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柳絮飞扬时           （小说）

                             梁学法

 

初夏之际，我从机关挂职到向阳采油队任队长。

开始，我没有思想准备，先是感觉惊讶，略微平静之后，心中油然泛起一丝丝相思情怀。

再去向阳，是我20年来的向往。因为我在那里实习过，生活过。那里有油田闻名的“行业一强”向阳采油队，有油田明星向阳站，有曾经是千吨井辉煌的向阳1井，还有向阳站旁那棵柳树上的柳絮，还有在向阳站工作的那个纯朴美丽，热情可爱的采油女工柳絮姑娘……他们一直使我梦寐难忘。

黄昏的文化广场美的诱人。

绚烂的彩虹洒满了广场，把绿茵茵的草坪，盛开的鲜花，飞扬的柳絮，织就了一幅动感而美丽的图画。是采油厂的职工，一家家，一对对，汇集而来，涌向广场，享受大自然的壮观景色。刹时，灯光灿烂,音乐声起，柳絮飘飘，喷泉冲天，构成了文化广场独特的夜间景色。不! 这是采油厂的景色，是油田的景色，是油田发展变化的标志。仅仅20年的改革开放，使寂寞的荒原矗立起了一座现代石油工业都市。人间奇迹啊！我漫步在广场曲靖的小道上,一阵轻风拂面而来，飞飞扬扬的柳絮在我身边当舞。“柳絮!飞扬的柳絮!”我情不自禁的大声呼喊起来。

“谁喊柳絮？我在这里!”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深情的语调。我转身望去,在石桥一侧栏杆边站着一个中年女工,她的目光紧紧盯在我的身上，我们之间有30米的距离。

“严厉！是严厉！…”

“柳絮!是柳絮!…”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似乎忘记了一切的约束，冲着对方飞奔起来，越过花坛，穿进草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相抱，惹的周边众人的目光聚焦而来…短暂的激情之后，我们慢慢平静下来。20年了，20年前那柳絮飞扬中的浪漫之夜，一幕幕再现在我们面前…

80年代我是石油学院开发系采油工程专业的大学生。

1986年的初夏时候，我在这个采油厂的一个作业队进行毕业实习。一天，我们队新搬一口作业井，向阳1井。由于刚搬家到井上，还没有开工，队长安排我夜班看井。我乘送班车到了向阳1井，立即被飞扬的柳絮吸引了：一片片，一团团，一朵朵，象飞雪，象礼花，把向阳1井装扮的如同舞台一样壮观。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向阳站。向阳站象个四合院，门口左侧的上方有一个用水泥砌成的牌子，黄底色，用红色漆喷成的站名，上面是“向阳采油队”5个字圆弧型均匀分布，下面是“向阳站”3个字中央横排，大而醒目，站前30米就是向阳1井。望着飞扬的柳絮，我高兴的在井场上跳跃起来，象小姑娘捉蝴蝶一样跑来跑去，举着双手扑捉着柳絮。“柳絮！快捉柳絮！…”我跳啊，喊啊，不停的在井场旋转，可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向阳站上班的一个女工就叫柳絮，听到我喊柳絮，急忙从站内值班室跑出来。“谁喊我，我就是柳絮！”

我大吃一惊，一个亭亭玉立的采油姑娘站在我的面前。高挑的个子，纤细的腰肢，身着一套蓝色的工服，两根短短的发辫搭在肩上，圆圆的脸庞象苹果一样艳丽，一双乌黑的眼睛闪动着水波，那热情的笑容竟使我局促不安，神情慌乱。在我们石油学院有多少女生，可谁敢与她相比美。真是深山出俊鸟，在远离油田基地196公里的向阳采油队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我打量着她，她注目着我，各自的脸上顿时略过丝丝绯红，有火辣辣的感觉。

“你叫柳絮？”我按捺不住紧张状态，率先问起她来，显然是为了缓和缓和气氛。

“是的，我叫柳絮。”她爽快的回答。

“你的名字真好，和你一样美丽。”我赞美她。

“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在我们家乡女孩子都是父母起名，什么花呀，秀呀，兰呀，我不愿意叫这些很俗套的名字，所以我就给自己起了个柳絮的名字，因为我喜欢柳絮。”

