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靖康亡国耻
汴梁城外泡子河 日 结着薄冰的河面有七丈多宽,冰面下水声汩汩,河边金兵的毡幕帐篷密密麻麻,望不到边。 金兵分头在打造云梯,修治船只,敲打之声不绝。 粘罕等锦帽貂裘,出帐巡视,穿过忙碌的队列,直行到河岸边,牛皮靴下的冰块不断碎裂。 粘罕走在最前面,脸上毫无笑意:“各路勤王兵分别行进到了哪里?拣要紧的报。” 他身后的兀术连忙接过小番手里的文书:“我来吧。奉命勤王的共十三路兵马,离我军最近的是原济州节度使、新加封南面都总管的张叔夜,起兵三万,前部已在洛阳下寨;兵力最雄厚的是关西五路宣抚使种师道,号称二十万,已经越过咸阳,一路还在招募兵马;挺进最快的是磁州知州、原东京留守宗泽所部,三天就从磁州进抵中山府,不过兵力最为薄弱,能战之兵不到一万,此外还有东道总管胡直孺、北道总管赵野诸路,数目约在三五万之间,我看还是容易对付的。” 粘罕说:“哦?容易在哪里?你又打算怎么对付?” 兀术气定神闲地:“种师道这次是抱病出师,走得最缓慢,不足为虑。王兄可以派一支生力军前去抢占潼关,多布营寨,以逸待劳,足以抵挡他那有名无实的二十万兵。宗泽兵力单薄,势必要与张叔夜合兵,请再选一支精骑插向河洛一带,迫使宗泽滞留在中山府无力北上,就成不了气候。其余各路,从行程上看,大都是隔岸观火,只要张叔夜这一路受挫,可以不攻自破。” 粘罕仍在沉吟,右路元帅斡离不已露笑意:“看来兀术郎君是胸有成竹了。送你一坛好酒,把你想的都说出来吧。” 兀术笑了笑,略含腼腆:“最叫人担心的反倒是城下。汴京建都已有二百多年,城高池深,坚固无比,这是第一;第二,中原的天气叫人摸不透。要是再冷几天,河面冻结实了,当然最好,我军可以踏冰登城,省不少事,可如果天气回暖,这七八丈宽的河面一两天就越不过去,更头疼的是漕运一旦解冻,陕州的宋军就可以顺流而下勤王;第三,孩儿们自海上起兵以来,从来都是奔袭穿插,野战在行,攻城就差多了,粮草也很吃紧;其四,就是我军还不到十万,即便拿下东京,又怎么安置成千上万的俘虏?我看,还是得从里面下工夫。” 粘罕插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看,在哪里囚禁人质为好?” 兀术指向远方一片青黑的城垣:“王兄向那边看,此城名叫青城,是历朝的宋帝为了祭天而修建的斋宫,所以周围不许建造民居田地。不如就把囚所设在这里,兼做中军大营,一来,再多的人犯也足够安置,二来可以扼守汴京咽喉,震慑正面来犯之兵,三来地面广阔,可供骑兵驰骋,破城又快了一天。” 粘罕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设也马!” 设也马立即上前俯伏:“请父王发令!” 粘罕一字一顿地:“随你用什么办法拿下青城,今天晚上我就要搬进去住。还有,给宋朝天子下书,明天我要在他的家庙里和他谈和议,叫他多多准备子女金帛,任我挑选。还有,去娄室郎君军中传令,要他明天一早开往潼关,不许放老种相公一兵一卒进关勤王,去银术郎君军中传令,要他的骑兵连夜穿插至洛阳,拦截宗泽,并从侧后袭扰张叔夜。快去!” 设也马起身行了个礼,飞也似地去了。 粘罕转向兀术:“马上要打汴京,要想速战速决,恐怕就只有少向父王交纳一点了,我看还照老规矩,破城之日,准许剽掠三天,让所有尽力的人,都尽兴!你看如何?” 远近顿时一片欢呼,连站哨的军士们也将长矛扬起致意,兀术环顾左右,把话咽了下去。 一个金兵匆匆上前参见:“禀三位殿下,河岸边一处洞穴里挖出宋军废弃的三百多门火炮!” 兀术惊喜地抢先问:“还能不能用?” 金兵说:“炮身引线都在,安上炮架就能用!” 粘罕激动得合上双目,又猛地一击掌:“天意啊...立刻填弹,全体朝向南薰门,轰击!”
汴梁城南泡子河岸 日 一个番兵挥动令旗。 排列在河畔的上百尊黑凛凛的炮台同时轰鸣,上百发炽烈的炮石裹着烈焰,流星般划过河面。 对岸的多处箭亭和城垣起火,几处城墙崩塌。 城堞后没有一个兵士探头,只有垛口稀疏地射出几箭,都漂在河水中。 粘罕站在望台上,手扶柏木栏杆,心满意足地看着。
汴京街市 日 伙计们收拾望旗,掌柜的忙着上门板。 推独轮车、挑担子、卖糖葫芦的各色行人们夺路奔逃,神色惊惶,自相践踏。 一发发炮石的爆炸声忽远忽近地响起,震荡着街头巷尾,和哭喊声,拥挤声,叫骂声汇成一片。
汴京宫城文德殿 日 新君赵桓背着手,在御案前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愁眉紧锁。 兵部尚书孙傅执圭出班,声音和目光都很沉静:“陛下,臣以为,能不战而退敌当然最好,但不能不有所准备。此刻起用李纲还不晚...” 赵桓不耐烦地摆手:“又是李纲,朕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难道除了李纲,就再找不出一个可以替朕分忧的吗?” 孙傅正要回答,张邦昌出班:“臣以为,李太师德高望重,确实是为君父分忧、为国家纾难的不二人选,但此刻他毕竟身在千里之外,对这里的形势又无切身之感,就算奉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这是一步险棋,万一密诏落到金人手里,就连谈也不许了...” 赵桓频频点头:“那依卿之见?” 张邦昌皱起眉头:“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金兵的攻势,尽力和他周旋,不出半个月,各道勤王兵就可抵达,到那时社稷安然无恙,天下百姓也会感念称颂陛下的良苦用心。” 赵桓长吁一口气:“能这样是最好...此行关系我大宋庙堂社稷之安危荣辱,卿以为朝中谁可以出使金邦,达成和议?” 张邦昌凛然地:“此事非同小可,既不可失国格,又要懂得权变。要是陛下实在没有合适的人,臣愿意一试。只是...” 赵桓的两眼放光,又黯淡下来:“卿愿意去,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朕为你做主!” 张邦昌吞吞吐吐:“金人那头是国相亲自主持和议,臣品级太低,怕金人不肯见,就是见了,也不把臣放在眼里,臣之荣辱进退是小,为的是大宋江山社稷...” 吏部侍郎李若水忽然出列,激切地:“陛下,臣也愿出使金邦!” 赵桓没有理睬他,肃然地转向黄门:“即日起,少宰张邦昌加封太宰,赏九锡!张相公,你看这品级够了吗?” 张邦昌身子一震,眼圈已红:“臣粉身碎骨,也难以报陛下隆恩!” 赵桓动情地解下御袍,由内监送下:“相公一路珍重!朕就不远送了,外面风寒,披上它吧,也壮个声势!” 张邦昌的眼眶湿润了,以头碰地三响,退下大殿,昂然而去。 赵桓目送了一阵,转入内屏。侍女放下了乳黄色的纱帘。 黄门手执拂尘上前:“退朝!” 朝臣们分头散去,孙傅叹息一声,正要出殿,被黄门拦住:“孙相公,圣上请您再留一步。”
汴京宫城丹凤门 日 天空中飘荡着绵绵冬雨,西风摇撼着雨中光秃秃的林木,平素熙熙攘攘的街市显得清冷而肃杀。 张邦昌身披御袍,在一队禁军护卫下登车。 车夫回头轻声地:“相爷,咱们走哪条道?” 张邦昌威严地横他一眼:“这你还要问我吗?” 车夫说:“眼下京城人心惶惶,保不定有刁民滋事,小人想,还是拣僻静之处把稳些。” 张邦昌放下了帘子:“再说吧。先去内库。” 车夫左手扶辕,右手一甩鞭梢,抽到马背上,车驾辚辚行驶在风雨如晦的行道上。 远处,康王府太监康履正下马,不由看住了。 一个禁军过来:“看什么呢鬼头鬼脑的?哪个府的?” 康履忙从怀里取出一张金灿灿的帖子,下面压了一锭元宝,塞到禁军手里:“哦,咱是康王府的,就是和今上同胞的九殿下,他特地叫咱给少官家递个帖。”
汴京宫城天章阁御书房 日 赵桓换下了常朝的衮服,轻快了不少,眉宇间仍然纠结着有一段忧闷:“相公随意坐吧,自打太上移居龙德宫,这里就没仔细打扫过,朕的日子难哪。” 孙傅忙说:“陛下一身系天下之重,岂能事必躬亲,只要拿好大主意,就是天下臣民之福了。” 赵桓瞥了他一眼,端正坐姿:“主意越大就越难拿呀。金兵欺人太甚,朕何尝不想放手一搏,可正和你说的那样,朕一身系天下之重,不能拿祖宗的江山社稷去冒险,总要有个万全之策才好。” 孙傅略一思索:“历来都城被困,无非三策。一是战,二是和,三是迁都。据目前形势看,第三条断不可行,因为东京已经三面被围,金兵又擅于奔袭,圣驾一动,千乘万骑,难以善后。依臣之见,最稳妥的还是固守城垣,以议和拖延时日,等待勤王之兵。此外,还要及早安定民心。” 一个内侍入殿,呈上一封帖子:“陛下,康王殿下有平安帖子送到。” 赵桓展开帖子,看了一眼就搁在案上:“这个老九,真能沉得住气。都什么节骨眼上了,别的郡王哪个不是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被朕想起来,亏他还有心思向朕问安。真是猜不透的一个人。” 孙傅肃然道:“臣窃以为不然。九殿下机敏过人,心思从不外露,这回递来个平安帖子,一定另有深意。” 赵桓再次拾起帖子,前后翻检,终于在内页发现了一行潇洒的米体字,他不由轻声念出:“倘国家有事,愿陛下勿以一亲王为念。臣弟在所不辞。” 赵桓的眼睛潮湿了,轻轻念叨了一句:“九弟...”
