掏出食堂饭票给“眼镜”看,以证明自己“总政治部”的身份。

    “眼镜”是这一帮红卫兵的头头,他系上皮带,其他孩子见了也纷纷系上。“眼镜”背着手站在李殿赋面前,教训他几句,然后叫他写出深刻检查,抄成大字报贴出来,接受群众的监督,还要把私房交公。

    齐老头子见势又要往前凑,邱大妈一把拉住他,小声说:“怎么着,死一个你还嫌不够是怎么着?!你还想不想入党?”

    齐老头子一直在积极要求入党,他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批斗会进入尾声,“眼镜”又跳到王八身上作总结,他说从今天开始,对陈大夫两口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勒令他们把房子腾出来给工人住,还要每天扫胡同和公共厕所……刚说到这里,人群里蹦起一个人,大叫:“用不着他们扫,我扫!”

    叫喊的是傻子。

    这么明目张胆地袒护反革命分子,红卫兵们又生气了,他们挥舞着皮带要去揍傻子。邱大妈赶紧拦住他们,说傻子是劳动人民出身,父母都是工人。接着压低嗓门:“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别招惹他,急了他敢抡菜刀。”

    误会解除,红卫兵小将都朝傻子和蔼地笑,让他回家歇着,打扫胡同和公共厕所的差使以后叫陈大夫两口子干。傻子急切地问回家歇着还给不给钱?“眼镜”随口说“按劳取酬,不扫就不给了”。“操你妈!”傻子举起坐着的小板凳就往上冲,看意思是想砸“眼镜”。旁边他爸早有思想准备,傻子往上一冲,傻子他爸一把抱住傻子的大腿。傻子正值青春壮年,他爸的那点重量不足以抵消他前进的动力,他拖死狗似得把他爸爸拖出好几米。

    邱大妈急忙上来,胡噜傻子的脑袋给他降火,说:“别急、别急,不扫了钱还照给你。”

    “给多少?”傻子问。

    “咱们还是四六分成,怎么样?”邱大妈说。

    “这、还、差、不、多——”傻子傲慢地扔了板凳,拍拍手上的土。

    全场秩序顿时大乱,好多人笑得前仰后合。

    打这以后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傻子的身影,不是太阳底下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瞎溜达,就是手拍屁股在胡同里来回疯跑,嘴里一遍一遍呐喊“‘彭陆罗杨’,我操你妈的逼”,做革命宣传鼓动工作。真可谓“静如处女,动若雄狮”。

    第十三章

    烈日下,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架子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旁边一个姑娘扶着,姑娘旁边还跟着一个小伙子。这是陈大夫和他的两个孩子,批斗会结束,他们俩驮着爸爸跌跌撞撞往西安门医院赶。

    跟着的小伙子是李云。批斗会完了他没有回家,帮助陈玉珊姐弟俩送陈大夫去医院。

    他们直接去急诊,护士急忙叫来大夫,大夫看看伤口,问是怎么摔的?姐弟俩相互看看,只好实话实说。刚才还神色紧张的大夫,马上变得十分安详。他把听诊器一卷,往白大褂口袋里一装,说历史反革命他们拒绝收治。

    陈大夫一直紧闭双眼,这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然后坐起来,摸摸脑袋,问:“我这是在哪里?啊,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情……”他好像明白一点,“我没有事的,咱们回家……”

    大夫见状,叫姐弟俩赶快给红卫兵打电话,如果红卫兵同意他们抢救,他们才可以抢救,不然就晚了,陈大夫现在这样是回光返照。

    急诊室的门忽地被撞开,大老张风风火火地进来。他到病床前抓住陈大夫的手,陈大夫倒很平静,问他胃病好没好。听大夫说要红卫兵同意才能抢救,大老张说他是这一片的警察,他请求大夫赶快抢救。大老张穿着便衣,大夫上下打量他,说口说无凭,要有派出所盖有公章的证明才行,不然红卫兵找上门来他吃不消。

    延误了时间,晚上陈大夫就走了。入夜,大树底下空荡荡一个人没有,陈太太的哭号声在夜色中断断续续。从这一天起,无论初夏秋冬,天一黑,再没有人敢在大树底下闲坐、乘凉。

    这天晚上,胡同里的人都显得特别安静,连孩子也不乱跑乱叫了;

    这天晚上,邱大妈坐在炕沿上一直到天亮;

    这天晚上,李殿赋叫把所有屋的电灯都打开,一直亮到天亮……

    批斗陈大夫,龙新芳想到自己的母亲。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住在宣武门哥哥家,她去找孩子大舅,两个人一商量,决定把母亲送回保定老家避避风头。

    也没有打招呼,龙新芳和哥哥带着母亲就回了老家,当天住在亲戚家。听说老太太回来了,村里人都过来看望,知道了龙新芳他们的用意,支书当即表示,队部腾出一间房给老太太住。龙新芳兄妹俩千恩万谢,支书小声说:“谢什么,那些房子过去不都是你们家的吗?”

    孩子的姥爷为人谦和,佃户家人生病,或者年景不好,他就给人家减租减息。到土改的时候,孩子的姥爷已经有二百多亩地,划成分,大家念他的好处,照顾他,只给他划一个“富农”。孩子大舅上过大学堂的化工系,解放前在锦什坊街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染坊。他和父亲做派不同,回到村里都是仰着脑袋走路,结果划成分,乡亲们也“照顾”他,划给他一个“资本家”。

    送母亲去保定回来,孩子大舅就被红卫兵抄了家。红卫兵从他们家里搜出几桶德国的染料,这还是解放前留下的。红卫兵调皮,往孩子大舅的脸上抹,孩子大舅惊慌地说,这染料弄在身上洗不掉。

    红卫兵就要这样的效果,他们唰唰几下,孩子大舅和大舅妈的脸上马上五颜六色。孩子大舅没瞎说,这脸上的颜色,直到他们七老八十还赫然在目。

    这一天,没到下班李殿赋被龙新芳电话叫回家。原来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给邱大妈打来电话,说他们接到一个自称“毛主席忠诚战士”的电话,揭发李殿赋出身封建没落官僚家庭,又是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请红卫兵小将务必去李殿赋他们家帮助革命。

    “帮助”就是抄家,邱大妈接到电话问小芹怎么办,小芹二话不说跑来通知龙新芳,龙新芳把李殿赋叫回家。

    “忘八蛋!”李殿赋骂齐老头子,“电话肯定是他打的。还‘毛主席忠诚战士’呢,够格吗?无赖一个。”

    “送他点东西吧,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要是不好意思去我去。”龙新芳说。

    “给他?给要饭的也不给他呀。”李殿赋说。

    孩子们问齐老头子为什么总和他们过不去?李殿赋说齐老头子是“混混儿”……

    解放前李殿赋他们从和平门外琉璃厂搬过来时,齐老头子跑前跑后满张罗。当时齐老头子还是一条中年汉子,在胡同口摆摊修鞋。事后李殿赋吩咐龙新芳多送他点东西表示感谢,不欠他人情,今后少和他来往,看他贼眉鼠眼的。

    以后齐老头子不断邀请李殿赋去他家打牌,还许诺李殿赋他们家的人修鞋不收钱。当时李殿赋在家单干,揽上做沙盘模型的大活儿要找帮工,一天五毛钱还管饭,齐老头子毛遂自荐被李殿赋回绝。后来李殿赋要雇保姆,齐老头子又推荐自己的老婆,再次被回绝后齐老头子开始骂李殿赋。

    大跃进大树底下砌了个小高炉,齐老头子好像是指挥一类的领导,他堵在李殿赋的家门口,要他们捐献铁锅,不捐他坐在台阶上不走。

    龙新芳是这一带家庭妇女当中唯一识字的,“街道”办食堂,领导让她去卖饭票。到了四清,齐老头子把龙新芳叫到办公室,让她交代卖饭票那会儿,往家里偷着拿了多少粮食?贪污了多少钱?平常和人相处,谁要是说丢了东西,龙新芳先脸红心跳,生怕怀疑到自己。现在齐老头子直截了当地问,她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旁边的人暗喜逮住一只“大老虎”。李殿赋知道后,跑去和齐老头子吵了一架。

    “吃食堂那会儿,齐老头子家的人来吃饭尽赊帐,我都给记在本上。”李殿赋说完龙新芳又补充说。

    邱大妈给李殿赋两天时间想办法,她设法拖住红卫兵,超过两天她就不管了。李殿赋他们开始研究对策。李殿赋成竹在胸,说有困难找组织,明天去找单位领导,他解放前是革命的大学生,解放后拥护共产党,即使家庭上、历史上有点什么问题,也轮不到红卫兵来处理,有处长、有局长、有干部处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管部坐落在复兴门外马路南,李殿赋是该部美术局二处的科员,第二天早早的他到了班上。

    来的太早,等了一会儿钱处长才到。钱处长是位粗面皮的中年女同志,二处的领导。李殿赋请她出面,以组织的名义设法阻止红卫兵抄家。钱处长叫他别着急,说待会儿研究研究再说。听处长的口气,李殿赋觉得问题不大,心里挺高兴。

    拉开处长办公室的门李殿赋准备离开,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进来,两个人差点撞上。

    进来的大胡子是二处的副处长,由于胡子又多又密人们都叫他“胡处”,真名都快忘了。看见胡处,钱处长叫住李殿赋,让他把情况再跟胡处说一遍。

    胡处是六十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到不管部的,一来就在二处当副处长。从一到二处开始,他没给过李殿赋好脸,李殿赋私下说胡处上辈子和他们李家结下了仇。

    胡处进了屋放下书包,拿起抹布擦桌子,李殿赋小心地注意着他的表情,复述红卫兵要来抄家的事。胡处脸上很平静,擦完桌子又擦墨水瓶、茶杯什么的,一直不理李殿赋。擦完那些东西他走到脸盆前淘抹布,这才眉头皱着对脸盆说:“这时候想起组织来啦?早干什么来着?”好像李殿赋躲在脸盆里。

    李殿赋赶快迈前一步,特别不见外地说:“没,我一直没忘组织。”

    胡处把抹布拧干搭在暖气管上,抬眼皮瞟一下李殿赋,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老子天下第一,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回知道了吧,组织不帮你谁帮你?别老趾高气扬的,看谁都不顺眼。”——李殿赋连说几个“顺眼”——“你以为你是谁呢?你就是‘狗屁’一个。”他伸出小拇指指李殿赋。

    这几天学习《人民日报》有关天安门“八一八”誓师大会的通讯报道,谈心得体会。以往政治运动检查一次过关的经验就是痛骂自己,把自己骂得越不值钱就越显得革命、越容易过关。轮到李殿赋谈心得体会,他说自己狗屁不如,为什么?郭沫若先生那么有学问,早期参加革命,还发表文章做检讨,说文化大革命前自己写的书、作的诗、编的剧,一钱不值,都是“狗屁”。和郭老比,李殿赋说自己“狗屁”不如,刚才胡处引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谦虚是美德,自己骂自己是狗屎、狗蛋都行,别人却不能这么说。胡处敢这么挖苦他,这要是放在文化大革命前,李殿赋保不齐会直截了当回骂胡处是“卖瓜子的”。但是眼前的形势即便是条虫子,也知道委曲求全啊。李殿赋强笑着,往胡处身边靠靠,最终站到亲密的距离之内,乐呵呵地说:“卢副处长,您说得对,我是狗屁。不但是狗屁,还是大狗屁。”

    胡处大名叫卢有林。

    “‘大狗屁’?”“胡处”斜过脸看他,带着嫌弃。李殿赋有些困惑,增加屁的份量还有错吗?“你够格吗?”他听见胡处问。李殿赋恍然大悟,立刻也竖起小拇指,说:“您说的对,我是小狗屁,郭老才是大狗屁。”

    “‘郭老’?谁是郭老?谁承认他是‘老’啦?谁封的他是‘老’啦?你封他是‘老’就是‘老’啦?大臭老九一个!”胡处不耐烦地说。

    从高中到大学,和学校反动当局、国民党右派学生打嘴架,李殿赋也算得上是一员战将,眼前胡处这点胡搅蛮缠难不住他。他嘻嘻笑着,身子向前拱一下,胳膊肘亲哥儿们似得碰一下胡处,说:“卢副处长,您误会了,我说的郭老的‘老’,不是老八路、老革命的‘老’。” ——说到“老八路”“老革命”他的手指胡处——“我说的郭老的‘老’,是老王八蛋、老不死的‘老’。”

    钱处长用手捂着嘴乐,提醒李殿赋别瞎说。

    胡处也咧一下嘴,随后掏出烟,用夹着烟的手点李殿赋,说:“‘老王八蛋’也好,‘老不死的’也好,红卫兵的事我们管不了。他们抄欧阳的家,他们也没有干涉嘛。林副统帅指示我们,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红卫兵、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林副统帅的话你敢不听吗?”

    欧阳也是二处的科员,和李殿赋一个办公室,前两天他们家遭到红卫兵的抄洗。

    李殿赋一听有点急,结巴地说:“我和欧阳不一样……我、我过去是进步青年,‘一二九’上天安门游行,他去了吗?七七事变……七七事变我要是去了延、延、延安,咱们还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呢……”

    “谁和谁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随着一句咬文嚼字的普通话,进来一个女人,四十岁出头,中等个,五官匀称,就是颧骨有点高。她是二处的第二位副处长,叶副处长。她看着李殿赋又说:“呦,老李怎么啦?眼泪汪汪的。”

    钱处长过来推李殿赋,让他先走,说待会儿他们研究之后有了结果再通知他。李殿赋回头看胡处,胡处把头扭向一边。

    二处办公室一共有三间,楼道这边有一小一大两间,对面还有一间。一小一大两间办公室是相通的,中间一扇门。处长们办公室在小屋,李殿赋他们的办公桌都在外面的大间。李殿赋镇静一下,出了小屋,装作若无其事往自己的办公桌跟前走。

    大屋里摆了七八张桌子,靠窗户一边从西数第二张是李殿赋的。同事们都来了,李殿赋前面一张桌子是赖存璞,此时他正坐在座位里。看着他的背影,李殿赋动作放轻,不想惊动他。

    刚坐下,老赖“嗖”地回过身,手里举着一个茶叶罐子,问:“老李,老家捎来的,一枪一旗。来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大小屋之间就隔一堵墙,况且胡处说话声音又那么大,发生了什么外屋人肯定都听见了,老赖又在幸灾乐祸。

    李殿赋瞪他。老赖装傻地看他,问:“喂,问你呢,要不要?”“不要!”李殿赋蹦出两字。“不要就不要吧,干吗这么厉害?”老赖说完回过身去,嘴里不满地“吱”了一声。

    老赖比李殿赋小两岁,五短身材,早年毕业于私立江州美院,擅长画狗,美术界绰号“赖皮狗”。北平艺专全称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第一所国办艺术院校。日常接触,李殿赋话里话外总带出对老赖“私立”的蔑视。老赖性格倔强,不肯向“国立”低头,结果这么多年两个人较量的结果,李殿赋非但没能把他收服,反倒刺激得他特别喜欢和李殿赋战斗。时间一久,这种战斗渐渐演变成一种游戏,比方李殿赋说“世界上只有公母”,老赖就说未必,还有“二已子”。说的时候两人都笑嘻嘻的,乐此不疲。

    有人在后面拍李殿赋的肩头。欧阳坐在李殿赋后面,李殿赋没回头,只是把头往后仰。欧阳身子前探,凑近他的耳朵,说:“正确对待。没事,咱们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没事。”李殿赋回过身连连点头,说谢谢,他一定正确对待革命群众运动。

    在二处像李殿赋这样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有四五个,其中数欧阳和老赖出身比较好,算是劳动人民范畴。他们俩都争气,一直积极要求加入共产党,由此暗中较劲。见老赖调笑李殿赋,欧阳就表示同情,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另说。

    欧阳善长书法,写的字出口到日本一个字卖一块钱。他在中央美院兼职讲课,前两天美院的红卫兵到他家检查,痛斥他写的条幅、楹联都是封建文人的词句,没有一个字的毛主席语录,一把火烧了他的所有作品。