“我也喜欢柳絮，不…不..我喜欢 … 柳树花”，我有些紧张，表达的语无伦次。

“嘻嘻…”她笑的前仰后合。

“真的，我挺喜欢柳絮，每年一到夏季，就是柳絮飞扬的时候，飞飞扬扬的柳絮象雪花般漫天飞舞，形成一种独特的自然景观，这就是我们向阳站的一大美景，你呀真有眼福，竟在这美的盛季来到向阳1井作业，叫你大饱眼福了。”她简直象个旅游小姐，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说完，她又仔细的瞄了我一下：“你不象个作业工，作业工的工服都沾满了油渍，脸也黑黑的，皮肤粗造，连说话的声言都是粗的，而你工服这么整齐，脸白白的，说话温文尔雅，书生意气十足，你是。。。”

“我是石油学院来实习的学生。”

“你是大学生！”

“是的”

“我真羡慕你”她深切的看着我。。。

“你也可以去高考啊，工人也允许上大学。”我急切的说。

“我去考大学？我曾经做过大学梦，你知道我只有初中的学历。可望不可达啊”她毫无信心。

“我帮你自学高中的课程，我给你当老师，我教你，我辅导你，你一定会行的。”我表现出一副热情和诚恳。可是柳絮却一点反映也没有。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她少年时期曲折的生活经历。她说：“我的家在青岛市区农村，姊妹5个，我是老大，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劳动养育着我们一家子，母亲有病，常年吃药，生活很艰难，我的初中就是勉强读完的。不过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全年级拔尖。我们一块上学的许多女生，大都辍学回家劳动挣工分去了，全班女生只剩我自己一人，因为我学习好，父母也想供我读下去，老师也经常鼓励我。我毕竟是老大，我不能叫父亲一人顶着全家度日，于是初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上高中，回家劳动了。”柳絮讲的很坦诚，使我很受感动。是啊，由于城乡差别，农村许多女孩子接受不到应有的教育，是贫穷剥夺了多少青少年受教育的权力。

“你今年多大了？”我问她。

“22岁”她回答。

“你呢？你多大了？”她凝视着我，那双灵气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描。

“我也是22岁。”

这简直是奇特的巧合。

“那我们是同岁，同年生人！”她动情的向我猛跨一步，似乎要扑到我的怀里。瞬时，我们的关系大幅度的拉近了，好象是一见衷情，紧张和拘束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刚我说自己，你也说说看，”她要我自我表白。

“我叫严厉，1978年考入石油学院，我家就在油田基地，你知道油田基地吗，黄河三角洲，一块年轻的土地，我们油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非常美丽。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基地玩，开开你的眼界好吗？”她听着听着，不停的点头赞许，沉浸在深深的迷恋里。

“咱俩一般大，那怎么称呼呢？是我叫你哥哥还是你叫我妹妹，或者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弟弟？”他亲切的同我商量起来。

“你工作好几年了，咱按工龄你就叫姐姐吧。”我陈述自己的意见。

柳絮摇摇头，不同意我的称呼。她说：“咱按文化程度，你是大学生，可我是初中生，我只能算你的学生，这样你是哥哥，我是妹妹，我要你给我当老师。”

我默认了。从此，柳絮就称我哥哥，简称严哥，我称柳絮妹妹，简称柳妹。可我一直称她的名字柳絮，因为我喜欢柳絮。

“严哥，请到我们站里坐吧。”她真的把我当作大哥哥，拉起我的手回到了向阳站的院子里。

 向阳站非常规范整洁。计量间宽敞明亮，几十口油井的来油管线在这里汇集，组合成复杂有序的管道网络，哗哗的响声象一座机器运行的车间，滚滚原油将通过这里，进行计量，显示压力，经过加温进入混输管道运向油罐库区。值班室清洁亮丽，墙的四周挂满了镜框，有管理制度，操作规程，油水井连通图，巡线图，管柱图，管网图，还有历年的的先进站奖状，还有几幅是大型合影照片。柳絮指着一张合影照片对我讲，这就是站长张玉国与石油工业部首长的合影留念。合影像片的背景就是向阳1井的放喷录像。她说这就是当年向阳1井千吨产量时的留影，部里的领导和油田的领导都来视察工作，部里的领导提出要和向阳站的站长合影。从此，这永恒的瞬间就留给了向阳站，成为他们的骄傲。

“柳絮，你是怎样当上石油工人的？”看着向阳站那复杂的操作机关和规范的站容站貌，我十分钦佩她。柳絮，一个出身农村年纪轻轻的女工，却挑起如此繁重的担子，并且管理的条理分明井然有序，真是一个才女。我想知道她的来龙去脉，便询问起来。开始，她有些不好意思，要求我给她保密，因为她在老家就已许配他人了，就是向阳站的站长，一块招工来油田的张玉国。这是封建婚姻，在当时油田职工队伍中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他们一直从未声张，向阳采油队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俩是一批来的，是一个地方，是老乡。

