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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5/1 15:03:28     最新修改:2013/5/1 15:29:02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
【原创剧本网】作者:三无产品
原创剧本网
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
 
考察卷一:1966
第一章
“狗日的!”玻璃窗外面出现一张男人的脸,粗眉毛,眼睛瞪着,跟着听见他大骂。
爸爸背对着窗户,听见骂声他回过头去,见是街道积极分子齐老头子。他明白齐老头子在骂谁,他给大家使眼色,意思是别理他。
这里是北京西四牌楼的一家牛奶铺,里面只有一桌食客,其他桌位都空着。这一桌食客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他们刚刚坐下,就这么巧,齐老头子正好从这里路过,被他瞧见。
齐老头子和这一家人住在同一条胡同,相互之间见面不说话。回到家,老婆看齐老头子的气色不好,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齐老头子脱下外衣,狠狠摔在炕上,“狗日的,都文化大革命了,李殿赋一家子还去喝牛奶,过资产阶级生活,吃香的喝辣的,人模狗样的,坐在那儿。”
他说的李殿赋,是牛奶铺那一家人的男主人。
“哼——”齐老头子的老婆撇一下嘴,“喝牛奶怎么了?人家有钱,人家有钱带老婆孩子去喝牛奶,你有钱你也喝啊,谁拦着你啦,没钱用不着看着生气。”她看儿子,“嫁给你这么多年,哪天你也带我们喝一次,让我们也尝尝牛奶是什么味儿的。这么多年了,牛奶?牛尿也没喝过你的啊。”
“废什么话!找擂是不是?来,喝我的,管够。”齐老头子瞪起眼睛,手摸着裤裆。
齐老头子的老婆不说话了,用展布摩挲摩挲桌子出去。
“操你个狗日的!”不知道齐老头子在骂谁。
“爸,晚上我砸他们家大街门去?”小八子说。小八子是齐老头子的小儿子,他想晚上趁没有人的时候,朝李殿赋他们家的大街门扔块砖头就跑。
“滚——”齐老头子眉头一皱,“大人的事情你少掺和,你老老实实学习,把学习弄好了比什么都强。一考试就不及格、一考试就不及格,这回要不是停课闹革命,考试你又得不及格,不及格就得蹲班。以后你别上学了,白费钱。”小八子低下头,齐老头子语气放缓和,“你看看咱们胡同里的人,日子过的好的,啊,不都是干部知识分子家吗?挣钱多的,啊,不都是干部知识分子家吗?‘三号’那家还有可以看电影的话匣子。你哥哥我是指望不上了,爹就指望你能够上个大学堂,当干部,多挣钱,过上好日子……”酸水在齐老头子眼睛里打转,“唉,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老祖死的时候,几块木板拼巴拼巴就埋了,谁知道解放了,日子还是这么难。”
说完这话,齐老头子坐在那里冲着地面发呆。小八子一点点向爸爸身边靠近,看齐老头子没有赶自己的意思,就坐在他的腿上。
齐老头子的老婆再次进来,在桌子上摆上一笸箩窝头、一碟咸菜、一把小葱、一小碗黄酱、一锅棒子面粥……齐老头子的父母加上他们和孩子,一家人子五口,有的上炕、有的坐在炕沿儿,围着炕桌开始进餐。
今天是礼拜天,孩子奶奶咬一口窝头,埋怨大孙子这么多天也不回家看看,齐老头子低着头吃自己的,不言语。齐老头子的老婆偷偷看齐老头子一眼,心话说,爱回来不回来,不回来还剩粮食呢。
齐老头子的大儿子是前妻的孩子,在长辛店一家工厂里当司机,跟后妈不和,平时很少回家。
西四牌楼牛奶铺里面李殿赋和他的家人也在吃午饭。妈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切成一瓣一瓣的馒头,这是这家人就牛奶吃的干粮。
这些这被切开的馒头如果拼凑起来是四个,三个孩子,小丫头李雪十岁、二丫头李岚十三、小儿子李云十七,加上爸爸妈妈五个人,四个馒头平均下了每人半个多一点。吃的这么秀气,倒不是这家人畸形长着鸡嗉子,一个月粮店就供应那么几斤白面,放开肚皮吃,一顿就没了。按照不成文的规定,白面馒头一般情况两个小丫头只能吃半个到四分之三……当然也不能饿着孩子,胃里的空余部分由窝头、白薯、菜团子什么的来填补。
喝牛奶是一件高尚的活动,把窝头、白薯、菜团子带去吃实在不雅,这些东西只能回家去补充。他们这一家人计划饭后还要去逛西单商场,到时候如果肚子叫唤就需要运用意志的力量坚持一下。
孩子们每人拿起一瓣馒头就着牛奶吃起来。每个馒头被妈妈切成四瓣,每瓣和每瓣的相似程度如同双胞胎。馒头切得这样国际标准,是防止孩子们为哪瓣大、哪瓣小发生争抢,让外人看着笑话。这样的事情过去出现过,回到家,爸爸打孩子,嫌他们在外面给他“丧德行”。看着孩子挨打当娘的心疼,暗暗责备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
他们还要了一盘奶酪,爸爸用筷子给孩子分出份,剩下的算是他们夫妻俩的。其实妈妈根本不动筷子,只是爸爸一个人享用,他也不让妈妈,悠闲地自己吃着,不断抬手驱赶苍蝇。
孩子们一点点品尝着牛奶,说说笑笑,又提起上次在前门喝牛奶的趣闻。
今天喝牛奶,几天前爸爸已经诏谕,结果牛奶成了孩子们这两天谈论最多的话题。上一回在前门喝牛奶大约还是多半年前的事,牛奶的颜色还记得,什么味儿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经过艰难的回忆,李雪说是酸的,李岚说是腥的,姐妹二人争执不下,去问小哥哥。李云想想,没把握地说酸的应该是豆汁吧。
“这回得记住牛奶的味儿。”李云提醒李雪。
“哎——”李雪敏一口含在嘴里,一点点下咽,完了吧唧吧唧嘴。
“别吧唧嘴。”爸爸提醒她。
妈妈旁边苦笑,“今后有钱了,天天让你们喝,喝个够。”她说。
“今后有钱了,我还想天天吃窝头片抹芝麻酱撒红糖,吃个够。”李雪说。
“今后有钱了,我天天吃炸油饼、糖耳朵……”李岚说。
“我礼拜一吃窝头片抹芝麻酱撒红糖,礼拜二吃炸油饼,礼拜三吃糖耳朵,礼拜四……”
“吃、吃、吃,就是知道吃?饭桶。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没有得到解放呢?每天水深火热的,暗无天日,你们怎么不想着他们啊?有钱,要支援世界革命,支援越南人民,还有阿尔巴尼亚。”李云教训两个妹妹。
爸爸不满地瞅小儿子,说:“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你就别来了。我这不是干扰了你的远大理想吗?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吗,拉你下水?妨碍你支援世界革命。”李云碗里还有小半碗牛奶,“你别喝了,给妹妹他们吧。”爸爸说。
李云急忙抓起碗,一仰脖子把剩的一点灌下去,完了不好意思地笑。
“好好学习吧,今后也像你们爸爸一样,一个月挣一百块,想吃什么就吃点。”妈妈鼓励孩子。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这家人逛完西单商场走进胡同的家。
北京皇城东西方向各有一座门,东边的叫东安门、西边的叫西安门,西安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灭绝于火灾。自从开始搞文化大革命,西安门大街路南一处政府机关辟为“中共中央革命群众接待站”。从李殿赋他们这家人喝牛奶这天算起,又过了五十一天,毛泽东同志微服私访来到这里,发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文化大革命爆发一百周年的时候,这里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孩子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西安门“中共中央革命群众接待站”对着的一条胡同,名曰 “大王庙胡同”,李殿赋他们一家人就居住在这里。
大王庙胡同呈“L”走向,中间是一个朝东的拐弯,出东口是旃檀寺,解放后成了着名的军事办公区。节约闹革命,隔三差五北京城区就停电,这里沾了 “军事要地”的光,这么多年没停过一次,包括三年自然灾害。
胡同拐弯的地方有一片空场,面积有一个半篮球场那么大,据传这里是祭祀大禹的大王庙所在地。庙早年毁于兵燹,现在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王八驮石碑和几棵苍松翠柏。胡同里的人都管这片空场叫“大树底下”,平时邻里乡亲喜欢在这里闲坐聊天,尤其是夏天。
大树底下路边一溜几户人家,其中一户街门的颜色是绿的,上面有对小巧精致的铁门环。这是陈大夫的家,独门独院住着他们一家,这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忙活。
陈大夫五十岁出头,中等个,这时候他穿着跨栏背心和睡裤,骨感一览无余。火炉上坐着一个铁锅,里面炖着排骨,他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摘下眼镜,用铁铲扒拉扒拉排骨,然后起锅往一个瓦盆里倒。“好了?承一碗肉多的,给李露送去。”陈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今天是星期日,他肯定在家。”她对陈大夫说。
李露是李殿赋的大儿子,陈大夫夫妇的女儿和李露好了好几年了。
“珊珊——”陈太太叫女儿。他们的女儿陈玉珊正在院子里拉手风琴,可能是没听见,没有回答。陈太太刚要喊第二遍,陈大夫制止住她,他明白太太是想叫女儿把排骨送过去,陈大夫说孩子的事情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往男人家跑,让邻居看了不好,他让太太自己去。陈太太爽快答应一声,换上衣服,亲自去送。
正是下午晚饭前的闲暇时间,大树底下坐着不少家庭妇女边做针线活边聊天。一群孩子在旁边疯跑,跑累了又扣蚂蚁窝,往里面撒尿。
小绿门一响,陈太太手里拿着一个小把锅出来。陈太太家的街门上安装了一个铜铃铛,门一开,铜铃一响,大树底下的人都往这边看。
陈太太他们是五十年代初从上海搬过来的,从搬来的那天起,门口就坐着这些闲人,她也习惯了。
“陈太太,您出去啊?”做针线活儿的妇女当中有人和陈太太打招呼。她三十多岁,小巧玲珑,梳着一根大辫子,长的还算俊俏。她是宋家媳妇。
陈太太朝宋家媳妇点点头,应付两句,挺着胸脯走过去。
王八驮石碑上坐着两个男人在下棋,其中一个老者光着膀子,穿一条大裤衩。他刚退休,之前在运输公司蹬平板车。他姓马,因为脸长的长,在单位哥儿们都叫他“马脸”。在胡同里当然不能这样没礼貌,大人孩子都叫他“马爷”。
陈太太出来从马爷旁边走过,马爷低着头,样子像是在专心研究棋局。等陈太太走过去,他立刻回头看陈太太,目光粘在她的屁股上,然后一捂嘴,和对面的人说:“这娘儿闷(们),真服(肥)。”
退休前马爷出了一次车祸,摔掉了的两颗门牙,说起话来跑气漏风。
看着陈太太远去的背影,宋家媳妇叹口气:“看看人家,嫁给有钱人,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她耸起鼻子嗅嗅空气,“闻见了吗?”她问旁边的人。
几个妇女仰起头嗅空气,有个妇女说:“闻见了,炖肉味儿。看看人家,三天两头吃好的,家里还有可以演电影的话匣子。”
“我们孩子他爸说了,那是‘电视’。”宋家媳妇说,“人家命怎么那么好,我怎么没找个有钱人家呢?”
“嫁给有钱人?等下辈子吧,这辈子我看你是没希望了。”齐老头子的媳妇接话茬。
“你有希望?”宋家媳妇不高兴地反问。
“我更没希望,你都没希望,我还有希望?奔五十了,老太婆,那地方都抽吧了——嘿嘿。”齐老头子的媳妇说,周围妇女一阵嬉笑。齐老头子的媳妇又对宋家媳妇说:“咱们这群人,就数你漂亮,要是有希望,那就数你了。”——妇女们有的不满地瞪齐老头子的媳妇,多数都酸溜溜地看宋家媳妇。
“唉——”齐老头子的媳妇叹气摇头,“现在要是十八九岁大姑娘多好啊,要不然二十多岁,离婚再找一个,也不迟,现在?没戏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投胎要不投个好人家,要不弄个好脸蛋,嫁个有钱的男人。”
“下辈子我投胎投到科长家去……”
“我下辈子当男人,也叫老婆子给我洗脚……”
“你给老公洗脚?!”宋家媳妇对说给丈夫洗脚的那个妇女惊讶地瞪起眼睛,“我们老宋敢叫我给他洗脚,我抽他嘴巴子。”
“老公?嘿嘿,你知道吗,我们北方管太监叫老公。以后别这么叫了,怪难听的。老公没鸡巴,怎么生孩子啊。在我们北方,说谁是‘老公’,那可是骂人的。”齐老头子的媳妇说。
“老公的鸡巴怎么没的?”
“知道骟猪吗?跟骟猪一个样。”
“那他们也得蹲着撒尿吧?”
“当然,跟咱们一样了,到时候还来月经呢。”
“是吗?”
“真的?”
女人们欢快地谈笑着。有妇女问陈太太去谁家串门,“那还用说,去‘二十二号’呗。你没看见他们的大丫头和‘二十二号’的大小子眉来眼去的?”宋家媳妇说。
他们说的“22号”是李殿赋家的门牌号。
西安门派出所负责大王庙几条胡同的片警大老张,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女人们都和他打招呼。大老张穿着一身白衣服,四十多岁,个子瘦高,有些水蛇腰。他下了自行车,和众女人点头,女人们问他去哪儿,大老张说接到上级指示,要加强巡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文化大革命。
马爷哈着腰、趿拉着鞋小跑着过来,神秘地拉住大老张的袖口往旁边走几步,问大老张:“听说彭真自啥(杀)了?”
“没听说啊。”大老张弯腰听马爷问话,完了直起腰说,“能让他自杀吗?您想想,自杀便宜了他。他们四个人,他、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大老张举着手,每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收拢起一个指头,“他们四个合伙害毛主席,千刀万剐,不斗争他们,不把他们批个臭不可闻,那不是便宜了他们。”
“没错、没错,得慢慢折哼(腾)他们,让他们慢慢的是(死)。”马爷颇有些得意地说。
大老张称赞地笑笑,说:“您放心,我当兵那会儿,看反革命,五六个人看一个。自杀?拉屎撒尿都跟着,能让他自杀?”
马爷连连点头,大老张像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陈太太的家门,说自己的胃病又犯了,要找陈大夫看看,然后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扶着车把向陈太太家走去。

 
第二章
22号是李殿赋家的门牌号,陈太太已经来到门前,她伸手拍打门环,跟着大喊:“新芳、新芳,美丽看你来啦!”
“新芳”是李殿赋夫人的名字,叫龙新芳;“美丽”是陈太太自己的名,她叫沈美丽。
李殿赋他们喝牛奶、逛商场回来一会儿了,这时候李殿赋正躺在床上休息,龙新芳在院子葡萄架下缝补家人的衣裳。听见喊声,龙新芳来到屏门的台阶上迎接陈太太,李云跑过去开门。
陈太太每次来,都这么指名道姓地大喊龙新芳的名字,龙新芳不明白陈太太的用意,还真的以为她是冲自己来的呢。所以每次陈太太一喊,龙新芳马上行动,最低限度也要到外院去迎接,下雨打上伞。
李云开开门,他礼貌地叫“阿姨”。“哎——”陈太太极具女人味儿地应一声,随即伸出裹着红色灯心绒布鞋的小脚,迈进门槛。她没有穿袜子,脚面白白的,旗袍两侧的开启又比较高,一迈门槛,露出滚圆的大腿。
“陈太太。”看见陈太太,龙新芳拿出准备多时的笑脸,抬手朝她挥挥,两个眼睛只盯着陈太太的脸,不敢往别处看。
旗袍紧绷在陈太太身上,乳房高耸而微颤,大腿在下面频频向外偷窥,这些在龙新芳看,都是陈太太的疏忽,她怕多往这些地方看,让人家难为情。
“李太太。”陈太太招呼龙新芳,把手里的小把锅往龙新芳面前一递,“我们老陈做了一个红烧排骨,南方口味儿的,给你们尝尝。” 陈太太说。
“谢谢——”龙新芳接过小把锅说, “陈太太,您真有福气。陈大夫又会看病,又会做菜,又干家务洗衣服,您多有福气啊。”龙新芳说完不安地往里院看一眼,担心自己的话被丈夫听见。
陈太太很得意地一笑,说:“不做饭、不干家务,要他干嘛?”