    老赖前面的办公桌坐着雷长安,这时候他不住回头看李殿赋。“老李,甭急;老李,甭急。”他说着举起手朝李殿赋摇晃,像妈妈在逗婴儿。他和李殿赋同住在大王庙胡同,前两天陈大夫斗争会上,齐老头子鼓动他发言批判李殿赋。事后他向李殿赋道歉,要请他去西四包子铺吃炒肝。

    老雷说着话站起走过来,他的头形、体形连同眼镜都是方方正正的。到了李殿赋桌子边,他安慰他。李殿赋说:“抄家能不急吗?都是你亲家闹的。你知道吗?红卫兵就是你亲家叫的。”

    “是吗?”老雷说,“唉——”他叹口气,不自在地看看老赖和欧阳,完了欲言又止。他在幼儿园当阿姨的大女儿嫁给齐老头子的大儿子,可是女儿嫁过去二年他没蹬过齐老头子的家门,他说“车船店脚衙,没罪也该杀”,怨女儿嫁错人。“老齐这个人呀……真是的……唉——”他含糊不清地说,痛苦地拉着脸。要不是正在搞文化大革命工人吃香了,他本想大骂一通齐老头子。

    小屋办公室里不断传出几位处长的说话声,李殿赋注意听着。过一会儿钱处长出来推开大屋门出去,不久回来,招呼李殿赋一同进了会议室。会议室就他们俩,钱处长连连摇头,说李殿赋的要求不好办,要不然她给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打个电话,以她个人的名义劝他们别抄李殿赋的家。李殿赋问怎么不好办?钱处长不便把领导研究的情况告诉他,只叫他正确对待群众运动,别跟红卫兵硬顶,有什么四旧的东西老老实实交给他们,让孩子和大嫂子先到邻居家去躲躲。

    李殿赋还不甘心,追问是不是胡处反对?刚才他们研究,钱处长说李殿赋解放前是进步学生,解放后参加工作以来一直紧跟共产党,主张以组织的名义出面和红卫兵交涉交涉。这样做,正体现我党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和爱护。胡处反对。

    看见读书人就来气,是胡处与生俱来的秉性。不过二处的这几个书生,除了李殿赋,别人都听话。即使批评他们,人家也都规规矩矩地听着,从不顶撞,脸上溅上吐沫星子都跟没感觉似得。走得近的,像老赖,借着过年、探视生病的机会,经常送一些自己画的狗和土仪给自己。胡处可不是贪图小利的人,老赖的举动在他看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向共产党靠拢的具体表现。可是李殿赋这小子,忒不懂事,抽烟都不知道递自己一支,哪怕假装的呢。

    李殿赋问钱处长跟局长请示了没有?局长什么意思?钱处长刚才出去就是去找的局长,听李殿赋这么问,钱处长让他自己再去和局长说说。没多想李殿赋点头答应。

    第十四章

    美术局有三位局长,局长办公室也是一大一小的格局,外间大屋是两位副局长的,一把手在里面小屋。李殿赋推门进去,两位副局长都挺着腰板,胳膊平伸,尽头的手上举着一本毛主席的书在读。一时间李殿赋有些后悔,运动开展以来,他们当领导的都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有心思管自己的事?

    两位副局长和蔼地朝他点头,李殿赋一说话,局长在里屋听见也招呼他。

    第一副局长主抓业务,第二副局长管后勤杂事,李殿赋坐到第二副局长旁边,向他叙述。

    第二副局长说钱处长刚才已经向他汇报了,这种事情正副处长意见不统一,他们更不好管。李殿赋说处长意见不统一没关系,大印在局长手里,局长同意出具个证明材料,盖上公章,写上李殿赋是革命大学生,问题就解决了。第二副局长连说“不能那么说”。

    第二副局长一向平易近人,向来不说决定性的话,除非具备了不承担责任的外部条件。他参加革命的时间比钱处长还晚,就是处事谨慎才三五年升一级。

    李殿赋了解他的特点,转眼看第一副局长。

    第一副局长姓安,满族人,三位局长中李殿赋和他的关系最好,每年只去给他拜年。安副局长眼睛盯着毛主席的书,嘴唇一动一动在默念,周围发生的事情似乎和他不相干。李殿赋一个劲看他,他感觉不能再装了,放下书,深吸一口气——第二副局长知道安副局长要说话,马上拉门出去,估摸着李殿赋走了才从躲藏的地方回到办公室。

    第二副局长一出门,安副局长打着官腔说话,眼睛却朝里屋使眼色,意思是让李殿赋找一把手去。局长的办公桌正对着门,他也举着一本毛主席著作在学习。李殿赋在里屋门口一出现,局长马上抬头朝他笑,并且作出结论:“来,老李,坐。安副局长说的对,你这事不好办……”说完他起身扶着门请李殿赋进屋,探出头对安副局长说:“老安啊,就这么办吧。你看呢?”

    尽管没看见安副局长给李殿赋使眼色,但是凭着这么多年的政治经验,他不能让安副局长的阴谋得逞。

    局长原是办公厅副主任,美术局一把手病逝,他被调来当美术局的局长。他是三四年的党员,安副局长是三零年的党员;局长是放牛娃,安副局长是大学生,安副局长曾经和李殿赋发牢骚说,他是“冀东”的,局长是“陕北”的,在不管部“陕北帮”吃香。李殿赋打抱不平说美术局一把手应该是安副局长的。

    李殿赋沮丧地回到会议室。钱处长猜到李殿赋找局长不会有什么结果,她拿起电话拨通西安门中学,跟那边的红卫兵说解放前李殿赋是进步学生,解放后紧跟共产党,有些错误言行,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希望革命小将不要去抄李殿赋的家。那边的红卫兵嚷着说抄李殿赋的家,是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说完就挂了。

    钱处长举着电话筒,苦笑地看李殿赋。电话里的声音李殿赋都听见了,他说什么“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都是齐老头子——老雷亲家——闹的,接着简要说了他与齐老头子之间的矛盾。钱处长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能不能请老雷出面和亲家疏通一下。她把老雷叫来。

    听明白处长的意思,老雷说他这位亲家有点混不讲理,钱处长让他拨通电话她亲自和齐老头子说说。拨通居委会的电话,老雷说两句把话筒递给钱处长。钱处长亮明身份,说李殿赋紧跟共产党云云,一条胡同住着,相互之间有些磕磕绊绊应该多做自我批评,不要采取抄家的方式解决,钱处长麻烦齐老头子再去和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说说,免了抄李殿赋的家。电话那头齐老头子越听越胡涂,他让钱处长把话筒还给老雷。老雷接过电话,电话那边喊:“谁他狗日的造的谣?!要是我勾的红卫兵我不是人操的。”说完挂断电话。老雷冲着话筒直发呆。

    事已至此,钱处长让李殿赋赶快回家照应照应。三个人走出会议室,老雷拉一下李殿赋的衣襟,悄声说:“晚上下班,西四包子铺,我请你吃炒肝。啊?”

    李殿赋赶回家。到家龙新芳问他找领导结果如何?他把在路上想好的话开导龙新芳,要她想开点,说要是命中注定有这么一“劫”,怎么躲也躲不过去。龙新芳眼泪流出来。

    李雯已经被妈妈打电话叫回来,她过去拉起妈妈的一只手握住,又放在嘴边亲,叫妈妈别怕,问妈妈过去经历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害怕、特别危险的场合或者事情没有?当时那种特别害怕、特别危险的场合或者事情她是怎么想的、怎么应付的,现在还怎么想、怎么应付。龙新芳说:“有啊。那年你姥姥带着我们逃难来北京,进彰义门,正赶上一队小鬼子出城,看见我们都喊‘花姑娘’。”

    “那您怎么着啦?”李雯急切地问。

    “我……”妈妈低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有点不好意思,“我能怎么着?吓坏了……尿裤子……”

    “对啊!”李殿赋一拍手,“你就当红卫兵是小鬼子。小鬼子杀人放火、强奸妇女,红卫兵抄家总不至于找‘花姑娘’吧?”

    “那倒是。”龙新芳露出一丝笑容。

    李殿赋让两个小丫头躲同学家去,姐妹俩一起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和妈妈在一起,李殿赋表扬她们勇敢。龙新芳搂住两个小女儿,说她能豁得出去,就是怕吓着孩子,如果有说话和气、不打人的红卫兵就好了。“小云——”她叫李云,“你们同学当中有没有红卫兵?和你关系好的,麻烦他们来咱们家抄家吧。”

    李云眼前浮现出徐燕。

    李殿赋眼睛一亮:“这是一个好主意,叫小蒋吧,叫他们来咱们家抄家吧。”

    小蒋叫蒋兆京,他是单位烧锅炉老蒋头儿的儿子,也是红卫兵,和李云一般大,升初中、考高中受他爸爸之托,李殿赋给他补习过作文。李殿赋叫李云去找小蒋,请他帮忙。临出门,李殿赋说蒋兆京在机关大院贴出“改名声明”,已经不和蒋介石一个姓,改姓“红”,红色的“红”,嘱咐李云见了小蒋叫“红兆京”。

    没一会儿蒋兆京跟着李云回来,进门他就喊:“大爷,谁敢抄你们?打他丫挺的!”他掏出几个红卫兵袖章,对着李雯、李云说:“戴上。你们戴上,我领着你们在胡同里走一圈,给他们瞧瞧,看谁敢欺负你们,谁敢欺负你们就抄谁的家。跟你们捣乱的叫齐老头子是不是?咱们到他们家门口去,示威示威,不老实先把他们家抄了!”

    “冒充红卫兵还了得,罪不可赦。”李殿赋说。

    “没冒充,我批准了。我批准他们当一个小时的红卫兵。我是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儿,我说了算。”蒋兆京说。

    “不行、不行。”李殿赋说。

    “那我去找齐老头子说说去。”蒋兆京说着要走。

    “别。”李殿赋拦住他。

    “那您说怎么办?让你们当红卫兵不敢,我去您又不让。”蒋兆京有点急,不客气地问。

    “你别急,坐下说。”李殿赋说,“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这么着,你马上给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打个电话,要不然就骑车去一趟,就和他们说,李殿赋的家由你们来抄,用不着他们了。我怕他们打我们。我倒不怕什么,还有你两个妹妹呢。”

    蒋兆京这回听明白了,连连点头,由李云带路,亲自上门找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交涉,几句话就谈妥了。

    第二天蒋兆京带着七八个小伙子进了院子。早准备好了,李岚、李雪姐妹俩把晾好的凉白开一杯一杯送到大哥哥跟前,这叫大哥哥们脸红。龙新芳看着心说这些红卫兵真好。

    他们喝着水,李殿赋递给蒋兆京一个纸包,说是孩子妈妈的手镯、项链什么的,上交国家。蒋兆京打了收条。李殿赋指着条案、太师椅什么的问怎么办?蒋兆京过去用脚踢踢,让李殿赋自己烧了。

    有人敲街门,“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一个人跨进屏门,举起胳膊不断高呼。

    李殿赋朝他一努嘴,对蒋兆京说:“这就是齐老头子。”

    “噢——”蒋兆京仔细看他。

    听说有红卫兵进了李殿赋的家,齐老头子知道是抄他们家来了,急忙跑来。“红卫兵小将,你们辛苦了。”齐老头子在院子里高喊。

    蒋兆京推门出来。

    见屋里出来一个黑脸膛、大嘴岔、塌鼻子、一脸疙瘩的红卫兵,铁塔似得,旁边的人簇拥着,齐老头子猜出这孩子是个头儿。他三步两步过来,抓住蒋兆京的手,用力摇晃着说:“你们是西安门中学的?欢迎、欢迎。这家人——”他指李殿赋,“是资本家,房产主。欢迎你们帮助我们清理反革命残渣余孽。”

    蒋兆京抽出自己的手,冷冷地、不耐烦地看齐老头子。

    早上蒋兆京他们骑自行车一进胡同,大人小孩欢呼雀跃,知道又是红卫兵来抄家的,跟在后面跟着跑。到了22号,蒋兆京他们进去之后关上大街门,把这些想看热闹的人们挡在外面,叫他们非常不快。

    齐老头子一来,一些一直耐心等在外面的大人小孩都跟着进了李殿赋他们的院子。胆小一些的站在屏门处观望,胆大的进了里院。蒋兆京这时候朝着他们一扬手,喊道:“有什么看的?滚蛋!”

    蒋兆京这么一喊,看热闹的这些人争先恐后往外跑。后面的人推着前面人的后背,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一推,反倒故意慢慢走。人挨人,大家全是善良人,都怕踩了前面人的鞋,故都垫着脚走,一下子每个人各个长高好多。

    马爷也在人群里,唯独他满不在乎,趿拉着鞋,东张西望,走在最后。

    “请吧。”蒋兆京朝齐老头子手一摊。

    齐老头子的脸早已经一阵阵抽搐,“嘿——”他勉强地笑笑,说:“那什么……你这孩子还挺会逗着玩……我大儿子都二十五啦。”

    蒋兆京吊起眼看他,说:“谁他妈的跟你逗着玩?!滚!少废话。”

    齐老头子大惊失色,后退两步,说:“小子,跟我玩这个?这儿——”他跺两下脚,“这儿一亩三分地归我管。我是治保主任。”

    蒋兆京嘲笑地咧咧嘴,说:“什么‘治保主任’,街道干部尽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我可告诉你,干扰革命格打勿论。”

    龙新芳捅捅李殿赋,李殿赋走过来拉蒋兆京,“算啦。”他小声说。

    “大爷,您甭管。”蒋兆京对李殿赋说。

    “什么?!‘大爷’?”齐老头子叫起来,脑袋左右来回看蒋兆京和李殿赋,又审查地看周围的几个红卫兵,“你叫他大爷?你们什么关系?你们是干什么的?别是冒牌的吧?”他说。

    “打你丫挺的。”周围的红卫兵一起呐喊。

    “好啊,假红卫兵,你们是冒充的!”齐老头子说。“啊——”他惨叫一声,蒋兆京解下皮带已经给了他一下,“救命啊,流氓打人啦!”齐老头子捂着脑袋叫。

    运动以来人们上班前要学习一小时的毛主席著作,名曰“天天读”。等半天不见齐老头子露面,这时听说红卫兵在抄李殿赋的家,邱大妈马上猜到齐老头子肯定在那儿呢。她起身过来。

    李殿赋家的大街门外面,还聚集着一些看热闹不成而不甘心的人。看见邱大妈,马爷老远冲她喊:“老齐把人家红卫兵给热(惹)翻儿啦!”语气像是求救,又像是告状。

    邱大妈已经听见院子里面齐老头子在拼命叫“救命”,她进来大声呵斥蒋兆京,质问怎么能够打“她的人”?

    “你是干什么的?”蒋兆京问。

    “我是街道主任。”

    “我是街道主任他爹。”蒋兆京膀子一横。

    “哈哈——”墙角有人大笑,他是马爷。

    邱大妈进来,看热闹的人又跟着涌进来。这回马爷学聪明了,进来后他迅速爬到墙角一个倒扣的水缸上面(李殿赋他们家冬天激酸菜用的),居高临下,景色尽收眼底。他蹲在水缸上,叼着小烟袋,打着响指:真过瘾,电影里打架都是假的,这可是真的。

    眼看蒋兆京要和邱大妈干起来,李殿赋忍不住在后面又偷偷揪一下蒋兆京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是李殿赋,瞪起眼睛骂道:“揪我干什么?臭资本家!不老老实实的改造?臭资本家!”

