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投稿  | 剧本征集  | 注册登录  | 编剧加盟  | 咨询建议  | 编剧群  | 招聘  | 代写小品  | 设为首页
总首页 |电影 |微电影 |电视剧 |动漫 |短视频剧 |广告剧 |小说 |歌词 |论文 |影讯 |节日 |公司 |年会 |搞笑 |小品 |话剧 |相声 |大全 |戏曲 |剧组 |编剧 |舞台剧 |经典 |剧情
小说创作室 | 编剧经纪 | 招聘求职| 上传剧本 | 投稿须知 | 付款方式 | 留言版 | 广告服务 | 网站帮助 | 网站公告
站内搜索 关键词: 类别: 范围:
代写小品剧本电话:13979226936 QQ:652117037 原创剧本网www.juben108.com
重点推荐剧本
感情纠纷闹离婚心理剧剧本《
农产品销售致富搞笑小品《村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小品《红色
农业小品剧本《村官带货》
乡村振兴小品剧本《村官带货
戏曲音乐剧本《村长的心病》
专业代写小品剧本
代写小品剧本
重点推荐小品剧本
戏曲音乐剧本《村长的心病》
红色历史情景剧剧本《红色黔东
情感音乐剧剧本《庭前调解》
七一建党节小品剧本《最美党员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历史小品剧本
古装搞笑小品剧本《天南地北来
小学生红色教育题材小品《小小
感人故事小品剧《我爱你中国》
小学生表演红色历史题材小品《
乡村振兴小品剧本《村里那些事
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宣传小品《老
电信诈骗和网贷小品《心急的陷
六一儿童节超感人小品《唯一的
512护士节正能量小品剧本(你健
五一劳动节晚会节目爆笑小品《
供电局员工感人小品剧本《照亮
拐卖农村妇女小品《买媳妇》
电视台融媒体小品剧本《融媒体
建设精神文明社会音乐剧剧本《
带领全村农民发展高效农业致富
职校老师学生小品剧本《校企合
工地项目部小品剧本《口碑重要
校园情景剧剧本《我的好爸爸》
预缴税款搞笑小品《欢喜冤家》
政府好政策鼓励回乡创业情景剧
大学生红色爱国思想教育小品剧
乡村振兴音乐剧剧本《最美乡村
市场监督管理局315晚会小品剧本
供电公司智能电表宣传快板剧本
乡村振兴村官小品《致富带头人
您当前位置:中国原创剧本网 > 小说 > 城市小说 > 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
 
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5/1 15:03:28     最新修改:2013/5/1 15:29:02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
【原创剧本网】作者:三无产品
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
 
考察卷一:1966
第一章
“狗日的!”玻璃窗外面出现一张男人的脸,粗眉毛,眼睛瞪着,跟着听见他大骂。
爸爸背对着窗户,听见骂声他回过头去,见是街道积极分子齐老头子。他明白齐老头子在骂谁,他给大家使眼色,意思是别理他。
这里是北京西四牌楼的一家牛奶铺,里面只有一桌食客,其他桌位都空着。这一桌食客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他们刚刚坐下,就这么巧,齐老头子正好从这里路过,被他瞧见。
齐老头子和这一家人住在同一条胡同,相互之间见面不说话。回到家,老婆看齐老头子的气色不好,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齐老头子脱下外衣,狠狠摔在炕上,“狗日的,都文化大革命了,李殿赋一家子还去喝牛奶,过资产阶级生活,吃香的喝辣的,人模狗样的,坐在那儿。”
他说的李殿赋,是牛奶铺那一家人的男主人。
“哼——”齐老头子的老婆撇一下嘴,“喝牛奶怎么了?人家有钱,人家有钱带老婆孩子去喝牛奶,你有钱你也喝啊,谁拦着你啦,没钱用不着看着生气。”她看儿子,“嫁给你这么多年,哪天你也带我们喝一次,让我们也尝尝牛奶是什么味儿的。这么多年了,牛奶?牛尿也没喝过你的啊。”
“废什么话!找擂是不是?来,喝我的,管够。”齐老头子瞪起眼睛,手摸着裤裆。
齐老头子的老婆不说话了,用展布摩挲摩挲桌子出去。
“操你个狗日的!”不知道齐老头子在骂谁。
“爸,晚上我砸他们家大街门去?”小八子说。小八子是齐老头子的小儿子,他想晚上趁没有人的时候,朝李殿赋他们家的大街门扔块砖头就跑。
“滚——”齐老头子眉头一皱,“大人的事情你少掺和,你老老实实学习,把学习弄好了比什么都强。一考试就不及格、一考试就不及格,这回要不是停课闹革命,考试你又得不及格,不及格就得蹲班。以后你别上学了,白费钱。”小八子低下头,齐老头子语气放缓和,“你看看咱们胡同里的人,日子过的好的,啊,不都是干部知识分子家吗?挣钱多的,啊,不都是干部知识分子家吗?‘三号’那家还有可以看电影的话匣子。你哥哥我是指望不上了,爹就指望你能够上个大学堂,当干部,多挣钱,过上好日子……”酸水在齐老头子眼睛里打转,“唉,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老祖死的时候,几块木板拼巴拼巴就埋了,谁知道解放了,日子还是这么难。”
说完这话,齐老头子坐在那里冲着地面发呆。小八子一点点向爸爸身边靠近,看齐老头子没有赶自己的意思,就坐在他的腿上。
齐老头子的老婆再次进来,在桌子上摆上一笸箩窝头、一碟咸菜、一把小葱、一小碗黄酱、一锅棒子面粥……齐老头子的父母加上他们和孩子,一家人子五口,有的上炕、有的坐在炕沿儿,围着炕桌开始进餐。
今天是礼拜天,孩子奶奶咬一口窝头,埋怨大孙子这么多天也不回家看看,齐老头子低着头吃自己的,不言语。齐老头子的老婆偷偷看齐老头子一眼,心话说,爱回来不回来,不回来还剩粮食呢。
齐老头子的大儿子是前妻的孩子,在长辛店一家工厂里当司机,跟后妈不和,平时很少回家。
西四牌楼牛奶铺里面李殿赋和他的家人也在吃午饭。妈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切成一瓣一瓣的馒头,这是这家人就牛奶吃的干粮。
这些这被切开的馒头如果拼凑起来是四个,三个孩子,小丫头李雪十岁、二丫头李岚十三、小儿子李云十七,加上爸爸妈妈五个人,四个馒头平均下了每人半个多一点。吃的这么秀气,倒不是这家人畸形长着鸡嗉子,一个月粮店就供应那么几斤白面,放开肚皮吃,一顿就没了。按照不成文的规定,白面馒头一般情况两个小丫头只能吃半个到四分之三……当然也不能饿着孩子,胃里的空余部分由窝头、白薯、菜团子什么的来填补。
喝牛奶是一件高尚的活动,把窝头、白薯、菜团子带去吃实在不雅,这些东西只能回家去补充。他们这一家人计划饭后还要去逛西单商场,到时候如果肚子叫唤就需要运用意志的力量坚持一下。
孩子们每人拿起一瓣馒头就着牛奶吃起来。每个馒头被妈妈切成四瓣,每瓣和每瓣的相似程度如同双胞胎。馒头切得这样国际标准,是防止孩子们为哪瓣大、哪瓣小发生争抢,让外人看着笑话。这样的事情过去出现过,回到家,爸爸打孩子,嫌他们在外面给他“丧德行”。看着孩子挨打当娘的心疼,暗暗责备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
他们还要了一盘奶酪,爸爸用筷子给孩子分出份,剩下的算是他们夫妻俩的。其实妈妈根本不动筷子,只是爸爸一个人享用,他也不让妈妈,悠闲地自己吃着,不断抬手驱赶苍蝇。
孩子们一点点品尝着牛奶,说说笑笑,又提起上次在前门喝牛奶的趣闻。
今天喝牛奶,几天前爸爸已经诏谕,结果牛奶成了孩子们这两天谈论最多的话题。上一回在前门喝牛奶大约还是多半年前的事,牛奶的颜色还记得,什么味儿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经过艰难的回忆,李雪说是酸的,李岚说是腥的,姐妹二人争执不下,去问小哥哥。李云想想,没把握地说酸的应该是豆汁吧。
“这回得记住牛奶的味儿。”李云提醒李雪。
“哎——”李雪敏一口含在嘴里,一点点下咽,完了吧唧吧唧嘴。
“别吧唧嘴。”爸爸提醒她。
妈妈旁边苦笑,“今后有钱了,天天让你们喝,喝个够。”她说。
“今后有钱了,我还想天天吃窝头片抹芝麻酱撒红糖,吃个够。”李雪说。
“今后有钱了,我天天吃炸油饼、糖耳朵……”李岚说。
“我礼拜一吃窝头片抹芝麻酱撒红糖,礼拜二吃炸油饼,礼拜三吃糖耳朵,礼拜四……”
“吃、吃、吃,就是知道吃?饭桶。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没有得到解放呢?每天水深火热的,暗无天日,你们怎么不想着他们啊?有钱,要支援世界革命,支援越南人民,还有阿尔巴尼亚。”李云教训两个妹妹。
爸爸不满地瞅小儿子,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你就别来了。我这不是干扰了你的远大理想吗?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吗,拉你下水?妨碍你支援世界革命。”李云碗里还有小半碗牛奶,“你别喝了,给妹妹他们吧。”爸爸说。
李云急忙抓起碗,一仰脖子把剩的一点灌下去,完了不好意思地笑。
“好好学习吧,今后也像你们爸爸一样,一个月挣一百块,想吃什么就吃点。”妈妈鼓励孩子。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这家人逛完西单商场走进胡同的家。
北京皇城东西方向各有一座门,东边的叫东安门、西边的叫西安门,西安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灭绝于火灾。自从开始搞文化大革命,西安门大街路南一处政府机关辟为“中共中央革命群众接待站”。从李殿赋他们这家人喝牛奶这天算起,又过了五十一天,毛泽东同志微服私访来到这里,发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文化大革命爆发一百周年的时候,这里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孩子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西安门“中共中央革命群众接待站”对着的一条胡同,名曰 “大王庙胡同”,李殿赋他们一家人就居住在这里。
大王庙胡同呈“L”走向,中间是一个朝东的拐弯,出东口是旃檀寺,解放后成了着名的军事办公区。节约闹革命,隔三差五北京城区就停电,这里沾了 “军事要地”的光,这么多年没停过一次,包括三年自然灾害。
胡同拐弯的地方有一片空场,面积有一个半篮球场那么大,据传这里是祭祀大禹的大王庙所在地。庙早年毁于兵燹,现在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王八驮石碑和几棵苍松翠柏。胡同里的人都管这片空场叫“大树底下”,平时邻里乡亲喜欢在这里闲坐聊天,尤其是夏天。
大树底下路边一溜几户人家,其中一户街门的颜色是绿的,上面有对小巧精致的铁门环。这是陈大夫的家,独门独院住着他们一家,这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忙活。
陈大夫五十岁出头,中等个,这时候他穿着跨栏背心和睡裤,骨感一览无余。火炉上坐着一个铁锅,里面炖着排骨,他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摘下眼镜,用铁铲扒拉扒拉排骨,然后起锅往一个瓦盆里倒。“好了?承一碗肉多的,给李露送去。”陈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今天是星期日,他肯定在家。”她对陈大夫说。
李露是李殿赋的大儿子,陈大夫夫妇的女儿和李露好了好几年了。
“珊珊——”陈太太叫女儿。他们的女儿陈玉珊正在院子里拉手风琴,可能是没听见,没有回答。陈太太刚要喊第二遍,陈大夫制止住她,他明白太太是想叫女儿把排骨送过去,陈大夫说孩子的事情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往男人家跑,让邻居看了不好,他让太太自己去。陈太太爽快答应一声,换上衣服,亲自去送。
正是下午晚饭前的闲暇时间,大树底下坐着不少家庭妇女边做针线活边聊天。一群孩子在旁边疯跑,跑累了又扣蚂蚁窝,往里面撒尿。
小绿门一响,陈太太手里拿着一个小把锅出来。陈太太家的街门上安装了一个铜铃铛,门一开,铜铃一响,大树底下的人都往这边看。
陈太太他们是五十年代初从上海搬过来的,从搬来的那天起,门口就坐着这些闲人,她也习惯了。
“陈太太,您出去啊?”做针线活儿的妇女当中有人和陈太太打招呼。她三十多岁,小巧玲珑,梳着一根大辫子,长的还算俊俏。她是宋家媳妇。
陈太太朝宋家媳妇点点头,应付两句,挺着胸脯走过去。
王八驮石碑上坐着两个男人在下棋,其中一个老者光着膀子,穿一条大裤衩。他刚退休,之前在运输公司蹬平板车。他姓马,因为脸长的长,在单位哥儿们都叫他“马脸”。在胡同里当然不能这样没礼貌,大人孩子都叫他“马爷”。
陈太太出来从马爷旁边走过,马爷低着头,样子像是在专心研究棋局。等陈太太走过去,他立刻回头看陈太太,目光粘在她的屁股上,然后一捂嘴,和对面的人说:“这娘儿闷(们),真服(肥)。”
退休前马爷出了一次车祸,摔掉了的两颗门牙,说起话来跑气漏风。
看着陈太太远去的背影,宋家媳妇叹口气:“看看人家,嫁给有钱人,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她耸起鼻子嗅嗅空气,“闻见了吗?”她问旁边的人。
几个妇女仰起头嗅空气,有个妇女说:“闻见了,炖肉味儿。看看人家,三天两头吃好的,家里还有可以演电影的话匣子。”
“我们孩子他爸说了,那是‘电视’。”宋家媳妇说,“人家命怎么那么好,我怎么没找个有钱人家呢?”
“嫁给有钱人?等下辈子吧,这辈子我看你是没希望了。”齐老头子的媳妇接话茬。
“你有希望?”宋家媳妇不高兴地反问。
“我更没希望,你都没希望,我还有希望?奔五十了,老太婆,那地方都抽吧了——嘿嘿。”齐老头子的媳妇说,周围妇女一阵嬉笑。齐老头子的媳妇又对宋家媳妇说:“咱们这群人,就数你漂亮,要是有希望,那就数你了。”——妇女们有的不满地瞪齐老头子的媳妇,多数都酸溜溜地看宋家媳妇。
“唉——”齐老头子的媳妇叹气摇头,“现在要是十八九岁大姑娘多好啊,要不然二十多岁,离婚再找一个,也不迟,现在?没戏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投胎要不投个好人家,要不弄个好脸蛋,嫁个有钱的男人。”
“下辈子我投胎投到科长家去……”
“我下辈子当男人,也叫老婆子给我洗脚……”
“你给老公洗脚?!”宋家媳妇对说给丈夫洗脚的那个妇女惊讶地瞪起眼睛,“我们老宋敢叫我给他洗脚,我抽他嘴巴子。”
“老公?嘿嘿,你知道吗,我们北方管太监叫老公。以后别这么叫了,怪难听的。老公没鸡巴,怎么生孩子啊。在我们北方,说谁是‘老公’,那可是骂人的。”齐老头子的媳妇说。
“老公的鸡巴怎么没的?”
“知道骟猪吗?跟骟猪一个样。”
“那他们也得蹲着撒尿吧?”
“当然,跟咱们一样了,到时候还来月经呢。”
“是吗?”
“真的?”
女人们欢快地谈笑着。有妇女问陈太太去谁家串门,“那还用说,去‘二十二号’呗。你没看见他们的大丫头和‘二十二号’的大小子眉来眼去的?”宋家媳妇说。
他们说的“22号”是李殿赋家的门牌号。
西安门派出所负责大王庙几条胡同的片警大老张,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女人们都和他打招呼。大老张穿着一身白衣服,四十多岁,个子瘦高,有些水蛇腰。他下了自行车,和众女人点头,女人们问他去哪儿,大老张说接到上级指示,要加强巡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文化大革命。
马爷哈着腰、趿拉着鞋小跑着过来,神秘地拉住大老张的袖口往旁边走几步,问大老张:“听说彭真自啥(杀)了?”
“没听说啊。”大老张弯腰听马爷问话,完了直起腰说,“能让他自杀吗?您想想,自杀便宜了他。他们四个人,他、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大老张举着手,每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收拢起一个指头,“他们四个合伙害毛主席,千刀万剐,不斗争他们,不把他们批个臭不可闻,那不是便宜了他们。”
“没错、没错,得慢慢折哼(腾)他们,让他们慢慢的是(死)。”马爷颇有些得意地说。
大老张称赞地笑笑,说:“您放心,我当兵那会儿,看反革命,五六个人看一个。自杀?拉屎撒尿都跟着,能让他自杀?”
马爷连连点头,大老张像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陈太太的家门,说自己的胃病又犯了,要找陈大夫看看,然后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扶着车把向陈太太家走去。

 
第二章
22号是李殿赋家的门牌号,陈太太已经来到门前,她伸手拍打门环,跟着大喊:“新芳、新芳,美丽看你来啦!”
“新芳”是李殿赋夫人的名字,叫龙新芳;“美丽”是陈太太自己的名,她叫沈美丽。
李殿赋他们喝牛奶、逛商场回来一会儿了,这时候李殿赋正躺在床上休息,龙新芳在院子葡萄架下缝补家人的衣裳。听见喊声,龙新芳来到屏门的台阶上迎接陈太太,李云跑过去开门。
陈太太每次来,都这么指名道姓地大喊龙新芳的名字,龙新芳不明白陈太太的用意,还真的以为她是冲自己来的呢。所以每次陈太太一喊,龙新芳马上行动,最低限度也要到外院去迎接,下雨打上伞。
李云开开门,他礼貌地叫“阿姨”。“哎——”陈太太极具女人味儿地应一声,随即伸出裹着红色灯心绒布鞋的小脚,迈进门槛。她没有穿袜子,脚面白白的,旗袍两侧的开启又比较高,一迈门槛,露出滚圆的大腿。
“陈太太。”看见陈太太,龙新芳拿出准备多时的笑脸,抬手朝她挥挥,两个眼睛只盯着陈太太的脸,不敢往别处看。
旗袍紧绷在陈太太身上,乳房高耸而微颤,大腿在下面频频向外偷窥,这些在龙新芳看,都是陈太太的疏忽,她怕多往这些地方看,让人家难为情。
“李太太。”陈太太招呼龙新芳,把手里的小把锅往龙新芳面前一递,“我们老陈做了一个红烧排骨,南方口味儿的,给你们尝尝。” 陈太太说。
“谢谢——”龙新芳接过小把锅说, “陈太太,您真有福气。陈大夫又会看病,又会做菜,又干家务洗衣服,您多有福气啊。”龙新芳说完不安地往里院看一眼,担心自己的话被丈夫听见。
陈太太很得意地一笑,说:“不做饭、不干家务,要他干嘛?”