两个女人搀扶着往里院走。陈太太动作飘逸,昂着头;龙新芳陪着笑脸,侧着身,迈着小碎步。看过去,两个女人身材一样的苗条,如果龙新芳的眼睛也像陈太太那样灵活发亮,脸色也像陈太太那样的白皙,那真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亲姐妹。
“李露回来了?”陈太太问。
李露在清华大学读书,这个暑假毕业。
“没有,没回来,搞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不是太忙了啊?”龙新芳回答,心里明白这排骨是他们给大儿子的。
李殿赋也是独门独院,院子坐北朝南,里外院由一堵花墙分开,中间是屏门。跨进屏门,陈太太看见李殿赋站在院子当中朝自己频频点头。他上穿富春绸的半袖,下套八成新的灰色咔叽布裤子,足踏“三接头”,上午喝牛奶就是这一身正装的打扮。
面对眼前一个大活人,陈太太对他只是似有似无地点一下头,随即“啊——”的叫一声。
东西厢房前面各有一架葡萄,葡萄坑的四周种了一圈的美人蕉和鸡冠花,此时各种颜色的花开得正旺,陈太太“啊”的一叫,是表示对这些鲜花的爱慕与惊叹。叫的同时,她两手击掌,完了十指朝天,垫着脚尖向这些花靠拢。家里养着一只大黑猫,它正在花丛里自己藏猫猫玩,陈太太冷不丁一叫,它先警觉地瞪着她,见她蹑手蹑脚向自己靠过来,扭头就跑。
到了花跟前,陈太太两手轻轻合十,交织在胸前,“多美丽啊……”她咬着舌头说,“太美丽了……让人陶醉。”她又说,脑袋优雅地摇摆。
龙新芳站在她的身旁支应着,明白只要丈夫在家,陈太太就喜欢这样做酸。
李殿赋自然知道陈太太这番举动是冲着自己来的,当着夫人的面,他很不自在,眼睛四处寻摸。
通常情况下,陈太太来了如果李殿赋在家,她就和龙新芳去寝室说话。但是龙新芳也看的出来,只要有可能,陈太太且磨蹭呢,总要想方设法和李殿赋多说几句话。
用鼻子和花儿接吻,嘴里嘟嘟囔囔说暗号,折腾了一阵,陈太太总算安静下来。她抬头看葡萄,说家里有架葡萄真好,又凉快,空气又新鲜,夏天可以在葡萄架下搞家庭舞会。说着,陈太太抬脚向后拉了一个舞步。她一拉舞步,旗袍的下摆微微飘动。这旗袍是黑色的,前后各印着一朵牡丹。第一次穿这件旗袍,赢得李殿赋的赞许,以后到了夏天,只要过来串门,她就穿它。
陈太太会跳舞,她知道李殿赋也会。陈太太说这句话时,龙新芳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陈太太又说他们家老陈真笨,看病能救人,葡萄却养不活。
应陈太太的要求,连着两年到了开春李殿赋都选一根葡萄秧子给他们送去,可是每回都养着养着就死了。李殿赋连忙说没关系,等到明年开春,他选好秧子,先压上,等活了,养二年,再给陈太太他们移过去。“那太好了。我们老陈是火命,养花养草不容易养活。火克木。李先生你肯定是水命,看,把花养得这么好。”陈太太说着手向四周划。
李岚搬来一把椅子,请陈太太坐。“不坐,我和你妈妈去屋里说话去。”陈太太说着搂住李岚。
龙新芳的三个女儿,陈太太总说李岚最漂亮,认她做了干闺女。小学一年级开学前,陈太太说孩子上学堂是大事,她出钱带李岚烫了一头卷毛。不幸的是师傅是个新手,不小心烫伤了李岚的头皮,回来孩子眼圈都是红的。尽管这样,龙新芳还是谢了陈太太一碗米粉肉。
干妈是有眼力的,李岚这孩子很小就表现出对美的那种感受。有一天妈妈看她脸色不正常,逼问之下她才承认把印泥涂在了脸上。
“李先生,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老陈他们单位马上派工作组了。”陈太太眨着眼睛盯住李殿赋。
“好啊。”李殿赋非常乏味地应一句。
陈大夫一半时间在医学院教书,一半时间在附属医院出诊,“您可不知道啊——”陈太太拍一下手,脸上现出要说出一个重大秘密时常有的神秘感,“您可不知道啊,工作组来他们学校,是书记通知他的,现在还保密呢,普通群众不知道。工作组来学校,还要开欢迎会,书记通知他必须参加,不参加不行。”
她的目光一直在李殿赋的脸上转悠,观察自己这番话在对方内心引起了多大的反响。希望眼前这个男人明白,对其他人她是不说这个的。
李殿赋很不礼貌地四处张望,故意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还担心陈太太没看出来。
盘古开天到如今,新中国建立以来的官民关系可以用骨肉相连比喻,但是就李殿赋个案而言,他看领导别扭、领导看他也别扭。他在国家机关工作,国家机关是不派工作组的,即使派,领导不向他保密就是好事。
看李殿赋无动于衷,陈太太忍住失望,她用扇子扇一下龙新芳,身子向她跟前凑凑,声音放轻,似乎怕什么人听见。
这招真灵,李殿赋立刻竖起耳朵,听见陈太太深一声浅一声地说:“您可不知道啊,李太太,书记说了,我们老陈不但要参加,还得上台发言呢,代表革命群众,坚决欢迎工作组。发言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的,都是领导指派的,我们老陈是书记点的名……”
陈大夫在单位是“培养对像”。春节他去给书记拜年,临分手书记向他透漏,“七一”党的生日解决他的入党问题。岂料劳动节过后,局面大乱,学生、老师给党委贴的大字报占了好几墙,院长书记都“靠边站”,陈大夫心急如焚。一天遇见书记劳动改造扫茅房,他见四下没人,问书记他的入党问题是不是“黄”了?书记使眼色,见他还不走,忽然高声背诵起毛主席的语录,完了说群众对他的批评非常正确,他没有一点抵触情绪。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从学校闹起来的,为了保证党的领导和文化大革命运动(以下简称“运动”)的顺利进行,从“五一六通知”发布以后,先从清华北大开始,上级机关分期分批地向一些大中院校派遣了工作组,指导运动沿着正确的轨道发展。
李云端来一杯水,陈太太接过水,说:“好了、好了,你们坐吧,我们去屋里说话去。”她拉起龙新芳的手。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的身子根本没动。“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李先生。”她朝龙新芳歉意的笑笑,“李先生,您说这场文化大革命还要进行多久?”
“还要进行多久?”李殿赋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从去年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开始,到现在多半年了吧。北京市委改组了,不少学校都派了工作组,彭真、罗瑞卿也揪出来了,我估计——我主观估计,顶多再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
“要两三个月的时间?!”陈太太声调一下子提高好多,“那完了、那完了,我们珊珊考大学是没希望了。”
陈玉珊今年高三,按照常规放暑假前考大学。
“我是随便说说,也没准毛主席一声令下,十天半个月就结束,揪出来的坏蛋该枪毙的枪毙、该判刑的判刑、该去北大荒的去北大荒,一切恢复正常。”李殿赋说。
“能这么快?”陈太太怀疑地看着李殿赋。
“说不定啊、说不定啊……”
“要能够这么快就好了,不会耽误我们珊珊考大学。”陈太太脸上现出喜色,不过很快消失,“到现在表也没有填,志愿也没有填,毕业考试也没有,考大学肯定黄了。”
“别着急、别着急,晚点考晚开学呗,不会耽误你们丫头考学的。那是考大学,不是儿戏,过去皇帝的时候,是国家大事啊,稍有闪失,要砍头的。”李殿赋安慰她。
“唉,我就盼望着运动赶快结束。讨厌死了这些坏蛋,都是因为他们耽误了高考,应该把他们抓起来——统统抓起来,像日本鬼子似得,挖个大坑,好大好大的坑——”她两条胳膊伸出老远划个圆,“像北海那么大的坑,把他们都活埋!”她目光犀利,“耽误我女儿考大学,我恨之入骨。我可怜的珊珊——”陈太太感叹。
接着她又说孩子爸爸想让珊珊上爸爸的母校湘雅医学院,子承父业,女儿不愿意,说也要像李露哥哥一样,上清华,“李先生,您说是上‘湘雅’,还是上清华?”陈太太征求李殿赋的意见。
 
 
第三章
大门外面似乎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门环又意意思思响两下。
李云去开门,外院一片杂乱,显然进来的人不是一个。
李殿赋他们几个大人开始并没有当回事,继续在谈论珊珊上哪个学校的事情,李云过来禀报,说来了一伙人,是大哥的同学。李殿赋望过去,外院站着几个大孩子。
李殿赋两口子连忙过去迎接,热情地招呼他们。这几个孩子拘谨中透着严肃,一个个汗流浃背,呼吸急促,像是刚刚打完一场群架。进了里院,面对李殿赋一家人,他们站成一个近似半圆的队形,拱形朝外,相互间肩挨着肩。
李殿赋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他叫弟弟给哥哥这些同学倒水。
这些孩子有男有女,终于一个宽脑门的男孩子说话了。他说他们都是李露的同班同学,现在来家通知家长一件事:李露在学校给工作组贴大字报,犯了严重的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被隔离审查,暂时不能回家。说完递给李殿赋一个信封,说是老师写给他的。
李殿赋迅速把老师的信浏览一遍,大意和这个孩子说的差不多。
龙新芳和陈太太也凑过来看,李殿赋看完,陈太太夺过去。
短短几分钟,李殿赋脑筋转了几个圈,他示意李露这些同学屋里坐,他们却跟没听见似得。李殿赋只好叫龙新芳和陈太太带孩子回屋里去,他不愿意弟弟妹妹听见大哥这些不好的事情,当然也不希望陈太太知道。
“胡说八道?!李露是好孩子,共青团员,怎么可能反对工作组呢?!”陈太太突然厉声质问,手里晃动着老师的信,“告诉你们,不放我们李露回家?我找你们校长去!”陈太太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戳点这些孩子。
孩子们有些骚动。
陈太太有两个孩子,在学校稍微有点什么不遂心的地方,她就去找校长。她和校长拍过桌子,也掘折过校长的沾水钢笔,第一次见面没几分钟,校长就把她视为上宾。陈太太认定,有问题找校长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龙新芳站在陈太太后面,舔舔嘴唇,问儿子同学几句话,无奈声音太小,没人听见。
李殿赋又让她们俩回屋,龙新芳听话地后退几步,陈太太反而向前一冲,胸脯起伏,问这些孩子李露是不是已经被公安局抓走?关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吃什么、喝什么……面对这么一个豪爽的女人,李露的几个同学本来靠得很紧的肩膀这时候靠得针都难于插进去,性急的还把旁边人的胳膊挽起来。
说完这些话,陈太太用家乡话骂了一句。宽脑门孩子擦擦脑门的汗珠,也用李殿赋他们听不懂的南方土话对陈太太说什么。这孩子有意识要陈太太明白,他是听得懂她讲的家乡话的。
大概这孩子说的内容陈太太不爱听,没等他把话说完,陈太太用南方味儿的普通话说:“你不要和我胡搅蛮缠,你们嫉妒我们李露,我看出来了,李露学习这么好,又是班长,你们嫉妒!”她转脸对着李殿赋,“我们老陈上大学成绩非常非常好,全年级第一,他的同学,一个湖北佬,嫉妒他,扮成鬼,半夜藏在楼梯口吓唬我们老陈……”
“好了、好了。”李殿赋朝陈太太摆手,龙新芳也过来拉陈太太。“来、来、来,坐、坐、坐。”李殿赋挪动椅子板凳,招呼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依然木头似得站在不动。
他们不坐,李殿赋也只好站着。他隐蔽地做几下深呼吸,镇定镇定情绪,然后环视一下场面。
这一群孩子的后面,屏门的台阶上,从他们一进门就有一个魁梧的孩子立在那里。这孩子侧着身子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警惕地四处张望,不断地跺脚,好像有什么事情挺着急。小孩子憋尿经常是这个样子,李殿赋告诉他外院右边是茅房,说着做个向右拐弯的手势。
那孩子没反应,木然地看李殿赋,李殿赋见他这样只好随他去。
他收回眼睛,两手交叉在腹,对孩子们笑笑,“李露反对工作组?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不过……”李殿赋小心斟酌用词,“不过你们应该相信,即使我儿子反对工作组,也是认识问题,不是主观上故意的。当然,不是故意的也要严肃对待。毛主席教导我们,‘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李露反对工作组,即使不是主观的、有意的,也要严肃批评——”他一字一停顿说,“我,李露的爸爸,郑重地要求你们,请、你、们、回、去,转告工作组的领导同志,还有老师,我们,做父母的,完全赞成对李露的隔离审查,完全赞成革命群众对他采取的一切革命行动。我们——”他回头看看。
龙新芳和陈太太都站在北屋的台阶上,李殿赋回头看时,龙新芳不断点头,陈太太侧背过脸去。
“我们——”李殿赋朝龙新芳她们一指,“我们虽然不是工人、贫下中农,可是,和你们一样,一样地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
李殿赋脸色微红,看着有些动情。
这些孩子们相互看看,脸上还是冷冰冰的。
“嘿嘿——”李殿赋笑笑,并不气馁,他慢慢地说:“刚才我说,我儿子反对工作组,是认识问题,不是主观上的,故意的,理由是什么呢?”
他不慌不忙走近这些孩子,站定。宽脑门孩子站在半圆拱形的中央,李殿赋忽然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勇敢迎着李殿赋的目光,一动不动。对视了大约几秒钟,他有些含糊地眨一下眼睛。目的达到了,李殿赋马上将目光移开,往这个孩子的左边看,认真端详每一个孩子的长相。完了再向右边看,一样一丝不苟地给他们相面。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有的孩子不敢看他,低头看地;有的孩子眼睛能睁多大睁多大,瞪着李殿赋,准备玩儿命;多数孩子躲躲闪闪,后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克服了怯懦,又勇敢地迎战李殿赋的目光。
李殿赋神情庄重,开始发话:“实话实说,我们不是贫下中农,上面几辈子也不是,但是,我敢肯定,李露绝对不反对毛主席和共产党!因为——因为李露的爸爸——我——李殿赋,是革命青年,参加过‘一二九’!”
他头颅昂起,挥动手臂,语调铿锵,语速加快,一绺头发震落垂在脑门上。
孩子们相互看看,脸上出现些许不知所措。
李殿赋十分有气质地把垂在脑门的头发理到后面,观察这些孩子的反应。“吧——”他用折扇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中学时,是师大附中的,在和平门外,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破鞋事件’。开除我不是我搞破鞋,是我们同学当中有一个女同学,地下党,她经常给我们讲课,讲《资本论》《共产党宣言》,讲革命道理。校长说她尽跟我们男孩子鬼混,是破鞋,把她开除。我们几个同学不干,找校长评理,校长把我们也开除——这就是‘破鞋事件’。我可没瞎说,我叫李殿赋,你们可以去调查,民国二十二年的事——一九三三年。开除我我只好上‘志诚’,私立的,在二龙路,过去叫二龙坑,现在的三十五中。吴德同志也是那个学校的。那时侯和现在一样,公立学校开除,别的公立学校也不许上,怎么办呢?我只好上‘志诚’。上大学——北平艺专,我大学上的是国立北平艺专,中央美院的前身,知道吗?徐悲鸿曾经当过校长。知道徐悲鸿吧——我又是左派学生。‘一二.九’上街游行,叫国民党警察滋了我一身的水,大冬天的。不光是‘一二.九’,上大学,每次共产党组织什么活动,我都没落过。不骗你们,向毛主席保证。到了七七卢沟桥事变,我还准备去延安……”他浑厚的喉音在小院里回荡。
一二.九……,延安……,这些重磅级的词汇撞击着这些孩子的心扉,冰雪消融,原来他们紧绷的哭丧脸,一点点在放松,等李殿赋说完,他们的尊容已经换成瞻仰烈士的那种,眼睛热辣辣地打量李殿赋。不知道谁发出一声喊,这些孩子扑上来,围住李殿赋。
下午,老师叫他们几个同学去李露家通知李露“隔离审查、不许回家”一事,按门牌号码这几个年轻人找到李露的家。看见红漆大门、铜门环,又是独门独院,跟老家地主老财的一样,他们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到旁边的电线杆子底下商量对策。
大家一致认为李露家这么“阔”,他爸爸不是资本家、地主,他爷爷也得是;他爷爷不是,他祖爷爷也得是……这几个孩子出身都是贫下中农或者县城级别的城市贫民,像“宽脑门”这孩子,不是左邻右舍凑钱,他来北京上清华大学的路费都没有。现在看见李露的家这么阔气,他们在深恶痛绝李露反对工作组之余,对他又多了一层阶级的反感。
短短几分钟的火线会议形成决议:待会儿进去,要保持战斗队型,党员在前、团员殿后,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且莫慌张,一不怕威胁,二要防备阶级敌人扔“糖衣炮弹”……可是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小胡同里竟然埋藏着一个革命者、无名英雄。顾虑打消了,战斗队型乱了,他们一个反包围,把李殿赋围在中间。
“叔叔——”
“大爷——”
“伯父——”
“老同志——”
孩子们争先恐后叫着李殿赋,和他握手,脸上绽放着花朵。
刚才被李殿赋误会憋了尿的那个小伙子,是第二梯队,准备在发生激烈的阶级冲突时出手痛击敌人的。这时候他也走过来。正面的位置都被别的同学占据,他只好转到李殿赋的身后,尊敬地看这位老同志的后脑勺,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发笑。
被感动不单是这几个孩子,还有陈太太,旁边她小孩子看见水果糖似得咽口水。这些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一些疑问,现在终于有了结论:难怪人家李大哥说话那么有水平、有见解,难怪人家李大哥举止言谈跟电影里的革命者一样,难怪人家李大哥管“味精”不叫“味精”叫“味之素”,原来人家是革命的大学生!
接下来,顺水行舟李殿赋说有他这样一个“革命大学生”的爸爸,他的儿子给工作组贴了大字报,肯定是一时胡涂,好人犯错误。他请这些孩子回去转告李露,他,还有他妈,都盼望着李露痛改前非,彻底和资产阶级发动路线划清界线,快一点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回忆光荣的往事谁都会心潮激荡,更何况旁边还站着漂亮的陈太太,李殿赋脸蛋上的红霞回应西天的晚霞,几分得意、几分羞涩,若隐若现,叫旁边的女人看了更心动。
两个女生快步上前,抓住陈太太的手,说别着急,只要李露检查写得深刻,群众会谅解的,很快可以“解放”回家。
她们以为陈太太是李露的妈妈。
陈太太甩开她们的手,不耐烦地说她——指龙新芳——是李露的妈妈。两个女生又来安慰龙新芳。
龙新芳主动迎上去,攥住两个姑娘的手,反复揉搓着,眼里噙着泪,说:“你们回去给我们李露说说情,啊?下回我们不介了,保证听领导的话,保证下回不介了,保证听领导的话,保证再不跟领导作对。给我们说说情、给我们说说情,啊?”
 
 
第四章
李露的同学要走,李殿赋送他们到外面,回身轻轻掩上大街门,问这些孩子他们李露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是不是已经叫公安局抓起来?孩子们说李露只是反对工作组,真的没有抓,每天在宿舍里写检查,不过团籍被开除,定性“小爬虫”。
最后分手的时刻到来,李殿赋站在门楼的台阶上,等着这些孩子抢着和自己握手告别,如果拥抱也不反对。然而这样热烈的场面并没有出现,这些孩子龇着牙,苦笑着,嘴唇蠕动,眼睛东看西看。李殿赋很不高兴,怪他们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何况自己不但是长辈,还是革命的大学生。
若干天后回想起那天分手的情景,他忽然明白,这些孩子一个个透着呆傻,是当代进步青年在“老革命青年”面前表现出来的应有敬畏。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安,怨自己冤枉了人家,没有理解这种深层次的尊重,希望有一天能够和他们重逢,把断了的革命友情续上。
送走这些孩子李殿赋回到屋,看见龙新芳坐在条案旁的椅子上低头垂泪,陈太太旁边安抚地给她扇扇子。
见丈夫进屋,龙新芳抽抽搭搭地说,这回他们家算是完啦,出了“反革命”,家里人都是反革命家属。李殿赋立在屋子中间,朝夫人胸有成竹地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李露只是定性“小爬虫”,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每天在宿舍写检查。小爬虫?龙新芳联想到葡萄上的害虫,不明白自己儿子反对工作组和这些玩意儿有什么联系。
陈太太瞪圆眼睛,不着边际地说她不怕虫子,而且敢徒手抓老鼠。说完她有些后悔,有钱人家的女人都是娇滴滴的,哪儿有说不怕虫子抓老鼠的。
大家注意力都李露在身上,没大理会陈太太的话。李云叫妈妈放心,说小爬虫是敲锣边的投机分子,起哄架秧子的,如果按罪行的程度论处,最多只能算“胁从”。
陈太太气囊囊地说刚才不应该放李露那几个同学走,他们太傻了,学校扣着李露不放,他们就扣住这几个孩子不放,一比一。又说那几个孩子在骗他们,李露肯定已经给抓走了。龙新芳站起来,叫李云跟她一起去清华大学看大哥去。陈太太把扇子往条案上一扔,说她也跟着去,陪着龙新芳。
“你们去干什么去?!”李殿赋喝道,“你们去干什么只会哭天抹泪,现在在搞运动,万一你们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上纲上线就是反动言论,这不是给李露添乱吗?”
