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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当前位置:中国原创剧本网 > 小说 > 城市小说 > 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二)
 
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5/8 9:46:04     最新修改:2013/5/8 11:22:51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二)》
【原创剧本网】作者:三无产品
原创剧本网
    第十一章

    龙新芳从邱大妈家出来,看到不少院子冒出青烟,她知道这都是在烧四旧的东西。

    到了家,丈夫带领孩子们也在忙活,能烧的家谱、字画、书籍什么的统统烧掉,烧不了的坛坛罐罐砸碎埋到葡萄坑里。

    龙新芳向李殿赋讲述和邱大妈求援的经过,李殿赋说:“邱大妈一定会照应咱们。明天把大街门锁好,谁叫门也不开。”

    “明天你别上班了。”龙新芳说。

    “不上班怎么行?把大街门锁好,你们都在屋里待着,谁叫门也不要开。”

    “这么大的事,你不能把我们扔下不管,你一个大男人。”

    “……明天看看情况再说吧。”李殿赋说。

    第二天孩子还没起,胡同里就有人敲着锣高声呐喊,意思是红卫兵来检查,各家各户不准擅自走动,在家等着。李殿赋叫李云快去给哥哥、姐姐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回家护驾。

    居委会的公共电话还没上班,李云胡同口小卖部打完电话往回走。一进胡同,前面尘土飞扬,一群红卫兵穿着黄军装气势汹汹迎面走来。

    看得出来,这些红卫兵都是些初中的孩子,肥大的军装罩在身上,中间武装带一扎,下半截随风飘荡很像芭蕾短裙。

    邱大妈走在他们当中,还走在最前面,有哪个红卫兵走的快超过她,她就紧迈小短腿赶上。

    李云贴墙站住,他要看看邱大妈领着这些红卫兵去谁家“检查”。

    红卫兵走过,他们后面紧跟着一帮大人和小孩。大人多为抱着孩子或者空着手的妇女,其脸上的神色,只有在她们老爷们儿拿回奖金的时候才能看到。

    红卫兵的队伍在沈阿姨家门前停住,邱大妈上前伸手要拍门,几个红卫兵抬脚就踹。

    陈太太家的大街门只是两扇薄板,红卫兵一脚下去就破了一个洞,再一脚半扇门就倒了。

    李云躲在人群后面,看见陈大夫满脸笑容迎出来,红卫兵举起皮带就抽……李云大惊失色,撒腿跑回家,进门说大事不好,沈阿姨家如何如何。

    李云的话没说完,龙新芳“噢”的一声蹲在葡萄坑边上呕吐起来。李殿赋指挥孩子们给她捶后背、拿漱口水,然后扶妈妈进屋休息。

    进了寝室龙新芳躺下,呻吟着,说邱大妈和陈太太有矛盾才带着红卫兵去陈太太家,齐老头子和他们有矛盾,待会儿准得带红卫兵来。

    “别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李殿赋说,“咱们一不是地富反坏右,二大人孩子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红卫兵来咱们家干吗?再说啦,孩子叔叔、婶儿、舅舅都是共产党。”说完给李云使眼色,父子俩来到别的房间。

    他先问李云给哥哥、姐姐打电话通没通,然后问红卫兵会不会来他们家。

    李云说:“您不是说咱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红卫兵不会来吗?”

    李殿赋小声嗔怪地说:“那是安慰你妈。万一齐老头子带红卫兵来了怎么办?这个忘八蛋。说起来咱们家的房子比你沈阿姨他们家的多,除了没电视比他们箱子多、柜子多,又住这么多的房子,想抄咱们家借口太多了,万一……怎么办?”

    李云心乱如麻,垂下眼皮,鼓足勇气说:“看我的,我来对付他们。”

    “你怎么对付?他们打你怎么办?”

    “他们敢打我,我就和他们拼。”

    “不行、不行,千万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定要活下去。再说,他们人多势众,你也打不过他们。”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李云壮着胆子继续说。

    “不行、不行,千万不行,那是阶级报复,别给我们找麻烦……”李殿赋摆着手说。

    “啪——”有人拍街门,李殿赋一哆嗦,轻声说:“来啦?真的来啦?”僵持着不动看儿子。街门又响一下,声音轻柔,显然不是红卫兵所为。

    进来的是大女儿李雯,她穿着国防绿的军装,斜背着军用挎包,脚上一双草鞋。学习南京路上好八连,连着几年的夏天,李雯和她的战友都是这样草鞋一双。

    “大树底下干嘛呢?那么多人。”李雯进门问。

    每到入秋,卖冬储大白菜和白薯,合作社都在大树底下设一个临时销售点。到了这时,十里八乡的百姓推着车、夹着麻袋聚集至此,大树底下顿时人山人海、喧闹如潮,天黑了还挑灯夜战。刚才李雯回来从远处看过去,那里又是一堆人,她以为是合作社在卖什么东西。弟弟告诉姐姐,红卫兵在抄沈阿姨的家。

    “该抄。”姐姐立刻说。

    陈太太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老家在上海什么什么富人区、有多少多少套房子、房子里有多少多少件上好的家具、家里雇了多少多少个老妈子等等,因此背地里李雯管陈太太叫 “南京路上的资产阶级阔太太”。结果每次看见陈太太,她表情都特别勉强,甚至有些冷淡,弄得陈太太都有点怕看见她。

    李雯先到北屋给妈妈“请安”,龙新芳看见女儿眼泪又流出来。“您不用可怜‘阔太太’,文化大革命就是整她这样的。看不起劳动人民,动不动说人家是‘钢(江)北人’,娇滴滴的,她一说话我就起鸡皮疙瘩,肉麻死了。妖里妖气的,还抹口红,文化大革命不整她整谁?”李雯说妈妈。

    陈太太曾经说过胡同里的张三李四是“钢(江)北宁(人)”。第一次和龙新芳说,龙新芳讲自己籍贯保定,在长江以北,也是江北人。陈太太咯咯笑着用白手帕捂住嘴,然后向空气里投降似得一摇,责怪地说:“哪个讲,你们是体面人家。钢北宁(江北人)是拉黄鱼车的,臭苦力,乡下宁(人)。”

    听姐姐糟蹋干妈,李岚不高兴,小声和妹妹咬耳朵:“上回沈阿姨送来的‘大白兔’,都让她拿走了,这时候说人家的坏话,德行——”李岚小肉鼻子耸起来。

    看完母亲,李雯回自己房间换了便装,再出来,两支大辫子盘在头顶,叉着一根筷子样的簪子,脚下的草鞋也换成便鞋。

    妈妈靠在床背上,说去沈阿姨家的红卫兵是邱大妈带着去的,她担心齐老头子带着红卫兵来他们家。李雯不屑一笑,说他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抄他们干吗。

    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的李殿赋马上应和,说解放前他是革命青年,他们的几个孩子,两个是共青团、一个是团的积极分子、两个是少先队,都是热爱毛主席、共产党的,红卫兵不会抄他们家,况且孩子叔叔、婶儿、舅舅都是共产党员。

    女儿和丈夫都这么说,龙新芳心宽不少,她想到昨天晚上邱大妈也说过他们不是地富反坏右的话。“要说也是,咱们确确实实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李露还反对工作组呢。”龙新芳对丈夫和李雯说。

    说这话的同时,龙新芳脑海里浮现一副图画:邱大妈坐在办公桌后面,齐老头子站着,邱大妈扳着脸对齐老头子说,李殿赋是革命大学生,家里人又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你不准带红卫兵去“22号”闹事。齐老头子毕恭毕敬地点头,连说保证不去……

    “咚!咚!咚!”大街门发出几声山响,“啊!怎么还是来啦?!他怎么还是来啦?!不是邱大妈命令他不许来吗?”龙新芳坐直,喊起来。

    声音一起李殿赋一窜而起,张皇失措望窗外。看见爸爸起身,别人都以为一家之主要去迎战红卫兵,不料李殿赋马上又坐下,坐下又马上站起来,原地踏两步,然后再坐下,嘴里念念叨叨说着什么。

    听得出来,齐老头子是用拳头——也许是砖头——在砸大街门。李岚迅速爬上妈妈的床,缩在墙角,用被子把自己盖上。李雪本来也想上床,看见好位置让小姐姐占了,迅速东张西望一下,跑进爸爸的书房,钻到写字台底下。

    “去求求他吧,啊?你去求求齐老头子吧,叫他行行好、积积德,饶了咱们得了,咱们不是地富反坏右。”龙新芳对李殿赋说。

    李殿赋似乎没听见。这时他已经不再起来坐下、坐下起来的,而是规规矩矩地待着,连眼珠都不动。

    “要不送给他两包烟吧,不行的话再加上二十斤粮票。全国的。”龙新芳对丈夫说。李殿赋抬头看她,目中无人地发愣。龙新芳瞪他一眼,心说“就知道平时吃好吃的,怎么这时候吓成这德行了”。

    她翻身下地,李雯问妈妈干吗去?她说她去求求齐老头子。李雯拦住妈妈,说她去。龙新芳说李雯是姑娘家,还是她去。李雯说自己是解放军,红卫兵不敢把她怎么样。说完她把妈妈按在床上,穿上军装,叫上弟弟推门出去。

    李雯一松手,妈妈又站起来跟着他们姐弟俩来到外屋,她脸贴着玻璃,盯着孩子的背影。

    妈妈出去,李岚也跟着出去,寝室里就剩李殿赋一个人。他身子抖一下,“霍”地站起来,几步来到外屋,冲着龙新芳喊:“新芳,过去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原谅我!待会儿红卫兵要是把我打死,到了清明、‘鬼穿衣’,别忘了给我烧点纸,摆盘萨其马。”

    龙新芳朝他摆摆手,指指窗外,示意别出声。本以为自己这番表白之后妻子会激动地扑到自己怀里,看她毫无反应,李殿赋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发现李岚奇怪地看着自己。

    拉门闩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门轴“吱扭扭”转动的声响,龙新芳从写字台底下拽出李雪,拉着两个丫头跑进寝室。

    李殿赋也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往里屋进的时候,他原地踏步,等她们进完他刚要迈步,龙新芳一把把门关上,接着上了锁。李殿赋一愣,刚要破口大骂,破天荒地收住。他推开客厅朝院子的那扇门,听听动静,忽然冲刺一般地朝屏门跑去——想不到他能够跑得这么快。

    外院右边是茅房,左边是大街门,跑到屏门处李殿赋看也不看大街门那边,身子向右一转,准备躲进茅房藏起来。

    历史的发展经常因为偶然性而改写,在李殿赋的身子向茅房那边一迈步的瞬间,一个浑厚不亚于他的声音冲击他的耳膜:“嘿嘿,美人……”

    美人?李殿赋收住脚,犹豫地向大街门那边张望。

    李雯正离开大门往回走,嘴里说“讨厌”。看见爸爸,她又说:“傻子。讨——厌。”

    尽管一时弄不明白齐老头子怎么变成傻子,但有一点明确:不是红卫兵来抄家。

    李殿赋头靠在门框上,疲倦地吐粗气,闭上眼睛。

    “有事没事?没事走!”又听见李云在轰谁。

    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李殿赋转悠转悠眼球,走向大街门。

    大门外面站着一个大小子,李云伸着胳膊拦着他不让他进来。这大小子胡同里的人都叫他傻子,他猫着腰从李云胳肢窝底下不住往里面张望,找李雯。

    傻子和李云同一年上的小学,还分在一个班,第一次期中考试他语文得四分、算术零分。学习不行说谎傻子有天赋,语文得四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破了记录。为了防备他回家吹牛,老师给他语文考试成绩加了二分,让他父母明白这是百分制的考试。结果到了期末他就退学了,老师多给的二分至今没还。后来居委会照顾他,让他每天扫胡同和公共厕所,每个月每户一毛钱的扫街费,他和居委会四六分成。

    李云要关门,傻子伸出一只脚跨进门槛里面,严肃地说压坏了叫李云赔。李云抄起顶门杠吓唬他,他把脑袋往前伸,说他是“革命”,叫李云打个试试?

    龙新芳在屏门探头看一眼,跑回厨房拿出一个豆包递给傻子。接过豆包傻子乐了,咬一口,眼睛欣赏着里面的陷儿,下了台阶边吃边走,李殿赋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要关街门,李殿赋想起来问傻子敲门干什么?傻子好像被提醒,想了想,说:“斗陈大夫……通知你们……大树底下斗,马上去。齐主任说了,必须参加,上班的也必须参加,他让我告诉你们。”原来他是来通知开会的。

    他说的齐主任就是齐老头子。

    李殿赋两口子一时木然,李云忙问傻子为什么斗陈大夫?傻子一个劲看龙新芳,瓮声瓮气地说:“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我就说。”

    “说了再给。”李云说。

    “陈大夫丫挺的给蒋该死(蒋介石)看病。”傻子说。

    瞧瞧,知道等价交换,知道爱憎分明,这孩子一点不傻。

    送走了傻子,大家回到屋里谁也不说话。沈吟良久,李殿赋让李云跟着他去开批斗会,其它的人在家待着,把大门锁好,上上顶门扛。龙新芳问不去行不行?叫李殿赋赶快去上班。

    知道不去是不行的,龙新芳这样问是显示出一种姿态。刚才情急之中对丈夫不礼貌,结果他表现的那么勇敢,龙新芳有些内疚。

    趁人不备,李殿赋悄悄告诉龙新芳银行存折藏在书房转椅的夹层里,龙新芳嘱咐他活着去、活着回来。

    李殿赋和李云一人拿着一个小板凳出了家门。

    胡同,是北京的特色。在北京,胡同有上万条,每一条的结构与形式却千差万别。直溜的,闭上眼睛能从胡同这头儿走到胡同那头儿;曲里拐弯的,带条狗进去都得迷路。宽敞的,并排可以走两辆大车;窄的,两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得讲讲风格退回去。如果企图侧身挤过去,弄不好就卡在一快儿。

    这么多的胡同,有两样东西是共有的,那就是坑洼不平的路面和随时准备借着西北风起哄的秽土。在北京,雨季一过,几乎看不到蓝天,整天介的灰蒙蒙一片。在这种年月里长大的孩子,都以为天空的颜色和树、和草一样,是随季节变化的。夏天,护城河的冰化了,树发芽,天就变蓝。到了乡下的大马车一车一车拉来过冬的大白菜和大白薯,天就变暗、变灰,太阳半死不活地躲在后面。七岁上学都仨礼拜了,老师一问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孩子们大眼瞪小眼,胆怯地反问老师:“老师,您问的是什么时候的天空啊?是夏天的,还是冬天的?”

    李殿赋父子俩来到当街,举目望去,满胡同的人,都兴高采烈谈笑着,往大树底下走。这当中最高兴的当数孩子,他们跑前跑后拉着大人的手催促快点走,仿佛去看露天电影。

    到了会场,人们相互打着招呼,情投意合的坐到一块,开始交流情报。女人们要显摆哪天在西四牌楼布店抢了一块不要布票的花布,哪天在西安门合作社买了包圆的便宜菜。男人说的则比较吓人,像什刹海有人跳河自杀啦等等。谈论最多的当然是待会儿的批斗对像,妇女们表情怪异地说尽闻见陈大夫他们家往外飘香味儿,老爷们儿则说陈太太涂口红像喝了耗子血,就欠让红卫兵“揍他妈逼的”。想到陈太太旗袍底下露出来的白大腿,说话的人哈喇子流出来滴在地上。

    斗争对像还没有出场,陈大夫家门前堵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大人们竞相抻着脖子往院子里面张望,小孩子则从大人的裤裆底下往里看。猛然间他们会两边闪开,这时准会有红卫兵雄赳赳地出来或者进去。

    李殿赋和李云到了会场,四处观望一阵,看见邱大爷坐在南墙根儿,便朝他走过去。

    和邱大爷点头打过招呼坐下,李殿赋掏出香烟递上。邱大爷在工厂当电工,今天穿一件印有大红“奖”字的背心。邱大爷另一边坐着马爷,他今天没光膀子,下身还是大裤衩。李殿赋也递给他一支烟。

    看见李殿赋,马爷连忙把衣服扣子系上。他手里拿着一只小烟袋正抽着,接过李殿赋给的烟卷,看看牌子,“‘杂种酒(大重九)’。”他说,然后朝李殿赋感谢地点点头,夹在耳朵上。

    “嘿,黑(谁)要是吹牛黑(谁)是笋(孙)子!我这话跟这撩着,爱信不信。”马爷对邱大爷说,不看李殿赋。

    李殿赋没来之前,马爷跟邱大爷说北新桥有一口海眼儿,他担心红卫兵把海眼儿捅开,捅开那就是水漫金山。邱大爷说他胡说。

    一个小孩子拖着两筒黄鼻涕哭着跑到马爷跟前,叫他爷爷,说小八子打他。马爷光着一只脚踩在椅子面上,手指在几个脚指头之间“串胡同”。他拉过孙子把他的鼻涕甩在地上,沾在手上的在墙上蹭蹭,埋怨孙子和小八子玩,挨打活该。

    “哎,您信不?我妈他们家上几奔(辈)也是有钱人。清河一带的地都是我姥姥他们嘎(家)的。”马爷对邱大爷突然说。

    邱大爷不以为然地一笑,掏出一嘟噜钥匙抡着,说:“告诉您,这年头,谁有钱斗谁,别充大头。”

    “柴可夫斯基……知之为知之、不知道就说no……”马爷说。

    “您说什么呢?”邱大爷问。

    马爷已经点上李殿赋给的香烟,一说话烟卷在两片嘴唇之间滚来滚去,本来说话就不清楚,现在更含糊。

    他拿掉烟卷,说庚子年慈禧太后逃难就住在他妈的娘家,他妈的娘家要是穷人慈禧太后能住吗?还说当天给慈禧太后吃的就是窝头,回到北京太后还想吃,下面人给她做栗子面的,到现在故宫还在做栗子面窝头呢。

    其实马爷的这些话都是说给李殿赋听的。他知道李殿赋是大学生,有学问,这么多年总想和他交往——两个人还真的站在马路边长谈过一次。可是他心里只是虚虚的,老担心李殿赋看不起他。

    “告诉您,我是帮烂地(底儿)好。我这话跟这撩着,爱信不信。”他和邱大爷说。

    马爷的孙子旁边专心听着,这时他叫爷爷,说他也想吃“栗子窝头”。马爷说:“你?呆着吧。我都没吃过你吃?你吃我脚丫子卡(差)不多。”马爷的孙子不满地看爷爷,又瞧他的脚丫子,突然在爷爷脚板底下挠一下。马爷一哆嗦,随即给孙子后脑勺一巴掌。

    过来一老一少婆媳俩,他们跟邱大爷、马爷打招呼。年轻的女人正是宋家媳妇,她婆婆穿件黑色大襟褂子,脖子粗粗的。

    宋家媳妇住在李殿赋隔壁,李露上高中时,带弟弟上房偷过他们院的枣,骂骂咧咧她跑过来告过状。

    宋家媳妇厌恶地看李殿赋,李殿赋客气地对她笑笑,指她婆婆,说:“得去看看了。多吃点海带,海带碘多。”

    从解放前搬到大王庙胡同到现在快二十年,李殿赋只跟胡同里有身份的人来往,一般人他是不理的。今天主动关心宋家老太太的粗脖子,是他顺天应时要尊重劳动人民。

    婆媳俩走到马爷那边坐下。婆婆坐下时一哈腰,没系严的大襟里露出半尺长的奶子,马爷迅速看一眼。

    又一个中年男子紧跟着过来,和邱大爷他们点头,他是宋家媳妇的男人,在北小街新华书店卖书,大家伙都叫他宋师傅。

    宋师傅穿着单位发的工作服,还戴着套袖。但凡公开场合,不管春夏秋冬,宋师傅都要穿上工作服、戴上套袖,以显出自己是“国家人”。

    “秀柴(才)!坐。有什么新闻?说说。”马爷叫宋师傅,挪挪椅子腾出一块地方。

    宋师傅只读了二年书,由于一解放就到新华书店工作,天天和书打交道十几年下来也算是见多识广。有一回他告诉马爷一个震惊的消息:美帝国主义不都是坏人,至少有三个好人,毛主席还接见过他们,他们分别叫安娜、路易斯和斯特朗,据说其中一个还是女的。马爷说宋师傅瞎掰,宋师傅说他要是瞎掰他的“宋”字倒着写。

    “死他娘(斯特朗)?”马爷重复着,半信半疑。后来得到证实宋师傅说的是真的,马爷佩服,从此叫他“秀才”。

    “眼睛怎么这么红啊?秀柴(才)。”宋师傅坐下马爷问他。宋师傅说书店昨天来了一汽车的毛主席画像,连夜加班卖,一直卖到今天早上天亮。

    第十二章

    人群一阵骚动,陈大夫两口子被红卫兵反剪双手、脖子上挂着一串鞋押到王八驮石碑跟前。

    邱大妈宣布斗争会开始,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跳到王八身上,挥舞着拳头历数陈大夫的罪行,说陈大夫解放前给蒋介石看病,罪该万死。

    “眼镜”发言当中,邱大妈和齐老头子带领群众不断高喊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革命人民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之类的革命口号。

    “眼镜”说完,不少人争先恐后要求发言。要求发言的人往往是十几个同时站起来抢着说,吵吵嚷嚷的,邱大妈只好让嗓门大的先说。这些发言的,差不多过去都找陈大夫看过病,现在特别痛苦地检讨自己阶级斗争观念淡薄,没看透陈大夫当时看病不收钱是“糖衣炮弹”,妄图腐蚀拉拢劳动人民。

    针对陈大夫他们家的资产阶级生活,人们也进行了严厉地批判。尤其是一些大妈、小媳妇,平时在大树底下乘凉、做针线活,鼻子可以闻到他们家的菜香味儿,耳朵可以听到他们家话匣子里的唱戏声。最难受的是眼睛,陈太太买东西从外面回来经常被她们看见,好家伙,滴里嘟噜一大堆,比自己一年买的还多。

    轮到宋家媳妇发言。她说陈大夫一个月挣一百多块钱,就俩孩子,他们老宋一个月才二十多,得养活五口人。都解放了,陈大夫一家人还作威作福,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这是走资派造孽。最后她骂陈太太是“狐狸精”。

    群众发言当中,红卫兵时不时抽陈大夫两口子两皮带,或者踢一脚。邱大妈感觉有点不妙,她偷偷让个街道干部去叫大老张,想着大老张在,红卫兵大概就不敢打人了。

    大老张听完这个街道干部的叙述,想到这时候去,护着陈大夫两口子不是,不护着也不是,弄不好再惹恼了红卫兵后果不堪设想。他就谎称现在有事,等把手头的事情干完就去。

    会场上轮到齐老头子发言,说完了他踮着脚在人群里找什么,下面的群众也跟着他的目光四处看。“李殿赋呢?”齐老头子喊,“李殿赋来了没有?”