“柳絮，你放心，我绝对为你保密！”我说的很坚决，为的是能取得她对我的信任。

我们面对面的坐在值班室的长凳上，听她讲招工来油田的一段精彩故事：

“因为家里贫穷，母亲常年有病吃药，家里值钱的家产都卖了。后来父亲就四处求人借钱。当时给我家最大支持的就是我家邻居，张玉国一家。那时他父亲是村子里的支书，经济条件不错，虽然也不是很富，但在当时村子里算是有钱有势的家庭。当我家一旦遇到困难时，总是张玉国的父亲张大伯当后盾，给我家解了很多燃眉之急。说起来他们家对我家的帮助，我们真是感激不尽。那时张玉国已经20多岁了，他比我大6岁，人长的粗壮，脸黑黑的，挺老实，没有多少文化，小学还没毕业，论人品，相貌，学识，他绝对配不上我。可是为了报答张家对我们家的恩情，我父母就商量我，倒提媒，许给张玉国。我毫无犹豫就答应了。因为我不愿意让父母为难。就这样我成了张玉国的未昏妻。1975年油田去青岛招工，张玉国的父亲张大伯通过关系把我们俩都招工了，从此我告别了农村，来到了胜利油田，成了一个光荣的石油工人。哎，人生就是这么有意思，我时来运转了。当时哪个高兴劲，我天天都在唱，我最爱唱的那支歌就是“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说着说着，她眉飞色舞，竟手舞足蹈的唱了起来。

尽管柳絮在为自己成为一名石油工人而狂欢不已，可是我的心里却沉颠颠的。柳絮，你的代价太大太大了，你是用自己的婚姻做代价…已是80年代了，你是80年代的青年啊！…难道80年代的青年还拿个人的婚姻大事做筹码去做其他的等价交换吗!张大伯是支书,如果她有能力帮助你家这是正常的,为什么还要你拿婚姻来报答呢!你爱张玉国吗?张玉国爱你吗?你们的婚姻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你们有共同语言吗?有共同理想吗?有共同追求吗?…一个多好的姑娘，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象一个刚刚展翅飞翔的小鸟被关在了笼子里。她的前途，她的未来…我想不下去了。

“怎么不高兴了?我料定你不高兴的。”她紧紧的盯着我，象猜透了我的心思。

“噢，该巡井了，我要去巡井了。你…”她要离开我。

“我帮你去巡井好吗？我陪你去。”我有些离不开她。

“你也是上班啊，你有你的岗位，有自己的职责，你陪我去巡井不是脱岗吗。”她在拒绝我。

“没事的，刚刚搬来，还未开工，我把值班房门一锁就行了。”

柳絮高兴的直点头。

“需要带什么工具吗？”我还真不知道采油工巡井要干那些活。

“要带24吋管钳，12吋的活动板手，15的起子，温度计，电流表，巡井记录…”她象回答老师提问，非常流畅的背诵着，一口气说出了许多。

我跑回值班房，拿上我的背包，锁好门，急切的去帮柳絮带巡井工具。

“柳絮，这个给你拿着，”我把包直接挂在柳絮的肩上。“我来带工具，今夜我要体会体会采油工的甘苦。”

正是十五的月亮，象个大大的圆盘，早已高高的悬挂在繁星闪烁的夜空。我和柳絮，象一对花前月下的恋人，相依为伴，沿着巡井路线，在每口井上巡查。月光下的柳絮象神话月宫里的嫦娥，显的更加倩美，格外艳丽，在我心中激起层层波浪。每到一口井上，柳絮总是兴致勃勃的向我介绍该井的井号，投产日期，各项参数，生产动态，所有资料她都记的齐全准确，谈吐娴熟。

“我们向阳站共有35口油井，12口水井，3套开发层系，2个开发单元，现在日产原油1500吨，注水2000立方米。我们站的产量占全队的70%，向阳站是向阳采油队的龙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队的领导都十分重视向阳站，我在这个站上班感到非常高兴。还有我们站的站长张玉国，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他经常和你今夜这样，陪我上班，陪我巡井。”她的目光转向我，在观察我的表情。

