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当牛幺娃走到大昌镇时,上衣、裤子都撕烂成了布条,光脚板,满脸黢黑,一副标准的“叫花”样。他跑到大宁河边,把全身上下洗 干净,坐在岸边,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大昌是一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老镇,大宁河和洋溪河在此交汇,连长江下通宜昌、武汉达上海,依大宁河上通陕西、湖北,是地道的水码头,上上下下的大船、小船几十艘,码头边拥挤不堪,可谓“人声鼎沸 ”。其中,码头搬运工人的喊叫声是最大的。青石板台阶从河边一直到镇南门,磨得油光明亮的,真实地见证着人们的足迹。
牛幺娃找到搬运工的工头,说他想当搬运工,不要工钱,只供他一天两顿饭。问他的来路,他说为了躲壮丁跑出来的。工头看看他结实的身子,便答应他。干了十几天后,工头见牛幺娃力气大,每次抱二、三百斤的货上下船十分轻松,而且不多言多语的,只顾埋头干活,就把牛幺娃介绍给他的一个姓张的亲戚,在镇东门开豆腐店,差一个推磨的,供吃管住,另外还开工钱,牛幺娃一听连连说要得。
张老板的豆腐店是镇上生意最好的,每天不够卖,有个十六岁多的儿子,可力气不大,推一会儿歇一会儿,磨的豆浆接不上。牛幺娃来后,推的那个大石磨,一天推三、四个时辰,生意明显好很多。张老板心里高兴,更加喜欢牛幺娃。干完活,晚上牛幺娃就悄悄溜到镇西边山坡的树林中练他的基本功、飞石功和断臂功。
大昌镇上有一处奇景。镇南门的青石拱门中,生长着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甚是旺盛,据说有几百年了。人们倍加珍爱,过年过节还要在树下放鞭炮,给它披红,以示吉祥。拱门两旁有一个威风凛凛的石狮,这里是人们聚集娱乐的地方,外地来耍猴戏的、说书的等等都是在这儿。晚饭后人们聚在树下摆闲龙门阵,说长道短的,特别是这两、三年来,镇上跑宜昌、武汉的船工们天天在树下讲外头打仗的事,绘声绘色地,吸引了老街上不少的男女老少。有几次,空闲的时候牛幺娃也去听过,天花乱坠地没听懂,只听到他们说一天要打死好多人。
一晃眼,中秋节快到了。“走,摸秋去。”豆腐店张老板的儿子张三水兴致勃勃地喊牛幺娃。
“摸秋?”牛幺娃一头雾水。
“摸秋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习惯,”三水给牛幺娃解释,“ 每年的中秋前后, 趁着明晃晃的月亮,只要你愿意,可以到别人家的田里去“偷”摘茄子、南瓜、柑桔等东西, 主人家看见了也不会责怪你。我们每次这家偷几个,那家偷几个,回来时怀里抱一大抱,高兴惨了,真的好玩。”三水余味未尽地说。
“你们不怕挨打?”牛幺娃还是有些不明白。
“都是穷人家地里的,你偷的越多他越高兴,只不过没得好多东西偷。要想多偷点,还得到大富人家的地里去,他们地里的果子品种多,长得又好,千万不能让他们晓得。如果第二天知道了哪个去他们地里“摸了秋”,准会找上门来把你朝死里打,打死没处伸冤的。前年我们隔壁的汪二娃就遭活活打死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的,屁用。”
“我们白天看了一块地,有蛮多好东西,今晚上跟我们一起去摸秋。”三水狡黠地说。
“我不去。”牛幺娃低声回答。
月亮升起来,果然是如水的当空皓月。不容申辩,三水他们拉起牛幺娃就跑。
二
地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摸秋,大家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三水他们摘几个辣椒、茄子,觉得不过瘾,跑到他们早就“瞄准”的那块地。