    “我在这儿呢……”李殿赋狠狠心答应。

    “前面来!你和陈大夫是朋友,臭味相投,你得揭发!”齐老头子吆喝。

    慢腾腾地李殿赋站起来,看见前面的邱大妈,立刻递过乞求的目光。

    “就站那儿说吧。”看见平时自己挺尊敬的李先生,这么一会儿变得这么可怜,邱大妈心一软,同情地说。

    “前面说大家听得清楚。”齐老头子小声对邱大妈说。

    “站在那里说,大家一样听得清楚。”邱大妈不看齐老头子,挺着肚子背着手,下半截衣服悬空。

    事先料到会叫自己揭发,这么半天李殿赋一直在肚子里准备自己的发言稿。他站好,张嘴说话,先分析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的反动本质,表示“是可惹孰不可惹”,然后使出杀手戬,大段大段讲述自己解放前的光荣历史,让人们感觉,他这么革命,是不会与陈大夫同流合污的。最后又提到孩子的叔叔、婶儿、舅舅都是共产党……这么说着,李殿赋心里比较满意,感觉比自己预期的说得沉着、流利。

    “吹什么牛逼?!”齐老头子打断他的话,“叫你批判陈大夫,你吹什么牛逼?”

    “吹什么牛逼?!”会场的群众跟着齐老头子喊。

    李殿赋坦然地看看齐老头子,低头和李云嘀咕,李云飞奔而去,一会儿拿来一个包裹回来。李殿赋把包裹举过头顶,对大家说:“我过去不知道陈大夫这么反动——他隐藏的太深了,现在我要和他彻底决裂。这是他送我的一本棋谱,稀世珍宝,献给国家。”

    这书是半个月前为李露洗尘、饭桌上陈大夫送给他的那本《山高海阔》。齐老头子拿过去交给红卫兵,红卫兵翻开看。

    这是一本线装书,上面都是方方正正的图,图上是黑的白的圆点,还有“立二拆三”“打劫”等等字句。红卫兵立刻断定这是陈大夫和蒋介石联系的密电码,他们围住陈大夫,叫他交代泄露了多少国家机密给“蒋匪帮”(蒋介石国民党匪帮)。

    大会开始到现在陈大夫一直在申辩,为此已经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听见红卫兵说棋谱是“密电码”,他哈哈大笑,讥笑他们无知。红卫兵用皮带抽他,他招架着,对天发誓说他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对毛主席爱之切切,对蒋介石恨之入骨。

    一个女孩子两手叉腰,手指陈大夫的鼻子,“你没有资格说‘共产党’‘毛主席’, 这些伟大的词儿不许你玷污。”说完一个嘴巴扇在陈大夫的脸上,陈大夫的眼镜立刻飞出去老远。

    “你不要打人好不好?!小小年纪学的这么坏!法西斯!”陈大夫怒吼。

    “你说谁是法西斯?!你说谁是法西斯?!”其他红卫兵一拥而上将陈大夫打倒在地。周围的群众也怒火中烧,几个年轻人冲上去和红卫兵一起踹陈大夫、踢他。

    陈大夫在地上翻滚着,却一声不叫,反而声嘶力竭地呼喊“毛主席万岁”。结果他越这么喊,红卫兵打他打得越恨,眼看着血从他的嘴角、眼角流出来。

    这样的场面可不多得,人们都站起来,后面的垫起脚,带小孩子的还把孩子放在肩膀上,再大点的小孩儿爬上树。

    马爷早立在椅子上。他张着嘴,时不时叫两声。五十岁生日那天,朋友请他去天桥戏园子看戏,看到精彩处他也是这样忘情地站到椅子上叫好,差点被工作人员轰出去。

    惊人的一幕发生,陈大夫一跃而起,高呼“打倒蒋介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头撞向王八驮石碑……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啊——”,陈太太一声尖叫,扑倒在陈大夫身上。

    “爸爸——”陈玉珊和陈京凯站在旁边陪斗,这时也冲过去。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刚才打陈大夫一个耳光的女孩子高喊,群众跟着一起喊。

    “……赶快送医院……”邱大妈战战兢兢地说。

    “历史反革命送什么医院?死有余辜!”不少红卫兵朝邱大妈喊。

    出了人命,有些人偷偷离开会场。

    “咱们应该怎么办啊?”邱大妈问计齐老头子。

    齐老头子也被刚才的场面吓坏了,这时候缓过来一点,他说听红卫兵的。

    革命小将就是革命小将,他们依然故我,沉着镇定,平静地问邱大妈,胡同里还有什么资产阶级残渣余孽,接着批判。

    “李殿赋……”齐老头子说。

    这么半天全场唯一能够文静坐着的,恐怕只有李殿赋了。从发言结束,他一直低着头、抱着腿,专心致志地看地面。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感觉自己从一个黑洞里往下掉、往下掉……

    “李殿赋?人呢?”红卫兵小将吆喝。

    “那。”齐老头子一指,拔腿就朝李殿赋走去,小将们随后跟上。

    “别……”邱大妈脑袋已经发懵,没听见齐老头子和红卫兵说什么,可是看见齐老头子带着红卫兵走了,她以为是齐老头子带着红卫兵又去抄谁的家。“别……”邱大妈喊着追上去。

    李云碰爸爸一下,李殿赋醒过来。李云示意爸爸,李殿赋一抬头,红卫兵离自己没多远了,齐老头子高出他们半截走在前面。

    李殿赋自觉地站起来,随着红卫兵越来越近,他的面部表情越来越难看,忽然他嫣然一笑,举起胳膊高呼:“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

    革命小将的眼睛是雪亮的,才不会被肉麻的吹捧迷惑,人到皮带到,“眼镜”当头给李殿赋一皮带。李殿赋伸胳膊一搪,皮带缠在手臂上,“眼镜”就势往回一拉,李殿赋跌跌撞撞趴在地上。

    “操你妈的资本家!”众红卫兵骂他,有人抬脚要踹李殿赋。

    “别介……”邱大爷挡住要踹李殿赋的红卫兵,马爷过去扶起李殿赋,还给他掸掸土。

    “你们他妈的什么人?和资本家一个鼻孔出气。”红卫兵喝问邱大爷和马爷。

    “他是不是资本家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毛主席说了,不许打人。你们是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就得听毛主席的话。”邱大爷不慌不忙说。

    “你什么出身?!”红卫兵质问邱大爷。

    “我——”邱大爷一拍胸脯,“我是响当当的产业工人,轧钢厂的,先进工作者,怎么着?我爸是煤矿工人,我爷爷也是。开滦煤矿的。”

    “我是退休老工人,我爸爸是喊(响)当当的贫下中农。怎么地?”马爷接着说。两手把衣襟一撩,露出肚皮,叉上腰。

    这些红卫兵毕竟都是孩子,面对两个不买账的大人,他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趁热打铁,李殿赋借机会辨白说自己不是资本家,解放前只是单干户,做一点石膏模型什么的,充其量是个手工业小业主,是革命的同盟军。

    “跟你们说,解放前,他欺压我们劳动人民,雇保姆。都解放了,他还雇保姆。”齐老头子指着李殿赋跟红卫兵说,“你们说,雇保姆是不是剥削?算不算资本家?大家说说算不算?”齐老头子说着眼睛盯着宋家媳妇。

    宋师傅站起来,挡在媳妇身前——他一直怀疑齐老头子对自己媳妇有野心。实在太热了,耐不住他已经把工作服脱了,搭在肩膀上,手里拿着套袖。

    “算!”宋家媳妇在宋师傅身后喊道,“他们平时大门总是关着,不知道搞什么反革命活动。我进过他们家的院子,都是大瓦房,可敞亮呢。他们资产阶级特严重,出门坐三轮,还三天两头的吃肉,茅房都是‘玻璃锅’,光溜溜的。”

    李殿赋家的茅房是抽水马桶,“瞎说什么?瞎说什么?什么‘玻璃锅’,那是马桶,陶瓷的。”宋师傅皱起眉头给媳妇纠错。他很不高兴,秀才的老婆怎么能够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

    “你大爷!”马爷立起眉毛骂宋师傅,他以为他说的“马桶”是在损他。

    “不准瞎说八道啦!”邱大妈到了,她呵斥宋家媳妇,“咱们得讲点组织纪律性。我跟你们说——”邱大妈对红卫兵说,“这个人跟陈大夫不一样,他不反动,我了解他,他不是资本家,顶多是一个读书人,思想不像我们工人阶级先进。”说到这里她转身批评李殿赋,“你不是资本家我也得批评批评你,你阶级斗争观念太不强,怎么能和历史反革命交朋友呢?是不是?”

    李殿赋点头哈腰,不断说“我错了、我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被他蒙蔽的也不是你一个人。”邱大妈继续说,眼睛扫视大家,“大家说说,咱们胡同里的人,谁没找陈大夫看过病?”周围的群众有的点头,有的咧嘴,“我们过去都缺乏阶级斗争的观念,被陈大夫蒙蔽了。毛主席说,被蒙蔽无罪。今后啊,我们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抓紧阶级斗争这个弦儿,把眼睛擦的雪亮雪亮。”

    “红卫兵和工人阶级心连心!”听出来这是老伴在给李殿赋解围,邱大爷带领大家不失时机地喊口号。

    听说李殿赋解放前只是个单干户,红卫兵兴趣已经减了好多,又看邱大妈他们不住为这个人说情,这些孩子脸色缓和下来。

    “革命小将,他们是私房,一个院子,都是他们家的,他们是房产主。”齐老头子一看情况不妙,又向红卫兵揭发。

    一听说李殿赋是房产主,红卫兵的眼睛又瞪起来。

    “慢着——”邱大妈伸开胳膊挡在李殿赋和红卫兵之间。

    刚解放到北京,邱大妈两口子在胡同里借两边人家的屋檐盖了个窝棚,二年后人民政府房屋普查,这自建的小屋竟然上了蓝图,给了房产证。“哎——”她向红卫兵招手,将“眼镜”和抽陈大夫一个嘴巴的女孩子往怀里一搂,一边一个,说:“告诉你们,我也是私房,也是房产主。可我是工人。不蒙人,从我爷爷那会儿就是挖煤工人,开滦媒矿的。这是我老爷们儿——”她指邱大爷,“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工人阶级,我们也是私房,我们能是资本家吗?这么着,我和我老爷们儿一起担保他——”邱大妈用嘴指李殿赋,“我和我老爷们儿一起担保他是好人,怎么样?要不然我用党籍,用党籍担保。”

    说实话,邱大妈今天没打定主意要保护李殿赋,她准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陈大夫撞碑,她心慌了,别说保护的是李殿赋,即使是外人,此时此刻她也得拦拦了,再出一条人命怎么办?

    但是最终让她拿出“党籍担保”的还是齐老头子。她这边为李殿赋说情、圆场,大事化小,齐老头子那边一个劲搞小动作,煽动群众揭发,她来火了:当着这么多的人和自己对着干,叫自己跌份儿,今后手下的人都这样还了得?自己这个主任怎么当?

    “爸爸,怎么啦?”李雯忽然出现。

    外面喊声震天,龙新芳带着几个丫头在家里坐卧不宁,实在放心不下,李雯穿上军装来到会场。

    看见李雯,邱大妈扶住她的肩膀,对红卫兵说:“这是他们家的大闺女,给毛主席演过戏。你们想想,他要是资本家,他闺女能给毛主席演戏吗?”

    “我是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的,我们正在排练‘麦贤德’,马上给江青同志看。”李雯冷着脸对红卫兵说。

    冷不丁冒出一个解放军管资本家叫爸爸,这场面看着叫人格格不入。“眼镜”小大人似得盘问李雯,李雯摸口袋,掏出食堂饭票给“眼镜”看,以证明自己“总政治部”的身份。

    “眼镜”是这一帮红卫兵的头头,他系上皮带,其他孩子见了也纷纷系上。“眼镜”背着手站在李殿赋面前,教训他几句,然后叫他写出深刻检查,抄成大字报贴出来,接受群众的监督,还要把私房交公。

    齐老头子见势又要往前凑,邱大妈一把拉住他,小声说:“怎么着,死一个你还嫌不够是怎么着?!你还想不想入党?”

    齐老头子一直在积极要求入党,他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批斗会进入尾声,“眼镜”又跳到王八身上作总结,他说从今天开始,对陈大夫两口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勒令他们把房子腾出来给工人住,还要每天扫胡同和公共厕所……刚说到这里,人群里蹦起一个人,大叫:“用不着他们扫,我扫!”

    叫喊的是傻子。

    这么明目张胆地袒护反革命分子,红卫兵们又生气了,他们挥舞着皮带要去揍傻子。邱大妈赶紧拦住他们,说傻子是劳动人民出身,父母都是工人。接着压低嗓门:“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别招惹他,急了他敢抡菜刀。”

    误会解除,红卫兵小将都朝傻子和蔼地笑,让他回家歇着,打扫胡同和公共厕所的差使以后叫陈大夫两口子干。傻子急切地问回家歇着还给不给钱?“眼镜”随口说“按劳取酬,不扫就不给了”。“操你妈!”傻子举起坐着的小板凳就往上冲,看意思是想砸“眼镜”。旁边他爸早有思想准备,傻子往上一冲,傻子他爸一把抱住傻子的大腿。傻子正值青春壮年,他爸的那点重量不足以抵消他前进的动力,他拖死狗似得把他爸爸拖出好几米。

    邱大妈急忙上来,胡噜傻子的脑袋给他降火,说:“别急、别急,不扫了钱还照给你。”

    “给多少?”傻子问。

    “咱们还是四六分成,怎么样?”邱大妈说。

    “这、还、差、不、多——”傻子傲慢地扔了板凳,拍拍手上的土。

    全场秩序顿时大乱,好多人笑得前仰后合。

    打这以后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傻子的身影,不是太阳底下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瞎溜达,就是手拍屁股在胡同里来回疯跑,嘴里一遍一遍呐喊“‘彭陆罗杨’,我操你妈的逼”,做革命宣传鼓动工作。真可谓“静如处女,动若雄狮”。

    第十三章

    烈日下,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架子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旁边一个姑娘扶着,姑娘旁边还跟着一个小伙子。这是陈大夫和他的两个孩子,批斗会结束,他们俩驮着爸爸跌跌撞撞往西安门医院赶。

    跟着的小伙子是李云。批斗会完了他没有回家,帮助陈玉珊姐弟俩送陈大夫去医院。

    他们直接去急诊,护士急忙叫来大夫,大夫看看伤口,问是怎么摔的?姐弟俩相互看看,只好实话实说。刚才还神色紧张的大夫,马上变得十分安详。他把听诊器一卷,往白大褂口袋里一装,说历史反革命他们拒绝收治。

    陈大夫一直紧闭双眼,这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然后坐起来,摸摸脑袋,问:“我这是在哪里?啊,我这是在哪里……出了什么事情……”他好像明白一点,“我没有事的,咱们回家……”

    大夫见状,叫姐弟俩赶快给红卫兵打电话,如果红卫兵同意他们抢救,他们才可以抢救,不然就晚了,陈大夫现在这样是回光返照。

    急诊室的门忽地被撞开,大老张风风火火地进来。他到病床前抓住陈大夫的手,陈大夫倒很平静,问他胃病好没好。听大夫说要红卫兵同意才能抢救,大老张说他是这一片的警察,他请求大夫赶快抢救。大老张穿着便衣,大夫上下打量他,说口说无凭,要有派出所盖有公章的证明才行,不然红卫兵找上门来他吃不消。

    延误了时间,晚上陈大夫就走了。入夜,大树底下空荡荡一个人没有,陈太太的哭号声在夜色中断断续续。从这一天起,无论初夏秋冬,天一黑,再没有人敢在大树底下闲坐、乘凉。

    这天晚上,胡同里的人都显得特别安静,连孩子也不乱跑乱叫了;

    这天晚上,邱大妈坐在炕沿上一直到天亮;

    这天晚上,李殿赋叫把所有屋的电灯都打开,一直亮到天亮……

    批斗陈大夫,龙新芳想到自己的母亲。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住在宣武门哥哥家,她去找孩子大舅,两个人一商量,决定把母亲送回保定老家避避风头。

    也没有打招呼,龙新芳和哥哥带着母亲就回了老家,当天住在亲戚家。听说老太太回来了,村里人都过来看望,知道了龙新芳他们的用意,支书当即表示,队部腾出一间房给老太太住。龙新芳兄妹俩千恩万谢,支书小声说:“谢什么,那些房子过去不都是你们家的吗?”