“柳絮，你爱张玉国吗？”我直言不讳。

“张玉国在我心里是个大哥哥。自参加工作以来，他经常陪我巡井，工作上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在生活上他处处照顾我，关心我，体贴我，保护我，有他在我身边，我感到很安全，心里很踏实。在他心里我是他的唯一，如果谁侵犯了我的利益，他的铁拳头决不饶人。有一次，队上一个职工跟我开玩笑，把雪团塞在了我的脖子里，张玉国扑上去就是一拳头，打的那个职工直告饶。队上职工都说张玉国是我的保镖。我们向阳站就是他带领全站职工拼出来的。张玉国象一头老黄牛，有使不完的劲，真是好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他的工作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三年就当上了我们向阳站的站长。他虽然没有多少文化，是个大老粗，不会花言巧语，总是直来直去，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会转弯抹角的。但是他特别讲义气，同大家团结的象兄弟般，我们全站职工都很支持他。自他任站长以来，我们向阳站年年是先进站，厂里的先进，局里的先进，都是我们向阳站的。张玉国自己也得到了许多的荣誉，什么先进个人了，青年突击手了，局级劳模了，个人标兵了，真是数不清有多少。说真心话，我为有这么一个大哥哥感到十分骄傲。”柳絮的一番表白，流露出了她对张玉国的无限感激，她脸色红胀，神情高昂，讲的娓娓动听。这些都告诉我，柳絮是喜欢张玉国的。这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沉默不语，半天没说一句话，好似柳絮已经飞去了远方。此时，我们只朝着一个方向迈步，不知不觉到了一口新的井上。这口井的抽油机和其它井的不同，不是游梁式的而是和一座高塔一样。柳絮说，这是链轮式抽油机，一种新设备，长冲程，可达5米多，适应于高产油井，每天产量达150吨。柳絮的一番讲解终于打破了我们的沉默局面。我望着这台高大的抽油机出奇。我第一次见这种抽油机，很想知道有关技术性能，就向柳絮仔细问讯。一会儿，我们就有说有笑起来。很快我们就克服了一场感情危机。尤其柳絮，她一直冲我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她竟狠狠的打了我一拳，说：“大学生竟有小心眼”

月光依然明亮，繁星依然闪烁，我和柳絮不停的巡井，从向阳1井到向阳2井，向阳3，井…转了一圈又一圈，巡了一遍又一遍，向阳站的井场上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月光慢慢朦胧而去。整整一个通宵，可我们感觉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

我们站在井场上，望着初升的太阳，心里充满了喜悦，这是一个多么不平凡的夜晚。柳絮毫不拘谨的拉起我的手，激动万分的说：“严厉，你说我们油田的未来会是什么景象？我们的未来会是…?”看她那激情喷发的样子，我也情绪高涨起来。

“柳絮，我们油田的未来非常美好。你知道美国的罗杉矶吗？过去那里就是一个大油田，早期的罗杉矶也是一片荒凉，经过油田开发建设，成为世界闻名的大城市。现在的罗杉矶可谓经济发达，城市繁华，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还有我国的大庆油田，过去也是一片荒原，而现在你去大庆，完全不同了，已经成为工农结合，城乡结合，有利生产，方便生活的新型工业矿区。再过10年，20年，我们这里也会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石油城，广大石油职工将告别现在的简易房，住上高楼大厦。厂区马路纵横，学校，托儿所，医院，百货商场，职工俱乐部，公园，文化广场，灯光球场，足球场，剧院，电影院等等，将是星罗棋布，功能齐全，一派城市现代化。那时，采油工也不需要和咱们今天这样抗着管钳，提着样桶，一口井一口井的巡查了，将会有电子计算机管理，你只要坐在值班室，看着电脑荧光屏，电子计算机就会把所有油井的运行情况全部显示出来。那时，你上班也不用穿工服，而是穿着白色的大褂，和科研机关的专家一样，实施油水井管理的全部操作。那时将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我越说越激动,那神情象大会演讲一样振奋,把柳絮带入了未来的美好向往中.她简直听的入神了。“严厉，你知道的真多，你的知识多丰富，你说的这些那是遥远的未来。如果真的到了那天，也只是你们大学生施展才华的机会，我没有多少文化，你说能适应吗？”她闪烁着期盼的目光，深切的看着我。