汴京康王府后堂 日 桌上一副棋局已残,桌边的赵构还在凝神思索,香炉里的香就快燃尽。 侍从们屏息在帘子外伺候,连头也不敢探一下。 一个懵懂的内侍掀帘:“王爷,刚交巳时,您该用膳了。” 赵构的身躯纹丝不动,左手却已经抄起案上的砚台,看也不看就飞了过去,正中那内侍的额头。 内侍惨叫一声,捂住流血的前额转出。
汴京康王府后院回廊 日 康履匆匆从垂花门进来,正与受伤的内侍撞上:“康公公,您怎么才回呀,殿下他就这么一动不动,跟自己下了半天的棋。” 康履踮脚瞄了一眼帘内,没好气地:“知道了。都把眼珠子放灵光点,手脚放轻巧点。谁要敢再挑事,我生掰了他。” 赵构冷冷的声音已经传出帘外:“差使办得怎么样了?” 康履的脸上立刻堆满笑,赶着步子进去:“都妥了。奴婢还怕宫里人不当事办,特地多留半个时辰,听准了回信才来回王爷的。听里面人说,少官家这回动了真情,说亲兄弟也得分人,这么多亲王里头还就九殿下靠得住。奴婢看...” 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他:“叫你打听的事呢?” 康履忙说:“忘不了。这次朝会有点蹊跷,唐耿几位主和的相公都不在,看来少官家是要变主意了。可又没听说调动哪路勤王兵,单单把张邦昌这条老泥鳅从少宰提成太宰,去和金人讲和。朝会散了之后,只有孙相公的轿子还停在那,想必是皇上留他独对。王爷,我看咱们不用操别人的心,弄清楚孙相公是什么打算不就都有了吗?” 赵构似笑非笑:“你果然长进了...把朝廷看得跟个琉璃弹样的透彻。要是再读几本书,还不把那些三公九卿都比下去...可惜呀,你只有半条身子...半条也不要紧!你看童贯!” 康履扑通跪倒:“求求殿下,就别再消遣奴婢了!奴婢算什么东西?打从开府建牙就跟着王爷,要是连这点悟性都没学到,那不是给王爷丢脸吗?” 赵构心花怒放,没注意到窗外隐隐的喧闹声:“好了好了!不过一句戏言罢了,真没瞧出你还有脸皮薄的时候!去洗个手,陪我把这副残局下完。” 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康履神色不定:“王爷还是先用膳吧。奴婢出去伺候一会。” 赵构的笑容收敛了,侧耳静听那喧闹夹着脚步的巨声仿佛正向这边逼近:“也好,你出去看看是怎么了,立刻来回我。” 一个王府护卫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扑进门内,连下跪的礼节都忘了:“回王爷,不好了,...府第...叫人给围了...” 赵构霍然起身:“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不弹压?” 护卫舒过气,怯怯地:“回王爷,是一班...太学生。上回东京被围,也是他们几个领的头。已经走了许多王府了,都是礼送出门,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所以...” 赵构的眼睛突然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哦?是他们...别的王府都不见?——来人!” 众人迷茫地应声:“在!” 赵构的目光中充满着激越:“更衣!”
汴京康王府正门前街 日 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连照壁墙垛子上都攀满了人,一张张都是愤激的面孔。 紧闭的左右角门外是成群的白衣士子,比起来看热闹的贩夫走卒要稠密得多,有的还攥着书卷,仿佛刚从书院冲出。 一个高个的太学生正手笼着嘴大声疾呼,底下聚拢了上百的百姓、士子和军健:“东京的百姓们,科场的同道、同仁们:你们情愿放下手里的活计,听我狂生一言,在下深为感奋。但这感奋不归我陈东,而是大宋的江山有幸!大伙都明白,我朝受女真的欺凌,早已经不是今日,但以今日最为危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重重高墙内传出。 人们自觉地停止了喧哗,听着那脚步的声音,涌向各个门房,王府的护卫们不得不步步后退,几乎紧贴着铜钉大门。 一个哀求的声音:“殿下,您要见谁奴婢去传,这使不得呀!中门除非接旨和接驾,连过年都不能开!万一朝廷怪罪下来...” 赵构激昂地:“我大宋的都城都在金人嘴边,还谈什么朝廷怪罪?你自己不开,还等着金兵来开吗?” 人群轰然叫好声中,中门徐徐洞开。 赵构全套朝服,一手托着一方锦匣,缓缓迈出大门,扫视四周,气宇轩昂。 远处的墙根边,一个粗布棉袍的青年手笼在袖里,含笑注视着这一幕。 赵构清了清喉咙,四旁立即鸦雀无声:“今天真是蓬荜生辉啊。诸位都是经天纬地之大才,是我大宋的栋梁,平时请都请不来。哪位是陈东先生?” 陈东连忙挤出人群,上前长揖:“晚生陈东,见过康王爷。王爷认识晚生?” 赵构微微一笑,上前执住他的手,柔声地:“上回东京被围,头一个上书请命,吃了开封府官司的也是你吧?好一个狂生!难得这次你还有这么大的胆色。家里都安顿好了吗?你自己名垂青史是一回事,不要连累到他们。明白吗?” 那个粗布棉袍的书生上前:“陈年兄,上回的事,要不是康王爷从中斡旋,你怕是连命都送掉了。” 陈东不禁热泪纵横:“多谢康王爷!晚生等一连拜会了七个王府,都是闭门谢客,王爷反倒大开中门,推心置腹,这一笔将来一定会留在史册上!如今金人再度兵临城下,朝中议论纷纷,五个相公有四个赞成议和,不知王爷是什么主张?” 赵构低头思忖片刻,踱到侍从为他摆好的长椅上落座,神态凝重:“国事艰难,本来不是高谈阔论的时候,而且小王一向深居简出,自封王以来口不言政,手不沾权,朝野内外众所周知。可是今天,我却不得不说几句。目前的情形,诸位都明白,小王也不必有所隐瞒。自从唐耿两位相公主持和议,惟恐得罪金人,遣散了先期赶来的两路勤王兵,东京已是岌岌可危。这想必也是诸位最不能忍的。但大敌当前,最要紧的还是上下一心。否则不但于事无补,反倒是帮金人的忙。诸位说是吗?” 底下立即一片骚动,不少人在点头。 陈东倔强地扬头:“那么康王爷以为,是以和为本还是以战为本?” 赵构斩钉截铁地:“虽说和也好,战也好,都必须见机行事,因时制宜,但小王深信一点,金人贪得无厌,居心叵测,只要小王还在位一天,就与金人势不两立!就在各位聚会时,小王已经向圣上请命,自告奋勇出使金邦,就算不能扭转大局,也要慷慨陈词,据理力争,为我大宋争一口气!” 人群欢声雷动,太学生们几乎都流下了泪,外围的百姓越聚越多,填塞了整个长街。 那个粗布棉袍的书生也分开人群,上前深深一揖:“康王爷说出了我们大宋百姓的心声!倘若朝野上下都能抱如此心志,鞑子还能猖狂下去吗?请受在下一拜!” 赵构虚扶一把:“请教尊驾名讳?” 陈东欣慰地插口:“禀王爷,他就是今科的状元秦桧,和晚生同年,同样的满怀忠义,他可比我老成练达多了。” 赵构的神情有些震动:“哦?原来足下就是近来名震京华的新科状元秦长脚?” 底下哄堂大笑,让秦桧又是激动又是难为情:“王爷也听说过在下的绰号?” 陈东凑趣:“王爷有所不知,今天可是状元公大喜的日子,他十年寒窗,早就定下了婚约,可就因为没有考取功名,迟迟没有娶亲。这一科发榜之前,他发过重誓,如果不是头名,决不成亲。” 赵构开怀大笑:“果然有志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家安度良宵,却穿得这么寒酸,跟在他们后头跑腿?准假了吗?” 秦桧更为拘谨:“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哪还有心思洞房花烛?但愿天下太平,日日都是良宵。这一点,贱内与在下同心。” 一个闲汉的声音忽然冒出:“千岁您就放心吧,他那娘子可不是寻常角儿,这会子多半是在洞房里点喜钱呢。” 笑声再次响起,热烈得近乎癫狂。 陈东摇了摇头,低声向赵构:“王爷,您看...” 赵构默默点头,干咳一声,人群刹时静下来:“请各位肃静。小王还有最后一句话,四个字,家国一体。以家为国,譬如本王,以国为家,譬如陈东、秦桧。他们和本王想的或许不一样,但只要明白一点就够了,无论金兵掠走我多少疆土,心上有国,就是国。早晚有重整河山的那一天。心上有家,才是家。在国家蒙难之际,不思为国出力,只想着自己家的,不能算是有家,国破了,离家破人亡也就不远了。你们不是还要给张相公送行去吗?就把本王这四个字带给他,要他好自为之!” 赵构说着,取出盒子里的那尊望天吼,高举过头,碧玉的兽身在阴霾下分外夺目,如闻怒吼。