    这些天来蒋兆京抄家、破四旧,蒋兆京他爹看着跟解放前胡子杀人放火差不多。晚上儿子不回来他不睡觉,要是儿子一夜不归,他就到大街上四处找去。他知道儿子今天要去李殿赋家假抄家,可还是放心不下,上了会儿班告假跑来。

    蒋兆京他爹跟李殿赋算是不错的朋友,李殿赋家里有点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他的。李殿赋对他也不薄,去颐和园照相、鸿宾楼吃饭也常叫着他和兆京。

    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从小读孔孟,“自古圣贤出贫贱”的道理深深刻印在李殿赋幼小的心灵上,结果出生在有钱人家的李殿赋,倒比贫下中农更不嫌贫爱富。甭管你多穷,只要你让李殿赋看上眼,或者你恭维他、顺从他,他就把你从“卖瓜子的”行列里摘出来。蒋兆京他爹就是这样荣幸地被李殿赋选中的,从而成为朋友。

    蒋兆京他爹赤贫出身,当过“八路”。他到来时,蒋兆京经过龙新芳挤咕眼睛、咬耳朵,已经和邱大妈和解。邱大妈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煞有介事地让蒋兆京给齐老头子赔不是。齐老头子却不依不饶,非要拉着蒋兆京他们去派出所弄清身份再说。还说哪天他大小子回来找蒋兆京算账,他大小子是抓“方向盘”的,顶半个县长。

    蒋兆京他爹过去拍拍齐老头子的肩膀,问他多大岁数?齐老头子报了岁数,蒋兆京他爹叫他“哥”,然后拉他示意到旁边说话。

    齐老头子先是不动,蒋兆京他爹一拳头顶在他的腰上,他只好跟着走到外院墙根儿下。

    到了墙边蒋兆京他爹搂住齐老头子的脖子——齐老头子感觉像是遇见“背黄羊”(绑票)的,开始心颤。蒋兆京他爹小声说,向毛主席保证,他儿子是百分之百的红卫兵。又说李殿赋是他的大哥,齐老头子得照应着点。“我这个人急了可不管不顾。我是民国三十年当的兵,我亲手杀的人——”蒋兆京他爹摊开手让齐老头子看,“我亲手杀的小鬼子不下一百个。我可告诉您——”齐老头子脑袋里嗡嗡作响,下面的话根本没有听清楚。待有所清醒,他急忙表白自己是老工人,儿子也是工人,老婆是贫下中农……蒋兆京他爹老相识似得微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齐老头子耷拉着脑袋离开。老蒋头儿父子俩和那些红卫兵也要走,龙新芳挽留他们说中午吃炸酱面。

    他们走后李殿赋说蒋兆京这孩子变化真大,去年夏天给他补课时,不问问题他能一天不说话。留他在家吃饭他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叫吃就吃。吃饭时给他夹菜,他满脸通红,身子来回扭动。这才一年的光景,敢和齐老头子对骂了。

    第十五章

    躲过抄家一劫,李殿赋心情轻松地到了办公室,钱处长询问他昨天抄家的事,他编一套瞎话搪塞过去。老赖假装关心地问他红卫兵打他没有?可逮住机会,李殿赋一本正经批评老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毛主席的红卫兵怎么能够打人呢?上纲上线老赖这么说就是污蔑、诽谤、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攻击文化大革命。老赖苦笑着听着,不断地检讨,担心地看旁边人的表情,结果心里窝囊了好几天。这是他和李殿赋认识以来,有案可查的第一次失分给李殿赋。

    老雷对李殿赋使眼色,两人来到偏僻处,他说李殿赋家已经被抄了,红卫兵就不会再去,他想把他收藏的那些邮票、火花藏到李殿赋家去,免得被红卫兵抄走烧了。李殿赋说老雷的哪些邮票、火花有好几个大柜子,搬来搬去,邻居都看得见,藏也白藏。如果一定要藏,也要藏到齐老头子他们家去,人家是工人,保险。说着这些话他巴不得红卫兵去老雷家,可有人和自己做伴儿的了。

    老雷还真的去找齐老头子,齐老头子给大儿子打电话,大儿子开来汽车把这些东西拉走,藏到农民家。多少年以后老雷跟姑爷要这些东西,姑爷不给,翁婿对簿公堂。

    李殿赋的好心情只延续了一天,第二天下班回来,老远看见自家门板露着白木头茬子,明显看得出来是被什么利器砍过。门上的铜铺首门环和下面的门铁也没了,露着簇新的门板。

    他顾不得斯文,上去咚咚地擂门。龙新芳开开门,李殿赋闪身进去,龙新芳摩挲着胸脯说他干吗这么玩命的敲,以为是齐老头子来了。李雪一把抱住爸爸的大腿就哭,李岚也眼泪汪汪的。这时候李殿赋才发现影壁墙上原来刻着“福禄寿”的砖雕被刨掉,抹上一块“最高指示”牌,刚刷上去的黑浆把周围的墙溅的都是黑点子。

    “他们把门给砌上了。”龙新芳委屈地说。

    今天上午邱大妈陪着一个红卫兵小伙子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扛镐拿锨的工人。这个红卫兵对龙新芳说,他们家的七间房要分成三份,北屋三间算一份,东西厢房各一份。李殿赋他们可以先挑,剩下的一个礼拜之内腾空,给劳动人民住。红卫兵说完朝两个工人一挥手,他们抬进砖、和了灰,把北屋通往东西厢房的门拆掉,砌上砖。

    邱大妈还向龙新芳宣布:花、鸟、鱼、鸽子、蛐蛐、蝈蝈……都是“封资修”,不准养,龙新芳立刻动手拔葡萄坑边上的花。又问外院南墙根儿种的丝瓜西葫芦什么的要不要拔?红卫兵小伙子说这些是“南泥湾精神”,不但不要拔,以后还要多种。

    大门上刻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门联,红卫兵小伙子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抄起瓦刀清除。他一边剁门板,嘴里一边高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家里只有龙新芳和李雪,她吓得已经钻到写字台底下,红卫兵大哥哥在外面剁一下门板,李雪在黑影里眨一下眼睛。

    临走,红卫兵说铺首上的动物造型是妖魔鬼怪,叫工人撬下来。两个工人撬了铺首,顺手把门铁也撬走,出了胡同口卖了废品,完了哥俩去喝酒。

    听完龙新芳的叙述,李殿赋走到新砌的墙跟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无可奈何。

    晚饭后小芹和邱大妈来了。

    下班回家听妈妈说了白天的事,小芹说应安慰安慰人家,就拉着邱大妈一起来了。

    见了李殿赋两口子,邱大妈说当着红卫兵的面,她说点难听的话,叫李殿赋他们别往心里去。还告诫他们这年头千万别硬顶,好汉不吃眼前亏。龙新芳连忙向她致谢,说多亏邱大妈和小芹送信儿,不然上回就得让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把家抄了。“可没这么回事啊,你们别瞎说,我不知道西安门中学红卫兵抄家的事。”邱大妈晃着手里的蒲扇,一个劲眨麻眼睛。李殿赋连忙把孩子支开,然后再次向邱大妈和小芹致谢。

    过去邱大妈来,说客厅太师椅硌屁股,不进北屋。这回来,李殿赋他们往北屋一让,她忽然觉得进不进北屋有了政治意义,于是不嫌硌屁股,犹豫一下都没有就进来。

    她四肢僵硬地坐在太师椅上,看见正墙上原来挂四扇屏的地方换成毛主席画像和“最高指示”,表扬李殿赋他们比过去革命了。“哎,那光屁眼子小人呢?”她问。柜子上原来摆着一尊石膏的维纳斯,现在没有了,李殿赋说给“处理”了。“处理了好。”邱大妈说,“哪有大丫头不穿衣服的?多寒碜。这要让红卫兵看见,哼——”

    李殿赋问邱大妈他们这些腾出来的私房给谁住?邱大妈说上缴的私房一部分由街道自己支配,一部分归房管所分配。龙新芳说:“主任,我们家住房多,理应拿出来给劳动人民住,我就担心搬来的人家合不来,闹矛盾,您要是搬来就好了。您搬来吧,咱们做邻居,您搬来吧。”龙新芳把椅子往她身边拉拉,手拍她的膝盖。

    小芹听了喜不能禁。

    李殿赋听了赶快使劲咳嗽:要搬来的都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和劳动人民“合不来”,你这不是找挨斗吗?

    “我搬你们院来?那赶情好,这大瓦房住着得儿得儿地。不中,让谁搬,那得走群众路线,听群众的。”邱大妈大门大嗓地说。“得儿得儿地”是他们老家唐山话,“棒极了”的意思。

    邱大妈他们要走,龙新芳拿出一个包裹,说是专门送小芹的。这包裹里还是龙新芳的一些衣物。

    晚上上了床,小芹翻来覆去睡不着。上次看见李露和陈玉珊在一起,她心堵了好几天不想吃东西。今天龙新芳特意送她这么多穿的、用的,她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暗示。如果真的和李露哥成了,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到那时,自己一定要争气,给他们李家生他五六个胖小子。每天还要变着法儿给李露哥做他喜欢的吃的饭,让他身体棒棒的。到了晚上睡觉,还要给他揉背按摩,叫他每天都舒舒服服的……她想到要备置的家具,进而想到房子。自己家只有一间小平房,自己睡的小屋是前两年爸爸和弟弟动手盖的,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李露哥家倒是有房子,可是已经充公,劳动人民马上搬进去,到时候我们结婚住哪儿啊?隐隐的,她觉得自己的利益被什么伤害了。

    屋门一动,李露哥进来了!小芹大惊。李露说教她游泳,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他们就得了什刹海游泳场。一下水,她忽然发现他们俩都赤条条的,她正不知所措,李露哥一把把她抱住,顿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传遍她的全身,酥酥的。醒了,下身还在微微的跳,一摸,内裤湿乎乎的。她睡不着了,反反复复回味他们拥抱的情景,又按照梦里的情节继续编故事给自己享用……

    到了这个星期的礼拜日,小芹和别人换了班,假说去什么地方看大字报,特意穿上好衣服,跑到平安里31路车站等李露。

    平安里是31路公共汽车的终点,星期天从清华大学回家李露都在这里下车。她想好,见到李露第一句话要说“陈玉珊她爸是历史反革命”,第二句话要说“我爷爷是挖煤工人”。

    来一辆31没李露,再来一辆还没有,天都暗下来,小芹不死心,在便道上徘徊。旁边是一间司售人员休息的小屋子,小芹马路边上走来走去,小屋子里面的人早已注意到她。

    “看,这丫头站半天了,大热天的,干吗呢?”小屋子里甲某人问。

    “疯子吧?看她穿的。”乙某人回答。

    “没错,我看也像是神经失常了。没准是资本家的千斤,让红卫兵抄了家,受了刺激,疯了。”丙某人说。

    “哪儿呢、哪儿呢?我看看。”丁某人听了把脑袋凑近窗户往外看。

    来之前,小芹把龙新芳给的旗袍穿了脱、脱了穿,还是没敢穿出来,最后鼓起勇气穿皮鞋出来。这皮鞋是里面带毛的靴子,冬天穿的,还是半长筒的,现在才阴历八月,不怪人说她“疯了”。

    邱大妈他们走后李殿赋两口子和李云一直合计到深夜,房子分成三份当然北屋最好,可是房东都是住北屋,红卫兵抄家进门也是直奔北屋,得了,北屋还是留给工人吧。有钱不住东厢房,他们决定要西屋。

    提前好几天一家人搬进西屋,一张双人床、两张单人床、缝纫机等等放在里间,写字台和原来的饭桌碗柜挤在外间。晚上睡觉两个丫头睡双人床,两张单人床摞起来,李殿赋两口子一上一下,李云则睡外屋写字台。

    睡上铺到了上边,李殿赋脱裤子坐着脚没地方踩,一站起来,“咚”,脑袋撞上天花板。孩子们先是不敢笑,看爸爸自己乐了才哈哈笑起来。李殿赋半躺半卧地脱裤子,说解放前他的同学孙大方被国民党抓去,关他的小屋就是站着直不起腰、躺着伸不开腿,大概就跟这差不多。

    两间屋放不下七间房子的东西,多余的家具要处理,龙新芳把几个箱子、条案和太师椅什么的送给邱大妈,邱大妈说什么不要。最后算是捐给居委会,箱子用来盛文件,晚上值夜班拿条案当床使。

    第二天吃过午饭,龙新芳听见街门响,开开门齐老头子竟然站在外面。“李太太——”他叫龙新芳,脸上讨好地笑着,跟二十年前初次见面一样。

    原来街坊四邻见面,都称呼龙新芳“李太太”,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再没有人这么叫,现在突然听到太太两个字,还是齐老头子叫,龙新芳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您请进。”龙新芳让他。

    齐老头子胡噜胡噜秃脑壳,腼腆地看龙新芳。龙新芳又让了一次,他才进了院子。龙新芳记起第一次他来家里串门,他就是这样扭扭捏捏。

    “您房子腾得怎么样啦?准备住哪几间?”齐老头子和蔼地问。

    龙新芳如实汇报:“我们住西屋。”

    齐老头子走到西屋窗前朝里面望望,说:“够挤的,你们一家子住西屋。”

    孩子们都在西屋待着,齐老头子往窗前一趴,屋子里一暗。

    从西屋台阶上下来,他说:“过去你们住七间,现在住两间小西屋,肯定不习惯。不过嘛,劳动人民住房都紧张,都是祖孙三代住一间小破屋。是不是?”

    “那是、那是,住小屋有利于我们思想改造,向劳动人民看齐。”龙新芳应酬说。

    “这些家具——”不要的家具堆在东屋窗户前,齐老头子往那边看,拉着长声。

    “这些放不下了,这些家具都不要了。”龙新芳诚实坦白。

    “能不能……卖我几件?”今天齐老头子是得到消息,特地跑来讨便宜的。

    “卖什么啊?您看哪件好您就拿。”

    “这几件怎么样?钱,我可得给啊。”他上去用手弹一下家具的面板。

    “行……好……不能要您钱。叫孩子帮您搬吧。小云——”龙新芳喊儿子。

    “不用。”齐老头子摆手,“这么着,这、这几样东西先、先放在这儿。”他的话有些不顺溜,两只手在一起搓,“我、我……过两天……我搬过来。”

    “什么?”龙新芳没听清楚。

    齐老头子穿件背心,进门时就春饼似得卷到胳肢窝,这时候他扣扣耳朵眼儿,又扣肚脐眼儿,说:“是……这么回事,过两天……搬来,我们家搬来……住你们东屋……行吗?”他目光小狗小猫看见主人似得温顺。

    “好……和您做邻居……好……”龙新芳喘着粗气说,把装笑的事情都忘了。

    “咱们做邻居,我这个人处长了您就知道了,特讲义气。”他说。

    齐老头子走后龙新芳没心思再干事,李殿赋下班回来她饭还没做。说完白天的事龙新芳说干脆换房搬走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李殿赋说这房子刚盖好十来年,换房搬走到哪儿找这么好的房子?上策是去找邱大妈帮忙,让她设法阻止齐老头子搬过来。如果不行,那只好投降,贿赂齐老头子一百斤粮票。这是中策,下策才是“换房搬走”。

    李殿赋教了龙新芳一些话,晚饭后她去找邱大妈。

    胡同里上缴的私房归居委会分配的有几十间,分配工作安排给齐老头子负责,听了龙新芳说的,邱大妈半信半疑。“分房子的事情归他管,不能一事当前他先替自己打算吧,我想他不会吧。”邱大妈说。

    归居委会分配的这几十间房子,数李殿赋他们的最好。

    “这是齐主任白天亲口说的,他要住我们的东屋。”龙新芳说。

    李殿赋的东屋由居委会分配,北屋交给房管所,这些情况对外是保密的。听说齐老头子要占东屋,邱大妈相信是真的,心说这家伙真敢胡来。

    “邱大妈,要是和他住一个院,您说,这日子怎么过啊。您给我们想想办法,别叫他搬过来。”龙新芳说。

    “我再了解了解情况。他龙婶,是不是他说着玩啊。”邱大妈说。

    “好吧,您费心了。您也别为难,不行我们就换房搬走,惹不起还躲不起。”龙新芳赌气说。

    小芹一听有点着急,说龙新芳:“龙婶,您别急。我妈这个人您还不知道,她越不吐口、越不下包票、就越能办成。您放心,啊,您放心。”

    第二天邱大妈装作例行公事,问齐老头子分房的工作进展的怎么样了?齐老头子说哪间分给谁、哪间分给谁,不提李殿赋他们的两间东屋。邱大妈问22号院的两间东屋准备给谁?齐老头子吭吭哧哧地说:“我正想和您汇报呢。咱们胡同里,您说,是不是李殿赋的问题……比较复杂。出身复杂,社会关系也复杂,我想……我们家搬二十二号去,便于……监督他们改造。搀沙子。”

    邱大妈笑笑,中午回家叫儿子去告诉龙新芳这么这么办。小芹弟弟跑来,把妈妈的话转告龙新芳,让她这么这么办。小芹弟弟走后,龙新芳把李岚叫过来,让她吃完饭去亚茹他们家这么这么说,一定要当着亚茹他妈的面说,什么时候亚茹他妈骂人了,什么时候李岚的任务算是完成。

    亚茹叫袁亚茹,也住在大王庙胡同,和李岚一个班,还是一个学习小组的,从一年级起她们俩上学同去同回,是好朋友。

    亚茹家祖孙三代五口住着两间小平房,李岚进来时,亚茹他妈正盘腿坐在炕沿儿上转着陀螺捻麻绳。李岚叫声阿姨,就和亚茹趴在旁边玩叉拐。分配上缴私房的消息早传开,胡同里住房紧张的劳苦大众都盯着呢,没等李岚开口,亚茹他妈主动问他们家的几间房子腾得怎么样了?李岚说该腾的都腾完了,他们全家睡西屋,东屋给齐叔叔住。

    “齐叔叔?哪个齐叔叔?”亚茹他妈扶住陀螺,看李岚。

    “齐叔叔就是齐主任啊。”李岚说。

    “齐老头子?操他妈的,他住你们院?他住的还没我们紧张呢,凭什么他住?操他妈的。”亚茹他妈用陀螺一砸做活的簸箕,簸箕扣在地上。

    “操他娘个逼的,当干部的就会给自个捞好处,跟兔崽子没完。”亚茹爷爷坐在外屋抽烟,他用烟袋锅敲着桌帮,烟锅里的烟草带着火星跳出来。

    亚茹他妈翻身下炕,蹬上一只鞋,蹦着脚又蹬另一只鞋,嘴里说着“找丫挺的算帐去”,推门出去。

    亚茹他妈的厉害在胡同里是有名的,她一阵风似得卷到居委会。居委会是隔出来的一所独立小院,三间北房,一明两暗。左边的小屋只有齐老头子一个人,进门亚茹他妈对着齐老头子就喊:“我说,齐主任,有什么好事,你们当领导的是不是得先让着我们群众?毛主席说啦,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你们当领导的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你住房有我们家紧张吗?你凭什么搬到二十二号去?!”