两个女人搀扶着往里院走。陈太太动作飘逸,昂着头;龙新芳陪着笑脸,侧着身,迈着小碎步。看过去,两个女人身材一样的苗条,如果龙新芳的眼睛也像陈太太那样灵活发亮,脸色也像陈太太那样的白皙,那真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亲姐妹。
“李露回来了?”陈太太问。
李露在清华大学读书,这个暑假毕业。
“没有,没回来,搞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不是太忙了啊?”龙新芳回答,心里明白这排骨是他们给大儿子的。
李殿赋也是独门独院,院子坐北朝南,里外院由一堵花墙分开,中间是屏门。跨进屏门,陈太太看见李殿赋站在院子当中朝自己频频点头。他上穿富春绸的半袖,下套八成新的灰色咔叽布裤子,足踏“三接头”,上午喝牛奶就是这一身正装的打扮。
面对眼前一个大活人,陈太太对他只是似有似无地点一下头,随即“啊——”的叫一声。
东西厢房前面各有一架葡萄,葡萄坑的四周种了一圈的美人蕉和鸡冠花,此时各种颜色的花开得正旺,陈太太“啊”的一叫,是表示对这些鲜花的爱慕与惊叹。叫的同时,她两手击掌,完了十指朝天,垫着脚尖向这些花靠拢。家里养着一只大黑猫,它正在花丛里自己藏猫猫玩,陈太太冷不丁一叫,它先警觉地瞪着她,见她蹑手蹑脚向自己靠过来,扭头就跑。
到了花跟前,陈太太两手轻轻合十,交织在胸前,“多美丽啊……”她咬着舌头说,“太美丽了……让人陶醉。”她又说,脑袋优雅地摇摆。
龙新芳站在她的身旁支应着,明白只要丈夫在家,陈太太就喜欢这样做酸。
李殿赋自然知道陈太太这番举动是冲着自己来的,当着夫人的面,他很不自在,眼睛四处寻摸。
通常情况下,陈太太来了如果李殿赋在家,她就和龙新芳去寝室说话。但是龙新芳也看的出来,只要有可能,陈太太且磨蹭呢,总要想方设法和李殿赋多说几句话。
用鼻子和花儿接吻,嘴里嘟嘟囔囔说暗号,折腾了一阵,陈太太总算安静下来。她抬头看葡萄,说家里有架葡萄真好,又凉快,空气又新鲜,夏天可以在葡萄架下搞家庭舞会。说着,陈太太抬脚向后拉了一个舞步。她一拉舞步,旗袍的下摆微微飘动。这旗袍是黑色的,前后各印着一朵牡丹。第一次穿这件旗袍,赢得李殿赋的赞许,以后到了夏天,只要过来串门,她就穿它。
陈太太会跳舞,她知道李殿赋也会。陈太太说这句话时,龙新芳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陈太太又说他们家老陈真笨,看病能救人,葡萄却养不活。
应陈太太的要求,连着两年到了开春李殿赋都选一根葡萄秧子给他们送去,可是每回都养着养着就死了。李殿赋连忙说没关系,等到明年开春,他选好秧子,先压上,等活了,养二年,再给陈太太他们移过去。“那太好了。我们老陈是火命,养花养草不容易养活。火克木。李先生你肯定是水命,看,把花养得这么好。”陈太太说着手向四周划。
李岚搬来一把椅子,请陈太太坐。“不坐,我和你妈妈去屋里说话去。”陈太太说着搂住李岚。
龙新芳的三个女儿,陈太太总说李岚最漂亮,认她做了干闺女。小学一年级开学前,陈太太说孩子上学堂是大事,她出钱带李岚烫了一头卷毛。不幸的是师傅是个新手,不小心烫伤了李岚的头皮,回来孩子眼圈都是红的。尽管这样,龙新芳还是谢了陈太太一碗米粉肉。
干妈是有眼力的,李岚这孩子很小就表现出对美的那种感受。有一天妈妈看她脸色不正常,逼问之下她才承认把印泥涂在了脸上。
“李先生,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老陈他们单位马上派工作组了。”陈太太眨着眼睛盯住李殿赋。
“好啊。”李殿赋非常乏味地应一句。
陈大夫一半时间在医学院教书,一半时间在附属医院出诊,“您可不知道啊——”陈太太拍一下手,脸上现出要说出一个重大秘密时常有的神秘感,“您可不知道啊,工作组来他们学校,是书记通知他的,现在还保密呢,普通群众不知道。工作组来学校,还要开欢迎会,书记通知他必须参加,不参加不行。”
她的目光一直在李殿赋的脸上转悠,观察自己这番话在对方内心引起了多大的反响。希望眼前这个男人明白,对其他人她是不说这个的。
李殿赋很不礼貌地四处张望,故意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还担心陈太太没看出来。
盘古开天到如今,新中国建立以来的官民关系可以用骨肉相连比喻,但是就李殿赋个案而言,他看领导别扭、领导看他也别扭。他在国家机关工作,国家机关是不派工作组的,即使派,领导不向他保密就是好事。
看李殿赋无动于衷,陈太太忍住失望,她用扇子扇一下龙新芳,身子向她跟前凑凑,声音放轻,似乎怕什么人听见。
这招真灵,李殿赋立刻竖起耳朵,听见陈太太深一声浅一声地说:“您可不知道啊,李太太,书记说了,我们老陈不但要参加,还得上台发言呢,代表革命群众,坚决欢迎工作组。发言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的,都是领导指派的,我们老陈是书记点的名……”
陈大夫在单位是“培养对像”。春节他去给书记拜年,临分手书记向他透漏,“七一”党的生日解决他的入党问题。岂料劳动节过后,局面大乱,学生、老师给党委贴的大字报占了好几墙,院长书记都“靠边站”,陈大夫心急如焚。一天遇见书记劳动改造扫茅房,他见四下没人,问书记他的入党问题是不是“黄”了?书记使眼色,见他还不走,忽然高声背诵起毛主席的语录,完了说群众对他的批评非常正确,他没有一点抵触情绪。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从学校闹起来的,为了保证党的领导和文化大革命运动(以下简称“运动”)的顺利进行,从“五一六通知”发布以后,先从清华北大开始,上级机关分期分批地向一些大中院校派遣了工作组,指导运动沿着正确的轨道发展。
李云端来一杯水,陈太太接过水,说:“好了、好了,你们坐吧,我们去屋里说话去。”她拉起龙新芳的手。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的身子根本没动。“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李先生。”她朝龙新芳歉意的笑笑,“李先生,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还要进行多久?”
“还要进行多久?”李殿赋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从去年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开始,到现在多半年了吧。北京市委改组了,不少学校都派了工作组,彭真、罗瑞卿也揪出来了,我估计——我主观估计,顶多再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
“要两三个月的时间?!”陈太太声调一下子提高好多,“那完了、那完了,我们珊珊考大学是没希望了。”
陈玉珊今年高三,按照常规放暑假前考大学。
“我是随便说说,也没准毛主席一声令下,十天半个月就结束,揪出来的坏蛋该枪毙的枪毙、该判刑的判刑、该去北大荒的去北大荒,一切恢复正常。”李殿赋说。
“能这么快?”陈太太怀疑地看着李殿赋。
“说不定啊、说不定啊……”
“要能够这么快就好了,不会耽误我们珊珊考大学。”陈太太脸上现出喜色,不过很快消失,“到现在表也没有填,志愿也没有填,毕业考试也没有,考大学肯定黄了。”
“别着急、别着急,晚点考晚开学呗,不会耽误你们丫头考学的。那是考大学,不是儿戏,过去皇帝的时候,是国家大事啊,稍有闪失,要砍头的。”李殿赋安慰她。
“唉,我就盼望着运动赶快结束。讨厌死了这些坏蛋,都是因为他们耽误了高考,应该把他们抓起来——统统抓起来,像日本鬼子似得,挖个大坑,好大好大的坑——”她两条胳膊伸出老远划个圆,“像北海那么大的坑,把他们都活埋!”她目光犀利,“耽误我女儿考大学,我恨之入骨。我可怜的珊珊——”陈太太感叹。
接着她又说孩子爸爸想让珊珊上爸爸的母校湘雅医学院,子承父业,女儿不愿意,说也要像李露哥哥一样,上清华,“李先生,您说是上‘湘雅’,还是上清华?”陈太太征求李殿赋的意见。
 
 
第三章
大门外面似乎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门环又意意思思响两下。
李云去开门,外院一片杂乱,显然进来的人不是一个。
李殿赋他们几个大人开始并没有当回事,继续在谈论珊珊上哪个学校的事情,李云过来禀报,说来了一伙人,是大哥的同学。李殿赋望过去,外院站着几个大孩子。
李殿赋两口子连忙过去迎接,热情地招呼他们。这几个孩子拘谨中透着严肃,一个个汗流浃背,呼吸急促,像是刚刚打完一场群架。进了里院,面对李殿赋一家人,他们站成一个近似半圆的队形,拱形朝外,相互间肩挨着肩。
李殿赋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他叫弟弟给哥哥这些同学倒水。
这些孩子有男有女,终于一个宽脑门的男孩子说话了。他说他们都是李露的同班同学,现在来家通知家长一件事:李露在学校给工作组贴大字报,犯了严重的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被隔离审查,暂时不能回家。说完递给李殿赋一个信封,说是老师写给他的。
李殿赋迅速把老师的信浏览一遍,大意和这个孩子说的差不多。
龙新芳和陈太太也凑过来看,李殿赋看完,陈太太夺过去。
短短几分钟,李殿赋脑筋转了几个圈,他示意李露这些同学屋里坐,他们却跟没听见似得。李殿赋只好叫龙新芳和陈太太带孩子回屋里去,他不愿意弟弟妹妹听见大哥这些不好的事情,当然也不希望陈太太知道。
“胡说八道?!李露是好孩子,共青团员,怎么可能反对工作组呢?!”陈太太突然厉声质问,手里晃动着老师的信,“告诉你们,不放我们李露回家?我找你们校长去!”陈太太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戳点这些孩子。
孩子们有些骚动。
陈太太有两个孩子,在学校稍微有点什么不遂心的地方,她就去找校长。她和校长拍过桌子,也掘折过校长的沾水钢笔,第一次见面没几分钟,校长就把她视为上宾。陈太太认定,有问题找校长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龙新芳站在陈太太后面,舔舔嘴唇,问儿子同学几句话,无奈声音太小,没人听见。
李殿赋又让她们俩回屋,龙新芳听话地后退几步,陈太太反而向前一冲,胸脯起伏,问这些孩子李露是不是已经被公安局抓走?关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吃什么、喝什么……面对这么一个豪爽的女人,李露的几个同学本来靠得很紧的肩膀这时候靠得针都难于插进去,性急的还把旁边人的胳膊挽起来。
说完这些话,陈太太用家乡话骂了一句。宽脑门孩子擦擦脑门的汗珠,也用李殿赋他们听不懂的南方土话对陈太太说什么。这孩子有意识要陈太太明白,他是听得懂她讲的家乡话的。
大概这孩子说的内容陈太太不爱听,没等他把话说完,陈太太用南方味儿的普通话说:“你不要和我胡搅蛮缠,你们嫉妒我们李露,我看出来了,李露学习这么好,又是班长,你们嫉妒!”她转脸对着李殿赋,“我们老陈上大学成绩非常非常好,全年级第一,他的同学,一个湖北佬,嫉妒他,扮成鬼,半夜藏在楼梯口吓唬我们老陈……”
“好了、好了。”李殿赋朝陈太太摆手,龙新芳也过来拉陈太太。“来、来、来,坐、坐、坐。”李殿赋挪动椅子板凳,招呼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依然木头似得站在不动。
他们不坐,李殿赋也只好站着。他隐蔽地做几下深呼吸,镇定镇定情绪,然后环视一下场面。
这一群孩子的后面,屏门的台阶上,从他们一进门就有一个魁梧的孩子立在那里。这孩子侧着身子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警惕地四处张望,不断地跺脚,好像有什么事情挺着急。小孩子憋尿经常是这个样子,李殿赋告诉他外院右边是茅房,说着做个向右拐弯的手势。
那孩子没反应,木然地看李殿赋,李殿赋见他这样只好随他去。
他收回眼睛,两手交叉在腹,对孩子们笑笑,“李露反对工作组?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过……”李殿赋小心斟酌用词,“不过你们应该相信,即使我儿子反对工作组,也是认识问题,不是主观上故意的。当然,不是故意的也要严肃对待。毛主席教导我们,‘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李露反对工作组,即使不是主观的、有意的,也要严肃批评——”他一字一停顿说,“我,李露的爸爸,郑重地要求你们,请、你、们、回、去,转告工作组的领导同志,还有老师,我们,做父母的,完全赞成对李露的隔离审查,完全赞成革命群众对他采取的一切革命行动。我们——”他回头看看。
龙新芳和陈太太都站在北屋的台阶上,李殿赋回头看时,龙新芳不断点头,陈太太侧背过脸去。
“我们——”李殿赋朝龙新芳她们一指,“我们虽然不是工人、贫下中农,可是,和你们一样,一样地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
李殿赋脸色微红,看着有些动情。
这些孩子们相互看看,脸上还是冷冰冰的。
“嘿嘿——”李殿赋笑笑,并不气馁,他慢慢地说:“刚才我说,我儿子反对工作组,是认识问题,不是主观上的,故意的,理由是什么呢?”
他不慌不忙走近这些孩子,站定。宽脑门孩子站在半圆拱形的中央,李殿赋忽然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勇敢迎着李殿赋的目光,一动不动。对视了大约几秒钟,他有些含糊地眨一下眼睛。目的达到了,李殿赋马上将目光移开,往这个孩子的左边看,认真端详每一个孩子的长相。完了再向右边看,一样一丝不苟地给他们相面。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有的孩子不敢看他,低头看地;有的孩子眼睛能睁多大睁多大,瞪着李殿赋,准备玩儿命;多数孩子躲躲闪闪,后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克服了怯懦,又勇敢地迎战李殿赋的目光。
李殿赋神情庄重,开始发话:“实话实说,我们不是贫下中农,上面几辈子也不是,但是,我敢肯定,李露绝对不反对毛主席和共产党!因为——因为李露的爸爸——我——李殿赋,是革命青年,参加过‘一二九’!”
他头颅昂起,挥动手臂,语调铿锵,语速加快,一绺头发震落垂在脑门上。
孩子们相互看看,脸上出现些许不知所措。
李殿赋十分有气质地把垂在脑门的头发理到后面,观察这些孩子的反应。“吧——”他用折扇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中学时,是师大附中的,在和平门外,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破鞋事件’。开除我不是我搞破鞋,是我们同学当中有一个女同学,地下党,她经常给我们讲课,讲《资本论》《共产党宣言》,讲革命道理。校长说她尽跟我们男孩子鬼混,是破鞋,把她开除。我们几个同学不干,找校长评理,校长把我们也开除——这就是‘破鞋事件’。我可没瞎说,我叫李殿赋,你们可以去调查,民国二十二年的事——一九三三年。开除我我只好上‘志诚’,私立的,在二龙路,过去叫二龙坑,现在的三十五中。吴德同志也是那个学校的。那时侯和现在一样,公立学校开除,别的公立学校也不许上,怎么办呢?我只好上‘志诚’。上大学——北平艺专,我大学上的是国立北平艺专,中央美院的前身,知道吗?徐悲鸿曾经当过校长。知道徐悲鸿吧——我又是左派学生。‘一二.九’上街游行,叫国民党警察滋了我一身的水,大冬天的。不光是‘一二.九’,上大学,每次共产党组织什么活动,我都没落过。不骗你们,向毛主席保证。到了七七卢沟桥事变,我还准备去延安……”他浑厚的喉音在小院里回荡。
一二.九……,延安……,这些重磅级的词汇撞击着这些孩子的心扉,冰雪消融,原来他们紧绷的哭丧脸,一点点在放松,等李殿赋说完,他们的尊容已经换成瞻仰烈士的那种,眼睛热辣辣地打量李殿赋。不知道谁发出一声喊,这些孩子扑上来,围住李殿赋。
下午,老师叫他们几个同学去李露家通知李露“隔离审查、不许回家”一事,按门牌号码这几个年轻人找到李露的家。看见红漆大门、铜门环,又是独门独院,跟老家地主老财的一样,他们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到旁边的电线杆子底下商量对策。
大家一致认为李露家这么“阔”,他爸爸不是资本家、地主,他爷爷也得是;他爷爷不是,他祖爷爷也得是……这几个孩子出身都是贫下中农或者县城级别的城市贫民,像“宽脑门”这孩子,不是左邻右舍凑钱,他来北京上清华大学的路费都没有。现在看见李露的家这么阔气,他们在深恶痛绝李露反对工作组之余,对他又多了一层阶级的反感。
短短几分钟的火线会议形成决议:待会儿进去,要保持战斗队型,党员在前、团员殿后,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且莫慌张,一不怕威胁,二要防备阶级敌人扔“糖衣炮弹”……可是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小胡同里竟然埋藏着一个革命者、无名英雄。顾虑打消了,战斗队型乱了,他们一个反包围,把李殿赋围在中间。
“叔叔——”
“大爷——”
“伯父——”
“老同志——”
孩子们争先恐后叫着李殿赋,和他握手,脸上绽放着花朵。
刚才被李殿赋误会憋了尿的那个小伙子,是第二梯队,准备在发生激烈的阶级冲突时出手痛击敌人的。这时候他也走过来。正面的位置都被别的同学占据,他只好转到李殿赋的身后,尊敬地看这位老同志的后脑勺,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发笑。
被感动不单是这几个孩子,还有陈太太,旁边她小孩子看见水果糖似得咽口水。这些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一些疑问,现在终于有了结论:难怪人家李大哥说话那么有水平、有见解,难怪人家李大哥举止言谈跟电影里的革命者一样,难怪人家李大哥管“味精”不叫“味精”叫“味之素”,原来人家是革命的大学生!
接下来,顺水行舟李殿赋说有他这样一个“革命大学生”的爸爸,他的儿子给工作组贴了大字报,肯定是一时胡涂,好人犯错误。他请这些孩子回去转告李露,他,还有他妈,都盼望着李露痛改前非,彻底和资产阶级发动路线划清界线,快一点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回忆光荣的往事谁都会心潮激荡,更何况旁边还站着漂亮的陈太太,李殿赋脸蛋上的红霞回应西天的晚霞,几分得意、几分羞涩,若隐若现,叫旁边的女人看了更心动。
两个女生快步上前,抓住陈太太的手,说别着急,只要李露检查写得深刻,群众会谅解的,很快可以“解放”回家。
她们以为陈太太是李露的妈妈。
陈太太甩开她们的手,不耐烦地说她——指龙新芳——是李露的妈妈。两个女生又来安慰龙新芳。
龙新芳主动迎上去,攥住两个姑娘的手,反复揉搓着,眼里噙着泪,说:“你们回去给我们李露说说情,啊?下回我们不介了,保证听领导的话,保证下回不介了,保证听领导的话,保证再不跟领导作对。给我们说说情、给我们说说情,啊?”