相州汤阴县永和乡岳家庄 夜 浓云蔽月,清光有限,溶溶洒满高低不平的屋脊。 风声凌厉如怒吼,在黑漆漆、空荡荡的村寨间游荡,卷起瑟瑟落叶。 风声低落下去,却更悠长,像有千军万马在悄悄地驰骋过村庄,由怒吼转为呜咽。
岳家庄岳飞卧房 夜 帐幕低垂,鼾声隐隐,冷月透过木窗,投射在板壁上。 一阵金石相激的声音在室内某个角落响起,虽然极其细微却铮铮不绝。 床榻吱呀一声,仿佛是有人翻了个身。 那铮铮之声还在回响着,窗外的风声又紧了起来,里外遥相呼应,起伏有致。 急风透过窗户,吹开了帘幔,露出一把青黑的长剑,正斜挂在墙壁上,剑柄下的剑刃脱鞘而出,又落回鞘中,如此反复,发出很有韵律的声响。 仿佛是受了感染,靠在墙角的那杆黝黑的长矛也左右摆动,矛尖轻轻叩着墙壁。 窗外的风声大作,如波涛在呼啸,直至吹开了两扇窗户,灌入室内。 岳飞猛地掀开被子,半坐起身,沿着墙壁摸索过去。 室内仍然漆黑,仅有朦胧的月光勾勒出他脸部强硬的线条。 李氏也下了床,睡眼惺忪地挽着发髻,点上烛台,映出一张娟秀的脸:“怎么了鹏举?” 满室的陈设在灯下历历在目,声响也悄然消泯在这片光亮中。 岳飞上下打量一番,坐回床沿:“奇怪了,方才明明有响动的,怎么灯一点上就…” 李氏有些难为情:“会不会是风?” 岳飞摇摇头:“那声音和针一样尖,又带着颤音,虽然是头一回听,却很耳熟,像个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 李氏的眉尖一蹙,上前摘下湛卢剑:“奴家明白了!会不会是它?” 岳飞的眉宇猛地舒张,一把抓过,侧耳静听:“十有八九是它。可这又说明什么呢?” 李氏说:“你这把剑不是从东京得来的吗?莫非是东京有变?” 岳飞警悟地起身:“有道理。什么时辰了?” 李氏屈下几个指头默算起来:“还有半个时辰到丑时。你这是…” 岳飞飞快地披衣蹬靴:“我越想越不对。到县里打探消息去。听说鞑子已经兵分三路渡河,绕开洛阳直插东京,李纲相公和宗老元戎他们又贬的贬,走的走,弄不好就…” 李氏嗔怪地:“看把你急的,这时城门都没开。你不是常说,为将者要每临大事有静气吗?怎么,这么快就把持不住了?” 岳飞浓眉紧锁:“要真是东京有变,一刻也不能等。等天一亮,我和王贵他们先分头去找刘抚院和宗老元戎打听,说走就得走。家里,就全交给你了。” 李氏点头:“你只管安心去吧,临行给娘磕个头就成,我爹那里,我打招呼。对了,快到隆冬天气了,爹怕我受寒,特意叫人从县衙置办了两床被褥,说定了后天送过来,你不如停两天再走,县衙里消息灵通,又有邸报,一定能打听得到。” 岳飞深情地凝视向妻子:“你受累了。今后,外头的事我来。家里就够你操心的了。” 李氏掩口微笑,起身将剑挂回板壁上:“官人又说傻话了。这家是你一个人的吗?这国也是你一个人的吗?咱们成亲那天的话,你全丢到脑后去了。” 岳飞被说得有些局促:“不是这么说。这些事本来就该我来。...都闲了两年了,你就不怕剑放久了会上锈吗?” 李氏浅浅一笑,五指轻轻掠过剑身,眼中泛起一丝忧伤:“好剑也不用时时出鞘啊。真到出鞘的时候,就很难再收回了。”
汴京南薰门外 日 上百张硬弓同时靠上城堞,在蒙蒙亮的天幕下颇具声势。 城门乍启,吊桥放倒,先是开出两队禁军,在河对岸列阵迎候,随后是几个乡民打扮的百姓赶着上百头牛羊上了吊桥,紧接着牛羊的又是几大车的绸缎和粮米,车上都插着青龙牙旗,在西风中招展。 一溜十几辆粮车过完,张邦昌乘坐的车驾才巍巍开出城门洞,上了铁索吊桥,身后是两行旗牌鼓乐的队伍,吹吹打打在最后压阵。 张邦昌扭回头,看着最后一队接上来,垂下了眼皮,几乎与此同时,城门在他身后轰隆隆合闭了。 河岸上的一个指挥躬身行礼:“张相公劳苦!末将只能送到这里了。等相公回来时,末将还在这里接。” 岸上列阵的校尉们一齐行礼。 张邦昌毫无表情地只一颔首,统率着成群的牛羊和车队穿过行列。 一个准备将在他们远去后向同伴附耳:“看他那排场,哪像是议和,倒像是去迎亲。” 同伴立刻变了脸色:“小声些!你不要脑袋了!还迎亲,要是谈不拢,回来就改送丧了。” 方才辞行的指挥巡视过来,两人连忙恢复了肃穆,昂首挺立。 那指挥轻轻叹了一口气:“收队收队。都给我听着,官家这几天保不准要巡城,都给我精神点,勤快点,听明白了吗?都三个月没关饷了,下个月的饷银再泡汤,就真连西北风都不够喝了。”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中军大营 日 条案上摆满各种熟肉,不少是全羊全牛,金军将帅围坐在毡子上大吃大喝,谈笑风生,杯盘还在不断端上。 斡离不笑着抱来一个大鼎:“来来来,我送各位元帅每人一只羊羯子,说话就要打东京了,没力气不行,都给我放开来吃。吃饱喝足了,豁出去干,把他老少皇帝都捉过来,还有后宫里的女子,人人有份!” 一个猛安放下手里的肘子,抹一把油光光的嘴:“谢二皇子。孩儿们早就等这一天了,可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还要和他谈什么和议?从前打上京,打燕山府,都没这么费事,二皇子莫非还怕孩儿们拿不下那东京?” 粘罕正吃得红光满面,闻言大笑:“问得好。议和就是叫孩儿们少费点力气,让他们自己乖乖把财宝美人送过来。” 那猛安想了想:“末将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要他们自己送来?他们要是隐瞒怎么办?还是自己去搜好,又痛快又干净。” 粘罕收敛了笑容,摇手说:“必须要他们自己送来。中原地大物博,无奇不有,光一个东京的金银财宝,就够盖十个黄龙府,还绰绰有余。这还只算宫里的,京城不少大户还有私财,你都能找得到吗?就算找得到,搬得完吗?把他们逼急了,一把火烧掉,你说吃亏的是谁?” 猛安眉开眼笑:“末将全明白了,王爷英明!可宋朝的勤王兵离这里也不远了,他们要是拖怎么办?” 粘罕瞪他一眼:“这还用你提醒吗?再拖也就是明天一天了。想必他们的使臣都在路上了。四弟,你估计他们会派谁来议和?” 坐在帐角一直沉默的兀术屈下几个指头,沉思半晌:“小弟以为,多半是张邦昌。” 粘罕眉头微耸:“我看未必。大宋朝廷有的是一品二品,张邦昌只是个少宰,哪就轮到他了?” 兀术自若地:“这小弟也盘算过了。可算来算去,蔡京父子早已罢相,唐耿两位因为擅自遣散勤王兵,惹得小皇帝很不高兴,这次是准定派不上了。孙傅是兵部堂官,按说够格,可这时还兼着开封府尹,走不开。此外就只剩下张邦昌了,他虽然只是个少宰,但要想升堂入室,与王兄分庭抗礼,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 粘罕连连点头:“四弟真是把汉人都琢磨透了。那好,我们就...” 一阵鼓乐声传来,众人都移过了目光。 一个小番进帐禀报:“报各位殿下,宋国使臣张邦昌到,正在辕门候见!” 全帐顿时响起一片嘘声,粘罕第一个起身:“走,看看去!” 兀术起身:“还是小弟去吧。”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中军辕门 日 两个小番上前搜检张邦昌带来的乡民,还有的在清点牛羊数目。 一个猛安服色的金将手一指张邦昌,用不熟练的汉语说:“你,下来,搜搜。” 张邦昌无奈地下马,举起双臂。 那猛安大大咧咧上前,正要动手,被一只马鞭拦住了身子:“蒲卢温,不得对张大人无礼!” 那猛安一惊,连忙与兵士们一同退后一步跪地,分开一条大道:“四殿下吉祥!” 兀术彬彬有礼地走来,向张邦昌行了个汉人的礼节就闪到道旁:“大人受惊了。先要恭喜大人荣升一品咯。我是金国统帅完颜宗翰的胞弟,元帅多贪了几杯酒,不能起身,特地命我带大人进去。请。” 张邦昌不禁有些尴尬,连忙还礼,和他并肩而行:“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怎么样,这汴京的天气还习惯吗?” 兀术笑笑:“别提了,你们南朝什么都好,最糟糕的就是天气。我还好说,元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原本约定是今天攻城的,既然大人到了,又带了这么些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卖个面子,缓他两天。我们金人是最喜欢交朋友的。” 张邦昌说:“那是最好,下官此来,就是缔结两国之好的。既然是朋友了,元帅面前,还望殿下美言。” 兀术突然提高声调:“好说,南朝那头,就交给大人了。事成之后,我保大人封侯!” 