    右边的小屋里邱大妈正组织一群年轻妇女在学习如何使用避孕工具,亚茹他妈这么一嚷嚷,右边小屋门口立刻出现十几张妇女的脸,都带着惊讶。齐老头子坐着没动,拿眼睛瞪亚茹他妈。

    “齐主任,您这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事情当先、先替自己打算,是个人主义。”宋家媳妇从里屋走出来说。

    宋家媳妇身后跟着若干交头接耳的年轻妇女,宋家媳妇话音一落她们都喊“就是”,围着齐老头子的办公桌站定。齐老头子不敢不笑了,哄孩子似得问亚茹他妈从哪儿听来的?亚茹他妈不客气地说管得着吗,齐老头子说不了解情况别瞎说,语气还是那么温和。

    看齐老头子说话没底气,妇女们都猜到是怎么回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嚷嚷着。

    “齐主任,您够可以的,我们家祖孙三代住一间小屋,胡同里谁都知道,连窗户都没有,您住的比我宽裕的多了,您凭什么搬二十二号去?”宋家媳妇追问。

    齐老头子有些生气,呵斥宋家媳妇:“你跟着起什么哄?十七号院的两间准备给你了。”

    “十七号?齐主任,您真聪明,十七号的能和二十二号的比吗?十七号的都快塌啦。要不然您去住十七号得了,我去二十二号,怎么样?”宋家媳妇说。

    归居委会分配的这几十间私房,除了李殿赋他们家的那几间,其它的都是有皇帝那会儿盖的,屋里砌着火炕。

    齐老头子身边的妇女越来越多,有问的、有骂的,有脸发红的、有脸发白的。邱大妈看火候差不多了,从里屋走出来,说:“你们吵吵什么?谁说齐主任搬二十二号去啦?搬了吗?齐主任不是还住着自己的两间小破屋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分房这件事,请大家放心,我们会做得公平合理,叫大家伙儿满意。这么多年,齐主任为人大家伙儿操心大家都看见了,大家伙儿应该相信齐主任,是不是?啊,这么多年人家一直勤勤恳恳的,容易吗?”亚茹他妈他们都不满地看邱大妈,“你甭用眼瞪我——”邱大妈说亚茹他妈,“你甭用眼瞪我,这么着,你去通知,凡是准备要房的都来开会。这回咱们学大寨,自报公议,快刀斩乱麻,来个麻利的。省得你们疑鬼疑神的,冤枉好人。好不好?”

    “好——”妇女们都喊。

    亚茹他妈在胡同里一路吆喝,人们云集到居委会。屋里、院里站满了人,邱大妈索性把会场挪到大树底下。自报公议举手表决,半天下来几十间上缴的私房分完。结果宋家媳妇住房在胡同里最紧张,李殿赋的东屋分给她,亚茹他妈张罗了半天一间没分到。

    晚上亚茹他妈跑到李殿赋家。她管李殿赋叫“李先生同志”,管龙新芳叫“李太太同志”,“ 李先生同志,李太太同志,我们家亚茹和你们李岚从小那么好,我们要是搬过来,孩子好、大人好,咱们好上加好,那多好啊。让我们搬你们院来得了、让我们搬你们院来得了。”亚茹他妈说,“我们搬来,咱们相互之间有个照应,您去说说,李先生同志,您去和主任说说,就说喜欢我们,叫我们搬来。您去说说、您去说说,您去和主任说说。跟您说吧,让谁来也别让宋家媳妇搬来,那娘们儿,可不是个玩意儿呢,搬来你们后悔吧,天天和你们找茬儿打架。”

    李殿赋说房子现在是公家的了,让谁住不让谁住,都是上边定,他去说也是白搭。

    宋家媳妇两口子有俩孩子,连同婆婆住一间没窗户的小南屋。没窗户冬天还将就,无非是空气臭一点,早上起来都跟中了毒气弹似得走路打晃儿。到了夏天就要了命,傍晚时分,屋里呼呼地往外喷火,进去睡觉没有点下地狱的精神还真不行。分房结果一出来,宋家媳妇一溜烟跑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婆婆。宋奶奶听了拉下脸,陷入沉思。

    “您怎么啦?”宋家媳妇问婆婆。

    “二十二号的房子是人家自己的,咱们去住行吗?这可是占人家的便宜,弄不好要遭报应的。”婆婆说。

    宋师傅下班回来媳妇把婆婆的话告诉他,小俩口都说宋奶奶缺心眼、迷信。宋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入了教,文化大革命之前,到时就去西什库教堂做礼拜。

    宋师傅是宋奶奶生的,他可不相信什么神仙皇帝,他同媳妇一起做妈妈的工作,说帝修反利用宗教麻痹劳动人民。

    宋家媳妇现身说法:“你们北方人窝囊,胆小,我们老家的贫下中农,冲到地主老财家里,逮什么吃什么、见什么拿什么,困了上床就睡觉,孩子(鞋)都不脱。”

    宋师傅疑惑地看媳妇,问:“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没见《人民日报》登啊?”

    “还是你和我说的,怎么忘记了?”宋家媳妇说丈夫,从炕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他。

    小册子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单行本,宋家媳妇说的是四十年前他们老家发生的事情。

    左右为难的宋奶奶,最后是儿媳妇的一句话让她下定决心。媳妇的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她说他们住李殿赋的房子不是他们霸占,是这么多年宋奶奶敬仙、敬神修来的福份。这话老太太爱听,可老太太明白现在正在闹革命,敬仙、敬神那是“反动”。于是她批评儿媳妇这么说不对,世界上没有神仙,这辈子能够住上大瓦房,都是托毛主席的福。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从这天起,宋家媳妇歌声不断,唱着上茅房、唱着做饭、唱着做活儿。只是除了歌词唱对,其它的地方都被她进行了自由发挥,而且每次唱和每次唱发挥的都不一样。

    第十六章

    亚茹他妈第二天又跑来,给龙新芳送上一包点心。龙新芳说什么不要,推来推去,开始亚茹他妈还笑着,见龙新芳是真的不要,她虎起脸,炸药包似得把点心举过头顶,说:“您要是不要,我把它扔茅坑里去。信不信?”

    这架势龙新芳不敢不收。收了点心,亚茹他妈拉着龙新芳避开孩子,走到外院南墙根儿,“李太太同志,我们家的住房条件您是知道的,两间小破屋,三代五口人,和公公出来进去的别提有多别扭。我们想这么着,李太太同志,您这不是已经把房子腾完了吗?等下午孩子他爸带人来,我们就搬进来。”亚茹他妈说。

    “批准你们了?”龙新芳以为上级批准亚茹他妈他们搬他们院。

    “批什么?我们是工人阶级,我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啊,你们自己批自己?这、这、这行吗?”龙新芳吓一跳。

    “这和您没关系。李先生同志不是说啦,您这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公家的房子您就甭管啦。公家的房子就是我们是工人的,都是工人,凭什么他们宋家能住我们不能住?我是看得起您、相信您,和您说,您可别把我‘卖’了。说出去,可别怪我不客气。”亚茹他妈脸一拉。

    “我不说、我不说……要是邱大妈问起来,我可说我一点不知道,你们是突然袭击。”龙新芳说。

    “等我们下午搬完,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您到大街上喊去我们也不管。”亚茹他妈说。

    下班回来李殿赋进了胡同,远远看见大街门敞着。这么多年,独门独户,他们家的大街门平时总是关着的,现在敞着,李殿赋猜想是宋家媳妇搬进来。

    进了大门,对面的影壁下靠着一辆水管子焊的自行车,李殿赋以为是宋家媳妇他们的。这时亚茹从屏门里面探出头,叫声李大爷。李殿赋答应一声,认为她是来找李岚玩的,没当回事。进了里院,地上堆放着烂砖头、破木头箱子和一些杂物,一个妇女头上包块毛巾在收拾。见到李殿赋她直起腰打招呼,李殿赋一看,竟是亚茹他妈。

    “呦——”,李殿赋愣在那里,难道母女俩一起找李岚来玩?他四处找宋家媳妇。

    “给您添麻烦啦……”随着话声从东屋出来一个高个老头,光头,山羊胡子,双手抱拳给李殿赋作揖。这是亚茹的爷爷。

    “客气、客气。”李殿赋连忙回礼。

    “李先生,我们搬来了。”亚茹他爸也走出来对李殿赋说,“跟您没关系,有什么事情我们担着。”

    “啊……你们住东屋啦?换啦?”李殿赋应着,以为他们和宋家媳妇换了房。

    龙新芳示意李殿赋赶快进屋,进屋后龙新芳把事情经过和他一说,李殿赋说亚茹他们家胆子真够大的,不过随便,爱谁住谁住,亚茹他们住没准对他们还有好处呢。

    大街门处一阵乱响,还没看见人,声音先传进来:“缺了八辈子德喽!不要脸的玩意儿!比肯尼迪还坏!比‘赫秃子’还坏!比走资派还坏!干吗抢我们的房子?”宋家媳妇从屏门冲进来,冲到亚茹他妈跟前险些刹不住车倒在她怀里,她指着亚茹他妈的鼻子骂。

    抢占了人家的房子,亚茹他妈自知理亏,她身子后仰,脸摆来摆去躲闪宋家媳妇的手指头。她比宋家媳妇高出多半头,块头又大,身子往后一仰肚子差不多顶着宋家媳妇的胸口。宋家媳妇毫不畏惧,灵巧地蹦来蹦去挡住企图逃避她的亚茹他妈。亚茹他妈没办法,索性不走了,不带表情的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宋师傅陪着邱大妈和几个街道积极分子进来,邱大妈青着脸,进门就喊:“谁让你们搬来的?!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搬回去。”

    亚茹他爸赶快迎出来,知道邱大妈不抽烟还举着一根给她,陪着笑脸说:“主任,我们家的情况您知道,五口人,祖孙三代,两间小屋,实在困难。那破房子,外面下雨是吧,屋里也下;外面刮风,好,屋里飕飕走凉气……”

    邱大妈推开他递过来的烟,说:“那也不准擅自行动。”

    “爱他娘个咋着就咋着,俺们就搬进来了,咋着吧?要想叫俺搬出去,除非俺躺着出去,别的——甭想!”亚茹爷爷在屋里喊起来。

    为了革命生命是可以抛弃的,亚茹爷爷把两间屋子看得和革命大事一样贵重,宋家媳妇意识到刚到手的新房要落空。她瞪大眼睛求援地看邱大妈,没等得到答复,她“哇”地大哭起来,随后坐在地上,两脚乱蹬,手拍着大腿,边号边喊:“不是人操的玩意儿噢……占人家的房子噢……逼里长虫噢……逼里流脓噢……”

    “我他妈的扇你丫挺的!”亚茹他妈一挽袖子冲上来,两个街道积极分子手疾眼快拦腰抱住她。亚茹他妈回骂着“你逼里长虫、你逼里流脓”,伸出胳膊要抓宋家媳妇的脸,舞动的长胳膊螳螂似得。

    亚茹爷爷从屋里出来。老人家耳朵背,涉及到他个人的事情和别人骂他的话,却听得真真的。出来他不言语,绕到宋家媳妇身后,举起烟袋锅就砸。宋家媳妇觉得后面有动静,无意中一回身,亚茹爷爷打空,跌跌撞撞撞在邱大妈身上。邱大妈正背对着这边和亚茹他妈说话,被亚茹爷爷撞一下,回过身看明白怎么回事,叫亚茹他爸管管老爷子。

    墙角立着一把铁锨,看袁家老爷子动手打自己媳妇,宋师傅跑过去抄起来,一个街道积极分子紧追上去和他夺。亚茹他爸见状跑回屋……邱大妈和这几个街道积极分子劝住这个那个冲上来,拦住那个这个又要动手,邱大妈急了,她跺几下脚,喊:“你们要干什么?!谁他妈的敢动?还有没有王法?放手——”她对几个街道积极分子说,“放手,我看谁敢动?了得了,打,让他们打——我看谁敢打?”

    亚茹他爸回屋拿着擀面杖刚走到屋门口,邱大妈一喊,他就势把擀面杖立在门后。宋家媳妇此时也不哭了,拍打拍打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在衣服上蹭手上的泥。那边宋师傅也不再和街道积极分子夺铁锨,他一撒手,积极分子差点摔一个跟头。亚茹他妈则收回两条长胳膊,亚茹爷爷咳嗽着像没事人似得转过身溜回屋。

    消停下来,邱大妈叫他们站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抄的《毛主席语录》,念“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她读一句,大家伙跟着读一句,前后念了三遍。学习完毛主席的教导,邱大妈说工人阶级打架丢脸,工人阶级最有组织性、纪律性,让亚茹他们家明天太阳落山前搬回去。

    宋家夫妇跟着邱大妈他们走了,亚茹他爸冲着西屋喊:“李先生,让您受惊了。”李殿赋忙出来问他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明天?明年我也不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老子三代贫农,怕谁?”亚茹他爸说。

    “操他娘个逼的吧——”亚茹爷爷出来站在台阶上。他含着烟袋,哆嗦着划火柴点烟。划了几下没划着,倒把火柴头划掉。他哈腰拣起来看看,扔了重新掏出一根。点着烟袋他说:“管的着吗?这是共产党给俺们的房子。‘毛主席语录’又不是对俺贫下中农的。给俺惹急了,俺找毛主席告他们去,去中南海告他们去。”

    “我也去。”亚茹还有一个没上学的弟弟在旁边喊。大家都看他。他先是骄傲地笑,后来有点难为情,扭身走到一边对着墙角站着。过一会儿回过头偷看大家,眼睛里含着泪。

    有人敲街门,亚茹他们一家人面面相觑,都站着不动。李殿赋叫李云去开门。

    李云开开门,一阵响动后,一溜人马跨进屏门直奔北屋。打头的是个男人,他肩膀上扛着一个箱子,箱子压歪他的脑袋,挡住半边脸。天色已暗,看不清是谁,“您找谁啊?”李殿赋问他。

    扛箱子的人后面还跟着大人小孩,大人抱着被子,小孩胳肢窝里夹着、手里拿着锅碗瓢盆,拖泥带水。扛箱子的男人应答李殿赋的问话,周围的人听出是谁各个目瞪口呆。

    那男人走到北屋门前,一侧身把箱子放在台阶上,对李殿赋说:“李师傅,给您添麻烦啦。”他看大家还不甚明白,一拍北屋的门把,说:“我们住啦!我们住北屋,咱们做邻居。”

    说话的人是宋师傅。

    “哈哈——”亚茹爷爷笑了。

    “用我们帮忙吗?”亚茹他爸接着问。

    “您忙您的。”宋师傅爽快地一甩手。

    “我来帮你……”亚茹他妈过去帮助宋家媳妇卸下一捆被子。

    “谢谢啦……”

    “……”

    工人阶级一家亲,言语不多情谊深。

    宋家媳妇也有一个女儿,和李岚一般大,还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又来一个小伙伴,李岚高兴地鼓掌。

    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两家都是“无产者”,水管子焊的自行车跑两趟,亚茹他们的全部家当就拉完;宋家人马进出几个来回,饭锅、劈柴、煤球……都搬过来。东西往屋里搬之前,宋奶奶要全家老小在门口站好,对着北屋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鞠躬完了别人开始忙活儿,宋奶奶又矗立了一会儿,默默向“主”说点心里话。

    闻讯邱大妈又跑来,大声呵斥他们。两家人都跟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邱大妈是个讨人嫌,好人不搭理她。惟有两家的小孩子惊恐地看着她,邱大妈在北屋喊时,两家的小孩子都跑东屋去;喊完了邱大妈又进东屋,小孩子们又慌慌张张跑回北屋。

    邱大妈声音已经沙哑,龙新芳实在看不下去,把她拉进自己屋,倒上水。邱大妈两腿叉着,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一只手掐着大腿根儿,见李殿赋看她,她赶快把手拿开。她有疝气。

    李殿赋劝她,说别那么认真,谁住不是住,别再把自己气出毛病来。邱大妈狠狠地说:“王八蛋,我绕不了他!”