    孩子的姥爷为人谦和,佃户家人生病,或者年景不好,他就给人家减租减息。到土改的时候,孩子的姥爷已经有二百多亩地,划成分,大家念他的好处,照顾他,只给他划一个“富农”。孩子大舅上过大学堂的化工系,解放前在锦什坊街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染坊。他和父亲做派不同,回到村里都是仰着脑袋走路,结果划成分,乡亲们也“照顾”他,划给他一个“资本家”。

    送母亲去保定回来,孩子大舅就被红卫兵抄了家。红卫兵从他们家里搜出几桶德国的染料,这还是解放前留下的。红卫兵调皮,往孩子大舅的脸上抹,孩子大舅惊慌地说,这染料弄在身上洗不掉。

    红卫兵就要这样的效果,他们唰唰几下,孩子大舅和大舅妈的脸上马上五颜六色。孩子大舅没瞎说,这脸上的颜色,直到他们七老八十还赫然在目。

    这一天,没到下班李殿赋被龙新芳电话叫回家。原来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给邱大妈打来电话,说他们接到一个自称“毛主席忠诚战士”的电话,揭发李殿赋出身封建没落官僚家庭,又是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请红卫兵小将务必去李殿赋他们家帮助革命。

    “帮助”就是抄家,邱大妈接到电话问小芹怎么办,小芹二话不说跑来通知龙新芳,龙新芳把李殿赋叫回家。

    “忘八蛋!”李殿赋骂齐老头子,“电话肯定是他打的。还‘毛主席忠诚战士’呢,够格吗?无赖一个。”

    “送他点东西吧,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要是不好意思去我去。”龙新芳说。

    “给他?给要饭的也不给他呀。”李殿赋说。

    孩子们问齐老头子为什么总和他们过不去?李殿赋说齐老头子是“混混儿”……

    解放前李殿赋他们从和平门外琉璃厂搬过来时,齐老头子跑前跑后满张罗。当时齐老头子还是一条中年汉子,在胡同口摆摊修鞋。事后李殿赋吩咐龙新芳多送他点东西表示感谢,不欠他人情,今后少和他来往,看他贼眉鼠眼的。

    以后齐老头子不断邀请李殿赋去他家打牌,还许诺李殿赋他们家的人修鞋不收钱。当时李殿赋在家单干,揽上做沙盘模型的大活儿要找帮工,一天五毛钱还管饭,齐老头子毛遂自荐被李殿赋回绝。后来李殿赋要雇保姆,齐老头子又推荐自己的老婆,再次被回绝后齐老头子开始骂李殿赋。

    大跃进大树底下砌了个小高炉,齐老头子好像是指挥一类的领导,他堵在李殿赋的家门口,要他们捐献铁锅,不捐他坐在台阶上不走。

    龙新芳是这一带家庭妇女当中唯一识字的,“街道”办食堂,领导让她去卖饭票。到了四清,齐老头子把龙新芳叫到办公室,让她交代卖饭票那会儿,往家里偷着拿了多少粮食?贪污了多少钱?平常和人相处,谁要是说丢了东西,龙新芳先脸红心跳,生怕怀疑到自己。现在齐老头子直截了当地问,她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旁边的人暗喜逮住一只“大老虎”。李殿赋知道后,跑去和齐老头子吵了一架。

    “吃食堂那会儿,齐老头子家的人来吃饭尽赊帐,我都给记在本上。”李殿赋说完龙新芳又补充说。

    邱大妈给李殿赋两天时间想办法,她设法拖住红卫兵,超过两天她就不管了。李殿赋他们开始研究对策。李殿赋成竹在胸,说有困难找组织,明天去找单位领导,他解放前是革命的大学生,解放后拥护共产党,即使家庭上、历史上有点什么问题,也轮不到红卫兵来处理,有处长、有局长、有干部处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管部坐落在复兴门外马路南,李殿赋是该部美术局二处的科员,第二天早早的他到了班上。

    来的太早,等了一会儿钱处长才到。钱处长是位粗面皮的中年女同志,二处的领导。李殿赋请她出面,以组织的名义设法阻止红卫兵抄家。钱处长叫他别着急,说待会儿研究研究再说。听处长的口气,李殿赋觉得问题不大,心里挺高兴。

    拉开处长办公室的门李殿赋准备离开,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进来,两个人差点撞上。

    进来的大胡子是二处的副处长,由于胡子又多又密人们都叫他“胡处”,真名都快忘了。看见胡处,钱处长叫住李殿赋,让他把情况再跟胡处说一遍。

    胡处是六十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到不管部的,一来就在二处当副处长。从一到二处开始,他没给过李殿赋好脸,李殿赋私下说胡处上辈子和他们李家结下了仇。

    胡处进了屋放下书包,拿起抹布擦桌子,李殿赋小心地注意着他的表情,复述红卫兵要来抄家的事。胡处脸上很平静,擦完桌子又擦墨水瓶、茶杯什么的,一直不理李殿赋。擦完那些东西他走到脸盆前淘抹布,这才眉头皱着对脸盆说:“这时候想起组织来啦?早干什么来着?”好像李殿赋躲在脸盆里。

    李殿赋赶快迈前一步,特别不见外地说:“没,我一直没忘组织。”

    胡处把抹布拧干搭在暖气管上,抬眼皮瞟一下李殿赋,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老子天下第一,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回知道了吧,组织不帮你谁帮你?别老趾高气扬的,看谁都不顺眼。”——李殿赋连说几个“顺眼”——“你以为你是谁呢?你就是‘狗屁’一个。”他伸出小拇指指李殿赋。

    这几天学习《人民日报》有关天安门“八一八”誓师大会的通讯报道,谈心得体会。以往政治运动检查一次过关的经验就是痛骂自己,把自己骂得越不值钱就越显得革命、越容易过关。轮到李殿赋谈心得体会,他说自己狗屁不如,为什么?郭沫若先生那么有学问,早期参加革命,还发表文章做检讨,说文化大革命前自己写的书、作的诗、编的剧,一钱不值,都是“狗屁”。和郭老比,李殿赋说自己“狗屁”不如,刚才胡处引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谦虚是美德,自己骂自己是狗屎、狗蛋都行,别人却不能这么说。胡处敢这么挖苦他,这要是放在文化大革命前,李殿赋保不齐会直截了当回骂胡处是“卖瓜子的”。但是眼前的形势即便是条虫子,也知道委曲求全啊。李殿赋强笑着,往胡处身边靠靠,最终站到亲密的距离之内,乐呵呵地说:“卢副处长,您说得对,我是狗屁。不但是狗屁,还是大狗屁。”

    胡处大名叫卢有林。

    “‘大狗屁’?”“胡处”斜过脸看他,带着嫌弃。李殿赋有些困惑,增加屁的份量还有错吗?“你够格吗?”他听见胡处问。李殿赋恍然大悟,立刻也竖起小拇指,说:“您说的对,我是小狗屁,郭老才是大狗屁。”

    “‘郭老’?谁是郭老?谁承认他是‘老’啦?谁封的他是‘老’啦?你封他是‘老’就是‘老’啦?大臭老九一个!”胡处不耐烦地说。

    从高中到大学,和学校反动当局、国民党右派学生打嘴架,李殿赋也算得上是一员战将,眼前胡处这点胡搅蛮缠难不住他。他嘻嘻笑着,身子向前拱一下,胳膊肘亲哥儿们似得碰一下胡处,说:“卢副处长,您误会了,我说的郭老的‘老’,不是老八路、老革命的‘老’。” ——说到“老八路”“老革命”他的手指胡处——“我说的郭老的‘老’,是老王八蛋、老不死的‘老’。”

    钱处长用手捂着嘴乐,提醒李殿赋别瞎说。

    胡处也咧一下嘴,随后掏出烟,用夹着烟的手点李殿赋,说:“‘老王八蛋’也好,‘老不死的’也好,红卫兵的事我们管不了。他们抄欧阳的家,他们也没有干涉嘛。林副统帅指示我们,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红卫兵、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林副统帅的话你敢不听吗?”

    欧阳也是二处的科员,和李殿赋一个办公室,前两天他们家遭到红卫兵的抄洗。

    李殿赋一听有点急,结巴地说:“我和欧阳不一样……我、我过去是进步青年,‘一二九’上天安门游行,他去了吗?七七事变……七七事变我要是去了延、延、延安,咱们还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呢……”

    “谁和谁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随着一句咬文嚼字的普通话,进来一个女人,四十岁出头,中等个,五官匀称,就是颧骨有点高。她是二处的第二位副处长,叶副处长。她看着李殿赋又说:“呦,老李怎么啦?眼泪汪汪的。”

    钱处长过来推李殿赋,让他先走,说待会儿他们研究之后有了结果再通知他。李殿赋回头看胡处,胡处把头扭向一边。

    二处办公室一共有三间,楼道这边有一小一大两间,对面还有一间。一小一大两间办公室是相通的,中间一扇门。处长们办公室在小屋,李殿赋他们的办公桌都在外面的大间。李殿赋镇静一下,出了小屋,装作若无其事往自己的办公桌跟前走。

    大屋里摆了七八张桌子,靠窗户一边从西数第二张是李殿赋的。同事们都来了,李殿赋前面一张桌子是赖存璞,此时他正坐在座位里。看着他的背影,李殿赋动作放轻,不想惊动他。

    刚坐下,老赖“嗖”地回过身,手里举着一个茶叶罐子,问:“老李,老家捎来的,一枪一旗。来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大小屋之间就隔一堵墙,况且胡处说话声音又那么大,发生了什么外屋人肯定都听见了,老赖又在幸灾乐祸。

    李殿赋瞪他。老赖装傻地看他,问:“喂,问你呢,要不要?”“不要!”李殿赋蹦出两字。“不要就不要吧,干吗这么厉害?”老赖说完回过身去,嘴里不满地“吱”了一声。

    老赖比李殿赋小两岁,五短身材,早年毕业于私立江州美院,擅长画狗,美术界绰号“赖皮狗”。北平艺专全称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第一所国办艺术院校。日常接触,李殿赋话里话外总带出对老赖“私立”的蔑视。老赖性格倔强,不肯向“国立”低头,结果这么多年两个人较量的结果,李殿赋非但没能把他收服,反倒刺激得他特别喜欢和李殿赋战斗。时间一久,这种战斗渐渐演变成一种游戏,比方李殿赋说“世界上只有公母”,老赖就说未必,还有“二已子”。说的时候两人都笑嘻嘻的,乐此不疲。

    有人在后面拍李殿赋的肩头。欧阳坐在李殿赋后面,李殿赋没回头,只是把头往后仰。欧阳身子前探,凑近他的耳朵,说:“正确对待。没事,咱们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没事。”李殿赋回过身连连点头,说谢谢,他一定正确对待革命群众运动。

    在二处像李殿赋这样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有四五个,其中数欧阳和老赖出身比较好,算是劳动人民范畴。他们俩都争气,一直积极要求加入共产党,由此暗中较劲。见老赖调笑李殿赋,欧阳就表示同情,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另说。

    欧阳善长书法,写的字出口到日本一个字卖一块钱。他在中央美院兼职讲课,前两天美院的红卫兵到他家检查,痛斥他写的条幅、楹联都是封建文人的词句,没有一个字的毛主席语录,一把火烧了他的所有作品。

    老赖前面的办公桌坐着雷长安,这时候他不住回头看李殿赋。“老李,甭急;老李,甭急。”他说着举起手朝李殿赋摇晃,像妈妈在逗婴儿。他和李殿赋同住在大王庙胡同,前两天陈大夫斗争会上,齐老头子鼓动他发言批判李殿赋。事后他向李殿赋道歉,要请他去西四包子铺吃炒肝。

    老雷说着话站起走过来,他的头形、体形连同眼镜都是方方正正的。到了李殿赋桌子边,他安慰他。李殿赋说:“抄家能不急吗?都是你亲家闹的。你知道吗?红卫兵就是你亲家叫的。”

    “是吗?”老雷说,“唉——”他叹口气,不自在地看看老赖和欧阳,完了欲言又止。他在幼儿园当阿姨的大女儿嫁给齐老头子的大儿子,可是女儿嫁过去二年他没蹬过齐老头子的家门,他说“车船店脚衙,没罪也该杀”,怨女儿嫁错人。“老齐这个人呀……真是的……唉——”他含糊不清地说,痛苦地拉着脸。要不是正在搞文化大革命工人吃香了,他本想大骂一通齐老头子。

    小屋办公室里不断传出几位处长的说话声,李殿赋注意听着。过一会儿钱处长出来推开大屋门出去,不久回来,招呼李殿赋一同进了会议室。会议室就他们俩,钱处长连连摇头,说李殿赋的要求不好办,要不然她给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打个电话,以她个人的名义劝他们别抄李殿赋的家。李殿赋问怎么不好办?钱处长不便把领导研究的情况告诉他,只叫他正确对待群众运动,别跟红卫兵硬顶,有什么四旧的东西老老实实交给他们,让孩子和大嫂子先到邻居家去躲躲。

    李殿赋还不甘心,追问是不是胡处反对?刚才他们研究,钱处长说李殿赋解放前是进步学生,解放后参加工作以来一直紧跟共产党,主张以组织的名义出面和红卫兵交涉交涉。这样做,正体现我党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和爱护。胡处反对。

    看见读书人就来气,是胡处与生俱来的秉性。不过二处的这几个书生,除了李殿赋,别人都听话。即使批评他们,人家也都规规矩矩地听着,从不顶撞,脸上溅上吐沫星子都跟没感觉似得。走得近的,像老赖,借着过年、探视生病的机会,经常送一些自己画的狗和土仪给自己。胡处可不是贪图小利的人,老赖的举动在他看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向共产党靠拢的具体表现。可是李殿赋这小子,忒不懂事,抽烟都不知道递自己一支,哪怕假装的呢。

    李殿赋问钱处长跟局长请示了没有?局长什么意思?钱处长刚才出去就是去找的局长,听李殿赋这么问,钱处长让他自己再去和局长说说。没多想李殿赋点头答应。

    第十四章

    美术局有三位局长,局长办公室也是一大一小的格局,外间大屋是两位副局长的,一把手在里面小屋。李殿赋推门进去,两位副局长都挺着腰板,胳膊平伸,尽头的手上举着一本毛主席的书在读。一时间李殿赋有些后悔,运动开展以来,他们当领导的都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有心思管自己的事?

    两位副局长和蔼地朝他点头,李殿赋一说话,局长在里屋听见也招呼他。

    第一副局长主抓业务,第二副局长管后勤杂事,李殿赋坐到第二副局长旁边,向他叙述。

    第二副局长说钱处长刚才已经向他汇报了,这种事情正副处长意见不统一,他们更不好管。李殿赋说处长意见不统一没关系,大印在局长手里,局长同意出具个证明材料,盖上公章,写上李殿赋是革命大学生,问题就解决了。第二副局长连说“不能那么说”。

    第二副局长一向平易近人,向来不说决定性的话,除非具备了不承担责任的外部条件。他参加革命的时间比钱处长还晚,就是处事谨慎才三五年升一级。

    李殿赋了解他的特点,转眼看第一副局长。

    第一副局长姓安,满族人,三位局长中李殿赋和他的关系最好,每年只去给他拜年。安副局长眼睛盯着毛主席的书,嘴唇一动一动在默念,周围发生的事情似乎和他不相干。李殿赋一个劲看他,他感觉不能再装了,放下书,深吸一口气——第二副局长知道安副局长要说话,马上拉门出去,估摸着李殿赋走了才从躲藏的地方回到办公室。

    第二副局长一出门,安副局长打着官腔说话,眼睛却朝里屋使眼色,意思是让李殿赋找一把手去。局长的办公桌正对着门,他也举着一本毛主席著作在学习。李殿赋在里屋门口一出现,局长马上抬头朝他笑,并且作出结论:“来,老李,坐。安副局长说的对,你这事不好办……”说完他起身扶着门请李殿赋进屋,探出头对安副局长说:“老安啊,就这么办吧。你看呢?”

    尽管没看见安副局长给李殿赋使眼色,但是凭着这么多年的政治经验,他不能让安副局长的阴谋得逞。

    局长原是办公厅副主任,美术局一把手病逝,他被调来当美术局的局长。他是三四年的党员,安副局长是三零年的党员;局长是放牛娃,安副局长是大学生,安副局长曾经和李殿赋发牢骚说,他是“冀东”的,局长是“陕北”的,在不管部“陕北帮”吃香。李殿赋打抱不平说美术局一把手应该是安副局长的。

    李殿赋沮丧地回到会议室。钱处长猜到李殿赋找局长不会有什么结果,她拿起电话拨通西安门中学,跟那边的红卫兵说解放前李殿赋是进步学生,解放后紧跟共产党,有些错误言行,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希望革命小将不要去抄李殿赋的家。那边的红卫兵嚷着说抄李殿赋的家,是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说完就挂了。

    钱处长举着电话筒,苦笑地看李殿赋。电话里的声音李殿赋都听见了,他说什么“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都是齐老头子——老雷亲家——闹的,接着简要说了他与齐老头子之间的矛盾。钱处长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能不能请老雷出面和亲家疏通一下。她把老雷叫来。

    听明白处长的意思,老雷说他这位亲家有点混不讲理,钱处长让他拨通电话她亲自和齐老头子说说。拨通居委会的电话,老雷说两句把话筒递给钱处长。钱处长亮明身份,说李殿赋紧跟共产党云云,一条胡同住着,相互之间有些磕磕绊绊应该多做自我批评,不要采取抄家的方式解决,钱处长麻烦齐老头子再去和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说说,免了抄李殿赋的家。电话那头齐老头子越听越胡涂,他让钱处长把话筒还给老雷。老雷接过电话,电话那边喊:“谁他狗日的造的谣?!要是我勾的红卫兵我不是人操的。”说完挂断电话。老雷冲着话筒直发呆。

    事已至此,钱处长让李殿赋赶快回家照应照应。三个人走出会议室,老雷拉一下李殿赋的衣襟,悄声说:“晚上下班,西四包子铺,我请你吃炒肝。啊?”

    李殿赋赶回家。到家龙新芳问他找领导结果如何?他把在路上想好的话开导龙新芳,要她想开点,说要是命中注定有这么一“劫”,怎么躲也躲不过去。龙新芳眼泪流出来。

    李雯已经被妈妈打电话叫回来,她过去拉起妈妈的一只手握住,又放在嘴边亲,叫妈妈别怕,问妈妈过去经历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害怕、特别危险的场合或者事情没有?当时那种特别害怕、特别危险的场合或者事情她是怎么想的、怎么应付的,现在还怎么想、怎么应付。龙新芳说:“有啊。那年你姥姥带着我们逃难来北京,进彰义门,正赶上一队小鬼子出城,看见我们都喊‘花姑娘’。”

    “那您怎么着啦?”李雯急切地问。

    “我……”妈妈低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有点不好意思,“我能怎么着?吓坏了……尿裤子……”

    “对啊!”李殿赋一拍手,“你就当红卫兵是小鬼子。小鬼子杀人放火、强奸妇女,红卫兵抄家总不至于找‘花姑娘’吧?”

    “那倒是。”龙新芳露出一丝笑容。

    李殿赋让两个小丫头躲同学家去,姐妹俩一起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和妈妈在一起,李殿赋表扬她们勇敢。龙新芳搂住两个小女儿,说她能豁得出去,就是怕吓着孩子,如果有说话和气、不打人的红卫兵就好了。“小云——”她叫李云,“你们同学当中有没有红卫兵?和你关系好的,麻烦他们来咱们家抄家吧。”

    李云眼前浮现出徐燕。

    李殿赋眼睛一亮:“这是一个好主意,叫小蒋吧,叫他们来咱们家抄家吧。”

    小蒋叫蒋兆京,他是单位烧锅炉老蒋头儿的儿子,也是红卫兵,和李云一般大,升初中、考高中受他爸爸之托,李殿赋给他补习过作文。李殿赋叫李云去找小蒋,请他帮忙。临出门,李殿赋说蒋兆京在机关大院贴出“改名声明”,已经不和蒋介石一个姓,改姓“红”,红色的“红”,嘱咐李云见了小蒋叫“红兆京”。

    没一会儿蒋兆京跟着李云回来,进门他就喊:“大爷,谁敢抄你们?打他丫挺的!”他掏出几个红卫兵袖章,对着李雯、李云说:“戴上。你们戴上,我领着你们在胡同里走一圈,给他们瞧瞧,看谁敢欺负你们,谁敢欺负你们就抄谁的家。跟你们捣乱的叫齐老头子是不是?咱们到他们家门口去,示威示威,不老实先把他们家抄了!”