跟随张邦昌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 张邦昌脸色骤变。 兀术看看左右,装作歉疚地:“哦,没什么,没什么,我和张大人就是聊得投机罢了。你们不可猜疑。大人,请!” 张邦昌沉着脸:“殿下请。”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中军大营 日 两把雪亮的弯刀一左一右架到了张邦昌颈旁。 张邦昌一激灵,捏住锋刃,轻轻移开:“元帅这是什么意思?” 众将帅虎着脸,无人应答,粘罕仿佛置身事外,歪在狼皮褥子上,用刀从一块巨骨上剔下肉填到嘴里。面前已经吃出一副羊的骨架。 张邦昌又说了一句:“元帅的胃口真大呀。可肉要一口一口吃才有味道。” 斡离不一挥手,叱退刀斧手:“张老先儿,你少在这装糊涂。孩儿们卤莽,都是因为你南朝背信弃义,去年就商定割让河间三镇给我朝,每年纳岁币二百万两,绢八万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从中山府撤兵,绢的数目也没凑齐?你们老小官家到底在玩什么名堂?你以为本帅是和上次一样,拿不下东京才催着你来议和的吗?” 张邦昌脸色微变:“岂敢。” 粘罕面如严霜,声如洪钟:“敢不敢本帅都要告诉你,你们的四路勤王兵指望不上了。哈迷蚩,把今日我军各处的呈报读给他听。” 一个青年文官打开一份文书,严肃地:“是。张老先儿,你可听好了:真定府哨探,关西五路宣抚使种师道昨夜亥时病故于军中,余部向太原、云中溃散;洛阳哨探,宗泽前部已被我军击溃,退守相州;河间府哨探,南面都总管张叔夜所部遇娄室郎君截击,剩余两万嫡系兵赶向东京,现娄室郎君已分出精锐尾随追击。其余各路,粮草均告不足,日行仅八十里。...” 张邦昌神色惨然地打断:“不必再念了。” 粘罕满意地目示哈迷蚩停住:“怎么样,张老先儿,还有什么话说吗?” 张邦昌摇摇头:“亡国罪臣,死有余辜,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元帅把十万雄兵摆开,却迟迟不攻城,不就是在等一个领路的吗?如蒙不弃,邦昌愿效犬马之劳。” 粘罕笑了起来,眨着眼说:“那就太好了,得张相公相助,下东京就如同探囊取物了。相公放心,灭宋之后,本帅决不会亏待你。至少也是个太师。” 张邦昌微微一个冷笑:“元帅错爱了,邦昌何德何能,就敢位列三公?只不过眼见宋室荒淫无道,气数已尽,不忍苍生蒙难,才顺应天命,效力天朝,别的,早就看淡了。但愿王师破城之日,不要难为故主,荼毒百姓,罪臣就感激不尽了。” 粘罕说:“天朝论功行赏,惟才是用,相公就不要推辞了。” 张邦昌面如铁石:“如果元帅一定要录用罪臣,就让臣安抚遗民吧!大宋开国数百年,从没有过如此浩劫,要想尽快稳定局势,还得以汉治汉。罪臣责无旁贷。” 粘罕凝视了他许久,才郑重点头:“本帅明白了。不过以相公的功劳和才干,光安抚遗民似乎太小了些。这样吧,本帅暂许你为楚王,总领汴京。先说说有什么好计策可以破城吧。” 张邦昌迟缓地:“四个字,外松内紧。元帅拥兵十万,三面合围,就是用笨办法,也不难破东京。难的是善后。要知道东京已经六朝为都,根深蒂固,仅仅攻破京城,俘获皇帝,还不算是灭宋,大宋四境之内还有禁军百万,只要辅佐一个宗室,两三个月就可以重建宗庙。所以,要想一举灭宋,头一条就是断绝他的子孙。凡是宗室,一个也不能漏网。” 粘罕点头,脸上已无嬉笑,内心则深为震动。 张邦昌不动声色地:“这只是第一步,要想彻底消除后顾之忧,还必须及时遣散各路勤王兵。元帅可以暂不攻城,而把纳贡的数目再提三倍,宋室要想苟延残喘,必然照办,等他掏空内库,再向民间摊派,就是有兵马勤王,也抽调不出粮饷了,如此则兵马寸步难行,而且会招致民怨沸腾,东京不攻自破。这是罪臣一点拙见,元帅以为如何?” 所有人都听愣了,斡离不和兀术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兀术的画外音:“想不到此人如此奸诈,大宋岂有不亡国之理?今后连我们也得防备着他...” 粘罕第一个憬悟过来,抚掌大笑:“张老先儿果然有经天纬地之才,相见恨晚!——哈迷蚩!” 哈迷蚩就在座前起身:“元帅请吩咐。” 粘罕笑容满面:“按张相公方才说的两条要害,重新拟订条款!限于午时前完稿,交张相公带回。” 哈迷蚩应命退下。 粘罕转向张邦昌:“还得委屈相公再回去一趟。本帅这就赶写奏本,与各位殿下联名保奏相公。再给相公透个底,国不可一日无君,破汴京之后,还要再立一个新官家,只要相公能令我军在汴京站稳脚跟,我看这个皇位落不到旁人身上。” 张邦昌怔了一下,突然行到大帐正中,面北站立,撩袍参拜,粘罕连忙一把搀起。
汴京州桥 日 西风怒号,汴河上空密云不雨,河面冰封如镜,朦胧映出河岸边的枯枝。 几只乌鸦飞立其上,叫声哀切。 车驾碾过古老的桥面。 车帘内的张邦昌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汴京内城棋盘街 日 车驾行过空荡荡的棋盘街。 家家店铺关门闭户,行人寥寥,冷冷清清。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张相公出使金营回来了!” 数不清的乡民百姓从瓦肆、巷陌、牌楼间涌出,越聚越多,从四面八方围向张邦昌的车驾。 车夫叫着苦,急忙转车北行,驶向宫城,百姓们追着车驾跑,喊声此起彼伏,七嘴八舌。 “张相公,鞑子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又要割地?” “相公,你看见鞑子到底来了多少人,增兵没有?咱们的勤王兵也快到了吧?” “都别吵,先让相公喝口水润润喉咙...” “相公,听说南道张总管的十万大军已经迫近外城,要不了三天就可以解围,是不是真的?” “你别放屁了,你说的那是北道总管赵野的大军,不懂别问!” “听说种老爷子病得不轻,这会还能勤王么?...” 张邦昌正要催促车夫,车停了下来,他随手披上御袍,微微闭上眼皮,一概不答。 一员全副披挂的武将带着几十名健卒跑步上前,人群如波浪般分开:“吵什么吵!东京人就会自己哄自己!还不让开?误了军机,你们谁的脑袋也保不住!” 人群一哄而散。 统制官来到车前行礼:“东京四壁都巡检、统制姚平仲参见大人!让大人受惊了,末将特来领罪!” 张邦昌轻轻扣上纽扣:“姚统制免礼。国家蒙此大难,百姓们惊惶不安也是难免的,你我就都勉为其难吧。” 姚平仲点点头,眼露杀气:“相公教训得对,光是百姓还没什么,就怕有奸细混进城里,到处煽风点火,遇见这样的人,末将绝不手软!相公请入宫吧,这里留二十个人护送,末将巡城去了。” 张邦昌眼皮一跳,点点头,吩咐启行。 姚平仲抱拳目送车驾去远,一个小卒附耳上前:“大人,你还送他做什么,听押牛羊的役夫说,他那些牲口都是运给金国,好叫他们吃饱,回过头再打咱们。” 姚平仲一把揪住他:“真的?” 那小卒沮丧地点头:“这我敢胡说吗?还不止呢,听说他一进金兵大营,就和鞑子的一个亲王勾肩搭背,那亲王说什么事成之后,保他封侯。这不是通敌卖国吗?官家怎么用这样的人出使?小人断定,他回来也是没安好心。” 姚平仲气撞丹田,拔剑出鞘:“娘的!这东京蛇鼠一窝!咱们这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卖命?!” 那小校愤愤地:“大人您到今天才明白?弟兄们早就想不通了!只要您起个头,给谁不是卖命?” 姚平仲挥剑横在他脖子上:“住口!咱们人是官家的,家可是大宋的!谁再敢说这种丧气话,我就以蛊惑军心之罪杀了他,还不准收尸!” 军士们一齐跪下,高声答应,如同长空下一串闷雷。
汴京兵部大堂 日 一个兵士快速上堂禀报:“报大人,找到了!张相公在州桥下被百姓堵住问话,刚刚解围。” 孙傅火冒三丈地狠狠摘下官帽,砸在大案上:“岂有此理,下民围攻朝廷命官!旗牌官!” 旗牌官慌忙上堂:“在!” 孙傅怒气未息:“火速点两队人马,号令兵马司、殿前司,每营抽出四十名巡城,全城搜捕乱民,有敢滋事者格杀勿论!还有,前些天那个带头闹事的陈东和秦桧也一体擒拿!我看谁还敢惟恐天下不乱!” 旗牌官高声应命:“是!可秦桧是状元,有功名在身,他要是...” 孙傅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状你妈个头!先抓起来再说!” 旗牌官连滚带爬出了大堂,又一个军士匆匆上前:“报,已经接到张相公,他没回家,直奔宫城去了。” 孙傅长出一口气,跌坐下来,又猛地站起身,戴好官帽:“更衣,备轿,入宫!”