    李殿赋他们以为邱大妈在骂亚茹他们两家,其实她在骂齐老头子。刚才邱大妈从这里离开照直去找齐老头子,让齐老头子去管管亚茹他妈。齐老头子刚吃完饭正在喝茶,听完邱大妈的情况介绍,不慌不忙端起茶缸子吸溜一口,说亚茹他妈的事他管不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他是“幼稚可笑”的。邱大妈走后,他老婆也叫他去管管。齐老头子把两条腿往凳子上一架,“呸——”他朝前面吐口吐沫,“我去管?拉倒吧。活该!毛主席怎么说来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回够邱老婆子喝一壶了,撺掇那些娘们儿跟我闹,闹吧,闹到自己头上了吧。瞧着吧,后面还得有好看的呢。”

    齐老头子原计划把李殿赋他们的两间东房占上,自己的几间旧房也不交,结果亚茹他妈这么一闹,别说好房子,上百年的破房子也没捞到一间。

    眼看着别人占了便宜,齐老头子老婆心里不是滋味儿,说:“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啊》咱们也抢他一间。”齐老头子扭脸看她,把茶缸子往地上一蹲,说:“对,你把亚茹他妈抢房子的事往外说去,逮谁和谁说。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咱们再说。”

    两家抢房子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都是贫下中农谁怕谁?当天夜里大王庙胡同掀起一场抢房子与反抢房子的革命群众运动。没分到房的人家,四处扒头探脑侦察,瞅哪间房子还空着,马上就往里面搬东西,如果上锁就橇了。已经分到房的人家也迅速行动起来,人手够的连夜搬家;一时不能搬的,就派出年轻力壮的门口站岗,拿上大棒子。

    马爷得到消息,手里提溜着一尺多长的改锥,出了东家进西家,寻找可以下手的对像。连着几家都赶上人家正在往新分的房子里搬东西,看见他还说人手够,不麻烦他帮忙,叫他早点回去歇着。好容易有一间空房子,可是新房客的两个孩子坐在门口放哨,看见他都站起来叫他“马爷爷”。看着孩子马爷不忍心下手。

    李殿赋的北屋是归厂桥房管所分配,房管所来人找宋师傅谈话,宋师傅说亚茹他妈退出东屋他就退出北屋。房管所的人找亚茹他爸谈话,说可以在别的胡同给他们找两间,换东屋。亚茹他爸说可以,但是再搬的房子得和李殿赋他们的东屋一模一样,不是大瓦房不去。房管所的人又去宋师傅和亚茹他爸的单位找领导,领导都劳动改造了,没人接待他们。

    即便这样宋师傅和亚茹他爸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团结起来力量大,分家不分工,两家男人轮流在家值班,没事孩子大人不出门,外人叫门也不开,坚壁清野。谈话口径上也统一起来,甭管是谁找上门来,他们就说我爹——或者我娘——血压高,天天头昏,再催我们,出人命你们可负责。

    这种轮流值班持续了一个礼拜,解除的原因是齐老头子。齐老头子被邱大妈催得不行了,不得不找他们两家谈话。他先轻描淡写地批评他们抢占房子无组织、无纪律,接着问这些天发现李殿赋家里有什么异常,今后发现情况要及时报告给他。齐老头子走后两家男人一核计,第二天警戒解除,踏踏实实上班去。

    事态平息,找天晚上亚茹他爸让媳妇炒了两个菜,打来一壶酒,请来几个哥们儿庆祝乔迁之喜。这几个哥们儿进了门把新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个够,戳起大拇指称赞亚茹他爸手段高明。

    该吃饭了,撩开被子大家铺板上盘腿一坐——蹲着也行。这几个哥们儿先给亚茹爷爷敬酒,亚茹爷爷说这辈子能够住上大瓦房,多亏了毛主席,敬酒得先敬他老人家。亚茹他爸一翻身跪在铺板上,酒杯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永远跟着您老人家闹革命,杀头不低头。要是说话不算话,是狗娘养的。”说完一仰脖子把酒喝下,一串黄豆大的泪珠滚下来。

    亚茹他们家是河南人,有一天,饭后葡萄架底下闲聊,李殿赋没话找话问亚茹爷爷和袁世凯都姓“袁”,是不是袁世凯的后裔?

    “‘猴衣’?吗‘猴衣’?”亚茹爷爷问。

    “后裔就是后代,您是不是袁世凯的后代啊?“

    “俺不认识袁世凯。”

    “您怎么能不认识袁世凯?就是‘袁大头’。”李殿赋用手比划出一个圆(银圆),还把腮帮子鼓起来。

    “噢,你说袁大帅啊。袁大帅谁不认识,俺们是一个庄的,论起来,袁大帅还得管俺叫叔呢。人家可是皇帝的命,有本事,大本事。”亚茹爷爷眉飞色舞。

    亚茹他爸在旁边不爱听,说:“您又吹捧卖国贼。”

    “你小子懂个屁。”亚茹爷爷骂儿子。

    亚茹他爸没有亚茹爷爷富态,除了两个耳垂挂着一对元宵,个子没有父亲魁梧,说话也没老爷子洪亮。

    亚茹他爸不愿意自己和袁大帅搅和上是可以理解的,这些天他一直琢磨着“造反”。他在西直门火车站当搬运工,后来他真的行动起来,带着一帮弟兄们跑到办公室,把站长、书记轰走。站长、书记走后,他们到处看、到处摸,看什么都新鲜。几个小青工头一次打电话,抱着电话机摆弄个不停,结果误拨了火警,把救火车招来。晚上收摊下班,原来摆在会议桌上的几个茶杯都没了。

    第十七章

    一个小伙子臂戴红箍走进胡同,红箍上书“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他无意中一抬头,看见胡同名字改成“革命一巷”,会心一笑。他是李露。

    路过陈太太家门口,他吃惊地停住。大门敞着,一扇门板要散架似得挂在那里。他知道独门独院的住户,一般时候都关着大街门。门里面有一道影壁,人在外面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况,李露犹豫着,想要不要进去看看。他有种不祥之感,急忙往家赶。

    远远地看见自家的大街门也敞着。同样是敞着,李露却一阵欢喜,猜到自己家的私房一定是交给了国家,搬来劳动人民,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进了院子,一个大块头女人在外院水龙头底下洗衣服,李露朝她点点头。一个胡同住着,都看着面熟,亚茹他妈笑了,“你是‘西屋’ 大少爷吧?”她问。

    “您别这么叫我,您就叫我小露吧。我应该叫您……”

    “你就叫我大姐吧,哈哈哈——”亚茹他妈说。

    两家邻居搬来以后,李雪他们自然而然管亚茹父母和宋家媳妇两口子叫叔叔、阿姨,管亚茹爷爷和宋奶奶叫“爷爷”“奶奶”。可是亚茹爷爷和宋奶奶却管李殿赋叫“大兄弟”,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管李殿赋叫“大爷”, 管龙新芳叫“大妈”,现在亚茹他妈又让李露叫她“大姐”,闹不清他们这个辈分是怎么论的。

    李露不置可否,向亚茹他妈表示欢迎,然后走进里院。北屋的房门敞着,宋师傅正好在家,他看见李露迎出来,拉着李露的手,“哎呀,清华大学的大秀才——认识我吧,我叫宋德福,原来是旁边那个院的——”李露忙说认识,“今后我得多向你请教,学习,清华大学的大秀才。”李露谦虚地说宋师傅是工人阶级,知识青年应该向他们学习。宋师傅说:“不敢当。”他拿出一个本子,说:“我现在正在学习诗词,这是我创造的七律,请您批评指正。”

    “你先让人家回家。”宋奶奶说儿子。

    “好,您先回家。反正咱们现在是一个院的了,今后咱们哥俩研究的机会多多益善。我看咱们俩挺投缘,可以做‘万年胶’,不是,是‘忘—年—交’。嘿嘿——”宋师傅说。

    李露心里热乎乎的,这么一会儿多了一哥一姐。

    妹妹弟弟看见大哥,都围过来看他的红卫兵袖章。

    看见大儿子龙新芳眼圈红了。这些天起早贪黑闹革命,李露又黑又瘦,头发老长,他以为妈妈是为这个难受。他搂住妈妈,安慰她别难受。妈妈说能不难受吗?好好的房子,都给他们工人住啦。李露要妈妈正确对待私房交公。

    小妹妹亟不可待告诉大哥陈叔叔死了,李露顿时变色,妈妈详细给他讲了这些日子胡同里和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情。

    “小露——”妈妈偷偷叫他,“他们家这个样,你和珊珊以后怎么办啊?”

    “出身不由己,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相信陈玉珊会和她爸爸划清界限的。”李露泛泛地回答。

    思想进步、办事认真、自己尊重的陈叔叔,和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在李露心里怎么也统一不起来。他几次站起来想去陈玉珊家探望探望,可是又坐下。这不是一般的丧事,关系到政治立场问题,就是去,也应该是冲着陈玉珊去的。生长在毛泽东时代,他相信陈玉珊一定能够和她爸爸划清界限。怎么想着,他站起身往外走,想去陈太太家。走两步他又停下,刚才妈妈说了批斗会的情况,陈叔叔的死,那本棋谱是直接的导火索,爸爸落井下石,真有点不好意思见陈家的人。“小雪——”李露叫小妹,李雪过来,他靠在小妹耳朵旁边嘀咕几句,小妹不断地点头。

    大哥和小妹的举动李雯看在眼里,她偷偷尾随小妹到了当街,问小妹大哥刚才跟她说什么?李雪说大哥要她传话给珊姐姐,一个小时后大哥在北海大桥等她。

    李雯不喜欢陈太太,也不愿意哥哥和陈玉珊好,她塞给小妹三分钱,让她买黑枣去,别去陈太太家,回家大哥要是问,就说“珊姐姐睡着了”。买回黑枣李雪津津有味地吃着,大哥问她玉珊姐姐怎么说的?李雪这才想起大哥交派的任务,忙说“珊姐姐说她睡着了”。

    今天单位组织去北大看大字报,中午小铺买个面包吃了,又转悠一会儿李殿赋就赶回家。一进院子,李露站在屋门口迎接他。李殿赋迅速沉下脸,接二连三地瞪他,使劲地叹气,表示很失望。还担心儿子听不见,走到他跟前又大声叹了一口。

    李露内疚地笑,给爸爸扇扇子。李殿赋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难道不知道红卫兵要抄他们家?难道不知道要给工人腾房子?

    “爸,我这些天特别忙,筹建‘组织’的具体事情,蒯大富都交给我,没黑夜没白天的。”李露说。他接过妈妈手里的洗脸盆,给爸爸打来洗脸水,拿过毛巾,倒进开水,又伸手试试水烫不烫,无微不至。

    想不到儿子在蒯大富的领导下干大事业!李殿赋紧绷着的脸皮松缓下来,“蒯大富?是不是前几天总理、江青在人民大会堂合影的那个孩子?”他问。

    “是啊。那次接见我也去了。”

    “是吗——”家庭成员一起发出惊叹。

    爸爸周身一振。

    他慢慢用毛巾掏耳朵眼儿,闭上眼睛,说:“这么小的年纪你就进大会堂——我还没进过呢——就见江青、见总理,可不要飘飘然啊。”他睁开眼睛。一只眼睛闹罢工,他用另一只独视李露,说:“你要警惕,鲁迅说过,要警惕‘捧杀’,别叫别有用心人捧杀你。”

    洗完脸,父子俩坐下来闲聊,爸爸向儿子打听清华大学的革命形势,完了说这些天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几次提到齐老头子,骂他“不是个东西”,勾搭红卫兵抄他们家,幸亏邱大妈送信儿及时,又有小蒋帮忙,从而化解,言谈中免不了缀以若干个“忘八蛋”。

    李露开导爸爸,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兴无灭资、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一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涤荡污泥浊水的大革命,每个人都要在这场运动中脱一层皮、掉一身肉。“爸,您应该正确对待群众运动,正确对待自己。”李露说,“您想想,您出身在封建没落官僚家庭,又是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学的是雕塑,搞的是艺术,属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解放前您雇过工,咱们家还找过保姆,这些都是剥削行为——虽然不大。所以我认为,您应该端正态度……应该向群众……向红卫兵……”李露琢磨着找一个客气点的词,表达“交代罪行”“低头认罪”之类的意思,没注意爸爸的脸色。

    “放屁!”李殿赋一巴掌下去,桌子上碗里的剩菜汤溅出来,“你放什么屁!教训起我来了?!”

