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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名:《庆典》 |
【原创剧本网】作者:欧朝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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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 典 (三幕六景话剧)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佛说阿弥陀经 我又梦见了我的儿子。 ——周 红 景 序 幕 冬天,深夜, 一栋私人的寓所。 ——在某城市住宅小区内。 第一幕 第一景 旅馆的过厅。 ——某日,一个多雾的早晨。 第二景 医院急诊室。 ——当天的上午。 第二幕 第三景 繁华寺。 ——当天的下午。 第四景 医院的病房。 ——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第五景 一间大客厅。 ——当天的傍晚。 第六景 旅馆的过厅。(同第一幕第一景) ——当天的深夜。 (由第一幕至第三幕共六景为时仅一天) 序 幕 景——一栋私人的寓所。冬天,深夜,在某城市住宅小区内。 寓所分上下两层复式结构。一层是客厅,左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外面,右边的雕花楼梯通二层的卧室。客厅中间摆一组长沙发,旁边有立灯,前面矮几上放着电话机,靠墙的红木酒柜上堆着玻璃器皿和一些晶莹的小饰品,一张女主人年轻时戴博士帽的旧照片和这些零碎东西混在一起,在酒柜旁的角落里立着一尊慈眉善目的玉佛,香炉内的焚香已烬。迎面墙上有一扇大窗户,落地的帷幔敞开着,望得见外面银白色的世界,窗旁挂一幅秋天的富士山的油画,已经落满灰尘。地面铺着墨绿色的印花厚地毯,楼上卧室的门半掩着。 [开幕时,光半暗,窗外溯雪纷飞,周围有零星的爆竹声。门外有人跺脚,拍身上的雪,用钥匙开门,半晌,一位苍白的老妇人进来,按亮客厅的灯,把门关上。她约莫六十岁,佝偻着腰,进来时微微有些喘,在门旁站一会儿,脱下绒帽和围巾,连同挎包和手套一起,挂在旁边的衣架上。她的头发几乎全白,脸上满是皱纹,目光沉静而忧郁。呵着手,换了一双拖鞋,打开地灯,关掉大灯,慢慢往楼梯口走。忽然想起什么,又站住,绕到沙发前面,坐下。扭亮立灯,把矮几上电话挪过来,在上面留言键上按了一下,电话发出“嘟”的声音。 [电话里男人的声音:老同学,过年好!那天为老师送行,怎么没有看见你?在咱们这群人里,你可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记得老师临终前还念叨说—— [老妇人起身按下一个键。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周教授,庆典就要开始,大家都在期待您的光临—— [密集的鞭炮声骤响,窗外天空中闪现出耀目的焰火,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 [老妇人把斑白的头偎在沙发上,闭目歇息。隔一会儿,周围重又安静下来,电话声亦止。凛冽的风吹刮着窗棂,发出瑟瑟的抖动。老妇人打一个寒战,惊醒,扭灭立灯,站起,走到窗前,把帷幔缓缓地拉上。室内光暗,夜更静。老妇人衰弱地咳两声,忽然打起哈欠,走到楼梯旁,沿扶手慢慢地上去,推开上面卧室的门,开灯,走进,门又轻轻地合上。 [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原景消失。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呈现在观众面前。左边一扇门,右上角开一个小窗。周围是黑暗的,只有一抹淡淡的光由窗户上照进来。 [移时,门开,一个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光着头,怀里搂着一个包袱,小心翼翼地进来。他张望着,向后面招一招手,他的弟弟,一个八岁的孩子,惶恐地跟进来。 哥 哥(悄声地)弟弟,咱们就在这里等着。 弟 弟(急切地)哥,你看见他了吗? 哥 哥(沮丧地)没有,他们不让见。 弟 弟 为什么不让见? 哥 哥 他们说,所长不在,谁也不能见。 弟 弟 谁是所长? 哥 哥(厌烦地)我怎么知道!(把包袱给弟弟)你拿着这个。(从口袋掏出角币,笨着地数着) 弟 弟(看包袱)这是什么? 哥 哥 衣服。 弟 弟 谁的衣服? 哥 哥 我爸的毛衣、毛裤,还有袜子。 弟 弟(奇怪)你拿衣服干什么? 哥 哥 他的腿不好,我得给他多拿几件。 弟 弟(惊惧)你敢偷你爸的衣服! 哥 哥(粗鲁地)少废话!(忽然想起)我把你领到这里,你妈知道吗? [弟弟点头,想一想,又赶紧摇头。 哥 哥(着急地)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弟弟垂首,不语。 哥 哥 那你爸呢? [弟弟不语。 哥 哥(生气)我不是告诉过你,出来要跟大人说一声么? 弟 弟(低声地)我要是说了,他们就不让我来了! 哥 哥(把钱装好,夺过包袱)看你能干什么! [弟弟翕动着鼻子,忽然哭起来。 哥 哥(听见脚步声,劝止地)行了,这会儿哭有什么用? [门打开,年轻的警察提着两个凳子进来,后面跟着周红,她一身便装,神情肃穆。 警 察(向少年)谁让你们进来的? 哥 哥 是门口站岗的叔叔让我们进来的。 警 察 你们来干什么? 弟 弟(多话地)我们要见他。 警 察 见他?(想起来,把凳子放下,故作严肃地)好,那你们告诉我,他是谁? 哥 哥(拦住弟弟)不要理他,他又不是所长。 警 察(和善地笑起来)小家伙,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所长? 哥 哥(敌视地)我知道! 警 察(仍旧笑着)那你说,我是谁? 哥 哥(忽然高声)我知道,就是你抓走他的! 警 察(尴尬地停住笑,向周红)这是曹的两个儿子。 周 红(木然地)哦! 警 察(向少年)你们出去,不要在这里乱跑。 哥 哥(拉弟弟的手)咱们走! 弟 弟 哥,是不是回家? 哥 哥(嫌恶地)刚来就想走,你真烦人。 弟 弟(不情愿地走几步,回过头)叔叔,你看见所长了吗? 警 察 所长——,抓坏人去了。 周 红 怎么回事? 警 察 有两个犯人越狱,一个被击毙,另一个还在逃。 周 红 什么犯人? 警 察 这我倒没问。 [兄弟俩由门口下。 警 察(望他们出去,叹一口气,向周红)老师,您坐! [周红坐下。 警 察 一会儿您就走吗? 周 红 是,我已经拿到了机票。 警 察(也坐下)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常在电视上听您讲课,都是您忠实的学生。 周 红(无表情地)嗯。 警 察(讪笑)您是大师,我们都很崇拜您—— 周 红(不想听,打断)他现在在干什么? 警 察 他?(没想到,看表)哦,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执行了,咱们来的还算时候。 周 红(无神地)他看起来很廋,不知道吃饭怎么样?晚上睡得着吗? 警 察 他,哼!(半晌)这小子刚来的时候,又吵又闹,还绝食。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发现他确实有胃病,他们开了暖胃的药,所里还为他配了小灶。这段时间,他的情绪稳定多了,能够按时吃饭和睡觉,就是不和号子里的人说话,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想心事,要么就痴痴地傻笑。 周 红(忍不住)笑!他笑什么? 警 察 这谁能知道!反正案子挺蹊跷。(想换一个题目)听说,那老头儿一分钱没要,就抱着骨灰回去了。 周 红(沉思地)嗯。 警 察 奇怪!他在法庭上说什么,我们都是这世上的一片花叶,活着就象夏花一样灿烂,死了又如秋叶一般静美。恳请法官网开一面,不要再追究谁的责任。 周 红(站起来,踱几步,停住)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警 察 这个嘛——(想一想)其实,这父子俩也是怪人。 周 红 怪人? 警 察 是啊!您看,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世。据说,是他父亲在雪地里捡到了他,用羊皮袄裹着,用羊奶和玉米糊糊喂着他长大。要说他这位养父,倒有些来历。听附近老和尚讲,他原先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祖父参加过同盟会,父亲就是本地的第一任县太爷,两个哥哥都是出洋回国的留学生。只因后来,他父亲不愿做伪职,全家人逃到了乡下。我去过那间茅草屋,周围全是坟地。这么些年了,他养父除了在附近打零工,从没有离开过那里,有人叫他守墓人,也有人叫他老僵尸。 周 红(低下头,不语) 警 察(笑)不过,话说回来,他养父的后事办得倒是风光又体面。全是那个老头儿出的钱,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还在棺板上写着“死者成佛”之类的字,周围的人都去送葬,就埋在他住的坟地里—— [远处传来隐隐的钟声。 [大家停下来,谛听。 [钟声时断时续。 [半晌。 周 红 有谁到这里探视过他? 警 察 探视他?(想一想)有一个戴眼镜的人看过他两次。 周 红 戴眼镜的人! 警 察 对。 周 红 这个人说过些什么? 警 察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周 红 什么也没说? 警 察 这人好像也有毛病,喜欢发牢骚,对什么都抱怨,尤其对警察,成见很深。 [外面汽车声。 周 红 是不是所长回来了? 警 察 (立起)不会吧,这么快! 周 红 你看,时间不早了。 警 察(看表)好,老师,您坐着,我去看一看。(由门口下) [周红走过来,(面向观众)坐下。 [光渐暗,幕落,远处钟声又起。 第 一 幕 第 一 景 [旅馆的过厅内,一排大玻璃窗映照着楼外的城市远景。窗前一对靠背沙发,中间有几,左边是两道电梯的门,右边是通客房的甬道,转角柜台上放着备用的饮料,地面铺着崭新的红地毯,墙角摆着艳丽的盆花。 [开幕时,薄雾弥漫。光渐显,远处钟声止。静一时。 [电梯门开,宫本上。这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年约八旬,满头银发,一双沉鸷的眼,穿着休闲的短衫。进来时环顾四周,快步走到窗前,眯缝起眼睛,饶有兴趣地向外眺望。 [另一道电梯门开,黑木气喘吁吁地出来。他六十五岁,矮胖的身材,穿着不大合体的西装,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箱子,看见宫本,好像松了一口气,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胡乱地塞进口袋里。 黑 木(责怪地)会长,您乱跑什么?我以为把您也丢了! 宫 本(向他招手)黑木君,请过来,让我带你看一看这里的城墙。 黑 木 城墙!什么城墙?(走过去) 宫 本(向外指)看,就在那里!那条河的对岸,桥的旁边。黑 木(皱起眉头,仔细辨认)是城墙吗?哦,我看见了。虽 然雾很大,我的眼神也不太好,不过,我好像看见了。 宫 本 那时候,它绕城一周,可不是现在这样。 黑 木(放下箱子,四面张望)这里到处都在盖楼。 