“这到是,那怎么办啊?”陈太太皱起眉头。
“这样,小云,你去,明天一早你去学校看你哥哥去。”李殿赋说着又看陈太太,“小孩子目标小,好躲藏,不容易被人发现。”
“太好啦、太好啦!”陈太太双手鼓掌,脚下跺两下,“这样好。弟弟见到哥哥,就说明哥哥平安,没有被抓走;如果见不到哥哥,就说明抓走了。如果小露给他们抓走,我找他们算帐去。他们不讲理我也不讲理,搅他个天翻地覆,让他们办不了公,看谁厉害。”她眼睛一亮,“让珊珊、凯凯跟李云一同去,三个人相互照应更保险。好不好?”
 “那当然好啊。”李殿赋表态。陈太太的儿子陈京凯和李云是同学。
龙新芳暗暗庆幸自己不用和她一同去了。
陈太太起身告辞,说及早告诉珊珊、凯凯,叫他们有个准备。
“珊珊,明天早上你和弟弟,还有李云,一起去清华大学……”陈太太到家对陈玉珊说,陈玉珊问去清华大学干吗?妈妈一五一十讲述详情。
“你神经病吧?”陈大夫突然出现,手里拿本书,“反对工作组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吗?告诉你们,反对工作组是‘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缩写)!右派!”陈大夫嗓门提高,“你让珊珊去看李露,这不是和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吗?珊珊,不去!”
“不对吧,李先生说了,李露给工作组贴大字报不是反革命,是小爬虫,是跟着跑的。” 陈太太说。
“哈哈,你好糊涂,什么小爬虫大爬虫,只是大反革命和小反革命的区别,只有罪行轻重的区别,只有枪毙和去北大荒的区别。”
陈太太看珊珊,意思是征求她的意见。
珊珊说:“爸爸,工作组来了以后,一个劲强调复课,要我们听老师校长的话,这分明是在压制革命群众运动。您说反对工作组是三反分子、反革命、右派,可是我们学校有不少同学给工作组贴大字报,而且他们都是干部子弟,还有部队的。人家都是革命干部家庭,照您说的,那他们也是反革命右派了?”
“是啊,人家也是反革命右派?”陈太太重复女儿的话,又恢复信心。
“珊珊啊,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你们学校有干部子弟反对工作组,那人家是干部子弟,红色出身,说出大天只是认识问题。李露算什么?你们可能不知道,据我所知,李露爷爷是清朝的官吏,封建官僚;祖爷爷也是。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动机的,是有思想根源的,反对工作组这么严重的问题,深挖深究,像李露这样的家庭,就是阶级报复,非常严重的阶级报复。我敢说,这回他在劫难逃。”
“李露爷爷、祖爷爷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李露上高中就是团员,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班长,阶级报复什么?”陈太太说。
“我问你们,知道不知道清华大学工作组组长是谁?”陈大夫问。妈妈和女儿相互看看,没有说话,“告诉你们,清华大学工作组的组长是王光美。”
陈太太没读过几年书,也不爱看“字”,头脑里的知识主要偏重于服装、雪花膏什么的,别的知之甚少,王光美是谁她真不知道。她拿起手帕给自己扇风,说:“我管他‘王光美’、‘李光美’,和我没关系。”
“王光美是刘主席的夫人。”女儿小声告诉妈妈。
刘主席陈太太是知道的,她扇风的手慢慢停下来。
陈大夫脸上露出一些微笑,走到陈太太跟前,居高临下看她,说:“反对王光美就是反对刘主席,反对刘主席就是反对共产党,你说,是不是反革命,是不是右派?”
陈太太愣愣地看女儿,希望得到援助。
“爸爸,我不相信李露哥哥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们长在红旗下,唱着‘雷锋好榜样’长大,受党的教育,干吗要反党?”珊珊说,“我们班同学有一个汪精卫的侄子,表现特别好,共青团员。反正我不相信李露哥哥反党、反社会主义。”
“我同意珊珊说的,我也不相信李露反党,长在红旗下,唱‘雷锋好榜样’。再说,现在工作组这么多,你怎么知道李露反的是王……什么美的工作组啊。你们学校不是也要来工作组吗?也是王……什么美的工作组?”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和你说。”陈大夫斜视夫人。
“你懂什么?!”陈太太反击一句。
陈大夫装作没听见,只跟珊珊说话,做她的工作。
“爸爸,您不是说,李露哥哥是您遇见的最好的年轻人吗?怎么现在又这么说人家。”珊珊说。
“珊珊啊,爸爸知道你喜欢李露,不错,我也喜欢他,人长的漂亮,又是清华大学的。可是,你想想看,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是什么问题?你还敢和他好?从原则上讲,这是大是大非问题。大是大非面前我们要站稳立场,不能感情用事。你好好想想,我估计起码得给他定个右派。他成了右派,我们就不能和他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和他好了。当然,我们也不必揭发他,我们不理他就完了,离他远一点。”陈大夫说。
“我和露哥哥借了一本书,《数学难题一百道》,明天我去还他。”珊珊说。
“还书也不能去。要想还,哪天我替你去还,或者让弟弟替你去还……不,我们去也不好,这样吧,给他寄去,用‘挂号’寄,免得丢了。凯凯,你都听见了,你说,你姐姐应该不应该去清华?”他们的儿子陈京凯进来,陈大夫问他。
“反对工作组?我们学校也有好多同学给工作组贴大字报。”儿子说。
陈大夫有些急,“我刚才说了,人家是干部子弟,你写一个试试?你们学校反对工作组的是不是都是干部子弟?”陈京凯说“好像是”,“我说对了吧。‘别看你现在闹得欢,早晚跟你拉清单’,到时候新帐老账一起算。当年右派就是这样,污蔑共产党,热火朝天,结果呢?一个也跑不了。这叫引蛇出洞,完了一个个的收拾。听好,我是不同意你去的。”他指珊珊,“不但不同意你去,从现在起,你——”陈大夫指陈京凯,“也不要去找李云玩了。”陈大夫又指夫人,“你,也不要去他们家,断绝来往。”
“去不去他们家是我的自由。”陈太太眼睛一摩挲。
“好了,你的自由,我不管,但是珊珊绝对不能去。”
“爸爸,您这样是不是有些绝情?”珊珊说。
陈大夫看一眼珊珊,他不敢得罪女儿,没有接话茬儿,把矛头又对准夫人,“你看你惹得麻烦事,管什么闲事呀,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面推。现在搞运动,‘运动’,懂吗?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你却叫女儿往上贴。”
“你不要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我怎么把女儿往火坑里面推?”陈太太厉声喝道,“珊珊,过来。”陈太太叫女儿。
陈玉珊走过去,妈妈拉着她的手床边坐下,说:“珊珊,妈妈问你,‘一二九’是什么?”珊珊简略介绍了一下,“李露爸爸参加过‘一二九’。今天我才晓得,李露爸爸过去是革命的大学生!他上大学时参加共产党的游行,参加‘一二九’,后来还要去延安,不简单啊。我说的呢,怪不得他们家的家教那么好,原来爸爸年轻时是革命分子。你们说,这么好的家教,李露哥哥能是反革命吗?”她看儿子,“这么好的家教,我看啊,不出雷峰、王杰才是怪事。李露爸爸说了,李露反对工作组是‘认识问题’,我同意。你刚才说的对,我们不能这么绝情,这种困难的时候,你去,正显出你的一份情义,他会铭记在心的。”
“啪——”房间里一声响,母女俩抬头看,陈大夫把手里的书重重拍在桌上。
“哼哼——”陈大夫冷笑两声。他们独门独院住着五间房,平日夫妻二人各住个的屋子,除了说必须的话,其它的话很少。陈大夫早醋意浓浓地察觉到,只要李殿赋来他们家串门,夫人立刻爱说爱动爱笑。
陈大夫貌似整理桌上的东西,斟酌着辞句,漫不经心地说:“李殿赋是革命的大学生?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他去延安?要是这么革命,怎么还不是共产党员?他不是共产党员吧?‘孩子是自己的好,媳妇是人家的好’,我过去一直以为,这是说那些没有见识的乡下婆子呢。”
太太神经质地动动身子,支吾两句才说:“我是乡下婆子,不要忘记,你也是从乡下出来的。我没说你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李露他们家家教好,李先生、李太太知书达理,孩子怎么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呢?你不要瞎想好吗?”
“难道我不会教育孩子?”太太的话刚完,陈大夫几步冲到陈太太跟前,弓下身子,歪着脑袋,脸和坐着的陈太太的脸持平,手戳自己的心窝,“我们的珊珊、凯凯难道不优秀?难道就他李殿赋的家教好?难道就他李殿赋知书达理、我不知书达理?你不要昏了头,李露现在还不是你的姑爷呢,李殿赋还不是你的亲家呢。”
陈玉珊瞪爸爸一眼,推门出去。
陈大夫一愣,不顾身后太太喊什么,跟着追出去。
进了自己房间,陈玉珊反身迅速锁上门,后面的爸爸险些撞在门上。他晃了几下门把,双手挡在眼睛两旁,趴在玻璃上朝屋里看。叫一声“珊珊”,屋里没应答,他说:“珊珊,生爸爸气啦?珊珊,我这是为你好啊。你想想,沾上政治问题,一辈子翻不了身的。你还小,不知道世道有多难,沾上政治问题,你有天大的本事人家不用你。告诉你,右派里好多都是教授啊。还有,爸爸入党问题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万一走漏风声,你和右派学生不干不净,我也就没希望了……这么说,好像我很自私,其实爸爸入党也是为了你们。解决了组织问题,爸爸就是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想当干部可以当干部,不想当干部想研究学问可以研究学问,没人说我是‘白专’。你和弟弟,还有妈妈,会一起跟着我享福的,过好日子。为爸爸实际上也是为了你们啊。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带你回老家,公社书记来家看望咱们,为什么?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走街串巷的郎中,小学五年级文化水平,要不是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他看我?你想想,如果爸爸再入党,当个一官半职,回老家县委书记都要来家看我们的啊。”
“您小学五年级?妈妈说,您不是湘雅医学院的吗?”陈玉珊问。
“我在湘雅医学院进修了半年,刚解放的时候。快,给爸爸开开门。”陈大夫说。
陈玉珊本来是侧着身子坐,这时候她扭过去后背对着爸爸。陈大夫回头朝太太的房间望望,往旁边迈一步,凑近打开的窗户,嘴唇贴在纱窗上,有声没音地说:“爸爸是为你好,不像有些人胳膊肘朝外扭。”
女儿还不理他,他悻悻地回到房间,用力摔上门,对着太太喊道:“处处和我做对!你不想想,珊珊去了清华,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今后怎么办?你能叫咱们的女儿嫁给右派吗?我看咱们的日子是走到头了。这样子,今天不为你,也不为我,只是为了珊珊,为了凯凯,为了孩子的未来,就是不能让珊珊他们去。说什么也不能去。你要是一意孤行,我……我和你离婚!”说到“离婚”他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剑一般指向太太。
“和我离婚?好啊,和我离吧。”太太皮笑肉不笑,然后朝外面喊:“珊珊,你现在就去清华大学,凯凯你陪姐姐去!”说完她挑衅地看陈大夫,轻飘飘地说:“离吧,我奉陪到底。”
“你、你、你……”陈大夫原地转了一圈,“不打自招。哈哈,我知道你等着我和你离婚呢,哈哈,没那么容易。想叫我和你离婚,做梦!我绝对不和你离,誓死不和你离,天塌地陷不和你离,赖也要和你赖到死,你……你休想得逞!他也休想得逞!”陈大夫捶胸顿足。
“你看看你,在说些什么?无聊、无聊。”陈太太有些心虚,故作自若地整理床上衣物。
陈大夫看看旁边的儿子,也觉得有些失言,楞了一会儿神,愤然离去回自己的房间。
进了自己房间,他来来回回走动,走着走着,速度由急行军变成散步,最终停在写字台前。
他两只手撑住桌面,垂着头。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制怒”两个大字,他看这两个字,拿起镇尺拍一下自己的手心,又举起来连连打击自己的后脖子,然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隔壁太太的房间传来话匣子的声音,他侧耳听听,笑了,揉揉脸,又挤挤眼睛撅撅嘴。这倒不是他被夫人气得神经出现紊乱,是他准备去跟陈太太讲和,先舒展舒展面部肌肉。
夫人的房间里,陈太太靠在床上摆弄着几块布料,陈大夫旁边坐下,笑嘻嘻看她,轻声轻气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刚才发脾气是他的不对。“其实啊,我不让珊珊去,还有一层意思。”陈大夫说,“我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犯自由主义啊,是李殿赋自己说的。他告诉我,他上学时画过模特。”
太太依旧忙活自己的,眼睛都不抬。
见太太没反应,他猜到是她不知道什么是“模特”。他解释模特是女人,画模特是画女人。太太的表情又让他失望,她好像唧咕了两句,意思是说画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刚结婚的时候陈大夫还画过她呢。
陈大夫微笑地摇摇头,脸上一副大人疼爱小孩子的模样,说:“画女人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画女人和画女人是不一样的,李殿赋画的是光屁股的女人,晓得吗?‘模特’是光屁股女人。”他侧身拍一下自己屁股。大概觉得不够生动,又拍自己裸露的胳膊,揪起一块肉给太太看。
太太身子往后缩一下,疑惑地看丈夫。有了初步的效果丈夫发自内心的笑了,他进一步解释:“‘模特’是光屁股女人,专门让别人画的,一丝不挂的,让你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挺胸、劈大腿。”陈太太手背挡在嘴边,似捂非捂。陈大夫继续说:“你想想,面对面坐着,什么都看得好清楚啊,你想想——”太太只穿着短裤背心,陈大夫瞪大眼睛查地图似得从胸脯到脚后跟一点一点观看,陈太太下意识收紧身子,用手里的布料盖住大腿。陈大夫手指在自己和太太之间划拉,说:“互相之间相互画,男的画女的、女的画男的,你画完我、我马上脱掉裤子,走到前面,光屁股给你画……”
“不要说了,羞死啦!他怎么能够这样啊……他不应该这样!”太太高声叫。
“告诉你,学艺术的有几个好东西?你想想,都是资产阶级教育、‘国民党’。咱们再吵架,也是夫妻。我是你丈夫,我不能让你受蒙蔽。还‘革命的大学生’呢,吹牛吧。”陈大夫说完颇满意地身体后仰,又强调一句:“我不能让你们受骗啊,你说,这样的人能够是革命大学生吗?”他踌躇满志地看自己的女人。
“为什么要光屁股?”陈太太蹙着眉。
“资产阶级嘛。”
“老师不管吗?”
“老师不管,老师跟着一起画,大家一起画,乱来的。”
“校长不管吗?”
“校长?校长也跟着一起画,一塌糊涂。”
“噢,大家一起画,校长同意的,那怎么了?”陈太太脸色平缓一些。
“多下流啊,你不觉得?”
“当然不好、当然下流。你告诉我这个什么意思?是怕李先生耍流氓?”
“我要你提高警惕。”
“我还没有那么傻,谢谢你。”夫人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开始叠打开的几块布料。
陈大夫又念叨几句“画光屁股女人”的危害性,见夫人已经不理自己,失落地回到自己房间。
回到房间他倒在沙发上,回想刚才夫人的一些表情,还是被自己说的不高兴了,他稍稍舒坦一点。他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拿出一本书摊开笔记本。可是心里乱,看了两眼看不进去,他又坐回沙发,拿起一件没有完工的毛衣慢慢织起来,耳朵注意着隔壁房间夫人的动静。
的确,陈太太是不高兴了,可是陈大夫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太太不高兴,是怪李先生没有画自己——这就是女人,当她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
 
 
第五章
吃过晚饭,李殿赋走进书房,关上门,坐在写字台前摊开信纸,他要写两封信让弟弟明天捎给哥哥。
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露本人的,他要求儿子深刻反省,早点得到革命群众的谅解;一封是给学校工作组领导的。
儿子的信写完开始写工作组的,忽然他太阳穴“嗵嗵”乱跳,好像心脏跑到那里串门去了。清华大学工作组的组长是王光美同志啊,国家主席的夫人,啊呀,难怪那几个前来告状的孩子们一个个横眉立目的,难怪说李露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反对主席夫人能不隔离审查吗……李殿赋想着这些,后背一阵发凉,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百分之百右派的罪过。
写字台对面的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李殿赋看着自己,点燃一支烟,扔火柴时把烟缸拉到一伸胳膊便可以够着的地方。他慢慢地吸一口,对着自己的影子将烟雾吐出,脑袋里思考着对策。儿子能不能得到宽大处理,关键在给王光美同志的这封信上,一定要让王同志明白,儿子是“好人犯错误”。
他开始打腹稿。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开门见山要歌颂共产党的英明、伟大;第二段要给工作组评功摆好,强调他们是毛主席派的亲人,坚定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对于儿子反对工作组的错误,要上纲上线,但是要适度,重点要介绍儿子的个人历史:小学三好学生、中学是团员、大学是班长。不要怕啰嗦,要不厌其烦地铺陈,这样才能突显“好人犯错误”的主题……大政方针拟妥,表现形式也不能马虎,格式要规整、谴词要准确,包括标点符号……他这样想着,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嘟囔、一会儿摇头,手里摆弄着花镜,不时咬咬眼镜腿,其间鼻孔里痒痒还用它掏掏,拿出来接着咬。
取出珍藏的琉璃厂特制信笺,清水研墨,调整好坐下的转椅,他脚踏实地、意守丹田,手上蝇头小楷流利地写上“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先生台鉴”。写完他放下笔,举着信纸欣赏。
飘逸秀丽多好的字啊,一看便知是有功底的人写的。接着他一气呵成,结尾写上“敬奉”“斧正”“大安”一类的谦词和敬语,然后将写好的信放在台灯下照着,让墨迹快一点干。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腿关节,在房间里走两步,时不时瞟一眼写给王光美的信,想像王同志看到这封信,肯定会陡然变色,惊讶四顾,问旁边的人,李露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信竟然写得这般有文采,这要是放在皇帝“大考”那会儿,中状元不敢说,考取进士应该没问题。
忽然他一拍大腿,怎么搞的,没把自己的光荣历史写上。有革命的爸爸,才有革命的儿子,说点错话、办点错事大家才好原谅。
二次展纸提笔,解放前他听从党组织的号召,去天安门游行、前门火车站演“活报剧”的经历跃然纸上。
写完,他把信一页一页摆放在桌面上,弓着腰,胳膊支着椅子背,小声吟读上面的精彩用语。
这回好了,王光美惊叹自己文笔之余,还会惊讶自己是革命的大学生。画龙点睛,看到此处谁还能说我儿子不是“好人犯错误”?
