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刘明树来自荆州,比牛幺娃大两岁,工友们叫他树娃子,比牛幺娃单薄得多,力气小,又有病,监工嫌他搬运的货物少,常常拿鞭子抽他,前两天挨打的伤痕还清晰可见。牛幺娃挨着他睡通铺,他俩成了最要好的伙计,干完活,晚上邀约着去逛东门菜市口。
“日有千人拱手(摇橹),夜有万盏明灯(桅灯)”说的就是宜昌繁华的盛况。牛幺娃觉得眼睛“亮”了许多,这里比起他的老家“七里半边街”来“大”了几百倍。每天去去来来的船工就有上万人。沿街的馆子、商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你想买的东西在这条街上都买得到。逛街的人擦肩摩肘侧身才能通过。江边栽满杨柳树,下垂的柳枝搅动粼粼波光,幽黄幽黄的,荡漾着,揉碎游子思乡的肝肠。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亭台里,挤满出来游玩的人,唱小曲的,唱汉剧的,弹琴的,拉二胡的,卖武艺的,都是趁这会出来赶趟挣钱。
过年过节的时候人更多,挤都挤不动,树娃子告诉牛幺娃。
“快点!快点!你每回只能扛一袋,走的慢,再这样子搞的话,不要你娃做活路了”,监工于大炮又在吼树娃子。别的搬运工扛两袋盐,他背一袋还要中途歇一次,监工经常是拿开除他来威胁,可他的确找不到其它的活干,没得办法,不管监工咋个打骂,只能忍气吞声,甚至是挨鞭子也不敢哭出声来,身上的伤口从来没痊愈过。牛幺娃帮他的忙,多跑几趟。年关将近,上下的货物增多,搬运工们除了吃两顿饭的间隙,从早到晚几乎不能歇工,树娃子的体力明显支撑不住,脚步越来越沉。下午临近收工时,一个踉跄,他倒在台阶上。于大炮见状,跑上前去,二话没说,抬腿就是一阵猛踢,边踹边骂:
“你个龟儿子的,还装歪,看我不打死你。”说着,挥起手中的鞭子,又要抽打。牛幺娃怒不可遏,大步上前,逆手全掌捏住于大炮的手:“他都这个样子你还打,他少背的我帮他背。”
“你算老几,敢管老子们的事,找死唛!”想把手抽出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摆动,却没法扯出来。旁边的监工举拳打过来,牛幺娃也一样地捏着他的手,扬起他们的手臂,他们踮起脚尖,手腕关节好似马上要被折断的感觉,不敢动弹。另外两个监工手持木棒,要打牛幺娃。
“叫他们莫动,不然的话,我扭断你们的手,还要打断他们的。”牛幺娃不紧不慢地对于大炮说。他们晓得牛幺娃的力气大,平时他抱三百多斤重的货,不当回事。照这个架势看,他是练过的,不晓得他功夫的深浅,何况现在真如他说的一样,分秒之间即可扭断他们的手,于大炮赶紧招呼:“住手,你们莫打!兄弟放开,有话好说”,他害怕了。
“不说多的,以后莫打树娃子,他差的我帮他背。”牛幺娃重复这句话。
“要得,要得”,于大炮连声答应。
牛幺娃松手,他们双脚落地,甩甩疼痛的手臂,怒火未平,那三个监工斜眼瞅着牛幺娃,冲过来,还要打。牛幺娃扎稳马步,准备应战。
“你妈个苕批(方言:傻子),不识阵,别人是忍到起的,没出手,要不然打死你几个,走!”于大炮狠狠地对他们吼道。
五天后,他和树娃子再去东门菜市口,刚上大马路,就看到从县府衙门出来一支军队,荷枪实弹,骑马的,跑步的,大约有一千多人,风风火火地出城门去了。
“这两年,到处都在搞暴动,天天有人遭打死。”树娃子忧心地说。
二
正月初一过大年!