宫 本 不,什么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黑 木(笑)会长,那就是您说的城墙么?我看,它顶多是一个大土堆,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它拆掉的,您知道,现在的地皮有多贵! 宫 本(生气)黑木,你胡说什么大土堆!那明明是城墙,是我和你父亲呆过的地方。那时候,我们十个人,就住在上面的城楼里,每天冲完凉水澡,喝着清酒,唱着歌,从来没有分开过。你却说,那是大土堆! 黑 木(嘟囔)这个故事老掉牙了,您都讲了一百遍了。 宫 本 怎么,一提过去,你就不耐烦? 黑 木(擦汗)好,好,我错了,那不是大土堆,是城墙,是您和我父亲拍照留念的地方,随您怎么说都行。可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年轻的服务生由客房上。 服务生 请问,您是会长先生吗? 宫 本(诧异地)哦,是的。 服务生(鞠躬)会长好! 宫 本 怎么—— 服务生 刚才,一郎打电话说,正到处找你们呢! 宫 本(惊喜地)一郎!你说一郎么? 服务生 是的。他们天不亮就到机场接你们去了,这会儿,一郎正开车往回赶呢! 宫 本(合掌)啊,谢谢老天爷! 黑 木 会长,你们在嘀咕什么? 宫 本 一郎就住在这里,我们没有走错路。 黑 木(拍手)哎呀!太好了。会长,您不愧是侦察兵。这回不要怪我发牢骚,您总是太着急,要是我们在机场多等十分钟,也不会和他们走岔了。 宫 本(憨笑)是的,是的,我是太着急了。 服务生 早知道你们来,我们把什么都收拾好了。(向客房指) 看,这就是你们的房子,这里光线好,空气又新鲜,保证大家满意。 宫 本(点头)嗯,不错。 服务生(搭讪地)老人家, 听一郎说,您以前来过这里? 宫 本(吃惊)哦,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服务生 这么说,您是故地重游啦? 宫 本 故地重游!(沉吟)嗯,对,对,是故地重游。那时候,我大概就像你现在的年纪,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叫人留恋。刚才,在飞机上睡着了,我还梦到这里呢! 服务生(微笑)那可真好。如今,我们也算赶上好日子了,到这里做生意的是越来越多。昨天,就有一位台湾来的老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和孙子,住在一郎的隔壁。 宫 本 台湾来的? 服务生 是。 宫 本 他来做什么? 服务生 这我们可不好乱问。 宫 本(憨笑)对,对,不好乱问。 服务生 本来,我爷爷也是去台湾的,可惜没去成,都怪他命不好。 宫 本(奇怪)命不好? 服务生 当然了。(电梯门开)好,不说了。看,一郎回来了。 [一郎由电梯上。他大约三十岁年纪,修长的身材,清秀的面容,一双明澈的眼,略带些忧伤。穿着质地考究的西装,胸前佩戴着迎宾的礼花。现在,他紧锁着眉,正苦恼的样子,看见宫本,忽然孩提般地笑了。他张开双臂。 一 郎 爷爷! 宫 本 天啊!我的一郎。 [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黑 木 一 一 郎 是啊,我也很担心。 黑 木 要是你再不来,我们两个老头子可要在这里讨饭了。一 郎(笑)叔叔,本地民风淳朴,人人都很厚道,他们是 不会让远路的客人挨饿的。 宫 本(脸沉下来,不悦)黑木,你去把房子打扫一下,我和一郎在这里有些话要说。 黑 木(嘟囔)房子有什么好打扫的。会长,我知道,一提正经事,您就要把我给支开了。 一 郎 叔叔,您去休息吧!过一会儿,咱们再聊。 黑 木 那好吧!我知道,你们爷孙儿俩这么久不见,一定有许多废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服务生接箱子,送黑木由客房下。 一 郎 (向宫本)爷爷,这么远的路,您一定累了。 宫 本 不,看见你,我不知道有多精神! 一 郎 我看您气色不错。 宫 本 现在,除了每天伺弄那些苹果树,我什么事也不做。哦,快让爷爷看看,我的孩子。嗯,你长高了,也胖了,在这里一定很开心! 一 郎 不,我目前的状况不是很好。 宫 本(诧异地)不是很好?黑木说,你把工厂选在这里,是听了那个周律师的建议,公司对你的决定是满意的,财力上是支持你的。 一 郎 我的事业倒还顺利,合同书就要签字了,繁琐的文件手续都在有条不紊地办理中。 宫 本(明白地)那就是另外的事了。(关切地)怎么,你还惦记着她么? 一 郎(苦恼地)爷爷,我是不是很傻? 宫 本 在感情上,你就像你固执的父亲!(怜爱地)一郎啊,有些事爷爷帮不上你的忙,爷爷这次来,恐怕还要麻烦你。 一 郎 请别这么说,爷爷。 宫 本(踱至窗前,目视窗外)多少年了,我的心总是不能够平静,不知道多少次,我都要从梦中惊醒。我看见黑木的父亲就爬在那里,他浑身是血,向我招手。他叫我的名字,呼唤我,诅咒我,为什么要把他丢在这异乡的土地里? 一 郎(走过去,劝慰地)爷爷,那些悲惨的事都过去啦! 宫 本(恍惚地)过去啦? 一 郎 是啊,不会再发生了。 宫 本(痛苦地摆手)不,不,他们的影子总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搅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一 郎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向当地的官员谈过了。 宫 本 哦,他们怎么说? 一 郎 他们说,年代太久了,总是很麻烦,要是按私事处理, 倒会方便许多。所以,我做了一些调查。 宫 本 你做了调查? 一 郎 是的。 宫 本 有什么线索? 一 郎 据我所知,那个叫路虎的人早些年就死了。 宫 本(惊)死了? 一 郎 听说是受了迫害,上吊死的。 宫 本(低下头,沉吟)哦,上吊死了! 一 郎 不过,他的弟弟还活着。 宫 本(抬起头)他的弟弟,路华! 一 郎 是的。 宫 本(有希望地)好,路华现在在哪里? 一 郎 他剃度修行,做了和尚。 宫 本(惊愕)什么?和尚!这怎么可能?路华这样的人怎么会皈依佛门? 一 郎 原因不清楚,我只见过他一面。 宫 本 你见过他? 一 郎 是的。 宫 本 好,他怎么说? 一 郎 起初,听说我们到寺里烧香拜佛,他态度很热情。可是,当我表明来意后,他突然脸色阴沉,态度转向,手捻佛珠,只说罪过。 宫 本 罪过!罪过!(嘴里喃喃着,仿佛受到刺激,忽然颜面苍白,呼吸急促,双手禁不住拘挛起来)仗不是打完了吗?死人有什么罪?难道我们活着的人还要向白骨问罪?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一 郎(慌,握宫本的手)爷爷,您怎么了?您醒一醒!您醒一醒!(扶宫本到旁边沙发坐下,抚他的前胸,搓他的头) [半晌,宫本舒出一口长气,眼神仍是怔怔的。 宫 本(看周围)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像喘不过气来。 一 郎(心痛地)爷爷,您又想以前的事了。 宫 本(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心里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一 郎(跑过去,拿饮料,打开)爷爷,喝口水吧!喝了水,您就不难受了。 [宫本接饮料,低下头,慢慢饮着。一郎呆呆地望着他。 [窗外,天光渐亮。静一时。 [电梯门开,周红上。她四十岁年纪,乌黑的剪发,端庄的面容,婀娜的身姿,一双灵秀的眼眸,眼角处不经意施了淡淡的粉。穿着旗袍裙,右手拖着轻便行李车,左手拿一只随身的小包。看见一郎,她招一招手。 周 红 嗨!一郎。你好! 一 郎(高兴地跳起来)周红姐,总算把你请到了!(迎上去,做拥抱状) [周红巧妙地避开,把行李挡在前面。 周 红 这一路上都是雾。 一 郎(尴尬地笑一笑)我以为你真的不会来了! 周 红(不置可否地)哦,是吗? 一 郎(接过行李,移到旁边)让我介绍,这是爷爷。 周 红(伸右手)会长先生,您好! 宫 本(起身,握手)啊!周律师,看见你真高兴。(打量她)我们很面熟,一定在哪里见过。 周 红(微笑)是吗? 宫 本(想一想)嗯,对了。大约十年前,我就在照片上认识你了。那时候,有位年轻人对我说,他遇见了一位可以托梦的姐姐,是他人生旅途中的引路人,在他迷茫的日子里,是你点燃了一只精神的蜡烛,驱走了他灵魂深处那些忧郁的黑暗。 周 红(忍俊不禁)老先生,您真幽默,就像一位风趣的诗人。 [服务生由客房上。 一 郎(窘迫地)爷爷,您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宫 本 怎么,我刚开了个头,你就赶我走? 周 红(抿嘴笑)一郎就是这么个急性子。 宫 本(也笑了)哦,那我也知趣一点儿吧!年轻人,时间是个吝啬的家伙,他对谁都不会通融。好了,你们谈,我不妨碍你们啦! [服务生送宫本由客房下。 一 郎(红了脸)周红姐,你不要听爷爷乱说。(指头)他这儿有点—— 周 红(目送宫本)不,会长先生很亲切。 一 郎 坐吧!想喝点儿什么? 周 红 我什么也不喝。(坐在沙发上) [一郎取饮料,打开,置茶几上,自己也坐下。 一 郎 本来,我们是接你和爷爷的,想不到爷爷先走了,我就有一点儿着急。 周 红 哦,没关系! 一 郎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周 红(用手帕擦汗)看你说的,又不是小孩子,生什么气! 一 郎(望周红)这么久不见,你又显廋了。 周 红(暗笑)廋了还不好? 一 郎 不,我是说—— 周 红 (爽快地)你想说什么? 一 郎(嗫嚅)我是说——(顿)你现在一个人,过得好吗? 周 红 有什么好不好的,平平淡淡地活着,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 郎 对过去的日子,我可没有忘! 周 红(闪避地)看你,又胡思乱想。 一 郎(迫促地)不,我不是乱想。(回忆)那时候我们一起上学,每到放假,就去郊游,爬富士山,在樱花公园里散步。你知道,那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你说过,你很早就离开了家,投宿到远房亲戚那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幸好遇见一位老师,他同情你,鼓励你,还拿钱资助你—— 周 红(不想听,打断)你提这些旧事干什么?看看,我如今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一 郎(摇头)不,你不老! 周 红 不老?(自嘲地)四十岁的女人还不老? 一 郎(真挚地)不老! 周 红(轻笑)你啊,真是一个孩子! 一 郎 那你就当我是你的孩子。(握周红的手) 周 红(惊)你,你干什么?(抽出手,立起)我可不是一个懂事的女儿,更不配做谁的母亲! 一 郎(惶惑)你说什么?我不懂。 周 红(踱至窗前,眼望窗外)那就不要懂吧! 一 郎(立起,跟着她)可是,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 周 红(回过头,奇怪)我救了你的命? 一 郎 医生是怎么说的。 周 红(苦笑)这种玩笑话,你也信? 一 郎(认真地)我信! [周红叹一口气,走开。 一 郎 本来,我是已经心死的人,预备去见我的母亲。是你,用看不见的绳索,把我从枯死的井里给拖了回来。 周 红(摇头)我可没有这救人的本事。我只是告诉你,你 不珍惜自己的命,也该为你的爷爷活着。 