那是一大块地,里面种满黄瓜、辣椒等好几种庄稼,长得特别茂盛,一看就知道是大富人家的地。三水他们不管那么多,翻过田埂,扒开栅栏,五、六个伙伴鱼贯而入,手忙脚乱地摘起来。他们从东头摘到西头出来时,每人都脱下衣服装了满满的一大包“秋果”。最好吃的要数那个黄瓜 ,咬一口,嘎倍儿 (方言:很、特)脆,清香味满嘴喷。三水禁不住感叹道:
“哎呀,好久没吃到这样的了,真的好吃!”咂咂嘴,吃不够的神气。牛幺娃听到后面地里有人在吼,可能是他们刚刚摸秋的那块地的主人发现了, 喊三水赶快跑。于是,他们跨沟越坎,飞快地跑回家。
第二天下午,牛幺娃和三水那群伙伴在南门槐树下看耍猴戏,正看得津津有味时,忽见赵家的老板带着十几个家丁赶过来,凶神恶煞地叫嚣:“闪开,我们找人!”,他们径直走到三水面前,质问道:
“三水,你老实说,昨晚上你们是不是去我们家地里摸了秋的。”赵老板不依不饶地说。
“没有。”三水有些胆怯,不敢承认。
“还有你,一个外头来的叫花子,帮人推磨的,敢跟着他们去摸秋,胆子硬是不小啊!”肖赵老板指着牛幺娃的鼻子尖,恶狠狠地教训他。趁赵老板责问牛幺娃的这个短暂空隙,三水他们推开人群,撒腿就跑,东一个,西一个,眨眼间跑得没了踪影。
“快,抓住那个推磨的”,赵老板气得双脚跳,“给我打,往死里打!”。那些家丁一哄而上,三下两下就把牛幺娃推倒在地。本来他要还手,想起师傅教他的挨打功,就双手抱住头,踡着身子保护好裆部,缩成个“皮球”,眼睛斜瞟着踢来的脚,忽左忽右地滚动,让他们打,但要尽量避开打得最狠的。旁边有几位老年人看不下去,劝那些家丁不要打了,留别人一条命,算是积德,他们才慢慢住手。
牛幺娃的身子像弹簧,倏地蹦起来,揩干脸上身上的血,怒视着打他的家丁。赵老板这个时候才仔细看看牛幺娃,原来是个非常壮实的小伙子,胸宽体阔,再看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怕他“发毛”(方言:生气、发疯)乱打,连忙叫他的家丁停下来。牛幺娃见他们没有还要打的意思,也就罢了出手的想法。转身进南门街,准备回豆腐店。他的这个举动倒把赵老板和看热闹的人惊呆了,刚才还在地上挨打打得半死不活的,爬起来喘几口大气就平安无事,这个小伙子有名堂。他们一大群人跟在牛幺娃后面,想看个究竟。
牛幺娃明白他们的意图,看见一家住户门前有对小石狮,每个约四百多斤重,跟他平时抱起走的磨盘差不了多少,估计自己应该抱得起。走上前去,十指扣住狮子底座,深吸几口气,把狮子抱起来沿着院子走一圈,再轻轻地放回原地。又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根木柴,在手中掂掂重量,觉得合适,挥掌劈下,“啪”的一声脆响,那根木柴断成两截。牛幺娃扔下半截木柴,扬长而去。留下身后张口结舌的几十人,凝滞在街面上。
第二天,牛幺娃揣着结算的工钱,坐大船下宜昌。
三
牛幺娃坐在船头,听船工师傅们饶有兴致地给他讲三峡的故事。
船一进巫峡口,两边的山峰就变得美妙无比,奇形怪状的,云雾缭绕其间,正如说书人说的仙境。登龙峰,龙头在最高的山头,身子匍匐在江边,随时都会腾空而起;圣泉峰,有股甘甜清冽的山泉水顺着山峰流淌,解了半山间众乡亲的缺水之苦;朝云峰,日出时,五彩云霞缠绕峰顶,变幻着成百上千的风景,让人如醉如痴。前面就是最出名的神女峰,船工师傅兴奋不已。
“快看,望霞峰,最早的朝霞和最后的晚霞都能照到她。后面那个就是神女,她是王母娘娘的小女儿瑶姬,专门来保佑我们的。”顺着他们的手指望过去,山峰间的人形石柱,真象一个刚刚出浴的女人,散笼发髻,披薄纱,屹立在悬崖边上,望眼欲穿地注视着江面,期盼丈夫快快归来。心急火燎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痛。
“他每次看到神女,就想快点回家抱婆娘。哈哈……”旁边的师傅插科打诨地说。
“是啊,这个不假。看到神女,我们心里就不着急了”。
牛幺娃怎么也想不到,一座山石垒成的山峰,居然能让人这样动情。人们向往美好的愿望是多么强烈!