“是啊，实现现代化必须有发达的科学技术，有较高的文化知识，我们现在正年轻，就象那刚刚升起的太阳朝气蓬勃，我们要珍惜这大好时光，努力学习，不要虚度年华啊！从现在开始，你就利用业余时间多读书，我回校后给你寄些高中的课本和有关辅导资料，学完高中课程后你可以参加高考，上大学，也可以参加成人高考，上业余大学。将来你也会成为一个技师，工程师，成为出色的采油专家，或者当领导，当队长，科长，当企业家，当经理，你的前途似锦，未来无限好！”我的鼓励唤起了柳絮的极大热情，她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竟热泪盈眶了。她停住脚步，靠在我的身边，“严哥，我很感谢你，今天这一夜，是我生来最快乐的时刻，我永远忘不了。你给我的关爱和鼓励，我一定去照着做。严厉，和你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我什么都想对你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很幸福。严哥，我很喜欢你。”这是一个纯朴姑娘的心声，是她发自内心的爱慕。我很感激她对我的这一片深情厚谊。

这就是我心中的柳絮。永远难忘的柳絮。

夜色深沉，月光泻在广场上似乎镀上了一层银。人们享受了这广场的夜间生活，陆续返回了住处。花坛的鲜花洋溢着阵阵清香，一朵朵柳絮随风飘扬，绿茵茵的草坪散发出浓郁的湿露气息，广场沉入了静寂。浓浓相思如滚滚潮水，把我们20年前的激情拉回到眼前。天上的星星依然眨着，圆圆的月亮依旧明亮，可是我和柳絮已是人到中年了，那遥远的往事象发生在昨天一样。

“严厉，看你40多岁了，还依然那么年轻，好象还是风华正茂啊。”柳絮端庄的打量着我。“看我老了，我…退…养 …了。”她说的十分沉重，沉重的我几乎听不清她说的最后那个字。我感到特别的震惊。我心中的柳絮刚才还是翩翩少女，怎么突然间就退养了呢。我不由仔细的朝柳絮端详起来：月光下那浓密的黑发露出了根根银丝，一道道皱纹悄悄的爬上了额头，脸庞粗燥而干涩，已不再白皙红润了，唯一那双水波炯炯的眼睛还闪烁着青春的光芒。柳絮，刚刚才42岁竟显的老气横秋。而在我们机关，象她这般年龄的女职工还不是个个浓妆艳抹，时装艳丽，一派青春洋溢的少妇吗！几十年的前线生涯，风风雨雨，酷暑严寒，日日拼搏，年年会战，使她饱尝了石油工人的艰辛，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岁。这使我不禁一阵心酸，泪水夺框而出。“柳絮，你辛苦了？”我竟象个大领导似的握起她的手安慰起来。

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回学校参加毕业分配。那年的7月份，我分配到机关工作。我先后多次给柳絮写信，邮寄课本和学习材料，我们建立了友好的书信来往关系，一直到第二年的春节。在春节前的一天，我接到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她要和张玉国结婚了，婚期就在春节。那封信写的很深沉，信签蹂搓多皱，泪痕斑斑。我一口气读了三遍，心情很复杂很沉重，无精打采，很长日子振奋不起来。从此我再也没有给她写信，一直到现在。“柳絮，你看今晚的月光是多么明亮，这好象是专为我们放出的光芒，咱们再和向阳站那样，让我陪着你在这安静的广场上转几圈吧。”她点头答应了，于是我搀扶着她的胳膊在广场慢慢散步起来。“柳絮，这么多年你是怎样过来的？婚后生活幸福吗？家庭过的可好吧？”我关切的问她，真想知道她的工作和生活经历。柳絮慢慢抬起头，神情象振奋了一些，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她20年来的婚姻，家庭，生活，工作…

“自从咱们相识后,你在我的心里就深深的扎下了根,你的音容笑貌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出现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我工作的现场。是你的鼓励使我自学完了高中课程，1993年12月，我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修完了工业企业管理专业大专学历最后一门课，获得大专学历的毕业文凭。这些都渗透着你的心血，是你引导我一个普通女工，成了一个有思想，有文化的知识分子。这些年我的工作也很顺利，我有了知识，干好工作就有了基础。84年我就从向阳站调到了队资料室，并任资料班长。你知道，向阳采油队是厂里的标杆，局里的标杆，部里的先进单位，各种各样的检查和验收没完没了，我们资料室承担着全队的油田开发资料，技术管理资料和其他相关资料的整理，统计，上报和存档管理工作。是检查和验收是否成功的关键。我们经常是不分昼夜的忙碌，没有节假日的工作，不停的干啊，干啊，有时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但是当我们看到队长把一个个闪光的奖杯捧回来时，我们心里都十分欣慰。”说到这里，她满脸象绽开的花朵，她沉浸在无限的幸福里。我也为她的成就而高兴。