这是牛幺娃出门在外过的第一个年,伫立江边,凝望着从老家方向奔流下来的江水,喉咙如有骨头梗住,想念家中父母。不知牛幺娃的死活,他们肯定也难受。为消磨这种想家的情结,他打算逛东门菜市口,树娃子回了老家,只好一个人去。他从江边捡来鸡蛋大小的石头,衣袋里装几个,手中捏两个,边走边转动着,暗暗地运功练习手指上的劲力。每天干完活,他坚持这样练功。
街面上人头攒动,简直就是“人海”。你根本用不着自己走,前胸贴在别人的后背上,跟到“流 动 ”就行。花了近一个多时辰,牛幺娃才来到他们经常听戏的那个亭子。今天来唱戏、耍把式的比平日里多几倍,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围住两个唱小曲的盲兄妹的人最多,哥哥拉二胡,妹妹唱,本地腔调,面前摆着一个破烂的盆。牛幺娃“千辛万苦”地从人流中扒拉出一丝缝隙,揪住那棵柳树才站稳脚。
哥哥拉的二胡略带几分哭腔,妹妹的嗓音高亢,甜脆脆的,唱到宛转悠长处,听曲的人高兴地拍掌。小曲的内容牛幺娃听不懂,觉得他们唱地好听,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大宁厂,过年时跟他们这里一样的热闹,一样的饭菜的香味。不一会儿,兄妹俩的盆里装了近二十个大洋。
突然,一直蹲在最前面的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站起身,径直走向那个破盆,抓起里面的大洋就跑,唱曲的兄妹全然不知。围观的人纷纷大声呵斥。
“让开!不让的话我捅死你们!”两个抢钱的小孩掏出匕首,威胁着。人群分开一条缝,让他们跑脱。牛幺娃看到这幕,心肺都气炸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抢瞎子活命的钱,遭天打五雷轰!掌中的石头“咕噜”、咕噜”响,恨不得把它们捏得粉碎。
“他们是有帮派的,专门干这种缺德的事。”旁边的人议论。
兄妹俩没得办法管这边,继续唱。人们还是三三两两地丢钱,半个时辰后,盆里又有了二十几个大洋。这时,另外两男孩如出一辙地也伸手准备去抢盆里的钱。
“啪、啪”两声脆响,飞来两块鹅卵石,打中一男孩的手背,鲜血直流,他捂着伤口,嘴里“哎哟,妈呀”地喊。另一个男孩仍未明白出了什么事,还要去拿钱。 “啪”、“啪”!再飞来的石头打在他的手臂上,如折断的树枝,手臂立刻垂下来。他“哎呦!哎呦!”尖叫起来。回头看看身后,围观的人群好比田里栽的木头桩,无半点动静,鸦雀无声。一见这个阵势,他们吓得惊恐万状,飞也似地逃了。
牛幺娃飞完石头,快速地转过身去,背靠柳树,眼望江边,没人发觉他的举动,似乎这边发生的事与他无关。瞧着那两个男孩逃跑的背影,他会心地笑笑:恶有恶报。
听曲的人不听了,到处“疯狂”地搜寻刚才这个“神人”。然而,万万没想到,那个“神人”正在他们身后悠闲着呢!
三
一九三一年的六月,正值“火炉”如蒸似烤的日子,牛幺娃来到武汉。
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偌大的蒸笼,热浪滚滚,从早到晚身上的汗水几乎不会干。码头、车站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眼巴巴无助的样子。睡地上的,靠墙壁的,刺鼻酸臭味充满车站码头的大厅,令人作呕。天天都有这些人抢吃的被打死,尸体扔在街边无人理睬。
找不到活做,牛幺娃成天混迹于他们之间,睡马路,睡车站码头。有天半夜,他们正在码头睡觉,忽然被人踢醒,叫他们快快让道,军队要开拔到外地去打仗。估计有两千多人,头戴大沿帽,身穿灰色军装,肩扛长枪“呼呼”地上船去了。
“这几年,尽在打仗,打得我们屋毁家破,无家可归,这日子哪年是个完啊!”牛幺娃身边的一老人唉声叹气的苦诉说。
夏至节刚过,湖北的天仿佛遭人捅漏了,隔天就有倾盆大雨。长江的洪水眼瞧着一天往上涨一大截,大家惊慌失措,赶紧逃命。
又是连续三天瓢泼大雨!洪湖泄堤了!汉江漫坝了!洪水伴着传言一路上涨,人人担惊受怕不可终日。第十天上午,牛幺娃他们睡觉的码头被淹,只得朝车站跑,等他跑到一看,早已没得他插足的地。很多人衣不蔽体,全身淋湿后,落汤鸡样蔫蔫儿地龟缩在墙角。街面脏水横流,到处是东跑西窜的人,找避雨的地方,找高处躲洪水的地方,哭声,叫声,“劈劈啪啪”的雨声,混杂一块儿。
老天爷来收人了!有人哀叹道。
最为揪心的莫过于晚上。后半夜的暴雨更大,人们根本不敢睡觉,查看水位,担心房屋倒塌,随时准备跑。牛幺娃躲在半边屋檐下,仅勉强遮住脑壳上的雨,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柱正像珍珠帘子,一排排的,扫过去,又卷回来。他从来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雨,涨这么大的洪水。心慌意乱地,盘算着咋个逃命。