汴京南朱雀门 日 大队步军四出,奔向各条街坊巷陌。 脚步声惊得鸡飞狗跳,行人躲闪:“奉旨擒拿乱党头目陈东、秦桧,知情的早报,无关的闪开!” 一队背插红旗的骑兵驰过大门紧闭的康王府。
汴京康王府茶室 日 云雾蒸腾,让每个人的面庞都朦胧难辨。 秦桧与陈东挑帘入内,气喘吁吁地同时下跪:“多谢康王爷!” 赵构正品着茶若有所思,见状只是淡淡点头:“起来吧,小王是为国家留才,谢什么。康履,给二位学士添座。” 陈东道谢入座:“王爷今天没入宫?听说张邦昌已经回来了。” 赵构伸出双手烤着火,苍白的面容忧心忡忡:“是啊。是战是和看来就要见分晓了。” 秦桧还是那身粗布棉袍:“王爷就放心吧,金人不把咱东京的底子掏空,轻易不会攻城的。” 正添着炭的康履剜他一眼:“状元公,说这话可得有实据呀。” 秦桧说:“实据是没有,可粘罕不是傻子,此刻贸然攻城即便可以得手,也站不稳脚跟,所以,他一定还会把议和挂嘴边,好让咱们觉得还有一线生机,任由他开价。到我们什么都拿不出的那一天,他就要露出本来面目了。王爷,你信吗?” 赵构点了一下头:“有几分道理。可没有实据,本王也是力不从心。” 秦桧苦笑:“晚生倒希望能随同张邦昌出使金邦,这样就搜得到实据了。王爷,听说了吗?他临行前从内库征调了半数以上的牛羊去金营犒劳,他可真大方!这算不算实据?谁知道他回来之后,又会带回什么条款刁难官家呢。” 赵构又点了一下头:“有所耳闻。朝局难料啊,谁不为自己打算呢?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不足为怪。” 陈东插话:“是啊,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听说那个侍郎有志气,反问得张邦昌答不上来,后来干脆把大印和钥匙丢到井里,自己把自己罢官了。张邦昌只好找来人砸开大锁,折腾到半夜才出城。” 赵构眉头一拱,正要开口,一个内侍在外叩门:“王爷,圣上口诏,宣各位殿下火速入宫。”
汴京宫城垂拱殿 日 殿内光线昏暗,几个宫娥向各处点灯。 赵构换了朝服入内,里面以孙傅领衔,已经跪满了三品以上服色的文武臣僚。 赵桓病恹恹地端坐在御座上,丹墀下不远处是俯伏在地的张邦昌。 赵构连忙行到自己的位置上跪好,跪在身边的宗室们大都面无人色。 赵桓问:“宗室大臣都到齐了吗?” 在他身旁侍立的大臣说:“除了肃王身体不适,诸位王爷和在京三品以上大员都到齐了。” 赵桓有气无力地:“张邦昌,把金人提的那几条和议条款念念吧。拣要紧的念,小节再议。” 张邦昌取出怀里的一卷软帛打开,清清喉咙:“遵旨。金人拟订的和议条款共十条,经微臣再三力争,去掉四条,共六条。金人答应说,只要依从这六条,他们可以退兵,不但都城,沿途百姓都可以保全。” 赵桓说:“相公辛苦了,快念出来听听。” 张邦昌朗声说:“这上面密密麻麻,旁征博引,臣就只按大致意思说了。第一,两国以黄河为界,互不侵犯,黄河以北军州全部割让给金国。限十日内交割,撤出河北一切兵马,并派出所属军将家属前往办理交割。” 众人虽然没有谁说话,但仍然一片嘘声。 张邦昌接着说:“第二,交纳犒军之费黄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岁币嘛,在先前的数目上追加银两绢绸各二百万。” 底下死一般沉寂,只有孙傅嘀咕了一句:“一下子就要这么多银两,从哪儿弄去?” 张邦昌说:“孙相公不用担虑,这一条和上一条不同,没有规定期限。比起今年春上,金人还算让步了。” 李若水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张相公,你在替谁说话?” 赵桓冷冷地:“李卿,你先叫他念完嘛。他此行不易。” 张邦昌眼圈绯红,念的速度加快:“知臣者惟有陛下。臣粉身碎骨,不能报圣恩于万一。第三,交出妄言开战和大力主战的童贯、蔡攸、李纲等四十人家属,清单附在后面,臣就不念了;第四,交出一切从金国叛逃到中原为官和在战场上降宋的人员家属,这后面也有清单。第五条...” 诸王和大臣一同抬起头。 张邦昌一咬牙,沉重地:“所有宫廷、官府公私器物,一律交出充贡。” 这话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几乎所有宗室都吼了起来,有的甚至站起身叫骂:“金人在做梦!” “陛下,这一条万万不可,财物事小,有伤国体,古往今来的和议多了,哪见过这样巧取豪夺的?” “就是!鞑子欺人太甚!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这分明是张邦昌在捣鬼!鞑子怎么会想到这一条?” “他少说也分一半,否则为什么不把这一条也去掉?” 赵桓痛切地一捶龙案:“肃静,肃静!” 喧哗声小了,但还是制止不住窃窃私语。 赵桓的话中带着颤音:“你们这些宗室,平日养尊处优,一到国家有难,装聋作哑,一毛不拔,...你们眼里就是没朕这个皇帝,也该有朕这个兄长吧?” 众人这才跪回原位,牢骚之声仍然不绝。 赵桓缓和了口气:“最后一条,是什么?” 张邦昌艰难地:“第六条,...太上皇及皇子必须到金军大营为质。...” 大殿迎来了真正的死寂,连小声的喧哗也听不见了,只有此起彼伏的急促的呼吸,仿佛正在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渊。 赵桓也惊呆了,方才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转眼就成了惨白,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若水的声音最先在整个大殿轰鸣:“奇耻大辱!请陛下速斩张邦昌,以正视听,然后整顿兵马,里应外合,与鞑子殊死一战,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孙傅愤怒得身子颤抖:“臣虽不主战,也觉得不能再议和了!张相公,你自己说,这一条能从吗?” 赵桓流下一行清泪:“张相公,朕未曾亏待你...” 张邦昌努力镇定下自己,徐徐道:“臣自知有罪,但臣自问已经尽力了,当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有的事不可太守成见,毕竟这已经是城下之盟,还是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要紧。” 李若水冷笑一声:“好个忠心谋国的臣子啊!我等就听听张相公所谓切实可行的办法。” 张邦昌的话音略带颤抖:“金国原本说,这六条一个字也不许变,后来臣拼死力争,他才松口说除了第一条和第六条,别的可以暂缓。臣想,以黄河为界确实过分了,但眼下兵临城下,只能权宜从事。可以先拿河北各州的图册搪塞过去,等勤王之兵一到,就是我朝占了主动。至于派太上皇和皇子为人质,臣想,只要有皇族的身份,就可以奉命出使,谅金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孙傅忍不住又说:“张相公,你的这几条,一条都站不住。我朝本来就是背靠黄河建都,尚且不免于异族欺凌,一旦把黄河以北全都割让,就连这道天险都没有了,拿什么来拱卫东京?天下后世又如何看待我朝?还有犒赏金的事,我朝自年初议和,自州以下的各库早就一贫如洗,这下一伸手就是上千万,朝廷的开支还要不要了?还有,那些主战的大臣如今在各处都独当一面,把他们的亲属交给金国,万一金人翻脸,还有谁情愿为国出力?至于最后一条,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分明是亡国之策,相公如此议和,不如不议!” 张邦昌的话硬了:“我再说一遍,这只是权宜之计!若不议和,金兵此刻就会攻城,还能容诸位在这里高谈阔论吗?” 李若水义愤填膺地高声打断:“张相公,再别提你那个权宜之计了!你的谋国之道就是一个和字吗?也难怪金人会胃口大开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坏就坏在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当初不遣散那两路勤王兵,会有今天的危局吗?” 赵桓蓦然收泪:“李卿,你这是在责备朕吗?张卿说的不无道理,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还是先指派一位皇子去金营再说。诸位皇亲,你们谁愿意入金营为质?” 宗室们顿时人人自危,低下了头。 赵桓的目光在弟弟们中间扫视着,越来越失望,蓦然,他的眼睛亮了。 赵构的眼睛对视着他,目光中充满怜悯和诚恳。 赵桓却移开了目光:“三弟。” 郓王赵楷连忙出列,声音已经带了战栗:“臣弟在。” 赵桓说:“你是皇族宗正,对这些弟弟们比朕要熟悉,说说看,谁合适?” 赵楷结结巴巴地:“回、回陛下,金朝乃、乃虎狼之之邦,从无信义可言,陛下不可落入圈套,后悔莫及。” 赵桓不耐烦地打断:“朕知道了。就让肃王去吧。” 赵构出班了:“陛下,臣弟愿往。五哥大病初愈,不宜出行。” 众皇子和大臣们不约而同把目光移向了他,连内侍和宫娥们都好奇地探望着他。 赵桓感动地注视着安之若素的赵构:“九王能请命,朕很欣慰。还是叫肃王去吧,一者可见朕求和之诚意。二者他们再凶残,也不会难为一个病人吧?就这么定了,拟旨吧。” 张邦昌立即在案边研墨:“领旨。对了,还缺一位大臣陪伴,请陛下再物色一位。” 李若水目不斜视,正与张邦昌阴寒的眼神相接,他立即出班:“陛下,臣愿往。” 张邦昌不失时机地跪地:“陛下,臣以为李侍郎此去必能不辱使命。” 赵桓思忖了片刻:“也好。李卿还是三品吧?朕特旨加封卿为资政殿大学士,赏尚书衔。如何?” 李若水摇摇头:“不,臣偏不依从金人,就以侍郎衔出使,也叫他知道我天朝国威。” 赵桓钦佩又担心地:“那好吧,卿多加保重,朕就把肃王交给你了!” 李若水叩头起身:“领旨。臣去了。” 赵桓的眼睛在一瞬间湿润了,破例起身,与群臣诸王一起目送他清瘦的身躯昂然出朝,徐徐降下天阶。 孙傅狠狠看向张邦昌:“张相公,肃王倘若有个好歹,老夫唯你是问!” 张邦昌转向赵桓:“陛下,臣还有要事启奏。” 赵桓疲惫地一挥手:“今天就算了吧,相公一路辛苦,早些回去歇息。散朝。” 赵桓说完就转入屏风后,张邦昌茫然随众人一同跪送。 诸王和众臣们相继起身,向他投去憎恶的目光,鱼贯出殿。 内侍们也都散去了,只剩下张邦昌长跪在地。
汴京丹凤门 日 一顶轿子急急抬出门洞,向北而去。 墙角转出几个操着木棍的闲汉,向轿子一指:“快看,就是那奸贼的轿子!他出来了!上!” 轿夫们拔腿就跑,轿子颠簸得厉害。 闲汉们追了一阵没追上,同时把手中的木棍狠狠扔了过去。 轿子跑得更快了,很快消失在街角。
汴京张邦昌府第右角门 日 门被猛烈地擂响。 一个仆役一手提着木棍,小心翼翼绕到门后,拨开了栓。 张邦昌气急败坏地进门:“快关门。” 仆役惊呆了,大棍落地。 张邦昌也有些蹊跷,厉声地:“怎么,连你也想暗算我?” 仆役急得有口难辩:“不是...老爷,是...” 老都管跑出:“哟,老爷回来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我叫他这样的,这一阵街市不太平,都来过好几拨了。” 张邦昌脸色铁青:“知道了。门把严点。公子在吗?” 老都管上前帮他解披风:“在堂上读书呢。老爷还没用饭吧?我这就叫人去热。” 张邦昌疾步走着,很快穿过二堂:“不必了,你找人去打扫一下我在劈柴胡同置的宅子,明天先把家眷搬过去。夜里搬,手脚放轻巧点,明白吗?” 老都管恭顺地:“是,我这就去办。”
张邦昌走到滴水檐下,琅琅书声已经传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故君子之道鲜矣。” 张邦昌不禁驻足凝听,眼里掠过一丝温存。 读书声停了,张琼挑开棉布帘迎出:“爹你回来了?金人没有难为你吧?我正要问你呢。” 张邦昌一怔,脸上已露苍白:“问什么?” 张琼浑然不觉:“这《周易》,儿子读了九遍都不明白其中的真义。还请父亲赐教。” 张邦昌舒了一口气:“这有什么好探究的?一个字,变。善变者,动于九天之上。——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张琼懵懂地丢下书卷,搀父亲入室:“哦。是为鞑子的事吗?” 张邦昌眉头一皱:“住口。如今两国正在议和,不要开口鞑子闭口鞑子,传出去怎么得了?” 张琼不以为然地:“这怎么了?爹你也太小心了,鞑子占我疆土,屠我子民,连读书人都在喊投笔从戎,保卫汴京,儿子还想去报名呢。” 张邦昌吓了一跳:“你想都别想!这是谁倡议的?” 张琼说:“国子监的太学生秦桧啊!又是今科状元,又是领头上书的士子,如今他在东京的名气可大了。” 张邦昌默默念一遍这个名字,拉住儿子:“先不说这个。你得替我办一件十万火急的事。” 张琼欣然地:“父亲尽管吩咐,儿子早有志为国效力了!” 张邦昌眼神复杂地看向他:“我马上写个札子,你替我送出城。” 张琼精神一振:“是送往南道张总管的大营吗?” 张邦昌有些尴尬:“不是,是城外的金兵大营,当面交给粘罕元帅。他一看就知道了。” 张琼如同五雷轰顶,话也有些哑了:“父亲,莫非你...” 张邦昌佯作震怒:“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圣上刚刚降诏,命吏部侍郎李若水陪同肃王殿下出使金营,我是怕那个书呆子到了金营不顾大局,说出什么没轻重的话,激怒金人,连累到肃王殿下。明白了吗?” 张琼这才平静下来,仍然抱着疑惑:“那爹为何不...” 张邦昌饮了一口茶:“哪来得及?他走得太快了,家都没回。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冒这个险。还愣什么?研墨去。” 张琼神情忐忑地走向书房。 张邦昌如释重负地向椅背上一靠,内心的画外音:“怎么这奸臣比忠臣还难当?”