“1983年春节前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她很认真的问我。我点了点头。“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知道，就在我入洞房的那一刻，我还在焦急的等你的回信。”她停住脚步，双眼闪出了泪花，睁睁的盯着我。我经受不住柳絮这责怪的目光，愧疚的低下了头。

“严厉，你知道那封信我是怎样写成的吗，我是用泪水写成的，你应该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的心里只有你啊！”她那滚滚泪流使我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我双手捧起她那满是泪水的脸庞，“柳絮，你和张玉国早有婚约，他很爱你，我也是硬忍心退出来的，我不能…”我说不下去了。

这断不了的绵绵相思,一直痛苦的折磨着我们，许久，许久…

“我们经常的书信来往，张玉国知道了。他竟背着我跑回老家，向他父母说，我有了新的男朋友，并且正在热恋，说我看不上他了。张大伯就去我家找我父母，我父母一听很生气，立刻来到了向阳采油队，当着张玉国的面，把我狠狠的训了一顿，要我同你不再来往。这样没过多久，张家怕夜长梦多，就急着提出在春节操办我们的婚事。我无可奈何，做了张玉国的新娘。这一晃20年了，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叫张远。现在大了，去年高考上了大学，是你的母校，石油大学石油工程专业。孩子很争气，学习成绩很好，在大学拿一等奖学金。她还说要上研究生，拿博士学位，要出国留学深造。”说到这里,她那泪痕斑斑的面侠洋溢出兴奋的笑容。她为有一个很出息的女儿而高兴。听到柳絮的这般述说，我很激动，深为她的业绩和家庭而荣幸。“柳絮，经常听到有一支歌曲，叫只要你过的比我好，过的比我好…只要你过的幸福我就知足了。”我很想使她更加振作起来，便不断的勉励她，为她喝彩。

我们继续缓缓漫步着，不时四处张望。此时的采油厂区依然万家灯火，繁华似锦，一个现代石油都市的新貌在彩光中闪烁。“柳絮，你看现在的采油厂变化多大啊，！”我收回张望的目光，看着柳絮。“是啊，真是意想不到的变化，当年你对我说，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油田将是一座大城市景象，当时我还说这是很遥远的未来，怎么就立刻变成了现实。你呀真是个伟大的预言家。”听到柳絮的夸奖，我心里美滋滋的。柳絮昂起头，眺望着广场对面的一栋栋高楼住宅，大发感叹：

“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油田开发建设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职工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了大的改善和提高。我们家也住上了宽敞的楼房，家里按上了电话，买了冰箱彩电。和你预言的一样，你看现在的厂区马路纵横，高楼林立，学校，托儿所，医院，商店，俱乐部，公园，广场，星罗棋布，快赶上美国的罗杉叽了。”说着说着，柳絮如同焕发了青春年华，又轻声唱起了她那特别喜欢的“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

“我们赶上了改革开发的好年代，我多么想再回到那20年前…”她那飞扬的神情变的刚毅起来。“我原来设想，要努力工作，现在有了大专文凭，争取考评晋升技师什么的，没有想到改革使我的梦想也就成了真正的梦想，我退…养…了。”“退养”这两个字，她说的十分沉重，象有什么大的包袱压的她缓不过气来。她再一次转向我，靠在了我的身前。“严厉，你知道，我是眼里流着泪离开向阳队的。我真的离不开我深爱的岗位，离不开我洒了20多年汗水的向阳采油队，离不开我曾经工作过的向阳站，还有那一口口油井，一台台抽油机，我多么想再去启动那马达轰鸣的抽油井，再去计量站打开分离器听那原油滚滚流动的响声。就在我离开向阳队的那天，我穿上工服又去向阳站，沿着我们曾经一块巡井走过的路线，仔细的巡了每一口井。严厉，就在那时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我们那难忘的月光下…”柳絮那真情的流露深深的打动了我的心扉。“是啊，油田深化改革，触动的首先是我们的工人利益，减员增效使一大批曾经为油田奋战了几十年的石油工人离开了心爱的工作岗位，他们在过去石油会战的日月里，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用革命加拼命的精神，一举拿下了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甩掉了中国石油落后的帽子，为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立下汗马功劳，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我们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老一代石油工人的拼搏，就没有今天欣欣向荣的石油工业。他们是最可爱的人，最值得尊敬的人。但是，油田深化改革必须减员，只有减员，精干石油队伍，油田才会有未来更大的发展。一大批老工人理解和支持了深化改革的大局，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这是多么好的工人，值得爱戴的工人。柳絮，你的选择就是对改革的支持和贡献，可亲可敬啊！”我越说越激动，如同义正词严的阔论，终于使柳絮露出了笑容。