    李露本能地蹦起来,带着慌张。不过很快坐下,脸上神色变得很庄重,看爸爸的目光也不躲闪,相当的沉稳。

    多少年来爸爸一旦发怒,家庭成员从来只有诚恐诚惶的资格——即使心里不怕也不能表现出来。现在李露的表现,大大出乎李殿赋的意料,完全没把他当回事。李殿赋一跃而起,叫道“还了得了”,疾步走到床边找扫炕笤帚,他要打李露。

    没找到扫炕笤帚,他抄起袜子板。龙新芳上去和他夺,说:“这么大的孩子不能再打了。”又回身说李露,“你瞧你,刚回来就惹你爸生气!给你爸认个错。”

    现在的李露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革命小将了,他轻蔑地看着爸爸,倒像是慈祥的父亲看逆子发疯。

    这更刺激了爸爸,他用力和妈妈夺袜子板,开始是耳朵红,后来连鼻子都红了。

    李雯把大哥推出屋,用身体压住纱门。袜子板抢到手爸爸伸手去拽李雯,李雯劝爸爸息怒,又假意埋怨哥哥惹爸爸生气。

    拽两下没拽开女儿,隔着纱门李殿赋用袜子板指李露,说:“我告诉你,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是我当家,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越大越不懂事,大学白念了,敢和我顶嘴。上了一次大会堂,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见了一回总理、江青,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么多天不回家,家里这么多事,你妹妹、你弟弟都出了大力,你倒好,壁上观。不管就不管吧,谁也没说你什么,喝,倒教训起我来了。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不比你差,《资本论》《天演论》《共产党宣言》我都读了——”他每说出一本书的名字便用袜子板敲打一下门框,“上街游行,上前门火车站演戏……我还当过学生会主席……”

    龙新芳在他身后小声说:“算啦、算啦,别生气了,别叫外人看咱们的热闹。”

    亚茹他们家搬来之后,李殿赋不止一次嘱咐家人今后说话要小声点,说“北屋”“东屋”是钉梢的克格勃。

    妻子的话似乎提醒了他,李殿赋朝北屋、东屋望望。北屋、东屋的窗户都罩着冷布,感觉后面影影昭昭好像有人。

    出了屋,李露站在院子中间,揪一片葡萄叶子撕着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瞧他那德行。”李殿赋悄声对龙新芳说。

    龙新芳听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她来到院子,压低声音对李露说:“去,跟你爸道个对不起,承认错误,别叫他闹了,让人家看热闹。给他个台阶,就当他是个小孩子。他等着呢。”

    “妈,您就知道委曲求全、三从四德,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错?”李露说。

    “孩子就得听大人的话。快,给你爸道个歉去。”妈妈说。

    李露瞪妈妈,说:“您就惯着爸爸吧,什么都听他的,活儿又不干,手绢都是您给他洗,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他吃,家务活儿他从来不干,一脑瓜子的封建意识,罚李岚跪搓板……”这时候李殿赋在屋里正在说儿子“充大爷”,李露小声说:“也不是谁充大爷。”

    李露和妈妈这么嘀咕,是有代价的,妈妈不断踩他的脚,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北屋”“东屋”两家的孩子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看热闹,亚茹她妈和宋师傅过来劝架。

    龙新芳觉得太丢脸,她急了,硬拉李露回屋,李露说什么不干。妈妈拉几下由于用力过猛,出溜进葡萄坑,坐在地上,“北屋”“东屋”的孩子看着直乐。

    “叫你哥进来。”屋里李殿赋跟李雯说,声音小而急促。李雯跑出来和哥哥小声说爸爸叫你进去,李露警惕地朝屋里看,怀疑是爸爸的诱敌深入。几年前都上高中了,过年爸爸讲他小时侯过年的情景,李露就是因为放松警惕,随口批评爸爸“宣扬封建”,结果挨了一记耳光,弟弟妹妹都在旁边看着。

    李露跟在妈妈后面走进屋,看见弟弟站在爸爸后面,朝他翘大拇指。

    李殿赋舞动一下袜子板,说龙新芳:“孩子这样都是你惯的。”

    龙新芳歉意地笑笑。在丈夫眼里,孩子的过失永远是妈妈惯的,偶尔口臭屁多也是遗传她。“我惯的、我惯的,赖我、赖我。”妈妈对爸爸说。

    李殿赋又对李露说:“你呀,我看你没多大出息,刚取得这么点成绩就骄傲。我当学生会主席时——”他说着转过身,随意将袜子板一丢,看着其它几个孩子,说他当学生会主席时如何如何,去南口长城秋游如何如何。走到椅子前坐下,他大喝一声:“晚上吃什么?我饿了。”又对李云说:“给我沏杯白糖水。别不舍得,多放点糖。说半天话了。”

    孩子们都有些奇怪,发起脾气来爸爸一向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今天怎么了?

    爸爸是有头脑的,他深谙圣人“成大事者不避小节”的内涵,也清楚革命导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教导。今非昔比,儿子如今是见了大世面的,接着往下闹,“北屋”、“东屋”看热闹还是小事,急了这小子真的和自己玩混的,反倒不好收场,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殿赋忍痛罢手。

    到了晚上,这个家庭又恢复了原有的气氛。李殿赋两口子和李露、李雯、李云还有两个小丫头围着饭桌吃红烧鸡。

    看孩子们都回来了,龙新芳擅自做主把一只打鸣的母鸡杀了,加上去年晾的茄子干、萝卜干、干白菜炖了一大锅。

    “咱们家有一个解放军,现在又有了一个红卫兵,你们五个孩子,五分之二是革命的,啊,我很荣幸。”爸爸坐在桌子上首,春风满面地说,嘴唇上的油腻灯光下闪闪发光。

    两个妹妹每人分到两块鸡肉,李云被父母作大人看,不在分配之列,弄得他反而不好意思去搛,故意把茄子干、萝卜干摆在碗面上。妈妈看见,搛给他半个鸡翅膀,他讨好地搛给哥哥,哥哥笑笑又还给他。

    他们兄弟俩相差八岁,长相哥哥像爸爸,浓眉、高准;弟弟像妈妈,黑皮肤、大眼睛。

    “你们都要向大哥学习。运动开始,他敢于和工作组做斗争——这可不一般啊,连我都没看出工作组是反动路线。现在呢,又在蒯大富领导下开展革命,总理、江青接见。这是咱们家的光荣。可惜不记家谱了。”爸爸继续在说,“‘老子反动儿背叛’,江青改的吧?改得好!‘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反动儿子怎么就一定混蛋呢?你们爷爷、我爷爷、祖爷都是封建官僚,我混蛋吗?我一点不混蛋——当然你们爷爷、祖爷也不混蛋。是不是?我不但不混蛋,我还是革命青年,差点去延安。老子反动儿子可以背叛嘛,江青同志改得好。现在呢,你们大哥给你们做出了表率,职员出身怎么啦?职员出身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小云——”他用筷子指李云,“首先是你,你要争取早点参加红卫兵,职员出身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个家庭订有很多条家规,譬如听长辈训话时不准东张西望、坐着不准把脚踩在椅子面上、不准光膀子上街、女孩子不准翘二郎腿……“食无声”是其中之一。吃饭的时候别人都得装哑巴,可是作为爸爸的他,什么时候他想说就说、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有一回家人聊天说到《游龙戏凤》这出戏,李殿赋点评说老百姓搞破鞋是作风问题,皇帝搞破鞋就是“游龙戏凤”——别人吃饭说话是没教养、农民习气,他吃饭说话别人就必须洗耳恭听,因为他是这个家里的皇帝。

    李殿赋继续在发表高论,他说解放以后中国发展为什么这么慢?过去不知道,现在明白了,都是走资派在捣乱。要是没有他们捣乱,“超英赶美”早实现了。“美国没什么了不起,咱们李家从浙江来北京做官时,美国还茹毛饮血呢。英国,咱们中国这边都明朝了,英国人那头还穿木头鞋呢。小日本混蛋,学生打老师,唐宋他们才开化。跟你们说,咱们中国人比美国人、英国人、小日本都聪明,没有什么事情咱们干不了的。汽车算什么?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比汽车好,不喝汽油啊。导弹那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宋朝就有了。足球——”他看李云,“高俅,高俅知道是谁吗?那时侯就踢足球啦。咱们中国不光有四大发明,还有瓷器、茶叶、漆器、屏风、丝绸、筷子、元宵、粽子……”

    “铁蚕豆、米花糖呢?”李雪补充。

    “国外要是没有那也是咱们的。”李殿赋说。

    “臭豆腐算不算?”妈妈小声问。

    “严肃点!”李殿赋说妈妈,妈妈红着脸左右看看。

    “我和你们妈妈都上岁数啦,你们好好干吧。把走资派清除干净,早点把咱们中国建设好,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啊,让咱们中国和‘大老美’平起平坐……”他越说越动情,竟然放下筷子进行专职演说。

    美利坚合众国在李殿赋嘴里经常被简称“大老美”,李云嘀咕说美国是帝国主义,消灭了它。李殿赋大度地看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李雯抢着说侵略、欺负亚非拉人民的就是帝国主义。

    好吃的让爸爸吃,这也是他们的家规之一。今天饭桌上李殿赋单独吃白面馒头,其它人吃“混合面”的(白面、棒子面各占一半)。

    李殿赋吃馒头有一个习惯,拿过馒头他要先一掰两半,然后把一半的一半再一分为二,然后再一分为二……直到掰得合适大小才放进嘴里。因此他吃馒头,面前总排着一排从大到小的馒头块,像他的又一群孩子。

    他掰一块馒头放进嘴里,说李雯说的是书本上的,国家穷、国家弱,别人就欺负你,你周围就是帝国主义。国家富、国家强大,周围就没帝国主义。历史上汉朝、唐朝、元朝、康乾盛世……周围怎么就没有帝国主义?李云刚要反驳,妈妈桌子下面踩他的脚。

    话锋一转,爸爸给孩子们出了一道题,问报纸上经常提到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指的是谁?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孩子们有说是邓拓、吴晗、廖末沙的,有说是彭真的,李雯说部队师级以上的干部去年就传达了,是罗瑞卿。

    每听完一个孩子的回答,李殿赋的脑袋就顽童似得左右摇晃,嘴里连说不对。李露一直没作声,看大儿子一直不说话,李殿赋让他猜“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谁?

    睡着还说自己“睡着了”,明显是陈玉珊不愿意见自己,这么半天李露身在浮云。看爸爸问自己,他敷衍地伸出两个指头。看见大儿子两个手指伸出,李殿赋欢喜地说:“瞧瞧,还是你们大哥行,有政治头脑,看问题准确。对喽,我看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抓这个二把手。”他也伸出两个手指。

    炖鸡的香味儿把“北屋”“东屋”家的两个小子吸引过来,他们蹲在纱门外面向里面张望,不住问你们吃什么呢。鸡炖好龙新芳给他们两家各送去一小碗,见俩孩子在门口不走,她拿起一个混合面馒头出来。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都过来拉孩子,客气一阵,两个孩子一人拿着半个黄馒头回家。

    饭后,李殿赋表扬李露不简单,能猜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他。“谁啊?”李露反问。

    “啊,你不知道是谁?那你伸俩指头干吗?”李殿赋问。

    “我伸两个指头,一个是指彭真、一个是指罗瑞卿,他们一文一武,合起来要颠覆我们。”李露说。

    “嗨,我看你伸俩指头还以为你说的是他呢。”李殿赋说。

    “谁啊?”李露又问。

    “二把手啊。”李殿赋伸着两个指头,把嘴撮成一个圆筒,说:“刘——”

    “不会吧?”李露含糊其辞。他晓得爸爸说的“刘”是谁,觉得不大可能。

    “不会?”李殿赋从褥子底下抽出一张《人民日报》,点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合影照片,说:“看,毛主席都给他一个后脊梁,还不会?上天安门他都排第七位啦。”

    爸爸只顾跟哥哥说话冷落了别人,洗着碗筷的李雯故意把家伙弄得叮当响;李云嫉妒得嗓子眼儿发痒,决定不把刚听到的有关姗姐姐的消息告诉哥哥;李岚看见爸爸伸着两个指头跟大哥鬼鬼祟祟,也把自己的两个指头举在眼前,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却仍然猜不出有什么含义。她急赤白脸地叫:“‘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到底是谁?告诉我。爸爸您偏向大哥。”

    李雪闹中取静,独自一人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鞋盒子,两只眼睛探照灯似得朝里面扫射。鞋盒子里面装着她攒的毛主席像章,质地有铝的、塑料的、陶瓷的……

    第十八章

    晚饭后李露要回学校,爸爸示意他再待一会儿。把弟弟妹妹打发到外屋,爸爸妈妈同李露谈话。

    先是妈妈发问,问李露在他个人问题上是怎么想的?陈玉珊、小芹喜欢谁?李露没加思考地说喜欢陈玉珊。

    “你喜欢她、她现在未必喜欢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定怎么恨咱们呢。上回西四牌楼碰见我,她都不理我。你说这孩子。”龙新芳说。

    现在白天出门龙新芳都要提前看看陈太太在不在扫胡同,如果陈太太在胡同的南边扫,龙新芳本来是想往南走,这时候她就先往北走,出了北口再绕到南边去;反之一样。前几天大街上她碰见陈玉珊,她不理她,让龙新芳心里难受了好几天。

    龙新芳两手放在腿上,摸索着,说:“也是,谁要是把我爸爸害死,我也不理他——”龙新芳连忙看丈夫,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妈妈的话触到李露的疼处,他基本确定陈玉珊不再和自己好了。

    “这些天你们有来往吗?”妈妈问李露,李露摇摇头,“我看够呛了。你今天回来没去他们家吧?”李露又摇头,“干脆吹了吧,他们家现在是历史反革命啊,听着就吓人。”妈妈说。

    李露沮丧地垂下脑袋。

    爸爸妈妈他们的说话,弟弟妹妹在外屋都听着呢,李雪撩开里外屋的门帘朝大哥招手,大哥让她进来说。李雪过来趴在大哥耳朵边说了些什么,李露顿时两眼放光,还抱了一下小妹妹。

    李雪是向大哥坦白来了,说下午她没去沈阿姨家,骗了大哥,对不起。

    李露来了精神,对妈妈说:“陈玉珊是在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她会正确对待他爸爸的问题。我党的政策是看家庭出身,更看个人表现,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不等于孩子也是,我是相信陈玉珊的。”

    “说是这么说,给蒋介石看病,多大的问题啊。今后你们有了孩子,一问孩子爷爷是干什么的,说是给蒋介石看病的,上学、入党都受影响,你不怕?”妈妈说。

    “没有那么可怕,您应该相信我党的政策。”李露笑笑。

    “怎么没有那么可怕?你没看见你表妹大学都不让上吗?这就是眼前的事情啊。你们这些天不是一直没联系吗?干脆,借这个机会吹了吧。”妈妈说。

    前年,舅舅家的表妹高中毕业接着上护士学校,不允许报考大学。

    “妈,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吧。”

    “你娶媳妇也得想到我们婆媳关系啊。我看你还是找一个干干净净工人家庭的吧,你邱大妈已经把话说给我了,小芹喜欢你,就看你什么意思了。”

    “小芹……也不错,不过和陈玉珊比,我觉得还是陈玉珊适合我。”李露说。

    “什么叫‘适合’?又不是买鞋、买衣服。男女结婚,人品第一,长相说得过去就行啦。”妈妈说。

    “结婚是我个人的事情,您干吗一个劲要把小芹塞给我?”李露说。

    “你怎么说话呢?我干吗要把小芹塞给你,我是觉得小芹好。”

    “您不是就是觉得陈玉珊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吗?我党的政策一贯是重出身、更重表现,出身不能选择,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陈玉珊说,她爸爸给蒋介石看病她过去不知道,要是知道,她肯定揭发。”李露说。

    “陈玉珊什么时候表的态?”爸爸问。

    “我……我相信她会这样的。”

    屋里的电灯被绳子牵着拉在桌子上方,李殿赋坐在灯下,面部隆起的地方都是亮的,凹下去的地方都是黑的。他在吸烟,吐出的烟灯光下显得特别白,烟雾渐渐散开,他被罩在里面,过半天才能出来。

    “‘表态’就是嘴上说说,谁不会?谁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轮到我、我也得找好听的说。”妈妈说,“唉,说起来也是,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可惜了的。说起来陈大夫这个人不错。当大夫就得给人看病,蒋介石要是叫你去给他看病,你敢不去?”龙新芳说。

    外屋传来李云的声音:“给蒋介石看病等于给毛主席减寿,蒋介石要是早点死,中国革命早胜利好几年。如果是我,他请我看病我就去,假装殷勤,偷偷弄点砒霜给他吃。”

    屋外的李云说到这里眼珠转着四下看,真像是已经钻进委员长的官邸,伺机下手。

    里屋的人都笑。

    “你怎么半天不说话啊?”妈妈问爸爸。

    “你说的挺好啊。”爸爸他弹弹烟灰,看着李露,“我原来以为你和珊珊的事情到此为止了。人总得成家立业,不跟珊珊你也得跟别的什么女人结婚。在你们孩子的个人问题上,我的原则是不表态。不表态不是不管你们,放任自流。不表态是在具体问题上不表态,你们自己看着办,找张三找李四你们自己决定,我只说原则。我一贯主张爱情至上,珊珊她爸是历史反革命,你不怕,还和她好,精神可嘉。娶媳妇又不是娶她爸爸,你的做法我无可非议。”李殿赋吐出一口烟,烟雾里他说,“不过娶媳妇看丈母娘,陈太太动不动就挖苦陈玉珊她爸,有时候还当着我的面骂他,让我都不好意思,你说说,让我都下不来台。我担心啊,陈玉珊跟她妈一样,结婚以后你挨欺负,弄不住她。至于今后你的孩子能不能上大学、入党,我看倒是其次,主要女人要贤惠。”

    李露摆弄着爸爸的打火机,看一下妈妈,说:“作为夫妻,谈不上谁欺负谁,大家服从毛泽东思想,服从共产党的领导。”

    “我问你,你看你妈怎么样?”爸爸问李露。

    “我妈怎么了?”