 
 
第四章
李露的同学要走,李殿赋送他们到外面,回身轻轻掩上大街门,问这些孩子他们李露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是不是已经叫公安局抓起来?孩子们说李露只是反对工作组,真的没有抓,每天在宿舍里写检查,不过团籍被开除,定性“小爬虫”。
最后分手的时刻到来,李殿赋站在门楼的台阶上,等着这些孩子抢着和自己握手告别,如果拥抱也不反对。然而这样热烈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这些孩子龇着牙,苦笑着,嘴唇蠕动,眼睛东看西看。李殿赋很不高兴,怪他们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何况自己不但是长辈,还是革命的大学生。
若干天后回想起那天分手的情景,他忽然明白,这些孩子一个个透着呆傻,是当代进步青年在“老革命青年”面前表现出来的应有敬畏。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怨自己冤枉了人家,没有理解这种深层次的尊重,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他们重逢,把断了的革命友情续上。
送走这些孩子李殿赋回到屋,看见龙新芳坐在条案旁的椅子上低头垂泪,陈太太旁边安抚地给她扇扇子。
见丈夫进屋,龙新芳抽抽搭搭地说,这回他们家算是完啦,出了“反革命”,家里人都是反革命家属。李殿赋立在屋子中间,朝夫人胸有成竹地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李露只是定性“小爬虫”,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每天在宿舍写检查。小爬虫?龙新芳联想到葡萄上的害虫,不明白自己儿子反对工作组和这些玩意儿有什么联系。
陈太太瞪圆眼睛,不着边际地说她不怕虫子,而且敢徒手抓老鼠。说完她有些后悔,有钱人家的女人都是娇滴滴的,哪儿有说不怕虫子抓老鼠的。
大家注意力都李露在身上,没大理会陈太太的话。李云叫妈妈放心,说小爬虫是敲锣边的投机分子,起哄架秧子的,如果按罪行的程度论处,最多只能算“胁从”。
陈太太气囊囊地说刚才不应该放李露那几个同学走,他们太傻了,学校扣着李露不放,他们就扣住这几个孩子不放,一比一。又说那几个孩子在骗他们,李露肯定已经给抓走了。龙新芳站起来,叫李云跟她一起去清华大学看大哥去。陈太太把扇子往条案上一扔,说她也跟着去,陪着龙新芳。
“你们去干什么去?!”李殿赋喝道,“你们去干什么只会哭天抹泪,现在在搞运动,万一你们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上纲上线就是反动言论,这不是给李露添乱吗?”
“这到是,那怎么办啊?”陈太太皱起眉头。
“这样,小云,你去,明天一早你去学校看你哥哥去。”李殿赋说着又看陈太太,“小孩子目标小,好躲藏,不容易被人发现。”
“太好啦、太好啦!”陈太太双手鼓掌,脚下跺两下,“这样好。弟弟见到哥哥,就说明哥哥平安,没有被抓走;如果见不到哥哥,就说明抓走了。如果小露给他们抓走,我找他们算帐去。他们不讲理我也不讲理,搅他个天翻地覆,让他们办不了公,看谁厉害。”她眼睛一亮,“让珊珊、凯凯跟李云一同去,三个人相互照应更保险。好不好?”
 “那当然好啊。”李殿赋表态。陈太太的儿子陈京凯和李云是同学。
龙新芳暗暗庆幸自己不用和她一同去了。
陈太太起身告辞,说及早告诉珊珊、凯凯,叫他们有个准备。
“珊珊,明天早上你和弟弟,还有李云,一起去清华大学……”陈太太到家对陈玉珊说,陈玉珊问去清华大学干吗?妈妈一五一十讲述详情。
“你神经病吧?”陈大夫突然出现,手里拿本书,“反对工作组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吗?告诉你们,反对工作组是‘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缩写)!右派!”陈大夫嗓门提高,“你让珊珊去看李露,这不是和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吗?珊珊,不去!”
“不对吧,李先生说了,李露给工作组贴大字报不是反革命,是小爬虫,是跟着跑的。” 陈太太说。
“哈哈,你好糊涂,什么小爬虫大爬虫,只是大反革命和小反革命的区别,只有罪行轻重的区别,只有枪毙和去北大荒的区别。”
陈太太看珊珊,意思是征求她的意见。
珊珊说:“爸爸,工作组来了以后,一个劲强调复课,要我们听老师校长的话,这分明是在压制革命群众运动。您说反对工作组是三反分子、反革命、右派,可是我们学校有不少同学给工作组贴大字报,而且他们都是干部子弟,还有部队的。人家都是革命干部家庭,照您说的,那他们也是反革命右派了?”
“是啊,人家也是反革命右派?”陈太太重复女儿的话,又恢复信心。
“珊珊啊,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你们学校有干部子弟反对工作组,那人家是干部子弟,红色出身,说出大天只是认识问题。李露算什么?你们可能不知道,据我所知,李露爷爷是清朝的官吏,封建官僚;祖爷爷也是。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动机的,是有思想根源的,反对工作组这么严重的问题,深挖深究,像李露这样的家庭,就是阶级报复,非常严重的阶级报复。我敢说,这回他在劫难逃。”
“李露爷爷、祖爷爷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李露上高中就是团员,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班长,阶级报复什么?”陈太太说。
“我问你们,知道不知道清华大学工作组组长是谁?”陈大夫问。妈妈和女儿相互看看,没有说话,“告诉你们,清华大学工作组的组长是王光美。”
陈太太没读过几年书,也不爱看“字”,头脑里的知识主要偏重于服装、雪花膏什么的,别的知之甚少,王光美是谁她真不知道。她拿起手帕给自己扇风,说:“我管他‘王光美’、‘李光美’,和我没关系。”
“王光美是刘主席的夫人。”女儿小声告诉妈妈。
刘主席陈太太是知道的,她扇风的手慢慢停下来。
陈大夫脸上露出一些微笑,走到陈太太跟前,居高临下看她,说:“反对王光美就是反对刘主席,反对刘主席就是反对共产党,你说,是不是反革命,是不是右派?”
陈太太愣愣地看女儿,希望得到援助。
“爸爸,我不相信李露哥哥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们长在红旗下,唱着‘雷锋好榜样’长大,受党的教育,干吗要反党?”珊珊说,“我们班同学有一个汪精卫的侄子,表现特别好,共青团员。反正我不相信李露哥哥反党、反社会主义。”
“我同意珊珊说的,我也不相信李露反党,长在红旗下,唱‘雷锋好榜样’。再说,现在工作组这么多,你怎么知道李露反的是王……什么美的工作组啊。你们学校不是也要来工作组吗?也是王……什么美的工作组?”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和你说。”陈大夫斜视夫人。
“你懂什么?!”陈太太反击一句。
陈大夫装作没听见,只跟珊珊说话,做她的工作。
“爸爸,您不是说,李露哥哥是您遇见的最好的年轻人吗?怎么现在又这么说人家。”珊珊说。
“珊珊啊,爸爸知道你喜欢李露,不错,我也喜欢他,人长的漂亮,又是清华大学的。可是,你想想看,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是什么问题?你还敢和他好?从原则上讲,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大是大非面前我们要站稳立场,不能感情用事。你好好想想,我估计起码得给他定个右派。他成了右派,我们就不能和他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和他好了。当然,我们也不必揭发他,我们不理他就完了,离他远一点。”陈大夫说。
“我和露哥哥借了一本书,《数学难题一百道》,明天我去还他。”珊珊说。
“还书也不能去。要想还,哪天我替你去还,或者让弟弟替你去还……不,我们去也不好,这样吧,给他寄去,用‘挂号’寄,免得丢了。凯凯,你都听见了,你说,你姐姐应该不应该去清华?”他们的儿子陈京凯进来,陈大夫问他。
“反对工作组?我们学校也有好多同学给工作组贴大字报。”儿子说。
陈大夫有些急,“我刚才说了,人家是干部子弟,你写一个试试?你们学校反对工作组的是不是都是干部子弟?”陈京凯说“好像是”,“我说对了吧。‘别看你现在闹得欢,早晚跟你拉清单’,到时候新帐老账一起算。当年右派就是这样,污蔑共产党,热火朝天,结果呢?一个也跑不了。这叫引蛇出洞,完了一个个的收拾。听好,我是不同意你去的。”他指珊珊,“不但不同意你去,从现在起,你——”陈大夫指陈京凯,“也不要去找李云玩了。”陈大夫又指夫人,“你,也不要去他们家,断绝来往。”
“去不去他们家是我的自由。”陈太太眼睛一摩挲。
“好了,你的自由,我不管,但是珊珊绝对不能去。”
“爸爸,您这样是不是有些绝情?”珊珊说。
陈大夫看一眼珊珊,他不敢得罪女儿,没有接话茬儿,把矛头又对准夫人,“你看你惹得麻烦事,管什么闲事呀,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面推。现在搞运动,‘运动’,懂吗?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你却叫女儿往上贴。”
“你不要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我怎么把女儿往火坑里面推?”陈太太厉声喝道,“珊珊,过来。”陈太太叫女儿。
陈玉珊走过去,妈妈拉着她的手床边坐下,说:“珊珊,妈妈问你,‘一二九’是什么?”珊珊简略介绍了一下,“李露爸爸参加过‘一二九’。今天我才晓得,李露爸爸过去是革命的大学生!他上大学时参加共产党的游行,参加‘一二九’,后来还要去延安,不简单啊。我说的呢,怪不得他们家的家教那么好,原来爸爸年轻时是革命分子。你们说,这么好的家教,李露哥哥能是反革命吗?”她看儿子,“这么好的家教,我看啊,不出雷峰、王杰才是怪事。李露爸爸说了,李露反对工作组是‘认识问题’,我同意。你刚才说的对,我们不能这么绝情,这种困难的时候,你去,正显出你的一份情义,他会铭记在心的。”
“啪——”房间里一声响,母女俩抬头看,陈大夫把手里的书重重拍在桌上。
“哼哼——”陈大夫冷笑两声。他们独门独院住着五间房,平日夫妻二人各住个的屋子,除了说必须的话,其它的话很少。陈大夫早醋意浓浓地察觉到,只要李殿赋来他们家串门,夫人立刻爱说爱动爱笑。
陈大夫貌似整理桌上的东西,斟酌着辞句,漫不经心地说:“李殿赋是革命的大学生?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他去延安?要是这么革命,怎么还不是共产党员?他不是共产党员吧?‘孩子是自己的好,媳妇是人家的好’,我过去一直以为,这是说那些没有见识的乡下婆子呢。”
太太神经质地动动身子,支吾两句才说:“我是乡下婆子,不要忘记,你也是从乡下出来的。我没说你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李露他们家家教好,李先生、李太太知书达理,孩子怎么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呢?你不要瞎想好吗?”
“难道我不会教育孩子?”太太的话刚完,陈大夫几步冲到陈太太跟前,弓下身子,歪着脑袋,脸和坐着的陈太太的脸持平,手戳自己的心窝,“我们的珊珊、凯凯难道不优秀?难道就他李殿赋的家教好?难道就他李殿赋知书达理、我不知书达理?你不要昏了头,李露现在还不是你的姑爷呢,李殿赋还不是你的亲家呢。”
陈玉珊瞪爸爸一眼,推门出去。
陈大夫一愣,不顾身后太太喊什么,跟着追出去。
进了自己房间,陈玉珊反身迅速锁上门,后面的爸爸险些撞在门上。他晃了几下门把,双手挡在眼睛两旁,趴在玻璃上朝屋里看。叫一声“珊珊”,屋里没应答,他说:“珊珊,生爸爸气啦?珊珊,我这是为你好啊。你想想,沾上政治问题,一辈子翻不了身的。你还小,不知道世道有多难,沾上政治问题,你有天大的本事人家不用你。告诉你,右派里好多都是教授啊。还有,爸爸入党问题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万一走漏风声,你和右派学生不干不净,我也就没希望了……这么说,好像我很自私,其实爸爸入党也是为了你们。解决了组织问题,爸爸就是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想当干部可以当干部,不想当干部想研究学问可以研究学问,没人说我是‘白专’。你和弟弟,还有妈妈,会一起跟着我享福的,过好日子。为爸爸实际上也是为了你们啊。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带你回老家,公社书记来家看望咱们,为什么?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走街串巷的郎中,小学五年级文化水平,要不是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他看我?你想想,如果爸爸再入党,当个一官半职,回老家县委书记都要来家看我们的啊。”
“您小学五年级?妈妈说,您不是湘雅医学院的吗?”陈玉珊问。
“我在湘雅医学院进修了半年,刚解放的时候。快,给爸爸开开门。”陈大夫说。
陈玉珊本来是侧着身子坐,这时候她扭过去后背对着爸爸。陈大夫回头朝太太的房间望望,往旁边迈一步,凑近打开的窗户,嘴唇贴在纱窗上,有声没音地说:“爸爸是为你好,不像有些人胳膊肘朝外扭。”
女儿还不理他,他悻悻地回到房间,用力摔上门,对着太太喊道:“处处和我做对!你不想想,珊珊去了清华,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今后怎么办?你能叫咱们的女儿嫁给右派吗?我看咱们的日子是走到头了。这样子,今天不为你,也不为我,只是为了珊珊,为了凯凯,为了孩子的未来,就是不能让珊珊他们去。说什么也不能去。你要是一意孤行,我……我和你离婚!”说到“离婚”他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剑一般指向太太。
“和我离婚?好啊,和我离吧。”太太皮笑肉不笑,然后朝外面喊:“珊珊,你现在就去清华大学,凯凯你陪姐姐去!”说完她挑衅地看陈大夫,轻飘飘地说:“离吧,我奉陪到底。”
“你、你、你……”陈大夫原地转了一圈,“不打自招。哈哈,我知道你等着我和你离婚呢,哈哈,没那么容易。想叫我和你离婚,做梦!我绝对不和你离,誓死不和你离,天塌地陷不和你离,赖也要和你赖到死,你……你休想得逞!他也休想得逞!”陈大夫捶胸顿足。
“你看看你,在说些什么?无聊、无聊。”陈太太有些心虚,故作自若地整理床上衣物。
陈大夫看看旁边的儿子,也觉得有些失言,楞了一会儿神,愤然离去回自己的房间。
进了自己房间,他来来回回走动,走着走着,速度由急行军变成散步,最终停在写字台前。
他两只手撑住桌面,垂着头。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制怒”两个大字,他看这两个字,拿起镇尺拍一下自己的手心,又举起来连连打击自己的后脖子,然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隔壁太太的房间传来话匣子的声音,他侧耳听听,笑了,揉揉脸,又挤挤眼睛撅撅嘴。这倒不是他被夫人气得神经出现紊乱,是他准备去跟陈太太讲和,先舒展舒展面部肌肉。
夫人的房间里,陈太太靠在床上摆弄着几块布料,陈大夫旁边坐下,笑嘻嘻看她,轻声轻气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刚才发脾气是他的不对。“其实啊,我不让珊珊去,还有一层意思。”陈大夫说,“我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犯自由主义啊,是李殿赋自己说的。他告诉我,他上学时画过模特。”
太太依旧忙活自己的,眼睛都不抬。
见太太没反应,他猜到是她不知道什么是“模特”。他解释模特是女人,画模特是画女人。太太的表情又让他失望,她好像唧咕了两句,意思是说画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刚结婚的时候陈大夫还画过她呢。
陈大夫微笑地摇摇头,脸上一副大人疼爱小孩子的模样,说:“画女人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画女人和画女人是不一样的,李殿赋画的是光屁股的女人,晓得吗?‘模特’是光屁股女人。”他侧身拍一下自己屁股。大概觉得不够生动,又拍自己裸露的胳膊,揪起一块肉给太太看。
太太身子往后缩一下,疑惑地看丈夫。有了初步的效果丈夫发自内心的笑了,他进一步解释:“‘模特’是光屁股女人,专门让别人画的,一丝不挂的,让你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挺胸、劈大腿。”陈太太手背挡在嘴边,似捂非捂。陈大夫继续说:“你想想,面对面坐着,什么都看得好清楚啊,你想想——”太太只穿着短裤背心,陈大夫瞪大眼睛查地图似得从胸脯到脚后跟一点一点观看,陈太太下意识收紧身子,用手里的布料盖住大腿。陈大夫手指在自己和太太之间划拉,说:“互相之间相互画,男的画女的、女的画男的,你画完我、我马上脱掉裤子,走到前面,光屁股给你画……”
“不要说了,羞死啦!他怎么能够这样啊……他不应该这样!”太太高声叫。
“告诉你,学艺术的有几个好东西?你想想,都是资产阶级教育、‘国民党’。咱们再吵架,也是夫妻。我是你丈夫,我不能让你受蒙蔽。还‘革命的大学生’呢,吹牛吧。”陈大夫说完颇满意地身体后仰,又强调一句:“我不能让你们受骗啊,你说,这样的人能够是革命大学生吗?”他踌躇满志地看自己的女人。
“为什么要光屁股?”陈太太蹙着眉。
“资产阶级嘛。”
“老师不管吗?”
“老师不管,老师跟着一起画,大家一起画,乱来的。”
“校长不管吗?”
“校长?校长也跟着一起画,一塌糊涂。”
“噢,大家一起画,校长同意的,那怎么了?”陈太太脸色平缓一些。
“多下流啊,你不觉得?”
“当然不好、当然下流。你告诉我这个什么意思?是怕李先生耍流氓?”