毕竟年岁大了,端着架子写了半天的字,不免有些疲乏,他张开双臂伸懒腰。胳膊伸到半截,哈欠打了一半,恍惚觉得这信什么地方有点不大对劲儿。他再次仔细端详,醒悟似得连连拍打桌面:革命大学生有用文言文写信的吗?革命大学生有用老气横秋“琉璃厂”的吗?革命大学生有用毛笔的吗?革命大学生有从右往左竖着写的吗?革命大学生有写繁体字的吗?哼,通篇浸透着封建遗老遗少的腐朽气息,不像话!
收起笔墨砚台,拿出单位公文纸,扭开“派克”重写。这一回,“之乎者也”全删掉,“斧正”换成“批评指正”,“大安”换成“革命的敬礼”,“先生”改成“同志”……信的第一行“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同志”写完。他放下钢笔,歪着脑袋看。看着看着,他开始摇头,牙疼似得吸气。叫主席夫人“同志”合适吗?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嚓——”他撕了稿纸,在下面稿纸写上“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大人”。哎,怎么又回来了?他惋惜地看着“大人”二字,“嚓——”他又撕了稿纸。他摆弄着钢笔,叫“同志”没大没小,叫“大人”封建残余,这可有些难办。要不然给王同志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喜欢称呼“大人”,还是“同志”?
“大人”不能叫,“同志”没大没小的,他手持“派克”一时陷入凝思。
科学界早有说法,连续三代就能够遗传智力。李殿赋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这么一点点的事情难不住他的。
大约思索不到两分钟,第三张稿纸上他写下这样的开头:“最崇敬的刘主席夫人、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人王光美同志”。
虽然还是叫“同志”,可是先点明主席夫人的身份,再用“最崇敬的”打头,双管齐下、先声夺人,这样后面不自量力叫了一声“同志”,说不定会被忽视,起码也会被原谅。“这样好、这样好……”他心里说。
“小云、小云。”信写好他叫李云,“你今天有什么想法?”李云了进书房,爸爸问他。李云一愣,没明白爸爸问的“想法”指的是什么,“今天知道了我年轻的历史,有什么想法啊?”爸爸又重复一遍。
“爸,您真棒!您还参加‘一二九’呢?您怎么不早说啊。上次我们学校纪念‘一二九’,搞活动,请人作报告,下回您去给我们作报告得了。”
“我去作报告,让同学另眼看你,我当然愿意了。”李殿赋声音放低,“可是请我去说什么啊?‘一二九’那天我们刚走到东单,国民党警察突然冲出来,也不知道他们藏在哪儿,拿着水龙头兹我们。好家伙,大冬天的。”
“那您呢?”李云亟不可待地问。
“我?我撒丫子跑回家了……哈哈哈。”
“您怎么不冲上去,抢警察的水枪啊?”儿子有些失望。
“我可不敢,再把我打死怎么办?这些事,你可别跟外人说。”爸爸嘱咐他。
两封信已经装进信封,爸爸交给李云,让他明天去清华大学交给哥哥。
两封信都没有封口,李云接过信问为什么不封?爸爸说不封口是李云明天到了学校,如果遇见哥哥的同学、老师什么的,他们要是想看信的内容就让他们看,看的人越多越好。李云一笑,说:“让大家都知道您是革命的大学生。”
“这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让他们都知道我不护犊子。”李殿赋颇为得意地说。
李云点点头,说:“爸,干脆,您把信抄成大字报贴出去算啦,那样知道您不护犊子的人更多,还知道您是革命的大学生。”
“别和我耍贫嘴,睡觉去。”李殿赋说。“‘一二九’我逃跑的事情不准和别人说。”李云出了书房,李殿赋又追一句。
第二天李云和陈玉珊姐弟俩在平安里坐上31路公共汽车到了清华大学。学校里到处是大哥哥大姐姐们奔波忙碌的身影,有刷大标语的,有张贴大字报的,有演说开会的,满眼是招展的红旗,满耳是雄壮的歌曲。
大标语多是指名道姓批判某个人的,例如“张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叫他不得好死”、“砸烂修正主义分子李四的狗头”……李云一路上注意看有没有哥哥的,一直快到哥哥的宿舍,才看见一条“李露恶毒攻击、蓄意诋毁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亲人,我们一千个不应该、一万个不应该”,落款是拖拉机系全体革命群众。
李露考大学那年,毛主席提出“大办农业”,蒋南翔校长立刻组建拖拉机系,李露光荣被录取。
宿舍楼下,三个孩子稍事商量,李云和陈京凯进去,陈玉珊楼下等候。
李云把爸爸写的两封信举在胸前,等着有人和他要。可惜,进进出出的大哥哥们,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他们顺利到了哥哥宿舍门前。敲一下门,里面哥哥应一声,李云推门进去。
屋里只有哥哥一个人,他看见弟弟和陈京凯出现很惊讶,问他们怎么来了?弟弟说明原委,哥哥很不高兴,说学校通知家里他不知道,他不希望爸爸妈妈知道他出事了,怕他们着急。还说他的问题快解决了。
弟弟拿出妈妈让他带来的煮鸡蛋和芝麻酱糖饼,又说陈玉珊在下面呢。
“她来了?”李露说着到窗户前往下看,完了穿好衣服,和弟弟一起下来。
出了宿舍楼,陈玉珊在树丛里向他们招手,他们走过去。到了跟前,李云和陈京凯走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李露有些不自然地问。
“不愿意我来?”
“不是……怕你着急。”李露挠挠后脑勺,“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瞟墙上批判自己的大标语、大字报。
“我不相信你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
眼泪夺眶而出,李露用手捂住嘴,闭上眼睛,半天一声不吭。陈玉珊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李露浑身抖动起来……
李云和陈京凯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一会儿听见哥哥叫他们,他们走出来。哥哥说他们可以回家了,李云发现哥哥眼睛红红的,玉珊姐姐强作笑脸,李云赶快把目光移开。
李云他们看望哥哥两个礼拜以后,李露“解放”回到家。不是爸爸的信起了什么作用,也不是李露的深刻检查打动了革命群众的心,是工作组自己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讨,自我批评说他们压制了清华大学的革命群众运动,向李露一干被批判的学生老师道歉,然后撤离清华园。
李殿赋一家人——除了大闺女、小儿子——聚在客厅里,李殿赋本人抑制不住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李露有眼力、有魄力,敢和刘主席的夫人对着干,爸爸没白培养他。什么叫聪明?聪明是观微风起于浮萍知风暴将至,李露能在当时的情况下看出工作组压制群众运动,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说明他聪明,遗传爸爸的基因。“可惜,现在不兴记家谱了,要是放在过去,应该在家谱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李露在清华大学反对工作组,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爸爸遗憾地说。
他出去上厕所,李岚看着爸爸出了里院,说:“爸爸不是支持批判大哥吗?听小哥说,爸爸还给王光美写了一封信呢。”
“在家谱上也应该给爸爸记一条。”李露说。
“你们可别当着你爸爸的面这么说。”妈妈朝窗外张望。
李露说:“我爸爸真是多余,给工作组瞎写什么信啊,结果落到蒯大富手里,蒯大富说我不坚定,不是坚定的左派。”
妈妈说:“给工作组的信是你爸爸写的,蒯大富要是批评也只能说你爸,怎么也轮不到说你啊。”
李露嘴唇动了两下,没说话。
李露在把爸爸给工作组的信交给监管的同学时,又附了一份自己的检查,痛骂自己身上流淌着“封建地主阶级的血液”,“在娘肚子里就打上反动的烙印”……落款处他用大头针扎破手指,写上“李露誓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些东西落到蒯大富手里。
“新芳,新芳,美丽看你来啦!”陈太太又在外面大叫。
“你去开门去吧,肯定是来看你的。”妈妈说李露。
陈太太两口子一边一个挟持着李露走进来,他们一人握住李露的一只手,他们的另一只手不断抚摩着李露的前胸后背。
李殿赋两口子热情欢迎他们,孩子们张罗着给叔叔阿姨倒水。
从一见面,陈大夫就不断地朝李露翘大拇指,说李露是英雄,是他们胡同里的英雄,是革命造反的英雄,是三大革命运动的英雄,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英雄。陈太太失态地摸李露的脸蛋,说喜欢死他了。最后他们邀请李露晚上去他家“小坐”,给李露接风洗尘。
“好孩子,叔叔敬你一杯!”晚宴开始,陈大夫手举绍酒敬李露。
“小孩子,晚辈,陈大夫您别这样。”李殿赋说陈大夫。
“李先生,您这话不对,赌场无父子,革命斗争依然不讲父子关系,讲的是原则,讲的是阶级阵线,讲的是谁对党忠诚、对毛主席的热爱。我敬李露,敬的是他的革命行动、革命气节、革命思想。”说到这里,陈大夫反而站起来,扶着李露的肩头,“小露,我由衷地敬佩你,叔叔今后要向你学习。今后,你还要多帮助帮助珊珊和弟弟进步啊。”说完看自己的女儿。陈京凯和李云一起去下乡劳动去了,不在,女儿尴尬地笑,低下头。
上次去清华大学刚和李露分手,陈玉珊忍不住哭起来。李云他们不敢说什么,陈玉珊默默垂泪了一路。
到了家,陈太太安慰她,跟着女儿一块流泪。傍晚陈大夫下班回来,陈玉珊还在自己屋里伤心。陈大夫去开导她,喋喋不休讲述应该如何站稳立场,不能感情替代原则……最后陈玉珊说一句“爸爸,求求你不要烦我了”,陈大夫才闭嘴。
明天工作组要进驻学院,陈大夫从女儿房间回到自己房间,迫不及待拿出准备在欢迎大会上的发言稿进行再修改。到了做晚饭的时候还不见陈大夫出来,陈太太在外面叫他,他也不理。陈太太过来开门,门被陈大夫锁上,陈太太在外面喊:“你搞什么名堂?!”
陈大夫开开门,陈太太警觉地四处查看。过去丈夫有把奖金藏在褥子底下的前科。
晚饭后陈大夫上床睡觉,辗转反侧睡不着,吃一片安眠药也无济于事。鸡叫了,好像睡着了,打开手电看闹钟,才凌晨三点。再吃一片安眠药,又迷了一会儿,打手电再看,只过了二十分钟。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地,扭亮台灯,坐到案头,把写好的发言稿拿出来小声吟读,不断纠正发音。他又走到镜子前,一边默念,一边设计自己的表情。设想在什么地方需要挥舞拳头,什么地方需要拍胸脯。
窗外发亮,随便吃点东西陈大夫出了家门。临出家门,他在厨房留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有事情提前上班,早点你们自己做吧”。
时间还早,头班公共汽车还没有出场,他乐得一路走、一路念念叨叨背诵发言稿,等走到单位,已经背得八成熟的发言稿现在成了一锅粥。
他很满意自己,拍拍书包放发言稿的位置,想像待会儿上台发言,不拿稿子,让大家看着——主要是让工作组的领导和书记看——以为自己是临场发挥,有一种心有千千结不吐不快的冲动,多真实啊。
大会上陈大夫是第二个发言,他默默数着自己赢得掌声的次数,看看比前一个发言的谁多。
发完言,在群众的欢呼声中他往台下走,快到台边,他快速回头看。主席台上,书记鼓着掌正朝他微笑,旁边工作组的组长也鼓着掌看他,身子却向书记靠拢,嘴唇一动一动的。不用问,准是组长在问书记:这位同志是谁,发言这么有水平?
回家公共汽车上回想会场上的一幕幕,陈大夫喃喃自语,呵呵的乐,惹得旁边的乘客都不安地往远处站。
售票员也发现情况,他盯着陈大夫不放,悄悄和司机打招呼,说假如情况恶化,就直接把车开派出所去。
大家的反常表现陈大夫有所感觉,他宽厚地朝他们笑,告诉他们工作组今天进驻了他们的学校,资产阶级发动路线土崩瓦解,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窝。
周围群众恍然大悟,有鼓掌的、有和他握手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毛主席万岁”,于是整个车厢的人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不少人热泪盈眶——司机是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攥拳头喊的。
 
 
第六章
给李露接风洗尘的家宴还在继续。
陈大夫给李露敬完酒,李殿赋也举起酒杯,感谢陈太太两口子和陈玉珊姐弟,在危难时刻表现出来的情谊。他特别提到陈玉珊,夸奖她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不怕给自己惹上政治麻烦。
陈大夫眼睛有些发虚地瞟女儿,脸上做出善意的、不高兴的样子,说李殿赋:“您怎么这么客气啊?咱们是谁和谁啊?这么客气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凑近李殿赋,声音压低——其实谁都听得见,“说真话,当时让珊珊去清华看李露,我们也是害怕的啊,是有顾虑的,心里打鼓啊。反对工作组,那是反党啊,右派啊。王光美的组长,反对王光美,不就是反对刘主席吗?您说是不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是——”他看李露,声音放大,“小露这么好的孩子能够反党吗?开——玩——笑!我和她妈妈一开始就不相信,从一开始就坚决支持珊珊去,去学校看哥哥。现在讲究上纲上线,去学校看哥哥,是对左派革命师生的支持,是态度问题、立场问题,是捍卫毛主席的大问题;从私人角度讲,还有咱们的交情啊。您没有看出来,我这个人是很讲交情的?我们一家子都是很讲交情的。”
“我早就打了保票,小露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够反党呢?我们老陈和我一致支持珊珊去看小露的。”陈太太马上跟着说。
陈大夫感激地看夫人,桌子下面轻轻摸摸夫人的膝盖。
李殿赋不断说“谢谢”。陈太太又夸奖李殿赋,说他解放前是“革命的大学生”,有这样的爸爸,才能培养出这样敢于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做斗争的儿子。
“李先生,您真的好棒,游行,和反对派作斗争,吧你的事迹再讲讲给我们听听吧,让我们受受教育。”陈太太说。
上回知道李殿赋画别的“光屁股女人”,有好几天她赌气没去李殿赋家串门,现在想起来有些愧疚。这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夸夸李先生,给他一个宣传自己、赢得声誉的机会,也算是她对他的一种补偿吧。
“是啊,李先生,上次她——”陈大夫指自己的太太,“上次她把你的革命事迹跟我们一说,我都惊呆了。佩服啊佩服,可以说五体投地,不怕反动派迫害,干革命,了不起啊。您这样,孩子才能这样,将门虎子。”
桌子底下太太轻轻踩踩丈夫的脚,算是对他“妇唱夫随”的一个表扬。
李殿赋的情绪果真被调动起来,他描述着大学时参加游行、上街演戏的情景,两个拳头攥着,一左一右摆在桌上,时不时敲两下。
他先讲师大附中的“破鞋事件”,又讲“一二九”游行、天安门演活报剧,最后提到“去延安”。他说当年他那些去了延安的朋友和同学,现在都是领导。一个叫白马的,现在是解放军文工团的艺术总监;一个叫方瑞的女同学,现在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台柱子;还有谁谁谁现在是天津市文化局局长、谁谁谁现在是冶金部有色司司长……他特别提到一个叫孙大方的,大学时期和他关系最好,现在是北京什么什么出版社的社长。屋里鸦雀无声,在坐的人静静地聆听。
稍事停顿,李殿赋举起一根筷子往嘴里送,走到一半又停住。他要用筷子剔牙,好在他还没完全沉醉,及时收住。
“啊——”李殿赋每介绍完一个同学的简历,陈太太就叫一声,好像她有这样一个呼应的义务。“方瑞?!是不是《北战南征》里的那个女主角?”她问。
“小妹妹,那时侯她是小妹妹。”李殿赋特别随意地说,伸手比画出小妹妹的身高。
陈大夫连忙看地面,以为李殿赋往地上随便扔垃圾,那是不允许的。
“还有我当年处的女朋友,现在是川剧团的领导,卢沟桥事变后她去了延安,我没去,就分手了。她是四川人。”李殿赋说。
“啊,还有这样的事情?她一定很漂亮吧?叫什么?”陈太太叫。
“叫舒瑜。”李殿赋微微笑笑,“你妈妈知道。”他对李露说。
“舒瑜,真好听,现在你们还有来往吗?”陈太太问。
“解放后见过一次面。就是前年,她来北京参加文艺汇演。”李殿赋说着看儿子,“你妈妈知道。”他又对李露说。
“见过一次面?”陈太太又叫,“那场面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她略微凝重地想什么。
“——非常浪漫。”陈大夫接话茬。
“对,那场面一定非常浪漫。”陈太太甜蜜地笑,孩子一般。
“没什么‘浪漫’。他们住在前门饭店,我们就在大厅坐了一会儿。”李殿赋平静地说,可是身子极其不自然地挪动挪动。
“前门饭店好高级啊!看看人家李先生、看看人家李先生,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有那么多大干部的朋友,名演员的朋友,真有面子、真有面子。”陈太太对陈大夫说。她本想竖起大拇指,考虑到丈夫今天表现不错,就改变主意,不想过分刺激他。
丈夫这回出奇的厚道,诚恳地连连点头。
这话李殿赋不爱听,他白了陈太太一眼,说:“别看我不是共产党员,多半辈子还是在解放前过的,上的还是国民党的大学,我爸爸、爷爷、祖爷爷又是封建官僚,但我思想一点也不陈旧、不落后。不信你们问他——”他指李露,“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鼓励他们给老师贴大字报。”儿子连连点头,“列宁早就说过,思想上入党才是真正的入党。”李殿赋眼睛看陈玉珊,“珊珊,你信不信,解放以后这么多次‘运动’,包括五七年反右,大爷都是一次检查就过关。怎么样,厉害吧?”