“刚离开向阳队那些天，我突然象老了许多，以前总认为自己还年轻，40出头，总感到是年轻人，可是一宣布退养，我精神上接受不了，我这才重新认识自己，我老了，我老了，…”柳絮喃喃的一遍遍重复着。

“柳絮，咱们刚刚40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怎么就认为老了呢，人到中年是收获季节，我们用心血和汗水辛勤的耕耘了20多年，现在不正值收获吗！你应该重新振作起来，再来一次选择，再来一次创业。现在青岛同深圳一样全面开放。吸引了众多的外商在青岛投资，那里是人才施展才华的舞台啊。你应该振作起来，从退养的困惑和烦恼中解脱出来，到青岛开放城市去拼搏拼搏。有许多的下岗女工通过自己的努力，办起了公司开起了工厂，当上了经理，闯出了成功的道路，很值得你学习，我相信你有这个潜资和能力。再过10年或20年，你就不是现在的柳絮了，也会和海尔集团，海信集团的首席执行官那样，出国考察，名扬四海。”我多么想给柳絮提供一个展露才能的机会，我不愿让她这样消沉下去。她通过努力拿到工业企业管理的大专文凭，有了管理企业的专业知识，她是个人才啊。我的进一步鼓励，使柳絮精神大为振奋起来，那双秋波传神的眼睛好似又回到了20多年前的月夜。

子夜的广场更加静谧，只有那待放的花蕾和伸展的绿叶深深的吸允着湿润的甘露，充满生机的活跃着，不时传出那刷刷的响声。今夜无眠，我们没有一丝发困的感觉，只有心心相印的感受相互倾吐着。时而兴奋，时而忧伤，缠缠绵绵，痛痛快快，使我们多年来心中的沉积象潺潺小溪缓缓流出。但是柳絮唯一没有谈及她的丈夫张玉国。我意识到柳絮是有意躲开这个话题，她不愿让张玉国再插入我们这一瞬间，以干扰我们的友情。他，张玉国此时竟成了我们关系的第三者。但是，张玉国毕竟是她的丈夫。我挺足了勇气，把张玉国端了出来。

“张师傅现在可好吗？”我看着柳絮的眼神问道。

我的问话狠狠的刺痛了柳絮。使她刚刚好转的情绪又一次陷入了低潮。“张…风…国…下…岗…了!”她那压抑的嗓音充满了无比的愤慨.

“怎么下岗了？”我深为震惊。

她沉闷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的对我倾诉了张玉国的往事和近期遭遇：

“在向阳采油队，张玉国一直被称为工作的“老黄牛”，是连续15年的劳模。自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一直任向阳站的站长。队上职工都称他为20年站长“一惯制”,又是什么简称“151”“201”的。是的,我们一块工作的和张玉国那样当过站长的都高升了,有的当了队长,矿长,还有当了厂长的,可是我们家老张一直在向阳站。这个我们并不在意，张玉国没有多少文化，又那么直爽，就是凭着那股子实干精神，硬干出来了这些荣誉。每年的年终评比，他总是两手捧回那什么先进呀，双文明个人啊那荣誉证书，厂里的局里的都有，他不是你们知识分子那样巧言花语，只是嘿嘿的一笑，把证书递到我的手里，我的心里很是知足。张玉国能干，这是他的优点，但他也有缺点，不爱学习，就爱喝酒，脾气也暴燥，经常为了一点事情就和队上领导搞僵了。我在队上时，队上领导都看我的面子，三言两句也就算了。我现在不上班了，队上领导经常变换，我真为他担心啊。记的去年一次，他为了站上原油含水的资料和队长搞的很狼狈，回家对我大发脾气，说什么现在向阳队的队长尽搞虚假，明明含水高达96%了非让我们报86%，完不成产量了就弄虚作假啊！这能谈得上科学开发!尊重地质规律!我还劝他,领导有领导的想法,有领导的难处,咱们应该体谅才是,要尊重领导的决策吗.我的话他也不记在心上.所以,我几乎天天为他揪心,担忧,怕他惹出是非来。担忧来担忧去，还不是他惹出了大事。张玉国竟然在向阳队这次的“行业一强”采油队验收时，弄出了漏子，把有些下降的指标如实报了出来，向阳采油队的“行业一强”没验住，没拉下来了。”说到这里，柳絮已是泣不成声。我有些恍然大悟，向阳采油队那可是多年来采油厂和局里的行业一强队，怎么突然被取消了。我想起要来向阳队挂职时上级领导的嘱托，“寄希望于你把向阳队干上去，再振向阳。”