“我要你提高警惕。”
“我还没有那么傻,谢谢你。”夫人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开始叠打开的几块布料。
陈大夫又念叨几句“画光屁股女人”的危害性,见夫人已经不理自己,失落地回到自己房间。
回到房间他倒在沙发上,回想刚才夫人的一些表情,还是被自己说的不高兴了,他稍稍舒坦一点。他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拿出一本书摊开笔记本。可是心里乱,看了两眼看不进去,他又坐回沙发,拿起一件没有完工的毛衣慢慢织起来,耳朵注意着隔壁房间夫人的动静。
的确,陈太太是不高兴了,可是陈大夫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太太不高兴,是怪李先生没有画自己——这就是女人,当她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
 
 
第五章
吃过晚饭,李殿赋走进书房,关上门,坐在写字台前摊开信纸,他要写两封信让弟弟明天捎给哥哥。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露本人的,他要求儿子深刻反省,早点得到革命群众的谅解;一封是给学校工作组领导的。
儿子的信写完开始写工作组的,忽然他太阳穴“嗵嗵”乱跳,好像心脏跑到那里串门去了。清华大学工作组的组长是王光美同志啊,国家主席的夫人,啊呀,难怪那几个前来告状的孩子们一个个横眉立目的,难怪说李露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反对主席夫人能不隔离审查吗……李殿赋想着这些,后背一阵发凉,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百分之百右派的罪过。
写字台对面的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李殿赋看着自己,点燃一支烟,扔火柴时把烟缸拉到一伸胳膊便可以够着的地方。他慢慢地吸一口,对着自己的影子将烟雾吐出,脑袋里思考着对策。儿子能不能得到宽大处理,关键在给王光美同志的这封信上,一定要让王同志明白,儿子是“好人犯错误”。
他开始打腹稿。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开门见山要歌颂共产党的英明、伟大;第二段要给工作组评功摆好,强调他们是毛主席派的亲人,坚定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对于儿子反对工作组的错误,要上纲上线,但是要适度,重点要介绍儿子的个人历史:小学三好学生、中学是团员、大学是班长。不要怕啰嗦,要不厌其烦地铺陈,这样才能突显“好人犯错误”的主题……大政方针拟妥,表现形式也不能马虎,格式要规整、谴词要准确,包括标点符号……他这样想着,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嘟囔、一会儿摇头,手里摆弄着花镜,不时咬咬眼镜腿,其间鼻孔里痒痒还用它掏掏,拿出来接着咬。
取出珍藏的琉璃厂特制信笺,清水研墨,调整好坐下的转椅,他脚踏实地、意守丹田,手上蝇头小楷流利地写上“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先生台鉴”。写完他放下笔,举着信纸欣赏。
飘逸秀丽多好的字啊,一看便知是有功底的人写的。接着他一气呵成,结尾写上“敬奉”“斧正”“大安”一类的谦词和敬语,然后将写好的信放在台灯下照着,让墨迹快一点干。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腿关节,在房间里走两步,时不时瞟一眼写给王光美的信,想像王同志看到这封信,肯定会陡然变色,惊讶四顾,问旁边的人,李露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信竟然写得这般有文采,这要是放在皇帝“大考”那会儿,中状元不敢说,考取进士应该没问题。
忽然他一拍大腿,怎么搞的,没把自己的光荣历史写上。有革命的爸爸,才有革命的儿子,说点错话、办点错事大家才好原谅。
二次展纸提笔,解放前他听从党组织的号召,去天安门游行、前门火车站演“活报剧”的经历跃然纸上。
写完,他把信一页一页摆放在桌面上,弓着腰,胳膊支着椅子背,小声吟读上面的精彩用语。
这回好了,王光美惊叹自己文笔之余,还会惊讶自己是革命的大学生。画龙点睛,看到此处谁还能说我儿子不是“好人犯错误”?
毕竟年岁大了,端着架子写了半天的字,不免有些疲乏,他张开双臂伸懒腰。胳膊伸到半截,哈欠打了一半,恍惚觉得这信什么地方有点不大对劲儿。他再次仔细端详,醒悟似得连连拍打桌面:革命大学生有用文言文写信的吗?革命大学生有用老气横秋“琉璃厂”的吗?革命大学生有用毛笔的吗?革命大学生有从右往左竖着写的吗?革命大学生有写繁体字的吗?哼,通篇浸透着封建遗老遗少的腐朽气息,不像话!
收起笔墨砚台,拿出单位公文纸,扭开“派克”重写。这一回,“之乎者也”全删掉,“斧正”换成“批评指正”,“大安”换成“革命的敬礼”,“先生”改成“同志”……信的第一行“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同志”写完。他放下钢笔,歪着脑袋看。看着看着,他开始摇头,牙疼似得吸气。叫主席夫人“同志”合适吗?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嚓——”他撕了稿纸,在下面稿纸写上“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大人”。哎,怎么又回来了?他惋惜地看着“大人”二字,“嚓——”他又撕了稿纸。他摆弄着钢笔,叫“同志”没大没小,叫“大人”封建残余,这可有些难办。要不然给王同志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喜欢称呼“大人”,还是“同志”?
“大人”不能叫,“同志”没大没小的,他手持“派克”一时陷入凝思。
科学界早有说法,连续三代就能够遗传智力。李殿赋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这么一点点的事情难不住他的。
大约思索不到两分钟,第三张稿纸上他写下这样的开头:“最崇敬的刘主席夫人、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人王光美同志”。
虽然还是叫“同志”,可是先点明主席夫人的身份,再用“最崇敬的”打头,双管齐下、先声夺人,这样后面不自量力叫了一声“同志”,说不定会被忽视,起码也会被原谅。“这样好、这样好……”他心里说。
“小云、小云。”信写好他叫李云,“你今天有什么想法?”李云了进书房,爸爸问他。李云一愣,没明白爸爸问的“想法”指的是什么,“今天知道了我年轻的历史,有什么想法啊?”爸爸又重复一遍。
“爸,您真棒!您还参加‘一二九’呢?您怎么不早说啊。上次我们学校纪念‘一二九’,搞活动,请人作报告,下回您去给我们作报告得了。”
“我去作报告,让同学另眼看你,我当然愿意了。”李殿赋声音放低,“可是请我去说什么啊?‘一二九’那天我们刚走到东单,国民党警察突然冲出来,也不知道他们藏在哪儿,拿着水龙头兹我们。好家伙,大冬天的。”
“那您呢?”李云亟不可待地问。
“我?我撒丫子跑回家了……哈哈哈。”
“您怎么不冲上去,抢警察的水枪啊?”儿子有些失望。
“我可不敢,再把我打死怎么办?这些事,你可别跟外人说。”爸爸嘱咐他。
两封信已经装进信封,爸爸交给李云,让他明天去清华大学交给哥哥。
两封信都没有封口,李云接过信问为什么不封?爸爸说不封口是李云明天到了学校,如果遇见哥哥的同学、老师什么的,他们要是想看信的内容就让他们看,看的人越多越好。李云一笑,说:“让大家都知道您是革命的大学生。”
“这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让他们都知道我不护犊子。”李殿赋颇为得意地说。
李云点点头,说:“爸,干脆,您把信抄成大字报贴出去算啦,那样知道您不护犊子的人更多,还知道您是革命的大学生。”
“别和我耍贫嘴,睡觉去。”李殿赋说。“‘一二九’我逃跑的事情不准和别人说。”李云出了书房,李殿赋又追一句。
第二天李云和陈玉珊姐弟俩在平安里坐上31路公共汽车到了清华大学。学校里到处是大哥哥大姐姐们奔波忙碌的身影,有刷大标语的,有张贴大字报的,有演说开会的,满眼是招展的红旗,满耳是雄壮的歌曲。
大标语多是指名道姓批判某个人的,例如“张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叫他不得好死”、“砸烂修正主义分子李四的狗头”……李云一路上注意看有没有哥哥的,一直快到哥哥的宿舍,才看见一条“李露恶毒攻击、蓄意诋毁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亲人,我们一千个不应该、一万个不应该”,落款是拖拉机系全体革命群众。
李露考大学那年,毛主席提出“大办农业”,蒋南翔校长立刻组建拖拉机系,李露光荣被录取。
宿舍楼下,三个孩子稍事商量,李云和陈京凯进去,陈玉珊楼下等候。
李云把爸爸写的两封信举在胸前,等着有人和他要。可惜,进进出出的大哥哥们,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他们顺利到了哥哥宿舍门前。敲一下门,里面哥哥应一声,李云推门进去。
屋里只有哥哥一个人,他看见弟弟和陈京凯出现很惊讶,问他们怎么来了?弟弟说明原委,哥哥很不高兴,说学校通知家里他不知道,他不希望爸爸妈妈知道他出事了,怕他们着急。还说他的问题快解决了。
弟弟拿出妈妈让他带来的煮鸡蛋和芝麻酱糖饼,又说陈玉珊在下面呢。
“她来了?”李露说着到窗户前往下看,完了穿好衣服,和弟弟一起下来。
出了宿舍楼,陈玉珊在树丛里向他们招手,他们走过去。到了跟前,李云和陈京凯走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李露有些不自然地问。
“不愿意我来?”
“不是……怕你着急。”李露挠挠后脑勺,“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瞟墙上批判自己的大标语、大字报。
“我不相信你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
眼泪夺眶而出,李露用手捂住嘴,闭上眼睛,半天一声不吭。陈玉珊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李露浑身抖动起来……
李云和陈京凯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一会儿听见哥哥叫他们,他们走出来。哥哥说他们可以回家了,李云发现哥哥眼睛红红的,玉珊姐姐强作笑脸,李云赶快把目光移开。
李云他们看望哥哥两个礼拜以后,李露“解放”回到家。不是爸爸的信起了什么作用,也不是李露的深刻检查打动了革命群众的心,是工作组自己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讨,自我批评说他们压制了清华大学的革命群众运动,向李露一干被批判的学生老师道歉,然后撤离清华园。
李殿赋一家人——除了大闺女、小儿子——聚在客厅里,李殿赋本人抑制不住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李露有眼力、有魄力,敢和刘主席的夫人对着干,爸爸没白培养他。什么叫聪明?聪明是观微风起于浮萍知风暴将至,李露能在当时的情况下看出工作组压制群众运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说明他聪明,遗传爸爸的基因。“可惜,现在不兴记家谱了,要是放在过去,应该在家谱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李露在清华大学反对工作组,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爸爸遗憾地说。
他出去上厕所,李岚看着爸爸出了里院,说:“爸爸不是支持批判大哥吗?听小哥说,爸爸还给王光美写了一封信呢。”
“在家谱上也应该给爸爸记一条。”李露说。
“你们可别当着你爸爸的面这么说。”妈妈朝窗外张望。
李露说:“我爸爸真是多余,给工作组瞎写什么信啊,结果落到蒯大富手里,蒯大富说我不坚定,不是坚定的左派。”
妈妈说:“给工作组的信是你爸爸写的,蒯大富要是批评也只能说你爸,怎么也轮不到说你啊。”
李露嘴唇动了两下,没说话。
李露在把爸爸给工作组的信交给监管的同学时,又附了一份自己的检查,痛骂自己身上流淌着“封建地主阶级的血液”,“在娘肚子里就打上反动的烙印”……落款处他用大头针扎破手指,写上“李露誓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些东西落到蒯大富手里。
“新芳,新芳,美丽看你来啦!”陈太太又在外面大叫。
“你去开门去吧,肯定是来看你的。”妈妈说李露。
陈太太两口子一边一个挟持着李露走进来,他们一人握住李露的一只手,他们的另一只手不断抚摩着李露的前胸后背。
李殿赋两口子热情欢迎他们,孩子们张罗着给叔叔阿姨倒水。
从一见面,陈大夫就不断地朝李露翘大拇指,说李露是英雄,是他们胡同里的英雄,是革命造反的英雄,是三大革命运动的英雄,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英雄。陈太太失态地摸李露的脸蛋,说喜欢死他了。最后他们邀请李露晚上去他家“小坐”,给李露接风洗尘。
“好孩子,叔叔敬你一杯!”晚宴开始,陈大夫手举绍酒敬李露。
“小孩子,晚辈,陈大夫您别这样。”李殿赋说陈大夫。
“李先生,您这话不对,赌场无父子,革命斗争依然不讲父子关系,讲的是原则,讲的是阶级阵线,讲的是谁对党忠诚、对毛主席的热爱。我敬李露,敬的是他的革命行动、革命气节、革命思想。”说到这里,陈大夫反而站起来,扶着李露的肩头,“小露,我由衷地敬佩你,叔叔今后要向你学习。今后,你还要多帮助帮助珊珊和弟弟进步啊。”说完看自己的女儿。陈京凯和李云一起去下乡劳动去了,不在,女儿尴尬地笑,低下头。
上次去清华大学刚和李露分手,陈玉珊忍不住哭起来。李云他们不敢说什么,陈玉珊默默垂泪了一路。
到了家,陈太太安慰她,跟着女儿一块流泪。傍晚陈大夫下班回来,陈玉珊还在自己屋里伤心。陈大夫去开导她,喋喋不休讲述应该如何站稳立场,不能感情替代原则……最后陈玉珊说一句“爸爸,求求你不要烦我了”,陈大夫才闭嘴。
明天工作组要进驻学院,陈大夫从女儿房间回到自己房间,迫不及待拿出准备在欢迎大会上的发言稿进行再修改。到了做晚饭的时候还不见陈大夫出来,陈太太在外面叫他,他也不理。陈太太过来开门,门被陈大夫锁上,陈太太在外面喊:“你搞什么名堂?!”
陈大夫开开门,陈太太警觉地四处查看。过去丈夫有把奖金藏在褥子底下的前科。
晚饭后陈大夫上床睡觉,辗转反侧睡不着,吃一片安眠药也无济于事。鸡叫了,好像睡着了,打开手电看闹钟,才凌晨三点。再吃一片安眠药,又迷了一会儿,打手电再看,只过了二十分钟。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地,扭亮台灯,坐到案头,把写好的发言稿拿出来小声吟读,不断纠正发音。他又走到镜子前,一边默念,一边设计自己的表情。设想在什么地方需要挥舞拳头,什么地方需要拍胸脯。
窗外发亮,随便吃点东西陈大夫出了家门。临出家门,他在厨房留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有事情提前上班,早点你们自己做吧”。
时间还早,头班公共汽车还没有出场,他乐得一路走、一路念念叨叨背诵发言稿,等走到单位,已经背得八成熟的发言稿现在成了一锅粥。
他很满意自己,拍拍书包放发言稿的位置,想像待会儿上台发言,不拿稿子,让大家看着——主要是让工作组的领导和书记看——以为自己是临场发挥,有一种心有千千结不吐不快的冲动,多真实啊。
大会上陈大夫是第二个发言,他默默数着自己赢得掌声的次数,看看比前一个发言的谁多。
发完言,在群众的欢呼声中他往台下走,快到台边,他快速回头看。主席台上,书记鼓着掌正朝他微笑,旁边工作组的组长也鼓着掌看他,身子却向书记靠拢,嘴唇一动一动的。不用问,准是组长在问书记:这位同志是谁,发言这么有水平?
回家公共汽车上回想会场上的一幕幕,陈大夫喃喃自语,呵呵的乐,惹得旁边的乘客都不安地往远处站。
售票员也发现情况,他盯着陈大夫不放,悄悄和司机打招呼,说假如情况恶化,就直接把车开派出所去。
大家的反常表现陈大夫有所感觉,他宽厚地朝他们笑,告诉他们工作组今天进驻了他们的学校,资产阶级发动路线土崩瓦解,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窝。
周围群众恍然大悟,有鼓掌的、有和他握手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毛主席万岁”,于是整个车厢的人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不少人热泪盈眶——司机是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攥拳头喊的。
 
 
第六章
给李露接风洗尘的家宴还在继续。
陈大夫给李露敬完酒,李殿赋也举起酒杯,感谢陈太太两口子和陈玉珊姐弟,在危难时刻表现出来的情谊。他特别提到陈玉珊,夸奖她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不怕给自己惹上政治麻烦。
陈大夫眼睛有些发虚地瞟女儿,脸上做出善意的、不高兴的样子,说李殿赋:“您怎么这么客气啊?咱们是谁和谁啊?这么客气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凑近李殿赋,声音压低——其实谁都听得见,“说真话,当时让珊珊去清华看李露,我们也是害怕的啊,是有顾虑的,心里打鼓啊。反对工作组,那是反党啊,右派啊。王光美的组长,反对王光美,不就是反对刘主席吗?您说是不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是——”他看李露,声音放大,“小露这么好的孩子能够反党吗?开——玩——笑!我和她妈妈一开始就不相信,从一开始就坚决支持珊珊去,去学校看哥哥。现在讲究上纲上线,去学校看哥哥,是对左派革命师生的支持,是态度问题、立场问题,是捍卫毛主席的大问题;从私人角度讲,还有咱们的交情啊。您没有看出来,我这个人是很讲交情的?我们一家子都是很讲交情的。”
“我早就打了保票,小露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够反党呢?我们老陈和我一致支持珊珊去看小露的。”陈太太马上跟着说。
陈大夫感激地看夫人,桌子下面轻轻摸摸夫人的膝盖。
李殿赋不断说“谢谢”。陈太太又夸奖李殿赋,说他解放前是“革命的大学生”,有这样的爸爸,才能培养出这样敢于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做斗争的儿子。
“李先生,您真的好棒,游行,和反对派作斗争,吧你的事迹再讲讲给我们听听吧,让我们受受教育。”陈太太说。
上回知道李殿赋画别的“光屁股女人”,有好几天她赌气没去李殿赋家串门,现在想起来有些愧疚。这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夸夸李先生,给他一个宣传自己、赢得声誉的机会,也算是她对他的一种补偿吧。
“是啊,李先生,上次她——”陈大夫指自己的太太,“上次她把你的革命事迹跟我们一说,我都惊呆了。佩服啊佩服,可以说五体投地,不怕反动派迫害,干革命,了不起啊。您这样,孩子才能这样,将门虎子。”
桌子底下太太轻轻踩踩丈夫的脚,算是对他“妇唱夫随”的一个表扬。
李殿赋的情绪果真被调动起来,他描述着大学时参加游行、上街演戏的情景,两个拳头攥着,一左一右摆在桌上,时不时敲两下。
他先讲师大附中的“破鞋事件”,又讲“一二九”游行、天安门演活报剧,最后提到“去延安”。他说当年他那些去了延安的朋友和同学,现在都是领导。一个叫白马的,现在是解放军文工团的艺术总监;一个叫方瑞的女同学,现在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台柱子;还有谁谁谁现在是天津市文化局局长、谁谁谁现在是冶金部有色司司长……他特别提到一个叫孙大方的,大学时期和他关系最好,现在是北京什么什么出版社的社长。屋里鸦雀无声,在坐的人静静地聆听。
稍事停顿,李殿赋举起一根筷子往嘴里送,走到一半又停住。他要用筷子剔牙,好在他还没完全沉醉,及时收住。
“啊——”李殿赋每介绍完一个同学的简历,陈太太就叫一声,好像她有这样一个呼应的义务。“方瑞?!是不是《北战南征》里的那个女主角?”她问。
“小妹妹,那时侯她是小妹妹。”李殿赋特别随意地说,伸手比画出小妹妹的身高。
陈大夫连忙看地面,以为李殿赋往地上随便扔垃圾,那是不允许的。
“还有我当年处的女朋友,现在是川剧团的领导,卢沟桥事变后她去了延安,我没去,就分手了。她是四川人。”李殿赋说。
“啊,还有这样的事情?她一定很漂亮吧?叫什么?”陈太太叫。
“叫舒瑜。”李殿赋微微笑笑,“你妈妈知道。”他对李露说。
“舒瑜,真好听,现在你们还有来往吗?”陈太太问。
“解放后见过一次面。就是前年,她来北京参加文艺汇演。”李殿赋说着看儿子,“你妈妈知道。”他又对李露说。
“见过一次面?”陈太太又叫,“那场面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她略微凝重地想什么。
“——非常浪漫。”陈大夫接话茬。
“对,那场面一定非常浪漫。”陈太太甜蜜地笑,孩子一般。
“没什么‘浪漫’。他们住在前门饭店,我们就在大厅坐了一会儿。”李殿赋平静地说,可是身子极其不自然地挪动挪动。
“前门饭店好高级啊!看看人家李先生、看看人家李先生,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有那么多大干部的朋友,名演员的朋友,真有面子、真有面子。”陈太太对陈大夫说。她本想竖起大拇指,考虑到丈夫今天表现不错,就改变主意,不想过分刺激他。
丈夫这回出奇的厚道,诚恳地连连点头。
这话李殿赋不爱听,他白了陈太太一眼,说:“别看我不是共产党员,多半辈子还是在解放前过的,上的还是国民党的大学,我爸爸、爷爷、祖爷爷又是封建官僚,但我思想一点也不陈旧、不落后。不信你们问他——”他指李露,“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鼓励他们给老师贴大字报。”儿子连连点头,“列宁早就说过,思想上入党才是真正的入党。”李殿赋眼睛看陈玉珊,“珊珊,你信不信,解放以后这么多次‘运动’,包括五七年反右,大爷都是一次检查就过关。怎么样,厉害吧?”