一 郎 我活了二十年,是你,又叫我苦等了十年。(黯然地)不知道老天还要惩罚我多久?或者,一辈子—— 周 红(不解)惩罚? 一 郎(苦痛地)是我害死了母亲。 周 红(责怪地)看你,又胡说。你母亲是因为原子病—— 一 郎 不,因为我,她才死的! 周 红(叹一口气)算了吧,一 一 郎(惨笑)结果?母亲生下我就死了,父亲喝醉酒又出了车祸,我的命注定是灰色的。你说,我还要什么结果? 周 红 可你忘了,我们之间有十岁的差距,要是你再小几岁,就该和我的儿子一般大了。 一 郎(惊愕)什么?儿子!你说,你有一个儿子? 周 红(慌,掩饰地)哦,不,不,我只是打一个比方。(走到沙发,拿饮料,呷一口)一 一 郎(倚着窗,怅然地)我不懂,什么事能让人记一辈子? [电梯门开,路萍和丁伟上。路萍四十四岁,衣着朴素,举止利落,胸前佩着迎宾的礼花。丁伟年近六旬,头顶半秃,神情温和,胳膊下面夹着黑色公文包,永远跟在路萍后半步。 路 萍(招手)一 一 郎(强打精神,迎上去)县长好! 路 萍 听秘书说,会长已经到了,老爷子人呢? 一 郎 爷爷在客房休息。 路 萍 哦,那不用急,这会儿离签字还有时间。(看表)到时候,我们要请老人家在庆典仪式上讲话。 一 郎 一切都安排妥了。 路 萍(点头)很好! 丁 伟 一郎啊,你看,这么大喜的日子,连天公都作美,外面云开雾散,风和日丽。 一 郎(露喜色)是的。 丁 伟 最近县长很辛苦,忙着开会。今天一大早,就来督促这事了。 路 萍(微笑)辛苦是应该的。我还听说我的一个叔叔也从香港飞过来,就住在这旅馆里,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人。 一 郎 是有一个老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和孙子,说是要见一见自己的两个兄弟。 路 萍(点头)应该是他。可惜,我的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 丁 伟(鞠躬,沉重地)县长,我对不起您! 路 萍(摆手)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看周红)这位是—— [秘书由电梯上,立一旁,向丁伟递眼色。丁伟走过去,和秘书交头接耳。 路 萍 (回过头)怎么回事? [丁伟走回来,向路萍低声汇报。 路 萍(蹙起眉头,忽然温怒地)闹!闹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闹!为什么不早做工作?他们厂长是干什么吃的? [大家惊讶地望着她。 [半晌。 路 萍(向一郎)一 一 郎 怎么,还有什么办得不妥吗? 路 萍 有些事总是比预料的要复杂。(咳两声)不过,困难是暂时的,我们企业合作的前景一定是广阔的。好,就这样,再见!(与一郎勉强握一握手,向电梯走) 一 郎(追过去)路县长—— 秘 书(拦住他)一 一 郎(向丁伟)怎么回事? 丁 伟(摆手)不要着急,请给我们留一点儿时间。 [路萍、丁伟、秘书由电梯下。 一 郎(目送他们离去,由迷惑转而恼怒)到底出了什么事?这马上就要签字了,怎么说变就变!(向周红)周律师,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周 红(冰冷地)一 第二景 [光骤亮,日上三竿。 [医院急诊室内,刘青蹲在办公桌后面的角落里,正在生闷气 。他二十六岁,乱蓬蓬的头发卷曲着,头上缠着绷带,黝黑的脸膛因风吹日晒而发红,短短的胡茬沾满灰土。穿着劣质的夹克衫,肩膀和袖口都有被撕裂的破洞。他的眼睛时常是呆滞的,遇见陌生人,他会不自觉地口吃。 [李凡和年轻保安由换药室出来。李凡四十五岁,穿着白大褂。 李 凡 说!为什么打架? 保 安(指刘青)问他! 刘 青(立起)你们三个打一个,还有理了? 保 安 谁叫你不听劝,跟他们起哄。 刘 青 大夫,你说,工人为厂子救火,都烧,烧成那样了,他们厂一分钱不出,天,天底下有没有这,这样的道理? 保 安 那碍你什么事? 刘 青 你,你们比资本家还坏! 李 凡 我知道了,刚才外面闹事的,是你们吧。 保 安 他不是我们厂的,和我们不对路。 刘 青 你,你才不对路呢! 李 凡(向刘青)这就怪了,你不是他们厂的,他们厂里闹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掺和什么? 刘 青(赌气地)我,我看着眼不顺! 保 安 天底下眼不顺的事多了。 刘 青 大夫,他们那个曹瘸子,把,把工厂搞垮了不说,还要拆房子,卖地皮,你说,他,他是不是混蛋? 保 安(恼怒地)你嘴巴放干净点儿,那是我堂叔。 李 凡(劝止地)都不要冲动,这卖厂子的事,可不是他一个厂长能做得了主的。 保 安 对啊,又不是我堂叔能定的事,你跟我堂叔置什么气? 刘 青 那,那也得把工人安顿好啊。工人从小住在厂里,这,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啊!说拆就拆,说卖就卖,曹瘸子拍拍屁股回家了,他,他把工人丢到大街上。 李 凡 现在,别说残障人,就是手脚健全的,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找饭吃。 [刘青恨恨地跺脚。 保 安(口气软下来)刘青,今天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我们科长下的命令,我们也是当差的——(听见脚步声,把话吞进去) [科长和穿制服的警察由门口进。 警 察(指刘青)大夫,他伤的要不要紧? 李 凡 不好说,还需要观察。 科 长 我看用不着,他清醒的很。 李 凡 头上缝了针,颅内有没有出血,还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科 长 好,那我们就等一等。 李 凡(忍不住)用铁棍打人,也够狠的。你们警察应该调查一下,看这幕后人是不是有黑社会背景? 科 长(脸一红)大夫,你看你的病,少把别的事往这里扯。(冷笑)我看是该查一查,看这小子是不是和境外势 力有勾结,要不然他怎么这么唯恐天下不乱! 刘 青(上前)你胡说,我,我犯了什么法?你,你让他们打人! 科 长(斜睨他)犯什么法,你心里清楚! 刘 青 我,我不清楚! 科 长 好,那我告诉你。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又是喊口号,又是贴标语,还打着一件血衣裳。我问你,那些标语是谁写的?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刘 青(向警察)他们把工人的饭,饭碗都砸了,还放火烧,烧厂子,你们警察管不管? 科 长(厉声)刘青,谁放火了?你说清楚! 警 察 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在执行公务。 刘 青 那,那你们警察管什么? 李 凡(高声)不要吵,这里是医院。(向刘青)小伙子,你要打预防针! 刘 青(赌气地)我什么针也不打。 科 长(侮蔑地)一个修破自行车的,打什么针! 刘 青(怒)你说什么? 李 凡 又吵! 刘 青 大夫,你,你给我几片消炎药,我,我立马走人! 科 长(眼翻上去)走人!你往哪儿走? 刘 青 我,我去看我爸爸,不行吗? 科 长 这会儿想走,晚了。告诉你,我们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到公安局交待你的问题! 刘 青(慌)我,我有什么问题? 科 长(斜睨他)出了这么大乱子,你说没有问题? 保 安 那会怎么样? 科 长(冷笑)先关起来再说。放在过去,哼,那不得了,非判他几年不可,闹不好得挨枪子儿! 刘 青(不服气地)都,都什么年月了,你吓唬谁? 科 长(瞪眼)什么年月也有王法,能允许你胡来? [刘青坐下,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主地抖动。 [科长走过去,按一按他的肩膀。 科 长 刘青啊!不是叔说你,你真不该蹚这趟浑水。 刘 青(委屈地)我陈乐姐烧,烧成那样了,你们不管不问,我,我能怎么办? 科 长 你的心情我理解。现在,亏损的不光是我们厂,满大街都是找活干的人。本来,和人家签合同,就是为了 解决吃饭问题,让大家都饿不着肚子,多好的事,你们偏这样胡闹! 刘 青 我长这么大,就,就没见过哪个当官的能饿着,蹬三轮的都,都是老百姓。 科 长(眼翻上去)那你想怎么样? 保 安 这些天,我堂叔为给工人找出路,也急的团团转。他的腿摔断过,也是个残疾人,又离过两次婚,两个儿子都不跟他的姓,平日里孤单单的,连顿像样的热饭都吃不上,也够可怜的! 刘 青(轻蔑地)他可怜?他和县里那班人串通一气,往,往外倒卖厂里的设备,不,不知道坑掉多少工,工人的血汗钱!他,他可怜? 科 长(制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你听哪个王八蛋讲的? 刘 青(立起)他,他在外面包了三个妓女,给她们买房子, 买车,他,他老婆跑到厂里,抓,抓破了他的脸,这事谁不知道?他,他可怜! 保 安(跳起来)你,你说,你再说! 刘 青(毫无惧色)他,他曹瘸子就是十恶不赦的王八蛋,死,死了都不配有儿子为他送终,你,你们给他当保安,被贪官卖了,还,还帮人家数钱。 保 安(吼)你混蛋!(冲上去与刘青撕扯) [警察和科长把他们抱住。 科 长(厉色)刘青,你闹够了没有?还嫌今天不够乱! 刘 青(狠恶地)你们等着看吧,曹瘸子是会遭报应的。那,那些烧死的工人,做鬼也不饶他! 保 安(冷笑)我堂叔说的对,你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野鬼,天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的种! 科 长(喝止)住口! 刘 青(恨极)我,我宰了你! 李 凡(敲桌子)要打架,出去! [大家停下来,不动。 李 凡(向刘青)你打不打针? 刘 青(坚决地)不打! 李 凡 那就签字。(把桌上病历拿过来) 刘 青 签,签什么? 李 凡 拒绝治疗,后果自负,写在这里。 刘 青(难为情地)这字,我,我不会写。 李 凡 那就写名字。 刘 青 名字,我,我也写不了。 李 凡 那就按手印。(拿出印泥) [刘青照办。李凡把病历和印泥锁进抽屉,出去。 [陈文迎面上。他五十六七岁,头发灰白,神情疲惫,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两个眼皮有些浮肿,进来时脚步慌张,险些与李凡撞个满怀。 陈 文(急切地)刘青,谁把你打了?要不要紧? 刘 青 伤了点皮,不碍事。(鼻子发酸,背过身,哭了) 陈 文(向科长,质问地)你们为什么打人? 科 长(尴尬地) 陈 文(恨极)曹志! 保 安 这回把县长都惊动了,到处是警察,满街都是公安局,刘青的漏子捅大了。 陈 文 我不管惊动了谁!我女儿为工厂救火,烧成重伤,你们厂长躲起来不露面,还四处放风,威胁工人,这会儿又指使手下打人,这还有没有天理? 刘 青 陈乐姐说,有,有人在仓库的棉被上插着一根香,旁,旁边还丢着油纱布。 科 长(高声)刘青,公安局和消防队早把事故原因查清楚了,县里也对这场大火做了指示,用不着你一个修破自行车的来捣蛋。告诉你,说话小心点儿,别没事找事! 刘 青 谁,谁心里有鬼谁清楚,不要糊弄老实巴交的穷工人,他,他们是没有姓曹的精明,可,可他们不会说假话。欺负智障人,是,是要遭雷劈的! 科 长 你—— 陈 文(痛苦地摆手)算了,不要争了,这天是他们的,由他们去吧! 刘 青(无奈地)叔! 陈 文 这些年,我把什么都想开了。(拉刘青的手)孩子,跟我去看陈乐吧,她发烧,说胡话,闹着要见你呢! 警 察 他现在哪里也不能去,跟我回局里接受调查。 