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依稀仿佛中,透过一缕彩色的亮光,牛幺娃清清楚楚地看到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烟雾弥漫,一样的大街小巷,一样的人,认识,又好似不认识,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该干啥的干啥,互不打搅。没有打仗的事,没有滔天的洪水。安静得多,平和得多。盒子似的小房屋,密密匝匝的堆码成高楼。
牛幺娃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四周空荡荡的,像老家的房屋,又不像。他在墙上摸,在屋里找,不知道要找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不停地摸索寻找……后面的人追杀过来,疯牛一样在街上狂奔。跑啊,不要命地跑,前面是万丈深渊,跳下去,身体犹如悬崖坠落的巨石,烈火包裹着……有人拿棍棒打他,,拼死命地抗争,手脚胡乱挥舞……
“都三天了,这个娃娃不死不活的,打他两巴掌,看能不能活过来。”
“啪 啪”打得牛幺娃的头两边甩。
隐隐约约的一丝丝疼痛袭过牛幺娃的脸庞,想睁眼,眼皮却有千斤重,只能睁开一点缝隙,炫目的光刺痛他的眼球。此时,他不知道到底在哪里,是刚才看到的那个世界还是在洪水漫顶的那个世界……
“咦,这个娃是活起的,他个狗日的命大”。牛幺娃听到人声。
他醒过来,看见自己面前站满人,大家都用惊奇的眼光盯着他。“我们天天给你灌药水,灌稀饭,你如果今天不醒的话,就要把你当作死人拉走。”有人高声说。
这时牛幺娃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原来他没死,还活在阳间的,是这些人救了他。准备磕头致谢,刚一起身,倒头栽在地上。众人又把他扶起来,赶紧喂一大碗粥,让他在板床上睡下。
直到第五天,牛幺娃逐渐恢复部分体力,四下看看,心都凉透了。
眼见之处,全都是破烂不堪的房屋,东倒西歪,各种垃圾残渣填满所有的坑洼地。邻居们清点生活用品,“疯抢”有用的东西,准备重新安家。
牛幺娃的身体有些好转,帮别人打扫房屋,搬家具。有一群来自江西的人,共有七个,他们连续干了十几天,牛幺娃和他们一起干活,为首的叫马顺,四十多岁,负责指挥安排,他干的最多。几天下来,牛幺娃就和他们打成一团。
不过,他们这群人显得非常神秘。常常聚集一起悄悄说事,一说大半天,然后赶紧分开。隔三岔五地又来碰碰头。马顺大哥跟牛幺娃在一起的日子最多,回码头睡觉,下半夜,他有时急匆匆地跑回来,倒头便睡。
牛幺娃终于忍不住,一天中午问马大哥:“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打了近一个月交道,他们知道牛幺娃是个憨厚实在的外乡小伙,马顺想说服他加入他们的队伍,决定如实相告:
“我们是共产党那边的,正在江西和国军打仗,我们这帮人进城来为了刺探情报和找药的。”
“什么?共产党的军队是谁的?打仗?”牛幺娃不解地问。
“穷苦人自己的军队,就像你这样的人。你来参加嘛。”马顺邀请他。
“我不当兵打仗,就是躲壮丁我才跑出来的。”
二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牛幺娃他们这群流民正在码头周围游荡,突然几十个士兵跑过来,端着抢,上了明晃晃的刺刀,把他们赶到一间大屋子,说要搜查什么共党分子,挨个的盘问搜身。马大哥给牛幺娃递眼色,意思叫他不要乱说,他明白。
折腾近一个多时辰,当兵的没问出什么来,又离开了。牛幺娃觉得奇怪,涨洪水的时候,有人喊救命的时候,怎么这些士兵一个都没看到,抓人杀人的时候他们跑得风快。
“我们国家的东三省被日本占领了,那是中国最好的一块地,真是气死人!”马大哥额头青筋突起,气得要吐血的样子,愤愤地告诉牛幺娃。
“是什么时间的事?日本人是哪里的?”