“是呀?!”屋里掀起一阵小浪潮。
“李大大,您好厉害!”陈玉珊说,“我那回……什么……老师让我写检查,写了两遍才通过。大大,您有什么诀窍?告诉我。”
“没诀窍。我思想上已经入了党,才能写一遍检查就过关。我的本质是热爱共产党的,好人犯错误。要说诀窍,这就是诀窍——热爱共产党。”李殿赋说。
“看看人家李先生、看看人家李先生——”陈太太总结性发言,“人家是思想上的‘党员’,顶呱呱一流的,一流的顶呱呱、呱呱叫。”她感觉到刚才说李殿赋“不是共产党员”他不高兴了,现在她一个劲往回找补。
陈玉珊坐在李露旁边,时不时给李露夹菜,可是陈太太认为还不够,隔着桌子她站起来亲自动手给李露夹。李露面前的碟子装满了,陈太太就搛到自己碗里,再给李露搛新的。“尝尝这个,三不沾,你叔叔的拿手好菜。”陈太太招呼李露。
话题转到李露这几个礼拜隔离审查的经历上,大家询问他是如何与工作组进行斗争的,李露眉飞色舞开始讲述。
真给自己长脸,李殿赋满意地望着儿子,仰在椅子里悠然地吸着烟。
陈大夫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们学校的工作组也撤离了,撤离的那一天,陈大夫通宵未眠。听李露讲述和工作组斗争的故事,太受刺激,他三言两语把话题拉开。
他们开始议论眼前的文化大革命。
议论是从一些日常生活小事情开始的,陈大夫说他们学校的食堂前不久撤掉了凳子,因为劳动人民不是站着吃饭、就是蹲着吃,坐着吃是资产阶级。向劳动人民看齐,从现在起,老师学生进饭馆吃饭一律站着,或者蹲着吃。陈太太说从去年开始,理发店就不给烫发了,说烫发是资本主义的产物……“看——”陈太太抓住自己一把头发对李殿赋说,“头发不烫的样子好难看啊,烂鸡窝,草鸡毛。穿衣戴帽,个人所好,我烫发碍着谁啦?烫发是资产阶级,那今后我们女人统统梳纉儿,各个都是老太太,要不然都剃光头得了。”
说着这些话,她一直看李殿赋,李殿赋低头喝汤不敢抬头。
今天陈太太穿一件柞蚕丝的无袖短衫,下面是一条小碎花的水裤,衣服的第二个扣子上还挂上一串茉莉花骨朵。她脸上特意上了淡淡的妆,嘴唇也薄薄摸了一层口红。本来她的头发是用一条黑丝带拢着,说着上面那些话,她拿掉丝带,头微微一甩,头发柔美地飘浮起来,落下后簇拥着她的一张动人的小脸。
“我头发不烫的样子你说好看吗?”她问丈夫。
“好看、好看,怎么样都好看,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说,妈妈这个样子是不是好美丽?”陈大夫问女儿。
“嘻嘻——”陈太太打丈夫一下,目光擦着眼皮射出去,腮帮子用劲儿,嘬出一对酒窝,舌头在嘴唇正中露出一点红尖尖。
这套表情是她在镜子前面比较、演练多次以后,从进入决赛的几种当中筛选出来的,今天第一次应用,也不知道李殿赋看见没有。
李殿赋若无其事地笑,看陈大夫。
他们又说到珊珊高考的事情,陈太太又说挖一个北海那么大的坑,把坏人丢进去活埋。这次她又有创新,说用景山的土来埋,景山腾出来种花生,她喜欢吃花生,总也吃不够。
他们这样说着闲话,陈太太侧过身和陈大夫咬耳朵,脸红得像大红旗,把一串钥匙交给陈大夫。陈大夫听着不断地点头,接过钥匙起身出去。
陈大夫出去,陈太太凑过来,火辣辣看着李殿赋,在他耳朵边小声说:“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热气和女人香味扑面而来,李殿赋一本正经问:“什么惊喜?”用余光观察俩孩子。
陈大夫手里托着一个布包进来,走到李殿赋跟前,双手平举,庄重地说:“李先生,我们为李露感到高兴、感到自豪。为了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这书,送给你啦!”
从外包装上李殿赋已经认出这是《山高海阔》——中国第一部棋谱,其价值如果兑现的话,可以换几百辆“飞鸽”、几千袋白面、几万双胶鞋、几十万个烧饼。李殿赋有些慌张,站起来时腿碰到桌子。他过去曾经几次向陈大夫借阅这本书,陈大夫都以各种借口拒绝。“太重了、太重了,受之有愧。”李殿赋忙把布包往回推。陈大夫胳膊往回一缩又举过去,面带不悦,说:“您不要客气,这书放在您家、放在我家是一样的。我们是一家人。”
“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陈太太说着接过布包转身往李露手里塞,李露推辞。
“咱们是一家人”,李殿赋回味陈太太两口子的话,知道今天他们送这么重的礼物是有意义的,他有点难为情地说,遵命不如从命,他暂时收下,代为保管,“今后——”李殿赋看李露和珊珊,“今后交给孩子。”
陈太太就想借着今天的家宴把女儿和李露的事情定下了,听李殿赋这么说,她险些上去拥抱李殿赋。
该告辞了,来到院子,陈太太突然说:“时间还早,小露愿意再待一会儿就待一会儿吧。”
李殿赋一愣,陈太太用胳膊肘碰他一下,李殿赋立刻说:“小露,你愿意再和叔叔阿姨聊一会儿就聊一会儿,我先走了。”李露点头留下。大约十分钟以后,李露和珊珊从陈太太家出来,往胡同南口走去,准备去北海大桥。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是大树底下还有一些纳凉的人。李露和珊珊从陈太太家出来,自然引起他们的注意。借着昏黄的路灯,李露和珊珊疾步快走,想尽快逃离众人的目光。
走远了,两个年轻人靠的不近不离,低声说着话。快到胡同南口,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是个姑娘,李露和珊珊谁也没在意。这个姑娘看见他们,先是迟疑地停了一下,完了小跑起来。
这个姑娘也住在大王庙胡同,到了家,进到里屋,她一头倒在床上。
“怎么啦,闺女?不舒服啦?”邱大妈探头进来问。
姑娘用蒲扇挡住脸。
“怎么啦?哭什么?谁欺负你啦?”邱大妈坐在女儿旁边,拉开她的手,看见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滚。
邱大爷也进来,邱大妈朝他使个眼色,邱大爷又退出去,顺势把门关上。邱大妈挨着女儿躺下,爱抚地摸摸女儿,“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她说。
“我……我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姑娘说。
“他们俩?”邱大妈重复一句,马上明白,坐起来,盘上腿,问:“他和陈玉珊在一块?”
“我刚才看见他和陈玉珊在一块。”姑娘说。
姑娘叫小芹,和陈玉珊一般大,家庭生活困难,初中毕业就工作,在公共汽车上卖票。她刚下晚班回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暗恋着李露。
“小芹,妈问你,你真的那么喜欢‘二十二号’的大小子?”邱大妈问女儿,女儿没言声。
刚才邱大爷出去没有走开,站在门后面偷听,这时候他推门进来,说:“咱们办事得讲究实际,咱们一个工人,他们家是知识分子、大学生,你一个卖票的,差着行市呢。‘三号’ 人家也是知识分子,医生,人家门当户对。再说,再说他比你大那么多。”
陈太太家的门牌是3号。
小芹依旧用蒲扇挡着脸,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工人怎么了?毛主席还是农民呢。” 邱大妈说老头子,“这么着,明天我去找你龙婶,就直来直去。我就说我们小芹喜欢你们李露,行不行?同意不同意?男人大点怕什么?咱们俩这样的少。”邱大妈说。
邱大妈比邱大爷大五岁。
“哪儿有姑娘家直接去男人家去提亲的?找个媒人。”邱大爷说。
“用不着,明天我去,晚了黄瓜菜都凉了。再说,我和他龙婶这种关系,用不着拐弯抹角。”邱大妈拍一下女儿的腿,“明天我去提亲怎么样?”
小芹还是一动不动,邱大妈又拍她一下,小芹扭扭身子,撒娇地哼哼两声。
邱大妈原来是服装厂的工人,三年自然灾害那年精简下放回家,她是共产党员,后来当了街道主任,直到今天。
龙新芳不爱东家走西家串的,在胡同里朋友寥寥,邱大妈应该是她的不多朋友之一。
高中毕业正赶上“闹日本”, 龙新芳随母亲逃难来了北京,没多久嫁给李殿赋,辞了电话局的工作,从此一直做家庭妇女。那年代高中生算知识分子,一个是共产党员,一个是出身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一个是工人阶级,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专职太太,跨越两极的龙新芳和邱大妈成为好姐妹,这其中有一段戏剧性的交往。
三年自然灾害时候没肉吃,李殿赋和朋友要来一对“安哥拉”,在院子里养起兔子。一年的光景繁殖了一二十只,逢年过节、谁过生日就杀一只。那时候,龙新芳经常去西安门合作社拣拾丢弃的烂菜帮子,拿回家洗干净喂兔子。
这日龙新芳正在合作社卖菜的柜台旁边转悠,忽然一声呐喊,人们蜂拥而上排起队。那年月遇见排队的,先别问,排上再说,十有八九是卖好东西。果然,售货员抬出两筐便萝卜,不要本儿。
眨眼的工夫队伍排出一站地,龙新芳挤在队伍里,这时候她前面的一个人和周围的人借钱。借钱的人就是邱大妈,她身上没带钱。排队买萝卜的熟人不少,邱大妈和他们借,他们都推说“只带几分钱钢蹦儿”。
龙新芳和邱大妈虽说同住在一条胡同里,谁都知道谁,可是从来没有说过话。邱大妈也看见龙新芳在自己后面,她不好意思跟龙新芳张嘴。
便萝卜每个人只许买两个,两个最多七、八分钱,龙新芳带着两毛钱,她立刻招呼邱大妈,主动说借给她一毛。
龙新芳把一毛钱递过来,邱大妈高兴得直搓手,脸涨得通红。回到家,邱大妈马上给龙新芳来送钱。龙新芳开开门,埋怨邱大妈一毛钱哪里值得专门跑一趟,什么时候遇见再还也不晚。
邱大妈不会说什么,一个劲儿道谢,完了转身要走。龙新芳拉住她,要她进屋喝碗水,强调家里就她和小女儿。
当时邱大妈刚从工厂下放没几天,没工作了,心情很憋闷,看见龙新芳这么实在的挽留自己,就进了院子。
龙新芳把她让进北屋客厅,邱大妈僵硬地坐在太师椅上,没一会儿屁股就疼了。后来相互熟了,再来,说什么她不进北屋,说坐太师椅和上刑差不多。
知道邱大妈会做衣服,这以后龙新芳常请她给孩子裁剪衣服,完了事送些礼物和钱给她。看龙新芳不嫌自己穷,一来二去,两个人论了姐妹。
第二天下午,邱大妈出了办公室,进了龙新芳的家。
“他大妹子,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和您商量商量。”闲谈一会儿,邱大妈说。
“邱大妈您说。”
“我……我们……我们俩认识也不短了,您说我这个人怎么样?”事到临头,邱大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起头。
“您这个人挺好的,实实在在。”
“那……那我们家小芹呢。”
“小芹那姑娘真好,我们老李也说小芹这姑娘好。”
李殿赋说过,小芹不像工人家的孩子,一点不粗俗,倒像个小家碧玉。当着邱大妈,龙新芳不能这么说。
“那咱们两家连个亲怎么样?”邱大妈说完,已经臊的不行,倒像是自己给自己提亲。
“……”龙新芳不知道怎么答复。
小芹经常过来串门,她看上李露,龙新芳早有察觉。龙新芳支吾两句,说:“邱大妈,我真的挺喜欢小芹这个孩子的,瘦溜溜的,多好啊,给我作儿媳妇,那是我的福分。小岚、小雪也喜欢小芹姐。不过现在年轻人主意都大着呢,这么着,哪天李露回来我找机会和他提提,看看他什么意思,您说好不好?现在年轻人都特别有主意,不像咱们那会儿,大人做主,入了洞房还不知道男人什么样。”
龙新芳说的圆满周到,邱大妈也想不出再说什么,坐一会儿就走了。
晚上李殿赋回来龙新芳和他念叨邱大妈提亲的事,李殿赋也说这些事由孩子自己做主。
 
 
第七章
模模糊糊有好多好多的人在喊,喊的是什么?李雪这么一想,清醒了,她左右看看,认出自己还是躺在床上。
她支起身子,对面屋子的灯光罩住她的脸,旁边床上的小姐姐发出均匀的呼吸。
李雪很快想起刚才的喊声,侧耳听听,只有从那边房间传过来一两句爸爸妈妈的说话声。噢,刚才是自己做梦,她重新躺下。
一躺下,喊声又隐隐约约传来,她稍事辨识,很快确认声音是从墙里面发出来的。她靠近墙壁,没错,很多人在喊,像学校开运动会那么热闹,像天气快冷的时候大树底下卖大白菜、大白薯那么热闹。
她坐起来,耳朵贴在墙上,极力想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可是乱哄哄的,根本听不清。她换了个耳朵贴在墙上。
传来一声猫叫,李雪一惊,这是家里的大黑猫啊。她意识到外面除了爸爸他们那边的音响,别的什么也没有。
“小姐、小姐……”一丝恐惧袭来,她轻声叫对面床上的小姐姐。
李岚没有回声。李雪转身下地,两只脚在黑暗中摸索到鞋,顾不上系鞋扣,趿拉着,走向屋门。“咣当——”她踢倒放在两个床之间的尿盆,幸亏现在是空的。
她推开屋门,喊一声“爸爸”,抹黑向爸爸他们那边走去。
这个院子共有七间房,平时李雪、李岚和大姐姐睡在西屋,大姐李雯高中毕业考取文工团,平时不在家。七间房之间有门相通,女孩子的房间连着爸爸的书房,李雪穿过书房,又穿过客厅,到了爸爸妈妈的房间。
爸爸妈妈已经听到西厢房的动静,看见李雪问她为什么还不睡觉,李雪说墙里面有好多人在喊,吵的她睡不着。爸爸说她瞎说,叫她快回去睡。李雪说害怕,要和妈妈在一起。
李殿赋耳朵贴在墙上听听,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啊。李雪小心翼翼把耳朵向墙壁靠拢,还有半尺远,她惊叫一声“有”,扎进妈妈的怀里。
龙新芳安慰地摩挲她的头,连说“不怕不怕”,可是脸色已经变了。
李殿赋又贴在墙上听听,又走进他们女孩子睡的西屋贴在墙上听听,回来说什么也没有。
李雪还在妈妈的怀里,她说她真的听见了,不骗人,说反正不回去睡,和妈妈一起睡。又对妈妈说,她睡外面,不挨着墙。“妈,是不是闹鬼?”李雪问。
“什么闹鬼?”龙新芳心里发毛,搂搂小丫头说,“你耳朵出毛病了,明天带你去医院。”她站起来,也想到墙边听听又不敢。
“那我去西屋睡吧。”李殿赋说。
他们两口子的房间在北房的东里间,两个儿子的房间在东厢房,哥哥住校,平时只有弟弟一个人,前不久李云去卢沟桥农场“和劳动人民相结合”还没有回来。龙新芳悄悄对丈夫说:“家里就你一个男人,咱们一块睡吧,我也有点怕。”
“怕什么?大热天三个人挤一个床多热啊。小雪,回去睡觉,听话,哪天还带你去喝牛奶。”李殿赋说。
“好些咱们大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小孩子都能够听见看见。那时候在保定老家……”
李殿赋打开折扇扇耳边的蚊子,说:“你信这些,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
第二天一早李雪醒了,看见自己睡在妈妈的大床上,马上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她跑进西屋耳朵贴在墙上听听,“咦,怎么没有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妈,怎么没有声音了?”她带些惊喜喊。妈妈进来,说本来就没有声音,是她耳朵出毛病了。李岚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装睡,妈妈叫她快起床。
李殿赋已经起来,正在厨房里吃早饭。李岚、李雪梳洗完毕,也坐在桌旁。妈妈倒上两杯开水,端上一个盘子,里面是几块烤窝头片。这些是孩子们的早点和饮料,如果嫌白开水没味可以倒一点酱油。
李殿赋的早点快吃完了,他把碗端起来吸溜一阵,然后放下,李雪立刻拿过来。爸爸早点一般喝的是茶汤,每次喝完,里面的残留物归两个丫头打扫,今天轮到李雪。李雪跪在凳子上,拿过爸爸的碗,一手按住一手用窝头片的弧面沿碗内侧一刮,然后送到嘴边伸舌头一舔,完了再刮第二下、第三下……李岚旁边看着,嘴唇舌头也跟着动,探头往碗里看,觉得爸爸偏向妹妹,今天剩得比昨天的多。
按照值日表,今天是李岚刷碗。饭后她收拾着家伙,找茬问李雪为什么多用一根筷子?一会儿又跟李雪借五分钱。李雪不借,说上次李岚借的还没有还,旧债不还新的不借。李岚要挟李雪说不借给她钱,晚上李雪去茅房她不陪着了,遇见鬼活该,李雪说爱陪着不陪着。
听见小姐姐要和自己借钱,李雪警觉起来,磨蹭了一会儿她假装去茅房。到了外院她又转回来,贴着墙根儿藏在窗户下,慢慢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见李岚已经拉开自己的抽屉,拿着自己包钱的手绢。李雪大喊,李岚连忙关上抽屉。“妈妈,小姐姐偷我的钱。”李雪向妈妈告状。
“她瞎说八道呢,我根本没偷。妈——”李岚喊。
龙新芳走过来问怎么回事?李雪说小姐姐偷她的钱,龙新芳说:“不准说‘偷’,要说‘拿’。”
“小姐姐拿我的钱,妈妈。”李雪说。
“她瞎说八道呢,我根本没拿她的钱。”李岚申辩。
“你拿了,我早就发现我的钱少了。刚才我是假装上茅房,我藏在窗户后面呢,你拿我的钱我都看见了。”李雪说。
“你瞎说八道。”李岚说。
“你倒是拿没拿?如果拿了,如数退给妹妹,这件事就算完了,我不告诉你爸爸。不然的话,让你爸爸知道了,打你我可不管。”妈妈对李岚说。
“我没拿,她瞎说八道呢。”李岚一口咬定。
“什么没拿?我原来的钢蹦儿都没啦。对啦,我还没看毛票少没少呢。”李雪说完拉开自己的抽屉,拿出包钱的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是用猴皮筋捆着的一卷纸币。李雪解下猴皮筋套在手腕上,展开脏兮兮的一叠毛票,她手指沾一下舌头,捻开一张,嘴里数:“一毛……”再捻开一张,嘴里数:“两毛……”她只穿着背心裤衩,裤衩的松紧带懈了,她数两下就提一下裤衩。
李岚还是死不承认,晚上李殿赋下班一进门李雪就告状。李殿赋稍事休息把两个小丫头叫进书房,询问详情。李雪说前几天想买二分钱的黑枣改善生活,结果拿出“储蓄”一看,钢蹦儿都没了。今天上午她假装上茅房,藏在窗户后面,看见小姐姐翻她的抽屉,从她放钱的手绢里使劲往外抠钱……李雪手指头朝着爸爸弯弯,模仿李岚的动作。
李殿赋逼视李岚,李岚故做镇定地看房顶,眼皮天真的眨着。“啪——”李殿赋用镇纸敲桌子,让李岚老实交代。李岚身子贴在墙上,慌张地四处张望。妈妈捅她一下,说要是拿了就赶快承认,李岚带着哭声说是拿了妹妹的钱,原来是想和她借,还没来得及和她说。
李雪旁边笑了,又说她早就怀疑小姐姐行窃,今天假装上茅房如何如何。