    “你看你妈对我怎么样?”

    “我妈对您当然好了:端饭端茶、倒洗脚水,还管捶腰揉腿、洗手绢……哈哈哈——就差给您擦屁股了。”

    “哈哈哈——”里外屋的人一起笑。

    李殿赋也笑了,自豪地说:“你们妈妈是贤妻良母,娶你妈妈是我的福气。凭我的直观感觉,珊珊不会对你这样。你是知道的,珊珊她爸爸什么都干,连孩子的毛衣都是他打。”

    “这算什么?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妻子三从四德。”

    “我怎么‘三从四德’了?”妈妈不高兴,“你爸爸挣钱养活咱们,伺候伺候他不应该吗?就是‘三从四德’也应该啊。”

    丈夫亲切地看夫人,转眼冷冷地看儿子,“在你个人问题上,我作为父亲这是第一次表态,今后我还不说了。”他说。

    “我今天也表个态,我这是第一次表,以后我还得‘表’,谁叫我是你妈呢。”龙新芳说,“依着我,我喜欢小芹,你妹妹她们也喜欢小芹。说实在的,我倒不完全是因为陈玉珊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我觉得她太矮,娘矬矬一窝,今后你孩子都是五短身材你喜欢?你爸爸老说咱们中国人矮,说弄点洋女人进来做咱们的儿媳妇,今后你孩子都出溜出溜的,对得起毛主席共产党吗?小芹呢,瘦溜溜的,大辫子,多好。我看她和我差不多,得有一米六五,今后你孩子都一米八的大个子,多好?陈玉珊恐怕一米六都过不去。”

    “我喜欢珊姐姐。”外屋李岚说。

    “我也喜欢珊姐姐,我也喜欢芹姐姐,两个都喜欢。”李雪接着说。

    “你是喜欢小芹还是陈玉珊?”妈妈问丈夫。

    “具体的我不说,大主意自己拿,今后好坏是他自己的,你让他跟谁好,以后他们过的不好,都得赖咱们。”爸爸说。

    “小芹文化水平太低,没有什么可聊的。”李露说。

    “是有点。”李殿赋马上说。

    “爸爸一会儿嫌珊姐矫情,一会儿嫌芹姐文化水平低,真逗。”李云在外屋和两个妹妹说,故意叫里屋的人听见。

    “你别乱接茬儿。”李殿赋对着门帘说。

    “告诉你——”妈妈看大儿子,“别觉得你是‘清华大学’就觉得了不得了,好像娶了小芹你屈才。我倒担心啊,人家嫌祸咱们呢。我看就小芹吧,人家是工人,今后对你和孙子都有好处。她妈妈又是街道主任,你说,你要是作了她的姑爷,能差的了吗?”龙新芳说。

    “这些事情让我自己做主吧,您就别瞎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向我爸爸学习学习。操心白头发。我说您怎么那么年轻头发就白了呢?”李露说着站起来,整理东西准备回学校。

    平安里坐上31路车,一个小时到了学校。他没有回宿舍,跑进办公室,他决定给陈玉珊写一封信,寄到她学校去。措辞一路上已然想好,一挥而就,贴上邮票,又摸黑跑到二校门邮局,扔进信筒。

    第二天同学交给李露一封信,李露一看字体,心跳加快——是陈玉珊的!

    陈玉珊给他来过几次信,每次李露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细细地品味。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把信装进口袋,往宿舍后面的小树林走。

    拿到信的第一个一秒钟,他以为是玉珊给他的回信,第二个一秒钟他就否定了。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摸着信,心里有些沉重。每次陈玉珊给他的信,都是厚厚的一摞,信封都要被撑破,今天的薄若蝉翼,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进了小树林,鼓足勇气拆信,看信,李露颓唐地坐在地上。陈玉珊的信极其简洁,只有两行:“从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间开始,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你把我过去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陈玉珊和自己绝交李露有所预感,可是当它真的的到来,李露寝食难安。熬了两天,到了这一天李露找个借口进城,去陈玉珊他们学校找她。

    陈玉珊的学校在故宫附近,原来是一所旧王府。学校门口李露被门房大爷挡住,说今天学校有重要“政治任务”,任何人不准擅入。

    校园里面传出阵阵的乐曲声,雄壮而杂乱,显然是在排练。

    李露和门房大爷套近乎,他爱理不理的,翘着嘴,立在门道中央,眺望远方。

    这学校自从解放后新中国接管,门房大爷就来传达室看大门。红卫兵掌管学校大权以后,任命他负责全校的治安保卫工作。这工作文化大革命前是副校长管的,从此他学着原来副校长的样子,手背在身后,皱着眉头,一般人和他说话他都装听不见。

    又来几个要进学校的人,老大爷一概不让进。邮递员来了,放下信和报纸。传达室外面的墙上有一块布,上面都是小布袋,门房大爷把信和报纸放进不同的小布袋里。李露无意眼睛一瞟,看见前几天他发给陈玉珊的信。

    “大爷……那什么……”李露本来想说那封信是他写的,跟门房大爷要回来,一张嘴他知道根本办不到,于是改口问门房大爷里面在排练什么等等。门房大爷认识陈玉珊,他说今天学生们在排练《红卫兵组歌》,陈玉珊是主角,《组歌》国庆节要在人民大会堂公演。他又问李露是陈玉珊的什么人,李露说是表哥。

    没办法,李露到学校门口对面的树下耐心等候。黄昏时节,歌声停止,越来越多的男女学生说笑着往外走。他们都是初高中学生,男孩子们相互打闹着,有女孩子在旁边,原本不值得争执的问题这时候也吵个脸红脖子粗;女孩子则拉拉扯扯,不断尖叫和尖笑,希望那边的异性注意到自己。“……八角楼的灯光,黎明的曙光……”,七八个剃着光头的孩子胳膊搭着胳膊一字排开,跺着脚,唱着走出来。李露知道她们是女孩子,她们这样是表示和旧思想、旧观念的彻底决裂。

    出来的所有女孩子都穿着军装,又都化了妆,一律的红脸蛋、黑眼圈,李露睁大眼睛盯着,生怕漏过陈玉珊。

    人慢慢稀少下来,还没有看见陈玉珊,李露不免着急。

    “你不是要找她吗?来啦。”门房大爷招呼李露,又指身后。

    远处,陈玉珊和一个男红卫兵并排向这边走来。男红卫兵推着自行车,正在注意听陈玉珊说话。他们走得很慢,从甬道那头出现始终没抬头。

    看见陈玉珊,李露忐忑不安。珊珊越来越近,李露身子一点点往后缩,最后躲到墙垛子后面。

    陈玉珊和那个男红卫兵进了门道,门房大爷五指并拢举在太阳穴向男红卫兵喊“报告”,说今天一个外人和野孩子也没放进去。看来这个男生是学校红卫兵的头头,他连连表扬门房大爷负责任。

    门房大爷手里还捏着李露写给陈玉珊的信,他汇报完工作,又双手把信给了陈玉珊。

    李露慢慢探出头,他看见陈玉珊接过信迅速塞进兜里。在这同时,陈玉珊也发现了他,她眼睛瞬间瞪圆,嘴张得老大,忽的双手掩面,呻吟一声,大哭起来。

    门房大爷和那个男红卫兵都呆了。

    李露连忙走出来,男红卫兵戒备地上下打量他,门房大爷向男红卫兵说,这个人是陈玉珊表哥,早来了,他没让他进去。

    男红卫兵勉强笑笑,露出一排小碎牙,目光还是审慎的。李露上去主动和他握手,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说什么。

    陈玉珊蹲在地上哭,男红卫兵俯下身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两句安慰话,抬起头对李露说:“我知道晚了,要不然我能保护她爸爸,给蒋介石看病怎么了?”

    “就是,能给蒋介石看病说明有本事。是不是?”门房大爷接茬儿说,“他——”门房大爷指着男红卫兵看李露,“这是我们学校的领导,石领导。”

    被门房大爷称之“领导”的男红卫兵,和李露差不多高,可是比李露壮实的多。他脚下一双将官靴,腰间的武装带也和别人的不一样,是五十年代那种制式的,李露一看便知,这是一个部队高干子弟。

    “我叫石敢当。目前负责。”男红卫兵说。

    李露也报上姓名。

    石敢当说他们正在排练音乐舞蹈史诗《红卫兵组歌》,总理和江青同志都说《红卫兵组歌》是继《东方红》之后的又一力作,陈玉珊在其中担任主唱。“陈玉珊是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成长起来的革命青年,平时积极要求进步,我们已经考虑批准她参加红卫兵。”石敢当说。

    陈玉珊已经不哭了,站在一边在抽泣,石敢当又过去安慰她,叫她不要哭了,免得耽误明天的排练等等。看石敢当那股情意绵绵的劲儿,李露受不了,他也凑过去。石敢当看看李露对陈玉珊说:“跟你哥哥回家吧。”

    三个人下了大门台阶,门房大爷急忙进传达室拿出打气筒,举起来,喊:“石领导,您还没打气呢。”

    石敢当没回头,只是朝后面摆一下手。

    老大爷又五指并拢举在太阳穴,招呼道:“您——慢——走——”

    路上,石敢当问李露和陈玉珊是怎么样的亲戚?李露随口说谁管谁的爸爸叫舅舅。

    又走了一段路,石敢当骑上自行车先离开,只剩下李露和陈玉珊。

    石敢当在时,陈玉珊应付着李露,石敢当一走,陈玉珊脸上立刻没有一丝笑容。她不看李露,只顾一个人向前走,路过一棵树,她靠住,手按住额头。

    “哪里不舒服?”李露问。

    “头晕。”珊珊回答。

    前面是故宫筒子河,“我们到那里坐坐吧。”李露说,伸手要去扶珊珊。

    “别。”珊珊急忙闪开,说:“他说不定躲在秘密地方看着咱们呢。”

    “谁?”李露问。

    珊珊没说话,李露一下明白她指的是石敢当。从刚才石敢当与陈玉珊说话的姿势和语调,还有他的盘问,李露已经感觉有些不正常。

    他偷偷向四周看看,然后一本正经地站在陈玉珊旁边等待。

    “你走吧,我一个人走……”陈玉珊说。

    李露没说话。

    陈玉珊一个人往前走,李露旁边跟着,“你别跟着了……”陈玉珊边走边说。

    “玉珊,我们谈谈好吗?”李露说。

    “谈什么呢?我们没有关系了。”陈玉珊掏出刚才拿到的那封信塞到李露手里。

    “听我说,我们好好谈谈。”

    “我们没有关系了。我的信收到了吧?”

    “即使分手,我们谈谈,分个明白。”

    “你还不明白吗?”陈玉珊站住,问他。

    “明……白……”

    “明白就得了。”

    他们到了公共汽车站,正好一辆汽车进站,陈玉珊上去,李露也随后上去。车上李露几次和陈玉珊说话,陈玉珊眼望窗外,面无表情,李露只好作罢。两个人默默站着,李露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跟着她上车,说什么也要拉她找个地方坐一坐。

    汽车到了西安门,他们下了车,李露说去北海大桥那边走走,陈玉珊摇摇头。陈玉珊穿着便装,胳膊上搭着一件旧军装。李露拉住她的军装,说:“天还早,我们聊聊。”

    “我不想。”

    “玉珊,我仍然喜欢你。”

    “那是你的事。”

    “你不喜欢我了?”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

    李露不想和她争辩,只是看着她。李露还拉着陈玉珊胳膊上的军装,陈玉珊挣脱开,转身要走。李露又伸手拉上,陈玉珊再挣开,李露再拉上,陈玉珊索性撒开手返身朝胡同口走去。

    军装耷拉到地上,李露提起来抖落抖落上面沾的土,疾步赶上,与陈玉珊并肩同行,说:“玉珊,我向你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我很内疚,很自责,我不认同我爸爸的做法。玉珊,你在我心里没有变……如果你不能原谅——是我也会不原谅的——那我接受,我也没有办法……”喉头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卡紧,李露深呼吸,控制一下情绪继续说:“这些年你给我的信,还有手绢、钱包,我一直收藏着,一直没有用……就让我一直收藏吧……”李露声音开始颤抖。他把军装往陈玉珊手里一递,返身走开。

    第十九章

    北海大桥的路灯都亮了,一片通明,李露靠在汉白玉栏杆,望着黑色的湖水,脑袋里木木的。他和陈玉珊经常在这里会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他停留了一会儿,也不回家,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胡同口李露把军装往陈玉珊手里一塞,转身离去,陈玉珊站在那里好几分钟没有动。很奇怪,她看着李露的背影,希望他只是吓唬自己,走几步他就会停下,然后走回来。可是李露低着头,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又希望李露回头看自己一眼,可惜李露一下子就消失在人流里。

    要不要现在去追他?可是追上他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你爸爸出卖朋友可耻吧,总不能说我妈妈叫我不跟你好了吧,更不能说石敢当如何如何……

    默默地陈玉珊往家走。

    陈大夫撞碑身亡,陈太太忽地意识到从此以后与男人天地两绝,永远永远没有再见的可能,一下子,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结婚这么多年,自己对丈夫动辄冷嘲热讽,不问冷暖,甚至没有给他做过一顿像样的饭,丈夫在家里的待遇还不如别人家里的一只猫。结婚这么多年,丈夫每次提出和她一起逛大街、一起去公园、一起照个相……她都找借口拒绝。心灵深处的搅动,一阵紧似一阵,陈太太责怪自己不仁不义,替丈夫难过惋惜,这么一个好男人娶了自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女人。从这一刻起,李殿赋在她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丑很小很瘪三,她觉得自己和丈夫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责任都在李殿赋,至少应该承担百分之九十。出事的那天晚上,她明确要求女儿断绝和李露的关系。

    一边是躺在铺板上盖着白布单的爸爸,一边是泣不成声的母亲,陈玉珊扑进妈妈的怀里,使劲点点头。妈妈要求她第二天就给李露写绝交信,她也同意了,可是真正要写了,手里的笔那么重。结果她一拖再拖,直到前两天才咬牙写了发出。

    本以为把信寄出,一段冤债就此了结,那知道恰恰相反,这封信的发出倒像是打开水闸,眼前总晃动着露哥哥的朗笑和从容的举止,更有上次去清华大学看他、他流泪的面容。她计算着露哥哥接到信的时间,想象他的反应,隐隐约约感觉他会来找自己。

    她原来设想的是露哥哥来家里找她,没想到他会去学校。晚上躺在床上,陈玉珊反复回味白天见面的细节,想到自己对他那么冷淡,她有些后悔。刚责备自己两句,又想到李露爸爸对自己爸爸的伤害,又觉得自己做的无可挑剔。后悔时,内心是痛苦的;肯定自己的时候,内心还是痛苦的。

    陈太太的房子也交公了,搬进来两家工人,他们被勒令住紧靠北面的一间。晚上陈玉珊和妈妈睡双人床,挂一块布帘,弟弟在那边睡一张单人床。

    “你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妈妈小声问陈玉珊。

    “睡不着。”

    “我这里有安眠药,你吃一片。”

    “不要。妈,您哪里的安眠药?”

    “原来你爸爸的。”

    “噢。少吃,安眠药有毒。”

    “你好像有什么事?和我说说。”

    “没事。”

    “你有事,我看出来了,一进门我看你脸色就不好,有什么事情和我说说,你一回来我就看出来了。现在就我们娘儿三个,有什么事和妈妈说说,别叫我提心吊胆的。”

    “真的没有什么事。”

    “妈妈也是从姑娘家过来的,是不是又有男孩子纠缠你?”

    “没有。”

    “是不是还在想李露啊?”

    “没有。”

    “给李露的断交信发了吗?”

    “发了。”

    “什么时候发的?”

    “早就发了。”

    “他没给你什么答复?”

    “没有。”

    “不可能。”

    “就是没有。”

    “你不是说你那个同学,叫石敢当的,跟你不错吗?他怎么样?”陈太太问。

    “什么怎么样?”

    “哪天让他来咱们家,我看看他。”

    “看他干什么?”