汴京康王府茶室 日 秦桧急切地搓着手:“王爷,李大人这一去十有八九要出事。他的脾气我太知道了。” 赵构眉头深锁,缓缓拔出佩剑,横在膝上:“是啊!枉我身居王位,当此国难,杀不了奸臣,救不了忠臣,还要宝剑何用?” 秦桧微笑:“王爷言重了。是剑就一定会有出鞘的那一天。圣上迟迟不发王爷这把剑,想必也就是为了日后派上大用场。” 赵构郑重地看向他:“说得好。其实本王也这么想,而且越来越觉得,这个日子不远了。你呢?就不想做本王的剑吗?” 秦桧激动地振衣而起,长跪在地:“晚生明白,谢王爷器重!” 赵构收起剑,眉宇轻舒:“明白就好,自今日起,你随我上朝。”
汴京张邦昌府书房 日 张邦昌在窗前奋笔疾书,画外音:“书呈宗翰大王,张邦昌顿首。今少帝已遣肃王出城为质,肃王为一闲散宗室,王不可止步,当以严辞迫使少帝再遣他人为质。从行之李若水,为我朝侍郎,性极耿直,敢于犯颜,势必从中阻挠和议,王不可轻视,若能斩其首级,足以震慑宋室。若不欲杀,亦不可遣返此二人。事发仓促,难以尽嘱,特差犬子琼致书阙下,敢烦照料,不可使之还京,专此叩谢,张邦昌再拜。” 张邦昌轻轻念着:“敢烦照料,不可使之还京,专此叩谢,...” 一滴泪打在雪白的粉笺上,湿润了所念的那片字迹。 粉笺的背景上叠现如下画面: 张邦昌将纸卷起,亲手密封后交给惶惶的张琼,并将御袍给儿子披上。 张琼飞马而去,穿过空荡荡的街市。 张琼在城门洞下马验关,展出御袍,在姚平仲狐疑的目光中从容出城。 青城大营外的金兵挺着矛,向策马而来的张琼围了上去,吓得他滚下马背。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中军大营 日 粘罕专注地看完信,瞥了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张琼一眼,显出冷淡的客气:“公子请坐。知道这里面说什么吗?” 张琼茫然地摇头。 粘罕诡谲地一笑,亲手递过一碗水:“这老子当的。明说了吧,你也许就是将来的太子。” 张琼的目光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悔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粘罕一愣:“怎么?你不信?放心吧,我们女真人说出去的话比石头还重。安心在本帅这里住下,亏待不了你,就凭你老子的这颗泪。我还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 张琼忽然醒悟过来,下意识地向帐外跑。 粘罕也不拦阻,笑着看他被门槛一跤绊倒。 众将也狂笑起来,一个粗壮的猛安上前把他老鹰捉鸡似地提起扔回原位,又是哄堂大笑。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小番入帐禀报:“报元帅,宋国的肃王到了。陪同来的那个官说,按宋金两国的规制,得国相亲自去接。” 粘罕在狂热的哄笑中信手拈起根骨刺剔着牙:“去告诉他,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那小番为难地:“他说,国相要是不亲自来,他就把肃王送回去。看上去是个不好惹的。” 粘罕吐出了骨头,满帐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南朝还有这样的亡命之徒?张公子,他在你们的朝廷上也这样?” 张琼冷冷地:“是。李侍郎是我大宋第一条铁汉子,大忠臣,脾气一上来,官家都让他三分,我辈书生尊他为楷模。” 粘罕饶有兴趣地起身:“那本帅倒要去见识见识。” 斡离不起身:“元帅何等身份,别被他唬住了,让小弟这个右帅去如何?” 方才拎张琼的军将瓮声瓮气起身:“二位元帅别争了,还是末将去吧。末将就偏要杀杀他的威风。” 粘罕点头:“也好,那就你蒲卢温吧,把肃王给我请进来,不,带进来。” 蒲卢温得意洋洋出帐:“元帅你就看好我怎么把他给拿进来。” 粘罕无可奈何地摇头:“这个夯货。”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中军辕门 日 李若水勒马肃立在车驾边,伞盖下是病怏怏的肃王。 蒲卢温带一队番兵上前,分开辕门后的弓弩手,大大咧咧出门:“喂,哪位是来做人质的肃王,跟我进去。” 李若水叱道:“你又是谁?我说过了,粘罕要亲自出迎!” 蒲卢温狞笑一声,挥手令一批步卒围住李若水,自己走向肃王的车驾。 李若水大骂着滚鞍下马,冲了几次都被拦回来,眼睁睁看着蒲卢温一把将肃王抱下车,夹在肋下大步流星走向辕门:“站住!不得对殿下无礼!我要见粘罕!” 蒲卢温胳膊里的肃王惊恐地大叫,鲜血涌出嘴角:“李大人,快想办法救、救...” 他的头忽然耷拉下去,喷出一口浓血,从蒲卢温胁下滑脱,重重摔在地上。 被裹在人群中的李若水惊呆了,刹时血贯瞳仁,疯子似地挣开几十个金兵的围堵,冲到肃王身旁,一把搀起他,泣不成声:“殿下,殿下?...你醒醒,看微臣一眼!臣李若水在此!呜呵呵...” 蒲卢温愕然地挠着脑门,上前探肃王的鼻息:“怎么?没气了?你们汉人怎么这么不经碰?” 李若水像头猛兽直撞过去,将他抵得四脚朝天:“还要怎么说?!你们这班豺狼!还我殿下!” 蒲卢温爬起身,怪叫着掣出腰刀,被粘罕从身后一脚踹倒,震怒地:“拖到帐后去,先抽盐水鞭子,我不叫停不许停!” 兀术脸色沉重地率几个医官过来:“赶紧抬下去救治,把父王赐我的药都送过去,一刻也不许耽搁。” 医官们匆匆将肃王抬走,空地上只剩下两眼血红的李若水:“国相大人,你到得真是时候啊!” 粘罕不禁歉疚地:“不,我来晚了。说句敢对我太祖皇帝在天之灵的话,这确实不是我的本意。” 李若水恨恨地:“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我定将今天的情形如实奏明圣上。你就等着我朝开战的国书吧。给我备马!” 粘罕诧异地:“怎么,大人要走?” 李若水忽然一声怒吼:“怎么,你还敢扣留我吗?” 粘罕有些无奈地眨眨眼:“不是扣留,是挽留。那就随便大人怎么说了。总之…” 李若水正欲发作,颈边已经架上了两柄长刀。 粘罕躲开他的眼神,背起手,急速地走向中军大帐,仍然听见了身后凄惨的狂笑。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端诚殿囚所 夜 一队队巡夜的风灯交织而过,时闻梆子之声。 点着烛火的石窗内映出一个正襟危坐的身影,沉默中充满抗拒。 一个提着食盒的老年金兵推门出来,与一行人相遇。 老卒辨认了一下,立即下跪:“是几位殿下?” 当前的兀术提灯上前照了一下食盒,回身说:“他还是一口没动。” 粘罕抚弄着虬须:“还真是个硬汉。他想绝食,还没那么容易。再多派几个人,防着他自尽。” 设也马点头:“领会了。父王,看他也不像能套出什么话,还留着做甚?杀了算了。” 粘罕说:“我敬重这种人。” 兀术说:“可不杀他终究是后患。等破了东京,以王侯之礼厚葬不就行了?” 粘罕长吁一声:“再说吧,还没到议论这个的时候。叫哈迷蚩起草一个文牒,就说肃王不慎坠马身亡,限宋室后天午时前再送一名皇子来,一定要选体格健硕的。拖延一刻,我就发兵攻城,措辞越强硬越好。” 斡离不疑虑地:“这么说他们会信吗?” 兀术说:“这就由不得他们了。”
汴京张邦昌府第右角门 夜 一队禁军提灯而来,灯笼上是开封府字号。 领头禁军打着梆子:“军民人等听了,奉开封府钧旨,即日起宵禁,戌时过后无事不得外出,有急务到兵马司备案!” 另一个禁军提着铜锣猛敲一响:“小心火烛!” 队尾处,一个黑影一闪,从巷子拐角飞速窜进了门缝。
汴京张邦昌府第书房 夜 张邦昌跌坐在太师椅上:“什么?肃王死了?你们这不是把老夫往火坑里推吗?” 一身夜行衣的设也马一副毫不通融的冷峻:“这个不用大人费心,我去和你们的官家说。我来是向大人讨个主意,再派哪位皇子为人质?明日好点名去要。” 张邦昌忿忿地:“老夫被你们弄得在朝野声名狼籍,事情又坏成这样,傻子才愿意去!” 设也马的目光更加阴寒:“再说一遍,这是我的事!请大人先回答我的话。” 张邦昌无奈地:“官家这十几个兄弟,多半都是书呆子,怕死鬼,只有康王赵构是个角色。” 设也马从怀里取出一束软帛,在书桌上铺展,提笔濡墨,在文书一处空白填上“康王”二字。
汴京康王府前街 日 晨曦微露,浓雾下的街口分外冷寂。 府门前,车轿仪仗已经齐全。 赵构袍服俨然,在一群护卫簇拥下登轿,放下轿帘:“起轿。” 秦桧快马赶到轿边:“且慢!” 赵构诧异地挑起帘子,秦桧已经滚鞍下马,双手递上一个长长的条盒:“王爷,带上吧。” 赵构抽开盒盖,又急忙合上,放下车帘,长长的队列启动了。 秦桧回身上马,随行而去。
汴京宫城福宁殿 日 窗格外,冬日浸在云海中,透不出一丝曙光,染得重檐叠瓦的殿宇一片灰白。 赵桓由两名宫娥服侍着,在照身大镜前检查穿戴。 槛外传来黄门的高唱:“官家万千之喜,今儿又是晴天!” 赵桓拧住眉,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