“你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不学好?”妈妈说,“啪——”,她打李岚后背一下,“说!下回还这样不这样了?”她问李岚。李岚晃动一下身子,说“不介了”。龙新芳瞪她一眼,脸往爸爸跟前凑,低声说她打了,爸爸就别打了。
李殿赋似乎没听见龙新芳说什么,叫李岚把赃款拿出来,李岚回自己屋里把藏在秘密处的几枚钢蹦儿交给爸爸。看到自己的钱,李雪伸手去拿,李殿赋拦住,说先借他用用,待会儿再还她。李雪又笑嘻嘻地说,她早就怀疑小姐姐行窃,今天假装上茅房如何如何。说的时候嘴角显出两个酒窝,看着像是捡到钱。
李殿赋叫李雪把搓衣板拿来,他把李岚交出的几枚钢蹦儿在手里掂掂,示意妈妈他们可以出去了。丈夫打孩子不习惯旁边有人,龙新芳眉头一皱,想和他说点什么,李殿赋不耐烦地一挥手。
屋里只剩下李岚和爸爸,李岚在裙子上蹭蹭手上的汗,忽而夸张地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爸,我错了,别打我……爸,从今天开始我天天扫茅房……爸,别打我,我错了……从今以后我天天给您捶腿……爸,别打我……上回小雪偷着喝您的橘子汁来着……”
李殿赋很少给孩子们零花钱,鼓励他们收集家里的牙膏皮、废电池、碎骨头什么的卖废品,换回自己的零花钱。相对来说李雪更会过日子,因此她攒的钱比哥哥姐姐都多,叫人眼红。
李殿赋不理睬李岚,拿起搓板用手胡噜胡噜,然后放在书房的空地上,想想,他又弯腰拿起,让李岚跟他走。“爸,不打我了吧?”李岚小心地问,孝顺地笑。根据以往的经验,爸爸打他们一般用扫炕笤帚,打哥哥用皮带,对于搓板的作用李岚一时还不甚明了。
“走!”爸爸厉声催促她。看爸爸态度没有改善,李岚又开始装哭,哼哼着。爸爸走在前面,李岚跟在后面,穿过客厅看见李雪,李岚瞪她,李雪做出一个跳皮筋的动作,又笑出两个酒窝。
李殿赋带李岚进了他们夫妻的寝室,寝室里有一个立柜,柜门上装有镜子,李殿赋把搓板放在镜子前,自己站在搓板后面看着镜子,调整搓板的位置。又屈膝下蹲,看镜子里的自己,伸胳膊弯腿比划有点像练把式。“跪下——”布置就绪,他手指搓板命令李岚。
看爸爸在镜子前面做出各种俏皮的举动,李岚觉得挺有趣,专注的时候差点发表意见,听到爸爸叫她“跪下”,她快步上前,带着尝试新鲜玩具的急不可待跪下。
照镜子是李岚的一大业余爱好,她跪下后整理整理头发,擦拭一下眼睛,用力把它撑大,欣赏镜子里的自己。刚才假哭了半天,原以为准得特别难看,现在瞅着,比平时还有气质,可怜兮兮的叫人心疼。
“啪——”她头顶挨了一下,一缩脖子听爸爸问她:“听见了吗?我问你呢。”  
李岚茫然地看爸爸,李殿赋已经一根鸡毛掸子在握,看她不说话又说:“数数多少钱?”同时用鸡毛掸子敲她跟前的地面。李岚低头看,原来自己拿妹妹的那几枚钢蹦儿在面前一字排开。她数了数说一共是三毛四分钱。“一共三毛四,对吧?一分钱罚跪两分钟,二四得八、二三得六……三毛四是……六十八分钟。”李殿赋用掸子指墙上的挂钟,“罚跪六十八分钟。不准哭,哭一声延长十分钟。”说完,他把掸子放在梳妆台上,从床头拿起一本书躺进躺椅,翻到看到的地方看起来。
头一次跪搓板,原来以为这东西老实巴交的,亲身体验才知道它可比扫炕笤帚打屁股难受多了。李岚用余光瞄着爸爸,悄悄坐在脚后跟上。“啪——”她后背挨一下鸡毛掸子,“跪直喽。”李殿赋说。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书,居然还能够看到旁边的细微变化,真不是一般人。
过了一会儿李岚喊疼,李殿赋说疼就对了,只有这样才能触及灵魂。李岚说今后不介了,让她起来吧。李殿赋说犯了错误就得罚,天经地义。李岚真的哭起来,两个手去抚摩膝盖。李殿赋说不准哭,哭一声延长十分钟……说着这些话,他眼睛始终看着书,听他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感觉是在朗诵书上的警句。
他们夫妻的寝室和客厅的门没有关,挂着帘子,帘子一动,龙新芳探头进来。“干吗你?!”李殿赋厉声问。龙新芳支吾着,脸红了,像去公共厕所走错了门。“出去!”李殿赋命令,起身把门关上。
爸爸终于放下难以割舍的书,抄起鸡毛掸子,“知道错啦?知道错就好,这是你认识的第一步。看镜子——”他用鸡毛掸子敲镜子,“看看自己的这副德行,想想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毛主席叫你们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你倒好,偷东西!好好想想,为什么拿妹妹的钱?当时是怎么想的?偷东西最没出息了,饿死不当贼。你这样今后怎么建设社会主义?还有共产主义。多丢脸啊,你丢脸,我们也跟着你丢脸,这要让同学知道……”
“爸爸,我错了,饶了我吧……”
“还有五十分钟,不要啰嗦,老老实实受罚,表现好时间可以酌情减一半。”李殿赋说。
屋门开开,龙新芳又进来。“偷东西多丢人啊。我们做父母的不管你们,长大你们就会学坏。”龙新芳说李岚,“从前有一个小孩儿,偷人家的东西,他娘不管。不但不管,还鼓励他,偷来的东西她给藏起来。到后来呢,要枪毙他,这孩子说要见他娘一面。见到他娘你们猜他干什么?他说临死前想喝娘一口奶,结果一口把他娘的攒儿(乳头)咬掉了。干吗咬他娘的攒儿?还不是怨他娘当初不管他,恨他娘。” 
李雪也跟着妈妈进来靠在妈妈身旁,这时她一个劲儿看妈妈的胸脯,下决心今后做好孩子。
李岚的哭声加大,“爸爸,我那钱不要了……”李雪对爸爸说。
“不要也得罚她。”李殿赋说。
“差不多了,这么长时间了,一个孩子……”龙新芳求情。
“再跪十分钟。”李殿赋说。
“把孩子跪出毛病怎么办?”龙新芳哀求地说。
“没问题,我小时候经常跪,比她还小,一跪一个时辰。”李殿赋说。
街门响,龙新芳去开门,是李露。李露说进城办事顺便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龙新芳见到救星似得拉住儿子,说爸爸在惩罚李岚,跪搓板如何如何。
李露快步走进爸爸妈妈的寝室,叫一声“爸”,就脸色阴沉地坐在旁边。李殿赋和儿子应酬两句,看他气呼呼的,李殿赋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时间不短了,可以了。”龙新芳又为李岚求情。有李露在,她胆子大一些。
“得啦,你妈求情就饶了你吧。起来,待会儿写份检查。”李殿赋说,他就等着有人为李岚求情呢。
李殿赋刚说完,龙新芳就过去拉李岚。李岚双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使不上劲,李露上去一把把妹妹抱起来。站起来李岚两条腿不住地抖,龙新芳和李露一边一个搀着她,李雪则在后面郑重其事地扶着小姐姐的腰。
扶李岚上床躺下,她浑身是汗,胳膊挡住眼睛抽泣。李雪依在床边,回头看看爸爸,伸手轻轻胡噜胡噜小姐姐的胳膊。妈妈眼睛里转着泪,用热毛巾给李岚热敷膝盖,对她说:“你爸这样是为你好。现在正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不管你,你今后就成了‘牛鬼蛇神’了、三反分子。”
李殿赋还坐在躺椅上,他扫视一圈大家,说他五岁就跪搓板了。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他的目光落在李露身上,又说他五岁就跪搓板了,还是没人理他。他这么反复强调,倒不是在显摆,他是想让孩子们明白,你们现在才跪,够便宜他们的了,爸爸多仁慈啊。
看家人都没反应,李殿赋有些丧气。心理活动自然要表现在脸上,龙新芳看丈夫有些萎靡,以为他后悔让李岚跪搓板。
 
 
第八章
李云这些天去下乡劳动,后来他回来听说爸爸让李岚跪搓板,他说爸爸“封建老顽固”,妈妈提醒他千万别叫爸爸听见。
北京德胜门城楼东边有一所老牌中学,1949年的时候它正满建校五十年,这学校解放后改命为“德胜门中学”,李云和陈京凯都是这个学校高一三班的学生。
去清华大学看望哥哥回来,李云、陈京凯就和同学自发的去卢沟桥农场劳动去了。
李云班上有个女生叫徐燕,有一天她拿来一本簇新的《毛主席语录》,大家爱不释手,争相传阅。她炫耀这是爸爸送给她17岁的生日礼物,提议以后大家每天都像过去上课一样按时来教室,然后一起背毛主席语录,一天背一条。
徐燕开朗漂亮,是班里的文体委员,男生女生都喜欢她。她这么一说,同学们都拥护,于是每天早上他们班传来朗朗的诵读声。
这一举动当天就在校园里传开,各个班级纷纷效仿。《毛主席语录》全校没几个人有,同学们连夜刻蜡板印刷。
李云提议把每天要背的毛主席语录抄录在黑板上。他这个提议是有目的的,他的字在班里公认第一,自然这个光荣的使命就落在他肩上。第二天要背毛主席哪段语录,徐燕都提前筛选,请教爸爸,找出事例,这样每天李云和徐燕都提前到校,一个忙活着抄写,一个忙活着备课。
那天他们学习毛主席关于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教导,有人提议现在不上课,不如去乡下与贫下中农“结合”。徐燕的爸爸是北京农垦局局长,徐燕找爸爸,爸爸一个电话,卢沟桥农场腾出几间房,李云他们就去了。
到了农场,李云他们组织农场工人学习毛主席语录,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没两天,徐燕找李云,说北京革命形势突变,各个学校的工作组都撤了,她要回去看看,叫李云在这里负责。
大家来劳动,多数是冲着徐燕来的——尤其是男生。她一走,大家没了精神头,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两个,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李云和陈京凯商量,说每天在这里劳动,感觉像世外桃源,干脆也回北京得了。陈京凯说这要和徐燕说说,她同意才行。李云笑着看陈京凯,知道自己这位邻居加朋友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李云径直去农场办公室,跟负责人打声招呼,晚上吃饭,他向同学们宣布第二天统统回北京,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当中去。
他们住地的后面就是永定河,晚饭后大家又去那里游泳。游一会儿李云上来,陈京凯已经在岸上,他两腿伸直坐在沙堆上,注视着水里。李云回头往水里看看,会意笑了笑。
“怎么不游啦?”他问陈京凯。
“累了。”陈京凯无精打采说。
这次来农场和工农兵相结合,还有别的班的同学,李云用肩膀撞一下陈京凯,坏笑着看他。
水里有个女孩子,是高一五班的,“明天就回北京了,今天晚上你就把她约出来。”李云说。
去年新学期开学,学校搞一次“红十月歌咏比赛”, 高一五班这个女孩子是他们班的指挥,从那时候起陈京凯就迷上她。陈京凯和李云说了自己的秘密,当时已经半个学期过去,李云问陈京凯都采取了什么行动了?陈京凯说曾经尾随过那个女孩子,知道她住在景山后门一所部队大院里。李云又问陈京凯“约见”了几次女孩子?陈京凯说一次都没有,女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她。李云笑话陈京凯窝囊,鼓励他给女孩子写情书,陈京凯说怕她交老师。李云又教陈京凯,哪天早上埋伏在女孩子家的大院门口,等女孩子出来,就骑车假装摔倒撞上去。陈京凯说怕女孩子报警,把他当流氓抓起来。李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摇头,没办法。
现在李云和陈京凯谈论着这个女孩子,陈京凯忽然转身趴在沙地上,李云扭头一看,原来五班那个女孩子从水里上来。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朝宿舍走去,等她们走近,李云朝她们笑笑,她们也朝李云笑笑。
女孩子走远,李云叫陈京凯起来吧,说冲他这么胆小,找不到好媳妇。
“我替你约她吧?今天晚上。”李云望着那几个女孩子的背影对陈京凯说。
“我再考虑考虑、我再考虑考虑。”陈京凯为难地抓脑门。
“你就考虑吧,明天咱们就回北京了,回北京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你是不是怕我把她抢走?”
“没有,不是,你多心了,让我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李云他们回到北京已是傍晚,一进家门,李岚小声告诉小哥哥,爸爸正在发脾气。
原来白天堂弟小雨来了,他受奶奶委托,把一包金银财宝埋在大爷家的葡萄树下。李殿赋下班回来得知,大发雷霆,说妈妈糊涂,现在红卫兵“破四旧”,金银财宝大家惟恐避之不及,妈妈还同意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这里,给自己找麻烦。
“小云,明天你给小雨打电话,让他拿走。”李殿赋对李云说。
小雨大名李雨,比李云小两岁。
红卫兵?破四旧?李云听着这些生疏的词好稀奇,他问爸爸这些东西是什么?爸爸说他走这几天北京形势突飞猛进,各个学校的工作组撤离,很多中学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这两天走街串巷,消灭封资修的东西。金银财宝是封资修的集中代表,有钱人家都偷偷往茅坑里扔。
“咱们胡同他红卫兵改名叫‘革命一巷’了。”妹妹插话告诉小哥哥。
在农场没有报纸看,李云带着自己攒的半导体,可是那里信号差,什么也收不到,李云迫不及待把这几天的旧报纸拿出来浏览。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同陈京凯按平时上学的时间去学校。
两个人骑着车,谈论了他们离开北京这些天的变化。快到学校,看见一些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同学穿着军装,戴着红箍,李云他们猜想这些同学大约就是正在走红的红卫兵。
在学校门口,有两个这样的同学把大门,影壁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毛主席像,凡是进学校的同学都要在毛主席像前鞠躬、喊“万岁”。李云他们俩乖巧地学着别人的样子,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鞠了三个躬。
校园里到处都是给校长老师贴的大字报、大标语,他们俩把自行车放进车棚来到教室。原来他们还以为大家都在徐燕带领下学习毛主席语录,哪知道教室里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同学在闲聊。看见李云,他们争着讲述这些天北京和他们学校发生的事情,李云听了既吃惊又兴奋。
李云拐弯抹角问徐燕在哪儿?有同学诡异地笑,一个同学说,徐燕现在是德胜门中学“首都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司令,他们的总部在北楼,叫李云去那里找。
“怎么参加红卫兵?我想参加。”李云说。
“你什么出身?”一个同学问。
“职员。”
“职员别想,红卫兵要‘红五类’。”又一个同学说。
“红五类?红五类是什么?”李云重复。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去劳动几天怎么傻了?红五类就是家里是贫下中农、工人阶级、革命干部……一共五种。我也是职员,咱们没资格。”一个同学说。
李云和这几个同学敷衍两句,借故要看大字报,和陈京凯出了教室。
“我们找徐燕去,参加红卫兵。”李云说。
“咱们‘职员’行吗?”陈京凯问。
“职员怎么不行?走。”李云说。
从初中一年级起,李云和徐燕就在一个班,后来又一起升入高中。初三临毕业那年,李云塞给徐燕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水彩画,画的是白云原野,百花盛开,贴着草地飞着一只燕子。李云画画好,曾经是少年宫绘画组的,他担心写情书徐燕交老师,就画了这张画,暗示着他和徐燕。
虽然进行了伪装,李云还是提心吊胆。一天放学,徐燕极其迅速地塞李云书包里一个纸包包。没人的时候李云拿出来,打开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气味很香,味道苦中带甜。这是李云平生第一次吃巧克力,是徐燕爸爸出国带回来的……有这样的关系,李云觉得徐燕会对他另眼相看,接纳他参加红卫兵。
穿过操场他们俩到了北楼。北楼是初中年级的教室和老师、校长办公的地方。他打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一个同学告诉他在五楼。
李云是外语课代表,各科老师办公都在四楼,班主任召集班干部开会或者交作业什么的,他到过四楼。五楼是校长、主任待的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只神秘地注视过通往五楼的楼梯,那里总是静悄悄的。
现在去五楼的楼梯上人来人往,怀着一种好奇和解放的感觉,李云三步两步上到五楼,陈京凯随后赶上。
五楼的格式和下面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个人正在四处观望,陈京凯拉了一下李云,徐燕一身褪色的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两个小抓揪从白色的军帽里伸出,朝他们走来。
“你们回来啦?”徐燕也看见他们。
“我们昨天回来的。你一走,大家心就散了,最后就剩十几个,我想,干脆回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李云说。
“好,现在正是需要新生力量的时候。走,去我办公室。”徐燕说。
“听说你现在是司令了,是上将还是大将……”李云开着玩笑,和徐燕走进办公室。
他们又说几句闲话,李云说他和陈京凯想参加红卫兵,徐燕说好啊,她正在招兵买马呢,“你们填个表吧。”徐燕说。
李云得意地看一眼陈京凯。
徐燕拉开抽屉,拿出两张表格,她又停住,看李云,又看陈京凯,“你们什么出身?”她问。
“职员。”李云和陈京凯几乎同时说。
“职员不行。”徐燕把表格放下。
“我爸爸是革命大学生,解放前参加过‘一二九’……”李云大声说。
“是吗?”