    “冒充红卫兵还了得,罪不可赦。”李殿赋说。

    “没冒充,我批准了。我批准他们当一个小时的红卫兵。我是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儿,我说了算。”蒋兆京说。

    “不行、不行。”李殿赋说。

    “那我去找齐老头子说说去。”蒋兆京说着要走。

    “别。”李殿赋拦住他。

    “那您说怎么办?让你们当红卫兵不敢,我去您又不让。”蒋兆京有点急,不客气地问。

    “你别急,坐下说。”李殿赋说,“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这么着,你马上给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打个电话,要不然就骑车去一趟,就和他们说,李殿赋的家由你们来抄,用不着他们了。我怕他们打我们。我倒不怕什么,还有你两个妹妹呢。”

    蒋兆京这回听明白了,连连点头,由李云带路,亲自上门找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交涉,几句话就谈妥了。

    第二天蒋兆京带着七八个小伙子进了院子。早准备好了,李岚、李雪姐妹俩把晾好的凉白开一杯一杯送到大哥哥跟前,这叫大哥哥们脸红。龙新芳看着心说这些红卫兵真好。

    他们喝着水,李殿赋递给蒋兆京一个纸包,说是孩子妈妈的手镯、项链什么的,上交国家。蒋兆京打了收条。李殿赋指着条案、太师椅什么的问怎么办?蒋兆京过去用脚踢踢,让李殿赋自己烧了。

    有人敲街门,“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一个人跨进屏门,举起胳膊不断高呼。

    李殿赋朝他一努嘴,对蒋兆京说:“这就是齐老头子。”

    “噢——”蒋兆京仔细看他。

    听说有红卫兵进了李殿赋的家,齐老头子知道是抄他们家来了,急忙跑来。“红卫兵小将,你们辛苦了。”齐老头子在院子里高喊。

    蒋兆京推门出来。

    见屋里出来一个黑脸膛、大嘴岔、塌鼻子、一脸疙瘩的红卫兵,铁塔似得,旁边的人簇拥着,齐老头子猜出这孩子是个头儿。他三步两步过来,抓住蒋兆京的手,用力摇晃着说:“你们是西安门中学的?欢迎、欢迎。这家人——”他指李殿赋,“是资本家,房产主。欢迎你们帮助我们清理反革命残渣余孽。”

    蒋兆京抽出自己的手,冷冷地、不耐烦地看齐老头子。

    早上蒋兆京他们骑自行车一进胡同,大人小孩欢呼雀跃,知道又是红卫兵来抄家的,跟在后面跟着跑。到了22号,蒋兆京他们进去之后关上大街门,把这些想看热闹的人们挡在外面,叫他们非常不快。

    齐老头子一来,一些一直耐心等在外面的大人小孩都跟着进了李殿赋他们的院子。胆小一些的站在屏门处观望,胆大的进了里院。蒋兆京这时候朝着他们一扬手,喊道:“有什么看的?滚蛋!”

    蒋兆京这么一喊,看热闹的这些人争先恐后往外跑。后面的人推着前面人的后背,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一推,反倒故意慢慢走。人挨人,大家全是善良人,都怕踩了前面人的鞋,故都垫着脚走,一下子每个人各个长高好多。

    马爷也在人群里,唯独他满不在乎,趿拉着鞋,东张西望,走在最后。

    “请吧。”蒋兆京朝齐老头子手一摊。

    齐老头子的脸早已经一阵阵抽搐,“嘿——”他勉强地笑笑,说:“那什么……你这孩子还挺会逗着玩……我大儿子都二十五啦。”

    蒋兆京吊起眼看他,说:“谁他妈的跟你逗着玩?!滚!少废话。”

    齐老头子大惊失色,后退两步,说:“小子,跟我玩这个?这儿——”他跺两下脚,“这儿一亩三分地归我管。我是治保主任。”

    蒋兆京嘲笑地咧咧嘴,说:“什么‘治保主任’,街道干部尽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我可告诉你,干扰革命格打勿论。”

    龙新芳捅捅李殿赋,李殿赋走过来拉蒋兆京,“算啦。”他小声说。

    “大爷,您甭管。”蒋兆京对李殿赋说。

    “什么?!‘大爷’?”齐老头子叫起来,脑袋左右来回看蒋兆京和李殿赋,又审查地看周围的几个红卫兵,“你叫他大爷?你们什么关系?你们是干什么的?别是冒牌的吧?”他说。

    “打你丫挺的。”周围的红卫兵一起呐喊。

    “好啊,假红卫兵,你们是冒充的!”齐老头子说。“啊——”他惨叫一声,蒋兆京解下皮带已经给了他一下,“救命啊,流氓打人啦!”齐老头子捂着脑袋叫。

    运动以来人们上班前要学习一小时的毛主席著作,名曰“天天读”。等半天不见齐老头子露面,这时听说红卫兵在抄李殿赋的家,邱大妈马上猜到齐老头子肯定在那儿呢。她起身过来。

    李殿赋家的大街门外面,还聚集着一些看热闹不成而不甘心的人。看见邱大妈,马爷老远冲她喊:“老齐把人家红卫兵给热(惹)翻儿啦!”语气像是求救,又像是告状。

    邱大妈已经听见院子里面齐老头子在拼命叫“救命”,她进来大声呵斥蒋兆京,质问怎么能够打“她的人”?

    “你是干什么的?”蒋兆京问。

    “我是街道主任。”

    “我是街道主任他爹。”蒋兆京膀子一横。

    “哈哈——”墙角有人大笑,他是马爷。

    邱大妈进来,看热闹的人又跟着涌进来。这回马爷学聪明了,进来后他迅速爬到墙角一个倒扣的水缸上面(李殿赋他们家冬天激酸菜用的),居高临下,景色尽收眼底。他蹲在水缸上,叼着小烟袋,打着响指:真过瘾,电影里打架都是假的,这可是真的。

    眼看蒋兆京要和邱大妈干起来,李殿赋忍不住在后面又偷偷揪一下蒋兆京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是李殿赋,瞪起眼睛骂道:“揪我干什么?臭资本家!不老老实实的改造?臭资本家!”

    这些天来蒋兆京抄家、破四旧,蒋兆京他爹看着跟解放前胡子杀人放火差不多。晚上儿子不回来他不睡觉,要是儿子一夜不归,他就到大街上四处找去。他知道儿子今天要去李殿赋家假抄家,可还是放心不下,上了会儿班告假跑来。

    蒋兆京他爹跟李殿赋算是不错的朋友,李殿赋家里有点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他的。李殿赋对他也不薄,去颐和园照相、鸿宾楼吃饭也常叫着他和兆京。

    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从小读孔孟,“自古圣贤出贫贱”的道理深深刻印在李殿赋幼小的心灵上,结果出生在有钱人家的李殿赋,倒比贫下中农更不嫌贫爱富。甭管你多穷,只要你让李殿赋看上眼,或者你恭维他、顺从他,他就把你从“卖瓜子的”行列里摘出来。蒋兆京他爹就是这样荣幸地被李殿赋选中的,从而成为朋友。

    蒋兆京他爹赤贫出身,当过“八路”。他到来时,蒋兆京经过龙新芳挤咕眼睛、咬耳朵,已经和邱大妈和解。邱大妈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煞有介事地让蒋兆京给齐老头子赔不是。齐老头子却不依不饶,非要拉着蒋兆京他们去派出所弄清身份再说。还说哪天他大小子回来找蒋兆京算账,他大小子是抓“方向盘”的,顶半个县长。

    蒋兆京他爹过去拍拍齐老头子的肩膀,问他多大岁数?齐老头子报了岁数,蒋兆京他爹叫他“哥”,然后拉他示意到旁边说话。

    齐老头子先是不动,蒋兆京他爹一拳头顶在他的腰上,他只好跟着走到外院墙根儿下。

    到了墙边蒋兆京他爹搂住齐老头子的脖子——齐老头子感觉像是遇见“背黄羊”(绑票)的,开始心颤。蒋兆京他爹小声说,向毛主席保证,他儿子是百分之百的红卫兵。又说李殿赋是他的大哥,齐老头子得照应着点。“我这个人急了可不管不顾。我是民国三十年当的兵,我亲手杀的人——”蒋兆京他爹摊开手让齐老头子看,“我亲手杀的小鬼子不下一百个。我可告诉您——”齐老头子脑袋里嗡嗡作响,下面的话根本没有听清楚。待有所清醒,他急忙表白自己是老工人,儿子也是工人,老婆是贫下中农……蒋兆京他爹老相识似得微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齐老头子耷拉着脑袋离开。老蒋头儿父子俩和那些红卫兵也要走,龙新芳挽留他们说中午吃炸酱面。

    他们走后李殿赋说蒋兆京这孩子变化真大,去年夏天给他补课时,不问问题他能一天不说话。留他在家吃饭他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叫吃就吃。吃饭时给他夹菜,他满脸通红,身子来回扭动。这才一年的光景,敢和齐老头子对骂了。

    第十五章

    躲过抄家一劫,李殿赋心情轻松地到了办公室,钱处长询问他昨天抄家的事,他编一套瞎话搪塞过去。老赖假装关心地问他红卫兵打他没有?可逮住机会,李殿赋一本正经批评老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毛主席的红卫兵怎么能够打人呢?上纲上线老赖这么说就是污蔑、诽谤、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攻击文化大革命。老赖苦笑着听着,不断地检讨,担心地看旁边人的表情,结果心里窝囊了好几天。这是他和李殿赋认识以来,有案可查的第一次失分给李殿赋。

    老雷对李殿赋使眼色,两人来到偏僻处,他说李殿赋家已经被抄了,红卫兵就不会再去,他想把他收藏的那些邮票、火花藏到李殿赋家去,免得被红卫兵抄走烧了。李殿赋说老雷的哪些邮票、火花有好几个大柜子,搬来搬去,邻居都看得见,藏也白藏。如果一定要藏,也要藏到齐老头子他们家去,人家是工人,保险。说着这些话他巴不得红卫兵去老雷家,可有人和自己做伴儿的了。

    老雷还真的去找齐老头子,齐老头子给大儿子打电话,大儿子开来汽车把这些东西拉走,藏到农民家。多少年以后老雷跟姑爷要这些东西,姑爷不给,翁婿对簿公堂。

    李殿赋的好心情只延续了一天,第二天下班回来,老远看见自家门板露着白木头茬子,明显看得出来是被什么利器砍过。门上的铜铺首门环和下面的门铁也没了,露着簇新的门板。

    他顾不得斯文,上去咚咚地擂门。龙新芳开开门,李殿赋闪身进去,龙新芳摩挲着胸脯说他干吗这么玩命的敲,以为是齐老头子来了。李雪一把抱住爸爸的大腿就哭,李岚也眼泪汪汪的。这时候李殿赋才发现影壁墙上原来刻着“福禄寿”的砖雕被刨掉,抹上一块“最高指示”牌,刚刷上去的黑浆把周围的墙溅的都是黑点子。

    “他们把门给砌上了。”龙新芳委屈地说。

    今天上午邱大妈陪着一个红卫兵小伙子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扛镐拿锨的工人。这个红卫兵对龙新芳说,他们家的七间房要分成三份,北屋三间算一份,东西厢房各一份。李殿赋他们可以先挑,剩下的一个礼拜之内腾空,给劳动人民住。红卫兵说完朝两个工人一挥手,他们抬进砖、和了灰,把北屋通往东西厢房的门拆掉,砌上砖。

    邱大妈还向龙新芳宣布:花、鸟、鱼、鸽子、蛐蛐、蝈蝈……都是“封资修”,不准养,龙新芳立刻动手拔葡萄坑边上的花。又问外院南墙根儿种的丝瓜西葫芦什么的要不要拔?红卫兵小伙子说这些是“南泥湾精神”,不但不要拔,以后还要多种。

    大门上刻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门联,红卫兵小伙子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抄起瓦刀清除。他一边剁门板,嘴里一边高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家里只有龙新芳和李雪,她吓得已经钻到写字台底下,红卫兵大哥哥在外面剁一下门板,李雪在黑影里眨一下眼睛。

    临走,红卫兵说铺首上的动物造型是妖魔鬼怪,叫工人撬下来。两个工人撬了铺首,顺手把门铁也撬走,出了胡同口卖了废品,完了哥俩去喝酒。

    听完龙新芳的叙述,李殿赋走到新砌的墙跟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无可奈何。

    晚饭后小芹和邱大妈来了。

    下班回家听妈妈说了白天的事,小芹说应安慰安慰人家,就拉着邱大妈一起来了。

    见了李殿赋两口子,邱大妈说当着红卫兵的面,她说点难听的话,叫李殿赋他们别往心里去。还告诫他们这年头千万别硬顶,好汉不吃眼前亏。龙新芳连忙向她致谢,说多亏邱大妈和小芹送信儿,不然上回就得让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把家抄了。“可没这么回事啊,你们别瞎说,我不知道西安门中学红卫兵抄家的事。”邱大妈晃着手里的蒲扇,一个劲眨麻眼睛。李殿赋连忙把孩子支开,然后再次向邱大妈和小芹致谢。

    过去邱大妈来,说客厅太师椅硌屁股,不进北屋。这回来,李殿赋他们往北屋一让,她忽然觉得进不进北屋有了政治意义,于是不嫌硌屁股,犹豫一下都没有就进来。

    她四肢僵硬地坐在太师椅上,看见正墙上原来挂四扇屏的地方换成毛主席画像和“最高指示”,表扬李殿赋他们比过去革命了。“哎,那光屁眼子小人呢?”她问。柜子上原来摆着一尊石膏的维纳斯,现在没有了,李殿赋说给“处理”了。“处理了好。”邱大妈说,“哪有大丫头不穿衣服的?多寒碜。这要让红卫兵看见,哼——”

    李殿赋问邱大妈他们这些腾出来的私房给谁住?邱大妈说上缴的私房一部分由街道自己支配,一部分归房管所分配。龙新芳说:“主任,我们家住房多,理应拿出来给劳动人民住,我就担心搬来的人家合不来,闹矛盾,您要是搬来就好了。您搬来吧,咱们做邻居,您搬来吧。”龙新芳把椅子往她身边拉拉,手拍她的膝盖。

    小芹听了喜不能禁。

    李殿赋听了赶快使劲咳嗽:要搬来的都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和劳动人民“合不来”,你这不是找挨斗吗?

    “我搬你们院来?那赶情好,这大瓦房住着得儿得儿地。不中,让谁搬,那得走群众路线,听群众的。”邱大妈大门大嗓地说。“得儿得儿地”是他们老家唐山话,“棒极了”的意思。

    邱大妈他们要走,龙新芳拿出一个包裹,说是专门送小芹的。这包裹里还是龙新芳的一些衣物。

    晚上上了床,小芹翻来覆去睡不着。上次看见李露和陈玉珊在一起,她心堵了好几天不想吃东西。今天龙新芳特意送她这么多穿的、用的,她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暗示。如果真的和李露哥成了,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到那时,自己一定要争气,给他们李家生他五六个胖小子。每天还要变着法儿给李露哥做他喜欢的吃的饭,让他身体棒棒的。到了晚上睡觉,还要给他揉背按摩,叫他每天都舒舒服服的……她想到要备置的家具,进而想到房子。自己家只有一间小平房,自己睡的小屋是前两年爸爸和弟弟动手盖的,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李露哥家倒是有房子,可是已经充公,劳动人民马上搬进去,到时候我们结婚住哪儿啊?隐隐的,她觉得自己的利益被什么伤害了。

    屋门一动,李露哥进来了!小芹大惊。李露说教她游泳,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他们就得了什刹海游泳场。一下水,她忽然发现他们俩都赤条条的,她正不知所措,李露哥一把把她抱住,顿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传遍她的全身,酥酥的。醒了,下身还在微微的跳,一摸,内裤湿乎乎的。她睡不着了,反反复复回味他们拥抱的情景,又按照梦里的情节继续编故事给自己享用……

    到了这个星期的礼拜日,小芹和别人换了班,假说去什么地方看大字报,特意穿上好衣服,跑到平安里31路车站等李露。

    平安里是31路公共汽车的终点,星期天从清华大学回家李露都在这里下车。她想好,见到李露第一句话要说“陈玉珊她爸是历史反革命”,第二句话要说“我爷爷是挖煤工人”。

    来一辆31没李露,再来一辆还没有,天都暗下来,小芹不死心,在便道上徘徊。旁边是一间司售人员休息的小屋子,小芹马路边上走来走去,小屋子里面的人早已注意到她。

    “看,这丫头站半天了,大热天的,干吗呢?”小屋子里甲某人问。

    “疯子吧?看她穿的。”乙某人回答。

    “没错,我看也像是神经失常了。没准是资本家的千斤,让红卫兵抄了家,受了刺激,疯了。”丙某人说。

    “哪儿呢、哪儿呢?我看看。”丁某人听了把脑袋凑近窗户往外看。

    来之前,小芹把龙新芳给的旗袍穿了脱、脱了穿,还是没敢穿出来,最后鼓起勇气穿皮鞋出来。这皮鞋是里面带毛的靴子,冬天穿的,还是半长筒的,现在才阴历八月,不怪人说她“疯了”。

    邱大妈他们走后李殿赋两口子和李云一直合计到深夜,房子分成三份当然北屋最好,可是房东都是住北屋,红卫兵抄家进门也是直奔北屋,得了,北屋还是留给工人吧。有钱不住东厢房,他们决定要西屋。

    提前好几天一家人搬进西屋,一张双人床、两张单人床、缝纫机等等放在里间,写字台和原来的饭桌碗柜挤在外间。晚上睡觉两个丫头睡双人床,两张单人床摞起来,李殿赋两口子一上一下,李云则睡外屋写字台。

    睡上铺到了上边,李殿赋脱裤子坐着脚没地方踩,一站起来,“咚”,脑袋撞上天花板。孩子们先是不敢笑,看爸爸自己乐了才哈哈笑起来。李殿赋半躺半卧地脱裤子,说解放前他的同学孙大方被国民党抓去,关他的小屋就是站着直不起腰、躺着伸不开腿,大概就跟这差不多。

    两间屋放不下七间房子的东西,多余的家具要处理,龙新芳把几个箱子、条案和太师椅什么的送给邱大妈,邱大妈说什么不要。最后算是捐给居委会,箱子用来盛文件,晚上值夜班拿条案当床使。

    第二天吃过午饭,龙新芳听见街门响,开开门齐老头子竟然站在外面。“李太太——”他叫龙新芳,脸上讨好地笑着,跟二十年前初次见面一样。

    原来街坊四邻见面,都称呼龙新芳“李太太”,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再没有人这么叫,现在突然听到太太两个字,还是齐老头子叫,龙新芳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您请进。”龙新芳让他。

    齐老头子胡噜胡噜秃脑壳,腼腆地看龙新芳。龙新芳又让了一次,他才进了院子。龙新芳记起第一次他来家里串门,他就是这样扭扭捏捏。

    “您房子腾得怎么样啦?准备住哪几间?”齐老头子和蔼地问。

    龙新芳如实汇报:“我们住西屋。”

    齐老头子走到西屋窗前朝里面望望,说:“够挤的,你们一家子住西屋。”

    孩子们都在西屋待着,齐老头子往窗前一趴,屋子里一暗。

    从西屋台阶上下来,他说:“过去你们住七间,现在住两间小西屋,肯定不习惯。不过嘛,劳动人民住房都紧张,都是祖孙三代住一间小破屋。是不是?”