陈 文(惊)什么!你们要带他走? 科 长 陈 文(难过地)刘青,听叔的话,在里面不要闹,有话慢慢说,跟他们讲道理。 [刘青含泪点头,被警察带下。科长和保安同下。 [丁伟迎面上,又回头望刘青等人走远。 [陈文皱一皱眉,不愿搭理,转身要走。 丁 伟(拦住他) 陈 文(站住)找我什么事? 丁 伟(讪笑)您可能不知道,县长就要来探望受伤的工人啦,我们还给陈乐带来了抚恤金。 陈 文(一楞)路萍!她来做什么?她在县府发指示就行了嘛! 丁 伟 看您说的,闹出这么大乱子,谁还坐得住? 陈 文(点头)是坐不住了! 丁 伟(拉他的手)走,咱们回去说。 陈 文(挣脱掉)不,我还有事。 丁 伟 事!什么事? 陈 文 我还得去筹钱! 丁 伟 筹钱!筹什么钱? 陈 文 他们已经下了逐客令了,我还要凭我这张老脸想法子救我的女儿! 丁 伟(惊)什么!医院要赶陈乐走?这太不像话了。 陈 文 没办法,摊上我们这样的病人,谁都倒霉的说不出。 丁 伟(摆手) 陈 文(冷冷地)谢谢县长大人的恩典。 丁 伟(笑)好了,等一会儿见到县长,您替大伙儿美言几句,表一表家属的心意。 陈 文(畏缩地)不,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么个笨鸭子,受人之恩说不出感激的话,见了领导就发怵,你让我表什么态? 丁 伟 实话实说嘛!您不会是故意要躲她? 陈 文(倨傲地)躲她!我顾不上。 丁 伟(叹息地)老陈啊!看着孩子烧成这样,我这个做叔叔的心里也不好受。扪心自问,我丁伟这辈子就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路县长,另一个就是你。那年,我老婆在乡下难产,要死要活的,我跑去求人,没有人理我,是你半夜里跑来,救了我儿子一命。可是,我以怨报德,落井下石,害你坐了三年的冤枉牢。 陈 文(摆手)不,你这样讲不对,那几句怪话是我说的,当时在场的也不止你一个,我说什么来着?饿死那么多人—— 丁 伟(悔愧地)唉!我真不该把这话往外传。 陈 文(苦笑)那怪不得你,是我年轻气盛,以为世道变了,这天就是大家的,有怨气,发牢骚,天不会塌,地不会陷,地球照样转。 丁 伟(捶胸)可我还跑到公安局告你的黑状,你说,我那会儿的心怎么会那么小? 陈 文 这也不怨你,怪只怪我学艺不精,又听不得人劝,非要逞强,给你老婆接生,结果要了你老婆的命! 丁 伟(解释地)我一个大山里进城的兵娃子,我哪里懂得羊水栓塞会死人? 陈 文(爽直地)可你懂得趋利避害、顺应时势的道理,这是做人之本、为官之术!老丁,你比我强。 丁 伟(沉下脸,不悦) 陈 文(梗起脖子)没办法,父母给的性子,怕是要带到棺材里去了,心里不藏事,说话不避人,因言获罪,自古有之。(惨笑)活该!活该! 丁 伟(顿足)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丁伟的错,是我丁伟对不起您! 陈 文 这些年,我听忏悔的声音多了,就像吹风一样无影无踪。(摆手)老丁,你也不要和我计较,我就是这么个人,对过去那点儿事总也放不下心,像个祥林嫂,惹人生厌。 丁 伟(从口袋摸出一张存折,递过去)这样吧, 陈 文(双手推开)用不着了!用不着了!(踉跄着跑下) [丁伟手执存折,望着他的背影。 ——幕 落 第 二 幕 第 三 景 [一间残破的瓦房内,光影绰绰,路强正不安地来回走动。他年近八旬,身材消瘦,神情木讷,穿着休闲的短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不时地向门口张望。 [屋中间摆一张檀香木圆桌,下面四张方凳,迎面墙壁上挂一幅阿弥陀佛接引像,两旁有“光明遍照十方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联文。 [小沙弥捧茶具上。 沙 弥 老施主,我师傅在佛堂里,一会儿就过来。 路 强 请问,这位净空大师在贵寺修行多少年了? 沙 弥 不知道。 路 强 他讲过自己的身世吗? 沙 弥 师傅从不提过去。 [丁鹏,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由门口进。 丁 鹏 小和尚,佛堂的门怎么锁住了? 沙 弥 里面的柱子倒了,师兄们正在打扫,师傅让把门锁上。 丁 鹏 哦。 [沙弥为路强沏茶,退下。 [丁鹏抬头看墙上的经文。 路 强 小兄弟,你也来烧香敬佛? 丁 鹏 对,拜拜菩萨。(打量路强)老先生,我看您不像本地人。 路 强 我离家很久了,这里的香火比我走那会儿好像还要旺一些! 丁 鹏 谁知道怎么搞的!如今是日子好过了,念佛的也越来越多。 路 强 念佛就是忏悔! 丁 鹏 老先生,再见! [丁鹏下。 [路强呆呆地站着,忽然打起哈欠。坐下,把折扇放在桌上,眯缝起眼睛,头慢慢地沉下去。 [净空由门口进。他七十四岁,身量高大,宽额、浓眉、阔嘴,穿着粗布的袈裟,正低头拍打身上的尘土。看见路强,忽然怔住,转身往外走。 [路强由微盹中惊醒,立起,追几步。 路 强 三弟,是你么? 净 空(站住,不语) 路 强 你不认识我啦? 净 空(合掌)阿弥陀佛! 路 强(走近)我是你二哥路强啊! 净 空 贫僧只有佛祖,没有其它。 路 强(苦痛地)我知道,我知道,谁还肯认我这个兄弟! [净空又走。 路 强 三弟,你真的不肯认我么?(屈身欲跪) 净 空(转过身,拉住他)施主,这里佛门净地,你我还是坐下说话! 路 强 那你—— 净 空(无奈地)坐下吧! [二人落座。 路 强 三弟啊,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上你了。(伤心落泪) 净 空 路施主这是从哪里来啊? 路 强 我和儿子由台湾转机到香港,昨天回到县里。 净 空 那你的儿子呢? 路 强 他领着我孙子到外面树林里逛去了。 净 空 哦! [半晌。 净 空 不知道路施主这趟回来,有什么事要办么? 路 强 那些年,我东游西荡,现如今,人老了,想回家来看一看。 净 空(点头)回家好!回家好! 路 强 另外,我还想见一见我的女儿路梅! 净 空 路梅—— 路 强 不知道梅子现在怎么样了? 净 空(顿)梅子丢了! 路 强(惊)丢了? 净 空 是啊,这都好些年了! 路 强(苦痛地)三弟,到底怎么回事啊? 净 空 说来话长。(回忆地)那年我回来,没有出车站,就让他们送到外地,说是审查。一年后,他们把我全家迁出县委,落户原籍。周芹气不过,带梅子到县里找大哥,门房不让进,大哥也不出来,周芹迷迷糊糊地,就把梅子带丢了。我在村里接受管制,也帮不上周芹的忙。 [路强起身到旁边,拭泪。 净 空 周芹为这事害了疯癫症。后来,我因为心情郁闷,又把不懂事的女儿赶出了家门。那天是年三十,外面下着雪,女儿怀着身孕,有一脚没一脚地跑出了村,从此再没有音讯。周芹一急之下,相跟着跳了井。 路 强(悔愧地)梅子丢了,这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大哥和嫂子,对不起你和周芹。那年你跟大哥去投奔红军,我在还乡团做事。红军临走时,你把大哥藏在地窖里养伤,我一时贪功,带人抓走了大哥。我劝大哥投降,给他看了一份报纸,那报上说,红军都被打散了。大哥情绪悲观,发烧说胡话,就在悔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叹息)我这一辈子,可谓是不忠不孝,我杀过红军家属,参加皇协军,气死了父母,又暗通解放军,背叛了长官,在志愿军俘虏营里,我和你分道扬镳,跑去了台湾。梅子丢了,这是我的报应! 净 空 戏文上说,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谁又能参悟得透?这一来二去啊,也好些年了。 [路强走回来,坐下,饮一口茶,让情绪平静下来。 路 强 刚才,我们一路走来,看那龙泉崖山清水秀,这繁华寺鸟语花香,倒是个清静的好去处。只是不知道,三弟啊,你怎么做起了和尚? 净 空(淡定地笑一笑)自从那天赶走了女儿,我就日夜不得安宁,周芹死后,我更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有一天,村外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他见我愁眉不展,就和我攀谈,说我面相宽厚,与佛有缘。我思度再三,索性上了这繁华寺,大伙儿见我年岁大,又理过一些事,就推举我为住持。其实,我哪里能够修成正果,只不过躲到这清静处,吃斋念佛,赎今生的罪罢了! 路 强 那些年,我在外面胡吃海喝,也从来没有舒心过,想一想,还是家里好。这次回来,我想在镇上买院房,在山下圈块地,到时候,叶落归根,把这一身老骨头也埋在这青松翠柏的土地里,三弟,你说好不好? 净 空 人命在呼吸间,一切随缘就好! [沙弥上。 沙 弥 师傅,那个人又来了! 净 空 请他进来。 [沙弥下。 路 强 我在县里听说,有人在这里开工厂,他们还想把先人的骨头从这里捡回去。 净 空 有这么个说法。 路 强 三弟啊!这事你要想清楚。 [净空不语。 [沙弥引一郎和黑木上。 一 郎(吃惊) 路 强(点头)拜拜菩萨! 一 郎(向净空)净空师傅,打扰了! 净 空(立起)不碍事,不碍事。 一 郎 刚才进了山门,路过前殿,我看见佛堂的柱子都倒了,旁边的厢房也塌得不成样子。 净 空 那几根木柱经年累月,让虫子都蛀空了,一场大雨,险些伤了人。 一 郎 要修缮这佛堂和厢房,费用恐怕不少吧? 净 空 不瞒施主,我也正犯愁呢!(向黑木)这位是—— 一 郎 这是我的叔叔黑木先生。 [黑木鞠躬行礼。 净 空 二位请坐。 [大家按宾主落座。净空坐上首,面对观众。 [沙弥为客人沏茶,即下。 一 郎 师傅,这次我同叔叔来,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在我们家乡,也有贵寺这样的神社,我黑木婶年轻时为尼多年,她是一位热衷佛事的慈祥老人。 净 空(点头,微笑) 一 郎 那时候,爷爷经常带我去附近的神社斋戒沐浴,算起来,我也是半个佛教徒。爷爷说,若是见到哪里的寺庙化缘,一定代他行善举、积惠德。 净 空(默然,沉思) 一 郎 所以,看见刚才寺内的情形,我就想起儿时许下的心愿。 净 空 施主请讲! 一 郎 我想以我们商会的名义为贵寺捐助一笔款项,作为这佛堂和厢房的修缮费,不知师傅肯不肯笑纳? 净 空(合掌)阿弥陀佛!恭敬三宝,严持五戒,是通往善道之因。贫僧无明,不知贵商会还有什么愿望要表达吗? 一 郎 没有愿望,只求师傅一句话。 净 空 施主请讲! 一 郎 还是上次一郎问的那句话。 净 空 施主这么提醒,贫僧记起来了。上一回,你提到的那十个人,贫僧确有印象,当时,他们在各处抢粮,回城的路上,中了游击队的埋伏,那九具尸首就是我和我大哥负责埋的。现如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只有贫僧一个人了。 一 郎 那师傅记得把他们埋在什么地方了? 净 空 他们就埋在这繁华寺下面的土地里。 一 郎 请师傅明示! 净 空(徐徐立起,走到一旁,沉重地)贫僧也清楚地记得,为了报复,鬼子把那些村民全都赶到晒谷场上,他们扶老携幼,哀告哭嚎,一夜之间,一个数百人的村子就被斩尽杀绝,到头来活下的只有一个年幼的孩子。每到夜里,这山上山下,风吹狼叫,冤魂出窍,那层层叠叠的坟墓啊,一眼望不到头! 一 郎(走过去,劝慰地)师傅,那些悲惨的事都过去啦! 净 空(恍惚地)过去啦? 一 郎(陪笑)是啊!不会再发生了。 净 空(合掌)阿弥陀佛! 一 郎 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尽快修好这佛堂,为亡者超度,使其摆脱痛苦,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路 强(点头)按说,是这么个理! 