    “看看他什么样。”

    “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你这么不喜欢他?那我更得看看了。珊珊,你爸爸过去经常说,活着要有靠山,我过去不理解,现在明白了。石敢当他爸爸不是解放军吗?又是首长,出门坐小汽车。现在‘工农兵’最吃香,工人、贫下中农你能找吗?身上都是虱子。谁敢惹解放军啊?你不是说,石敢当他们家的一个亲戚,解放前给国民党大官当保镖,让石敢当爸爸从老家接到北京藏起来。为什么都是坏蛋,人家就没事?靠山啊。”

    “我是找爱人,不是找靠山。”

    “石敢当对你多好啊。”

    “怎么好了?”

    “老给你钱,又让你参加演出,让你去见毛主席,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要怎么样啊?”陈太太半坐起来,“你是不是还在想李露啊?”

    “没有。”

    “你必须和他分手,听见了吗?呜呜——”陈太太轻声哭起来,“他爸爸害死你爸爸,你不能再和他好了。”

    “我没有想他。”

    “珊珊,我再次明白告诉你,你不断绝和李露的关系,就和我断绝关系。”陈太太说。

    眼泪从陈玉珊的眼角流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第二天早上陈玉珊一出家门愣住了,石敢当站在大门外的树下。

    “你……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没想到吧。我接你来了。怎么样,以后我天天接你?”

    昨天和陈玉珊李露分手,石敢当的确没有偷偷监视他们,但是心里不安。回到家和姐姐说这件事,姐姐说十有八九李露是陈玉珊的情人,结果石敢当也半宿没睡,天蒙蒙亮就动身,从公主坟骑车到西安门,一个胡同一个胡同的打听,哪家是“给蒋介石看病”的,很快打听出陈玉珊的家。

    “我去看看伯母可以吗?”石敢当说。

    “不行,她还没有起床呢。我们走吧。”

    “好,你上来。”石敢当蹬上自行车,叫陈玉珊坐后面货架子上。

    陈玉珊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胡同,别叫妈妈看见,也别叫邻居看见,她敏捷跳上去。

    陈太太每天早上要扫胡同,晚上要打扫公共厕所。她扫着地,一抬头,看见一个红卫兵骑着自行车过来,她赶紧顺下眼睛。这是谁?平时胡同里没有见过他。等这个红卫兵过去,她再看,咦,车后架子上坐着的一个丫头不是珊珊吗?

    “……”她刚想叫珊珊,又停住,会心地笑了。

    监视陈太太劳动改造的是马爷,他也看见陈玉珊坐在一个男红卫兵的后车架子上,“那不是你们家姑娘吗?”他问陈太太。

    “不知道。没看见。”陈太太冷冷回答。

    胡同口有一个公共水龙头,大王庙胡同的老百姓每天都靠它洗衣做饭刷尿盆……水龙头平时是锁着的,一般在早中晚饭前才打开一会儿。为了防止别的胡同的人来这里打水,街道积极分子轮流值日。这周是邱大妈,这时候小芹弟弟正替妈妈顶班,监视着打水的人。他一抬头,看见一个红卫兵骑着自行车,陈玉珊坐在后面。

    回到家,姐姐还没有去上班,他不解地说:“姐姐,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三号’陈玉珊跟一个男的走了。”

    “男的?”

    “是。一个红卫兵,骑车驮着她。”

    小芹眨眨眼睛,露出一点笑意。

    “红卫兵?”邱大妈嘴里嘀咕,心里有一点怕,不会是他们勾人报复我来吧?

    路上石敢当带着陈玉珊,他问她的“表哥”呢,陈玉珊说表哥回他们家了,二人心照不宣。

    下午陈玉珊一进家门,妈妈微笑地看她。自从爸爸去世,很久没有看见妈妈这种发自内心的笑。

    “早上我看见他了。”妈妈说。

    “什么?”

    “早上自行车驮着你的是不是石敢当?”

    “您看见了?是他。”

    “不错、不错,看着蛮憨厚的。”

    “嗯。”陈玉珊不好意思。

    “什么时候叫他来家,我看看。”

    “他可是河北人,农村的。您不是说‘江北人’是乡下佬吗?”

    “不是所有的‘江北人’都是乡下佬啊。我看他身体蛮结实啊,像个解放军的子弟。”

    “他学习不好,什么得不会。”

    “现在不讲究学习了,讲究思想,思想好就行。”

    陈玉珊不再说话。

    “身体这么结实,个子这么高,后代一定身体好。”陈太太继续说。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傻大个子。”陈玉珊说。

    陈太太端详女儿。半响,她叹一口气,搂住陈玉珊的肩膀,轻轻说:“珊珊,你知道,妈妈其实心里并不好受。你相信吗?妈妈心里也很难受啊。可是你想想,你要是嫁给李露,你爸爸九泉之下都会不答应啊。”石敢当和李露的差距陈太太心里非常清楚,她心情复杂。

    陈玉珊在流泪。

    “你相信我说的吗?”

    “相信。”女儿搂住妈妈。

    屋门一响,陈京凯从外面进来,衣服上粘着泥巴。他看一眼妈妈和姐姐,什么也不说,坐到自己床上。

    “谁又欺负你了?走,你带我找他们去!”妈妈气愤地说,“我豁出去和他们拼了,呜呜——”

    有些孩子生来喜欢欺负弱小,爸爸成了历史反革命,在学校陈京凯成为一些同学取笑耍弄的对象。

    这已经不是弟弟第一次这样了,姐姐张罗着让他换衣服,打水让他洗脸。

    第二十章

    连着几天石敢当都来接陈玉珊,只是没在家门口等她,而是在胡同口。见了面,石敢当要用自行车驮陈玉珊去学校。开始陈玉珊不让他带,还是坐公共汽车。陈玉珊坐上公共汽车,石敢当就在下面跟着,自行车蹬的飞快,让陈玉珊一阵阵揪心。等陈玉珊到站下了车,他也到了,不住地用衣襟擦汗,憨笑地看陈玉珊。

    “以后我不来学校了。”陈玉珊说。

    “为什么?”

    “你这样我受不了。”

    “受不了你就让我带你。嘿嘿——”

    “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是‘革军子弟’,我是历史反革命,你……”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喜欢你。”

    “你爸爸妈妈知道怎么办?”

    “我爸、我妈、我姐都知道咱们俩的事啦,哈哈哈,他们不管。我告诉你吧,我姥爷是被镇压的——你可得给我保密,别人都不知道。我爸为了和我妈结婚,差点开除党籍。”

    “是吗?”

    “当然。哎,哪天来我家,让他们看看你?”

    “不去。”陈玉珊说,心里真想去看看他的父亲什么样。

    “那我去看看伯母?”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我去你们家,给你们壮胆,今后没人敢欺负你们。”

    “那也不行。以后你不许再来找我。”

    “我就在胡同口等你,可以吧?”

    《红卫兵组歌》在民族宫剧场彩排,石敢当给陈玉珊两张票,叫她妈妈和弟弟去看。中场休息,陈太太和儿子安静坐着,一个化了妆的小伙子在过道向他们张望,还朝他们招手。

    陈太太他们没有当回事,看陈太太他们没反应,这小伙子就挤过来。陈太太看他是朝自己来的,忽然猜到这是石敢当。

    石敢当叫陈太太“伯母”, 陈太太用力克制着激动,不断说“侬好”。

    石敢当拍京凯的肩膀,凑到他耳朵边说:“你姐姐说你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哪天我给你报仇去。”

    陈玉珊也过来看妈妈,看见石敢当和妈妈在一起说得挺热闹,知道自己中计了。

    石敢当和妈妈也看见陈玉珊,他们一起走进休息室,石敢当对陈玉珊说:“你弟弟多老实啊,这么老实的人还有人欺负,太混蛋了。你哪个学校?”他问陈京凯,“我们家电话你记着,六十六局五六七八。你给我打电话,我去你们学校看看都是什么人欺负你。记着给我打电话,六十六局的,五六七八,好记。”

    “下下(谢谢)你。欺负弟弟的都是胡同里的小瘪三。”陈太太先替儿子致谢。

    第二天陈太太就催着儿子和石敢当联系,陈京凯和石敢当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到了那天,石敢当带几个同学来了,他们都是一身便装,没有戴红卫兵袖章。

    推着自行车石敢当他们跟着陈京凯往学校走,石敢当递给陈京凯半块砖头,说待会儿谁和他“叫差吧儿”,就朝谁的脑袋上砸。“打死怎么办?”陈京凯问。

    “别真砸啊,你要高举轻打,把肉皮打破流血就行啦。一见血他们就傻了,这些市井无赖。”石敢当的一个同学说。

    “你得改改,不能太斯文,谁都是捡软柿子捏,你这样今后怎么干革命?”石敢当说陈京凯。

    陈京凯没有背书包,拿着半块砖头不知道放什么地方好,石敢当又给他一张报纸,陈京凯用报纸把半块砖头包起来,夹在腋下。

    进了学校,李云迎面走来。陈大夫死后,李云去找陈京凯几次,都被陈太太骂走。自此小哥俩再见面,谁都想让对方先说话,往往你看我我看你,撒肩而过。

    陈京凯停住脚,看石敢当,石敢当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问他干什么?陈京凯看一眼李云,李云神色紧张地望着他。陈京凯转过脸,说要去趟厕所。

    石敢当他们等着,有同学问石敢当他的“小舅子”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石敢当说:“要是不回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理他。我非得把他改造过来不行。”

    一会儿陈京凯回来,对石敢当说:“石哥,我把欺负我的几个同学叫出来,你说说他们就得了,行不行?”

    “不行,今天必须收拾他们。京凯,你太懦弱,你们知识分子天生的臭毛病,这要叫你去越南打仗,你还不当逃兵?你不要怕,有我们呢。你看他——”石敢当指着一个同学,“他爸爸是参谋长,不用他爸,他就能把警卫班拉出来。”

    教室里欺负陈京凯的几个同学都在,平时老远看见他们陈京凯都绕着走,这回他们看见陈京凯不声不响地进了教室,也不看他们,他们觉得很奇怪。

    陈京凯不看他们是不敢看,他们却理解为藐视,他们骂骂咧咧朝陈京凯围过来。

    一看不妙陈京凯大喊:“你们不许再欺负我,不然你们要后悔的。”

    “哈哈哈——”那几个同学大笑。

    见此,陈京凯把腋下的纸包放在课桌上,急急忙忙地打。这几个孩子停止大笑,好奇地瞪起眼睛,天真地以为是陈京凯为了讨好他们,给他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等纸包打到最后露出半块砖头,他们还没彻底明白陈京凯要干什么,直到陈京凯把砖头举过头顶,喊“你们谁敢打我,我跟你们拼”时,他们才缓过劲儿来。他们立刻又哈哈大笑,而且笑弯了腰。陈京凯傻傻地看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脸红了。

    笑声戛然而止,石敢当和他的几个同学慢悠悠进来,把这几个孩子围住。这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眼睛开始发直。

    石敢当揪住带头的那个,问他:“你什么出身?”

    “我爸爸是刻蜡板的。”

    “刻蜡板?我问你什么出身?”

    “职员。”

    “他妈的臭职员。你什么出身?”石敢当问另一个孩子。

    “工人。”

    “工人?干什么的?”

    “……弹棉花……”

    “什么他妈的工人,小商贩。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小市民,今天叫你们见见世面。”石敢当转脸对陈京凯说:“京凯,花了他!”

    陈京凯张慌地看石敢当。

    “听见了没有?!我命令你花了他!”石敢当吼道。

    陈京凯举起砖头,胆怯地看爸爸是刻蜡板的那个同学,一个劲咽吐沫。

    “咚——”石敢当给陈京凯后背一掌,“怂包!你是想当地主资产阶级阶级的狗崽子,还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要想当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就花了他。”石敢当瞪圆眼睛说。

    地主资产阶级阶级狗崽子!陈京凯一阵心绞痛,他屏住呼吸,一闭眼睛,抡起砖头拍在那个孩子的脸上——还是没敢打脑壳,怕打死。

    好!李云躲在暗处偷看,暗暗叫好。第一次遇见同学们戏弄陈京凯,他曾经想挺身而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一点勇气。事后他向陈京凯表示歉意,陈京凯很苦涩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走了,什么也没说。

    凯旋而归,路过地安门,石敢当酬谢他的这几个同学请大家吃饭。陈京凯跑去掏钱买了一升啤酒谢这几个大哥哥,石敢当批评他,说抽烟喝酒都是流氓行为,今天买了就算啦,不能浪费,以后不许。

    他们倒上酒碰杯,石敢当说陈京凯表现还是不错,可以打七十分。他又说:“你别担心他们报复你,你这几个同学我一看就是胡同里的,城市贫民,胡同串子,都是欺软怕硬的,他们不敢报复你。那孩子还说自己是‘工人’,弹棉花的算什么工人?小商小贩,贫民窟。”

    过两天陈京凯去学校,心里七上八下。还真的遇见那几个同学,包括那天被他把鼻子打流血的。他们脸色没表情,也不说什么。陈京凯离开学校,又看见他们在校门口站着,胳膊交叉在胸前。陈京凯迟疑一下就朝他们走过去,开始他们都不动,等陈京凯走近,他们向两边散开。这么一小会儿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感悟在陈京凯心底滋生。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陈京凯没有告诉妈妈和姐姐,这次回到家,他兴奋地向他们讲述这几天的事情,摩拳擦掌。妈妈看儿子、姐姐看弟弟一下子满脸笑容都很高兴,“我们凯凯有出息了,真得感谢石敢当哥哥啊,对于这些小赤佬就不能客气。干部子弟就是棒,你今后好好和人家学吧。”陈太太说。

    “石哥让我以后没事就找他玩去。我以后也要像他们似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好好,我同意你去。”陈太太说。

    “我石哥还说了,哪天揍李殿赋和邱老婆子一顿,给我爸爸报仇。”陈京凯说。

    “他干吗要揍李殿赋?”陈玉珊吃惊地问。

    “爸爸死的那些事情我和他说了。”

    “多嘴。”陈玉珊说弟弟。

    “应该说。你不说我也会说的。”陈太太说。

    “我石哥还说……”陈京凯看看姐姐不说了。

    “说什么?”妈妈追问。

    “没什么、没什么。”陈京凯说。

    “说什么?告诉我,不许瞒着妈妈。”妈妈继续追问。

    “我石哥还说不许抽烟喝酒,说那是流氓行为,嘿嘿——”陈京凯搪塞。

    石敢当向陈京凯打听陈大夫死的经过,又问陈京凯他们是不是有一个“表哥”,陈京凯说他们家在北京没有亲戚。石敢当说“表哥”戴着清华大学“井冈山”的袖章等等,陈京凯说那是李殿赋的大儿子,叫李露。石敢当说哪天哪天他去找陈京凯的姐姐去啦,陈京凯说姐姐回家没有说这件事,还告诉石敢当,妈妈已经叫姐姐和李露断绝关系,姐姐也同意了。石敢当说看样子陈玉珊和李露藕断丝连,又说哪天李殿赋,还有邱老婆子,还有这个“表哥”,一锅烩,揍他们一顿。

    就剩他们姐弟俩时,陈玉珊警告弟弟,绝对不许怂恿石敢当去打李殿赋和他们的家人,包括邱大妈,否则他就不是她的弟弟。

    背着陈玉珊,陈太太叫陈京凯约石敢当,她出面在西四包子铺请石敢当吃饭。石敢当按时到了,还给陈太太带来一袋子小站稻。

    见到石敢当,陈太太语音和动作都比较夸张地表现出对他的欣赏。她先感谢石敢当保护了陈京凯,又主动说在他和陈玉珊的事情上,石敢当不要着急,暗示她会慢慢做女儿的工作。
郑重声明:任何网站转载此小说时一定要把文章里面的联系方式和网址一同转载,并注明来源:原创剧本网www.ju20.com 否则必将追究法律责任。
 
代写小品
关于我们 | 代写小品 | 编剧招聘 | 投稿须知 | 付款方式 | 留言版 | 法律声明 | 联系我们 | 广告服务 | 网站地图 | 剧本创作 | 编剧群 |设为首页

本网所有发布的剧本均为本站或编剧会员原创作品,依法受法律保护,未经本网或编剧作者本人同意,严禁以任何形式转载或者改编,一但发现必追究法律责任。
原创剧本网(juben108.com)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UserData} {$CompanyD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