    “那是、那是,住小屋有利于我们思想改造,向劳动人民看齐。”龙新芳应酬说。

    “这些家具——”不要的家具堆在东屋窗户前,齐老头子往那边看,拉着长声。

    “这些放不下了,这些家具都不要了。”龙新芳诚实坦白。

    “能不能……卖我几件?”今天齐老头子是得到消息,特地跑来讨便宜的。

    “卖什么啊?您看哪件好您就拿。”

    “这几件怎么样?钱,我可得给啊。”他上去用手弹一下家具的面板。

    “行……好……不能要您钱。叫孩子帮您搬吧。小云——”龙新芳喊儿子。

    “不用。”齐老头子摆手,“这么着,这、这几样东西先、先放在这儿。”他的话有些不顺溜,两只手在一起搓,“我、我……过两天……我搬过来。”

    “什么?”龙新芳没听清楚。

    齐老头子穿件背心,进门时就春饼似得卷到胳肢窝,这时候他扣扣耳朵眼儿,又扣肚脐眼儿,说:“是……这么回事,过两天……搬来,我们家搬来……住你们东屋……行吗?”他目光小狗小猫看见主人似得温顺。

    “好……和您做邻居……好……”龙新芳喘着粗气说,把装笑的事情都忘了。

    “咱们做邻居,我这个人处长了您就知道了,特讲义气。”他说。

    齐老头子走后龙新芳没心思再干事,李殿赋下班回来她饭还没做。说完白天的事龙新芳说干脆换房搬走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李殿赋说这房子刚盖好十来年,换房搬走到哪儿找这么好的房子?上策是去找邱大妈帮忙,让她设法阻止齐老头子搬过来。如果不行,那只好投降,贿赂齐老头子一百斤粮票。这是中策,下策才是“换房搬走”。

    李殿赋教了龙新芳一些话,晚饭后她去找邱大妈。

    胡同里上缴的私房归居委会分配的有几十间,分配工作安排给齐老头子负责,听了龙新芳说的,邱大妈半信半疑。“分房子的事情归他管,不能一事当前他先替自己打算吧,我想他不会吧。”邱大妈说。

    归居委会分配的这几十间房子,数李殿赋他们的最好。

    “这是齐主任白天亲口说的,他要住我们的东屋。”龙新芳说。

    李殿赋的东屋由居委会分配,北屋交给房管所,这些情况对外是保密的。听说齐老头子要占东屋,邱大妈相信是真的,心说这家伙真敢胡来。

    “邱大妈,要是和他住一个院,您说,这日子怎么过啊。您给我们想想办法,别叫他搬过来。”龙新芳说。

    “我再了解了解情况。他龙婶,是不是他说着玩啊。”邱大妈说。

    “好吧,您费心了。您也别为难,不行我们就换房搬走,惹不起还躲不起。”龙新芳赌气说。

    小芹一听有点着急,说龙新芳:“龙婶,您别急。我妈这个人您还不知道,她越不吐口、越不下包票、就越能办成。您放心,啊,您放心。”

    第二天邱大妈装作例行公事,问齐老头子分房的工作进展的怎么样了?齐老头子说哪间分给谁、哪间分给谁,不提李殿赋他们的两间东屋。邱大妈问22号院的两间东屋准备给谁?齐老头子吭吭哧哧地说:“我正想和您汇报呢。咱们胡同里,您说,是不是李殿赋的问题……比较复杂。出身复杂,社会关系也复杂,我想……我们家搬二十二号去,便于……监督他们改造。搀沙子。”

    邱大妈笑笑,中午回家叫儿子去告诉龙新芳这么这么办。小芹弟弟跑来,把妈妈的话转告龙新芳,让她这么这么办。小芹弟弟走后,龙新芳把李岚叫过来,让她吃完饭去亚茹他们家这么这么说,一定要当着亚茹他妈的面说,什么时候亚茹他妈骂人了,什么时候李岚的任务算是完成。

    亚茹叫袁亚茹,也住在大王庙胡同,和李岚一个班,还是一个学习小组的,从一年级起她们俩上学同去同回,是好朋友。

    亚茹家祖孙三代五口住着两间小平房,李岚进来时,亚茹他妈正盘腿坐在炕沿儿上转着陀螺捻麻绳。李岚叫声阿姨,就和亚茹趴在旁边玩叉拐。分配上缴私房的消息早传开,胡同里住房紧张的劳苦大众都盯着呢,没等李岚开口,亚茹他妈主动问他们家的几间房子腾得怎么样了?李岚说该腾的都腾完了,他们全家睡西屋,东屋给齐叔叔住。

    “齐叔叔?哪个齐叔叔?”亚茹他妈扶住陀螺,看李岚。

    “齐叔叔就是齐主任啊。”李岚说。

    “齐老头子?操他妈的,他住你们院?他住的还没我们紧张呢,凭什么他住?操他妈的。”亚茹他妈用陀螺一砸做活的簸箕,簸箕扣在地上。

    “操他娘个逼的,当干部的就会给自个捞好处,跟兔崽子没完。”亚茹爷爷坐在外屋抽烟,他用烟袋锅敲着桌帮,烟锅里的烟草带着火星跳出来。

    亚茹他妈翻身下炕,蹬上一只鞋,蹦着脚又蹬另一只鞋,嘴里说着“找丫挺的算帐去”,推门出去。

    亚茹他妈的厉害在胡同里是有名的,她一阵风似得卷到居委会。居委会是隔出来的一所独立小院,三间北房,一明两暗。左边的小屋只有齐老头子一个人,进门亚茹他妈对着齐老头子就喊:“我说,齐主任,有什么好事,你们当领导的是不是得先让着我们群众?毛主席说啦,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你们当领导的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你住房有我们家紧张吗?你凭什么搬到二十二号去?!”

    右边的小屋里邱大妈正组织一群年轻妇女在学习如何使用避孕工具,亚茹他妈这么一嚷嚷,右边小屋门口立刻出现十几张妇女的脸,都带着惊讶。齐老头子坐着没动,拿眼睛瞪亚茹他妈。

    “齐主任,您这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事情当先、先替自己打算,是个人主义。”宋家媳妇从里屋走出来说。

    宋家媳妇身后跟着若干交头接耳的年轻妇女,宋家媳妇话音一落她们都喊“就是”,围着齐老头子的办公桌站定。齐老头子不敢不笑了,哄孩子似得问亚茹他妈从哪儿听来的?亚茹他妈不客气地说管得着吗,齐老头子说不了解情况别瞎说,语气还是那么温和。

    看齐老头子说话没底气,妇女们都猜到是怎么回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嚷嚷着。

    “齐主任,您够可以的,我们家祖孙三代住一间小屋,胡同里谁都知道,连窗户都没有,您住的比我宽裕的多了,您凭什么搬二十二号去?”宋家媳妇追问。

    齐老头子有些生气,呵斥宋家媳妇:“你跟着起什么哄?十七号院的两间准备给你了。”

    “十七号?齐主任,您真聪明,十七号的能和二十二号的比吗?十七号的都快塌啦。要不然您去住十七号得了,我去二十二号,怎么样?”宋家媳妇说。

    归居委会分配的这几十间私房,除了李殿赋他们家的那几间,其它的都是有皇帝那会儿盖的,屋里砌着火炕。

    齐老头子身边的妇女越来越多,有问的、有骂的,有脸发红的、有脸发白的。邱大妈看火候差不多了,从里屋走出来,说:“你们吵吵什么?谁说齐主任搬二十二号去啦?搬了吗?齐主任不是还住着自己的两间小破屋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分房这件事,请大家放心,我们会做得公平合理,叫大家伙儿满意。这么多年,齐主任为人大家伙儿操心大家都看见了,大家伙儿应该相信齐主任,是不是?啊,这么多年人家一直勤勤恳恳的,容易吗?”亚茹他妈他们都不满地看邱大妈,“你甭用眼瞪我——”邱大妈说亚茹他妈,“你甭用眼瞪我,这么着,你去通知,凡是准备要房的都来开会。这回咱们学大寨,自报公议,快刀斩乱麻,来个麻利的。省得你们疑鬼疑神的,冤枉好人。好不好?”

    “好——”妇女们都喊。

    亚茹他妈在胡同里一路吆喝,人们云集到居委会。屋里、院里站满了人,邱大妈索性把会场挪到大树底下。自报公议举手表决,半天下来几十间上缴的私房分完。结果宋家媳妇住房在胡同里最紧张,李殿赋的东屋分给她,亚茹他妈张罗了半天一间没分到。

    晚上亚茹他妈跑到李殿赋家。她管李殿赋叫“李先生同志”,管龙新芳叫“李太太同志”,“ 李先生同志,李太太同志,我们家亚茹和你们李岚从小那么好,我们要是搬过来,孩子好、大人好,咱们好上加好,那多好啊。让我们搬你们院来得了、让我们搬你们院来得了。”亚茹他妈说,“我们搬来,咱们相互之间有个照应,您去说说,李先生同志,您去和主任说说,就说喜欢我们,叫我们搬来。您去说说、您去说说,您去和主任说说。跟您说吧,让谁来也别让宋家媳妇搬来,那娘们儿,可不是个玩意儿呢,搬来你们后悔吧,天天和你们找茬儿打架。”

    李殿赋说房子现在是公家的了,让谁住不让谁住,都是上边定,他去说也是白搭。

    宋家媳妇两口子有俩孩子,连同婆婆住一间没窗户的小南屋。没窗户冬天还将就,无非是空气臭一点,早上起来都跟中了毒气弹似得走路打晃儿。到了夏天就要了命,傍晚时分,屋里呼呼地往外喷火,进去睡觉没有点下地狱的精神还真不行。分房结果一出来,宋家媳妇一溜烟跑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婆婆。宋奶奶听了拉下脸,陷入沉思。

    “您怎么啦?”宋家媳妇问婆婆。

    “二十二号的房子是人家自己的,咱们去住行吗?这可是占人家的便宜,弄不好要遭报应的。”婆婆说。

    宋师傅下班回来媳妇把婆婆的话告诉他,小俩口都说宋奶奶缺心眼、迷信。宋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入了教,文化大革命之前,到时就去西什库教堂做礼拜。

    宋师傅是宋奶奶生的,他可不相信什么神仙皇帝,他同媳妇一起做妈妈的工作,说帝修反利用宗教麻痹劳动人民。

    宋家媳妇现身说法:“你们北方人窝囊,胆小,我们老家的贫下中农,冲到地主老财家里,逮什么吃什么、见什么拿什么,困了上床就睡觉,孩子(鞋)都不脱。”

    宋师傅疑惑地看媳妇,问:“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没见《人民日报》登啊?”

    “还是你和我说的,怎么忘记了?”宋家媳妇说丈夫,从炕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他。

    小册子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单行本,宋家媳妇说的是四十年前他们老家发生的事情。

    左右为难的宋奶奶,最后是儿媳妇的一句话让她下定决心。媳妇的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她说他们住李殿赋的房子不是他们霸占,是这么多年宋奶奶敬仙、敬神修来的福份。这话老太太爱听,可老太太明白现在正在闹革命,敬仙、敬神那是“反动”。于是她批评儿媳妇这么说不对,世界上没有神仙,这辈子能够住上大瓦房,都是托毛主席的福。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从这天起,宋家媳妇歌声不断,唱着上茅房、唱着做饭、唱着做活儿。只是除了歌词唱对,其它的地方都被她进行了自由发挥,而且每次唱和每次唱发挥的都不一样。

    第十六章

    亚茹他妈第二天又跑来,给龙新芳送上一包点心。龙新芳说什么不要,推来推去,开始亚茹他妈还笑着,见龙新芳是真的不要,她虎起脸,炸药包似得把点心举过头顶,说:“您要是不要,我把它扔茅坑里去。信不信?”

    这架势龙新芳不敢不收。收了点心,亚茹他妈拉着龙新芳避开孩子,走到外院南墙根儿,“李太太同志,我们家的住房条件您是知道的,两间小破屋,三代五口人,和公公出来进去的别提有多别扭。我们想这么着,李太太同志,您这不是已经把房子腾完了吗?等下午孩子他爸带人来,我们就搬进来。”亚茹他妈说。

    “批准你们了?”龙新芳以为上级批准亚茹他妈他们搬他们院。

    “批什么?我们是工人阶级,我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啊,你们自己批自己?这、这、这行吗?”龙新芳吓一跳。

    “这和您没关系。李先生同志不是说啦,您这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公家的房子您就甭管啦。公家的房子就是我们是工人的,都是工人,凭什么他们宋家能住我们不能住?我是看得起您、相信您,和您说,您可别把我‘卖’了。说出去,可别怪我不客气。”亚茹他妈脸一拉。

    “我不说、我不说……要是邱大妈问起来,我可说我一点不知道,你们是突然袭击。”龙新芳说。

    “等我们下午搬完,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您到大街上喊去我们也不管。”亚茹他妈说。

    下班回来李殿赋进了胡同,远远看见大街门敞着。这么多年,独门独户,他们家的大街门平时总是关着的,现在敞着,李殿赋猜想是宋家媳妇搬进来。

    进了大门,对面的影壁下靠着一辆水管子焊的自行车,李殿赋以为是宋家媳妇他们的。这时亚茹从屏门里面探出头,叫声李大爷。李殿赋答应一声,认为她是来找李岚玩的,没当回事。进了里院,地上堆放着烂砖头、破木头箱子和一些杂物,一个妇女头上包块毛巾在收拾。见到李殿赋她直起腰打招呼,李殿赋一看,竟是亚茹他妈。

    “呦——”,李殿赋愣在那里,难道母女俩一起找李岚来玩?他四处找宋家媳妇。

    “给您添麻烦啦……”随着话声从东屋出来一个高个老头,光头,山羊胡子,双手抱拳给李殿赋作揖。这是亚茹的爷爷。

    “客气、客气。”李殿赋连忙回礼。

    “李先生,我们搬来了。”亚茹他爸也走出来对李殿赋说,“跟您没关系,有什么事情我们担着。”

    “啊……你们住东屋啦?换啦?”李殿赋应着,以为他们和宋家媳妇换了房。

    龙新芳示意李殿赋赶快进屋,进屋后龙新芳把事情经过和他一说,李殿赋说亚茹他们家胆子真够大的,不过随便,爱谁住谁住,亚茹他们住没准对他们还有好处呢。

    大街门处一阵乱响,还没看见人,声音先传进来:“缺了八辈子德喽!不要脸的玩意儿!比肯尼迪还坏!比‘赫秃子’还坏!比走资派还坏!干吗抢我们的房子?”宋家媳妇从屏门冲进来,冲到亚茹他妈跟前险些刹不住车倒在她怀里,她指着亚茹他妈的鼻子骂。

    抢占了人家的房子,亚茹他妈自知理亏,她身子后仰,脸摆来摆去躲闪宋家媳妇的手指头。她比宋家媳妇高出多半头,块头又大,身子往后一仰肚子差不多顶着宋家媳妇的胸口。宋家媳妇毫不畏惧,灵巧地蹦来蹦去挡住企图逃避她的亚茹他妈。亚茹他妈没办法,索性不走了,不带表情的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宋师傅陪着邱大妈和几个街道积极分子进来,邱大妈青着脸,进门就喊:“谁让你们搬来的?!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搬回去。”

    亚茹他爸赶快迎出来,知道邱大妈不抽烟还举着一根给她,陪着笑脸说:“主任,我们家的情况您知道,五口人,祖孙三代,两间小屋,实在困难。那破房子,外面下雨是吧,屋里也下;外面刮风,好,屋里飕飕走凉气……”

    邱大妈推开他递过来的烟,说:“那也不准擅自行动。”

    “爱他娘个咋着就咋着,俺们就搬进来了,咋着吧?要想叫俺搬出去,除非俺躺着出去,别的——甭想!”亚茹爷爷在屋里喊起来。

    为了革命生命是可以抛弃的,亚茹爷爷把两间屋子看得和革命大事一样贵重,宋家媳妇意识到刚到手的新房要落空。她瞪大眼睛求援地看邱大妈,没等得到答复,她“哇”地大哭起来,随后坐在地上,两脚乱蹬,手拍着大腿,边号边喊:“不是人操的玩意儿噢……占人家的房子噢……逼里长虫噢……逼里流脓噢……”

    “我他妈的扇你丫挺的!”亚茹他妈一挽袖子冲上来,两个街道积极分子手疾眼快拦腰抱住她。亚茹他妈回骂着“你逼里长虫、你逼里流脓”,伸出胳膊要抓宋家媳妇的脸,舞动的长胳膊螳螂似得。

    亚茹爷爷从屋里出来。老人家耳朵背,涉及到他个人的事情和别人骂他的话,却听得真真的。出来他不言语,绕到宋家媳妇身后,举起烟袋锅就砸。宋家媳妇觉得后面有动静,无意中一回身,亚茹爷爷打空,跌跌撞撞撞在邱大妈身上。邱大妈正背对着这边和亚茹他妈说话,被亚茹爷爷撞一下,回过身看明白怎么回事,叫亚茹他爸管管老爷子。

    墙角立着一把铁锨,看袁家老爷子动手打自己媳妇,宋师傅跑过去抄起来,一个街道积极分子紧追上去和他夺。亚茹他爸见状跑回屋……邱大妈和这几个街道积极分子劝住这个那个冲上来,拦住那个这个又要动手,邱大妈急了,她跺几下脚,喊:“你们要干什么?!谁他妈的敢动?还有没有王法?放手——”她对几个街道积极分子说,“放手,我看谁敢动?了得了,打,让他们打——我看谁敢打?”

    亚茹他爸回屋拿着擀面杖刚走到屋门口,邱大妈一喊,他就势把擀面杖立在门后。宋家媳妇此时也不哭了,拍打拍打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在衣服上蹭手上的泥。那边宋师傅也不再和街道积极分子夺铁锨,他一撒手,积极分子差点摔一个跟头。亚茹他妈则收回两条长胳膊,亚茹爷爷咳嗽着像没事人似得转过身溜回屋。

    消停下来,邱大妈叫他们站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抄的《毛主席语录》,念“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她读一句,大家伙跟着读一句,前后念了三遍。学习完毛主席的教导,邱大妈说工人阶级打架丢脸,工人阶级最有组织性、纪律性,让亚茹他们家明天太阳落山前搬回去。

    宋家夫妇跟着邱大妈他们走了,亚茹他爸冲着西屋喊:“李先生,让您受惊了。”李殿赋忙出来问他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明天?明年我也不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老子三代贫农,怕谁?”亚茹他爸说。

    “操他娘个逼的吧——”亚茹爷爷出来站在台阶上。他含着烟袋,哆嗦着划火柴点烟。划了几下没划着,倒把火柴头划掉。他哈腰拣起来看看,扔了重新掏出一根。点着烟袋他说:“管的着吗?这是共产党给俺们的房子。‘毛主席语录’又不是对俺贫下中农的。给俺惹急了,俺找毛主席告他们去,去中南海告他们去。”

    “我也去。”亚茹还有一个没上学的弟弟在旁边喊。大家都看他。他先是骄傲地笑,后来有点难为情,扭身走到一边对着墙角站着。过一会儿回过头偷看大家,眼睛里含着泪。

    有人敲街门,亚茹他们一家人面面相觑,都站着不动。李殿赋叫李云去开门。

    李云开开门,一阵响动后,一溜人马跨进屏门直奔北屋。打头的是个男人,他肩膀上扛着一个箱子,箱子压歪他的脑袋,挡住半边脸。天色已暗,看不清是谁,“您找谁啊?”李殿赋问他。

    扛箱子的人后面还跟着大人小孩,大人抱着被子,小孩胳肢窝里夹着、手里拿着锅碗瓢盆,拖泥带水。扛箱子的男人应答李殿赋的问话,周围的人听出是谁各个目瞪口呆。

    那男人走到北屋门前,一侧身把箱子放在台阶上,对李殿赋说:“李师傅,给您添麻烦啦。”他看大家还不甚明白,一拍北屋的门把,说:“我们住啦!我们住北屋,咱们做邻居。”

    说话的人是宋师傅。

    “哈哈——”亚茹爷爷笑了。

    “用我们帮忙吗?”亚茹他爸接着问。

    “您忙您的。”宋师傅爽快地一甩手。

    “我来帮你……”亚茹他妈过去帮助宋家媳妇卸下一捆被子。

    “谢谢啦……”

    “……”

    工人阶级一家亲,言语不多情谊深。

    宋家媳妇也有一个女儿,和李岚一般大,还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又来一个小伙伴,李岚高兴地鼓掌。

    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两家都是“无产者”,水管子焊的自行车跑两趟,亚茹他们的全部家当就拉完;宋家人马进出几个来回,饭锅、劈柴、煤球……都搬过来。东西往屋里搬之前,宋奶奶要全家老小在门口站好,对着北屋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鞠躬完了别人开始忙活儿,宋奶奶又矗立了一会儿,默默向“主”说点心里话。

    闻讯邱大妈又跑来,大声呵斥他们。两家人都跟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邱大妈是个讨人嫌,好人不搭理她。惟有两家的小孩子惊恐地看着她,邱大妈在北屋喊时,两家的小孩子都跑东屋去;喊完了邱大妈又进东屋,小孩子们又慌慌张张跑回北屋。

    邱大妈声音已经沙哑,龙新芳实在看不下去,把她拉进自己屋,倒上水。邱大妈两腿叉着,鼻子里呼哧呼哧喘气,一只手掐着大腿根儿,见李殿赋看她,她赶快把手拿开。她有疝气。

    李殿赋劝她,说别那么认真,谁住不是住,别再把自己气出毛病来。邱大妈狠狠地说:“王八蛋,我绕不了他!”