“是呀?!”屋里掀起一阵小浪潮。
“李大大,您好厉害!”陈玉珊说,“我那回……什么……老师让我写检查,写了两遍才通过。大大,您有什么诀窍?告诉我。”
“没诀窍。我思想上已经入了党,才能写一遍检查就过关。我的本质是热爱共产党的,好人犯错误。要说诀窍,这就是诀窍——热爱共产党。”李殿赋说。
“看看人家李先生、看看人家李先生——”陈太太总结性发言,“人家是思想上的‘党员’,顶呱呱一流的,一流的顶呱呱、呱呱叫。”她感觉到刚才说李殿赋“不是共产党员”他不高兴了,现在她一个劲往回找补。
陈玉珊坐在李露旁边,时不时给李露夹菜,可是陈太太认为还不够,隔着桌子她站起来亲自动手给李露夹。李露面前的碟子装满了,陈太太就搛到自己碗里,再给李露搛新的。“尝尝这个,三不沾,你叔叔的拿手好菜。”陈太太招呼李露。
话题转到李露这几个礼拜隔离审查的经历上,大家询问他是如何与工作组进行斗争的,李露眉飞色舞开始讲述。
真给自己长脸,李殿赋满意地望着儿子,仰在椅子里悠然地吸着烟。
陈大夫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们学校的工作组也撤离了,撤离的那一天,陈大夫通宵未眠。听李露讲述和工作组斗争的故事,太受刺激,他三言两语把话题拉开。
他们开始议论眼前的文化大革命。
议论是从一些日常生活小事情开始的,陈大夫说他们学校的食堂前不久撤掉了凳子,因为劳动人民不是站着吃饭、就是蹲着吃,坐着吃是资产阶级。向劳动人民看齐,从现在起,老师学生进饭馆吃饭一律站着,或者蹲着吃。陈太太说从去年开始,理发店就不给烫发了,说烫发是资本主义的产物……“看——”陈太太抓住自己一把头发对李殿赋说,“头发不烫的样子好难看啊,烂鸡窝,草鸡毛。穿衣戴帽,个人所好,我烫发碍着谁啦?烫发是资产阶级,那今后我们女人统统梳纉儿,各个都是老太太,要不然都剃光头得了。”
说着这些话,她一直看李殿赋,李殿赋低头喝汤不敢抬头。
今天陈太太穿一件柞蚕丝的无袖短衫,下面是一条小碎花的水裤,衣服的第二个扣子上还挂上一串茉莉花骨朵。她脸上特意上了淡淡的妆,嘴唇也薄薄摸了一层口红。本来她的头发是用一条黑丝带拢着,说着上面那些话,她拿掉丝带,头微微一甩,头发柔美地飘浮起来,落下后簇拥着她的一张动人的小脸。
“我头发不烫的样子你说好看吗?”她问丈夫。
“好看、好看,怎么样都好看,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说,妈妈这个样子是不是好美丽?”陈大夫问女儿。
“嘻嘻——”陈太太打丈夫一下,目光擦着眼皮射出去,腮帮子用劲儿,嘬出一对酒窝,舌头在嘴唇正中露出一点红尖尖。
这套表情是她在镜子前面比较、演练多次以后,从进入决赛的几种当中筛选出来的,今天第一次应用,也不知道李殿赋看见没有。
李殿赋若无其事地笑,看陈大夫。
他们又说到珊珊高考的事情,陈太太又说挖一个北海那么大的坑,把坏人丢进去活埋。这次她又有创新,说用景山的土来埋,景山腾出来种花生,她喜欢吃花生,总也吃不够。
他们这样说着闲话,陈太太侧过身和陈大夫咬耳朵,脸红得像大红旗,把一串钥匙交给陈大夫。陈大夫听着不断地点头,接过钥匙起身出去。
陈大夫出去,陈太太凑过来,火辣辣看着李殿赋,在他耳朵边小声说:“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热气和女人香味扑面而来,李殿赋一本正经问:“什么惊喜?”用余光观察俩孩子。
陈大夫手里托着一个布包进来,走到李殿赋跟前,双手平举,庄重地说:“李先生,我们为李露感到高兴、感到自豪。为了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这书,送给你啦!”
从外包装上李殿赋已经认出这是《山高海阔》——中国第一部棋谱,其价值如果兑现的话,可以换几百辆“飞鸽”、几千袋白面、几万双胶鞋、几十万个烧饼。李殿赋有些慌张,站起来时腿碰到桌子。他过去曾经几次向陈大夫借阅这本书,陈大夫都以各种借口拒绝。“太重了、太重了,受之有愧。”李殿赋忙把布包往回推。陈大夫胳膊往回一缩又举过去,面带不悦,说:“您不要客气,这书放在您家、放在我家是一样的。我们是一家人。”
“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陈太太说着接过布包转身往李露手里塞,李露推辞。
“咱们是一家人”,李殿赋回味陈太太两口子的话,知道今天他们送这么重的礼物是有意义的,他有点难为情地说,遵命不如从命,他暂时收下,代为保管,“今后——”李殿赋看李露和珊珊,“今后交给孩子。”
陈太太就想借着今天的家宴把女儿和李露的事情定下了,听李殿赋这么说,她险些上去拥抱李殿赋。
该告辞了,来到院子,陈太太突然说:“时间还早,小露愿意再待一会儿就待一会儿吧。”
李殿赋一愣,陈太太用胳膊肘碰他一下,李殿赋立刻说:“小露,你愿意再和叔叔阿姨聊一会儿就聊一会儿,我先走了。”李露点头留下。大约十分钟以后,李露和珊珊从陈太太家出来,往胡同南口走去,准备去北海大桥。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是大树底下还有一些纳凉的人。李露和珊珊从陈太太家出来,自然引起他们的注意。借着昏黄的路灯,李露和珊珊疾步快走,想尽快逃离众人的目光。
走远了,两个年轻人靠的不近不离,低声说着话。快到胡同南口,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是个姑娘,李露和珊珊谁也没在意。这个姑娘看见他们,先是迟疑地停了一下,完了小跑起来。
这个姑娘也住在大王庙胡同,到了家,进到里屋,她一头倒在床上。
“怎么啦,闺女?不舒服啦?”邱大妈探头进来问。
姑娘用蒲扇挡住脸。
“怎么啦?哭什么?谁欺负你啦?”邱大妈坐在女儿旁边,拉开她的手,看见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滚。
邱大爷也进来,邱大妈朝他使个眼色,邱大爷又退出去,顺势把门关上。邱大妈挨着女儿躺下,爱抚地摸摸女儿,“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她说。
“我……我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姑娘说。
“他们俩?”邱大妈重复一句,马上明白,坐起来,盘上腿,问:“他和陈玉珊在一块?”
“我刚才看见他和陈玉珊在一块。”姑娘说。
姑娘叫小芹,和陈玉珊一般大,家庭生活困难,初中毕业就工作,在公共汽车上卖票。她刚下晚班回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暗恋着李露。
“小芹,妈问你,你真的那么喜欢‘二十二号’的大小子?”邱大妈问女儿,女儿没言声。
刚才邱大爷出去没有走开,站在门后面偷听,这时候他推门进来,说:“咱们办事得讲究实际,咱们一个工人,他们家是知识分子、大学生,你一个卖票的,差着行市呢。‘三号’ 人家也是知识分子,医生,人家门当户对。再说,再说他比你大那么多。”
陈太太家的门牌是3号。
小芹依旧用蒲扇挡着脸,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工人怎么了?毛主席还是农民呢。” 邱大妈说老头子,“这么着,明天我去找你龙婶,就直来直去。我就说我们小芹喜欢你们李露,行不行?同意不同意?男人大点怕什么?咱们俩这样的少。”邱大妈说。
邱大妈比邱大爷大五岁。
“哪儿有姑娘家直接去男人家去提亲的?找个媒人。”邱大爷说。
“用不着,明天我去,晚了黄瓜菜都凉了。再说,我和他龙婶这种关系,用不着拐弯抹角。”邱大妈拍一下女儿的腿,“明天我去提亲怎么样?”
小芹还是一动不动,邱大妈又拍她一下,小芹扭扭身子,撒娇地哼哼两声。
邱大妈原来是服装厂的工人,三年自然灾害那年精简下放回家,她是共产党员,后来当了街道主任,直到今天。
龙新芳不爱东家走西家串的,在胡同里朋友寥寥,邱大妈应该是她的不多朋友之一。
高中毕业正赶上“闹日本”, 龙新芳随母亲逃难来了北京,没多久嫁给李殿赋,辞了电话局的工作,从此一直做家庭妇女。那年代高中生算知识分子,一个是共产党员,一个是出身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一个是工人阶级,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专职太太,跨越两极的龙新芳和邱大妈成为好姐妹,这其中有一段戏剧性的交往。
三年自然灾害时候没肉吃,李殿赋和朋友要来一对“安哥拉”,在院子里养起兔子。一年的光景繁殖了一二十只,逢年过节、谁过生日就杀一只。那时候,龙新芳经常去西安门合作社拣拾丢弃的烂菜帮子,拿回家洗干净喂兔子。
这日龙新芳正在合作社卖菜的柜台旁边转悠,忽然一声呐喊,人们蜂拥而上排起队。那年月遇见排队的,先别问,排上再说,十有八九是卖好东西。果然,售货员抬出两筐便萝卜,不要本儿。
眨眼的工夫队伍排出一站地,龙新芳挤在队伍里,这时候她前面的一个人和周围的人借钱。借钱的人就是邱大妈,她身上没带钱。排队买萝卜的熟人不少,邱大妈和他们借,他们都推说“只带几分钱钢蹦儿”。
龙新芳和邱大妈虽说同住在一条胡同里,谁都知道谁,可是从来没有说过话。邱大妈也看见龙新芳在自己后面,她不好意思跟龙新芳张嘴。
便萝卜每个人只许买两个,两个最多七、八分钱,龙新芳带着两毛钱,她立刻招呼邱大妈,主动说借给她一毛。
龙新芳把一毛钱递过来,邱大妈高兴得直搓手,脸涨得通红。回到家,邱大妈马上给龙新芳来送钱。龙新芳开开门,埋怨邱大妈一毛钱哪里值得专门跑一趟,什么时候遇见再还也不晚。
邱大妈不会说什么,一个劲儿道谢,完了转身要走。龙新芳拉住她,要她进屋喝碗水,强调家里就她和小女儿。
当时邱大妈刚从工厂下放没几天,没工作了,心情很憋闷,看见龙新芳这么实在的挽留自己,就进了院子。
龙新芳把她让进北屋客厅,邱大妈僵硬地坐在太师椅上,没一会儿屁股就疼了。后来相互熟了,再来,说什么她不进北屋,说坐太师椅和上刑差不多。
知道邱大妈会做衣服,这以后龙新芳常请她给孩子裁剪衣服,完了事送些礼物和钱给她。看龙新芳不嫌自己穷,一来二去,两个人论了姐妹。
第二天下午,邱大妈出了办公室,进了龙新芳的家。
“他大妹子,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和您商量商量。”闲谈一会儿,邱大妈说。
“邱大妈您说。”
“我……我们……我们俩认识也不短了,您说我这个人怎么样?”事到临头,邱大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起头。
“您这个人挺好的,实实在在。”
“那……那我们家小芹呢。”
“小芹那姑娘真好,我们老李也说小芹这姑娘好。”
李殿赋说过,小芹不像工人家的孩子,一点不粗俗,倒像个小家碧玉。当着邱大妈,龙新芳不能这么说。
“那咱们两家连个亲怎么样?”邱大妈说完,已经臊的不行,倒像是自己给自己提亲。
“……”龙新芳不知道怎么答复。
小芹经常过来串门,她看上李露,龙新芳早有察觉。龙新芳支吾两句,说:“邱大妈,我真的挺喜欢小芹这个孩子的,瘦溜溜的,多好啊,给我作儿媳妇,那是我的福分。小岚、小雪也喜欢小芹姐。不过现在年轻人主意都大着呢,这么着,哪天李露回来我找机会和他提提,看看他什么意思,您说好不好?现在年轻人都特别有主意,不像咱们那会儿,大人做主,入了洞房还不知道男人什么样。”
龙新芳说的圆满周到,邱大妈也想不出再说什么,坐一会儿就走了。
晚上李殿赋回来龙新芳和他念叨邱大妈提亲的事,李殿赋也说这些事由孩子自己做主。
 
 
第七章
模模糊糊有好多好多的人在喊,喊的是什么?李雪这么一想,清醒了,她左右看看,认出自己还是躺在床上。
她支起身子,对面屋子的灯光罩住她的脸,旁边床上的小姐姐发出均匀的呼吸。
李雪很快想起刚才的喊声,侧耳听听,只有从那边房间传过来一两句爸爸妈妈的说话声。噢,刚才是自己做梦,她重新躺下。
一躺下,喊声又隐隐约约传来,她稍事辨识,很快确认声音是从墙里面发出来的。她靠近墙壁,没错,很多人在喊,像学校开运动会那么热闹,像天气快冷的时候大树底下卖大白菜、大白薯那么热闹。
她坐起来,耳朵贴在墙上,极力想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可是乱哄哄的,根本听不清。她换了个耳朵贴在墙上。
传来一声猫叫,李雪一惊,这是家里的大黑猫啊。她意识到外面除了爸爸他们那边的音响,别的什么也没有。
“小姐、小姐……”一丝恐惧袭来,她轻声叫对面床上的小姐姐。
李岚没有回声。李雪转身下地,两只脚在黑暗中摸索到鞋,顾不上系鞋扣,趿拉着,走向屋门。“咣当——”她踢倒放在两个床之间的尿盆,幸亏现在是空的。
她推开屋门,喊一声“爸爸”,抹黑向爸爸他们那边走去。
这个院子共有七间房,平时李雪、李岚和大姐姐睡在西屋,大姐李雯高中毕业考取文工团,平时不在家。七间房之间有门相通,女孩子的房间连着爸爸的书房,李雪穿过书房,又穿过客厅,到了爸爸妈妈的房间。
爸爸妈妈已经听到西厢房的动静,看见李雪问她为什么还不睡觉,李雪说墙里面有好多人在喊,吵的她睡不着。爸爸说她瞎说,叫她快回去睡。李雪说害怕,要和妈妈在一起。
李殿赋耳朵贴在墙上听听,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啊。李雪小心翼翼把耳朵向墙壁靠拢,还有半尺远,她惊叫一声“有”,扎进妈妈的怀里。
龙新芳安慰地摩挲她的头,连说“不怕不怕”,可是脸色已经变了。
李殿赋又贴在墙上听听,又走进他们女孩子睡的西屋贴在墙上听听,回来说什么也没有。
李雪还在妈妈的怀里,她说她真的听见了,不骗人,说反正不回去睡,和妈妈一起睡。又对妈妈说,她睡外面,不挨着墙。“妈,是不是闹鬼?”李雪问。
“什么闹鬼?”龙新芳心里发毛,搂搂小丫头说,“你耳朵出毛病了,明天带你去医院。”她站起来,也想到墙边听听又不敢。
“那我去西屋睡吧。”李殿赋说。
他们两口子的房间在北房的东里间,两个儿子的房间在东厢房,哥哥住校,平时只有弟弟一个人,前不久李云去卢沟桥农场“和劳动人民相结合”还没有回来。龙新芳悄悄对丈夫说:“家里就你一个男人,咱们一块睡吧,我也有点怕。”
“怕什么?大热天三个人挤一个床多热啊。小雪,回去睡觉,听话,哪天还带你去喝牛奶。”李殿赋说。
“好些咱们大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小孩子都能够听见看见。那时候在保定老家……”
李殿赋打开折扇扇耳边的蚊子,说:“你信这些,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
第二天一早李雪醒了,看见自己睡在妈妈的大床上,马上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她跑进西屋耳朵贴在墙上听听,“咦,怎么没有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妈,怎么没有声音了?”她带些惊喜喊。妈妈进来,说本来就没有声音,是她耳朵出毛病了。李岚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装睡,妈妈叫她快起床。
李殿赋已经起来,正在厨房里吃早饭。李岚、李雪梳洗完毕,也坐在桌旁。妈妈倒上两杯开水,端上一个盘子,里面是几块烤窝头片。这些是孩子们的早点和饮料,如果嫌白开水没味可以倒一点酱油。
李殿赋的早点快吃完了,他把碗端起来吸溜一阵,然后放下,李雪立刻拿过来。爸爸早点一般喝的是茶汤,每次喝完,里面的残留物归两个丫头打扫,今天轮到李雪。李雪跪在凳子上,拿过爸爸的碗,一手按住一手用窝头片的弧面沿碗内侧一刮,然后送到嘴边伸舌头一舔,完了再刮第二下、第三下……李岚旁边看着,嘴唇舌头也跟着动,探头往碗里看,觉得爸爸偏向妹妹,今天剩得比昨天的多。
按照值日表,今天是李岚刷碗。饭后她收拾着家伙,找茬问李雪为什么多用一根筷子?一会儿又跟李雪借五分钱。李雪不借,说上次李岚借的还没有还,旧债不还新的不借。李岚要挟李雪说不借给她钱,晚上李雪去茅房她不陪着了,遇见鬼活该,李雪说爱陪着不陪着。
听见小姐姐要和自己借钱,李雪警觉起来,磨蹭了一会儿她假装去茅房。到了外院她又转回来,贴着墙根儿藏在窗户下,慢慢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见李岚已经拉开自己的抽屉,拿着自己包钱的手绢。李雪大喊,李岚连忙关上抽屉。“妈妈,小姐姐偷我的钱。”李雪向妈妈告状。
“她瞎说八道呢,我根本没偷。妈——”李岚喊。
龙新芳走过来问怎么回事?李雪说小姐姐偷她的钱,龙新芳说:“不准说‘偷’,要说‘拿’。”
“小姐姐拿我的钱,妈妈。”李雪说。
“她瞎说八道呢,我根本没拿她的钱。”李岚申辩。
“你拿了,我早就发现我的钱少了。刚才我是假装上茅房,我藏在窗户后面呢,你拿我的钱我都看见了。”李雪说。
“你瞎说八道。”李岚说。
“你倒是拿没拿?如果拿了,如数退给妹妹,这件事就算完了,我不告诉你爸爸。不然的话,让你爸爸知道了,打你我可不管。”妈妈对李岚说。
“我没拿,她瞎说八道呢。”李岚一口咬定。
“什么没拿?我原来的钢蹦儿都没啦。对啦,我还没看毛票少没少呢。”李雪说完拉开自己的抽屉,拿出包钱的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是用猴皮筋捆着的一卷纸币。李雪解下猴皮筋套在手腕上,展开脏兮兮的一叠毛票,她手指沾一下舌头,捻开一张,嘴里数:“一毛……”再捻开一张,嘴里数:“两毛……”她只穿着背心裤衩,裤衩的松紧带懈了,她数两下就提一下裤衩。
李岚还是死不承认,晚上李殿赋下班一进门李雪就告状。李殿赋稍事休息把两个小丫头叫进书房,询问详情。李雪说前几天想买二分钱的黑枣改善生活,结果拿出“储蓄”一看,钢蹦儿都没了。今天上午她假装上茅房,藏在窗户后面,看见小姐姐翻她的抽屉,从她放钱的手绢里使劲往外抠钱……李雪手指头朝着爸爸弯弯,模仿李岚的动作。
李殿赋逼视李岚,李岚故做镇定地看房顶,眼皮天真的眨着。“啪——”李殿赋用镇纸敲桌子,让李岚老实交代。李岚身子贴在墙上,慌张地四处张望。妈妈捅她一下,说要是拿了就赶快承认,李岚带着哭声说是拿了妹妹的钱,原来是想和她借,还没来得及和她说。
李雪旁边笑了,又说她早就怀疑小姐姐行窃,今天假装上茅房如何如何。