“你爷爷是干什么的?”徐燕问。
小时候李云恍惚听爸爸说爷爷是县长,但他明白,那肯定不是共产党的县长,“我爷爷是老师。”李云扯谎。
“老师?那你爷爷是知识分子。你知道我爷爷是干什么的?逃荒的,我爸爸一九三五年参加的革命,刘志丹的。你爷爷是老师,有钱才读的起书,肯定不是劳动人民出身。红卫兵要求红五类,你不行。”徐燕略带歉意地笑笑。
“卢沟桥事变,我爸爸还想去延安呢。徐燕,你是司令,你就批准我参加吧。”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徐燕问。
李云抓抓脑袋,说:“我没问,回家我问问我爸爸。告诉你,我叔叔和婶婶都是党员,我小舅舅还是地下党,我四姑是贫下中农。你是司令,你就批准我参加吧。”
“我是司令也得按毛泽东思想办事啊。叔叔、舅舅都是社会关系,我们主要是看直系亲属,看你爷爷。”徐燕说。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还有几个穿军装的同学在另一边的桌上写大字报。
李云回头看看他们,“徐燕,这是我刚做的,给你。”李云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自己攒的半导体,“四管来复式。”
徐燕大方地接过去,随即打开,里面传出革命歌曲。“谢谢你。”徐燕说。
李云长出一口气。这么半天,徐燕终于露出熟悉的笑容,很好看。
“送我东西我也不能同意你参加红卫兵。”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参加红卫兵我也要给你的。上回去卢沟桥,我就想给你,可是……我早就做好了,我怕别人看见。”
“谢谢你。你手真巧。”
“嘿嘿——”
“李云,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不能不讲原则。还有你,陈京凯同学。这样,现在像你们这样要求进步的同学很多,都不是红五类,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红外围’组织,像你们这样拥护共产党的可以参加。还有一部分可以教育好的地富反坏右子女,黑五类,也可以参加。”
李云瞪着眼睛听,心里一阵昏暗,她让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叫他很失望。
“我不参加红外围,参加就参加红卫兵。”李云说。
“你怎么这样啊。过几天毛主席要接见我们红卫兵,你参加红外围,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去见毛主席。”
“那我也不参加。”
“随你便吧。你呢?”徐燕问陈京凯。
“我考虑考虑、我考虑考虑。”陈京凯回答。
 
 
第九章
心事重重的李云回到家,吃过晚饭看爸爸进了书房,他尾随进去。
“爸,我爷爷是干什么的?”李云开门见山。
“干什么?”爸爸警惕起来。
“我要参加红卫兵,填表要查三代。”
“你爷爷是……”李殿赋转动着眼球,半天不说话。李云耐心等着,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爸爸还有贼头贼脑的一面。
咸丰末年大比,一个来自绍兴的年轻人考中进士,落户北京,官居二品。他的孩子做到五品学政,他的孙子是七品县令。七品县令就是李云的爷爷。
还是好多年前,李露入团填表,他也像今天弟弟一样问爸爸,自己是什么出身、老祖宗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当时李殿赋怀着骄傲与检讨的复杂心情,简要地和李露说了说,李露也没有深问。
那时候和现在比,人们对于出身好像不是很重视。这才几年的工夫,中国人民的阶级觉悟和政治敏感性飞速提高,明白了根正才能苗红。于是从坐小汽车的官员到捡破烂的老太太都形成一个共识:几千年中国历史的林林总总,都被封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文人搅和了、颠倒了,现在要澄清历史、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要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比如过去截道的,就不能说人家是土匪强盗,他们是反抗封建压迫、国民党反动派的绿林好汉。再比如烟花柳巷里的花姑娘,那是挨千刀的有钱人逼她们烂鼻子啊。还有那些贩烟土、吸白面儿的,他们都是好老百姓。旧社会是大染缸,被教唆使得这么多的好老百姓走上邪路,要是在新中国,他们各个都是活雷锋……按此推理,李云几位长辈金榜题名,就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不如娼妓毒贩。
“你爷爷是……”李殿赋举棋不定。
说慌的勇气李殿赋是有的,他满可以说李云爷爷是长工、是烤白薯的、是走街串巷的游医,可是说谎事小,丢面子事大,从老祖宗到他这里来北京已经四代,他们李家都是上等人啊。
心一横,终于李殿赋说:“告诉你吧,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能够正确对待了,你爷爷是县令”
“什么是县令?”
“县令就是县委书记——当然你爷爷不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是慈禧太后的县委书记——嘿嘿嘿。”爸爸说完干笑,自我感觉挺幽默。
“我原来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啊。”
“不许这么说!”李殿赋怒斥一声,“你爷爷他们都是清官。走——”李殿赋站起来,来到院子,扭亮葡萄架下的吊灯。
两个丫头在院子里玩,“过来。”李殿赋叫她们,“今天把咱们的家史说给你们听听,过去没跟你们说过,现在不说也不行了。你们的爷爷是县令,就相当于现在的县长,处级;你们老祖儿、我爷爷是学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厅长,局级;你们祖宗,我的老祖儿是总督,二品,大区司令,管好几个省。他们都是进士。进士应该是现在的研究生,比大学生高一档,全国考试录取,百里挑一。状元就是博士。”龙新芳走过来,李殿赋忧伤地看她,接着说:“考中举人、进士,这在过去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咱们中国人自古以读书为荣,但是现在不讲究这些了,现在讲究‘贫下中农’。你们不必自暴自弃,出身不由己,走什么道路靠自己。毛主席是富农,周总理出身也是剥削阶级——好像是,可是他们都背叛了反动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当然,咱们家不是反动家庭,我是革命的大学生。”
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个蔫蔫的。
“妈,我姥爷是干什么的?”李云问。
“和毛主席一样,富农。”龙新芳有些惭愧,“我们是从山西过来的,我听说我老祖宗他们也是逃荒的,后来勤俭持家,才慢慢好起来。”
“不是勤俭持家,是剥削。”李云严肃说。
妈妈看儿子脸色不好,没敢说什么。
“是,你们不要以为有钱人一生下来就有钱,那都是干出来的。”李殿赋说。
“您不是说我小舅舅是地下党吗?”李云问妈妈。
“是啊,他在保定上学就参加共产党了。”龙新芳连忙回答。
“现在呢?”
“解放前他早就和你姥爷划清界限不来往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是死是活?五六年你姥爷去世,托人到处找,也没找到,说不定死了,兵荒马乱的。”龙新芳说。
“他叫什么?不能说‘死’,是为革命牺牲了。”李云说。
“是,为革命牺牲了。他叫龙新民。”龙新芳说。
“你老叔和你婶儿都是共产党员,你四姑一家又是贫下中农,你小舅舅要是为革命牺牲,还是烈士,你把这些和红卫兵说说啊。”李殿赋说。
“说了,不管用。”李云说。
“咱们祖籍是绍兴,家在土地庙后面的小胡同里。你们老祖奶奶是寡妇,能够供养你们老祖宗上学,那得多辛苦啊。不用是,肯定是天天给人家当保姆、洗衣服、缝穷,辛辛苦苦养活着你们的老祖宗。跟你们说,我还真的听你们爷爷讲过,在绍兴的时候家里很穷,按现在的标准,没准就是‘抗长活的’呢。你们看我,从来不睡懒觉,闻鸡起舞,这就是遗传贫下中农。你可以把这些情况和红卫兵说说啊。”爸爸说着笑了,双眼皮下面的一双眸子炯炯发光,似乎他们李家的祖上不但是长工,还是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
“爸,您说的这些没用,出身看三代,老祖宗再穷那也没用,爷爷要是抗长活的才算数。”李云嘟哝地说。
“忘八蛋!这是谁定的章程,非得‘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李殿赋骂,用扇子拍一下腿,“我上大学那会儿,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也没听说要查‘黑五类’‘红五类’啊?按道理,我是‘没落封建官僚’出身——鲁迅是‘破落封建官僚’,家里被炒,是‘破落’;咱们没有被炒,是辛亥革命‘没落’了——要是查三代,我能够参加‘一二九’吗?那时候不但不查,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越是国民党大官儿的孩子,共产党越是拉你参加。你要是申请入党,那才求之不得呢。怎么弄来弄去,到现在,参加个破红卫兵,小孩子的破玩意儿,倒查起出身来了?什么‘红五类’?卖瓜子的。”
“卖瓜子的”是李殿赋嘴里利用率比较高的一个词,凡是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或者惹他生气的、不尊重他的,他就骂人家是“卖瓜子的”。
“您当年要是去延安就好了,现在我们出身也能算是‘革命干部’。爸,您怎么没去延安啊?”李云问。
李殿赋叹口气,目光有些呆滞。
卢沟桥战事一起,李殿赋和同学商量好去延安、投奔共产党。
李殿赋当时正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雕塑科(系)读书,回家他哄母亲说要去敦煌实习写生,恐怕得去个三年五载的。
孩子的爷爷前后娶了五位夫人,李殿赋很小的时候亲妈过世,是五姨太太把他拉扯大。这时候五姨太太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人,她爽快地答应给李殿赋二百块大洋做盘缠。
在这之前,为了家产李殿赋已经和母亲之间产生龌龊,看她二百块大洋要打发自己,李殿赋心说,这点钱想打发我,给你儿子腾地方,没门儿!结果同学们、包括他的恋人南下武汉,辗转西安再去延安,他留在北平没走。
自此,“没有去延安”这一决定在他的精神境界经历了得意、后悔、再得意的“否定之否定”。1949年解放前,目睹日本鬼子护城河边枪杀抗日志士、国民党特务半夜翻墙入室抓共党,他自我吹捧“有远见”,和龙新芳说幸亏没去延安,这要是投了共产党,给他们抓去,也得灌辣椒水。
新中国成立,去了延安的同学们纷纷顶着科长、指导员的头衔来家看他,他皮笑肉不笑,动作僵硬,人家走后他闷闷不乐。以后不断有同学升官的消息传来,每到这时他就找岔儿和龙新芳打架。闹到后来,只要丈夫一拉下脸,龙新芳就怀疑又是他的哪位同学高升了。
沧海桑田,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彭真、罗瑞卿……戴手铐、进牢房,他多年郁闷的心情见了阳光。
现在儿子责怪他没有去延安,李殿赋有气无力回答儿子:“其实,那时候他们也想让我入党,我没入。他们都是外地人,警察抓他们、他们可以跑。咱们是北京人,往哪儿跑。塞翁失马,你别怪我,什么事都一分为二,没入党、没去延安,我要是入党去延安,今天也得成黑帮,跟彭真、罗瑞卿似得,坐班房、戴着高帽子游街。”  
一边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的妈妈,想起二十多年前丈夫的造句,语法结构一样,就是“灌辣椒水”换成“戴着高帽子游街”,她感慨地说:“时光真快,好些事情好像就在昨天,一下子我们就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对很多问题的认识李殿赋都折了几个滚儿,唯独“没去延安”直到1988年去世他也没有再反悔。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做出那么一两件精彩的事来, “没去延安”大约是李殿赋人生旅途的得意之作。
可是当下让儿子这么一闹,他又有点烦。“是啊,要是我当年去了延安,别牺牲,也别当叛徒——或者当了叛徒别给枪毙——入党,解放后做个太平官,你们也可以参加红卫兵了……爸爸对不起你们……”李殿赋半真半假地说,心里特别窝囊。
爸爸这么一说,李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换个话题说过几天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如果想去,就得参加红外围。爸爸说能够见毛主席,别说参加红外围,参加右派也干,叮嘱他一定要去。
月光照进来,撒在房间的地面上,都半夜了李云还没有睡意。他坐在床上抱着大腿发呆,嘴里不断念叨:“爷爷怎么不是要饭的呢?爷爷怎么不是抗长活的呢?”隐约他感觉到,突如其来一堵墙挡在他的面前,而且无法逾越。或者说,那不是一堵墙,只是自己跌下深渊,抬头往上看,才有墙的感觉。深渊的上面,都是神采奕奕的干部子弟、工农子弟;下面,自己一身污秽挣扎在烂泥里。
夜虫啾啾,烦躁、懊恼、失意啃噬着这个年轻人。他嘴里不断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对着黑暗处小声地叫骂,好像那里有个什么东西,是它没有让自己投胎进革命干部、产业工人的娘肚子里去,而给“残渣余孽”当了后代。
他愤怒地朝爸爸妈妈的房间望一眼,重重地一拳砸在床上。他平躺下去,脑袋撞在床架上。他把枕头垫在床架上,调整好姿势,用力掐自己的那玩意儿,似乎掐住一个祸根。他又站起来,脱去短裤,弯着腰,有节奏地运动,一会儿高潮到来,他气喘吁吁。他并不停手,继续疯狂地运动,嘴里小声地叫骂。一会儿第二次高潮到来,他大汗淋漓,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
1966年8月18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百万红卫兵革命小将,喜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在单位得到消息,李殿赋不住地说“我儿子今天也去天安门啦”。他们处总共有十八位同志,除去他还有十七位,他说的次数平均下来每人合一遍多。
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进院子他就喊:“小云,小云——”玻璃窗反光,他晃着着脑袋往李云的房间里张望。
李云在茅房里答应一声,李殿赋返回来,站在屏门的台阶上对着茅房门说:“看见毛主席了吗?你小子真有福气,我还没见过呢。”李云系着裤腰带从茅房里出来。“还看见谁了?看见林彪了吗?”李殿赋接着问,问完张着嘴乐。
“我今天没去天安门。”李云说。
李殿赋收了笑,嘴还张着,“怎……怎么回事?你们同学不是说好叫你一块去吗?”
“让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义去,我不去。”
 “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李殿赋恨铁不成钢地用指头指点儿子。
龙新芳悄悄拉了丈夫一下,到了别的房间,她问丈夫还记得不记得上个月李雪晚上睡觉说墙里有人嚷嚷的事?李殿赋回答记得,龙新芳说上午听话匣子直播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实况,李雪脸白了,说那里的声音,和墙里人喊的一样,结果中午饭也没有吃,现在还躺着呢。
进西屋,李殿赋看见李雪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坐下来安慰孩子。
德胜门中学召开庆祝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大会,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李云和其他同学一起坐在操场上。看着那些穿着军装的红卫兵,一个个威风凛凛,李云心里更多的是不服气。这些同学,有的平时狗屁不是,现在就凭着红五类出身,耀武扬威。
主席台出现一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他拿起麦克风,要求出身黑五类的同学站起来。李云是校足球队的,这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是校队替补队员,据说他爸是马甸人民公社关厢大队的书记,来学校作过忆苦思甜的报告。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站起来不少人,李云犹豫一下也站起来。陈京凯坐在他旁边,看见李云站起来,他也想起来,李云一把按住他。
“你们都到后面请罪去!”大队书记儿子喊。
会场一阵欢呼,有人喊“滚”, 有人喊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操场后面已经站了一群人,他们都是“黑帮”,其中有校长、教导主任和一些老师,他们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雅号各不相同,有“阶级异己分子”、有“反对资本家”、有“流氓”……李云尊重的外语老师也在其中,他是英国特务。
李云跟着这些被驱逐的同学走到黑帮右侧,自觉站好,低头反省。
操场四周,一米一个、一米一个,由红卫兵围成一个方形,李云他们和这些黑帮站在这个方形之外,他明白他们是革命阵营以外的。
主席台上有红卫兵在发言,他们都是昨天被毛主席接见的。第一个发言的是和毛主席握了手的,她还没有说完,同学们涌上主席台,把她周起来,争着和她握手“过电”。
会场秩序大乱,想过电的人重重叠叠,烈日下那个女孩子身体已经出现休克的症状。主持人发话了,说全校初高中一千多同学,人人过电到明天也过不完,他提议在学校门口的墙上开辟一块地方,把那个女孩子的手印按上,然后同学们和手印过电。为了防止拥挤,还要定出时间,各个班级分期分批和手印过电。
会场响起“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表示对这一动议的通过。
李云一直低着头,只是徐燕上台发言时,他才抬头看看。
“你怎么来了?”徐燕突然出现在李云身边,问他。
“我……”
“回去!”徐燕严厉地说 。
“我……”
“回去!”徐燕再次严厉地说 。
李云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陈京凯见他回来了握握他的手,李云没理他。李云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回来,应该当着徐燕的面,自裁自尽。
庆祝会就要结束,台上的主持人号召大家踊跃参加红卫兵。他话音一落,很多同学涌上主席台报名,排起了长队。陈京凯用目光问询李云“去不去”,“去干吗?!”李云低声厉声说。陈京凯不安地说:“我想再试试。”看着李云他慢慢起身离座,站到报名的队伍里。
偌大的操场上剩下一片空椅子,一片空椅子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那就是李云。
李云心口咚咚地跳动,他挑衅地四处看,谁要是看他他就瞪谁。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举目望去,人头攒动,居然看见徐燕在主席台上看自己,目光带着怜悯。
一股热流冲上来,李云霍地站起来,扛起椅子,大踏步向教室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拦他,他敢和人拼命。进了教室,他用力把椅子摔在地上,“哗啦”一声,椅子散架。
 
 
第十章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第三天,孩子们从外面回来绘声绘色讲述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的故事……听着他们精彩的讲述,妈妈都忘了做饭。
李殿赋下班到家,他们又给爸爸讲。李岚说这些天北京揪出好几十百“苏修”(“苏联修正主义”)、“美帝”(“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特务……李殿赋信服地不住点头,说红卫兵比警察还能个儿。李云说“西四猴”“地安门三儿”“新街口老六”……都让红卫兵打死,曝尸街头。李殿赋兴奋地鼓掌,说早该把这些地痞流氓枪毙,红卫兵为民除害,要照过去应该给他们送匾。
“我这里也有好听的。”爸爸说,脸色白里透红,“下班一路上,尽看见红卫兵在马路边上烧四旧,不少坏蛋,剃了阴阳头,跪在马路边请罪,看着解气。不过他们砸‘沙锅居’干什么?‘沙锅居’又没招谁惹谁,干吗跟‘沙锅居’过不去?”路过沙锅居饭庄,他看见红卫兵把饭铺的牌匾砍成若干块。
晚饭后,一家人在院子里闲坐。
葡萄架上安装着一盏吊灯,为了节电,只有重要场合才打开。屏门门框上还有一盏小灯泡,为的是晚上开关街门、上厕所照亮,这时候大家聚在下面,干着自己的事。
陈京凯来了,李云和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陈京凯神秘地朝李云笑,然后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本书,封面印着《人体解剖学》几个字。“你不是要看吗?我给你拿来了。”陈京凯说。
有一次他们俩聊天,说着说着说到男女之间的事情,李云说他至今不明白人是怎么来的。陈京凯告诉李云,把男人的那东西放进女人那地方,人就产生了。他还告诉李云,不单男人有毛,女人也有毛。李云不信,说《可爱中国》里面说“没毛没毛光板子”。陈京凯说那次他去爸爸的办公室,看见女人那地方的标本如何如何……李云浑身燥热,让陈京凯哪天带他也去一趟他爸爸的办公室看看。陈京凯说怕爸爸说他,不过他们家有很多医学方面的书,哪天拿一本给李云开开眼界。
“我不看了,你拿回去吧。”李云接过《人体解剖学》翻翻,又还给陈京凯,说:“今后我们应该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把咱们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流氓思想清除。”
陈京凯木讷地点头。
李云沉思片刻又说:“咱们太‘流氓’了,今后咱们俩相互监督,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争取早点参加红卫兵,谁也不许再说男女这些事了。”
突如其来传来几声拍大街门板的声音,声音挺大,接着听见爸爸在院子里没好气地质问是谁?有门环不拍门环拍门板,李云猜又是左邻右舍那些没文化的人,他急忙跑出去开门。
门一开,一大团黑影滚进来,原来是齐老头子。
齐老头子在居委会负责“送电话”、收卫生费什么的,现在他来收下个月的扫街费。
他好像喝多了,从一进门脚下就磕磕绊绊的,而且呼噜呼噜喘大气,老远都能听见。
龙新芳挪动一把椅子招呼他坐,他气囊囊说:“坐什么?不坐。”
李殿赋暼他一眼,照样看自己的报纸。
进了院子齐老头子没有往里走,半个身子在黑影里,灯光照亮他肚脐以下的部分。他褂子里面好像没穿背心,敞着怀,褪色的红腰带在肚脐眼儿下边打了个结,红穗子垂着。
每户每月扫街费一毛钱,龙新芳把钱递给齐老头子,他接过来看看,说要两毛钱。龙新芳以为涨价了,又拿给他一毛。齐老头子把钱放进口袋,掏出一小截铅笔,沾沾吐沫,在一个本子上划个圈,嘴里说:“从今儿往后,啊,往后扫街费……你们家扫街费两毛……每月两毛……”
龙新芳点点头,李殿赋听出点问题,他抬头问:“涨价了?每家都两毛?”