    李殿赋他们以为邱大妈在骂亚茹他们两家,其实她在骂齐老头子。刚才邱大妈从这里离开照直去找齐老头子,让齐老头子去管管亚茹他妈。齐老头子刚吃完饭正在喝茶,听完邱大妈的情况介绍,不慌不忙端起茶缸子吸溜一口,说亚茹他妈的事他管不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他是“幼稚可笑”的。邱大妈走后,他老婆也叫他去管管。齐老头子把两条腿往凳子上一架,“呸——”他朝前面吐口吐沫,“我去管?拉倒吧。活该!毛主席怎么说来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回够邱老婆子喝一壶了,撺掇那些娘们儿跟我闹,闹吧,闹到自己头上了吧。瞧着吧,后面还得有好看的呢。”

    齐老头子原计划把李殿赋他们的两间东房占上,自己的几间旧房也不交,结果亚茹他妈这么一闹,别说好房子,上百年的破房子也没捞到一间。

    眼看着别人占了便宜,齐老头子老婆心里不是滋味儿,说:“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啊》咱们也抢他一间。”齐老头子扭脸看她,把茶缸子往地上一蹲,说:“对,你把亚茹他妈抢房子的事往外说去,逮谁和谁说。看看形势怎么发展,咱们再说。”

    两家抢房子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都是贫下中农谁怕谁?当天夜里大王庙胡同掀起一场抢房子与反抢房子的革命群众运动。没分到房的人家,四处扒头探脑侦察,瞅哪间房子还空着,马上就往里面搬东西,如果上锁就橇了。已经分到房的人家也迅速行动起来,人手够的连夜搬家;一时不能搬的,就派出年轻力壮的门口站岗,拿上大棒子。

    马爷得到消息,手里提溜着一尺多长的改锥,出了东家进西家,寻找可以下手的对像。连着几家都赶上人家正在往新分的房子里搬东西,看见他还说人手够,不麻烦他帮忙,叫他早点回去歇着。好容易有一间空房子,可是新房客的两个孩子坐在门口放哨,看见他都站起来叫他“马爷爷”。看着孩子马爷不忍心下手。

    李殿赋的北屋是归厂桥房管所分配,房管所来人找宋师傅谈话,宋师傅说亚茹他妈退出东屋他就退出北屋。房管所的人找亚茹他爸谈话,说可以在别的胡同给他们找两间,换东屋。亚茹他爸说可以,但是再搬的房子得和李殿赋他们的东屋一模一样,不是大瓦房不去。房管所的人又去宋师傅和亚茹他爸的单位找领导,领导都劳动改造了,没人接待他们。

    即便这样宋师傅和亚茹他爸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团结起来力量大,分家不分工,两家男人轮流在家值班,没事孩子大人不出门,外人叫门也不开,坚壁清野。谈话口径上也统一起来,甭管是谁找上门来,他们就说我爹——或者我娘——血压高,天天头昏,再催我们,出人命你们可负责。

    这种轮流值班持续了一个礼拜,解除的原因是齐老头子。齐老头子被邱大妈催得不行了,不得不找他们两家谈话。他先轻描淡写地批评他们抢占房子无组织、无纪律,接着问这些天发现李殿赋家里有什么异常,今后发现情况要及时报告给他。齐老头子走后两家男人一核计,第二天警戒解除,踏踏实实上班去。

    事态平息,找天晚上亚茹他爸让媳妇炒了两个菜,打来一壶酒,请来几个哥们儿庆祝乔迁之喜。这几个哥们儿进了门把新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个够,戳起大拇指称赞亚茹他爸手段高明。

    该吃饭了,撩开被子大家铺板上盘腿一坐——蹲着也行。这几个哥们儿先给亚茹爷爷敬酒,亚茹爷爷说这辈子能够住上大瓦房,多亏了毛主席,敬酒得先敬他老人家。亚茹他爸一翻身跪在铺板上,酒杯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永远跟着您老人家闹革命,杀头不低头。要是说话不算话,是狗娘养的。”说完一仰脖子把酒喝下,一串黄豆大的泪珠滚下来。

    亚茹他们家是河南人,有一天,饭后葡萄架底下闲聊,李殿赋没话找话问亚茹爷爷和袁世凯都姓“袁”,是不是袁世凯的后裔?

    “‘猴衣’?吗‘猴衣’?”亚茹爷爷问。

    “后裔就是后代,您是不是袁世凯的后代啊?“

    “俺不认识袁世凯。”

    “您怎么能不认识袁世凯?就是‘袁大头’。”李殿赋用手比划出一个圆(银圆),还把腮帮子鼓起来。

    “噢,你说袁大帅啊。袁大帅谁不认识,俺们是一个庄的,论起来,袁大帅还得管俺叫叔呢。人家可是皇帝的命,有本事,大本事。”亚茹爷爷眉飞色舞。

    亚茹他爸在旁边不爱听,说:“您又吹捧卖国贼。”

    “你小子懂个屁。”亚茹爷爷骂儿子。

    亚茹他爸没有亚茹爷爷富态,除了两个耳垂挂着一对元宵,个子没有父亲魁梧,说话也没老爷子洪亮。

    亚茹他爸不愿意自己和袁大帅搅和上是可以理解的,这些天他一直琢磨着“造反”。他在西直门火车站当搬运工,后来他真的行动起来,带着一帮弟兄们跑到办公室,把站长、书记轰走。站长、书记走后,他们到处看、到处摸,看什么都新鲜。几个小青工头一次打电话,抱着电话机摆弄个不停,结果误拨了火警,把救火车招来。晚上收摊下班,原来摆在会议桌上的几个茶杯都没了。

    第十七章

    一个小伙子臂戴红箍走进胡同,红箍上书“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他无意中一抬头,看见胡同名字改成“革命一巷”,会心一笑。他是李露。

    路过陈太太家门口,他吃惊地停住。大门敞着,一扇门板要散架似得挂在那里。他知道独门独院的住户,一般时候都关着大街门。门里面有一道影壁,人在外面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况,李露犹豫着,想要不要进去看看。他有种不祥之感,急忙往家赶。

    远远地看见自家的大街门也敞着。同样是敞着,李露却一阵欢喜,猜到自己家的私房一定是交给了国家,搬来劳动人民,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进了院子,一个大块头女人在外院水龙头底下洗衣服,李露朝她点点头。一个胡同住着,都看着面熟,亚茹他妈笑了,“你是‘西屋’ 大少爷吧?”她问。

    “您别这么叫我,您就叫我小露吧。我应该叫您……”

    “你就叫我大姐吧,哈哈哈——”亚茹他妈说。

    两家邻居搬来以后,李雪他们自然而然管亚茹父母和宋家媳妇两口子叫叔叔、阿姨,管亚茹爷爷和宋奶奶叫“爷爷”“奶奶”。可是亚茹爷爷和宋奶奶却管李殿赋叫“大兄弟”,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管李殿赋叫“大爷”, 管龙新芳叫“大妈”,现在亚茹他妈又让李露叫她“大姐”,闹不清他们这个辈分是怎么论的。

    李露不置可否,向亚茹他妈表示欢迎,然后走进里院。北屋的房门敞着,宋师傅正好在家,他看见李露迎出来,拉着李露的手,“哎呀,清华大学的大秀才——认识我吧,我叫宋德福,原来是旁边那个院的——”李露忙说认识,“今后我得多向你请教,学习,清华大学的大秀才。”李露谦虚地说宋师傅是工人阶级,知识青年应该向他们学习。宋师傅说:“不敢当。”他拿出一个本子,说:“我现在正在学习诗词,这是我创造的七律,请您批评指正。”

    “你先让人家回家。”宋奶奶说儿子。

    “好,您先回家。反正咱们现在是一个院的了,今后咱们哥俩研究的机会多多益善。我看咱们俩挺投缘,可以做‘万年胶’,不是,是‘忘—年—交’。嘿嘿——”宋师傅说。

    李露心里热乎乎的,这么一会儿多了一哥一姐。

    妹妹弟弟看见大哥,都围过来看他的红卫兵袖章。

    看见大儿子龙新芳眼圈红了。这些天起早贪黑闹革命,李露又黑又瘦,头发老长,他以为妈妈是为这个难受。他搂住妈妈,安慰她别难受。妈妈说能不难受吗?好好的房子,都给他们工人住啦。李露要妈妈正确对待私房交公。

    小妹妹亟不可待告诉大哥陈叔叔死了,李露顿时变色,妈妈详细给他讲了这些日子胡同里和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情。

    “小露——”妈妈偷偷叫他,“他们家这个样,你和珊珊以后怎么办啊?”

    “出身不由己,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相信陈玉珊会和她爸爸划清界限的。”李露泛泛地回答。

    思想进步、办事认真、自己尊重的陈叔叔,和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在李露心里怎么也统一不起来。他几次站起来想去陈玉珊家探望探望,可是又坐下。这不是一般的丧事,关系到政治立场问题,就是去,也应该是冲着陈玉珊去的。生长在毛泽东时代,他相信陈玉珊一定能够和她爸爸划清界限。怎么想着,他站起身往外走,想去陈太太家。走两步他又停下,刚才妈妈说了批斗会的情况,陈叔叔的死,那本棋谱是直接的导火索,爸爸落井下石,真有点不好意思见陈家的人。“小雪——”李露叫小妹,李雪过来,他靠在小妹耳朵旁边嘀咕几句,小妹不断地点头。

    大哥和小妹的举动李雯看在眼里,她偷偷尾随小妹到了当街,问小妹大哥刚才跟她说什么?李雪说大哥要她传话给珊姐姐,一个小时后大哥在北海大桥等她。

    李雯不喜欢陈太太,也不愿意哥哥和陈玉珊好,她塞给小妹三分钱,让她买黑枣去,别去陈太太家,回家大哥要是问,就说“珊姐姐睡着了”。买回黑枣李雪津津有味地吃着,大哥问她玉珊姐姐怎么说的?李雪这才想起大哥交派的任务,忙说“珊姐姐说她睡着了”。

    今天单位组织去北大看大字报,中午小铺买个面包吃了,又转悠一会儿李殿赋就赶回家。一进院子,李露站在屋门口迎接他。李殿赋迅速沉下脸,接二连三地瞪他,使劲地叹气,表示很失望。还担心儿子听不见,走到他跟前又大声叹了一口。

    李露内疚地笑,给爸爸扇扇子。李殿赋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难道不知道红卫兵要抄他们家?难道不知道要给工人腾房子?

    “爸,我这些天特别忙,筹建‘组织’的具体事情,蒯大富都交给我,没黑夜没白天的。”李露说。他接过妈妈手里的洗脸盆,给爸爸打来洗脸水,拿过毛巾,倒进开水,又伸手试试水烫不烫,无微不至。

    想不到儿子在蒯大富的领导下干大事业!李殿赋紧绷着的脸皮松缓下来,“蒯大富?是不是前几天总理、江青在人民大会堂合影的那个孩子?”他问。

    “是啊。那次接见我也去了。”

    “是吗——”家庭成员一起发出惊叹。

    爸爸周身一振。

    他慢慢用毛巾掏耳朵眼儿,闭上眼睛,说:“这么小的年纪你就进大会堂——我还没进过呢——就见江青、见总理,可不要飘飘然啊。”他睁开眼睛。一只眼睛闹罢工,他用另一只独视李露,说:“你要警惕,鲁迅说过,要警惕‘捧杀’,别叫别有用心人捧杀你。”

    洗完脸,父子俩坐下来闲聊,爸爸向儿子打听清华大学的革命形势,完了说这些天家里发生的事情。他几次提到齐老头子,骂他“不是个东西”,勾搭红卫兵抄他们家,幸亏邱大妈送信儿及时,又有小蒋帮忙,从而化解,言谈中免不了缀以若干个“忘八蛋”。

    李露开导爸爸,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兴无灭资、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一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涤荡污泥浊水的大革命,每个人都要在这场运动中脱一层皮、掉一身肉。“爸,您应该正确对待群众运动,正确对待自己。”李露说,“您想想,您出身在封建没落官僚家庭,又是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学的是雕塑,搞的是艺术,属于上层建筑、意识形态。解放前您雇过工,咱们家还找过保姆,这些都是剥削行为——虽然不大。所以我认为,您应该端正态度……应该向群众……向红卫兵……”李露琢磨着找一个客气点的词,表达“交代罪行”“低头认罪”之类的意思,没注意爸爸的脸色。

    “放屁!”李殿赋一巴掌下去,桌子上碗里的剩菜汤溅出来,“你放什么屁!教训起我来了?!”

    李露本能地蹦起来,带着慌张。不过很快坐下,脸上神色变得很庄重,看爸爸的目光也不躲闪,相当的沉稳。

    多少年来爸爸一旦发怒,家庭成员从来只有诚恐诚惶的资格——即使心里不怕也不能表现出来。现在李露的表现,大大出乎李殿赋的意料,完全没把他当回事。李殿赋一跃而起,叫道“还了得了”,疾步走到床边找扫炕笤帚,他要打李露。

    没找到扫炕笤帚,他抄起袜子板。龙新芳上去和他夺,说:“这么大的孩子不能再打了。”又回身说李露,“你瞧你,刚回来就惹你爸生气!给你爸认个错。”

    现在的李露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革命小将了,他轻蔑地看着爸爸,倒像是慈祥的父亲看逆子发疯。

    这更刺激了爸爸,他用力和妈妈夺袜子板,开始是耳朵红,后来连鼻子都红了。

    李雯把大哥推出屋,用身体压住纱门。袜子板抢到手爸爸伸手去拽李雯,李雯劝爸爸息怒,又假意埋怨哥哥惹爸爸生气。

    拽两下没拽开女儿,隔着纱门李殿赋用袜子板指李露,说:“我告诉你,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是我当家,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越大越不懂事,大学白念了,敢和我顶嘴。上了一次大会堂,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见了一回总理、江青,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么多天不回家,家里这么多事,你妹妹、你弟弟都出了大力,你倒好,壁上观。不管就不管吧,谁也没说你什么,喝,倒教训起我来了。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不比你差,《资本论》《天演论》《共产党宣言》我都读了——”他每说出一本书的名字便用袜子板敲打一下门框,“上街游行,上前门火车站演戏……我还当过学生会主席……”

    龙新芳在他身后小声说:“算啦、算啦,别生气了,别叫外人看咱们的热闹。”

    亚茹他们家搬来之后,李殿赋不止一次嘱咐家人今后说话要小声点,说“北屋”“东屋”是钉梢的克格勃。

    妻子的话似乎提醒了他,李殿赋朝北屋、东屋望望。北屋、东屋的窗户都罩着冷布,感觉后面影影昭昭好像有人。

    出了屋,李露站在院子中间,揪一片葡萄叶子撕着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瞧他那德行。”李殿赋悄声对龙新芳说。

    龙新芳听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她来到院子,压低声音对李露说:“去,跟你爸道个对不起,承认错误,别叫他闹了,让人家看热闹。给他个台阶,就当他是个小孩子。他等着呢。”

    “妈,您就知道委曲求全、三从四德,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错?”李露说。

    “孩子就得听大人的话。快,给你爸道个歉去。”妈妈说。

    李露瞪妈妈,说:“您就惯着爸爸吧,什么都听他的,活儿又不干,手绢都是您给他洗,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他吃,家务活儿他从来不干,一脑瓜子的封建意识,罚李岚跪搓板……”这时候李殿赋在屋里正在说儿子“充大爷”,李露小声说:“也不是谁充大爷。”

    李露和妈妈这么嘀咕,是有代价的,妈妈不断踩他的脚,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北屋”“东屋”两家的孩子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看热闹,亚茹她妈和宋师傅过来劝架。

    龙新芳觉得太丢脸,她急了,硬拉李露回屋,李露说什么不干。妈妈拉几下由于用力过猛,出溜进葡萄坑,坐在地上,“北屋”“东屋”的孩子看着直乐。

    “叫你哥进来。”屋里李殿赋跟李雯说,声音小而急促。李雯跑出来和哥哥小声说爸爸叫你进去,李露警惕地朝屋里看,怀疑是爸爸的诱敌深入。几年前都上高中了,过年爸爸讲他小时侯过年的情景,李露就是因为放松警惕,随口批评爸爸“宣扬封建”,结果挨了一记耳光,弟弟妹妹都在旁边看着。

    李露跟在妈妈后面走进屋,看见弟弟站在爸爸后面,朝他翘大拇指。

    李殿赋舞动一下袜子板,说龙新芳:“孩子这样都是你惯的。”

    龙新芳歉意地笑笑。在丈夫眼里,孩子的过失永远是妈妈惯的,偶尔口臭屁多也是遗传她。“我惯的、我惯的,赖我、赖我。”妈妈对爸爸说。

    李殿赋又对李露说:“你呀,我看你没多大出息,刚取得这么点成绩就骄傲。我当学生会主席时——”他说着转过身,随意将袜子板一丢,看着其它几个孩子,说他当学生会主席时如何如何,去南口长城秋游如何如何。走到椅子前坐下,他大喝一声:“晚上吃什么?我饿了。”又对李云说:“给我沏杯白糖水。别不舍得,多放点糖。说半天话了。”

    孩子们都有些奇怪,发起脾气来爸爸一向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今天怎么了?

    爸爸是有头脑的,他深谙圣人“成大事者不避小节”的内涵,也清楚革命导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教导。今非昔比,儿子如今是见了大世面的,接着往下闹,“北屋”、“东屋”看热闹还是小事,急了这小子真的和自己玩混的,反倒不好收场,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殿赋忍痛罢手。

    到了晚上,这个家庭又恢复了原有的气氛。李殿赋两口子和李露、李雯、李云还有两个小丫头围着饭桌吃红烧鸡。

    看孩子们都回来了,龙新芳擅自做主把一只打鸣的母鸡杀了,加上去年晾的茄子干、萝卜干、干白菜炖了一大锅。

    “咱们家有一个解放军,现在又有了一个红卫兵,你们五个孩子,五分之二是革命的,啊,我很荣幸。”爸爸坐在桌子上首,春风满面地说,嘴唇上的油腻灯光下闪闪发光。

    两个妹妹每人分到两块鸡肉,李云被父母作大人看,不在分配之列,弄得他反而不好意思去搛,故意把茄子干、萝卜干摆在碗面上。妈妈看见,搛给他半个鸡翅膀,他讨好地搛给哥哥,哥哥笑笑又还给他。

    他们兄弟俩相差八岁,长相哥哥像爸爸,浓眉、高准;弟弟像妈妈,黑皮肤、大眼睛。

    “你们都要向大哥学习。运动开始,他敢于和工作组做斗争——这可不一般啊,连我都没看出工作组是反动路线。现在呢,又在蒯大富领导下开展革命,总理、江青接见。这是咱们家的光荣。可惜不记家谱了。”爸爸继续在说,“‘老子反动儿背叛’,江青改的吧?改得好!‘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反动儿子怎么就一定混蛋呢?你们爷爷、我爷爷、祖爷都是封建官僚,我混蛋吗?我一点不混蛋——当然你们爷爷、祖爷也不混蛋。是不是?我不但不混蛋,我还是革命青年,差点去延安。老子反动儿子可以背叛嘛,江青同志改得好。现在呢,你们大哥给你们做出了表率,职员出身怎么啦?职员出身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小云——”他用筷子指李云,“首先是你,你要争取早点参加红卫兵,职员出身照样可以参加红卫兵。”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个家庭订有很多条家规,譬如听长辈训话时不准东张西望、坐着不准把脚踩在椅子面上、不准光膀子上街、女孩子不准翘二郎腿……“食无声”是其中之一。吃饭的时候别人都得装哑巴,可是作为爸爸的他,什么时候他想说就说、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有一回家人聊天说到《游龙戏凤》这出戏,李殿赋点评说老百姓搞破鞋是作风问题,皇帝搞破鞋就是“游龙戏凤”——别人吃饭说话是没教养、农民习气,他吃饭说话别人就必须洗耳恭听,因为他是这个家里的皇帝。

    李殿赋继续在发表高论,他说解放以后中国发展为什么这么慢?过去不知道,现在明白了,都是走资派在捣乱。要是没有他们捣乱,“超英赶美”早实现了。“美国没什么了不起,咱们李家从浙江来北京做官时,美国还茹毛饮血呢。英国,咱们中国这边都明朝了,英国人那头还穿木头鞋呢。小日本混蛋,学生打老师,唐宋他们才开化。跟你们说,咱们中国人比美国人、英国人、小日本都聪明,没有什么事情咱们干不了的。汽车算什么?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比汽车好,不喝汽油啊。导弹那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宋朝就有了。足球——”他看李云,“高俅,高俅知道是谁吗?那时侯就踢足球啦。咱们中国不光有四大发明,还有瓷器、茶叶、漆器、屏风、丝绸、筷子、元宵、粽子……”

    “铁蚕豆、米花糖呢?”李雪补充。

    “国外要是没有那也是咱们的。”李殿赋说。

    “臭豆腐算不算?”妈妈小声问。

    “严肃点!”李殿赋说妈妈,妈妈红着脸左右看看。

    “我和你们妈妈都上岁数啦,你们好好干吧。把走资派清除干净,早点把咱们中国建设好,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啊,让咱们中国和‘大老美’平起平坐……”他越说越动情,竟然放下筷子进行专职演说。

    美利坚合众国在李殿赋嘴里经常被简称“大老美”,李云嘀咕说美国是帝国主义,消灭了它。李殿赋大度地看他,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李雯抢着说侵略、欺负亚非拉人民的就是帝国主义。

    好吃的让爸爸吃,这也是他们的家规之一。今天饭桌上李殿赋单独吃白面馒头,其它人吃“混合面”的(白面、棒子面各占一半)。

    李殿赋吃馒头有一个习惯,拿过馒头他要先一掰两半,然后把一半的一半再一分为二,然后再一分为二……直到掰得合适大小才放进嘴里。因此他吃馒头,面前总排着一排从大到小的馒头块,像他的又一群孩子。

    他掰一块馒头放进嘴里,说李雯说的是书本上的,国家穷、国家弱,别人就欺负你,你周围就是帝国主义。国家富、国家强大,周围就没帝国主义。历史上汉朝、唐朝、元朝、康乾盛世……周围怎么就没有帝国主义?李云刚要反驳,妈妈桌子下面踩他的脚。

    话锋一转,爸爸给孩子们出了一道题,问报纸上经常提到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指的是谁?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孩子们有说是邓拓、吴晗、廖末沙的,有说是彭真的,李雯说部队师级以上的干部去年就传达了,是罗瑞卿。

    每听完一个孩子的回答,李殿赋的脑袋就顽童似得左右摇晃,嘴里连说不对。李露一直没作声,看大儿子一直不说话,李殿赋让他猜“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谁?