“‘9.18’事变,就在两个月前的九月十八日。日本人就是说书人讲的那些‘倭寇、倭人’”马大哥还在气头上。
“我们的军队为啥不跟他们打呢?”牛幺娃追问道。
“你刚才看到的这些兵就是国军,他们的长官下令不抵抗,白白地把我们那么好的土地拱手让给日本人,可怜我们的老百姓遭了殃啊!”说完,马大哥连连捶胸顿足,欲哭无泪。
听到这,牛幺娃的胸口沉闷难受,有如一块巨石堵着。
有五天没见到马大哥他们!这段时间,牛幺娃急于找活干,混口饭吃。体力慢慢恢复如前,晚上找个偏僻地,练他的那套功法。无论外面咋个闹,他可不想荒废练了近十年的武功。从帮树娃子和唱曲兄妹的忙来看,他的功夫的确有用,每天练到大半夜才回去睡觉。
第十天的半夜过后,马大哥他们三人赶回来,挤到牛幺娃的旁边睡下,神情有点慌张。他们回来的第二天傍晚,又有二十多个士兵,冲到他们睡觉的地方,象上次一样地挨个盘问。牛幺娃和其他的人都放了,把马大哥三人捆起来,说他们是共党那边的,押回去杀头。
牛幺娃眼睁睁地看着马大哥他们被押走,当兵的用枪托打他们的后背。他心里急得慌,却无能为力。他尾随这群士兵,走进一条小巷。
这里是出手的好地方,拼死也要救他们!牛幺娃咬咬牙,打算赌一把。脱下衣服,系在头上,悄悄地靠近最后的两个士兵。
“嗖”、“嗖”!飞两个石头打中后面士兵的脑袋,他们昏厥过去“扑通”倒地,前面的听到动静,回头端起刺刀刺过来。
牛幺娃转身让过刺刀,抓住当兵的手腕,猛力向下折断他的腕骨!
两个士兵扑过来,牛幺娃截住他们的枪身,往中间扯,他们俩头碰头撞在一起,砍掌切断他们的后颈骨!
三个兵杀过来,牛幺娃倒地顺手捡起枪,握住枪头,用枪托扫断他们的小腿骨!
扭断胳膊!冲断胸肋!劈断大腿!
秋风扫落叶般!这二十几个兵就被牛幺娃打成废人,不能动弹。牛幺娃赶快把他们的枪抱起来,甩到远处。再上前去解开马大哥他们。
“快跑!你们朝东,我朝西。”牛幺娃焦急地说。
马大哥从来人的身影加上明显的四川口音,知道是牛幺娃救了他们,只不过根本没想到,平时看起那么老实巴交的闷头娃,居然有这等神功。
“小兄弟,跟我们走吧!”他恳切地说。
“我不去。”
“多谢!后会有期!”
“莫说了,快跑!”牛幺娃催促道。
三
二十多天后,牛幺娃来到九江。半道上听人说九江有专门纪念岳飞的庙和他母亲的坟墓,岳飞可是他非常敬佩的英雄好汉,一定要去看看。
岳飞母亲的墓在庐山脚下的狮子洞旁边,保存完好。牛幺娃知道“岳母刺字”的故事,她教育岳飞“精忠报国”。随后,他赶到城里的岳王祠。
祠内有两排参天松柏,挺拔雄壮,大殿里一派肃穆庄重。岳飞端坐在宝座上,身穿战袍,手扶宝剑,愤怒的目光,正像猛烈的火焰,熊熊炙烤着来访的每一个人。头顶悬挂一块大匾,上书四个大字,雄浑有力,但牛幺娃不认识。
在老家的茶馆听书时,说书人每每讲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时,都是把惊木拍得震天价响,声音提到最高处,听书人的掌声有掀开屋顶之势。
牛幺娃见到书中的英雄人物,学着别人的样,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就在磕头的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人们能记住岳飞、关羽、鲁智深这些英雄,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东西阻断世人对他们的念想,就是云台观的玄智大师说的那样,他们都是“为他人谋福”的人。
牛幺娃又把这句话默默地念了好几遍。
身边的人都在虔诚地上香磕头跪拜。牛幺娃向一老者悄声请教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那位老人退后两步,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瞧了个透,然后一字一字地给他诵读道:
“还——我——河——山!”
有如一道闪电,瞬间击中牛幺娃的头顶,全身麻木,冰冷僵硬,就像电线杆子,直挺挺地立着。怎么也没想到,他没上过学,但这辈子最先认到的字竟然是这几个字。老人继续说道: “日本人霸占了我们的东三省,要赶走他们,还我河山!”
七百多年前的话今天说来一样地振聋发聩,为什么过去的那些事情跟现在的有这么惊人的相似?或许这就是他们常说的历史?