汴京宫城宣德门天街 日 赵桓的銮舆行列缓缓穿过。 赵桓突然叫:“停下!” 首领太监纳闷地回头,皇帝已经降下乘舆,步行上前:“那边谁在跪着?” 首领太监一招手,黄罗伞盖立即迎上,罩在了赵桓头顶。
张邦昌跪在汉白玉阶陛下,满头的霜花。 赵桓缓步上前,眼看着天,露出不为所动的神色:“跪一夜了吧?——何苦呢?” 张邦昌没有抬头:“臣没把差使办好,让陛下睡不安枕,这点责罚算什么?” 赵桓说:“起来吧,朕可没你这么狠心。” 张邦昌的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满面泪痕:“陛下如此说臣,臣真不如去死。就因为臣出使金邦,东京有的是人说臣里通外国,更有甚者,挑唆臣的犬子杀臣,犬子至今还没回来,恐怕已经...臣福薄,半生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闪失,臣也无心再苟活于世...” 赵桓动容了:“有这等事?都是谁在挑唆?” 张邦昌哽咽起来:“臣整天在朝廷,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听管家说,是个叫秦桧的,就是陛下钦点的今科状元。” 赵桓脸色铁青,景阳钟已经悠悠响起。
汴京宫城文德殿 日 大殿上又一次令人窒息的静默。 赵桓捧读文书的双手抖得厉害,几乎已经拿不紧软帛,泪珠早就含在眶中。 泪眼朦胧里,是设也马趾高气扬的脸:“事已至此,还请官家以国事为重,早下决断,我好向元帅复旨。” 赵桓将软帛揪成一团,别过了脸,正听见张邦昌的声音:“陛下,今殿下业已归天,时局艰难,还望陛下节哀顺变,否则殿下的在天之灵也是不安的。” 赵桓的脸仍然没有转过来,而是丢弃了软帛,一手掩面,双肩耸动着,无声地啜泣。 孙傅剜了张邦昌一眼,快步上阶,行到御案前,大声地:“陛下不必过于伤怀,肃王殿下因国事而殉难,必将彪炳史册。” 赵桓指缝微张,正迎着孙傅焦灼的目光和极低的声音:“陛下,不可失了国体!” 赵桓端正了身子,恢复了雍容和冷漠,孙傅已经退回朝班:“金国来使,你方才和朕说什么?” 设也马挑衅地一笑,放大了嗓门:“我说,请官家早做决断,我家元帅还等着呢!这回官家该听仔细了吧!” 赵构怒不可遏地出列:“住口!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设也马毫不相让地逼近一步:“尊驾是谁?话我已经说过两遍了,你两次都没带耳朵吗?何况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赵构的血霎时涌上了脸,猛地从朝靴内拔出一把匕首,死死抵住他的脖子:“无礼的畜生,我杀你如屠猪狗!” 朝堂立刻哗然,殿外值哨的禁军挺戈入内。 赵桓与孙傅飞快交换了一个激赏与担忧交融的眼神。 张邦昌脸色惨白:“王爷,他是粘罕的长子,万万不可造次!大家从长计议!” 设也马很快镇定下来,笑出了声:“原来还是位王爷,失敬。拿开你的匕首,我的头没了,你们的脑袋都得落地。” 赵构眼如喷火,声音不高却有力:“那就试试谁的刀更快吧!” 赵桓叫出了声:“九弟!...” 孙傅跪了下来:“康王息怒,国事要紧!” 臣子们纷纷下跪:“康王息怒!” 设也马的眼神忽然变了,语调也奇异地恭顺了几分:“原来王爷就是康王赵构?请把匕首拿开,两国正在议和,好商量。” 赵桓忧惧的眼神蓦然也起了变化,十分复杂地瞟了赵构一眼,却没有吱声。 赵构拿下了匕首,掖回靴中,伏地叩头:“臣弟一时情急,咆哮朝堂,有损圣威,请陛下从严议处!” 张邦昌冷冷地:“康王,这可不光是咆哮朝堂啊。你知道带利器上朝是什么罪吗?” 秦桧静静地接腔:“张相公问得好,那欺瞒君父又什么罪?里通外国又什么罪?祸国殃民又什么罪?” 张邦昌炽热的目光立刻扫向朝班,与秦桧犀利的目光相接:“尊驾很面生啊,敢问现居何职?何人荐举?” 秦桧正欲应答,赵构已经抢口:“翰林出身,刑部员外郎候补。怎么,这相公也要管吗?” 张邦昌悻悻地:“哪里,下官只是觉得,翰林直授刑部很罕见,而且最高不过四品,似乎还够不上位列朝班吧?” 赵构针锋相对地:“是啊。朝堂上这样的人的确太少了。多的都是一些...” 设也马笑容可掬地打断,与刚才的傲慢判若两人:“二位且慢,等正事议好了再打嘴仗不迟。官家,臣要的人有了,请官家拟旨准他随我回营,两国修好。” 赵桓的眼睛睁大了:“尊使这又是什么意思?” 设也马左手按肩,破天荒行了个礼:“我来这里就只有两件事。一是奉还肃王殿下仙体,向官家告哀,二就是请官家重新定一位皇子,而这个人选已经有了,就是康王殿下。” 赵桓和赵构都惊呆了,含秦桧在内的举殿臣子们也瞠目结舌。 孙傅老辣的眼光首先直逼张邦昌,又转向设也马:“尊使,恕老臣多言,你突然改了主意,无非是见康王持刀逼迫,怀恨在心,想赚他回去加害,是不是?老臣可以明告尊使,我大宋民虽贫,国虽弱,还不会拿一位亲王去买太平,请回吧!” 设也马奇怪地看他一眼,旋即大笑起来:“老大人想到哪里去了?请康王去议和,是元帅在大营就商定了的。不信请看文书,那上面早已注明。我家元帅久慕康王英名,常恨不得一见。今天是派我专程来请的。” 赵桓沉吟起来,张邦昌立即启奏:“臣启陛下,这是天大的好事啊!难得金邦如此看重康王,有他出面,和局就有望了,陛下也可以宽心了。事不宜迟,请述旨吧,臣来捉笔!” 孙傅喝道:“张邦昌,你少搀和!” 设也马一耸肩:“你们南朝,总是这样,一个人就可以下的决心,让所有人都跟着费劲。我看,还是让康王殿下自己来决定吧?官家看如何?” 赵构微笑着出列:“真没想到臣弟这点脾气还传到了番邦,不走一遭岂不让粘罕朝思暮想?臣弟早就请过旨意的。” 设也马不禁喝彩:“痛快!康王殿下不愧为龙凤之资。官家,你还犹豫什么?” 秦桧忽然出列叩头:“陛下,康王一国亲王,出使外邦不能没有大臣陪同。臣愿随行!” 赵构回头给他一个责备中透着欣慰的眼神,秦桧立即报以心领神会的目光,这一切被冷眼旁观的张邦昌尽收眼底。 赵桓抚起瘦削的前额,陷入深深的沉思,许久才说:“朕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秦桧朗声地:“回陛下,臣叫秦桧。” 赵桓和张邦昌同时盯死了他,目光都有憎恶。 设也马再次发难:“官家,下一道旨真这么头疼吗?在我们北国,一头马驹子都生下来了。” 赵桓终于开口了,说得含糊,口吻却不容商量:“朕还得再想想。来人,送金国使臣馆驿歇息。” 设也马急了,正欲争辩,赵桓投来一个冰冷的眼神,与不久前的懦弱大相径庭:“朕连这个主都做不得吗?退朝!” 赵桓说罢,径直撇下众人,负手转入屏风后。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连营 夜 金兵的营帐漫山遍野,各帐灯火点点,人马游动,夜幕下别有一番“平沙列万幕”的气概。 兀术玩着马鞭,绕营信步而行,与身边的兵士们随意地打着招呼。 哈迷蚩兴奋地迎面而来,挥着一份文书:“四殿下大喜!刚接到的确切探报,种师道昨天夜里咽了气,那十几万勤王兵群龙无首,分几路勾回关中了。” 兀术惊诧地:“前天你当着张邦昌的面不就禀报过了吗?怎么又成了昨夜的事?莫非那天是你...” 哈迷蚩狡黠地点头:“臣是随口编造的。连国相都骗过去了。这回可是真的。” 兀术愉快地一拍他肩头:“做得真伶俐。种师道一死,张叔夜就孤掌难鸣了。好。元帅知道了吗?” 哈迷蚩神色黯淡下来:“还没来得及。臣听人说,元帅五鼓时分就把帐里的下人全都赶出去,一个人坐着,灯也不打。” 兀术的神色变了,手伸过来:“哦?给我。”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金兵中军大营 夜 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轻微的风拂铁器声。 兀术掌灯进帐,粘罕正摸着下巴发愣,案上是冰凉的饭菜:“王兄这是做什么?设也马郎君还没回来?” 粘罕有些难为情地点头,不掩忧郁之态:“记得吗?咱们二十一岁时,就敢从黄龙府一马跑到上京去量城墙。转眼他也二十一岁了,还是这么叫我放心不下。” 兀术笑了:“这怎么好去比?那时父王还没称帝嘛,也是被逼出来的。儿子就那么多,恨不得他什么都会。——要不,我这就差人去把他替回来。” 粘罕连忙摆手:“那倒不必,我会比死了他还难受。养儿子和熬鹰一样,一次不忍心就没有下回了。我只是担心他年轻没经过事。各路勤王兵到哪里了?” 兀术还是微笑:“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种师道果真已经死了,那十几万勤王兵撤回关中了,光剩下个张叔夜。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忘了告诉王兄,上次哈迷蚩念的探报是假的,特意编出来钓张老先儿上钩。” 粘罕的脸上只浮起一丝笑容就收敛起来,按住椅背起身:“这哈迷蚩倒是个乖觉的人...四弟,那老种相公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将才,和咱们的交道也不浅,又是殁于军中,正好这饭菜没动,咱们就借来遥祭一下吧。” 兀术肃然点头:“难得王兄有这个心。我来斟酒。”