    睡着还说自己“睡着了”,明显是陈玉珊不愿意见自己,这么半天李露身在浮云。看爸爸问自己,他敷衍地伸出两个指头。看见大儿子两个手指伸出,李殿赋欢喜地说:“瞧瞧,还是你们大哥行,有政治头脑,看问题准确。对喽,我看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抓这个二把手。”他也伸出两个手指。

    炖鸡的香味儿把“北屋”“东屋”家的两个小子吸引过来,他们蹲在纱门外面向里面张望,不住问你们吃什么呢。鸡炖好龙新芳给他们两家各送去一小碗,见俩孩子在门口不走,她拿起一个混合面馒头出来。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都过来拉孩子,客气一阵,两个孩子一人拿着半个黄馒头回家。

    饭后,李殿赋表扬李露不简单,能猜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他。“谁啊?”李露反问。

    “啊,你不知道是谁?那你伸俩指头干吗?”李殿赋问。

    “我伸两个指头,一个是指彭真、一个是指罗瑞卿,他们一文一武,合起来要颠覆我们。”李露说。

    “嗨,我看你伸俩指头还以为你说的是他呢。”李殿赋说。

    “谁啊?”李露又问。

    “二把手啊。”李殿赋伸着两个指头,把嘴撮成一个圆筒,说:“刘——”

    “不会吧?”李露含糊其辞。他晓得爸爸说的“刘”是谁,觉得不大可能。

    “不会?”李殿赋从褥子底下抽出一张《人民日报》,点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合影照片,说:“看,毛主席都给他一个后脊梁,还不会?上天安门他都排第七位啦。”

    爸爸只顾跟哥哥说话冷落了别人,洗着碗筷的李雯故意把家伙弄得叮当响;李云嫉妒得嗓子眼儿发痒,决定不把刚听到的有关姗姐姐的消息告诉哥哥;李岚看见爸爸伸着两个指头跟大哥鬼鬼祟祟,也把自己的两个指头举在眼前,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却仍然猜不出有什么含义。她急赤白脸地叫:“‘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到底是谁?告诉我。爸爸您偏向大哥。”

    李雪闹中取静,独自一人坐在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鞋盒子,两只眼睛探照灯似得朝里面扫射。鞋盒子里面装着她攒的毛主席像章,质地有铝的、塑料的、陶瓷的……

    第十八章

    晚饭后李露要回学校,爸爸示意他再待一会儿。把弟弟妹妹打发到外屋,爸爸妈妈同李露谈话。

    先是妈妈发问,问李露在他个人问题上是怎么想的?陈玉珊、小芹喜欢谁?李露没加思考地说喜欢陈玉珊。

    “你喜欢她、她现在未必喜欢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定怎么恨咱们呢。上回西四牌楼碰见我,她都不理我。你说这孩子。”龙新芳说。

    现在白天出门龙新芳都要提前看看陈太太在不在扫胡同,如果陈太太在胡同的南边扫,龙新芳本来是想往南走,这时候她就先往北走,出了北口再绕到南边去;反之一样。前几天大街上她碰见陈玉珊,她不理她,让龙新芳心里难受了好几天。

    龙新芳两手放在腿上,摸索着,说:“也是,谁要是把我爸爸害死,我也不理他——”龙新芳连忙看丈夫,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妈妈的话触到李露的疼处,他基本确定陈玉珊不再和自己好了。

    “这些天你们有来往吗?”妈妈问李露,李露摇摇头,“我看够呛了。你今天回来没去他们家吧?”李露又摇头,“干脆吹了吧,他们家现在是历史反革命啊,听着就吓人。”妈妈说。

    李露沮丧地垂下脑袋。

    爸爸妈妈他们的说话,弟弟妹妹在外屋都听着呢,李雪撩开里外屋的门帘朝大哥招手,大哥让她进来说。李雪过来趴在大哥耳朵边说了些什么,李露顿时两眼放光,还抱了一下小妹妹。

    李雪是向大哥坦白来了,说下午她没去沈阿姨家,骗了大哥,对不起。

    李露来了精神,对妈妈说:“陈玉珊是在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她会正确对待他爸爸的问题。我党的政策是看家庭出身,更看个人表现,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不等于孩子也是,我是相信陈玉珊的。”

    “说是这么说,给蒋介石看病,多大的问题啊。今后你们有了孩子,一问孩子爷爷是干什么的,说是给蒋介石看病的,上学、入党都受影响,你不怕?”妈妈说。

    “没有那么可怕,您应该相信我党的政策。”李露笑笑。

    “怎么没有那么可怕?你没看见你表妹大学都不让上吗?这就是眼前的事情啊。你们这些天不是一直没联系吗?干脆,借这个机会吹了吧。”妈妈说。

    前年,舅舅家的表妹高中毕业接着上护士学校,不允许报考大学。

    “妈,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吧。”

    “你娶媳妇也得想到我们婆媳关系啊。我看你还是找一个干干净净工人家庭的吧,你邱大妈已经把话说给我了,小芹喜欢你,就看你什么意思了。”

    “小芹……也不错,不过和陈玉珊比,我觉得还是陈玉珊适合我。”李露说。

    “什么叫‘适合’?又不是买鞋、买衣服。男女结婚,人品第一,长相说得过去就行啦。”妈妈说。

    “结婚是我个人的事情,您干吗一个劲要把小芹塞给我?”李露说。

    “你怎么说话呢?我干吗要把小芹塞给你,我是觉得小芹好。”

    “您不是就是觉得陈玉珊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吗?我党的政策一贯是重出身、更重表现,出身不能选择,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陈玉珊说,她爸爸给蒋介石看病她过去不知道,要是知道,她肯定揭发。”李露说。

    “陈玉珊什么时候表的态?”爸爸问。

    “我……我相信她会这样的。”

    屋里的电灯被绳子牵着拉在桌子上方,李殿赋坐在灯下,面部隆起的地方都是亮的,凹下去的地方都是黑的。他在吸烟,吐出的烟灯光下显得特别白,烟雾渐渐散开,他被罩在里面,过半天才能出来。

    “‘表态’就是嘴上说说,谁不会?谁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轮到我、我也得找好听的说。”妈妈说,“唉,说起来也是,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可惜了的。说起来陈大夫这个人不错。当大夫就得给人看病,蒋介石要是叫你去给他看病,你敢不去?”龙新芳说。

    外屋传来李云的声音:“给蒋介石看病等于给毛主席减寿,蒋介石要是早点死,中国革命早胜利好几年。如果是我,他请我看病我就去,假装殷勤,偷偷弄点砒霜给他吃。”

    屋外的李云说到这里眼珠转着四下看,真像是已经钻进委员长的官邸,伺机下手。

    里屋的人都笑。

    “你怎么半天不说话啊?”妈妈问爸爸。

    “你说的挺好啊。”爸爸他弹弹烟灰,看着李露,“我原来以为你和珊珊的事情到此为止了。人总得成家立业,不跟珊珊你也得跟别的什么女人结婚。在你们孩子的个人问题上,我的原则是不表态。不表态不是不管你们,放任自流。不表态是在具体问题上不表态,你们自己看着办,找张三找李四你们自己决定,我只说原则。我一贯主张爱情至上,珊珊她爸是历史反革命,你不怕,还和她好,精神可嘉。娶媳妇又不是娶她爸爸,你的做法我无可非议。”李殿赋吐出一口烟,烟雾里他说,“不过娶媳妇看丈母娘,陈太太动不动就挖苦陈玉珊她爸,有时候还当着我的面骂他,让我都不好意思,你说说,让我都下不来台。我担心啊,陈玉珊跟她妈一样,结婚以后你挨欺负,弄不住她。至于今后你的孩子能不能上大学、入党,我看倒是其次,主要女人要贤惠。”

    李露摆弄着爸爸的打火机,看一下妈妈,说:“作为夫妻,谈不上谁欺负谁,大家服从毛泽东思想,服从共产党的领导。”

    “我问你,你看你妈怎么样?”爸爸问李露。

    “我妈怎么了?”

    “你看你妈对我怎么样?”

    “我妈对您当然好了:端饭端茶、倒洗脚水,还管捶腰揉腿、洗手绢……哈哈哈——就差给您擦屁股了。”

    “哈哈哈——”里外屋的人一起笑。

    李殿赋也笑了,自豪地说:“你们妈妈是贤妻良母,娶你妈妈是我的福气。凭我的直观感觉,珊珊不会对你这样。你是知道的,珊珊她爸爸什么都干,连孩子的毛衣都是他打。”

    “这算什么?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妻子三从四德。”

    “我怎么‘三从四德’了?”妈妈不高兴,“你爸爸挣钱养活咱们,伺候伺候他不应该吗?就是‘三从四德’也应该啊。”

    丈夫亲切地看夫人,转眼冷冷地看儿子,“在你个人问题上,我作为父亲这是第一次表态,今后我还不说了。”他说。

    “我今天也表个态,我这是第一次表,以后我还得‘表’,谁叫我是你妈呢。”龙新芳说,“依着我,我喜欢小芹,你妹妹她们也喜欢小芹。说实在的,我倒不完全是因为陈玉珊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我觉得她太矮,娘矬矬一窝,今后你孩子都是五短身材你喜欢?你爸爸老说咱们中国人矮,说弄点洋女人进来做咱们的儿媳妇,今后你孩子都出溜出溜的,对得起毛主席共产党吗?小芹呢,瘦溜溜的,大辫子,多好。我看她和我差不多,得有一米六五,今后你孩子都一米八的大个子,多好?陈玉珊恐怕一米六都过不去。”

    “我喜欢珊姐姐。”外屋李岚说。

    “我也喜欢珊姐姐,我也喜欢芹姐姐,两个都喜欢。”李雪接着说。

    “你是喜欢小芹还是陈玉珊?”妈妈问丈夫。

    “具体的我不说,大主意自己拿,今后好坏是他自己的,你让他跟谁好,以后他们过的不好,都得赖咱们。”爸爸说。

    “小芹文化水平太低,没有什么可聊的。”李露说。

    “是有点。”李殿赋马上说。

    “爸爸一会儿嫌珊姐矫情,一会儿嫌芹姐文化水平低,真逗。”李云在外屋和两个妹妹说,故意叫里屋的人听见。

    “你别乱接茬儿。”李殿赋对着门帘说。

    “告诉你——”妈妈看大儿子,“别觉得你是‘清华大学’就觉得了不得了,好像娶了小芹你屈才。我倒担心啊,人家嫌祸咱们呢。我看就小芹吧,人家是工人,今后对你和孙子都有好处。她妈妈又是街道主任,你说,你要是作了她的姑爷,能差的了吗?”龙新芳说。

    “这些事情让我自己做主吧,您就别瞎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向我爸爸学习学习。操心白头发。我说您怎么那么年轻头发就白了呢?”李露说着站起来,整理东西准备回学校。

    平安里坐上31路车,一个小时到了学校。他没有回宿舍,跑进办公室,他决定给陈玉珊写一封信,寄到她学校去。措辞一路上已然想好,一挥而就,贴上邮票,又摸黑跑到二校门邮局,扔进信筒。

    第二天同学交给李露一封信,李露一看字体,心跳加快——是陈玉珊的!

    陈玉珊给他来过几次信,每次李露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细细地品味。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把信装进口袋,往宿舍后面的小树林走。

    拿到信的第一个一秒钟,他以为是玉珊给他的回信,第二个一秒钟他就否定了。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摸着信,心里有些沉重。每次陈玉珊给他的信,都是厚厚的一摞,信封都要被撑破,今天的薄若蝉翼,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进了小树林,鼓足勇气拆信,看信,李露颓唐地坐在地上。陈玉珊的信极其简洁,只有两行:“从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间开始,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你把我过去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陈玉珊和自己绝交李露有所预感,可是当它真的的到来,李露寝食难安。熬了两天,到了这一天李露找个借口进城,去陈玉珊他们学校找她。

    陈玉珊的学校在故宫附近,原来是一所旧王府。学校门口李露被门房大爷挡住,说今天学校有重要“政治任务”,任何人不准擅入。

    校园里面传出阵阵的乐曲声,雄壮而杂乱,显然是在排练。

    李露和门房大爷套近乎,他爱理不理的,翘着嘴,立在门道中央,眺望远方。

    这学校自从解放后新中国接管,门房大爷就来传达室看大门。红卫兵掌管学校大权以后,任命他负责全校的治安保卫工作。这工作文化大革命前是副校长管的,从此他学着原来副校长的样子,手背在身后,皱着眉头,一般人和他说话他都装听不见。

    又来几个要进学校的人,老大爷一概不让进。邮递员来了,放下信和报纸。传达室外面的墙上有一块布,上面都是小布袋,门房大爷把信和报纸放进不同的小布袋里。李露无意眼睛一瞟,看见前几天他发给陈玉珊的信。

    “大爷……那什么……”李露本来想说那封信是他写的,跟门房大爷要回来,一张嘴他知道根本办不到,于是改口问门房大爷里面在排练什么等等。门房大爷认识陈玉珊,他说今天学生们在排练《红卫兵组歌》,陈玉珊是主角,《组歌》国庆节要在人民大会堂公演。他又问李露是陈玉珊的什么人,李露说是表哥。

    没办法,李露到学校门口对面的树下耐心等候。黄昏时节,歌声停止,越来越多的男女学生说笑着往外走。他们都是初高中学生,男孩子们相互打闹着,有女孩子在旁边,原本不值得争执的问题这时候也吵个脸红脖子粗;女孩子则拉拉扯扯,不断尖叫和尖笑,希望那边的异性注意到自己。“……八角楼的灯光,黎明的曙光……”,七八个剃着光头的孩子胳膊搭着胳膊一字排开,跺着脚,唱着走出来。李露知道她们是女孩子,她们这样是表示和旧思想、旧观念的彻底决裂。

    出来的所有女孩子都穿着军装,又都化了妆,一律的红脸蛋、黑眼圈,李露睁大眼睛盯着,生怕漏过陈玉珊。

    人慢慢稀少下来,还没有看见陈玉珊,李露不免着急。

    “你不是要找她吗?来啦。”门房大爷招呼李露,又指身后。

    远处,陈玉珊和一个男红卫兵并排向这边走来。男红卫兵推着自行车,正在注意听陈玉珊说话。他们走得很慢,从甬道那头出现始终没抬头。

    看见陈玉珊,李露忐忑不安。珊珊越来越近,李露身子一点点往后缩,最后躲到墙垛子后面。

    陈玉珊和那个男红卫兵进了门道,门房大爷五指并拢举在太阳穴向男红卫兵喊“报告”,说今天一个外人和野孩子也没放进去。看来这个男生是学校红卫兵的头头,他连连表扬门房大爷负责任。

    门房大爷手里还捏着李露写给陈玉珊的信,他汇报完工作,又双手把信给了陈玉珊。

    李露慢慢探出头,他看见陈玉珊接过信迅速塞进兜里。在这同时,陈玉珊也发现了他,她眼睛瞬间瞪圆,嘴张得老大,忽的双手掩面,呻吟一声,大哭起来。

    门房大爷和那个男红卫兵都呆了。

    李露连忙走出来,男红卫兵戒备地上下打量他,门房大爷向男红卫兵说,这个人是陈玉珊表哥,早来了,他没让他进去。

    男红卫兵勉强笑笑,露出一排小碎牙,目光还是审慎的。李露上去主动和他握手,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说什么。

    陈玉珊蹲在地上哭,男红卫兵俯下身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两句安慰话,抬起头对李露说:“我知道晚了,要不然我能保护她爸爸,给蒋介石看病怎么了?”

    “就是,能给蒋介石看病说明有本事。是不是?”门房大爷接茬儿说,“他——”门房大爷指着男红卫兵看李露,“这是我们学校的领导,石领导。”

    被门房大爷称之“领导”的男红卫兵,和李露差不多高,可是比李露壮实的多。他脚下一双将官靴,腰间的武装带也和别人的不一样,是五十年代那种制式的,李露一看便知,这是一个部队高干子弟。

    “我叫石敢当。目前负责。”男红卫兵说。

    李露也报上姓名。

    石敢当说他们正在排练音乐舞蹈史诗《红卫兵组歌》,总理和江青同志都说《红卫兵组歌》是继《东方红》之后的又一力作,陈玉珊在其中担任主唱。“陈玉珊是毛泽东思想照耀下成长起来的革命青年,平时积极要求进步,我们已经考虑批准她参加红卫兵。”石敢当说。

    陈玉珊已经不哭了,站在一边在抽泣,石敢当又过去安慰她,叫她不要哭了,免得耽误明天的排练等等。看石敢当那股情意绵绵的劲儿,李露受不了,他也凑过去。石敢当看看李露对陈玉珊说:“跟你哥哥回家吧。”

    三个人下了大门台阶,门房大爷急忙进传达室拿出打气筒,举起来,喊:“石领导,您还没打气呢。”

    石敢当没回头,只是朝后面摆一下手。

    老大爷又五指并拢举在太阳穴,招呼道:“您——慢——走——”

    路上,石敢当问李露和陈玉珊是怎么样的亲戚?李露随口说谁管谁的爸爸叫舅舅。

    又走了一段路,石敢当骑上自行车先离开,只剩下李露和陈玉珊。

    石敢当在时,陈玉珊应付着李露,石敢当一走,陈玉珊脸上立刻没有一丝笑容。她不看李露,只顾一个人向前走,路过一棵树,她靠住,手按住额头。

    “哪里不舒服?”李露问。

    “头晕。”珊珊回答。

    前面是故宫筒子河,“我们到那里坐坐吧。”李露说,伸手要去扶珊珊。

    “别。”珊珊急忙闪开,说:“他说不定躲在秘密地方看着咱们呢。”

    “谁?”李露问。

    珊珊没说话,李露一下明白她指的是石敢当。从刚才石敢当与陈玉珊说话的姿势和语调,还有他的盘问,李露已经感觉有些不正常。

    他偷偷向四周看看,然后一本正经地站在陈玉珊旁边等待。

    “你走吧,我一个人走……”陈玉珊说。

    李露没说话。

    陈玉珊一个人往前走,李露旁边跟着,“你别跟着了……”陈玉珊边走边说。

    “玉珊,我们谈谈好吗?”李露说。

    “谈什么呢?我们没有关系了。”陈玉珊掏出刚才拿到的那封信塞到李露手里。

    “听我说,我们好好谈谈。”

    “我们没有关系了。我的信收到了吧?”