净 空(转悲为喜)其实啊,这些天,贫僧为修庙的事,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如今,既然有了着落,我看,咱们就请协会的领导过来,一并商议,做出一个书面的东西,好向县里呈报。 一 郎(微笑)请师傅放心,这修缮费绝对不会有问题。只要师傅帮我们找到那九具遇难者的遗骸,我们即把善款打入师傅的账号。 [净空又缓缓地坐下。 一 郎(走过来,小心地)师傅还有什么顾虑么? 净 空 那些年,穷折腾,几处老坟都让公社给推平了。现如今,要找它们的具体位置,贫僧一时半会儿恐怕想不起来。 一 郎 不要紧,只要师傅记得它们的大体方位。到时候,我们请专家在现场甄别,不会让师傅为难。 净 空 这大体方位,贫僧也记不得了! 一 郎(急)师傅有宿慧,绝不打诳语。请师傅再想一想! [净空闭目端坐,面若沉水,不语。 [路强低头沉思。黑木不知所云。一郎陷入尴尬。 [静场。 [家泰引志宏上。家泰三十四五岁,一张胖墩墩的脸,腰上系着旅行包,他的儿子志宏,十一二岁,活泼又可爱。 家 泰(紧张地)爸! 净 空(睁开眼)施主是—— 路 强 这是我的儿子家泰。 净 空(明白地)哦,家泰啊! 家 泰(点头)三叔好!(向志宏)快叫三爷爷! 志 宏(合掌,鞠躬)大师,小生这厢有理了! [路强和净空顿时眉开眼笑。 净 空 好!好!好! 路 强 这是我大孙子路志宏,精明倒是精明,就是个淘气包! 净 空(点头)淘气好!淘气好!男娃娃,长大有出息!(起身拉志宏的手,喜爱地)小伙子,几岁了?还在念书么? 志 宏 明年我就上国中了! 家 泰 犬子不懂礼数,望三叔不要见怪! 净 空(摆手)不怪!不怪! [沙弥搬两个凳子上。 志 宏 谢谢哥哥!(接凳子,和父亲坐下) 净 空(向沙弥)前面柜子里有一个小木盒,你去拿来! 沙 弥 师傅,那些柜子都挪出来了,你说哪一个? 净 空 哦,这我倒忘了。施主稍候! [净空和沙弥下。 志 宏 (向路强)爷爷,大姑找到了吗? [路强不语。 家 泰(拍志宏的头)小孩子,不要乱讲话。(向一郎)一 [一郎亦不语。 [半晌。净空手里托着一只小木盒,上。 净 空 找到了!找到了!(打开盒子,取出一枚带细绳的小玉佛,向志宏)好孩子,爷爷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送你,就拿这个玉佛做见面礼吧! 家 泰(起身推辞)三叔,这礼物太贵重,使不得!使不得! 净 空 就是一点儿心意!你看,我不送给孙子,又能留给谁? 路 强(点头)戴上吧!戴上吧! [家泰不再推辞。 [净空把玉佛挂在志宏脖子上。 路 强(起身,向志宏)还不快谢谢爷爷! 志 宏(高兴地)谢谢大师爷爷! [净空抚志宏的头,微笑。 [大家都相互点头,轻松地笑起来。 第 四 景 [医院的病房内。 [昏黄的光由敞开的窗户上照进来,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屋内有两张床,陈乐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安静地睡着了,她三十岁左右,头上裹着绷带,身上盖着毛巾被,只把红彤彤的脸露在外面,一根输液管接在她的脚踝,吊瓶挂在床尾的架子上。在她的对面,另外空着一张床,旁边丢着一把矮凳。 [空气是郁热的。由窗户上望去,外面天空中低压着沉重的阴云,附近池塘里鼓噪着单调的蛙鸣。 [陈文推门进来。他低着头,精神恍惚,抬头看见女儿,站住,呆立片刻,想去倒一杯水,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摇一摇,发现是空的。 [年轻护士由外面跟进来。 护 士 陈 文(发痴)哦,什么? 护 士 您不知道,她一直闹!还骂人,乱扔东西。 陈 文(惊)啊!她又犯糊涂了? 护 士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精神科的人请来,给她打了一针,这会儿才睡着。 陈 文 谢谢你们! 护 士 大夫说,她下面出了许多血,情况很不好! 陈 文(沉重地)我知道!我知道! 护 士 都怪那个人! 陈 文 谁? 护 士 听说县长来,他就赖在这里不走,还凶神恶煞地威胁陈乐,叫她不要乱讲话,吓得陈乐看见县长,裤子都尿湿了! 陈 文(切齿地)一群王八蛋! 护 士 陈 文 命!这是命!这就是他们的命!(拉过矮凳,重重地坐下) [梅子由门口进。她五十四岁,穿着崭新的护士裙,戴着护士长帽,白净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彩,手里拎着一袋橘子。看见陈文,站住。 梅 子(向护士)你值班? 护 士(吓一跳)哦, 梅 子 还有多少液体? 护 士 就剩这一点儿了。 梅 子(看表)好,你去忙吧! [护士下。 [梅子把手里的袋子放在空床的柜子上,迟疑地走过来。 梅 子 老陈! 陈 文(抬起头)你来做什么? 梅 子 听他们说,陈乐不太好,我顺道来看一看。 陈 文(冰冷地)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刚睡着,请你不要打扰她。 梅 子(沉下脸,不悦)我来看女儿,怎么是打扰!(走到陈乐床前,俯下身,拍抚)乐乐,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陈 文(立起,伸手阻挡)你,你干什么? 梅 子(哀恳地)我和她说两句话! 陈 文(粗鲁地)不行,半句也不行! 梅 子(生气)为什么不行? 陈 文 你说,为什么不行!(顿)那你想和她说什么? 梅 子(缩回手)我是她母亲,她是我女儿,我一个做母亲的,想和女儿说句话,都不行么? 陈 文 母亲!(冷笑)母亲这个字眼有多么神圣,可不是哪个女人都有这资格! 梅 子 你—— [护士又推门进来,笑盈盈地立在旁边。 [陈文转身在矮凳上坐下。 [梅子叹一口气,走到窗前。 护 士 梅 子(阴郁地)问什么? 护 士 是不是礼堂快坐满啦? 梅 子 嗯! 护 士 县长他们也到齐啦? 梅 子 嗯! 护 士 小丁院长是首席指挥? 梅 子 嗯! 护 士 (笑)这回你们一家三口同台演出? 梅 子(强忍着)嗯! 护 士 那可真是热闹极了。就说嘛!新官上任三把火,丁院长这头一把火呀—— 梅 子(忍不住)你问够了没有? [护士戛然而止,这才发觉气氛不对,慌得吐一吐舌头。 [外面池塘里一阵鼓噪的蛙鸣。 [半晌。 [液体输完了。护士掀开陈乐脚边的毛巾被,拔掉针头,用胶布把套管固定好,取下吊瓶,低头跑出,门“咚”地一声关上。 [窗外的阴云愈发地沉重。梅子终于忍不住,又走回来,她到陈乐床前,想伸出手。 陈 文(霍地立起)你还有完没完? 梅 子(哀怨地)老陈,你,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陈 文(狠恶地)我就这样对待你,就不让你碰我的女儿! 梅 子(苦痛地)这,这不公平! 陈 文 不公平?你也知道不公平! 梅 子(辛酸地)那些悲惨的事都过去啦! 陈 文(恍惚地)过去啦? 梅 子 是啊!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陈 文(悲愤)有多少年?有一万年吗? 梅 子(嚅喏)那,那你想怎么样? 陈 文 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就是忘不掉,我一辈子都记得。(回忆)那天是年三十,外面下着雪,我被他们放出来,一个人往回赶。在一片坟地里,有个女孩临产了,她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那一刻我还痴痴地想,这世上的人啊,真可怜!幸好我还有父母,我还有妻子和女儿。可第二天我跑回家,我这才看见,门上的锁早就锈了,我的父母亲死了,我的老婆跟了别人,我唯一的女儿爬在臭水沟里捡食着垃圾! 梅 子(颤栗)你,你以为那时候,我在外面的日子就好过? 陈 文 你怎么过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小时候,跟你的养母在城里走散了,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昏死在马路上。是我父母看你可怜,抱你回家,他们供你吃,供你穿,送你去上学—— 梅 子(慌,打断)你,你提这些旧事干什么! 陈 文 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就是告诉我自己,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喂不熟的狼是要遭报应的! 梅 子(浑身颤抖,双腿发软,跌坐在空床上)对,对,你说的对,我不是人,我是白眼狼,我是害人精!(掐自己的手)我该死,我就该遭雷劈! 陈 文(质问地)梅子,你一声不响地跟我离婚,我怪不上你。你嫁给他丁伟,我也无话可说。可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做绝? 梅 子 我—— [门“咚”地一声推开,丁伟上。他头上戴了崭新的发套,换上了一身黑色燕尾服,脖子上系着鲜红的领结,浮肿的脸上涂了厚厚的油彩。 丁 伟(着急地)梅子,你怎么在这儿?害得我好找!(看见陈文,歉然地笑一笑) 陈 文(板着脸)陈乐现在很好,她正在睡觉。 丁 伟(压低声)嘘,对不起!大家都把声音放小一点儿。(向梅子,指表)庆典就要开始,你得注意时间!(转身带上门,下) [外面池塘里一阵鼓噪的蛙鸣。 [空气更加郁热,让人感到窒息。梅子起身走到窗前,她呆望着窗外那沉重的阴云,终于忍不住内心的伤痛,又走回来,无力地坐下,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泪水顺着手指缝,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陈文冷冷地望着她。 陈 文 怎么,你也觉得委屈? 梅 子(抢白地)我委屈什么!我不委屈!我活该!我自作自受! 陈 文 不!我看你是委屈了,做护士不适合你,你应该去做演员,表演才是你的强项! [梅子逾发不能自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陈文叹一口气,弯腰到陈乐床下,取出脸盆,把里面毛巾用水摆一摆,拧干,递过去。 陈 文 好了!哭一哭就行了。你这样哭天抹泪的,要做给谁看? 梅 子(夺过毛巾)你说,我做给谁看! 陈 文 (苦笑)小心!看眼泪把脸上的油彩洗掉了,变成个大花脸,还怎么上台去给领导表演! [梅子用毛巾擦脸上的泪水,狼狈地擤着鼻涕。 [陈文又把毛巾在水里摆一摆,拧干。 梅 子(辛酸地)老陈啊!事情毕竟过去那么些年了,看在咱们以往夫妻的份上,求求你!就饶过我们吧! 陈 文(惨笑)梅子,你真会说笑话!现在,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我一没钱,二没权,和我相依为命的就这么个傻姑娘,你说,让我饶过你们!我怎么饶过你们? 梅 子 我要你忘记以前的恩怨,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 陈 文 这办不到!(把毛巾丢到水里) 梅 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别人以为他丁伟有多风光,是官场上的不倒翁。其实,他心里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多少次我都看见,他半夜里爬起来,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又莫名其妙地叹气,常常会泪流满面。 