“你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不学好?”妈妈说,“啪——”,她打李岚后背一下,“说!下回还这样不这样了?”她问李岚。李岚晃动一下身子,说“不介了”。龙新芳瞪她一眼,脸往爸爸跟前凑,低声说她打了,爸爸就别打了。
李殿赋似乎没听见龙新芳说什么,叫李岚把赃款拿出来,李岚回自己屋里把藏在秘密处的几枚钢蹦儿交给爸爸。看到自己的钱,李雪伸手去拿,李殿赋拦住,说先借他用用,待会儿再还她。李雪又笑嘻嘻地说,她早就怀疑小姐姐行窃,今天假装上茅房如何如何。说的时候嘴角显出两个酒窝,看着像是捡到钱。
李殿赋叫李雪把搓衣板拿来,他把李岚交出的几枚钢蹦儿在手里掂掂,示意妈妈他们可以出去了。丈夫打孩子不习惯旁边有人,龙新芳眉头一皱,想和他说点什么,李殿赋不耐烦地一挥手。
屋里只剩下李岚和爸爸,李岚在裙子上蹭蹭手上的汗,忽而夸张地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爸,我错了,别打我……爸,从今天开始我天天扫茅房……爸,别打我,我错了……从今以后我天天给您捶腿……爸,别打我……上回小雪偷着喝您的橘子汁来着……”
李殿赋很少给孩子们零花钱,鼓励他们收集家里的牙膏皮、废电池、碎骨头什么的卖废品,换回自己的零花钱。相对来说李雪更会过日子,因此她攒的钱比哥哥姐姐都多,叫人眼红。
李殿赋不理睬李岚,拿起搓板用手胡噜胡噜,然后放在书房的空地上,想想,他又弯腰拿起,让李岚跟他走。“爸,不打我了吧?”李岚小心地问,孝顺地笑。根据以往的经验,爸爸打他们一般用扫炕笤帚,打哥哥用皮带,对于搓板的作用李岚一时还不甚明了。
“走!”爸爸厉声催促她。看爸爸态度没有改善,李岚又开始装哭,哼哼着。爸爸走在前面,李岚跟在后面,穿过客厅看见李雪,李岚瞪她,李雪做出一个跳皮筋的动作,又笑出两个酒窝。
李殿赋带李岚进了他们夫妻的寝室,寝室里有一个立柜,柜门上装有镜子,李殿赋把搓板放在镜子前,自己站在搓板后面看着镜子,调整搓板的位置。又屈膝下蹲,看镜子里的自己,伸胳膊弯腿比划有点像练把式。“跪下——”布置就绪,他手指搓板命令李岚。
看爸爸在镜子前面做出各种俏皮的举动,李岚觉得挺有趣,专注的时候差点发表意见,听到爸爸叫她“跪下”,她快步上前,带着尝试新鲜玩具的急不可待跪下。
照镜子是李岚的一大业余爱好,她跪下后整理整理头发,擦拭一下眼睛,用力把它撑大,欣赏镜子里的自己。刚才假哭了半天,原以为准得特别难看,现在瞅着,比平时还有气质,可怜兮兮的叫人心疼。
“啪——”她头顶挨了一下,一缩脖子听爸爸问她:“听见了吗?我问你呢。”  
李岚茫然地看爸爸,李殿赋已经一根鸡毛掸子在握,看她不说话又说:“数数多少钱?”同时用鸡毛掸子敲她跟前的地面。李岚低头看,原来自己拿妹妹的那几枚钢蹦儿在面前一字排开。她数了数说一共是三毛四分钱。“一共三毛四,对吧?一分钱罚跪两分钟,二四得八、二三得六……三毛四是……六十八分钟。”李殿赋用掸子指墙上的挂钟,“罚跪六十八分钟。不准哭,哭一声延长十分钟。”说完,他把掸子放在梳妆台上,从床头拿起一本书躺进躺椅,翻到看到的地方看起来。
头一次跪搓板,原来以为这东西老实巴交的,亲身体验才知道它可比扫炕笤帚打屁股难受多了。李岚用余光瞄着爸爸,悄悄坐在脚后跟上。“啪——”她后背挨一下鸡毛掸子,“跪直喽。”李殿赋说。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书,居然还能够看到旁边的细微变化,真不是一般人。
过了一会儿李岚喊疼,李殿赋说疼就对了,只有这样才能触及灵魂。李岚说今后不介了,让她起来吧。李殿赋说犯了错误就得罚,天经地义。李岚真的哭起来,两个手去抚摩膝盖。李殿赋说不准哭,哭一声延长十分钟……说着这些话,他眼睛始终看着书,听他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感觉是在朗诵书上的警句。
他们夫妻的寝室和客厅的门没有关,挂着帘子,帘子一动,龙新芳探头进来。“干吗你?!”李殿赋厉声问。龙新芳支吾着,脸红了,像去公共厕所走错了门。“出去!”李殿赋命令,起身把门关上。
爸爸终于放下难以割舍的书,抄起鸡毛掸子,“知道错啦?知道错就好,这是你认识的第一步。看镜子——”他用鸡毛掸子敲镜子,“看看自己的这副德行,想想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毛主席叫你们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你倒好,偷东西!好好想想,为什么拿妹妹的钱?当时是怎么想的?偷东西最没出息了,饿死不当贼。你这样今后怎么建设社会主义?还有共产主义。多丢脸啊,你丢脸,我们也跟着你丢脸,这要让同学知道……”
“爸爸,我错了,饶了我吧……”
“还有五十分钟,不要啰嗦,老老实实受罚,表现好时间可以酌情减一半。”李殿赋说。
屋门开开,龙新芳又进来。“偷东西多丢人啊。我们做父母的不管你们,长大你们就会学坏。”龙新芳说李岚,“从前有一个小孩儿,偷人家的东西,他娘不管。不但不管,还鼓励他,偷来的东西她给藏起来。到后来呢,要枪毙他,这孩子说要见他娘一面。见到他娘你们猜他干什么?他说临死前想喝娘一口奶,结果一口把他娘的攒儿(乳头)咬掉了。干吗咬他娘的攒儿?还不是怨他娘当初不管他,恨他娘。” 
李雪也跟着妈妈进来靠在妈妈身旁,这时她一个劲儿看妈妈的胸脯,下决心今后做好孩子。
李岚的哭声加大,“爸爸,我那钱不要了……”李雪对爸爸说。
“不要也得罚她。”李殿赋说。
“差不多了,这么长时间了,一个孩子……”龙新芳求情。
“再跪十分钟。”李殿赋说。
“把孩子跪出毛病怎么办?”龙新芳哀求地说。
“没问题,我小时候经常跪,比她还小,一跪一个时辰。”李殿赋说。
街门响,龙新芳去开门,是李露。李露说进城办事顺便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龙新芳见到救星似得拉住儿子,说爸爸在惩罚李岚,跪搓板如何如何。
李露快步走进爸爸妈妈的寝室,叫一声“爸”,就脸色阴沉地坐在旁边。李殿赋和儿子应酬两句,看他气呼呼的,李殿赋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时间不短了,可以了。”龙新芳又为李岚求情。有李露在,她胆子大一些。
“得啦,你妈求情就饶了你吧。起来,待会儿写份检查。”李殿赋说,他就等着有人为李岚求情呢。
李殿赋刚说完,龙新芳就过去拉李岚。李岚双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使不上劲,李露上去一把把妹妹抱起来。站起来李岚两条腿不住地抖,龙新芳和李露一边一个搀着她,李雪则在后面郑重其事地扶着小姐姐的腰。
扶李岚上床躺下,她浑身是汗,胳膊挡住眼睛抽泣。李雪依在床边,回头看看爸爸,伸手轻轻胡噜胡噜小姐姐的胳膊。妈妈眼睛里转着泪,用热毛巾给李岚热敷膝盖,对她说:“你爸这样是为你好。现在正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不管你,你今后就成了‘牛鬼蛇神’了、三反分子。”
李殿赋还坐在躺椅上,他扫视一圈大家,说他五岁就跪搓板了。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他的目光落在李露身上,又说他五岁就跪搓板了,还是没人理他。他这么反复强调,倒不是在显摆,他是想让孩子们明白,你们现在才跪,够便宜他们的了,爸爸多仁慈啊。
看家人都没反应,李殿赋有些丧气。心理活动自然要表现在脸上,龙新芳看丈夫有些萎靡,以为他后悔让李岚跪搓板。
 
 
第八章
李云这些天去下乡劳动,后来他回来听说爸爸让李岚跪搓板,他说爸爸“封建老顽固”,妈妈提醒他千万别叫爸爸听见。
北京德胜门城楼东边有一所老牌中学,1949年的时候它正满建校五十年,这学校解放后改命为“德胜门中学”,李云和陈京凯都是这个学校高一三班的学生。
去清华大学看望哥哥回来,李云、陈京凯就和同学自发的去卢沟桥农场劳动去了。
李云班上有个女生叫徐燕,有一天她拿来一本簇新的《毛主席语录》,大家爱不释手,争相传阅。她炫耀这是爸爸送给她17岁的生日礼物,提议以后大家每天都像过去上课一样按时来教室,然后一起背毛主席语录,一天背一条。
徐燕开朗漂亮,是班里的文体委员,男生女生都喜欢她。她这么一说,同学们都拥护,于是每天早上他们班传来朗朗的诵读声。
这一举动当天就在校园里传开,各个班级纷纷效仿。《毛主席语录》全校没几个人有,同学们连夜刻蜡板印刷。
李云提议把每天要背的毛主席语录抄录在黑板上。他这个提议是有目的的,他的字在班里公认第一,自然这个光荣的使命就落在他肩上。第二天要背毛主席哪段语录,徐燕都提前筛选,请教爸爸,找出事例,这样每天李云和徐燕都提前到校,一个忙活着抄写,一个忙活着备课。
那天他们学习毛主席关于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教导,有人提议现在不上课,不如去乡下与贫下中农“结合”。徐燕的爸爸是北京农垦局局长,徐燕找爸爸,爸爸一个电话,卢沟桥农场腾出几间房,李云他们就去了。
到了农场,李云他们组织农场工人学习毛主席语录,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没两天,徐燕找李云,说北京革命形势突变,各个学校的工作组都撤了,她要回去看看,叫李云在这里负责。
大家来劳动,多数是冲着徐燕来的——尤其是男生。她一走,大家没了精神头,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两个,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李云和陈京凯商量,说每天在这里劳动,感觉像世外桃源,干脆也回北京得了。陈京凯说这要和徐燕说说,她同意才行。李云笑着看陈京凯,知道自己这位邻居加朋友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李云径直去农场办公室,跟负责人打声招呼,晚上吃饭,他向同学们宣布第二天统统回北京,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当中去。
他们住地的后面就是永定河,晚饭后大家又去那里游泳。游一会儿李云上来,陈京凯已经在岸上,他两腿伸直坐在沙堆上,注视着水里。李云回头往水里看看,会意笑了笑。
“怎么不游啦?”他问陈京凯。
“累了。”陈京凯无精打采说。
这次来农场和工农兵相结合,还有别的班的同学,李云用肩膀撞一下陈京凯,坏笑着看他。
水里有个女孩子,是高一五班的,“明天就回北京了,今天晚上你就把她约出来。”李云说。
去年新学期开学,学校搞一次“红十月歌咏比赛”, 高一五班这个女孩子是他们班的指挥,从那时候起陈京凯就迷上她。陈京凯和李云说了自己的秘密,当时已经半个学期过去,李云问陈京凯都采取了什么行动了?陈京凯说曾经尾随过那个女孩子,知道她住在景山后门一所部队大院里。李云又问陈京凯“约见”了几次女孩子?陈京凯说一次都没有,女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她。李云笑话陈京凯窝囊,鼓励他给女孩子写情书,陈京凯说怕她交老师。李云又教陈京凯,哪天早上埋伏在女孩子家的大院门口,等女孩子出来,就骑车假装摔倒撞上去。陈京凯说怕女孩子报警,把他当流氓抓起来。李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摇头,没办法。
现在李云和陈京凯谈论着这个女孩子,陈京凯忽然转身趴在沙地上,李云扭头一看,原来五班那个女孩子从水里上来。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朝宿舍走去,等她们走近,李云朝她们笑笑,她们也朝李云笑笑。
女孩子走远,李云叫陈京凯起来吧,说冲他这么胆小,找不到好媳妇。
“我替你约她吧?今天晚上。”李云望着那几个女孩子的背影对陈京凯说。
“我再考虑考虑、我再考虑考虑。”陈京凯为难地抓脑门。
“你就考虑吧,明天咱们就回北京了,回北京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你是不是怕我把她抢走?”
“没有,不是,你多心了,让我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李云他们回到北京已是傍晚,一进家门,李岚小声告诉小哥哥,爸爸正在发脾气。
原来白天堂弟小雨来了,他受奶奶委托,把一包金银财宝埋在大爷家的葡萄树下。李殿赋下班回来得知,大发雷霆,说妈妈糊涂,现在红卫兵“破四旧”,金银财宝大家惟恐避之不及,妈妈还同意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这里,给自己找麻烦。
“小云,明天你给小雨打电话,让他拿走。”李殿赋对李云说。
小雨大名李雨,比李云小两岁。
红卫兵?破四旧?李云听着这些生疏的词好稀奇,他问爸爸这些东西是什么?爸爸说他走这几天北京形势突飞猛进,各个学校的工作组撤离,很多中学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这两天走街串巷,消灭封资修的东西。金银财宝是封资修的集中代表,有钱人家都偷偷往茅坑里扔。
“咱们胡同他红卫兵改名叫‘革命一巷’了。”妹妹插话告诉小哥哥。
在农场没有报纸看,李云带着自己攒的半导体,可是那里信号差,什么也收不到,李云迫不及待把这几天的旧报纸拿出来浏览。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同陈京凯按平时上学的时间去学校。
两个人骑着车,谈论了他们离开北京这些天的变化。快到学校,看见一些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同学穿着军装,戴着红箍,李云他们猜想这些同学大约就是正在走红的红卫兵。
在学校门口,有两个这样的同学把大门,影壁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毛主席像,凡是进学校的同学都要在毛主席像前鞠躬、喊“万岁”。李云他们俩乖巧地学着别人的样子,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鞠了三个躬。
校园里到处都是给校长老师贴的大字报、大标语,他们俩把自行车放进车棚来到教室。原来他们还以为大家都在徐燕带领下学习毛主席语录,哪知道教室里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同学在闲聊。看见李云,他们争着讲述这些天北京和他们学校发生的事情,李云听了既吃惊又兴奋。
李云拐弯抹角问徐燕在哪儿?有同学诡异地笑,一个同学说,徐燕现在是德胜门中学“首都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司令,他们的总部在北楼,叫李云去那里找。
“怎么参加红卫兵?我想参加。”李云说。
“你什么出身?”一个同学问。
“职员。”
“职员别想,红卫兵要‘红五类’。”又一个同学说。
“红五类?红五类是什么?”李云重复。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去劳动几天怎么傻了?红五类就是家里是贫下中农、工人阶级、革命干部……一共五种。我也是职员,咱们没资格。”一个同学说。
李云和这几个同学敷衍两句,借故要看大字报,和陈京凯出了教室。
“我们找徐燕去,参加红卫兵。”李云说。
“咱们‘职员’行吗?”陈京凯问。
“职员怎么不行?走。”李云说。
从初中一年级起,李云和徐燕就在一个班,后来又一起升入高中。初三临毕业那年,李云塞给徐燕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水彩画,画的是白云原野,百花盛开,贴着草地飞着一只燕子。李云画画好,曾经是少年宫绘画组的,他担心写情书徐燕交老师,就画了这张画,暗示着他和徐燕。
虽然进行了伪装,李云还是提心吊胆。一天放学,徐燕极其迅速地塞李云书包里一个纸包包。没人的时候李云拿出来,打开纸包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气味很香,味道苦中带甜。这是李云平生第一次吃巧克力,是徐燕爸爸出国带回来的……有这样的关系,李云觉得徐燕会对他另眼相看,接纳他参加红卫兵。
穿过操场他们俩到了北楼。北楼是初中年级的教室和老师、校长办公的地方。他打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一个同学告诉他在五楼。
李云是外语课代表,各科老师办公都在四楼,班主任召集班干部开会或者交作业什么的,他到过四楼。五楼是校长、主任待的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只神秘地注视过通往五楼的楼梯,那里总是静悄悄的。
现在去五楼的楼梯上人来人往,怀着一种好奇和解放的感觉,李云三步两步上到五楼,陈京凯随后赶上。
五楼的格式和下面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两个人正在四处观望,陈京凯拉了一下李云,徐燕一身褪色的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两个小抓揪从白色的军帽里伸出,朝他们走来。
“你们回来啦?”徐燕也看见他们。
“我们昨天回来的。你一走,大家心就散了,最后就剩十几个,我想,干脆回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李云说。
“好,现在正是需要新生力量的时候。走,去我办公室。”徐燕说。
“听说你现在是司令了,是上将还是大将……”李云开着玩笑,和徐燕走进办公室。
他们又说几句闲话,李云说他和陈京凯想参加红卫兵,徐燕说好啊,她正在招兵买马呢,“你们填个表吧。”徐燕说。
李云得意地看一眼陈京凯。
徐燕拉开抽屉,拿出两张表格,她又停住,看李云,又看陈京凯,“你们什么出身?”她问。
“职员。”李云和陈京凯几乎同时说。
“职员不行。”徐燕把表格放下。
“我爸爸是革命大学生,解放前参加过‘一二九’……”李云大声说。
“是吗?”