第二天,洪水完全淹没了车站周围的居住区。水面上漂浮着五花八门的杂物,还有淹死的人。有人趴在木板上,有人坐在盆子里,高声喊救命。树上、屋顶都是人,牛幺娃跟人爬上屋顶,脚底下的房子摇摇欲坠。
“救命啊!救命啊!”一个木盆漂过来,老妇怀抱两个小孩嘶哑着喉咙拼命地呼救。正是人人自危时,无人理会她们。
牛幺娃实在看不下去了,跳下水,仗着他在大宁河练出来的水性和一身蛮力,朝老妇游过去。他抓住盆沿,把她们推到一棵柳树下,叫她们抱着树干。然后,他转身去救其他人,分别把他们送到相对较为安全的地方。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直到他自己精疲力尽时,才返回屋顶歇口气。
洪水没有消退的迹象。牛幺娃他们只得继续呆在屋顶上。已经接近两天没吃东西没喝水,加上他下水去一个多时辰救人,身子已是软弱无力。天黑了,四下黑洞洞的,雨水依然不知疲倦“哗哗啦啦”地下。那些经不起洪水浸泡的房屋相继倒塌,“劈哩啪啦”的断裂声,人们的惊叫声,牛幺娃听得毛骨耸然,魂飞魄散,总觉得脚下摇晃晃的。
要活个命原来这般难啊!牛幺娃禁不住哭出声来。
四
街上的洪水稍微退却一些,在屋顶待了两天一夜的人急急忙忙地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找到吃的,再去市区中心找房子躲雨。漂浮的杂物、人尸互相冲撞,尚且活着的人哭爹喊娘地奔来跑去,街面上混乱不堪。
慌乱中,牛幺娃抢到一把白菜和两个红薯,三口两口吞下肚。他来到东湖边的一栋房屋前,在嘈杂的人群中,找个角落睡会儿觉。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把牛幺娃惊醒。他醒过来时身子已大半截泡在污水中。又涨水了!惊慌的人们推拥着,朝屋外奔跑。来不及起身的人,遭踩得半死。牛幺娃就近爬上一棵柳树,树枝丫间站了五个人,有个十岁大小的孩子,哭哭啼啼的,脸上满是鼻涕泪水。上涨的洪水拍打着树干,一晃一摇的,上面的人吓得一惊一乍,生怕他们站的这棵树冲倒了。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害怕未抓紧,那个小孩失手掉下去。
“救我!哥哥救我”小孩拼命地叫。牛幺娃跳下水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回自己身边:
“莫怕,哥哥来救你!”说着,推开流过来的仰面女尸,扯一块木板,让小孩趴到上面,教他双手抱住,牛幺娃在后面推。 看到眼前的这番景象,牛幺娃顿觉头皮发麻。
四周全是“汪洋”一片,浊浪滔滔,望不到边。房屋空架、木头棒棒、猪、死人等等物品随洪水缓缓流动,没有一样能救你命的东西,没有人来救你。真的是说书人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死路一条啊!
但求生本能促使牛幺娃不能放手,更何况现在还救着一个小孩,救一个是一个!他蠢蠢地想。看到湖边有间砖瓦房,于是,他脚蹬手刨,拼尽全身力气游过去。等他把小孩拖上二楼时,又累又饿,自己差不多是“瘫痪”了。他们在这躲过一天一夜,担心房屋垮掉,牛幺娃推着那个小孩爬上另一棵树。
整整三个月!洪水就是这样涨涨停停,水位最低的时候,街面上仍有齐成人大腿深的水。死亡的人越来越多,饿死的,睡觉时掉在水里冲走的,有人无法忍受这么长时间的洪水,发疯死的,更多的人是染上病死的。牛幺娃已经连续拉了五天的痢疾,肚子疼痛难忍,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散了架,身子似乎只有二两重,轻飘飘的,手脚无丁点气力,软绵绵的耷拉着。仅余半口气息,若游丝般,在喉咙里打转转。
那么大的洪水没冲走我,这个病要我的命啦!牛幺娃绝望了。无可奈何中,紧闭双眼,等死。
恍恍惚惚地, 他回到了大宁厂——人潮人涌的半边街,绿幽幽的后溪河,过年的狮子锣鼓,香喷喷的烤鱼,家门口等他的老娘……
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几个人,摸摸牛幺娃的鼻孔:“这个还有口气,好像是活的,抬过去”。
牛幺娃被抬到东湖西边的一家老中医诊所门口,他们捏住他的鼻子,撬开嘴,灌了满满的一碗中药。半个时辰后,又用同样的方法给他灌一大碗稀粥,就把他丢到旁边的人堆上。
“这下就只有看他自己的命硬不硬了”,抬他的人无所谓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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