汴京宫城南门馆驿 夜 两个精致的酒杯依次被浅浅筛满。 设也马醉眼朦胧地打量着张邦昌这老练而谨慎的一连串动作:“相公,眼下你的身份还没暴露,这么堂而皇之来见我...” 张邦昌放下酒壶,率先端起一杯:“放心好了,我是奉了官家口诏来的。——来,小郎君,为你父早日取得中原,奏凯还朝,干了此杯。老夫先干为敬。” 设也马随意饮了一点就放下,画外音独白:“好个张老先儿,这话你真能说得出口啊。幸好把你留在中原,否则到了我朝,少不了也是个奸臣。” 张邦昌忐忑地替他斟满:“郎君在想什么?” 设也马调整了坐姿:“哦,也没什么。相公,这个康王赵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邦昌用袖子擦去唇边的残酒,有些忘形地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也很平常。和他老子一样好色。不过,在宗室里还算有点见识的,从不显山露水,心里却比谁都明白。为人有些喜怒无常,惯会逢场作戏,还自以为高明。郎君切记多多防着此人。最好是除掉。” 设也马笑笑,又饮了一口,画外音独白:“说得好听,我看你是怕他抢了你新官家的宝座吧...” 张邦昌探过身,嗫嚅地:“郎君,不知前日所许之事...” 设也马干笑一声:“问我?相公真算是问对人了,我能知道什么?父帅做事,一向公是公,私是私,你以为在你们南朝?” 张邦昌难堪地笑笑,又要起身斟酒,被设也马按住:“够了。误了父帅交代的事,砍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张邦昌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僵硬地一笑,一口将杯中酒饮干:“岂敢,这杯权当是代犬子谢的。老夫自己干。” 设也马喷着酒气,慵懒地:“好了,令郎可比你有骨气,都一天不吃不喝了。” 张邦昌的脸刹时像被抽干了血。
汴京城外青城斋宫端诚殿囚所 夜 张琼蜷缩在一团被褥中,脸色发青,一副竭力忍耐的表情。 隔壁不时传出李若水摔打着镣铐的吼声:“把饭端走,我宁愿饮自己的血,也不喝你们这沾满了我大宋子民血泪的水!”
汴京康王府内室 夜 赵构震惊地起立:“什么?陛下得了急病?什么时候犯的?既然都是手足,为什么只宣本王一个人进宫探病?” 内侍焦急地:“王爷什么也别问了,赶紧动身吧!到地方就知道了。” 赵构沉静地:“那好吧,公公稍坐,容我入内更衣。” 内侍说:“不必,来前已经为王爷备好了衣包,王爷就在车里更衣,一切由奴婢照看。” 赵构痴痴随他急步出门。
汴京康王府后角门外 夜 由两名大内侍卫把守的角门外,一辆遮拦严密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 赵构跃上车辕,低身进厢,车厢内四名彪悍的校尉一齐拱手:“奉旨护送王爷入宫。王爷请!” 车夫一抽鞭梢,马车飞驶而去。 秦桧在深远的巷口望着这一幕,目光复杂。
汴京宫城宣德门 夜 一扇扇沉重的宫门开启。 一路都有禁军的哨位。 暗夜下的殿阁阗无人迹,分外神秘而幽深。 赵构按捺不住要掀帘,被身旁军校低声以眼色制止。 马车穿过巍峨的外朝诸殿,箭一般直向内廷驰去。
汴京宫城延福宫寝殿 夜 赵桓微弱的声音已经传出:“是九弟吗?快进来。” 赵构的眼圈红了,一只脚已经迈进阶又轻轻拿了出来,躬身禀道:“是臣弟。臣赵构求见。” 赵桓与他隔着一架硕大的屏风,看不清脸色,只能辨出是半坐在榻上,头裹素帕:“来,给康王看座。——九弟,你坐近些,太医嘱咐我这病不可见风,我们兄弟就这么说话吧。朕特地选在延福宫见你,也就为的说话方便。” 赵构忍住泪,自己将凳子搬到屏风前:“是,大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样,顿时叫臣弟一下子想起许多往事。二十年前,臣弟就是在这里被封为康王的。” 赵桓静静地:“是啊!那时候咱们兄弟多畅快?外无异族欺凌,内无骨肉纷争,成天就舞文弄墨,放鹰走马...” 赵构为难地:“大哥言重了。天家骨肉,原本就和百姓家不同,如今的情形又和开国不同,圣上自即位以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罢黜六贼,整肃朝纲,都是有目共睹,又何必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看大哥登基还不到半年,就瘦成这副模样,臣弟真恨自己没用...请大哥安心养病,等打退了金人,臣弟选几匹好马,陪大哥出去走走散心。” 赵桓轻轻拿下素帕:“朕并无大碍,就是病得有些不是时候。所以把你找来,有些话,朕也就不绕弯了,朕才鲜德薄,因为是长子才继承了帝位,既无安邦之策,又乏知人之明,实在无力应付这个局面,想请九弟不避人言,不辞劳苦,接替朕来挑这副担子。” 赵构一时面如死灰,双手堵耳,浑身剧烈颤栗着:“请圣上不要再说了!臣弟什么也没听见,也不想听。臣...告退。” 赵桓激切地捶床:“答应朕!内外朕都替你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在崇政殿行内禅礼,父皇那里朕来说,由不得你!” 赵构连连叩头:“恳请圣上不要再逼臣弟了!就算普天下的臣民都赞成,臣弟也决不能奉诏,宁肯自尽!” 赵桓说:“朕知道这叫你太为难,要不,朕给你个摄政王或是监国的名号,你先把担子挑起来,再拖就真来不及了我的九弟!” 赵构说:“国家蒙难,就算圣上不说,臣弟也会尽全力,可这与名位无关,何况臣弟曾经立下重誓,决不沾惹权柄,圣上再不收回成命,臣惟有以死明志!” 赵桓突然沉默了。 赵构也紧紧伏地,没有抬头。 赵桓大声的吩咐:“撤屏!” 两个宫女立刻入内,移去庞大却轻巧的屏风,露出赵桓精神焕发的脸庞:“来呀,扶康王入座。” 茂德帝姬与柔福帝姬联袂入内,款款扶持,赵构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伏在一片薄薄的灯影里。 赵桓柔声地:“九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快请起吧!” 赵构的身子像被电击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赵桓的眼睛也湿润了:“不要有什么顾虑,朕就是怕你疑心,才特意支走了张邦昌,别的宗室也一个没叫。朕早就该下这个决心了。但愿还不迟。” 赵构迟钝地:“是。臣弟...恭聆圣谕。” 赵桓目光深沉地:“朕从前一直认为,金人和我大宋那些落草为寇的没什么两样,捞够了就该走了。从肃王的事,朕已经确信金人狼子野心,议和是假,夺我宋室江山是真。迟早要有一战...张叔夜的侦骑今早已经混进城,找到孙傅,说城外有人接应,要护送朕西幸长安,再图大计。朕想来想去,还是先把你送出去。” 赵构揩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不!这怎么成!臣弟要与大哥同舟共济,要走也是大哥御驾先动!” 赵桓哀切地:“朕何尝不想西迁?可朕怎么能置太上皇、皇子和各位太妃于不顾,独自逃生?史书会怎么议论朕?朕又何尝不想你留下,遇事也好有个帮手,可粘罕已经盯上你了。也只有你出去,才能代天行令,联络各道兵马,北上勤王,就别再拘于小节了!” 赵构叩头说:“臣弟领旨。可臣弟一走,那个金邦使节再向官家要人,可怎么办?” 赵桓摆手:“这你不用管,只要别透出风声,明天照常出使,等一出城,就是张叔夜去安排。到那时粘罕不来问朕,朕还要去问他要人呢。” 赵构宽慰地:“那臣弟就放心了。此事要不要...告知秦桧?” 赵桓一怔,目光旋即冷下来:“随你吧。不过朕提醒你,少和这些人来往。” 赵构痴痴地点头:“臣弟明白了...” 赵桓说:“那就好。你赶紧回府准备吧。明日辰时,在宣德门发驾,届时朕会赐你锦袍玉带。记住,密诏缝在玉带里,万万不可丢失,不可混淆!” 赵构说:“是。臣弟拼了性命,也会将密诏送达,请官家放心!” 赵桓拉住他的手:“九弟,别忙走...你这一去,我们兄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 赵构肃然地:“大哥...不必如此。臣弟此去必将尽起各路精兵,分出辎重,星夜驰援东京!” 赵桓拍着他的手背:“好,好。九弟,你一路好走,朕...就把这九州万方、全族五百余口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 一直沉默的茂德、柔福两位帝姬都跪了下来:“奴等都看九哥保全!” 赵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退到殿中央红毡上,合掌默默祝告:“皇天后土在上,赵构此番出城,如不能率师勤王,挽救社稷,子孙断绝,鬼神不佑!” (第六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