陈 文 人在这个世界上命不同,可都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拿别人当儿戏。我不管一个人有多大的本事,有天大的功劳,只要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就要忏悔,他就要负责,他的灵魂就不能够安生,哪怕他躺在棺材里。 梅 子 你父母的后事都是丁伟一手给办的,为了买到两副上好的棺材,他借遍了所有亲戚的钱,连儿子的几袋奶粉,他都克扣下来。他说,他要为自己的良心赎罪! 陈 文 这么说,他丁伟先把我告进大牢,再抢走我老婆,气死我父母,到头来做个顺水人情。这会儿还要我感激他不成? 梅 子 他也想不到,你那几句牢骚会那么严重。那天早上,你让警察抓走了,他们就栽倒在院子里,不到晌午就过世了,丁伟跑进来,抱着儿子给老人跪下—— [陈文“咚”地一声跌坐在矮凳上。 [陈乐被惊醒了,她睁开眼,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梅子扑过去,握住女儿的手。 梅 子 乐乐,你醒啦! 陈 乐(抽出手,警觉地)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走开! 梅 子(慌)老陈,不对劲!她的手怎么这么烫? 陈 文(痛苦地摆手)算了!别折腾了,就让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去吧! 梅 子(惊恐)不!不!不对劲—— [门“咚”地一声打开,丁伟跑进。 丁 伟(焦急地)梅子,报幕员都上场了,你怎么还磨蹭! 陈 文(立起)去吧!梅子。护士们在台上,还等着你给她们戴南丁格尔帽呢! 梅 子(失声)不!不!不对劲!快去叫医生。 [丁伟跑过来,拉梅子的手。 丁 伟 行了,走吧!有 [丁伟拉梅子急下。门“咚”地一声关上。 [外面一阵鼓噪的蛙鸣。 [半晌。 陈 乐(呆呆地)爸,他们是谁? 陈 文(木然地)他们!他们是来看你的人。 陈 乐(惶惑地)看我!他们会不会打我? 陈 文 又说糊涂话!他们又不是坏人,怎么会打你? 陈 乐(舒出一口气)我渴了,我要喝水!(看见对面柜上的橘子)不,我要吃橘子! [陈文扶她坐起,走过去,从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坐在女儿旁边,低头剥橘子皮。 [陈乐望着他。 陈 乐(忽然不安的神色)爸,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陈 文 你做错什么了? 陈 乐 你让我买包子,可我一个包子都没有买回来! 陈 文 你是不是又把钱丢啦? 陈 乐(狡黠地笑)这回我可没有把钱弄丢,我一共买了四个包子,全分给小弟弟吃了。 陈 文(把橘瓣剥好,递给她)行了,不说话了,吃橘子吧!吃了橘子,你就不难受了。 陈 乐(梦呓般地痴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自顾自地)爸,真的!我不骗你,弟弟就躺在外面的马路上,他是个小结巴。弟弟说,昨天,他饿极了,就去树上打酸枣,把脸都划破了。夜里,他又在坟墓上睡着了,他爸爸出来找他,把马灯摔坏了,他听见有人哭,就跑过去抱住他爸爸的腿。那时候,天黑极了,他以为他们掉进了坟墓里,他们在阴曹地府里说话呢! 陈 文(悲切地望着女儿,嘴巴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陈 乐 爸,那坟墓里埋了好些人,他们都让鬼子给砍死了。弟弟说,他再也不想回家了,他要在城里挣钱养活他爸爸。可是到现在,他一分钱也没有挣到,饿的站不起来了。咱们把他领回家吧!你做一碗西红柿面,再打两个荷包蛋。弟弟说,天上有一个太阳,咱们有两个太阳,你看,大家多暖和呀! [陈文松开手,橘子滚落到地上。他摘掉眼镜,丢到一边,双手捂住脸,老泪纵横,悲咽失声。 [陈乐骇然地张大嘴,呆望着父亲。 [门轻轻地推开,周红出现在门口。她换上了素雅的便装,手里捧着一束鲜花,默默注视这苦难中的父女。 陈 乐(向周红)你是谁?你也是来看我的吗? 周 红(走进)请问,您是卫校的 [陈文抹一把脸,止住悲泣,戴上眼镜,转过身来。 陈 文 是,我叫陈文。 周 红 陈 文(徐徐立起)我不认识你。你是—— 周 红 我来感谢您! 陈 文 感谢我!谢我什么?我一个穷教员。 周 红 或许您还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是一个岁末。那天下着大雪,您路过一片坟地,有个女孩临产了,她躺在雪地上,是您帮助她接生,救了他们母子的命! 陈 文(沉吟)嗯,有这么回事! 周 红 那天,您还找来守墓人,陪他们在茅草屋住了一夜,直到母子平安。 陈 文(不解)怎么—— 周 红 这么些年了,我一直心存感激,却不知怎么来报答您的大恩!(再深鞠一躬) 陈 文(恍悟)哦,是你!(淡定地笑一笑)我做过妇产科医生,救人是我的本分。报答什么!这用不着。 陈 乐(哈欠)爸,我困了,我要睡觉。 陈 文(摆好枕头,扶女儿躺下)睡吧!困了就睡吧。 陈 乐(抓住父亲的手)爸,你不要走,我害怕! 陈 文(强笑)谁说我要走!爸不走,爸陪着你,陪你一辈子。 陈 乐 爸,你不要走,我害怕!爸,你不要走,不要走! (声音渐弱,似入昏迷) [陈文握女儿的手,垂泪。 [周红立一旁,无语。 ——幕 落 第 三 幕 第 五 景 [黑暗中有人开门。男人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女人的声音:“嘘!别说话。社员在窗台下偷听呢!”男人的声音:“怎么不开灯?”女人的声音:“灯么!灯油早用完了,连手电也让房东大娘拿去了。”男人的声音:“好了,别闹了!”女人的声音:“为什么不闹?傻瓜,这是我的庆典!”(醉笑) [灯打开,一间宽敞华丽的客厅。路萍软软地倒在沙发上,李凡冷眼望着她。 李 凡(自语)送佛送到西,总有散了的时候。 路 萍(坐起来)你说什么? 李 凡 哦,没什么!(转身往外走) 路 萍 老李,你去哪儿? 李 凡(站住)去我该去的地方。 路 萍(立起)凡,求求你,咱们别闹了,好不好? 李 凡(沉默) 路 萍(哀恳地)叔叔回来一趟,多不容易!他就想咱们好好过日子,是不是? 李 凡(沉默) 路 萍(泪满眼)以后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李 凡 听我的?(转过身)那好,我请你把你以后的行为改一改,成吗? 路 萍(不明白)改!改什么? 李 凡 这些年你做的事,你以为对得起他们吗? 路 萍(莫名其妙)谁? 李 凡(走近,语重心长地)萍,你也是红军的后代—— 路 萍(捶头,丧气地)哦,又来了! 李 凡(正色)路县长,我要郑告你一句! 路 萍(坐下,厌烦地)你又啰嗦什么? 李 凡 不要忘了,你的父辈为这块土地受过伤、流过血! 路 萍(冰冷地)那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李 凡(高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不是你第二次背叛他们的理由! 路 萍(受刺激,迸发,抓住旁边的水杯,跳起来)混蛋!滚,你给我滚出去! [李凡转身拉开门。 [曹志立在门外,正弯腰谛听。二人险些撞在一块儿,曹志猛地挺起身。 [曹志,一个精明的四十岁男人,他留着一头浓密的卷发,长着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和一只嗅觉灵敏的鼻子。现在,他整个人的神情是沮丧的,两个眼角布满血丝,嘴唇苍白而干裂,质地考究的西装打着皱,他没有系领带。 李 凡(吓一跳)哦,是你! 曹 志(尴尬地笑)老李好!不知道县长在不在里面? 李 凡(没好气地)路大人恭候你多时了!(气冲冲下) [曹志一时摸不着头脑,抓耳挠腮,左顾右盼。 路 萍(在内,板着脸)曹志,你躲在外面听什么? [曹志整一整衣领,咳嗽两声,颠着右脚,一瘸一拐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 曹 志(鞠躬)县长好!(讪笑)李大夫这是—— 路 萍 扶不上墙的——(斜睨他)嗯!坐吧。 [曹志靠沙发侧沿坐下,放在膝盖上的手瑟瑟抖动。 路 萍 听他们说,到处找不见你。 曹 志(哭丧着脸)县长啊!谁不知道,我如今是焦头烂额啊。 路 萍 怎么,这会儿知道痛了?(把杯子放下)好端端的日子,让你搅和成那样! 曹 志(摇头)唉,没法子!全是天意。 路 萍 天意!(对面坐下)我问你,那火是怎么回事?工人怎么会烧成那样?你们怎么向家属交代? 曹 志 我也没有料到,那些又呆又傻的人会去救火,连命都不顾了。(叹息)其实,仓库里的破烂货早就不值钱了,我还给他们做了暗示。 路 萍(奇怪)暗示!你做了什么暗示? 曹 志(慌,掩饰地)哦,不!不! 路 萍(忽然)该不会是有人想套取厂里的保险金吧! 曹 志(失色,手抖得更厉害)没!没有! 路 萍(逼视)曹厂长,我实话告诉你,公安局和消防队并没有结案,火灾现场也确有疑点。虽然我们反复讲,这只是意外,可家属们的情绪还是很大。 曹 志(汗涔涔地)县长啊!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求求你,无论如何也拉我们一把! 路 萍(嫌恶地)不要乱讲话! 曹 志(哀恳地)这些年,是您照佛我们,大家都不容易! 路 萍(厉声)住口!曹志,你也没少给县里惹麻烦。远的不说,就说现场会,听听那么多人发牢骚,骂娘! 曹 志(谄笑)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们计较。他们那些人,有什么觉悟?有什么素质?和他们对话,简直辱没了您的身份! [路萍蹙着眉头,狠狠地瞪他一眼。 路 萍 听说,你还把什么人给打啦? 曹 志 哎呀呀!县长啊,这您可冤枉我了。 路 萍 冤枉你! 曹 志 那个家伙是个泼皮无赖。 路 萍 怎么回事? 曹 志 他不是工人,他在我们厂门口修自行车。 路 萍 这就怪了!一个局外人,怎么会和工人搅在一块儿? 曹 志 我们厂有个女工和他关系好,他们从小就认识,那个傻姑娘很喜欢他。 路 萍 那又怎样? 曹 志 闹事的时候,他冲在最前面,手里举着喇叭,还打着一件血衣裳,话都说不利索,却到处造谣惑众、胡说八道。保安劝他离开,双方发生了一点儿肢体冲突,也就受点儿皮外伤。 [路萍立起,心神不定地在沙发前面走来走去。 [曹志用手帕擦额上的汗,眼角跟着她。 [半晌。 曹 志 县长啊,您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路 萍 怎么办?仗义疏财,安抚家属,平息事态,尽快给工人找一个好出路,还能怎么办! 曹 志(点头)对,对,是该这么办! 路 萍(站住)另外,我通知公安局,叫他们把人都放了。 曹 志(惊)放了!这么快就放了?这不太便宜那小子了吗? 路 萍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你还想怎么样? 曹 志(切齿地)提起这个小王八蛋我就来气,他要是我儿子,我非揍死他不可! 路 萍(侮蔑地)行了,你也好意思提儿子!你说,你有几个儿子?看哪一个儿子认你? [曹志哑然,羞赧地垂下头。 [门铃声。路萍走过去开门,步伐有些错乱。 [丁伟、一郎和周红站在门外。他们换上了便装,丁伟没有戴发套,额顶上闪着光。 丁 伟(鞠躬)县长好! 路 萍(点头)嗯,进来吧! [三人进。 丁 伟 (向曹志)曹厂长,你早来啦! 曹 志 哦!(心事重重地抬起头,看见周红,忽然神色大变)这位是—— 丁 伟 我来介绍,这是周红大律师。 曹 志(徐徐立起)周,周律师! 