“你爷爷是干什么的?”徐燕问。
小时候李云恍惚听爸爸说爷爷是县长,但他明白,那肯定不是共产党的县长,“我爷爷是老师。”李云扯谎。
“老师?那你爷爷是知识分子。你知道我爷爷是干什么的?逃荒的,我爸爸一九三五年参加的革命,刘志丹的。你爷爷是老师,有钱才读的起书,肯定不是劳动人民出身。红卫兵要求红五类,你不行。”徐燕略带歉意地笑笑。
“卢沟桥事变,我爸爸还想去延安呢。徐燕,你是司令,你就批准我参加吧。”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徐燕问。
李云抓抓脑袋,说:“我没问,回家我问问我爸爸。告诉你,我叔叔和婶婶都是党员,我小舅舅还是地下党,我四姑是贫下中农。你是司令,你就批准我参加吧。”
“我是司令也得按毛泽东思想办事啊。叔叔、舅舅都是社会关系,我们主要是看直系亲属,看你爷爷。”徐燕说。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还有几个穿军装的同学在另一边的桌上写大字报。
李云回头看看他们,“徐燕,这是我刚做的,给你。”李云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自己攒的半导体,“四管来复式。”
徐燕大方地接过去,随即打开,里面传出革命歌曲。“谢谢你。”徐燕说。
李云长出一口气。这么半天,徐燕终于露出熟悉的笑容,很好看。
“送我东西我也不能同意你参加红卫兵。”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参加红卫兵我也要给你的。上回去卢沟桥,我就想给你,可是……我早就做好了,我怕别人看见。”
“谢谢你。你手真巧。”
“嘿嘿——”
“李云,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不能不讲原则。还有你,陈京凯同学。这样,现在像你们这样要求进步的同学很多,都不是红五类,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红外围’组织,像你们这样拥护共产党的可以参加。还有一部分可以教育好的地富反坏右子女,黑五类,也可以参加。”
李云瞪着眼睛听,心里一阵昏暗,她让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叫他很失望。
“我不参加红外围,参加就参加红卫兵。”李云说。
“你怎么这样啊。过几天毛主席要接见我们红卫兵,你参加红外围,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去见毛主席。”
“那我也不参加。”
“随你便吧。你呢?”徐燕问陈京凯。
“我考虑考虑、我考虑考虑。”陈京凯回答。
 
 
第九章
心事重重的李云回到家,吃过晚饭看爸爸进了书房,他尾随进去。
“爸,我爷爷是干什么的?”李云开门见山。
“干什么?”爸爸警惕起来。
“我要参加红卫兵,填表要查三代。”
“你爷爷是……”李殿赋转动着眼球,半天不说话。李云耐心等着,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爸爸还有贼头贼脑的一面。
咸丰末年大比,一个来自绍兴的年轻人考中进士,落户北京,官居二品。他的孩子做到五品学政,他的孙子是七品县令。七品县令就是李云的爷爷。
还是好多年前,李露入团填表,他也像今天弟弟一样问爸爸,自己是什么出身、老祖宗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当时李殿赋怀着骄傲与检讨的复杂心情,简要地和李露说了说,李露也没有深问。
那时候和现在比,人们对于出身好像不是很重视。这才几年的工夫,中国人民的阶级觉悟和政治敏感性飞速提高,明白了根正才能苗红。于是从坐小汽车的官员到捡破烂的老太太都形成一个共识:几千年中国历史的林林总总,都被封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文人搅和了、颠倒了,现在要澄清历史、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要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比如过去截道的,就不能说人家是土匪强盗,他们是反抗封建压迫、国民党反动派的绿林好汉。再比如烟花柳巷里的花姑娘,那是挨千刀的有钱人逼她们烂鼻子啊。还有那些贩烟土、吸白面儿的,他们都是好老百姓。旧社会是大染缸,被教唆使得这么多的好老百姓走上邪路,要是在新中国,他们各个都是活雷锋……按此推理,李云几位长辈金榜题名,就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不如娼妓毒贩。
“你爷爷是……”李殿赋举棋不定。
说慌的勇气李殿赋是有的,他满可以说李云爷爷是长工、是烤白薯的、是走街串巷的游医,可是说谎事小,丢面子事大,从老祖宗到他这里来北京已经四代,他们李家都是上等人啊。
心一横,终于李殿赋说:“告诉你吧,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能够正确对待了,你爷爷是县令”
“什么是县令?”
“县令就是县委书记——当然你爷爷不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是慈禧太后的县委书记——嘿嘿嘿。”爸爸说完干笑,自我感觉挺幽默。
“我原来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啊。”
“不许这么说!”李殿赋怒斥一声,“你爷爷他们都是清官。走——”李殿赋站起来,来到院子,扭亮葡萄架下的吊灯。
两个丫头在院子里玩,“过来。”李殿赋叫她们,“今天把咱们的家史说给你们听听,过去没跟你们说过,现在不说也不行了。你们的爷爷是县令,就相当于现在的县长,处级;你们老祖儿、我爷爷是学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厅长,局级;你们祖宗,我的老祖儿是总督,二品,大区司令,管好几个省。他们都是进士。进士应该是现在的研究生,比大学生高一档,全国考试录取,百里挑一。状元就是博士。”龙新芳走过来,李殿赋忧伤地看她,接着说:“考中举人、进士,这在过去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咱们中国人自古以读书为荣,但是现在不讲究这些了,现在讲究‘贫下中农’。你们不必自暴自弃,出身不由己,走什么道路靠自己。毛主席是富农,周总理出身也是剥削阶级——好像是,可是他们都背叛了反动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当然,咱们家不是反动家庭,我是革命的大学生。”
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个蔫蔫的。
“妈,我姥爷是干什么的?”李云问。
“和毛主席一样,富农。”龙新芳有些惭愧,“我们是从山西过来的,我听说我老祖宗他们也是逃荒的,后来勤俭持家,才慢慢好起来。”
“不是勤俭持家,是剥削。”李云严肃说。
妈妈看儿子脸色不好,没敢说什么。
“是,你们不要以为有钱人一生下来就有钱,那都是干出来的。”李殿赋说。
“您不是说我小舅舅是地下党吗?”李云问妈妈。
“是啊,他在保定上学就参加共产党了。”龙新芳连忙回答。
“现在呢?”
“解放前他早就和你姥爷划清界限不来往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是死是活?五六年你姥爷去世,托人到处找,也没找到,说不定死了,兵荒马乱的。”龙新芳说。
“他叫什么?不能说‘死’,是为革命牺牲了。”李云说。
“是,为革命牺牲了。他叫龙新民。”龙新芳说。
“你老叔和你婶儿都是共产党员,你四姑一家又是贫下中农,你小舅舅要是为革命牺牲,还是烈士,你把这些和红卫兵说说啊。”李殿赋说。
“说了,不管用。”李云说。
“咱们祖籍是绍兴,家在土地庙后面的小胡同里。你们老祖奶奶是寡妇,能够供养你们老祖宗上学,那得多辛苦啊。不用是,肯定是天天给人家当保姆、洗衣服、缝穷,辛辛苦苦养活着你们的老祖宗。跟你们说,我还真的听你们爷爷讲过,在绍兴的时候家里很穷,按现在的标准,没准就是‘抗长活的’呢。你们看我,从来不睡懒觉,闻鸡起舞,这就是遗传贫下中农。你可以把这些情况和红卫兵说说啊。”爸爸说着笑了,双眼皮下面的一双眸子炯炯发光,似乎他们李家的祖上不但是长工,还是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
“爸,您说的这些没用,出身看三代,老祖宗再穷那也没用,爷爷要是抗长活的才算数。”李云嘟哝地说。
“忘八蛋!这是谁定的章程,非得‘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李殿赋骂,用扇子拍一下腿,“我上大学那会儿,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也没听说要查‘黑五类’‘红五类’啊?按道理,我是‘没落封建官僚’出身——鲁迅是‘破落封建官僚’,家里被炒,是‘破落’;咱们没有被炒,是辛亥革命‘没落’了——要是查三代,我能够参加‘一二九’吗?那时候不但不查,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越是国民党大官儿的孩子,共产党越是拉你参加。你要是申请入党,那才求之不得呢。怎么弄来弄去,到现在,参加个破红卫兵,小孩子的破玩意儿,倒查起出身来了?什么‘红五类’?卖瓜子的。”
“卖瓜子的”是李殿赋嘴里利用率比较高的一个词,凡是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或者惹他生气的、不尊重他的,他就骂人家是“卖瓜子的”。
“您当年要是去延安就好了,现在我们出身也能算是‘革命干部’。爸,您怎么没去延安啊?”李云问。
李殿赋叹口气,目光有些呆滞。
卢沟桥战事一起,李殿赋和同学商量好去延安、投奔共产党。
李殿赋当时正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雕塑科(系)读书,回家他哄母亲说要去敦煌实习写生,恐怕得去个三年五载的。
孩子的爷爷前后娶了五位夫人,李殿赋很小的时候亲妈过世,是五姨太太把他拉扯大。这时候五姨太太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人,她爽快地答应给李殿赋二百块大洋做盘缠。
在这之前,为了家产李殿赋已经和母亲之间产生龌龊,看她二百块大洋要打发自己,李殿赋心说,这点钱想打发我,给你儿子腾地方,没门儿!结果同学们、包括他的恋人南下武汉,辗转西安再去延安,他留在北平没走。
自此,“没有去延安”这一决定在他的精神境界经历了得意、后悔、再得意的“否定之否定”。1949年解放前,目睹日本鬼子护城河边枪杀抗日志士、国民党特务半夜翻墙入室抓共党,他自我吹捧“有远见”,和龙新芳说幸亏没去延安,这要是投了共产党,给他们抓去,也得灌辣椒水。
新中国成立,去了延安的同学们纷纷顶着科长、指导员的头衔来家看他,他皮笑肉不笑,动作僵硬,人家走后他闷闷不乐。以后不断有同学升官的消息传来,每到这时他就找岔儿和龙新芳打架。闹到后来,只要丈夫一拉下脸,龙新芳就怀疑又是他的哪位同学高升了。
沧海桑田,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彭真、罗瑞卿……戴手铐、进牢房,他多年郁闷的心情见了阳光。
现在儿子责怪他没有去延安,李殿赋有气无力回答儿子:“其实,那时候他们也想让我入党,我没入。他们都是外地人,警察抓他们、他们可以跑。咱们是北京人,往哪儿跑。塞翁失马,你别怪我,什么事都一分为二,没入党、没去延安,我要是入党去延安,今天也得成黑帮,跟彭真、罗瑞卿似得,坐班房、戴着高帽子游街。”  
一边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的妈妈,想起二十多年前丈夫的造句,语法结构一样,就是“灌辣椒水”换成“戴着高帽子游街”,她感慨地说:“时光真快,好些事情好像就在昨天,一下子我们就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对很多问题的认识李殿赋都折了几个滚儿,唯独“没去延安”直到1988年去世他也没有再反悔。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做出那么一两件精彩的事来, “没去延安”大约是李殿赋人生旅途的得意之作。
可是当下让儿子这么一闹,他又有点烦。“是啊,要是我当年去了延安,别牺牲,也别当叛徒——或者当了叛徒别给枪毙——入党,解放后做个太平官,你们也可以参加红卫兵了……爸爸对不起你们……”李殿赋半真半假地说,心里特别窝囊。
爸爸这么一说,李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换个话题说过几天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如果想去,就得参加红外围。爸爸说能够见毛主席,别说参加红外围,参加右派也干,叮嘱他一定要去。
月光照进来,撒在房间的地面上,都半夜了李云还没有睡意。他坐在床上抱着大腿发呆,嘴里不断念叨:“爷爷怎么不是要饭的呢?爷爷怎么不是抗长活的呢?”隐约他感觉到,突如其来一堵墙挡在他的面前,而且无法逾越。或者说,那不是一堵墙,只是自己跌下深渊,抬头往上看,才有墙的感觉。深渊的上面,都是神采奕奕的干部子弟、工农子弟;下面,自己一身污秽挣扎在烂泥里。
夜虫啾啾,烦躁、懊恼、失意啃噬着这个年轻人。他嘴里不断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对着黑暗处小声地叫骂,好像那里有个什么东西,是它没有让自己投胎进革命干部、产业工人的娘肚子里去,而给“残渣余孽”当了后代。
他愤怒地朝爸爸妈妈的房间望一眼,重重地一拳砸在床上。他平躺下去,脑袋撞在床架上。他把枕头垫在床架上,调整好姿势,用力掐自己的那玩意儿,似乎掐住一个祸根。他又站起来,脱去短裤,弯着腰,有节奏地运动,一会儿高潮到来,他气喘吁吁。他并不停手,继续疯狂地运动,嘴里小声地叫骂。一会儿第二次高潮到来,他大汗淋漓,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
1966年8月18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百万红卫兵革命小将,喜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在单位得到消息,李殿赋不住地说“我儿子今天也去天安门啦”。他们处总共有十八位同志,除去他还有十七位,他说的次数平均下来每人合一遍多。
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进院子他就喊:“小云,小云——”玻璃窗反光,他晃着着脑袋往李云的房间里张望。
李云在茅房里答应一声,李殿赋返回来,站在屏门的台阶上对着茅房门说:“看见毛主席了吗?你小子真有福气,我还没见过呢。”李云系着裤腰带从茅房里出来。“还看见谁了?看见林彪了吗?”李殿赋接着问,问完张着嘴乐。
“我今天没去天安门。”李云说。
李殿赋收了笑,嘴还张着,“怎……怎么回事?你们同学不是说好叫你一块去吗?”
“让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义去,我不去。”
 “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李殿赋恨铁不成钢地用指头指点儿子。
龙新芳悄悄拉了丈夫一下,到了别的房间,她问丈夫还记得不记得上个月李雪晚上睡觉说墙里有人嚷嚷的事?李殿赋回答记得,龙新芳说上午听话匣子直播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实况,李雪脸白了,说那里的声音,和墙里人喊的一样,结果中午饭也没有吃,现在还躺着呢。
进西屋,李殿赋看见李雪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坐下来安慰孩子。
德胜门中学召开庆祝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大会,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李云和其他同学一起坐在操场上。看着那些穿着军装的红卫兵,一个个威风凛凛,李云心里更多的是不服气。这些同学,有的平时狗屁不是,现在就凭着红五类出身,耀武扬威。
主席台出现一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他拿起麦克风,要求出身黑五类的同学站起来。李云是校足球队的,这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是校队替补队员,据说他爸是马甸人民公社关厢大队的书记,来学校作过忆苦思甜的报告。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站起来不少人,李云犹豫一下也站起来。陈京凯坐在他旁边,看见李云站起来,他也想起来,李云一把按住他。
“你们都到后面请罪去!”大队书记儿子喊。
会场一阵欢呼,有人喊“滚”, 有人喊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操场后面已经站了一群人,他们都是“黑帮”,其中有校长、教导主任和一些老师,他们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雅号各不相同,有“阶级异己分子”、有“反对资本家”、有“流氓”……李云尊重的外语老师也在其中,他是英国特务。
李云跟着这些被驱逐的同学走到黑帮右侧,自觉站好,低头反省。
操场四周,一米一个、一米一个,由红卫兵围成一个方形,李云他们和这些黑帮站在这个方形之外,他明白他们是革命阵营以外的。
主席台上有红卫兵在发言,他们都是昨天被毛主席接见的。第一个发言的是和毛主席握了手的,她还没有说完,同学们涌上主席台,把她周起来,争着和她握手“过电”。
会场秩序大乱,想过电的人重重叠叠,烈日下那个女孩子身体已经出现休克的症状。主持人发话了,说全校初高中一千多同学,人人过电到明天也过不完,他提议在学校门口的墙上开辟一块地方,把那个女孩子的手印按上,然后同学们和手印过电。为了防止拥挤,还要定出时间,各个班级分期分批和手印过电。
会场响起“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表示对这一动议的通过。
李云一直低着头,只是徐燕上台发言时,他才抬头看看。
“你怎么来了?”徐燕突然出现在李云身边,问他。
“我……”
“回去!”徐燕严厉地说 。
“我……”
“回去!”徐燕再次严厉地说 。
李云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陈京凯见他回来了握握他的手,李云没理他。李云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回来,应该当着徐燕的面,自裁自尽。
庆祝会就要结束,台上的主持人号召大家踊跃参加红卫兵。他话音一落,很多同学涌上主席台报名,排起了长队。陈京凯用目光问询李云“去不去”,“去干吗?!”李云低声厉声说。陈京凯不安地说:“我想再试试。”看着李云他慢慢起身离座,站到报名的队伍里。
偌大的操场上剩下一片空椅子,一片空椅子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那就是李云。
李云心口咚咚地跳动,他挑衅地四处看,谁要是看他他就瞪谁。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举目望去,人头攒动,居然看见徐燕在主席台上看自己,目光带着怜悯。
一股热流冲上来,李云霍地站起来,扛起椅子,大踏步向教室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拦他,他敢和人拼命。进了教室,他用力把椅子摔在地上,“哗啦”一声,椅子散架。
 
 
第十章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第三天,孩子们从外面回来绘声绘色讲述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的故事……听着他们精彩的讲述,妈妈都忘了做饭。
李殿赋下班到家,他们又给爸爸讲。李岚说这些天北京揪出好几十百“苏修”(“苏联修正主义”)、“美帝”(“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特务……李殿赋信服地不住点头,说红卫兵比警察还能个儿。李云说“西四猴”“地安门三儿”“新街口老六”……都让红卫兵打死,曝尸街头。李殿赋兴奋地鼓掌,说早该把这些地痞流氓枪毙,红卫兵为民除害,要照过去应该给他们送匾。
“我这里也有好听的。”爸爸说,脸色白里透红,“下班一路上,尽看见红卫兵在马路边上烧四旧,不少坏蛋,剃了阴阳头,跪在马路边请罪,看着解气。不过他们砸‘沙锅居’干什么?‘沙锅居’又没招谁惹谁,干吗跟‘沙锅居’过不去?”路过沙锅居饭庄,他看见红卫兵把饭铺的牌匾砍成若干块。
晚饭后,一家人在院子里闲坐。
葡萄架上安装着一盏吊灯,为了节电,只有重要场合才打开。屏门门框上还有一盏小灯泡,为的是晚上开关街门、上厕所照亮,这时候大家聚在下面,干着自己的事。
陈京凯来了,李云和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陈京凯神秘地朝李云笑,然后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本书,封面印着《人体解剖学》几个字。“你不是要看吗?我给你拿来了。”陈京凯说。
有一次他们俩聊天,说着说着说到男女之间的事情,李云说他至今不明白人是怎么来的。陈京凯告诉李云,把男人的那东西放进女人那地方,人就产生了。他还告诉李云,不单男人有毛,女人也有毛。李云不信,说《可爱中国》里面说“没毛没毛光板子”。陈京凯说那次他去爸爸的办公室,看见女人那地方的标本如何如何……李云浑身燥热,让陈京凯哪天带他也去一趟他爸爸的办公室看看。陈京凯说怕爸爸说他,不过他们家有很多医学方面的书,哪天拿一本给李云开开眼界。
“我不看了,你拿回去吧。”李云接过《人体解剖学》翻翻,又还给陈京凯,说:“今后我们应该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把咱们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流氓思想清除。”
陈京凯木讷地点头。
李云沉思片刻又说:“咱们太‘流氓’了,今后咱们俩相互监督,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争取早点参加红卫兵,谁也不许再说男女这些事了。”
突如其来传来几声拍大街门板的声音,声音挺大,接着听见爸爸在院子里没好气地质问是谁?有门环不拍门环拍门板,李云猜又是左邻右舍那些没文化的人,他急忙跑出去开门。
门一开,一大团黑影滚进来,原来是齐老头子。
齐老头子在居委会负责“送电话”、收卫生费什么的,现在他来收下个月的扫街费。
他好像喝多了,从一进门脚下就磕磕绊绊的,而且呼噜呼噜喘大气,老远都能听见。
龙新芳挪动一把椅子招呼他坐,他气囊囊说:“坐什么?不坐。”
李殿赋暼他一眼,照样看自己的报纸。
进了院子齐老头子没有往里走,半个身子在黑影里,灯光照亮他肚脐以下的部分。他褂子里面好像没穿背心,敞着怀,褪色的红腰带在肚脐眼儿下边打了个结,红穗子垂着。
每户每月扫街费一毛钱,龙新芳把钱递给齐老头子,他接过来看看,说要两毛钱。龙新芳以为涨价了,又拿给他一毛。齐老头子把钱放进口袋,掏出一小截铅笔,沾沾吐沫,在一个本子上划个圈,嘴里说:“从今儿往后,啊,往后扫街费……你们家扫街费两毛……每月两毛……”
龙新芳点点头,李殿赋听出点问题,他抬头问:“涨价了?每家都两毛?”