柳絮抹了把眼泪，仰起头，不时的望望天上的星星，好象在寻找什么。“向阳采油队在前些年的有些开发指标就开始下滑了，当时队上领导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曾经提出过夯实基础工作的方案。但是由于产量任务的压力太大，基础工作有所忽视了，这次行业一强没验收合格也是很正常的。但是张玉国他只不过是如实汇报了，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就因这个得罪了队长，叫他下岗了！这公正吗！”她瞪大了眼睛，握起了拳头，怒气冲天似的暴啸起来。

“张玉国已经一个星期不上班了，一个人天天在家喝焖酒，生闷气，我实在看不下去，怕他生病。我退养了，他再下岗，孩子正上大学又需要钱，我们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朋友们就帮我出主意，要我买点礼品给队长家送去，陪个错，好让张玉国上班。我无可奈何就按朋友的指点，花了200元钱，给队长的孩子买了件新衣服，就在今天送去时却被队长的妻子挡在了门外。”说着，柳絮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件儿童新衣，狠狠的甩在了路边大理石条凳上，几个花色艳丽的纽扣飞了到远处。

“礼没有送上，还受到人家一顿奚落，队长的妻子说我什么：你也该管管你家老张，这老工人怎么越老越糊涂了，向阳队那是上级的王牌啊，把“行业一强”的牌子给丢了，怎么向矿上交代？怎么向厂里交代？什么尊重科学啊，尊重规律的，大姐你也是向阳队出来的，你也该明白，“行业一强”牵扯多少人的利益啊！首先工人的经济利益受损失，一人少得1000元奖金呀！最苦的还是俺那一家子，他可是名牌大学生啊，是领导培养的后备干部，说不上这次“行业一强”一合格，就升矿长了，再干个一年半载就是厂长了，这行了，别说矿长厂长，就是队长也玄了。你说大姐，不就是几个数据吗，叫你家老张全给砸了。我知道你来的用意，回去吧，老张该下岗，该淘汰了！说完，咣一声把门关上了。我当时简直蒙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了队长的家门，不知道是怎么来到了广场上。晚上你喊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长时间了。严厉，我搞不懂，我不明白，向阳王牌是我们拼出来的，是我们干出来的，怎么我们就该淘汰了呢？难道我们工人的汗水就白流了吗！”柳絮实在控制不住她那满腔怒火，象一头发怒的狮子暴跳如雷。

向阳队的演变发人深省，张玉国，柳絮他们都是向阳王牌的创造者，几十年如一日，为向阳队的发展和提高贡献了青春年华，向阳王牌是他们的，是用他们的汗水浇灌出来的。他们是向阳职工的优秀代表。看着我面前的柳絮竟遭遇如此不公，激起我强烈愤慨…

东方渐渐露出了霞光，一轮红日正在升起，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今天我将遵循上级领导的旨意直赴向阳采油队担负队长的职务。这是多么崇高的职责！再振向阳，重树“行业一强”，张玉国，柳絮，一一摆在我的面前。随着国有大型企业改革的深化，众多的矛盾日益显现，但是我们必须全心全意依靠全体职工搞改革，维护工人的切身利益。广大职工为油田开发建设流尽了汗水，我们不能再让工人流泪水啊！望着我面前的柳絮，正在泪水纵横的柳絮，正在义愤填膺的柳絮，我向她表示了诚恳的承诺：

“柳絮，这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起我是向阳采油队的队长了…”

迎着灿烂的朝霞，柳絮象年轻了10岁。

“柳絮，你有没有发现文化广场还少点什么？”我们并肩站立在广场的中央，视察着广场的全貌。

“咱们石油工人的文化广场应该有自己的特色和标志。应该在广场的醒目位置树立一座石油工人的巨大雕塑，让我们石油工人的形象永放光芒！”

一阵晨风轻轻而过，漫天的柳絮飞扬起来，…

“看，柳絮，柳絮…”

我们相互对视着，止不住的微笑，微笑…

 

 

作者简历:

梁学法，男，1956年3月15日生,1976年8月中专毕业参加工作.中共党员,大学文化,现任胜利油田临盘采油3队副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