    “即使分手,我们谈谈,分个明白。”

    “你还不明白吗?”陈玉珊站住,问他。

    “明……白……”

    “明白就得了。”

    他们到了公共汽车站,正好一辆汽车进站,陈玉珊上去,李露也随后上去。车上李露几次和陈玉珊说话,陈玉珊眼望窗外,面无表情,李露只好作罢。两个人默默站着,李露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跟着她上车,说什么也要拉她找个地方坐一坐。

    汽车到了西安门,他们下了车,李露说去北海大桥那边走走,陈玉珊摇摇头。陈玉珊穿着便装,胳膊上搭着一件旧军装。李露拉住她的军装,说:“天还早,我们聊聊。”

    “我不想。”

    “玉珊,我仍然喜欢你。”

    “那是你的事。”

    “你不喜欢我了?”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

    李露不想和她争辩,只是看着她。李露还拉着陈玉珊胳膊上的军装,陈玉珊挣脱开,转身要走。李露又伸手拉上,陈玉珊再挣开,李露再拉上,陈玉珊索性撒开手返身朝胡同口走去。

    军装耷拉到地上,李露提起来抖落抖落上面沾的土,疾步赶上,与陈玉珊并肩同行,说:“玉珊,我向你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我很内疚,很自责,我不认同我爸爸的做法。玉珊,你在我心里没有变……如果你不能原谅——是我也会不原谅的——那我接受,我也没有办法……”喉头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卡紧,李露深呼吸,控制一下情绪继续说:“这些年你给我的信,还有手绢、钱包,我一直收藏着,一直没有用……就让我一直收藏吧……”李露声音开始颤抖。他把军装往陈玉珊手里一递,返身走开。

    第十九章

    北海大桥的路灯都亮了,一片通明,李露靠在汉白玉栏杆,望着黑色的湖水,脑袋里木木的。他和陈玉珊经常在这里会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他停留了一会儿,也不回家,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胡同口李露把军装往陈玉珊手里一塞,转身离去,陈玉珊站在那里好几分钟没有动。很奇怪,她看着李露的背影,希望他只是吓唬自己,走几步他就会停下,然后走回来。可是李露低着头,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又希望李露回头看自己一眼,可惜李露一下子就消失在人流里。

    要不要现在去追他?可是追上他说什么呢?总不能说你爸爸出卖朋友可耻吧,总不能说我妈妈叫我不跟你好了吧,更不能说石敢当如何如何……

    默默地陈玉珊往家走。

    陈大夫撞碑身亡,陈太太忽地意识到从此以后与男人天地两绝,永远永远没有再见的可能,一下子,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结婚这么多年,自己对丈夫动辄冷嘲热讽,不问冷暖,甚至没有给他做过一顿像样的饭,丈夫在家里的待遇还不如别人家里的一只猫。结婚这么多年,丈夫每次提出和她一起逛大街、一起去公园、一起照个相……她都找借口拒绝。心灵深处的搅动,一阵紧似一阵,陈太太责怪自己不仁不义,替丈夫难过惋惜,这么一个好男人娶了自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女人。从这一刻起,李殿赋在她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丑很小很瘪三,她觉得自己和丈夫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责任都在李殿赋,至少应该承担百分之九十。出事的那天晚上,她明确要求女儿断绝和李露的关系。

    一边是躺在铺板上盖着白布单的爸爸,一边是泣不成声的母亲,陈玉珊扑进妈妈的怀里,使劲点点头。妈妈要求她第二天就给李露写绝交信,她也同意了,可是真正要写了,手里的笔那么重。结果她一拖再拖,直到前两天才咬牙写了发出。

    本以为把信寄出,一段冤债就此了结,那知道恰恰相反,这封信的发出倒像是打开水闸,眼前总晃动着露哥哥的朗笑和从容的举止,更有上次去清华大学看他、他流泪的面容。她计算着露哥哥接到信的时间,想象他的反应,隐隐约约感觉他会来找自己。

    她原来设想的是露哥哥来家里找她,没想到他会去学校。晚上躺在床上,陈玉珊反复回味白天见面的细节,想到自己对他那么冷淡,她有些后悔。刚责备自己两句,又想到李露爸爸对自己爸爸的伤害,又觉得自己做的无可挑剔。后悔时,内心是痛苦的;肯定自己的时候,内心还是痛苦的。

    陈太太的房子也交公了,搬进来两家工人,他们被勒令住紧靠北面的一间。晚上陈玉珊和妈妈睡双人床,挂一块布帘,弟弟在那边睡一张单人床。

    “你怎么了,翻来覆去的?”妈妈小声问陈玉珊。

    “睡不着。”

    “我这里有安眠药,你吃一片。”

    “不要。妈,您哪里的安眠药?”

    “原来你爸爸的。”

    “噢。少吃,安眠药有毒。”

    “你好像有什么事?和我说说。”

    “没事。”

    “你有事,我看出来了,一进门我看你脸色就不好,有什么事情和我说说,你一回来我就看出来了。现在就我们娘儿三个,有什么事和妈妈说说,别叫我提心吊胆的。”

    “真的没有什么事。”

    “妈妈也是从姑娘家过来的,是不是又有男孩子纠缠你?”

    “没有。”

    “是不是还在想李露啊?”

    “没有。”

    “给李露的断交信发了吗?”

    “发了。”

    “什么时候发的?”

    “早就发了。”

    “他没给你什么答复?”

    “没有。”

    “不可能。”

    “就是没有。”

    “你不是说你那个同学,叫石敢当的,跟你不错吗?他怎么样?”陈太太问。

    “什么怎么样?”

    “哪天让他来咱们家,我看看他。”

    “看他干什么?”

    “看看他什么样。”

    “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你这么不喜欢他?那我更得看看了。珊珊,你爸爸过去经常说,活着要有靠山,我过去不理解,现在明白了。石敢当他爸爸不是解放军吗?又是首长,出门坐小汽车。现在‘工农兵’最吃香,工人、贫下中农你能找吗?身上都是虱子。谁敢惹解放军啊?你不是说,石敢当他们家的一个亲戚,解放前给国民党大官当保镖,让石敢当爸爸从老家接到北京藏起来。为什么都是坏蛋,人家就没事?靠山啊。”

    “我是找爱人,不是找靠山。”

    “石敢当对你多好啊。”

    “怎么好了?”

    “老给你钱,又让你参加演出,让你去见毛主席,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要怎么样啊?”陈太太半坐起来,“你是不是还在想李露啊?”

    “没有。”

    “你必须和他分手,听见了吗?呜呜——”陈太太轻声哭起来,“他爸爸害死你爸爸,你不能再和他好了。”

    “我没有想他。”

    “珊珊,我再次明白告诉你,你不断绝和李露的关系,就和我断绝关系。”陈太太说。

    眼泪从陈玉珊的眼角流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第二天早上陈玉珊一出家门愣住了,石敢当站在大门外的树下。

    “你……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没想到吧。我接你来了。怎么样,以后我天天接你?”

    昨天和陈玉珊李露分手,石敢当的确没有偷偷监视他们,但是心里不安。回到家和姐姐说这件事,姐姐说十有八九李露是陈玉珊的情人,结果石敢当也半宿没睡,天蒙蒙亮就动身,从公主坟骑车到西安门,一个胡同一个胡同的打听,哪家是“给蒋介石看病”的,很快打听出陈玉珊的家。

    “我去看看伯母可以吗?”石敢当说。

    “不行,她还没有起床呢。我们走吧。”

    “好,你上来。”石敢当蹬上自行车,叫陈玉珊坐后面货架子上。

    陈玉珊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胡同,别叫妈妈看见,也别叫邻居看见,她敏捷跳上去。

    陈太太每天早上要扫胡同,晚上要打扫公共厕所。她扫着地,一抬头,看见一个红卫兵骑着自行车过来,她赶紧顺下眼睛。这是谁?平时胡同里没有见过他。等这个红卫兵过去,她再看,咦,车后架子上坐着的一个丫头不是珊珊吗?

    “……”她刚想叫珊珊,又停住,会心地笑了。

    监视陈太太劳动改造的是马爷,他也看见陈玉珊坐在一个男红卫兵的后车架子上,“那不是你们家姑娘吗?”他问陈太太。

    “不知道。没看见。”陈太太冷冷回答。

    胡同口有一个公共水龙头,大王庙胡同的老百姓每天都靠它洗衣做饭刷尿盆……水龙头平时是锁着的,一般在早中晚饭前才打开一会儿。为了防止别的胡同的人来这里打水,街道积极分子轮流值日。这周是邱大妈,这时候小芹弟弟正替妈妈顶班,监视着打水的人。他一抬头,看见一个红卫兵骑着自行车,陈玉珊坐在后面。

    回到家,姐姐还没有去上班,他不解地说:“姐姐,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三号’陈玉珊跟一个男的走了。”

    “男的?”

    “是。一个红卫兵,骑车驮着她。”

    小芹眨眨眼睛,露出一点笑意。

    “红卫兵?”邱大妈嘴里嘀咕,心里有一点怕,不会是他们勾人报复我来吧?

    路上石敢当带着陈玉珊,他问她的“表哥”呢,陈玉珊说表哥回他们家了,二人心照不宣。

    下午陈玉珊一进家门,妈妈微笑地看她。自从爸爸去世,很久没有看见妈妈这种发自内心的笑。

    “早上我看见他了。”妈妈说。

    “什么?”

    “早上自行车驮着你的是不是石敢当?”

    “您看见了?是他。”

    “不错、不错,看着蛮憨厚的。”

    “嗯。”陈玉珊不好意思。

    “什么时候叫他来家,我看看。”

    “他可是河北人,农村的。您不是说‘江北人’是乡下佬吗?”

    “不是所有的‘江北人’都是乡下佬啊。我看他身体蛮结实啊,像个解放军的子弟。”

    “他学习不好,什么得不会。”

    “现在不讲究学习了,讲究思想,思想好就行。”

    陈玉珊不再说话。

    “身体这么结实,个子这么高,后代一定身体好。”陈太太继续说。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傻大个子。”陈玉珊说。

    陈太太端详女儿。半响,她叹一口气,搂住陈玉珊的肩膀,轻轻说:“珊珊,你知道,妈妈其实心里并不好受。你相信吗?妈妈心里也很难受啊。可是你想想,你要是嫁给李露,你爸爸九泉之下都会不答应啊。”石敢当和李露的差距陈太太心里非常清楚,她心情复杂。

    陈玉珊在流泪。

    “你相信我说的吗?”

    “相信。”女儿搂住妈妈。

    屋门一响,陈京凯从外面进来,衣服上粘着泥巴。他看一眼妈妈和姐姐,什么也不说,坐到自己床上。

    “谁又欺负你了?走,你带我找他们去!”妈妈气愤地说,“我豁出去和他们拼了,呜呜——”

    有些孩子生来喜欢欺负弱小,爸爸成了历史反革命,在学校陈京凯成为一些同学取笑耍弄的对象。

    这已经不是弟弟第一次这样了,姐姐张罗着让他换衣服,打水让他洗脸。

    第二十章

    连着几天石敢当都来接陈玉珊,只是没在家门口等她,而是在胡同口。见了面,石敢当要用自行车驮陈玉珊去学校。开始陈玉珊不让他带,还是坐公共汽车。陈玉珊坐上公共汽车,石敢当就在下面跟着,自行车蹬的飞快,让陈玉珊一阵阵揪心。等陈玉珊到站下了车,他也到了,不住地用衣襟擦汗,憨笑地看陈玉珊。

    “以后我不来学校了。”陈玉珊说。

    “为什么?”

    “你这样我受不了。”

    “受不了你就让我带你。嘿嘿——”

    “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是‘革军子弟’,我是历史反革命,你……”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喜欢你。”

    “你爸爸妈妈知道怎么办?”

    “我爸、我妈、我姐都知道咱们俩的事啦,哈哈哈,他们不管。我告诉你吧,我姥爷是被镇压的——你可得给我保密,别人都不知道。我爸为了和我妈结婚,差点开除党籍。”

    “是吗?”

    “当然。哎,哪天来我家,让他们看看你?”

    “不去。”陈玉珊说,心里真想去看看他的父亲什么样。

    “那我去看看伯母?”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我去你们家,给你们壮胆,今后没人敢欺负你们。”

    “那也不行。以后你不许再来找我。”

    “我就在胡同口等你,可以吧?”

    《红卫兵组歌》在民族宫剧场彩排,石敢当给陈玉珊两张票,叫她妈妈和弟弟去看。中场休息,陈太太和儿子安静坐着,一个化了妆的小伙子在过道向他们张望,还朝他们招手。

    陈太太他们没有当回事,看陈太太他们没反应,这小伙子就挤过来。陈太太看他是朝自己来的,忽然猜到这是石敢当。

    石敢当叫陈太太“伯母”, 陈太太用力克制着激动,不断说“侬好”。

    石敢当拍京凯的肩膀,凑到他耳朵边说:“你姐姐说你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哪天我给你报仇去。”

    陈玉珊也过来看妈妈,看见石敢当和妈妈在一起说得挺热闹,知道自己中计了。

    石敢当和妈妈也看见陈玉珊,他们一起走进休息室,石敢当对陈玉珊说:“你弟弟多老实啊,这么老实的人还有人欺负,太混蛋了。你哪个学校?”他问陈京凯,“我们家电话你记着,六十六局五六七八。你给我打电话,我去你们学校看看都是什么人欺负你。记着给我打电话,六十六局的,五六七八,好记。”

    “下下(谢谢)你。欺负弟弟的都是胡同里的小瘪三。”陈太太先替儿子致谢。

    第二天陈太太就催着儿子和石敢当联系,陈京凯和石敢当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到了那天,石敢当带几个同学来了,他们都是一身便装,没有戴红卫兵袖章。

    推着自行车石敢当他们跟着陈京凯往学校走,石敢当递给陈京凯半块砖头,说待会儿谁和他“叫差吧儿”,就朝谁的脑袋上砸。“打死怎么办?”陈京凯问。

    “别真砸啊,你要高举轻打,把肉皮打破流血就行啦。一见血他们就傻了,这些市井无赖。”石敢当的一个同学说。

    “你得改改,不能太斯文,谁都是捡软柿子捏,你这样今后怎么干革命?”石敢当说陈京凯。

    陈京凯没有背书包,拿着半块砖头不知道放什么地方好,石敢当又给他一张报纸,陈京凯用报纸把半块砖头包起来,夹在腋下。

    进了学校,李云迎面走来。陈大夫死后,李云去找陈京凯几次,都被陈太太骂走。自此小哥俩再见面,谁都想让对方先说话,往往你看我我看你,撒肩而过。

    陈京凯停住脚,看石敢当,石敢当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问他干什么?陈京凯看一眼李云,李云神色紧张地望着他。陈京凯转过脸,说要去趟厕所。

    石敢当他们等着,有同学问石敢当他的“小舅子”会不会一去不回来了,石敢当说:“要是不回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理他。我非得把他改造过来不行。”

    一会儿陈京凯回来,对石敢当说:“石哥,我把欺负我的几个同学叫出来,你说说他们就得了,行不行?”

    “不行,今天必须收拾他们。京凯,你太懦弱,你们知识分子天生的臭毛病,这要叫你去越南打仗,你还不当逃兵?你不要怕,有我们呢。你看他——”石敢当指着一个同学,“他爸爸是参谋长,不用他爸,他就能把警卫班拉出来。”

    教室里欺负陈京凯的几个同学都在,平时老远看见他们陈京凯都绕着走,这回他们看见陈京凯不声不响地进了教室,也不看他们,他们觉得很奇怪。

    陈京凯不看他们是不敢看,他们却理解为藐视,他们骂骂咧咧朝陈京凯围过来。

    一看不妙陈京凯大喊:“你们不许再欺负我,不然你们要后悔的。”

    “哈哈哈——”那几个同学大笑。

    见此,陈京凯把腋下的纸包放在课桌上,急急忙忙地打。这几个孩子停止大笑,好奇地瞪起眼睛,天真地以为是陈京凯为了讨好他们,给他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等纸包打到最后露出半块砖头,他们还没彻底明白陈京凯要干什么,直到陈京凯把砖头举过头顶,喊“你们谁敢打我,我跟你们拼”时,他们才缓过劲儿来。他们立刻又哈哈大笑,而且笑弯了腰。陈京凯傻傻地看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脸红了。

    笑声戛然而止,石敢当和他的几个同学慢悠悠进来,把这几个孩子围住。这几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眼睛开始发直。

    石敢当揪住带头的那个,问他:“你什么出身?”

    “我爸爸是刻蜡板的。”

    “刻蜡板?我问你什么出身?”

    “职员。”

    “他妈的臭职员。你什么出身?”石敢当问另一个孩子。

    “工人。”

    “工人?干什么的?”

    “……弹棉花……”

    “什么他妈的工人,小商贩。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小市民,今天叫你们见见世面。”石敢当转脸对陈京凯说:“京凯,花了他!”

    陈京凯张慌地看石敢当。

    “听见了没有?!我命令你花了他!”石敢当吼道。

    陈京凯举起砖头,胆怯地看爸爸是刻蜡板的那个同学,一个劲咽吐沫。

    “咚——”石敢当给陈京凯后背一掌,“怂包!你是想当地主资产阶级阶级的狗崽子,还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要想当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就花了他。”石敢当瞪圆眼睛说。

    地主资产阶级阶级狗崽子!陈京凯一阵心绞痛,他屏住呼吸,一闭眼睛,抡起砖头拍在那个孩子的脸上——还是没敢打脑壳,怕打死。

    好!李云躲在暗处偷看,暗暗叫好。第一次遇见同学们戏弄陈京凯,他曾经想挺身而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一点勇气。事后他向陈京凯表示歉意,陈京凯很苦涩地看着他,然后转身走了,什么也没说。

    凯旋而归,路过地安门,石敢当酬谢他的这几个同学请大家吃饭。陈京凯跑去掏钱买了一升啤酒谢这几个大哥哥,石敢当批评他,说抽烟喝酒都是流氓行为,今天买了就算啦,不能浪费,以后不许。

    他们倒上酒碰杯,石敢当说陈京凯表现还是不错,可以打七十分。他又说:“你别担心他们报复你,你这几个同学我一看就是胡同里的,城市贫民,胡同串子,都是欺软怕硬的,他们不敢报复你。那孩子还说自己是‘工人’,弹棉花的算什么工人?小商小贩,贫民窟。”

    过两天陈京凯去学校,心里七上八下。还真的遇见那几个同学,包括那天被他把鼻子打流血的。他们脸色没表情,也不说什么。陈京凯离开学校,又看见他们在校门口站着,胳膊交叉在胸前。陈京凯迟疑一下就朝他们走过去,开始他们都不动,等陈京凯走近,他们向两边散开。这么一小会儿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感悟在陈京凯心底滋生。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陈京凯没有告诉妈妈和姐姐,这次回到家,他兴奋地向他们讲述这几天的事情,摩拳擦掌。妈妈看儿子、姐姐看弟弟一下子满脸笑容都很高兴,“我们凯凯有出息了,真得感谢石敢当哥哥啊,对于这些小赤佬就不能客气。干部子弟就是棒,你今后好好和人家学吧。”陈太太说。

    “石哥让我以后没事就找他玩去。我以后也要像他们似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好好,我同意你去。”陈太太说。

    “我石哥还说了,哪天揍李殿赋和邱老婆子一顿,给我爸爸报仇。”陈京凯说。

    “他干吗要揍李殿赋?”陈玉珊吃惊地问。

    “爸爸死的那些事情我和他说了。”

    “多嘴。”陈玉珊说弟弟。

    “应该说。你不说我也会说的。”陈太太说。

    “我石哥还说……”陈京凯看看姐姐不说了。

    “说什么?”妈妈追问。

    “没什么、没什么。”陈京凯说。

    “说什么?告诉我,不许瞒着妈妈。”妈妈继续追问。

    “我石哥还说不许抽烟喝酒,说那是流氓行为,嘿嘿——”陈京凯搪塞。

    石敢当向陈京凯打听陈大夫死的经过,又问陈京凯他们是不是有一个“表哥”,陈京凯说他们家在北京没有亲戚。石敢当说“表哥”戴着清华大学“井冈山”的袖章等等,陈京凯说那是李殿赋的大儿子,叫李露。石敢当说哪天哪天他去找陈京凯的姐姐去啦,陈京凯说姐姐回家没有说这件事,还告诉石敢当,妈妈已经叫姐姐和李露断绝关系,姐姐也同意了。石敢当说看样子陈玉珊和李露藕断丝连,又说哪天李殿赋,还有邱老婆子,还有这个“表哥”,一锅烩,揍他们一顿。

    就剩他们姐弟俩时,陈玉珊警告弟弟,绝对不许怂恿石敢当去打李殿赋和他们的家人,包括邱大妈,否则他就不是她的弟弟。

    背着陈玉珊,陈太太叫陈京凯约石敢当,她出面在西四包子铺请石敢当吃饭。石敢当按时到了,还给陈太太带来一袋子小站稻。

    见到石敢当,陈太太语音和动作都比较夸张地表现出对他的欣赏。她先感谢石敢当保护了陈京凯,又主动说在他和陈玉珊的事情上,石敢当不要着急,暗示她会慢慢做女儿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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