神女峰的对面,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梁如鸟嘴深深插进江水中,两边的山脊似展开的翅膀。“这是飞凤峰,神女的凤凰。怕她骑着凤凰上天,我们修了神女庙,天天给她烧香进贡,求她永远住在人间保佑我们平安发财。”船工师傅认真地说。
出巫峡,进入西陵峡,船工们没了说说笑笑,船尾摇橹把舵的,船头撑竹竿的,都紧张起来,双眼警惕地盯着江水,丝毫不敢马虎。这段峡谷中,暗礁多,水流湍急,漩涡一个接一个,稍不留意,船毁人亡。
江水的另一边,有几艘上行的船,赤身裸体的纤夫们脚穿草鞋,肩扛颤悠悠的纤绳,手攀岩石,喊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川江号子,拉着木船一步一寸地行进。本来,牛幺娃看惯了拉船的,不觉什么辛劳。但在这样激流汹涌的大江大河中,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婆娘娃娃吃口饱饭,身子折成“弯弓”,这时才明白过日子的艰辛。他的鼻腔里突然有些酸胀。
“看!看!青滩白骨塔!”同行的客人叫起来。青滩有个回流漩涡,上游撞毁船只的杂物及人的尸骨冲流到岸边堆积成一座塔形小山,人称“白骨塔”。今天漂流着许多木板,还有几具尸体,男尸朝下,女尸朝上。
“最多隔两、三天就要翻一个船,只看哪个运气好坏了。”撑船的师傅淡然地回应着船上惊悚的行人。一丝透骨的寒意,钢针般的从脚底直刺头顶,牛幺娃接连打两个冰冷的哆嗦。
“坐好哦,坐稳哦,前面到了崆岭滩咯。”师傅招呼大家注意,“青滩泄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四
两个船工师傅紧握竹竿一左一右地站着,象雕塑的铁人。牛幺娃钻进舱里,紧紧抱住船帮,心提到了嗓子眼,悬吊吊的。
木船漂进一个房间大小的水潭,水面宛如煮沸的油锅,泡激浪滚,船身在里面打旋,左右晃荡,眼看着冲礁石而去。说是迟,那时快,师傅的竹竿死死地抵在岩石上,竹竿变成一张满弓,船头擦石过。才出这油锅似地水潭,又是一段急流险滩。木船如同离弦的箭,飞奔疾驰,河底的石头撞得船身“嘭嘭”响,小小木船似乎立刻就要被撞碎。颠上簸下,浪头打过来,扑进船舱,胆小的客人吓得面如土色,有的失声尖叫。师傅们则翻飞着手中的竹竿,敏捷的身手,气定神闲的样子,好比在平地干活的农民。
近一个多时辰,木船才走完这段胆战心惊的“瓶子口”(崆岭峡)水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总算捡回一条命”,客人们相互安慰道。牛幺娃这时发现自己的手掌心满是冷汗。
“我们每走一回船,就是去鬼门关一趟。脚踩到地了,才算活过来。”师傅们放下竹竿,又是轻松愉快的神情。一位船工取出随身携带的白酒,仰勃豪饮,滋滋地抿抿嘴唇,十分知足的样儿。刚才的惊心动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出南津关,汹涌的江水变得温和异常。晚霞在尽情燃烧,江面洒满细金碎银,欢跳着,涌动着,逼得人睁不开眼。
宜昌的大东门到了!上千艘帆船停靠在码头,绵延数十里。街面两旁的房子屋挨屋,望不到头。下船后,牛幺娃使劲跺跺脚下坚实的地面,感觉稳当了,饱受惊骇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
牛幺娃在街上闲逛了好几天。最后,找到码头的一个货栈老板,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搬运工,而且搬的有从他老家(大宁厂)船运下来的盐,工钱极低,包吃住两天一个大洋。牛幺娃和他的工友们住在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屋,三十多个人挤的一个大通铺,门外砌的大灶台。工友中十几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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