当晚,他就在岳王祠外的檐下睡了一晚,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为他敬佩的英雄好汉守一夜英灵。
牛幺娃走到安庆的时候,已是十二月底。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裤子仅留几块布条搭在屁股上,光着脚板。冻疮的脓血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每走一步,身后都会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皴裂的血口很像“娃娃嘴”,走起路来钻心地疼痛。凛凛寒风,好比小刀,生生地在身上剜割,恨不得要剐下每一块皮肉。尽管这样,他没忘手搓石头练功取暖。
安庆码头的对面大街上,有一排大酒楼,天天有不少的大官贵人进进出出。每个酒楼的门外,都有一百多个牛幺娃这样的流浪难民围着,等那些贵人们一吃完饭,他们就冲进去抢桌上的剩菜剩饭,酒楼的老板唆使伙计拿着长板凳打,他们全然顾不上那么多,能抢到吃的就好。每天最少有四、五个遭打死或打得半死,把他们拖出来时,满手紧紧抓着饭和菜。没得办法,牛幺娃也冲进去抢过,要跑好几趟才能把肚子填个半饱。
这天中午,有个大官模样的人摇摇摆摆地“晃”出来,面红耳赤的,身边两个人搀扶着,边招呼道:“大人,小心!大人,小心!”,边朝他们的轿子走去。牛幺娃他们中的一大群人“呼啦”地围上去堵住他的去路,伸手的,递碗的,全都一个腔调:“大人,给几个吧!大人,赏几个吧!”
这时那位大人醒了,“怒发冲冠”的样子,凶恶地吼叫:“滚!滚开!”,挥起手中的拐杖,朝面前的人猛打,倾刻间,几个要钱的被打得头破血流,这些人没后退半步,仍在伸手找他要。
人与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牛幺娃开始思考这个事。
“滚开!再不滚我开枪了!”那位大人掏出腰间的抢,在头顶上舞动着。没等他话说完,飞来第一颗石头打断他拿枪的手腕,第二颗石头打中他的额头,鲜血喷涌而出,第三颗石头打在他的胸口。身子直直地倒下,口吐血沫。身边扶他的那两人惊呆了,不知发生什么事,赶紧去拉他。大人已不省人事!
见此情景,要饭的人掉头分散跑开,各自逃命要紧。
四
一九三二年的年关前,牛幺娃到了池州。他打听到九华山就在离这里不远的青阳县境内,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师傅,心里不禁十分高兴。顺着人们给他指的路,牛幺娃进入丛山峻岭中。
饿啊!饿得头昏眼花,有气无力。肚子宛如泡在辣椒水里,阵痛难忍,见到石头就想啃一口。自武汉发大水以来,牛幺娃天天见到活活饿死的人,临死时他们那双张得鼓鼓的眼睛,不能瞑目的样子,看了直叫人心颤颤地!
他一路走,一路想尽办法找吃的,哪怕是半个野果子,半把青菜能塞塞牙缝,填填饿得疼死人的肚子该多好啊!然而,一走几十里的山路没人烟,偶尔在路边遇到的人家,也是穷得叮当响,一样的饿得半死不活。
他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连活命吃个饱饭就这样难上加难呢?
饿得实在遭不住时,扯把青草或是菜叶嚼下肚,他把自己当“畜牲”喂。
天黑了,找到一个山洞,铺上干草,倒头便“呼呼”睡着。第二天大清早,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拱他的脚,还热乎乎的,直起身子一看,洞口站着一头黑熊,有他半个身子大,头一摇一摆地,正垂涎三尺!
牛幺娃在老家时听人说起过“熊瞎子(黑熊)”的事,熊掌特别有力。它一掌把你拍昏死后,再慢慢吃你的肉。此时此刻,他吓得慌了手脚,六神无主,不晓得咋个做,不敢跑,不敢叫,只好傻痴痴地把黑熊盯着,生怕它一个大巴掌打过来。
黑熊张开嘴,露出白色的獠牙,晃动着“尖刀”一样的爪子。牛幺娃害怕了,哆哆嗦嗦地直起半个身子,蹲在地上,准备找机会逃跑。黑熊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又往前迈一步,牛幺娃后退到角落处。他慢慢挪动脚步,正要起身从黑熊的腋下跑过去,它举起厚实的大掌!
练了十多年的武功,出于身体的自然反应和逃命的本能需求,牛幺娃的左手接住黑熊的右臂,一把握住它的腕骨,右手也握住它的左臂腕骨,做成“摔跤”的姿势!趁着他们僵持的这会儿,牛幺娃转身出山洞。黑熊被激怒,发出低沉的吼叫声,挣脱牛幺娃的手,再挥掌打来,牛幺娃低头侧腰闪过,熊掌打在一棵小树上,树干应声而断,他腾出手,双手抓住黑熊的另一只臂膀,使尽全身力气,反向外扭,折断它的骨头,黑熊趴下了!
牛幺娃松手后就跑,一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回过头看身后黑熊有没有追上来。还好,它没追来。牛幺娃的心仍在“咚咚”乱跳,惊魂未定,不晓得刚才是怎么跑脱的。
翻山越岭,淌水过河,拖着疲软的身子,牛幺娃终于走到九华山。天刚蒙蒙亮,僧人打开山门,门口扑倒着一个“野人”一样的人,那就是牛幺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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