齐老头子正准备转身走,听见问话停下来。他整个人淹没在黑影里,黑影里有人说:“……就……就你们家两毛……”他话说的乌乌涂涂,像嘴里含着东西,说完又大口地喘气。 
李殿赋站起来往前走几步,试图看清他,说:“凭什么光我们家两毛?还有这么不讲理的?”
黑暗里齐老头子的两个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他想瞪李殿赋,可是看得出来他有点不敢,不断把记帐的小本子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
“……”他好像说了点什么。
“行啦,就这么着吧,你走吧。这回给两毛,记清楚,下个月不给了。”李殿赋掌心朝下手指头往上抬抬,跟打发要饭的似得轰他。
齐老头子的喉结不住地上下移动,着急麻慌地咽吐沫,低头默默走出大门。
关上街门李殿赋坐回原处,“忘八蛋。”他骂一句,轻蔑地笑笑,表现出对齐老头子的鄙视。
“忘八蛋”是李殿赋嘴里一句和“卖瓜子的”并驾齐驱的常用语,有一回孩子们说爸爸不让他们骂人,为什么他老骂?爸爸说“忘八蛋”不是骂人,“八”是“礼乐廉耻孝悌忠信”八样,忘了这八样,就不是人,是“蛋”。从此以后,孩子们也用忘八蛋骂人,老师要是批评他们,他们就说“八”是“礼乐廉耻孝悌忠信”八样,忘了这八样,就不是人……
“咚——”大街门发出一声巨响,院子里的人都吓一跳,以为街门倒了,伸着脖子往那边看。
“谁啊?”李殿赋厉声问。
“狗日的!臭资本家!我告诉你,姓李的,你再敢欺负我们贫下中农,我跟你拼命——”门外传来齐老头子的怒吼,“都文化大革命了,还欺负我们,狗日的!”
李殿赋慌张地站起来,有点结巴地说:“他要干吗……”
两个丫头迅速躲在妈妈身后。
李云再次开开门,一阵风齐老头子冲进来,直奔李殿赋,路上踢翻一个小板凳。“老子又回来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文化大革命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老子不怕你,你小子,老子不怕你。过去怕——过去也不怕……”他浓眉倒立,二目圆睁,手里的蒲扇大刀片似得不断往李殿赋面前砍。
刚才齐老头子默默走出李殿赋家的大门,身后响起的关门声叫他一震,他回身望望。扫街费每月每户都是一毛钱,来之前他想好,这回故意要收李殿赋他们家两毛钱——资产阶级有钱,就得多收。多收他们家两毛钱,李殿赋这小子准得呲毛,呲毛就逗他发火,让他说出反革命话来。嘿,明天红卫兵来胡同检查四旧,叫红卫兵抄他们家,打他们狗日的。
设想的挺好,可是一进李殿赋家的大街门——确切说,从一拍他们家的门板开始,齐老头子的这颗心啊,就不听指挥地乱蹦。幸亏有肋叉子挡着,不然真有可能掉在地上。
进了门腿肚子也不争气,直转筋。“狗日的!”回想自己刚才的怂劲儿,齐老头子骂自己。都文化大革命了,干吗还怕他们?这帮丫挺养的,牛鬼蛇神,比白薯多俩耳朵。
短短几秒钟,齐老头子血液沸腾起来,火车似得奔跑,他挥拳砸向李殿赋家的大门……
“告诉你,李殿赋,收你两毛你能怎么着?!还他狗日的狂。就收你们家两毛了,你怎么着吧?就两毛、就两毛——”齐老头子双手叉腰。
君子动嘴也是有讲究的,这么半天李殿赋不说话,生怕刺激了齐老头子,动起手来打不过他。“两毛就两毛吧……嘻嘻——”李殿赋无所谓地说。
“啊——呸——”齐老头子啐李殿赋,捎带手把晚饭剩在牙缝里的东西吐出去,“老子今天什么都不怕啦,文化大革命啦,有毛主席、林副统帅给我们撑腰!”他拍后腰,“你能把我怎么样?这是你们家?你们家怎么着?你们家我们无产阶级也要占领。你们的生活是资产阶级生活,我们无产阶级就得把你们的资产阶级生活搅和得乱七八糟。”
“他大兄弟……”龙新芳旁边慌张地说,想拉他一把又不敢。
“谁是你兄弟?”齐老头子不看龙新芳,一个劲朝里院瞅,“你刚才不是轰我走吗?”他对李殿赋说,“孙子,老子今天给你看看,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老子今天给你看看,破坏你们的资产阶级生活。”他挑起大拇指戳戳心口,提起衣襟“呼啦”“呼啦”用扇子扇两下,举步跨进里院。
他个长脚大,脚掌踏在砖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里院几间屋子只有李云的房间亮着灯,又因为葡萄架的关系,四周显得黑洞洞的。他迈着大四方步两边看,玻璃窗上影影昭昭映出他的影子。
他家房子的窗户上糊的都是白报纸,看着自己的影子,他真想把这些玻璃都给(卒瓦)了。几步走到北屋跟前,一扭身子他坐在台阶上。就在他一回身的工夫,看见屏门处好几个脑袋闪开。
晒了一天的台阶还热乎乎的,摸着跟自家火炕差不多。他四周张望,当年李殿赋家要雇保姆,得到消息他推荐自己的老婆。那时已经解放,旁边草篮子监狱枪毙“一贯道”什么的,齐老头子都有资格戴着红箍去维持秩序,可是李殿赋竟然假惺惺地说“不敢麻烦嫂夫人”。“老婆子这要是给他们家当保姆,也能享几天清福,吃馒头喝牛奶。”齐老头子心里念叨。
北屋门开着,里面还有一道门,绷着铁纱。他不知道这道门叫纱门,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他警惕地看看屏门,手伸到后面摸纱门,纱门无声地开开。他吓一跳,连忙松开,纱门又自己关上。他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可以自己关上。
他再一次环顾整个院子。他们家五口人,李殿赋他们七口;他们五口住两间小平房,弄得大儿子结婚还得挤工棚。李殿赋他们七口住一个大院子,真他妈的不合理。邢台地震怎么不在北京震呢?要是在北京震,震塌他们的房子,砸死他们狗日的。“唉——”齐老头子叹口气,真在北京震,不定先把谁的房子震塌呢。
屏门处闪出李殿赋的大脑袋,感觉已经赢得了胜利,齐老头子站起身,拍拍屁股朝外走。
他依然迈着四方步,只是比进来的时候悠闲了许多。逛公园似得在他们资产阶级的院子里转一圈,吓得他们不敢吭声,明天可以跟穷哥们儿吹吹了。可惜的是没能进他们屋里看看,这些有钱人家的屋里是怎么摆设的?五筒柜、梳妆台……都什么样?
屏门外李殿赋站在右边,他后面是龙新芳,龙新芳后面是两个丫头,李云和陈京凯站在屏门的另一侧。齐老头子上了屏门的台阶,首长接见群众似得从上往下瞅他们。“叫……叫邱大妈去,叫……叫大老张去,欺人太甚!”李殿赋哆嗦地喊。
齐老头子淡淡地一笑。屏门对面有一个水龙头,下了台阶,齐老头子把扇子夹在腋下,走到水龙头跟前一下子打到最大。水花四溅,李殿赋他们赶快躲闪。
齐老头子嘴对嘴喝几口水,抹抹,甩甩手。扇子掉落下来,他不慌不忙拾起来,擦着上面沾的泥点,谁也不看,平静地说:“算我泄露军事秘密,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明天——”他抬头看李殿赋,“明天红卫兵来咱们胡同检查四旧,清除资产阶级残渣余孽,就冲你今天的表现,咱们明天等着瞧,让红卫兵跟你说话。”
李云不服气地看着齐老头子,“你干吗这么看我?”他问李云,“想打架?你小子敢动手就是阶级报复!”他手指李云,李云低下头。
齐老头子长出一口气,扇着扇子,慢慢朝大街门走去。忽然他停住,回过头看大家,“嘿嘿——”他嘴里发出一串怪声。
电影里的革命者痛斥完了反动派,都“嘿嘿”两声表示藐视,由此他也“嘿嘿”两声。
安静下来,李殿赋蹑手蹑脚探头看看,然后朝李云一挥手,儿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大门关上。
安静在继续,龙新芳率先打破沉寂,“为一毛钱得罪他干吗,明天他要是借着红卫兵整咱们,咱们一点办法没有。”她说。
“他敢。没有这‘一毛钱’,他要是想借着红卫兵整咱们,也没辙。”李殿赋说。
“是啊,那咱们怎么办啊?”龙新芳问。
“不怕,我是革命大学生,咱们都热爱共产党、毛主席,怕什么?”李殿赋给家人打气。
听了爸爸的话,孩子们紧绷的脸有些缓解,心情稍稍轻松一点。
“不过咱们也得准备准备。”爸爸说,“这样,小云,今天晚上,你帮助我把咱们家的四旧统统烧了。你——”他对陈京凯说,“你也赶快回家,把消息告诉你父母,有什么四旧的东西赶快烧。”
陈京凯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李云叫住他,附耳上去提醒他,人体解剖学一类的书也得烧。
陈京凯走后,李殿赋叫龙新芳马上去邱大妈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她说说。“记住,不是去告状,是明天红卫兵来,叫邱大妈给咱们关照点。”李殿赋说。龙新芳转身要走,“拿上点东西。”李殿赋又说。
“刚蒸的馒头我给邱大妈带几个。”龙新芳说。
“不行,把你的衣服拿几件给他们。”李殿赋说。
龙新芳进屋选了几件,李殿赋看了摇头,“拿新的、好的。”李殿赋说。
“新的、好的我还穿呢。”龙新芳说。
“你得了吧,今后你就别打算穿这些衣服了,它们都是四旧,资产阶级。”
“‘资产阶级’送人,坑害别人,多不好啊。”
“这些东西到了人家工人家里,就不是‘资产阶级’了。与其明天让红卫兵没收,烧了,打咱们,不如今天送给邱大妈。明白吗?”
龙新芳重新进屋,一会儿抱着了一个包袱出来,说怎么去,胡同里现在都是纳凉的人,叫他们看见不好。
一阵风起,稀稀拉拉下起雨。李殿赋说老天爷帮忙,叫龙新芳赶快去。
来到邱大妈家,龙新芳说齐老头子多收他们家一毛钱扫街费,他们认为应该多收,为革命做贡献嘛。不过听说明天红卫兵来检查,总放心不下,请邱大妈明天给担待点。
“有啥放不下心的?你们是地富反坏右吗?”邱大妈大着嗓门问,龙新芳摇摇头,“这不介了。不是地富反坏右就没事,啊,没事,安生待着。回去把东西归置归置,有什么四旧都烧了。”后面声音她放低,还挤咕一下眼睛。
街道主任表态要他们安生待着,龙新芳放心不少,起身告辞。她拍着带来的包袱说里面是些旧衣服,让邱大妈打葛布儿做鞋底。“不要!您拿回去。”邱大妈还没来得及表态邱大爷先说了。邱大妈本想留下,听老头子这么一说,不得不拿起包袱往龙新芳手里塞。龙新芳不肯要,俩人把包袱推来搡去。邱大爷看看窗外,说:“影响不好、影响不好,这时候。”龙新芳说:“没人看见。我走的快,又下雨,胡同里没人,院子里也没人。”
邱大妈送龙新芳回来进屋,邱大爷和孩子已经把包袱打开,里面是龙新芳的几件旗袍、缎子小坎肩、小棉袄和两双女式皮鞋。
邱大妈一儿一女,弟弟拿起皮鞋端详,小芹从他手里夺过去,“一个男人看这个干吗?这是女人穿的。”她说。她已经把这些东西看成自己的了。
邱大妈见女儿拿着旗袍在身上比划,说:“穿上。让我看看。”
小芹答应一句。
“穿这个干吗?资产阶级的玩意儿。”邱大爷说。
穿上旗袍小芹从里屋出来,“我看见这些玩意儿心里就隔应儿,箍在身上,撅着屁股跟妖精似得。”邱大爷说。
“真好。”邱大妈笑得满脸起褶儿,过去摸女儿的腰,弟弟惊喜地看姐姐。小芹问大家怎么样,走到镜子前面照。镜子太小,她摘下来举到远处左右端详,然后不满地说:“瞧咱们家这破镜子吧,照见鼻子照不见牙。难怪人家有钱人家都有穿衣镜。”
“喝、喝,刚穿上这玩意儿就嫌咱们家穷啦。行,明儿个给你买个穿衣镜,姑奶奶。”邱大爷不满地看女儿,又责怪地看老伴。
“挺好的,多好啊,这旗袍就像给咱们小芹做的似得。咱们小芹一穿多尊(俊)那。挺好,是不是?怎么说来着?”邱大妈在女儿肩膀上摩挲,“洋为中用,对,洋为中用。这旗袍看谁穿,咱们工人穿就不是资产阶级。我看咱们小芹穿上这旗袍挺好。”邱大妈说。
“有工人穿这玩意儿的吗?啊?你看有工人穿这玩意儿的吗?有吗?资产阶级的就是资产阶级的,哪个工人敢穿这玩意儿?”邱大爷说,“这就跟兔子和黄鼠狼似得。兔子就是兔子皮,黄鼠狼就是黄鼠狼皮,你兔子非披上黄鼠狼皮,那叫什么事啊。”
“想穿就穿呗。您别老‘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我不爱听。”女儿说爸爸,“我妈说了,洋为中用。资产阶级的怎么啦?文化大革命把资产阶级消灭,咱们工人就可以穿。这玩意儿——”她拍身上的旗袍,“这玩意儿就是咱们无产阶级的了。明天我就穿它上班。” 
她身上是一件府绸质地的,她又拿起另一件紫色的举在灯下看,猜测是什么料的。
“一次文化大革命就想把资产阶级消灭光?你想的美,做梦去吧。这是毕其功于一役。苏联革命五十年还说‘修’就‘修’了呢,你就想一次革命把资产阶级都消灭?毛主席说了,和资产阶级至少斗争一百年。一百年,知道吗?一百年以后还有一个防止和平演变的问题。这就跟除四害一样,年年除、年年有。”邱大爷说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现在半天工作、半天政治学习,他知道了一大堆革命道理,比过去几十年知道的还多,现在十分有必要给人家展示展示。
“一百年?好家伙,毛主席今年都七十多了吧?斗争一百年谁领导咱们啊?”邱大妈担心地说。
“当然毛主席啦。红卫兵说了,毛主席能活二百岁。”小芹弟弟说。
“什么二百?二百五。”小芹说。
“不准说‘二百五’!污蔑毛主席。”邱大爷说小芹。
说到明天红卫兵来胡同检查四旧,邱大爷说李殿赋是不是害怕啦,做贼心虚,邱大妈眼睛看着墙角琢磨老头子这句话。过去阶级斗争观念不强,相互往来不大注意这些,真没准李殿赋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一只土鳖虫沿着墙裂缝往上爬,邱大妈想得入神对它视而不见。儿子过去捉住踩死,出去扔到鸡窝里。
小芹不高兴地说爸爸和李殿赋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人家有什么问题还能不知道?又说李叔叔家的大哥、大姐都是共青团员,她自己还不是呢。要是人家有问题,孩子能入团吗?
邱大妈说邱大爷的话有理,知人知面不知心,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小芹白眼看妈妈,说:“喝,您现在当主任了,这么说。没当主任时,三天两头往人家屋里跑,也没听见您说‘阶级斗争复杂’,还老要人家东西。这时候又‘知人知面不知心’了,您啊,忒不仗义。”
“谁要啦,是他们给的。”邱大妈连忙解释,“我说的阶级斗争复杂,是指外面的人,不是说‘二十二号’他们啊。要说你李叔这家人还是挺好的,上回你弟弟闹肝炎借他们的钱,还没还呢。”
邱大爷看儿子,点点头,说:“‘二十二号’人是不错,他们和齐老头子有矛盾,明天看情况。说实在的,齐老头子那个人我看着也不怎么地,他明天真要是借红卫兵整‘二十二号’,你是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当——然。”邱大妈拉着长声说给女儿听。
 
郑重声明:任何网站转载此小说时一定要把文章里面的联系方式和网址一同转载,并注明来源:原创剧本网www.ju20.com 否则必将追究法律责任。
 
代写小品
关于我们 | 代写小品 | 编剧招聘 | 投稿须知 | 付款方式 | 留言版 | 法律声明 | 联系我们 | 广告服务 | 网站地图 | 剧本创作 | 编剧群 |设为首页

本网所有发布的剧本均为本站或编剧会员原创作品,依法受法律保护,未经本网或编剧作者本人同意,严禁以任何形式转载或者改编,一但发现必追究法律责任。
原创剧本网(juben108.com)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UserData} {$CompanyD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