周 红(斜睨他,惊讶的表情一掠而过)你好! 曹 志(愣一时,忽然摆手)不!不!你不是周律师,你不姓周。 周 红(昂首,有意义地)是吗? 丁 伟(奇怪)老曹,你干什么? 路 萍(怪异地笑)大家猜,这回他又撞见谁了? 曹 志(昏乱地)不!不!这回不开玩笑,不开玩笑! 一 郎(迷惑地看周红,周红把脸转过去) 丁 伟(推曹志一把,提醒地)曹厂长,周律师是一郎的客人,你发什么癔症? 曹 志(恍过神,摆手)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恐怕是记错人了。周律师远道而来,怎么会和我认识!(取手帕,揩汗)这天气真怪,早上还雾沉沉的,这会儿又闷得够呛。 一 郎 听预报说,半夜有暴风雨。 周 红(走到一旁)看目前的情形,这雨恐怕不会小。 丁 伟(拍手)好了,大家到齐了。县长,咱们是不是坐下来—— 路 萍(焦躁地)你急什么! [大家停下来,不动。 路 萍(步态摇晃着,至一郎前)一 一 郎 (不明白)什么? 路 萍 你说,这个曹志,是什么角色? 一 郎 (一头雾水)您问,曹, 路 萍 (斜睨曹志)对,就是这位大秀才。 一 郎 (看看曹志,又望望丁伟) 路 萍 平日里,你们称兄道弟的,热闹的很。 一 郎 其实,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 丁 伟(鼓励地)没关系,县长问你,就实话实说。 一 郎(想一想)坦率的讲, 路 萍 哦,你不妨说说看。 一 郎 据我所知, 路 萍 嗯,那又怎样? 一 郎 他天资聪慧,勤奋好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鄙人有幸拜访过曹府,在那里见识了不少名人真迹,可谓是大饱了眼福。 丁 伟(点头)一郎此言不虚。 一 郎 最难得的是, 丁 伟(拍手)这回说到点子上了。县长啊!老曹不容易,这些年他东奔西跑,苦心经营,才走到今天。要不是跌伤了腿,耽误了前程—— 曹 志(皱眉,顿足)火上房了,你们还拿我开心,净扯这些没用的! 路 萍 都说曹志精明,能掐会算,可这管什么用!他把好端端的厂子给毁了,还在外面惹了一身的风流债。你们说,这样的败家子,我们该怎么办?(手指曹志,忽然厉色)曹志,你老实交待,这些年,你坑了多少工人的血汗钱?发了多少不义财?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众人俱惊,面面相觑。 [曹志颜面苍白,瞠目结舌,“咚”地一声跌坐在沙发上。 [半晌。 丁 伟(战战兢兢地)县,县长,您,您这是做什么? 路 萍(忍俊不禁,仰面大笑)哈!哈!哈!你果然害怕了,曹志。告诉你,就你做的那些烂事,放在过去,早枪毙你几回了,还轮到你在这里发威?(腿发软,头向前倒) [一郎和周红赶紧扶住她。 一 郎(同时)县长,小心! 周 红 丁 伟(一拍大腿,恍悟)妈呀,糟糕!县长这是喝高了。 曹 志(眨着眼,不信地)不会吧!刚才说话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调了? 路 萍(向一郎)你,你是谁? 丁 伟 得,人都不认识了。 [曹志顿时颜面涨红,恼羞成怒,却又不能发作。 曹 志(暗骂)他妈的,这是接错了哪根筋,这么不拿人待见! 丁 伟(暗笑)女人嘛!就这德性。(看周红绷着脸,神情不悦,又解释地)县长今天高兴,多贪了几杯,大家不要和她计较。 [一郎和周红扶路萍在旁边沙发坐下。 [路萍干呕,打嗝。 丁 伟(急的搓手)这,这可怎么办? 曹 志(恨恶地)什么怎么办!这县里除了老李,还有谁能治母大虫的病? 一 郎 刚才在门口,跟一个卖水果的又说又笑的,像是李大夫。 丁 伟(点头)对,就是他! 曹 志(瞪眼)那还楞什么,快去找啊! 丁 伟 好,好,你们留点儿神,我这就去找。(急下) 路 萍(看曹志)你是谁? 曹 志 我!(苦笑)我就是你要枪毙的那个王八蛋。 路 萍 那丁伟呢? 一 郎 他去找李大夫了。 路 萍(摇晃着站起,声嘶力竭地)丁伟,你也不是好东西。是你,害死我父母的! 曹 志(慌,起身拉路萍)县长,您醉了,不要乱讲话! 路 萍(瞪眼)你干什么? 曹 志 过去的丑事就不要提了!都是老黄历,翻它干什么? 路 萍(甩开他的手)为什么不提?怕什么羞!我不是弥勒佛,我没那么大肚量。(抓一郎的手,哭诉)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父亲把他带进城。可是,他恩将仇报,翻我父亲的旧账,他们把我父亲五花大绑,批斗游街。 曹 志(又伸手拉她,哀求地)算了!有什么不痛快,咱们以后再说。那年月,谁没有个头昏眼热的时候?老丁这人不错! 路 萍 (嫌恶地)你走开! [曹志哭丧着脸,坐下。 路 萍(伸右手,向一郎展示)看,就是这只手,要了他们的命!(眼泪流下来)我忘不掉,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天是年三十,外面下着雪,我一个人跑回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就用这只手,扇了我父亲两耳光。半夜里,他们就吊死在房梁上。(双手捂住脸,哭) 一 郎(迷惑地)县长,您说什么? 曹 志(厌恶地)她醉的人都不认识了,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醉话了。 一 郎(懵懂地)哦,对,对,喝酒的人都这样。我叔叔每次喝醉了,还要照镜子,问我,这镜子里的人是谁?可是,我不明白—— 周 红(打断)我们的事,你少插嘴! [一郎尴尬地闭上嘴。 路 萍(又哭)那时候,没有人理我们,连门房的警卫都不和我们说话,我一个人躲在床上,吓得半死,还是我们老李跑进来,收了他们的尸。(摇晃着走几步,扑通跪地)老李啊!我对不起你,我有罪,我没脸见他们。(捂住脸,大哭) [一郎搀路萍起,在沙发坐下。路萍泪流满面,哽咽失声。 [大家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周红走过去,倒一杯水。 周 红(持水杯,向路萍)县长,喝口水吧!喝了水,您就不难受了。 路 萍(抬起头)你是谁?(想起来)哦,认得,认得。(拉住周红的手)好妹妹,你也有父母,你也做女儿。你说,我这个做女儿的,是不是有罪? 周 红(呆望她,不语) [李凡和丁伟由门口上。 路 萍(向李凡)老李,是你吗? 李 凡 不是我是谁!(走过去) 路 萍(又拉李凡的手,哭)凡,你说,我这个做女儿的,我是不是有罪? 李 凡(坐旁边,安慰地)好了,别闹了!看大伙儿都在这儿,你一个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路萍抬头,看周围,略醒,接水杯,慢慢饮着。 [李凡用纸巾为她拭泪。 丁 伟(笑)看看,老李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快让县长睡一觉,天亮就没事了。 路 萍(忽然)不,我不睡在这里。 李 凡(诧异)不睡在这里? 路 萍(立起)我要回家。 丁 伟(拍手)哎呀呀!原来县长是想家了。老李啊,快陪夫人回家吧!这些日子可把县长忙坏了。这里你不用管,让秘书来收拾。 一 郎 我用车送你们。 李 凡(苦笑)也好! [大家相互点头,都轻松地笑起来。 [路萍依偎着李凡,丁伟为他们开门,三人下。 [一郎和周红也准备离开。 曹 志(徐徐立起)周律师,请留步! 周 红(慢慢站住)怎么? 曹 志 我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想请教您! 一 郎(看曹志一眼,向周红)我去送他们。(下) [台上只有曹志和周红。 [半晌。 周 红(并未转身) 曹 志(佯笑)冒昧的很,初次见面,就来讨扰。(咳两声)是这么回事。刚才,乍一见面,觉得眼熟,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当然,事情本身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我忍不住,还是想提一提。 周 红(眼望前面,不语) 曹 志(颠着脚,走两步,站住)周律师或许知道,这县里原本是有城墙的,在这城墙外面有一座小镇,那镇上有一所学校。当年两个同班的学生恋爱了,他们彼此爱得很深。有一天,女生感觉不舒服,就去镇上看医生,在大人的斥骂声里,她才知道自己怀里身孕。从此后,两个可怜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周 红(想走开,又站住) 曹 志(眼望着她)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到了那一年的岁末,女生跑回了家—— 周 红(不想听,打断) 曹 志 不,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泪水涌到眶内)我只想请周律师代我捎句话。 周 红 (嚅喏)捎话!捎什么话? 曹 志(泪水慢慢地流下来)如果周律师还记得这位叫路芳的女生,请你转告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都没有价值。只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一个男生对她的爱,那是他刻骨铭心的初恋,是他一生都不能释怀的情愫! 周 红(木然地)那又怎样! 曹 志 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男生幼稚地想,他的爱人一定会胀破了肚皮死掉。所以,他爬到城墙上跳下去,他要在黄泉路上等候,在阴曹地府里和她相会。(泪水汹涌而出) [周红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曹 志(取手帕,拭泪)当然啦!你也看见,这个小傻瓜并没有死成。现在,他活得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亲生的儿子都不认他。(惨笑)这些年,他做过许多梦,每一回都看见自己的爱人在坟地里哭,醒来后他会泪流满面,连他的情妇都骂他是疯子! [外面滚动的雷声。 周 红(惊醒)哦,打雷了!(立起) 曹 志(恍过神)一时失态,让您见笑了。 周 红 不, 曹 志(把手帕折好,装起来)对不起,扯了些闲话,耽搁您这么久! 周 红(拢一拢头发,拿起小包)没关系!再见。 曹 志 (强笑)周律师,再见! [周红昂首,由门口下。 [曹志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 第 六 景 [旅馆的过厅内。(同第一幕第一景) [周围是黑暗的,只有过厅顶上的灯还燃着幽幽的光。 从后面窗户上望去,远处城市的景物全都掩埋在黑夜里,除了天空中偶尔闪过一片蓝森森的电光,一瞬又是黑漆漆的。有隐隐的雷声在天边滚过。 [梅子一个人由右边客房出来。她穿着便装,神情落寞, 慢慢走到沙发前,站住,呆呆地想着心里的事。 [丁鹏抱着一捧鲜花,由电梯上。 丁 鹏 妈! 梅 子(焦急地)鹏儿,那边怎么样? 丁 鹏(沉重地)已经不行了。我们把人敛在冰棺里,伯伯哭的很伤心! [梅子站不住,几晕。丁鹏赶紧扶住她。 丁 鹏 妈,你怎么样? 梅 子(无力地)让我坐一坐。 [丁鹏扶她在沙发上坐下。 丁 鹏 妈! 梅 子(闭目,摆手)你去吧! [丁鹏犹豫片刻,由客房下。 [窗外打闪。“呼”地一声,后面一扇窗户被狂风吹开,发出“吱,吱”地声响。 [梅子打一个寒战,惊醒,她起身,走过去关窗。 [一个黑影在电梯旁闪过。 梅 子(回过头)谁? [路强穿着睡衣,笈着拖鞋,目光怔怔地,走过来。 梅 子 老先生,你怎么还不休息? 路 强 我睡不着。 