齐老头子正准备转身走,听见问话停下来。他整个人淹没在黑影里,黑影里有人说:“……就……就你们家两毛……”他话说的乌乌涂涂,像嘴里含着东西,说完又大口地喘气。 
李殿赋站起来往前走几步,试图看清他,说:“凭什么光我们家两毛?还有这么不讲理的?”
黑暗里齐老头子的两个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他想瞪李殿赋,可是看得出来他有点不敢,不断把记帐的小本子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
“……”他好像说了点什么。
“行啦,就这么着吧,你走吧。这回给两毛,记清楚,下个月不给了。”李殿赋掌心朝下手指头往上抬抬,跟打发要饭的似得轰他。
齐老头子的喉结不住地上下移动,着急麻慌地咽吐沫,低头默默走出大门。
关上街门李殿赋坐回原处,“忘八蛋。”他骂一句,轻蔑地笑笑,表现出对齐老头子的鄙视。
“忘八蛋”是李殿赋嘴里一句和“卖瓜子的”并驾齐驱的常用语,有一回孩子们说爸爸不让他们骂人,为什么他老骂?爸爸说“忘八蛋”不是骂人,“八”是“礼乐廉耻孝悌忠信”八样,忘了这八样,就不是人,是“蛋”。从此以后,孩子们也用忘八蛋骂人,老师要是批评他们,他们就说“八”是“礼乐廉耻孝悌忠信”八样,忘了这八样,就不是人……
“咚——”大街门发出一声巨响,院子里的人都吓一跳,以为街门倒了,伸着脖子往那边看。
“谁啊?”李殿赋厉声问。
“狗日的!臭资本家!我告诉你,姓李的,你再敢欺负我们贫下中农,我跟你拼命——”门外传来齐老头子的怒吼,“都文化大革命了,还欺负我们,狗日的!”
李殿赋慌张地站起来,有点结巴地说:“他要干吗……”
两个丫头迅速躲在妈妈身后。
李云再次开开门,一阵风齐老头子冲进来,直奔李殿赋,路上踢翻一个小板凳。“老子又回来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文化大革命了,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老子不怕你,你小子,老子不怕你。过去怕——过去也不怕……”他浓眉倒立,二目圆睁,手里的蒲扇大刀片似得不断往李殿赋面前砍。
刚才齐老头子默默走出李殿赋家的大门,身后响起的关门声叫他一震,他回身望望。扫街费每月每户都是一毛钱,来之前他想好,这回故意要收李殿赋他们家两毛钱——资产阶级有钱,就得多收。多收他们家两毛钱,李殿赋这小子准得呲毛,呲毛就逗他发火,让他说出反革命话来。嘿,明天红卫兵来胡同检查四旧,叫红卫兵抄他们家,打他们狗日的。
设想的挺好,可是一进李殿赋家的大街门——确切说,从一拍他们家的门板开始,齐老头子的这颗心啊,就不听指挥地乱蹦。幸亏有肋叉子挡着,不然真有可能掉在地上。
进了门腿肚子也不争气,直转筋。“狗日的!”回想自己刚才的怂劲儿,齐老头子骂自己。都文化大革命了,干吗还怕他们?这帮丫挺养的,牛鬼蛇神,比白薯多俩耳朵。
短短几秒钟,齐老头子血液沸腾起来,火车似得奔跑,他挥拳砸向李殿赋家的大门……
“告诉你,李殿赋,收你两毛你能怎么着?!还他狗日的狂。就收你们家两毛了,你怎么着吧?就两毛、就两毛——”齐老头子双手叉腰。
君子动嘴也是有讲究的,这么半天李殿赋不说话,生怕刺激了齐老头子,动起手来打不过他。“两毛就两毛吧……嘻嘻——”李殿赋无所谓地说。
“啊——呸——”齐老头子啐李殿赋,捎带手把晚饭剩在牙缝里的东西吐出去,“老子今天什么都不怕啦,文化大革命啦,有毛主席、林副统帅给我们撑腰!”他拍后腰,“你能把我怎么样?这是你们家?你们家怎么着?你们家我们无产阶级也要占领。你们的生活是资产阶级生活,我们无产阶级就得把你们的资产阶级生活搅和得乱七八糟。”
“他大兄弟……”龙新芳旁边慌张地说,想拉他一把又不敢。
“谁是你兄弟?”齐老头子不看龙新芳,一个劲朝里院瞅,“你刚才不是轰我走吗?”他对李殿赋说,“孙子,老子今天给你看看,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老子今天给你看看,破坏你们的资产阶级生活。”他挑起大拇指戳戳心口,提起衣襟“呼啦”“呼啦”用扇子扇两下,举步跨进里院。
他个长脚大,脚掌踏在砖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里院几间屋子只有李云的房间亮着灯,又因为葡萄架的关系,四周显得黑洞洞的。他迈着大四方步两边看,玻璃窗上影影昭昭映出他的影子。
他家房子的窗户上糊的都是白报纸,看着自己的影子,他真想把这些玻璃都给(卒瓦)了。几步走到北屋跟前,一扭身子他坐在台阶上。就在他一回身的工夫,看见屏门处好几个脑袋闪开。
晒了一天的台阶还热乎乎的,摸着跟自家火炕差不多。他四周张望,当年李殿赋家要雇保姆,得到消息他推荐自己的老婆。那时已经解放,旁边草篮子监狱枪毙“一贯道”什么的,齐老头子都有资格戴着红箍去维持秩序,可是李殿赋竟然假惺惺地说“不敢麻烦嫂夫人”。“老婆子这要是给他们家当保姆,也能享几天清福,吃馒头喝牛奶。”齐老头子心里念叨。
北屋门开着,里面还有一道门,绷着铁纱。他不知道这道门叫纱门,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他警惕地看看屏门,手伸到后面摸纱门,纱门无声地开开。他吓一跳,连忙松开,纱门又自己关上。他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可以自己关上。
他再一次环顾整个院子。他们家五口人,李殿赋他们七口;他们五口住两间小平房,弄得大儿子结婚还得挤工棚。李殿赋他们七口住一个大院子,真他妈的不合理。邢台地震怎么不在北京震呢?要是在北京震,震塌他们的房子,砸死他们狗日的。“唉——”齐老头子叹口气,真在北京震,不定先把谁的房子震塌呢。
屏门处闪出李殿赋的大脑袋,感觉已经赢得了胜利,齐老头子站起身,拍拍屁股朝外走。
他依然迈着四方步,只是比进来的时候悠闲了许多。逛公园似得在他们资产阶级的院子里转一圈,吓得他们不敢吭声,明天可以跟穷哥们儿吹吹了。可惜的是没能进他们屋里看看,这些有钱人家的屋里是怎么摆设的?五筒柜、梳妆台……都什么样?
屏门外李殿赋站在右边,他后面是龙新芳,龙新芳后面是两个丫头,李云和陈京凯站在屏门的另一侧。齐老头子上了屏门的台阶,首长接见群众似得从上往下瞅他们。“叫……叫邱大妈去,叫……叫大老张去,欺人太甚!”李殿赋哆嗦地喊。
齐老头子淡淡地一笑。屏门对面有一个水龙头,下了台阶,齐老头子把扇子夹在腋下,走到水龙头跟前一下子打到最大。水花四溅,李殿赋他们赶快躲闪。
齐老头子嘴对嘴喝几口水,抹抹,甩甩手。扇子掉落下来,他不慌不忙拾起来,擦着上面沾的泥点,谁也不看,平静地说:“算我泄露军事秘密,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明天——”他抬头看李殿赋,“明天红卫兵来咱们胡同检查四旧,清除资产阶级残渣余孽,就冲你今天的表现,咱们明天等着瞧,让红卫兵跟你说话。”
李云不服气地看着齐老头子,“你干吗这么看我?”他问李云,“想打架?你小子敢动手就是阶级报复!”他手指李云,李云低下头。
齐老头子长出一口气,扇着扇子,慢慢朝大街门走去。忽然他停住,回过头看大家,“嘿嘿——”他嘴里发出一串怪声。
电影里的革命者痛斥完了反动派,都“嘿嘿”两声表示藐视,由此他也“嘿嘿”两声。
安静下来,李殿赋蹑手蹑脚探头看看,然后朝李云一挥手,儿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大门关上。
安静在继续,龙新芳率先打破沉寂,“为一毛钱得罪他干吗,明天他要是借着红卫兵整咱们,咱们一点办法没有。”她说。
“他敢。没有这‘一毛钱’,他要是想借着红卫兵整咱们,也没辙。”李殿赋说。
“是啊,那咱们怎么办啊?”龙新芳问。
“不怕,我是革命大学生,咱们都热爱共产党、毛主席,怕什么?”李殿赋给家人打气。
听了爸爸的话,孩子们紧绷的脸有些缓解,心情稍稍轻松一点。
“不过咱们也得准备准备。”爸爸说,“这样,小云,今天晚上,你帮助我把咱们家的四旧统统烧了。你——”他对陈京凯说,“你也赶快回家,把消息告诉你父母,有什么四旧的东西赶快烧。”
陈京凯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李云叫住他,附耳上去提醒他,人体解剖学一类的书也得烧。
陈京凯走后,李殿赋叫龙新芳马上去邱大妈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她说说。“记住,不是去告状,是明天红卫兵来,叫邱大妈给咱们关照点。”李殿赋说。龙新芳转身要走,“拿上点东西。”李殿赋又说。
“刚蒸的馒头我给邱大妈带几个。”龙新芳说。
“不行,把你的衣服拿几件给他们。”李殿赋说。
龙新芳进屋选了几件,李殿赋看了摇头,“拿新的、好的。”李殿赋说。
“新的、好的我还穿呢。”龙新芳说。
“你得了吧,今后你就别打算穿这些衣服了,它们都是四旧,资产阶级。”
“‘资产阶级’送人,坑害别人,多不好啊。”
“这些东西到了人家工人家里,就不是‘资产阶级’了。与其明天让红卫兵没收,烧了,打咱们,不如今天送给邱大妈。明白吗?”
龙新芳重新进屋,一会儿抱着了一个包袱出来,说怎么去,胡同里现在都是纳凉的人,叫他们看见不好。
一阵风起,稀稀拉拉下起雨。李殿赋说老天爷帮忙,叫龙新芳赶快去。
来到邱大妈家,龙新芳说齐老头子多收他们家一毛钱扫街费,他们认为应该多收,为革命做贡献嘛。不过听说明天红卫兵来检查,总放心不下,请邱大妈明天给担待点。
“有啥放不下心的?你们是地富反坏右吗?”邱大妈大着嗓门问,龙新芳摇摇头,“这不介了。不是地富反坏右就没事,啊,没事,安生待着。回去把东西归置归置,有什么四旧都烧了。”后面声音她放低,还挤咕一下眼睛。
街道主任表态要他们安生待着,龙新芳放心不少,起身告辞。她拍着带来的包袱说里面是些旧衣服,让邱大妈打葛布儿做鞋底。“不要!您拿回去。”邱大妈还没来得及表态邱大爷先说了。邱大妈本想留下,听老头子这么一说,不得不拿起包袱往龙新芳手里塞。龙新芳不肯要,俩人把包袱推来搡去。邱大爷看看窗外,说:“影响不好、影响不好,这时候。”龙新芳说:“没人看见。我走的快,又下雨,胡同里没人,院子里也没人。”
邱大妈送龙新芳回来进屋,邱大爷和孩子已经把包袱打开,里面是龙新芳的几件旗袍、缎子小坎肩、小棉袄和两双女式皮鞋。
邱大妈一儿一女,弟弟拿起皮鞋端详,小芹从他手里夺过去,“一个男人看这个干吗?这是女人穿的。”她说。她已经把这些东西看成自己的了。
邱大妈见女儿拿着旗袍在身上比划,说:“穿上。让我看看。”
小芹答应一句。
“穿这个干吗?资产阶级的玩意儿。”邱大爷说。
穿上旗袍小芹从里屋出来,“我看见这些玩意儿心里就隔应儿,箍在身上,撅着屁股跟妖精似得。”邱大爷说。
“真好。”邱大妈笑得满脸起褶儿,过去摸女儿的腰,弟弟惊喜地看姐姐。小芹问大家怎么样,走到镜子前面照。镜子太小,她摘下来举到远处左右端详,然后不满地说:“瞧咱们家这破镜子吧,照见鼻子照不见牙。难怪人家有钱人家都有穿衣镜。”
“喝、喝,刚穿上这玩意儿就嫌咱们家穷啦。行,明儿个给你买个穿衣镜,姑奶奶。”邱大爷不满地看女儿,又责怪地看老伴。
“挺好的,多好啊,这旗袍就像给咱们小芹做的似得。咱们小芹一穿多尊(俊)那。挺好,是不是?怎么说来着?”邱大妈在女儿肩膀上摩挲,“洋为中用,对,洋为中用。这旗袍看谁穿,咱们工人穿就不是资产阶级。我看咱们小芹穿上这旗袍挺好。”邱大妈说。
“有工人穿这玩意儿的吗?啊?你看有工人穿这玩意儿的吗?有吗?资产阶级的就是资产阶级的,哪个工人敢穿这玩意儿?”邱大爷说,“这就跟兔子和黄鼠狼似得。兔子就是兔子皮,黄鼠狼就是黄鼠狼皮,你兔子非披上黄鼠狼皮,那叫什么事啊。”
“想穿就穿呗。您别老‘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我不爱听。”女儿说爸爸,“我妈说了,洋为中用。资产阶级的怎么啦?文化大革命把资产阶级消灭,咱们工人就可以穿。这玩意儿——”她拍身上的旗袍,“这玩意儿就是咱们无产阶级的了。明天我就穿它上班。” 
她身上是一件府绸质地的,她又拿起另一件紫色的举在灯下看,猜测是什么料的。
“一次文化大革命就想把资产阶级消灭光?你想的美,做梦去吧。这是毕其功于一役。苏联革命五十年还说‘修’就‘修’了呢,你就想一次革命把资产阶级都消灭?毛主席说了,和资产阶级至少斗争一百年。一百年,知道吗?一百年以后还有一个防止和平演变的问题。这就跟除四害一样,年年除、年年有。”邱大爷说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现在半天工作、半天政治学习,他知道了一大堆革命道理,比过去几十年知道的还多,现在十分有必要给人家展示展示。
“一百年?好家伙,毛主席今年都七十多了吧?斗争一百年谁领导咱们啊?”邱大妈担心地说。
“当然毛主席啦。红卫兵说了,毛主席能活二百岁。”小芹弟弟说。
“什么二百?二百五。”小芹说。
“不准说‘二百五’!污蔑毛主席。”邱大爷说小芹。
说到明天红卫兵来胡同检查四旧,邱大爷说李殿赋是不是害怕啦,做贼心虚,邱大妈眼睛看着墙角琢磨老头子这句话。过去阶级斗争观念不强,相互往来不大注意这些,真没准李殿赋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一只土鳖虫沿着墙裂缝往上爬,邱大妈想得入神对它视而不见。儿子过去捉住踩死,出去扔到鸡窝里。
小芹不高兴地说爸爸和李殿赋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人家有什么问题还能不知道?又说李叔叔家的大哥、大姐都是共青团员,她自己还不是呢。要是人家有问题,孩子能入团吗?
邱大妈说邱大爷的话有理,知人知面不知心,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小芹白眼看妈妈,说:“喝,您现在当主任了,这么说。没当主任时,三天两头往人家屋里跑,也没听见您说‘阶级斗争复杂’,还老要人家东西。这时候又‘知人知面不知心’了,您啊,忒不仗义。”
“谁要啦,是他们给的。”邱大妈连忙解释,“我说的阶级斗争复杂,是指外面的人,不是说‘二十二号’他们啊。要说你李叔这家人还是挺好的,上回你弟弟闹肝炎借他们的钱,还没还呢。”
邱大爷看儿子,点点头,说:“‘二十二号’人是不错,他们和齐老头子有矛盾,明天看情况。说实在的,齐老头子那个人我看着也不怎么地,他明天真要是借红卫兵整‘二十二号’,你是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当——然。”邱大妈拉着长声说给女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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