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虽然我只有十岁,虽然我只是苏北一个无名村庄里的孩童;但我坚定地认为,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其实那时,我的口袋里常常只有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毛票,我连一百元的大钞都没见过;我的父亲只是一名乡镇干部,每月的工资全都奉献给了烟厂和酒厂。母亲是村里不拿工资的妇联主任,成天跟那些“超生游击队”斗智斗勇。家里除了几样黑不溜秋的木家具和一些坛坛罐罐,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我对于财富的概念只限于人家饭桌上的油炸花生米和肥腻的红烧肉。我所谓的财富,与金钱无关。
其实我想说的,是一个孩童与小人书的故事。
我迷上小人书跟我喜欢画画儿有关。小人书上不仅有人物画,还有精炼的文字,更奇妙的是,当你翻过一页页图文,一出出人间悲喜剧便在你眼前铿铿锵锵地上演:头插雉尾的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小兵张嘎用一只木头手枪下了罗金宝的真家伙,基督山伯爵终于在海岛发掘了一笔惊人的宝藏……我跟爸爸说,你进城,给我捎几本小人书就行。爸爸的行动和言语永远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更多的时候,我得自力更生,“三十六计”被我用得炉火纯青。看见别人手中捧着一本小人书,我的两只眼睛总是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怀揣积攒下来的大白兔、高粱饴和桃酥饼,把他拉到一个旮旯里,试探,谄笑,讨价还价。有时,“巧取”不成,只得“豪夺”。某同学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衣裳,我顺势夺过他手中的小人书;某同学在背后编排老师的坏话,我小人兮兮地要去告密,得逞后嘿嘿一笑。当然,也有失算的时候,遇见那些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家伙,我也没辙;只好蔫着一颗脑袋,苦着一张脸,仿佛害了相思病。
就这样,在我十岁那年,我积累了几百本小人书,俨然成了小人书的大户。我可不当守财奴,每逢星期天,我便学着镇上的生意人在院子里摆个摊,人家是五分钱一阅,我这里分文不取。这个时候,我开始朦朦胧胧地领悟到什么叫权力,什么是主宰。我在班上很高调地宣布谁谁谁来我家,谁谁谁你靠边站。那会儿,我的成绩单上红灯高照,我在班上的尊严全靠小人书来支撑。我看着小伙伴们用指头翻一页小人书沾一下嘴唇,他们痴迷,我陶醉;小摊就是我的王国,我自然就是国王;看着他们争做一团,然后等着我这个国王来裁决,我心花怒放。每换一个老师,都要问我们长大后要做什么,我总是毫不含糊地回答:“摆书摊。”老师骂我没出息,我不知道什么叫“有出息”,回家问我妈,我妈说:“当队长,当镇长,当县长……”我似乎明白了,凡是带“长”的都算“有出息”,就跟我们班的班长似的;老师总是坚定不移地相信班长的每一句话,为了免遭无妄之灾,班上很多同学都要“孝敬”那个大嘴班长,除了我。我虽然富有,富有得仿佛拥有全世界,但班长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轻描淡写,我的“全世界”在那家伙眼里不值一钱。终于,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用鸡毛掸子教训了一通,理由是我用小人书诱惑“祖国的花朵”,拉拢“社会主义接班人”。我摸着红肿的屁股回到班上,大嘴班长搂着同桌的肩膀笑得一脸的无邪。
那年夏季,我们最钟情的游戏是扒裤衩,然后博得无数的欢声笑语。一个课间,我对大嘴班长发起突袭,我的动作凌厉如风,立即让他裤裆里的玩意儿大白于天下。班长做梦也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暴怒之下,他的两只手也伸向我的裤衩。我的蓝色裤衩也下了,但一个灰色裤衩还在身上。然后,操场上的笑声像鹳鸟一样扑着翅膀四处飞扬,我看见班长哭着奔向老师的办公室……
之后,来我书摊的人越来越多,但我的小人书却越来越少。七手八脚,防不胜防,呈现在我眼前的全是无辜的眼神和良民的模样,他们看着我跳,跟着我骂。后来我才知道,小人书藏在他们的腋窝里,裤腰里,雨靴里;甚至趁我转身之际,一本小人书就飞出我家低矮的院墙。有人告诉我,班长家里的小人书越来越多,《闪闪的红星》在那,《三毛流浪记》在那儿,《林海雪原》在那儿……我恍然大悟。我想冲进他们家,但我不敢,因为我妈说,他爸是队长,是村大队的队长,管着我妈这个妇女主任。那时,我只能歪着脑袋想,有出息的人真他妈不一样。
当我的小人书还剩下不足一百本的时候,我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班上转来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男生书包里揣着一把塑料玩具驳壳枪,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我用五十本小人书换了他的驳壳枪。因为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当八路军的司令,司令当然得配驳壳枪。当晚,我在梦中用我的驳壳枪指着大嘴班长喊叫:“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本网所有发布的剧本均为本站或编剧会员原创作品,依法受法律保护,未经本网或编剧作者本人同意,严禁以任何形式转载或者改编,一但发现必追究法律责任。 原创剧本网(juben108.com)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UserData} {$CompanyD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