梅 子 你这样出来,没有人陪你吗? 路 强 我有儿子和孙子。 梅 子(看电梯)他们在哪儿? 路 强 台湾。 梅 子 哦,你是台胞吧! 路 强 不,这里才是我的家。 梅 子 您是回家探亲的? 路 强 不,我找我的女儿。 梅 子 找您的女儿! 路 强(用手比划)她这么高,活蹦乱跳的。我买了橡皮筋,又做了小泥人,她三婶给她扎好了小辫子,就领她到外面去玩,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拉梅子的手)你是我女儿吗? 梅 子(抽手)不,我不是你女儿。 路 强 你是谁? 梅 子 我!我是过路的。 路 强 哦,你是过路的。(向客房望一望,走几步,感觉不对,又转过身,呆呆地发痴) [梅子赶紧拉住他。 梅 子 老先生,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着。 [梅子扶路强在旁边沙发坐下。 梅 子(勾起伤心事,自己也坐下)我有一个女儿,我也把女儿丢了。 路 强(恍惚地)哦,你也把女儿丢了! 梅 子(哀怨地)唉,都怪我昏了头,要跟什么人结婚,就把女儿一个人赶到马路上去玩。那天到处是大字报,每个人手里端着大刀和长矛,还有带钩的狼牙棒,他们就像一伙吃错了药的疯子。唉,都怪我昏了头! 路 强 哦,你也把女儿丢了! [家泰和志宏由电梯上。 志 宏(喊)爷爷,您怎么跑出来啦! 路 强 你是谁?你也是过路的? 志 宏 爸,看爷爷又做梦啦。 梅 子(立起)老人上了年纪,有时候犯糊涂,咱们做儿女的千万要操心。 家 泰 谢谢大姐!(搀扶路强)爸,咱们回家吧! 路 强 哦,回家,回家。(又拉梅子的手)你真的不是我女儿? 志 宏(责怪地)爷爷,您又乱认人! [家泰和志宏扶路强由电梯下。 [周红迎面上。她一身素装,手里拎着一袋苹果。 周 红(向梅子)会长怎么样? 梅 子 大概不要紧,就是把腰扭了一下。刚才,几个主任看过了,他们说,天亮以后再做检查。 周 红 怎么这么不小心! 梅 子 还不是因为迁坟的事,老先生睡不着觉,起夜的时候滑了一跤。 [宫本坐着轮椅,由黑木推着,从客房出来。丁鹏跟在旁边。 周 红(迎上去)老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宫 本 睡不着,透透气。周律师,把你也惊动了! 周 红 一郎说,您受伤了,不知道要不要紧? 宫 本(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丁 鹏 周律师,这么晚,你和一郎还没休息? 周 红(红了脸)恐怕大家误会了。一 丁 鹏(解释地)我没有别的意思。 周 红(向宫本)一郎说,他开完会就过来看您。 宫 本(生气)这是怎么说的!(向黑木)黑木,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件事要保密,你为什么不听话? 黑 木(嘟囔)会长,您整夜地翻来覆去,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宫 本 我不明白,你父亲那么精明强干,怎么会生你这么个蠢儿子! 梅 子 老先生,时间不早了,您也早点儿休息。我们该回去了。 宫 本 哦,谢谢大家,给诸位添麻烦了,大家请回吧!周律师,我想请你留下来,陪我坐一会儿。 周 红 好。 [梅子和丁鹏由电梯下。 [黑木一旁打着哈欠。 宫 本 黑木,我知道你也困了,就去睡吧。 黑 木 会长,您在这里,行吗? 宫 本 怎么不行! 周 红 我们坐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黑木由客房下。 [周红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推宫本到沙发旁。 宫 本 周律师,你看看,我现在就像一个洋瓷娃娃,轻轻磕了一下,惹得这么多人不得安生。 周 红 听一郎说,您最爱吃苹果。所以,我特意带了几个苹果来,请您尝一尝。 宫 本 是苹果吗?好,谢谢你! [周红从袋里取出一个红苹果,坐下,又从随身的小包拿出水果刀,打开,削苹果皮。 [宫本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宫 本 这苹果又大又红,真好看! 周 红 他们说,这是新品种。 宫 本 在我们老家的园子里,我就种了不少这样的苹果树。 周 红 一郎说,小时候他很寂寞,也很贪玩,常常在那些苹果树下面睡着了。 宫 本(憨笑)对,对,一郎说的不错。 [周红把削好的苹果切一半,递宫本。 周 红 您尝一尝,看味道什么样? 宫 本(咬一口,满意地)又香又甜,真是好吃极啦! 周 红 那就多吃一点儿。 宫 本 不,这半个已经够我吃的了。周律师,请歇一歇,不要为我忙了。 [周红把苹果和刀子放在茶几上。 宫 本 知道吗?周律师。这一回见到一郎是我最开心的一次。我相信,他的忧郁症是彻底的好了,你看,他现在这么专心地扑在工作上,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消极厌世的情绪了。这次工厂顺利地开业,应该是他人生很好的开端。 周 红 大家都希望这样。 宫 本 其实,我知道,你才是他真正的造化。 周 红(复杂地)会长先生! 宫 本 不,你听我说。那时候,他总是一个人躲在书房里,默默地吸烟,又悄悄地流泪,在他贴身的衣袋里一直装着两个女人的照片,一个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他心仪的人。 周 红(沉默) 宫 本(冥想,又缓缓地)记得小时候,我家里很穷,我的父亲是渔民,母亲是村里的裁缝。就在那一天,他们跑了一夜的山路送我去打仗,临别时,母亲把我拉到旁边,她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佛挂在我脖子上,她不敢让别人听见,只在我耳边说:我不管这圣战输赢,只求我的儿子回来。仗打完了,我跑回了家,在废墟里,我找到了父亲的尸首,他被飞机炸掉了半个身子,母亲和妹妹饿死在床上,年幼的妹妹脸白的像纸,她的眼睛凹进去,嘴就那么张着、张着、一直张着——(神情陷入痛苦而呆滞) [窗外打闪。 周 红(提醒地)会长先生,那些悲惨的事都过去啦! 宫 本(恍惚地)过去啦? 周 红 是啊,不会再发生了!您看,大家现在不是都好起来了吗? 宫 本 哦,对,对。(恍过神,擦眼睛)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提那些叫人不愉快的事,难怪黑木都不愿意和我说话。 [远处响雷。 周 红 这会儿您感觉怎么样? 宫 本(试着动一动)嗯,腰不痛了,多亏了医生。 周 红(立起)让我送您回房间吧,暴风雨就要来了! 宫 本 不,我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想在这里等一郎。另外,我也不想打扰黑木这家伙。 周 红 那您一个人,行吗? 宫 本(诧异地)怎么!周律师,你要走? 周 红(迟疑地)时间太晚了。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宫 本(点头)哦,是的,太晚了。你请回吧!(望电梯)一郎大概就要来了。 周 红 我把刀子留在这里,等一郎来了,让他削苹果吃。 宫 本 好,谢谢你! [周红拿起小包,由电梯下。 [宫本怅然地望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 [“呼”地一声,那扇刚关好的窗户又被狂风吹开,发出“吱吱”的声响。 [宫本打一个寒战,惊醒,转动轮椅,挪到窗前,起身关窗。 [守墓人出现在电梯旁。他年约七旬,身材高大,脊背微驼,一双呆滞的眼,四面张望。看见这里有人,慢慢走过来。 守墓人(暗哑的声音)听下面的人说,有一个叫宫本的住在这里。 宫 本(转过身)什么? 守墓人 他们说,宫本还想叫他的孙子把他们那伙人的骨头捡回去。 宫 本(坐下,打量他)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守墓人 这个你不用管。你告诉我,宫本在哪里? 宫 本(低头思忖,又抬起头)请问,你是谁?你找宫本什么事? 守墓人 我有一笔旧账要和宫本算,请你把他叫出来。 宫 本(小心地)旧账!什么旧账? 守墓人 宫本欠了我家九条人命! 宫 本(紧张)你说什么? 守墓人 那天是他带鬼子杀了我们全村的人,宫本把我全家老小砍了头,他还把那些头钉在门板上,吓唬我! 宫 本(凝神,屏气)你是—— 守墓人 我以为这辈子是见不到宫本了,我以为这笔账要到阎王爷那里找他算了。想不到老天有眼,让我要在阳间碰上他。 宫 本(徐徐立起,忽然睁大眼)怎么,这些事你还记得? 守墓人 我就住在坟地里,天天守着他们的灵。 宫 本(汗涔涔地)你,你打算对他怎么样? 守墓人 孽债是赖不掉的,不在阳间还,就在阴间还。(切齿地)我要掐死他! [窗外一声霹雳。 [宫本两股颤颤,面色灰暗,跌坐在轮椅上。 守墓人(走近他)怎么,你病了吗? 宫 本(颤栗地)您大概是走错路了!这里没有一个叫宫本的。 [守墓人迷惑地向客房望一望,低下头,嘴里喃喃着,转身向电梯走。 [电梯门开,一郎和刘青上。一郎神清气爽,精神饱满,穿着笔挺的西装。刘青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穿着那件撕破的夹克衫,头上的绷带已不知去向。 一 郎(向宫本)爷爷! [守墓人站住,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守墓人(暗哑的声音)宫本!(高声)你,你就是宫本! 宫 本(绝望地)不! [守墓人仿佛受到重击,浑身晃动一下,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宫本由轮椅上弹起,腰部的伤减慢了他的动作。他抓住旁边的沙发,骇惧地扑过去,苹果和刀子都被震落在地。 刘 青(喊)爸!爸!(跪地,抱守墓人) 一 郎(惊)爷爷!(跑过去,扶宫本,坐沙发上,视刘青)你是谁?你们干什么? 刘 青(抬起头)我,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有钱的少爷! 一 郎(厉声)你们两个强盗! 刘 青(怒)谁是强盗?你,你和那些狗官—— [守墓人渐醒,拉刘青手,挣扎。 刘 青 爸,你怎么样? 守墓人(抬头望,拼出力气,伸手指宫本)宫本,我做鬼也不饶你! 宫 本(苦痛地)不!不是我! 刘 青(惊愕)你,你就是那个老鬼子! 宫 本(摆手)不,是战争! 一 郎(迷惑)爷爷,他说什么?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宫 本(呆滞)战争!战争!战争! 刘 青(忽然抓住地上的刀子,跳起来)老鬼子,我要你死!(向宫本刺) [一郎大骇,挺身阻挡,刀子扎进他的胸膛。一郎惨叫。 [ 刘青松手,颓然跪地。 [“呼”地一声,那扇刚关上的窗户又被狂风吹开,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一郎喘不上气,扭动挣扎,张口呼吸,颜面苍白,大汗淋漓。 宫 本(抱一郎的头,哀恸)一郎啊!一郎。我的一郎! 一 郎(忽然目光迷离,伸直右手,向天做抓空状)妈妈,我来了,你不要走!妈妈,我来了,快拉住我的手! (僵硬片刻,陡然垂落) [黑木由客房跑上,惊呆。 宫 本(一声长嚎)天啊! [无数电光划破夜空,整个舞台顿如白昼。 ——幕 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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